第23章 第 23 章 三合一
脚下的官靴发出沉重的声响, 惊醒了本就睡得不安稳的江婉柔。她翻了个身,揉着惺忪的眉眼掀开床帐,“翠珠——”
“当?心?。”
陆奉按住她的肩膀, 大掌抵在她的额头上。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样,瞬间惊跑了江婉柔的睡意。
她一脸迷茫,“夫君,你……你怎么回了?”
平时青天白日是见不到陆奉身影的,江婉柔心?中诧异, 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乌黑的长发海藻般散在身后, 歪着脑袋,美眸睁圆,看?起来温软又乖巧。
陆奉心?中一软, 手掌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脊背,温声问:“累了?还是病了?”
只怪江婉柔平时做得太好、太周到,以至于被陆奉亲手抓到躲懒, 他从未想过责怪她,而是担忧她身子不舒服。
他把她的手放进锦被里,道:“叫太医过来看?看?。”
如今正值冬末, 房间里还烧着足量的炭火, 燥得江婉柔双颊红扑扑。她拉住陆奉的衣袖,娇声道:“别——”
“我就是累了,想躺会儿。”
陆奉刚从外头回来, 身上的衣物笼着森然寒气,像炎炎夏日的冰块儿,江婉柔忍不住往他身上蹭。
她道:“再说了,如今祖母寿辰在即, 锦光院请大夫,到时候人家是说祖母不慈,折腾我这个孙媳妇儿?还是说我偷奸耍滑,不敬长辈?哪个传出去都不好听。”
“何人敢嚼舌根?”
陆奉手中不自觉用力地搂紧她,不让她乱蹭。
他沉下声音,道:“有人嫌舌头长了,我帮他拔了便是,你无需忧惧。”
陆奉并不能?理解江婉柔为何看?重“名?声”这种虚浮之物,他自己的名?声在外就不怎么好听,有人说他残忍暴虐,有人说他貌若阎罗,那又怎么样?当?着他的面,还不得弯腰叫一声“陆大人”。
前倨后恭之辈,何惧之有?
江婉柔“哼”了一声,她靠在陆奉身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肌肤相贴,让她的言行也不自觉变得随意亲近。
她嗔道:“哎呀,别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我们不像你,我等内宅妇人,出门在外,一个好名?声大有用处。再者,妻贤夫祸少,妻子贤德之名?远播,说不准还能?帮夫君加官进爵呢。”
陆奉轻笑一声,捏着她精巧的下巴,“这倒不劳烦夫人。”
如果一个男人靠自己的妻子加官进爵,这个男人在他眼里于废人无异。陆奉感叹妻子的单纯,又想到她一心?为了自己,心?中顿觉柔软。
江婉柔感受到他的松动,她打了个哈欠,拍拍身旁的床褥,说道:“夫君,床褥我暖热了,你进来一起睡会儿吧。”
她真的好累,好困。
陆奉一向严于律己,且他奉行晨起暮息,拒绝了江婉柔的邀请,他盯着她的脸色看?了会儿,看?她面色白里透红,轻拍她的脊背。
“睡罢。”
江婉柔阖上半眯的眼睛,又沉沉睡去。许是陆奉震住了那些魑魅魍魉,她不再做噩梦,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悠长。
……
外头人得了陆奉吩咐,不敢扰夫人清眠。等江婉柔睡饱醒来已经到了暮色时分,人刚清醒,金桃过来禀报,说太医已经恭候多时。
江婉柔:“……”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金桃给她端茶漱口,轻声道:“大爷走时特意吩咐的,奴婢不敢违背。况且您身子不爽利,是该瞧瞧大夫。”
翠珠附和地点头,“是啊是啊,大爷那么疼惜您,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大爷和大公子想想。”
“行了,我说一句,你们有一万句等着。快把人请进来,客气着点儿。”
江婉柔无奈道,她险些忘了陆奉那个不容忤逆的脾性。陆奉话?不多,却言出如山,他的话?旁人只需遵从,没有拒绝的权利。她那会儿大概睡糊涂了,加上他神情?温和,竟让她以为能?讨价还价。
罢了罢了,不就喝几贴苦药,这么多年都喝过来了,不差这几口。
两鬓斑白的太医颤巍巍伸出手,三?指搭在江婉柔白皙的手腕上,过了片刻,太医道:“劳烦夫人换一只手,老夫一时拿不准。”
江婉柔依言换了一只手臂,太医捋着胡须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不仅诊得江婉柔心?里发虚,连身边两个丫鬟都面露担忧之色。
翠珠忍不住道:“大人,我家夫人究竟怎么了?您好歹说句话?啊。”
太医收了手,对江婉柔道:“夫人这脉相……
有些怪。敢问夫人,贵府是不是有一位姓洛的小先?生?”
江婉柔点头,“确有其人。”
“能否请洛小先生前来,老臣与他一同?商议后,再做打算。”
“这……”
江婉柔面露难色,不同?于两鬓花白的太医,那位洛先?生是个年轻男子,她平时见他的时候都有陆奉在场。如今天色已晚,总得忌讳些瓜田李下。
老太医在宫中多年,一瞬间想明白了江婉柔的顾虑。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眼前的女子,她生得极美,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自古红颜多薄命,对于女子来说,过于美艳的容貌,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幸事。
陆夫人,倒是个谨慎人。
他背起药箱拱手告辞,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明天,老臣携两位同?僚一起,为夫人诊脉。”
“夫人且放宽心?,您的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老太医语焉不详地打哑谜,江婉柔纵然心?中惊疑,也只能?客客气气把人送走,陆奉却没那么好的脾性。他当?时正好在宫里,得知太医诊了半天什么也没诊出来,当?即沉下脸,对皇帝道:“看?来圣上的太医院都是一群庸才。”
可?怜老太医一把年纪,被皇帝的和指挥使连夜叫起来盘问,此时也顾不上稳妥不稳妥,颤巍巍道:“陆夫人的脉象尚浅,微臣唯恐失手,不敢夸下海口。臣观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如按滚珠,如若无疑——”
“当?是喜脉啊。”
***
翌日大早,太医院来了足足五位太医,加上陆府原本的洛小先?生齐聚锦光院,一个个诊完脉,皆抚须不语,那架势让江婉柔心?中发虚,险些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莫慌。”
陆奉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寒眸微抬,沉声道:“诸位,可?诊断清楚了?”
几位太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最?年轻的洛先?生开口,“禀大人,夫人此脉,当?是喜脉无疑。”
喜脉一般三?个月能?诊出来,江婉柔这月份太浅,而且她多年未曾生养过,太医们怕诊错,闹出笑话?,这才迟迟不敢开口。
陆奉心?有准备,不至于太诧异,他面色如常地把人请走,回来,看?向呆滞的江婉柔。
“夫人,我们有麟儿了。”
他手掌放在她的小腹,轻轻摩挲着,不敢想象,这样平坦纤细的腰肢,竟孕育着他的孩子。
他陆奉的血脉。
江婉柔仿佛才回过神,她双手覆在他的手上,原来自己近日易怒易躁,食欲不振,是有孕了吗?
距有淮翊已经时隔多年,她从未往这方面想,如今骤然得到这个消息,震惊过后,更多的是喜悦。
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唯有骨肉血亲剪不断。她在世上只有丽姨娘和淮翊,淮翊身子还不好,这胎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是她的牵挂,将?来也能?和淮翊有个照应。之前吃了几年那苦药,肚子一直没动静,她自己都不惦记了,没想到会在此时来喜信儿。
“原是我错怪那药了,果真如翠珠所说,良药苦口。”
江婉柔笑得温柔,“我好几年不曾生养过,得找两位弟妹取取经,别糟了忌讳。”
当?年她年纪小,身量没长开,思虑又重,上头有婆母压着,外加刺客惊扰,那么艰难地生下淮翊,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如今什么都好了,这胎一定能?生下一个健康壮实的孩子。
她也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入当?年的困境,她要母子均安。
陆奉眸光微闪,正如江婉柔想不到那汤药的来历,陆奉也想不到妻子竟然阳奉阴违。配药的老太医说那原本是味补药,可?滋阴补血,对女子大有益处,只是女子喝了难以受孕,大约万里取一。
陆奉暗自感叹,原来他们夫妻就是“万”中的那个“一”,这莫非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这孩子来的时机实在巧妙,刚好在他扳倒恭王之际。
陆奉骨子里是个极为刻板传统的男人,多子多福,子嗣越多越好,又不是养不起。当?年他先?失马断腿,后家眷遭刺杀,她生产又那样艰难。他想,再等等吧,等他手里的筹码重些,那时她也长大了,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她长得好,她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俊俏又漂亮,不急于一时。
陆奉也是个极能?忍耐的男人,这一等就是五年,他有时自己也觉得惊奇,这几年间,他竟只守着一个女人,对旁人提不起半分兴致,更别提让她们怀自己的子嗣后代?。
大约妻子珠玉在前,旁人在他眼里均成了庸脂俗粉罢。
……
两人各有秘密,但对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怀以同?样的期待。江婉柔被层层保护起来,手头的事务分给了周氏和姚氏,她只拿个主意,动动嘴。翠珠连倒个水都怕累着她,平日大多躺着听戏,没人挑她的不是。
皇帝龙颜大悦,此时也忘了之前对江婉柔的种种不满,抚掌大笑道,“君持,你那媳妇是个好的,赏!厚赏!”后来因为胎儿月份尚浅,怕惊扰孩子,遂做罢,不过还是让内侍来陆府走了一遭,口谕嘉许。
老祖宗也高兴,府中好久没传出喜信儿,结果三?房和大房接连有孕,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寿辰上,除了二房夫人周若彤的脸色不太好看?,尽善尽美。
春节和老祖宗大寿过完,府里一下子闲了下来,江婉柔这时候还没有出现害喜之症,趁着自己有精力,提前选好了接生的稳婆、奶娘,擅妇科的大夫等等。不仅精挑细选,还把人的一家老小全接到府里,反正陆府不缺地方住,她把这些人的软肋牢牢拿捏在自己手里,就算有人被买通,想做点儿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同?样,陆府也不缺银子,江婉柔给的酬劳是寻常人家的数倍,如此一番恩威并施,稳婆奶娘们皆对江婉柔俯首帖耳,谁也不敢看?她年轻脸嫩,糊弄她。
这一番动作瞒不过时刻关?注陆府的皇帝,倘若之前因为孩子的缘故,如今皇帝倒真有几分对江婉柔本人另眼相看?,他后宫佳丽三?千人,多的是人怀上,真正生下来,养活,才算本事。
皇帝是武将?夺天下,打仗时脑袋别再裤腰带上,美酒美人,及时行乐,天下一统时更有无数藩国使臣送公主前来和亲。这位功绩彪炳的开国帝王在私德上颇为荤素不忌,宫妃早就看?透了帝王的凉薄,卯足劲儿拼龙子,只是有些被人暗算无法?有孕,有些在月份不显时流产,有些难产而亡,更可?惜的是好不容易生下来,一场风寒夭折的。
太多了,皇帝的精力在江山百姓,在天下万民,后宫只是他的消遣,他不可?能?日日在后宫为几个女人的哭哭啼啼断官司,反正总有人能?生下来。这些女人不事生产,天天养尊处优,倘若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也不配做皇嗣的母亲。
皇帝勉强把江婉柔看?在眼里,此女虽善妒,手段却是不俗。老大病歪歪,她安稳把他养到了五岁,君持的孩子在她手底下,想来能?健康长大。
他这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唯独对不起君持,倘若能?看?他子孙满堂,他百年之后可?以瞑目了。
……
有皇帝暗中相护,江婉柔自己也小心?,这一胎稳稳当?当?过了三?个月,小腹微微显怀时,她开始了孕吐。吐得天昏地暗,如此又折腾一个月,江婉柔吃了太医的安胎药,终于能?睡个安稳觉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放下账本儿,问道:“淮翊怎么样?我最?近没怎么见他,他可?有好好用膳?”
起初得知江婉柔再度有孕,陆淮翊面上高兴,那一缕失落的情?绪瞒不过江婉柔这个母亲。她正苦恼时,陆奉把人叫到书房,不知父子俩说了什么,密谈一个晌午,再出来,陆淮翊小小的脸上充满坚定。
他小心?翼翼抱着江婉柔的腰,嫩声道:“母亲,我是大哥,一定会保护好弟弟和妹妹。”
看?样子完全没了芥蒂,让江婉柔心?中更加柔软,她的淮翊,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肚子里的还是块肉,怎么比得过朝夕相处的长子?她并未因此忽视淮翊。只是前
一个月她自顾不暇,吃不好睡不好,吐得神智不清醒,手头上的事全交给了两个弟妹,现在刚缓过劲儿来。
翠珠和金桃每人搬了个绣墩儿,一边一个,给江婉柔按浮肿的小腿。翠珠回道:“夫人放心?,大公子好着呢,大爷看?重大公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今早奴婢瞧见,常安大人又把大公子接去了禁龙司。”
陆奉一向公私分明,把陆淮翊带在身边实属无奈之举。年前把恭王案子结了,其中抄家流放者几近千人,除了当?年内阁首辅胡良玉一案,这当?属本朝第?二大案。年前皇帝雷厉风行,结案后直接封笔过年,打得人措手不及。
年后各种麻烦接踵而至,击鼓鸣冤的、告御状的,狱中写血书的,什么人都有。恭王虽遭幽禁,但人还活着,留得青山在,说不定将?来还有复起之日,一众党羽纷纷鸣冤呐喊想翻供。若只是如此也好办,不理便是,关?键在于牵扯那么多人,还真有一两桩冤假错案。
比如青州知府,两袖清风,把穷乡僻壤的青州治理得山清水秀,谁知就因为去过两次恭王的宴席,又因言语刚硬得罪了刑部大员,被刑部大笔一挥判为恭王同?党,摘去乌纱帽贬为庶民,三?代?以内不得参加恩科。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圣上大怒,命人彻底筛查,不放过结党营私之辈,但也不能?冤枉如青州知府这样的清官!于是苦了刑部和大理寺,连续几旬没有休沐,陆奉身为此案主审官,核心?供词皆出自禁龙司,当?时为了尽快结案,酷刑轮番上,他的事务更繁忙。
当?他披星戴月回来时,江婉柔早就睡下了,他问了丫鬟她的饮食起居,知道她这一胎怀得辛苦,看?过便去书房睡。陆指挥使在外忙碌一天,回到书房,一眼看?见陆淮翊那一沓狗爬似的大字,气得眉心?直跳。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几天不掌眼,陆淮翊退得有点过分。
没办法?,陆奉只好把他带到身边亲自教?导。他让人在他下首放置一张桌案,命常安每日接送,放在眼皮底下盯了几日,写出的字才逐渐像话?。
江婉柔不知其中曲折,疑惑道:“带淮翊去禁龙司做什么,他天不亮就去上朝,淮翊才五岁,哪儿能?这么折腾。”
江婉柔越想越烦躁,孕时身子不好受,账本也看?得她窝火。她才个把月不管事,府里就开始乱套了,库房每月都能?少点儿东西,她还偏偏不好开口。
距离她生产还有五个月,期间少不了两个妯娌帮衬。她不好时撒手不管,好了先?去兴师问罪,事儿不能?这么办。就算周氏和姚氏在她手里翻不出什么风浪,二爷三?爷是陆奉的亲兄弟手足,陆奉那个脾性不会提出分家,日后妯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和睦相处最?好,都省心?。
“难道是遭贼了?”
她喃喃自语,周氏和姚氏管事,但开库房的对牌一直在她手里,每月都对不上账。若说遭贼吧,少的东西都不算贵重,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之类,都是女子物件。
翠珠双手按着她的小腿,笑道:“那还不简单,夫人忘了咱们大爷是干什么的了?请禁龙司的大人出手,不管什么魑魅魍魉,统统无所遁形。”
“胡说八道。”
听着翠珠天真的话?,江婉柔不禁莞尔,不说让男人进内宅合不合适,她作为陆府当?家大夫人,自家事自己捂着便罢了,还闹到外头去,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治家不严?
也罢,没少什么贵重物件,等她身子好些时再细查吧。
江婉柔如今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想一出是一出。凌冽的寒冬悄然过去,她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红花嫩柳,一派生机勃勃。
她忽然道:“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
***
这心?一散,就散到了禁龙司。
不管金桃和翠珠怎么拦、怎么苦口婆心?地劝,江婉柔只道:“我想淮翊了。”
顺道和陆奉商议一下,让淮翊在府中念书,他才五岁,天天这么折腾,吃不好、睡不饱,会长不高的。
江婉柔自己都没有发现,因为陆奉不常在府,她怀着个金疙瘩,身边众人捧着她供着她,事事顺她心?意,不知不觉中,把她的脾气养刁了。
按照从前,她是听会劝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抱着大肚子,闻着禁龙司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想吐。
金桃搀着她,小心?翼翼道:“夫人,要不咱们回吧?院子里新栽的迎春花开得可?好,或者再听一出戏?上次老祖宗寿辰的麻姑献寿,您说好看?呢。”
“不,我们进去。”
江婉柔皱着秀眉,放下掩鼻的手绢。马车晃得她头晕,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就这么走了?她是出来散心?的,不是图坐马车找罪受的。
金桃和翠珠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两个心?腹丫鬟曾私下偷偷商议过,夫人近来脾性有些微妙的变化。金桃来得早,她在江婉柔怀陆淮翊的时候就在她跟前伺候,那时候夫人面团一样,逢人就笑,没吐过一个“苦”字。
这一胎的怀像比上回还好些,怎么就这般娇气。
相比于伶俐的翠珠,金桃沉默寡言,但她很?聪明。在夫人嫌苦,打翻了几次安胎药后,她忽然恍然大悟,女子十月怀胎,怎么会不苦呢?
只是那时候的夫人,她不能?、也不敢说啊。
如今所有人围着夫人转,她不想吃的东西没人敢逼着她吃,嫌安胎药苦,泼了,大夫还得装聋作哑当?不知道,偷偷改进药方,让夫人得以下咽。
旁人羡慕夫人尊荣,她们只能?看?到浮于表面的东西,金桃一路跟着她,知道她多不容易,所有的尊荣都是她该得的。
夫人平日对所有人温柔和善,如今她有孕,她们怎么不能?顺着她一点儿呢?
金桃没有再劝,从怀中取出一块陈皮,让江婉柔好受些许。可?惜她来得不是时候,千辛万苦过来,儿子,陆奉,一个没见着。
陆奉在和刑部的大人们议事,江婉柔不便打扰。陆淮翊本来在好好练字,不小心?失手,把砚台磕坏了一角,被陆奉勒令: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
于是陆淮翊带上两个护卫,溜达出去买砚台了。
江婉柔:“……”
这两好人!她真是不知道怎么说。
禁龙司的血腥味儿太浓郁,江婉柔待了一会儿便头晕想吐,翠珠怕煞气冲撞她和腹中的胎儿,好说歹说把人哄走,却在门口碰上了一桩官司。
一个穿着绿色比甲的丫鬟想进去,被门口的带刀侍卫拦下来,双方正在胶着。
本来不关?江婉柔什么事,谁知那丫鬟被逼急了,高声道:“我家主子是陆大人的内眷,我之前来过这里,你瞪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江婉柔瞬间停下脚步。
她回身,仔细打量眼前的丫鬟,衣着不俗,不过她却不曾见过她。
陆府丫鬟几百人,所有新进府的,不管是外院洒扫还是内院伺候的,都会在江婉柔这个主母跟前过一遭,她记性不错,虽叫不出每个人的名?字,但自家府中的人尚且认得。
她问:“你是谁?”
丫鬟打量江婉柔一眼,见她丰腴貌美且衣着华贵,以为是哪家贵夫人,她退了一步,愤恨道:“夫人,这起子人狗眼看?人低,请夫人为我做主,待我见到陆大人,定会厚厚答谢。”
“陆大人?”
江婉柔好笑道:“哪位陆大人?”
丫鬟的脸上浮现一丝得意,“在这里,还能?有几个陆大人?我家主君是禁龙司指挥使,陆奉,陆大人。”
她不认得江婉柔,守门的侍卫可?不瞎,忙拱手道:“夫人恕罪,属下这就把这胡言乱语的女人丢出去——”
“不必劳烦,我问这位这位姑娘几句话?。”
因为她说的话?太离奇,江婉柔不仅没生气,还饶有兴趣地问:“你说你家主君是陆大人?莫非你是定康胡同?家,陆国公府的丫头?”
“什么定康胡同??我是城南——”
绿衣丫头忽然掩嘴,语焉不详哼哼两句,低声道:“反正不在定康胡同?。”
江婉柔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柔声道:“那真是
奇了,你说你家主子是陆大人的内眷,可?据我说知,陆夫人和陆大公子皆住在定康胡同?的陆国公府。”
“你家主子是哪位,莫非是陆大人养在外的……外室?”
“胡说!我家主子才不是外室!”
绿衣丫头羞红了脸,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我家主子身份尊贵,如今只是一时落魄,请夫人帮我一次,我知恩图报,一定会记得夫人的好。”
江婉柔反问,“我连你家主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凭什么帮你?”
绿衣丫鬟的脸涨得通红,神情?羞愤,“夫人身份尊贵,何苦为难为我一个下人?”
“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样不知死活的下人。”
江婉柔眸光泛冷,这丫鬟张口闭口“我”,连她都不认识却敢自称是陆奉的内眷。她不相信陆奉背着她养外室,他霸道又独断,若真喜欢直接领进府便是,何须养在外头?
不过一个满口谎言,居心?叵测的丫头罢了。
江婉柔平时不会为这些小事生气,如今怀有身孕,气性大了。她看?向一旁的侍卫,冷声道:“这女子攀附权贵胡言乱语,应当?抓起来细细审问,别是什么刺客才好。”
“属下遵命。”
……
丫鬟身板儿不大,精怪得很?,侍卫没有对一个弱女子设防,冷不丁让她咬住胳膊,侍卫怒极,一巴掌拍下去,打得丫鬟大声尖叫,唇角的鲜血四溢。
这处动静很?快吸引了里头的注意。
“这都闹什么,大人们在内议事,你们不要命了!”
一个身着黑衣的高大侍卫骂骂咧咧过来,江婉柔一看?,乐了,是个熟人。
“常安,你倒是威风。”
江婉柔似笑非笑,她盯着常安的表情?,缓缓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丫鬟连我都不认得,却说她家主子是陆奉的内眷,常安,你说好笑不好笑。”
常安看?了眼被打得神志不清的绿衣丫头,又看?看?自家主母,低头不语。
江婉柔的眸光一沉,翠珠和金桃时刻盯着她,生怕她气出什么好歹,谁知江婉柔不怒反笑,对常安道:“我今日来得巧,刚好碰上这胡言乱语的丫头,不若一起去夫君跟前说道说道,说不准这丫鬟认错了人,我反倒冤枉了人家。”
……
一阵沉默后,常安抱拳道:“夫人。”
“大人正在和刑部、大理寺诸位大人一同?议事,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恐不便——”
“没什么不便的。”
江婉柔打断他,她抚摸着明显凸起的肚子,淡淡道:“他是我夫君,我等他,天经地义。你说是吧,常安?”
她那肚子金贵,龙椅上的皇帝都每日派人盯着,常安不敢造次,恭恭敬敬把人带到耳房歇息。
***
另一边,陆淮翊在附近的墨香阁买砚。
陆奉只留给他一句话?,让他自行解决,别的什么都没给他。陆淮翊身为陆府大公子,吃穿用度皆有江婉柔为他操心?,却不会主动给他银子,
好在陆家的少爷小姐们,公中每月都有月银发放,江婉柔身为当?家主母,不主动多给,却也不会克扣自己亲儿子的月银,他平日用不到钱,经年累月攒一攒,拼拼凑凑,竟也有一千多两。
陆淮翊问过侍卫,砚台的价格为五两到十两,他怀揣一张百两额的银票,信心?满满去挑砚台。
平日的吃穿用度都由?母亲为他准备妥当?,他很?少有自己做主挑东西,自己付钱买的经历,一切颇感惊奇。绷着小脸挑挑拣拣,问质地,问工艺,问发墨快不快……像个小大人一样,骤看?之下,挺像那么回事儿。
掌柜见这位小客人貌若仙童,小小年纪气质卓然,衣着又华贵,一看?就是哪家权贵家的小公子。他们店铺,赚得就是公子爷的银子!
在掌柜谄媚的推荐下,陆淮翊最?后相中三?块砚台,一方材质为端石,色泽温润,平滑如镜。另一方是歙砚,石质坚润,纹理细腻。最?后一方由?陶土烧制而成,外观虽质朴无华。但质地细腻,发墨不易干涸。
他下巴一扬,“这些,包起来。”
十足的贵公子派头。
掌柜喜笑颜开,胖胖的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动,一抬头,笑道:“一共七百六十八两,给小公子摸了零头,七百六十两。”
陆淮翊傻眼了。
他眼睛睁得浑圆,不可?置信道:“这砚台是金子做的么?”
他一个月的月银才三?十两!
陆淮翊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他身子不好,平日吃的一碗药就上百金,原先?也不知道人间疾苦。只是最?近天天跟着陆奉,偶尔看?父亲桌案上的卷宗,才知道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仆人,有人为了几十两纹银争得头破血流,几百两的家产能?让亲兄弟反目成仇,一千两,可?以买好几条人命。
这三?块砚台好是好,可?比起父亲桌案上的、比起他书房里的,品相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怎么能?值七百多两?
掌柜笑呵呵,道:“小公子如果身上暂时不方便,本店可?以挂账,您先?用着,回头补上就成。”
把店铺开在京城最?热闹的街肆,掌柜的眼神儿毒,这小公子身上穿的绸缎、腰间带的玉佩,加起来远远不止七百两,他不怕他赖账。
陆淮翊低头沉思片刻,把东西一推,“此物之价,高昂至极。”
“我不要了。”
这回轮到掌柜傻眼了。
墨香阁的东西不算便宜,胜在地段儿好,来得都是公子老爷这些大人物,他们手指缝里露出来的就够他们小店活了,就算物价昂贵,贵人们重面子,也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掌柜见他年纪小,舔了舔唇,顿时生出欺瞒之心?,“小公子,区区七百多两而已,您再看?看?,这砚台的色泽——”
“行了,适可?而止,秦掌柜,你莫要诓骗稚童。”
一道温润的声音身后传来,陆淮翊转身一看?,是个身姿颀长的男子,比父亲年轻些,容貌俊秀清雅,行止气度非凡。
他上前扫了一眼那三?方砚台,淡淡道:“两块石砚一块陶砚,工艺材质皆属平平,六十两顶天了。秦掌柜,做生意不可?太贪心?。”
掌柜似乎认识他,支支吾吾不说话?。男子取了他要的东西,对一旁的陆淮翊道:“往前走两条街,左拐,有一家没有名?字的店铺,价格公道,质地上呈。”
陆淮翊才明白自己是被“宰”了,他走到男子跟前,认认真真躬身一拜,嫩生嫩气道:“多谢先?生仗义执言。”
他生得唇红齿白,小小孩童像小大人一样,行礼的姿势也非常漂亮,看?得出来,他家教?极好。
裴璋莞尔,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年岁不大,尚不识人间险恶,下回出门,记得跟紧自家长辈。”
免得被骗。
陆淮翊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先?生此言差矣。父亲说过,雏鸟经历风雨,方得振翅凌空。我亲自经历深浅,下回便长记性,不会中招了。”
“你这孩子,倒是有趣。”
裴璋对这个漂亮的孩子颇有好感,他弯下身,温声道:“你父亲说的也没错。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就这般知事?”
陆淮翊道:“我姓陆,名?淮翊。”
“陆?”
裴璋眉心?微皱,问:“京城陆姓不多见,你父亲是?”
“我父亲……也姓陆。”
陆淮翊支支吾吾,陆奉身份尊崇且敏感,身为他膝下的独苗苗儿,他甚少自报家门。可?眼前这位先?生眉眼温柔,他方才帮了自己,他弯着腰和他说话?。
他低声道:“我父亲是陆奉。”
第24章 第 24 章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 可止小儿?夜啼。
陆淮翊虽小,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威名赫赫。他在父亲身边见过?许多人,他们?敬畏他, 眼神克制而畏惧,连他这个小童也不敢直视。
当?他一个人在外、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时,他们?又常常因为?他的年纪小而轻视他。
这位先生是第一个弯下腰,平视和他说?话的人,他不想骗他。
裴璋闻言一怔,相较于声名如雷贯耳的陆奉, 他第一瞬间, 竟先想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在陋巷之中,华彩照人的美艳妇人。
是她的孩子啊,怪不得生得这样漂亮。
他复杂地?看着?陆淮翊, 心里?鬼使神差般地?想伸手触碰他。他的眼睛他母亲很像,瞳仁乌黑发亮,浓密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闪到了人心里?。
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裴璋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这般失礼之举。他退后?一步,克制道:“原来是陆大人家的公子。”
“我是你的……”
他顿了一下, 没?有说?出?“姨丈”的称呼, “是你父亲的同僚,我姓裴,单名一个璋字。”
两人互报家门, 陆淮翊知道裴璋在朝为?官,又躬身行了一礼,“裴大人好。”
“不必拘礼。”
裴璋说?话如和风细雨般不疾不徐,他道:“既是同僚之子, 我少不得看顾一二,你要去买砚台?我同你一道。”
盛情难却,加之陆淮翊对温文尔雅的裴璋心有好感,两人并肩去了裴璋方?才提到的店铺,那是一家书肆,掌柜的和裴璋是旧识。
这家砚台的质地?和品相超出?上家多矣,陆怀翊记得裴璋所言,方?才那些值六十两银子,这回他把怀里?的一百两银票拿出?来,掌柜却推辞不受。
裴璋笑道:“我比你年长几岁,这三块砚台赠与小友,算我给你的见面礼。”
不等陆淮翊拒绝,他徐徐道:“你若真想谢我,便?不要让我的心意白费,愿你秉持恒心,书艺日进。”
陆淮翊本就不好意思,听?他这么一说?,脸更红了。他羞愧地?低下头,“裴大人,我……实在受之有愧。”
之前交上去的大字,父亲还?会?圈上几个写得不错的,在下面批注勉励之语。如今一个圈也没?了,批语越发严厉,他越发怵父亲。
他让父亲失望了。
裴璋并不言语,他问掌柜要了一块墨锭和一张宣纸,把陆怀翊领到案前,道:“写个‘永’字,我看看。”
永字八法,点、横、竖、撇、捺、钩、提。大多习字者练的第一个字便?是“永”字,陆怀翊并不陌生。他给砚台添了水,自己?研开墨锭,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永”。
“裴大人?”
他转身看向裴璋,这个“永”字他练得最多,应当?不会?在裴大人面前出?丑。
果然,裴璋端详片刻,颔首道:“尚有些神韵灵气。”
陆淮翊微舒一口?气,裴璋忽而话锋一转,“虽有神韵,形却欠妥。笔画架构松散,横不平,竖未直,折处生硬突兀,可惜了这分灵气。”
裴璋声音温柔,言辞却十分锐利,一针见血直指要害。陆淮翊羞愧地?低下头,低声道:“父亲和老师也这么说?,我以后?勤加练习,会?写好的。”
裴璋笑了,他走到陆淮翊身后?,握着?他小手落下一笔。
“这样,轻一点。点为?侧,侧锋峻落,收笔时势足收锋……”
裴璋带他写了一遍,果然比之前大为?精进,陆淮翊惊得双目睁圆,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写得这么好。
“你并非不勤勉。”
裴璋道:“你只是体弱,手腕无力而已。”
“冒昧问一句小友,你一直临摹的,是否是陆大人的笔迹?”
陆淮翊点头,“嗯,是父亲的字。”
他的字贴是陆奉一字一句亲自给他写的,如今手里?的是第二本。第一本被他不小心打翻茶盏弄湿,父亲连夜为?他补上,半夜未阖眼。
他习字格外勤勉用功。
可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不偷懒,先生也夸他聪颖,字却一直写不好。
裴璋为?他解了惑,“小友似乎身体羸弱。”
他温言道:“陆大人是习武之人,笔锋似刀枪剑戟,力透纸背。小友年小体弱,手腕使不上劲儿?,却一味临摹陆大人刚劲坚实的笔锋,最后?只会?是四不像。不若缓笔慢行,放柔力度,方?能显现你自身的灵气。”
陆淮翊的眼睛越来越亮,这番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先生只说?他年岁小,笔还?拿不稳,不急。父亲严词厉色,他只有低头听训的份儿,更不敢辩解。
原来他并非蠢笨难教,只是身子弱的缘故吗?
陆淮翊双眸亮晶晶,激动得双颊泛红,裴璋实在忍不住,弯腰,摸了摸他的发髻。
“我每逢五逢十在这家书肆看书。倘若你日后再遇到困惑,可以来这里?寻我。”
他想把字写好很简单,对症下药即可。单在纸上看不出?章法,他也是亲自带他走了一遭,才发现他手腕乏力的问题。想来陆府请的先生顾念身份,不敢僭越,陆大人威严持重,更不像会?手把手教子的父亲,才一直没?人看出?来。
“真……真的吗?”
陆怀翊忍住心中的澎湃,磕磕巴巴道:“会?不会?打扰您看书?”
“不耽误、不耽误。”
身穿青衣的高瘦掌柜笑呵呵插嘴道,他和裴璋是旧识,语气十分熟络,“小店的藏书寥寥,裴大人多年前就翻过?很多遍了,这里?每本书放在哪个位置,他比我清楚。”
陆淮翊看着?裴璋,眼含崇拜:“这便?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吗?”
如今裴璋在他眼里?是个神人,裴大人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算是吧。”
裴璋苦笑一声,抽出?那本他借阅过?很多次的《齐物论》,照例放下三个铜钱。
“唉,裴大人,如今得要五枚铜币了。”
掌柜的叹了口?气,“不是老朽我宰熟,如今米价踊贵,地?租也涨了,我这小本经营,得让一家老小吃饭啊。”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掌柜又道:“您总来看这本《齐物论》,不如您把它?买下来吧,我按原价算您。”
他心道:原先裴大人身无长物,只能租借书看;如今以裴大人的身家,动动手指能把他们?的铺子买下来,还?来他们?这里?看书,怪哉,怪哉。
裴璋很通情达理地?再拿出?两枚铜币,道:“不必。”
却没?有多解释什么。
陆淮翊察觉到,裴大人似乎有些失落。是因为?这本书吗?
他黑黝黝的眼珠扫过?那本《齐物论》,暗中记了下来。
***
禁龙司,陆奉刚和刑部、大理寺诸人商定好公案,没?想到自家房里?还?有一桩私案等着?他。
江婉柔抚着?肚子垂眸不语,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常安面无表情,地?上还?趴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丫头。
衬得原本狭小的耳房更加逼仄。
“怎么回事?”
他扫视一周,径直走向江婉柔,“肚子不舒服?”
“常安,叫太医。”
“不用,我好着?呢。”
江婉柔下巴微抬,朝地?上的丫鬟,道:“夫君还?是请太医看看那丫鬟吧,打坏了,人家主子心疼。”
她说?话阴阳怪气,陆奉不会?听?不出?来。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江婉柔迎上他的目光,怒瞪着?他。
人闹到她跟前,还?不许她说?两句话了!
常安上前一步,欲和陆奉私语,江婉柔忽然站起来,捧着?肚子艰难地?福了个身,道:“既然夫君说?话我不方?便?听?,我走便?是,不必特意背着?我。”
“胡闹。”
陆奉脸色骤沉,翠珠金桃和常安连忙跪下。陆奉按着?弯腰弯了一半的江婉柔,他手臂又重又沉,江婉柔抵不过?他的力气,又不愿让他碰,扭来扭去。陆奉顾念她的肚子,两人拉扯一番,最后?她被困在陆奉怀里?,动弹不得。
陆奉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不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
江婉柔恃孕行凶,并不领他的情。
“别呀,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被打成这样,就为?了见陆指挥使一面,这么让人走了,多让人伤心。”
她几次三番作妖,陆奉脸色愈发森然,他眼神扫过?常安,“说?。”
常安垂着?头,不敢看他,“禀大人,地?上是……那位身边的侍女,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夫人。”
“拖出?去,杖毙。”
陆奉眉眼笼罩着?一层阴郁,看向江婉柔,“值得这么大气性?”
他连那丫鬟的脸都没?看清,轻飘飘就是一条人命。江婉柔心里?一凉,不自觉放低
了声音,“夫君没?听?常安说?么,是‘那位’身边的呢,夫君瞒着?我,我还?不能生气了?”
常安遮遮掩掩,她很快想到近来府中账务对不上的事,偏偏那么巧,少的都是胭脂水粉的女子物件。
陆奉一向把内宅之事交给她,她竟然忘了,开库房的钥匙,陆奉这个主君手里?也有一把呢。
心里?再难相信,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江婉柔心中白茫茫一片,没?了平日的冷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她其实知道,怎么做对她最好。
她应该主动把人纳进府,牢牢捏在她手心里?,让“她”翻不出?风浪。如此,外头再也不会?有人说?她擅妒,陆奉也会?念她一份好。她有淮翊,肚子里?又怀着?一个,掌家多年从未出?过?错,陆奉会?给她应有的体面。
她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教养好两个孩子,不管陆奉将来有几个妾室通房,谁都越不过?她去。
这是她原本为?自己?选择的路。
陆国公府门第高,她从未奢想一生一世,可这么多年,陆奉又确实没?碰过?别的女人。
他待她越发温和,他那么轻柔地?抱着?她,他教她玩儿?骰子,他在每个深夜推开她的房门,给她盖好棉被,他的大掌抚摸过?她的肚子,念书给肚里?的孩子听?。
竟让她生出?了妄念。
他们?这样很好,不是吗?
为?何要夹杂别的女人。
江婉柔兀自胡思乱想、伤春悲秋,常安吞吞吐吐道:“夫人似乎误会?……误会?那位是您的外室。”
这下江婉柔和陆奉都愣住了,脸色的表情各异。
许久,陆奉叹了一口?气,看向怀里?眼眶微红的女子,“就为?这个?”
江婉柔神情呆滞,“什么、什么误会??”
……
一场闹剧就此终结,江婉柔先气愤不已,后?自艾自怜,最后?羞愤难当?。等晚上房里?只剩夫妻俩时,仍忍不住抱怨:
“这常安办事也太不牢靠了!”
陆奉终究没?说?“那位”是谁,只道是故人家眷,他代为?照看一段时日,事成之后?便?把她送走。
江婉柔先前不信,咄咄逼人道:“既是故人家眷,为?何对我遮遮掩掩,难道我江婉柔舍不得那点儿?胭脂水粉不成!”
陆奉挑眉,“什么胭脂水粉?”
常安骤然脸色大变。原来陆奉吩咐过?,“那位”提的要求尽量满足,常安见递出?的单子都是女子日常用物,库房堆积如山,索性躲了个懒,直接把府里?的送去。
他少走一趟,主子省了银子,还?给库房腾出?地?方?,一举三得。
他一个大男人,哪儿?知道后?宅的弯弯绕绕,更想不到江婉柔治家如此严谨,当?月就排查出?来,如今闹出?这个笑话。
常安的反应不似作假,江婉柔心里?信了七八分,还?是撑着?一口?气道,“那她呢?”
她看着?地?上的丫鬟,仍心有芥蒂,“她口?口?声声说?,陆指挥使是她家主君。”
陆奉头也不抬,吩咐道:“来人,泼醒。”
他坦坦荡荡,谁知那丫鬟不知惊吓过?度还?是怎么着?,没?说?两句又晕了。春衫稀薄,这丫鬟今天受了大罪,也算为?出?言不逊付出?了代价。江婉柔怀着?孩子,心肠柔软,不让人折腾了。
其实陆奉说?“那位”是故人的家眷时,她已经信了。
其一,陆奉不屑于骗她。
其二,陆奉不屑于惦记有夫之妇。
做了五年枕边人,她对陆奉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他这个人吧,从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毛病,好洁。
比如喝水的茶杯,从不与人共饮,须得烫过?三次才能奉上,超过?十日就要更换。她暗自观察过?陆淮翊,和他爹这臭毛病一模一样,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爷们?儿?。
陆奉这个人更甚,有种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傲慢,他看不上旁人沾染过?的东西。同僚邀他在教坊司的雅间议事,知道他严于律己?,特意没?叫姑娘,最后?也没?等来陆奉。
江婉柔知道,他不是严于律己?,他是嫌弃。
……
闹了一通反而是她无理取闹,江婉柔在陆奉跟前硬气不起来了,又羞又臊,殷勤地?服侍陆奉擦头发。
“行了,你去歇着?。”
陆奉接过?锦帕,她月份大了,身子重,他很少让她动手。
想起今日她抱着?肚子拈酸吃醋那幕,他好气又好笑,顺势把她拉在身前,问:“这么怕我纳妾?”
江婉柔脸一红,嗔道:“都怪常安,妾这是一时气急了,妾平时也不这样。”
平时她不会?这么冲动,直接问到陆奉脸上,他竟也没?生气。
“谁说?我不生气。”
陆奉看着?她,淡淡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我今日在下人面前给你留足了面子。”
“你呢?”
陆奉抬眼,眼眸漆黑而锐利,“你想好要如何赔罪了么,我的夫人。”
江婉柔一怔,心思急转,娇笑道:“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夫君,妾笨,听?不懂。”
陆奉似笑非笑,她也不慌,在陆奉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拉住他的大掌,贴在自己?的肚皮上。
“你摸摸,他刚才踢我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妻者,齐也
陆奉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硬。
她全身上下?都是软的, 唯独圆鼓鼓的肚子发硬,陆奉根本不敢用?力,怕失手弄坏了她。
江婉柔抬起发亮的眼眸, 道:“夫君感受到了吗,咱们的孩子很活泼呢。”
陆奉唇角微抿,僵硬地点了点头,“嗯。”
他道:“太医说过,你平日多多走动,对日后生产有益。”
“是呢, 不过锦光院院子不大, 我一天能走三个来回……”
江婉柔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开,心中暗自发笑,这是她最近刚发现的乐趣。
方才孩子好好的, 根本没踢她。
陆奉天天沉着一张脸,她以前?也怕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她从前?端着一副端庄贤淑的样子, 因为她觉得陆奉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古板,她想活得顺心一点儿,不就?得顺着他么。
近来为他的腿热敷膏药, 两人难得共处一室, 她发现,她似乎对陆奉有误解。
他并非是粗暴蛮横的武夫。他儒雅博学,竟告诉她天是圆的, 他给她讲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山川大河,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辽阔。
他擅弹琴,琴声雄浑磅礴, 豪迈万分?。
他和她一同?玩儿骰子,低眉抬眼之间,形容恣意,尽显风流。
他喜欢用?宽阔的大掌抚摸她的肚皮,一下?又一下?,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那?日的烛光太温暖,照得他锋利轮廓愈发柔和,她忍不住促狭,和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夫君你看,孩子在踢你呢。”
她发觉陆奉身体僵了。
他手下?轻得不能再轻,反复摩挲着,沉声道:“嗯,很有劲儿,想来是个康健的孩子。”
江婉柔:“……”
她后来不信邪,又试了几次,陆奉这个平时敏锐万分?的人,竟对此深信不疑。
江婉柔心情复杂,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陆奉,心中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她恍恍惚惚地想:能在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面?前?扯谎,还?被他附和,普天之下?,怕是不多见吧。
……
陆奉面?色如常,和她交代了几句孩子的事,却没有被绕回去,“所?以,夫人准备如何赔罪?”
江婉柔:“……”
这男人有时候好说话,有时候还?真不好糊弄。
她拨弄陆奉寝衣上的暗纹,放柔了嗓音,“夫君想如何便?如何吧。”
“妾都听夫君的。”
对陆奉这种男人,顺着他是最好的办法,江婉柔和他一个寝帐睡了多年,早已驾轻就?熟。
“当真?”
陆奉挑起她的下?巴,“落子无悔,夫人可还?记得?”
江婉柔又是一阵讪讪。
在他敷腿时,两人曾
对弈过几局。她原以为陆奉会不耐,没想到他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深入浅出,让她这个从来没接触过棋子的人也能摆弄两下?,当然,和陆奉这种高手不能相提并论。
她从来没有赢过。
她输得烦了,趁他不注意偷偷挪动几颗,被发现了面?不改色气不喘,理直气壮道:“夫君欺负人,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呢,怎么比得过你。”
“我已让了你三手,你若还?觉得不公平,你说,我听着。”
陆奉把被她弄乱的棋子摆正?,淡淡道:“落子无悔,夫人的棋品堪忧。”
……
他没有说什么疾言厉色的话,却让江婉柔脸色通红。如今这事儿被翻出来,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倒也记得给自己留后路。
她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可怜兮兮道:“夫君怎么罚我,我都认。只是可怜我们未出世的孩儿,要跟着母亲一起受过。”
陆奉对这一胎尤为看中,如今她的肚子是个宝贝,是她的护身符,这符还?有五个月的期限,过期作废,可不得好好利用?。
陆奉平静道:“无妨,孩儿跟你受过不是一回两回了。”
“听说你嫌安胎药苦,偷偷倒了去?”
江婉柔唇角的笑意顿僵,方才闹意散去,心中骤然一颤。
陆奉的脾性实在阴晴不定,不是说他喜怒无常,而是难以琢磨。
比如今天白日,开口?便?轻飘飘取一个人的性命,仿佛对待草芥。
她能感受到,哪会儿他压着怒火,她当时红了眼眶不仅仅是拈酸吃醋,她害怕。
后来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晚上回房她伺候他穿衣洗漱,他也不让她动手。她松了一口?气,原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他又翻出以前?的旧账。
从嫁入陆府的那?一刻,江婉柔就?知道自己和这个男人一辈子绑在一起,寻常人家过不下?去,还?能和离,依陆奉的脾性,她怕是死都得死在陆府。两人朝夕相处,她逐渐试探着他的底线,她扮演一个贤惠的妻子,两人相敬如宾,日子也过得下?去。
后来她发现陆奉更喜欢的她偶尔露出的任性撒娇,她便?放任了自己的脾气,谁想做一个没有脾气的面人儿呢?他们夫妻相得,当她以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个男人,甚至仗着肚子,为捉弄他沾沾自喜时,他冷不丁一句话,瞬间把她打回原地。
她探不到他的底线在哪儿。
他那?么看中这一胎,日日问太医要她的脉案,却不过问她偷偷倒了安胎药。她今日大闹禁龙司,在下人面前顶了他的脸面?,他明明气恼,却按下?不发作。
他像深幽的江水,扔下?去什么都平静无波,却不知何时会掀起滔天巨浪。
江婉柔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白天那?会厉害得紧,现在怕了?”
陆奉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他很喜欢这个姿势,他的手掌很大,似把她老牢牢困在手心。
他道:“我妇好容色,真真我见犹怜。”
其实没有江婉柔想得那?么复杂,陆奉的心力大多放在朝堂上,恭王一案,江南水匪,日日等着他裁决的事太多了,剩下?的精力一部分?分?给陆淮翊,再然后才到江婉柔身上。
论身份,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论情谊,她与他相伴于?微时,多年夫妻举案齐眉,陆奉很满意他的妻子,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宽容。
他不在乎她不通琴棋书画,他也不在意她偶尔的小心思?,她的任性骄纵他照单全收,他陆奉的妻子,该活得恣意昂扬。
她这么会撒娇,看得他心中发软,甚至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陆奉忍不住捏了捏她略显圆润的脸颊,喟叹道:“是个傻的。”
她挺着大肚子,他能把她怎么样,难道还?能把她打一顿?平日那?么精明,怎么这时候犯蠢了。老鼠胆子一样,让他越发心怜。
江婉柔肌肤柔软白嫩,脸上被他捏得发红。她委屈道:“是夫君先吓唬妾的嘛。”
她又不是他心里的蛔虫,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他天天冷着脸,不苟言笑,谁不怕啊。
陆奉挑眉,道:“青天白日闹到官衙,外人早就?吃棍棒了,你倒好,就?说两句就?委屈了?”
陆奉把她白天的话全还?给了她,不过到底心软,声音变得温和。
江婉柔打蛇随棍上,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娇声娇气道:
“您也说了,那?是外人。妾不是外人,是您的内人,才不要吃棍棒。”
陆奉也没想拿她如何,只是想告诫她几句,加上肚子里这个,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凡事不可冲动。好在今天都是他们的人,她也不想想,若是被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见到,一来顶撞夫君,二?来擅妒不容人,圣上对她不喜,她怀着孩子动不了她,等生下?来后,焉有她的好日子过?
他们夫妻多载,她可曾见过他看旁的女人一眼?听了别?人两句挑拨便?怀疑自己的夫君,这便?是她的为妇之道?
今日他推了圣上宣召回来,便?是想和她秉烛夜谈一番。她和陆淮翊不一样,陆淮翊将来要顶门立户,自当严苛教?导。她是他的妻子,妻者,齐也,她一时想岔了,他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古人道:修齐治平,齐家放在治国和平天下?前?,妻子聪慧,当明白他的苦心。
可惜夫妻俩并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陆奉不知江婉柔对他的敬畏,江婉柔不明白陆奉对她的包容。她像抱着浮木一样不撒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陆奉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又素了这么久,被她蹭出一身火。
等发觉坚硬顶着她的腰身,江婉柔震惊得睁圆双目,这时候想从陆奉身上下?来,已经迟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磕磕巴巴道:“夫、夫君,肚子……孩子。”
陆奉体力好,在那?事上尤为粗暴,现在来一场,她会死在榻上的。
她真有点儿怕了,双手抱着肚子,“日后……妾一定好生伺候夫君,现在……不行?。”
她眼神四处游移,想寻些尖锐的器物。男人在某些时候是没有理智的,若真到那?时,她便?给他一下?子,让他清醒清醒。
她总得护住她和孩子。
“毋怕,不动你。”
陆奉声音暗哑,黑沉的眼眸紧紧盯着江婉柔。她发髻松散,眼尾微红。因为近来吃了许多补药,白皙的肌肤上透出淡淡的粉色。
陆奉伸手,带着刀茧的拇指在樱花般的唇瓣上反复摩挲。
“乖娇娇,张开。”
***
到了真正?春暖花开的春三月,寒冬的料峭一去不复返。江婉柔的胎像越发稳固,吃得好睡得香。陆奉更忙了,除却恭王案的零零碎碎,江南水匪越发猖獗,竟敢截杀进京赶考的举子。皇帝大怒,欲派人去江南剿匪,人选迟迟未曾商议下?来。
不管外头如何,内宅始终风平浪静。江婉柔现下?身子爽利,把府中诸务接回了一部分?,有精力时还?能见两个客人,翠珠劝她歇歇,江婉柔笑道:“这一天天的,歇得骨头都酥了,让我做些事吧。”
这样清闲的日子好是好,但天天除了吃就?是睡,天长日久,也过得没什么意思?。她不习惯把一切都交出去,而且大头还?在周氏和姚氏手里,她不会让自己累着。府中诸事太平,淮翊近来也省心,膳食用?得多了,听说字也写得不错,陆奉这样的严父都夸了他。
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她身子重,翠珠伺候她洗了乌黑顺亮的长发,外头春光正?好,喜鹊在枝头喳喳叫唤,江婉柔让人搬了个躺椅,在院中的阴凉处晒太阳。
锦光院不大,当初只是个空旷的小院,江婉柔住进来这些年,在院里栽了桃树和梅花,窗前?养着茵茵兰草,又让工匠在池边搭了秋千。正?值春日花团锦簇,院中彩蝶飞舞,池子里各色锦鲤游荡,江婉柔微眯眼眸,身上披着一张锦绣小毯,在树荫洒下?的光阴里昏昏欲睡。
“母亲、母亲——”
寂静的午后,陆淮翊的声音格外清亮,惊跑了江婉柔的困意。
“我的乖乖,你慢着点儿。”
江婉柔支起身子,打了个哈欠,对金桃道:“去,给大公子擦擦汗。”
陆淮翊今天穿着身宝蓝色的圆领锦袍,衣领和袖口?处绣着白色祥云纹,衬得他像个精致的小仙童。
陆淮翊不好意
思?让女人伺候,自己接过帕子对金桃道谢,然后看向江婉柔,兴奋道:
“母亲,今日父亲没有给我圈字,他说,说我每个都写得很好。”
当然,陆奉是不会这样直白夸奖他的,只留下?两个字:“尚可”。
对一向严厉的陆奉来说,这已经是不可多得嘉奖,让陆淮翊格外激动。
“是么?我的淮翊真厉害。”
江婉柔十分?捧场地夸奖,淮翊只要身子康健,什么都是好的。没办法,陆奉对孩子太过严厉,她不自觉就?愈发溺爱,况且淮翊这样乖巧。
陆淮翊面?容羞涩,他低下?头,问道:“母亲,今天妹妹乖吗?有没有闹你?”
孩子在肚子里,再高明的大夫也诊不出来是男是女,只是江婉柔近来嗜辣,常言道酸儿辣女,有经验的稳婆说,十有八九是个千金。
江婉柔倒没有什么失望之感,她先前?就?想好了,男孩儿便?给淮翊添个玩伴,女儿也好,她此生儿女双全,也算圆满。
淮翊每次来都问一句妹妹,今日神情却有些不寻常。
江婉柔笑道,“好了,有什么事和母亲说,不用?拐弯抹角。”
陆淮翊腼腆地笑了笑,道:“母亲,我今日想出府一趟。”
陆奉管的严,但一般不拘着他出门,带足护卫即可。江婉柔却不爱他出去走动,而且他近来出府的次数多了些,十分?频繁。
她放柔了声音,“母亲不拦着你,不过你总得告诉母亲个地方,让我有处寻你。”
江婉柔很少和人硬顶,对待陆奉是这样,对陆淮翊也是如此。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正?是贪玩儿时候,越管他,他反而越来劲。
谁知她儿子竟然不是出去玩儿,而是去书肆看书。江婉柔奇了,笑道:“咱们府里藏书丰富,你想看哪一本,母亲为你寻来,非得跑到外头看?”
陆淮翊支支吾吾,“那?里看书……清净,儿子喜欢那?里。”
再清净能有府里清净?特?意开辟出来的小书房,府中的风水宝地。
江婉柔思?忖片刻,把陆淮翊叫到跟前?,伸手给他整理了下?跑乱的衣领。
“好,你想去便?去吧,带好护卫。身上可有银子?让翠珠去账房给你支五百两,出门在外,得有银钱傍身。”
“不用?不用?。”
陆淮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给我五个铜板就?够了,母亲,您这边没别?的事,儿子告退。”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江婉柔把金桃招来,道:“跟着他。”
金桃犹疑道:“如若大公子当真……”
她知道江婉柔担心什么,她们大公子年纪小,怕被外头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
“不必惊动他,跟着就?是。”
江婉柔冷静道:“淮翊长大了,总得顾念他的面?子。你什么都不必做,只把他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什么,记下?来。”
“奴婢遵命。”
***
陆淮翊兴冲冲掀开竹帘,看见窗边捧书煮茶的清雅男子。
“裴大人。”
他并步走来,小脸上乌黑的双眸发亮,“我来向裴大人道谢。”
裴璋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笑道:“我只是指点一二?,小友言重了。”
陆淮翊却知并非如此,裴大人不仅教?他习字,还?教?他如何选宣纸,如何看墨质;为他在课业上解惑答疑,受益匪浅。
书上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在他心里,裴大人已于?老师无异。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精装的书籍,双手奉上,躬身道:
“请裴大人收下?,是我的一点心意。”
裴璋扫了一眼,是《齐物论》。
他把陆淮翊扶起来,白玉般的手指摩挲着封皮,温声道:“小友有心了。”
陆淮翊看他神色淡淡,不似收到心爱之物的喜悦,不禁问道:“裴大人不喜欢这本书吗?”
裴璋摸了摸他的头,“喜欢。”
如掌柜所?言,他多年前?就?把这里的藏书翻地熟烂,没什么喜欢不喜欢。
一直徘徊在这家书肆,他总觉得,他要等一个人。
近来他辗转多梦。
梦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身前?有个面?容模糊的人,对他道:“只要把书念到肚子里,是租是买都一样的,细算下?来,你赚了。”
“莫欺少年穷,我看你仪表堂堂,似有鸿鹄之志呢。”
深夜惊醒,若有所?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跟空了一块儿似的,生疼。
陆淮翊见他神情越发落寞,急道:“裴大人,你怎么了?”
“你若不喜欢这本书,我……我家还?有别?的书。”
陆淮翊顿了一下?,看向裴璋,认真道:“我父亲的藏书很多,裴大人,你喜欢哪一本,我想办法给你取来。”
第26章 第 26 章 大梦一场
“小友客气了。”
陆淮翊稚嫩的童语让裴璋忍俊不禁, 他?心头的怅然?消散,饶有兴趣地问?:
“听闻陆大人?……颇为严厉?”
陆淮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腼腆道:“裴大人?放心, 父亲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父亲在课业上?对他?严苛,外物却毫不吝惜。他?吃的补药是藩国进贡的血灵芝,据说生长在极为险峻的峭壁上?,十年方得一株,他?从未断过。他?四?岁的生辰礼是一把古朴的腰刀,刀鞘平平无奇, 抽出来的刀刃削铁如泥, 吹发可断。
父亲说:“愿我儿如此刀一般,做一个内里藏锋之?人?。”
他?后来才知道,那把刀是突厥多颉可汗的心爱之?物, 是父亲当年第一次上?战场,一人?一骑深入敌营,斩下?多颉人?头, 取得的战利品。
他?是父亲的嫡长子,也是父亲迄今为止唯一的儿子。陆淮翊知道自己身子弱,唯有以勤补之?。字写得不好, 他?便晚睡半个时辰多练十张;父亲命他?每日拉弓三十下?, 他?偷偷拉满五十下?,即使拉得手腕红肿。
相比于母亲对他?的呵护溺爱,他?更喜欢父亲的严厉, 父亲没有因为他?身体羸弱便放弃他?,他?同样?不想辜负父亲的期许
有陆奉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父亲,陆淮翊其?实很孤独。
在府中,他?身为长房嫡孙, 年纪小辈分大,比他?年长的堂兄们和?他?相交,有恭维讨好之?嫌,他?们拉不下?脸面。年纪小的视他?如长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好不容易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玩伴儿,偏他?又身子弱,他?们得自己父母告诫,事事顺着他?,以他?为先。
同府之?中的堂兄弟们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说了。陆奉并不限制他?交友,权贵家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从小便会看眉眼高?低。陆淮翊也曾混迹于这种权贵子弟的“小圈子”,里头最?低是二品大员的嫡子,尊贵者不乏龙子凤孙,即使在这种圈子,陆淮翊依然?发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们骑马射箭,从来不会叫上?他?。
他?们一同习字,他?写得慢,所有人?仿佛商议好似的,手上?齐齐放缓了动作?。
即使几个男孩儿闲来无事捉鸡斗狗,他?一来,他?们全都一哄而散,开始谈论琴棋书画,论语诗词。
陆淮翊并非蠢人?,相反,他?十分敏锐聪颖。久而久之?,他?也不愿呆在那个人?人?迁就他?的小圈子里。在外没有朋友,回?到府中除了书童,就只剩下?江婉柔和?陆奉。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书童听,陆奉冷峻威严,他?敬畏父亲,不敢逾矩。母亲倒是温柔可亲,也愿意听他?说话?,但他?长大了,他?是男孩子,有自己的自尊心,有些事不便讲给母亲听。
能遇到裴大人?,他?真的很开心。
他?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讨好奉承他?,也不会因为他?年纪小便轻视他?,他?亦师、亦友,裴大人?总是让人?如沐春风,让他?感觉轻松、自在。
陆淮翊真心想送些东西给他?。
黄白之?物太俗气,配不
上?高?洁的裴大人?,想来想去,他?只能想到裴大人?经常读的这本《齐物论》,可惜他?才疏学浅,并未看出这本书的特别。
陆淮翊心里如何想便说了出来,裴璋被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狼狈和?难堪。
“没甚么特别,只是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不是吗?”
裴璋微微偏过头,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开书本,放在陆淮翊跟前。
“你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蝴蝶翩翩起?舞,他?感到愉快惬意,竟然?忘了自己是庄周。”
“恍惚醒来,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与周与?”
“你说,他?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周呢?”
裴璋怅然?若失,他?时常觉得此生仿佛大梦一场,身边的一切皆为虚妄。
陆淮翊才学到《论语》、《幼学琼林》之?流,庄子对此时的他?来讲过于高?深玄奥,他?听不懂。
不过他?还是深深思索了一番,认真道:“蝴蝶也好、庄周也好,不都是他?吗?”
“做蝴蝶的时候恣意享受天地自在,做庄周便要担负起?为人?之?责,无论如何境地,无愧本心便是。”
他?抬头看了眼裴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裴大人?,我……我实在愚钝,只能顿悟到这些。”
“非也,我看小友是大智若愚。”
裴璋怔了一瞬,喟然?叹道,“小友心思至纯,反而是我思虑累赘,想得太多。”
他?喃喃道:“大丈夫行于世间,俯仰当无愧于本心,是蝴蝶,亦或庄周,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是我着相了。”
陆淮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裴璋面前的茶盏不往上冒白气,忙道:“裴大人?,你的茶凉了,我给你添上吧。”
不等裴璋拒绝,他?已经站起?来提上?了圆肚紫砂壶。窗外春色正好,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纱照在两?人?身上?,陆淮翊站起?来和?裴璋坐着一样?高?,男子面如冠玉,清雅俊秀,孩童唇红齿白,漂亮精致。
在清幽的午后,格外静谧悠闲。
***
今日逢十,是官员休沐的日子,陆淮翊和?裴璋在书肆读书交谈,陆奉不在府中,也没在禁龙司,他?去了城南一个隐蔽的小巷。
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外挂着两?顶红灯笼,梳着丫鬟发髻的女子依门远望,遥遥看见人?影瞬时瞪圆了眼睛,殷勤地把人?迎进里面。
“大人?,您可来啦!主子等了您好久,菜都凉了。”
“有何要事?如此匆忙叫我。”
陆奉步履沉稳,官靴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来一股莫名压迫感。
丫鬟想起?前几日某个人?的下?场,瞬时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道:“陆大人?,主子这两?天身子不舒坦,头疼。”
“头疼?”
陆奉忽然?顿下?脚步,眉心微皱,“只为这个?”
丫鬟被他?看得心头一颤,赶紧低头盯着脚尖,道:“不,除了头疼,主子、主子还吃不下?东西,恶心,常常夜不能寐。”
“难受得紧。”
陆奉闻言,剑眉皱得更紧了,冷道:“除了这个呢?难受去找大夫,不必找我。”
第27章 第 27 章 犹记当年
丫鬟把头压得?更低了, 嗫嚅道:“大夫看了,说主子这是心病,得?需心药医。”
陆奉寒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这时?房间内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极轻,却?瞒不过多年?习武的陆奉。
他大踏步走进房内。
房间不大,雕花木窗半掩着,光线透过窗棂洒下,衬得?依在窗边的女子脸色更加苍白。
“你……咳咳, 你怎么来?了?”
江婉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 似乎对陆奉到?来?的事并不知?情。
陆奉沉沉盯着她,把腰间的弯刀搁在桌案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听说你病了。”
闻言, 江婉雪的身躯微微一颤,她难堪地别过脸,低声道:“不碍事。”
“不管你信不信, 不是我叫你来?的。”
陆奉不置可否,淡道:“叫人去请大夫,缺什?么, 少什?么, 叫常安去办。”
“我什?么都不缺。”
江婉雪神清冷淡,“你要只?是说这个,便请回吧。”
陆奉作势起身, “你好?好?修养。”
“君持哥哥——”
一瞬的静默。
江婉雪苦笑一声,她走到?陆奉跟前,纤细的手?腕提着壶把给他斟了一盏茶水,“陈茶味涩, 你不要嫌弃。”
陆奉没有伸手?碰那杯茶,他道:“我说过了,缺东西找常安,你无须自苦。”
江婉雪兀自坐到?他对面,同样为自己斟了一盏热茶,直直看着他,“我如今最?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陆奉点头,“还得?委屈你一段时?日,放心,事成之后,我答应你一个要求,尽我所能。”
江婉雪喝了一口热茶,叹息般地说道:“你说的是事成之后,如若他们……他们不来?找我,你待如何?”
陆奉笃定道:“没有如果。”
他早有布置。
恭王曾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年?前那道圣旨怒斥其四条罪状,私藏铁矿,暗卖兵器,卖官鬻爵,勾结反贼,其中?让皇帝真?正狠下心来?的,是“勾结反贼”。
当?年?皇帝从幽州起兵,当?时?北有鲁王,南有陈王,皆兵肥马壮虎视眈眈。鲁王拥兵自重?,仗十万雄狮率先攻打幽州,皇帝和鲁王打得?难舍难分之际,陈王趁机走水路直指京都,欲等两方兵力耗尽,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在与鲁王大战中?元气大伤,遇上陈王更是阴险狡诈,投毒放火,无所不用其极。皇帝虽胜也是惨胜,甚至在混战中?折损了一个最?肖似他的儿子。最?后陈王怀揣传国玉玺跳下城楼,皇帝尤嫌不够,将其挫骨扬灰,再请得?道高僧将其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很少有人知?道,陈王在城楼前慷慨陈词,嗟叹‘时?也,命也,天命不在我!’之时?,他的一批旧部趁此机会,秘密护其血脉南逃,等皇帝发现时?,早已无所踪迹。
当?年?先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后有诸王内乱,战争频仍。当?今圣上登基时?面临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更别提北边突厥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皇帝只?能秘密探寻陈王余孽的踪迹,没想到?这么多年?无所音信,最?后竟顺着自己的亲儿子找到?了,皇帝焉能不怒?
恭王犯的错,属于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打不住。
卖官鬻爵?他是领了差事的实权王爷,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有,本朝甚至可以拿钱银捐官,只?要不过分,不算什?么大事。
私藏铁矿?他是有封地的皇子,自己封地的铁矿未上报,儿子长大了,藏些?私房钱,皇帝咬咬牙,也能忍。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私铸铁器,甚至把铁器卖给陈王余孽!皇帝极重?义气,当?年?随他打天下的手?足兄弟,多少死于陈王之手??如果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成王败寇,他也认了,可他们偏偏死在陈王的阴毒手?段之下,加上杀子之仇,皇帝与陈王不共戴天!
不管恭王知?不知?道买主是陈王余孽,此罪已经将他钉死了,永远没有翻身的余地。而陆奉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利用恭王的最?后一丝价值,引出陈王余孽,将其一网打尽。
皇帝说:“君持,此事该由你来?办。”
“谁都不行,此事只?能由你来?办。”
皇帝现在依然?对陈王的阴毒手?段心有余悸,道龙生龙凤生凤,陈王余孽恐怕也和他蛇鼠一窝。无妨,陆奉想,对方是小人,他也不是君子。
最?后一批东西没到?手?,不急么?如今恭王被困王府,是幽禁,也是保护,不敢探王府,那把人接出来?呢?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当?年?恭王横刀夺爱,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接手此案时就引来一众侧目,竟以为他对曾经的未婚妻余情未了。
何其可笑。
……
江婉雪微敛眉目,不止旁人这么想,她……也有些看不透。
当?初是她对不起他,后来?看到?他步步高升,她真?心为他高兴,心中?的愧疚也消散些?许,直到?半年?前,王爷被囚。
当时是他带兵围剿王府,故人以这种姿态相见,四目相对,皆为怅然?。
她当?年?做得?那样绝,她以为他恨她。他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不得?惊扰女眷。”
当?时?院中?的女眷,不是只?有她么?
圣上派重?兵层层把守王府,一应吃穿用度皆由宫中?内官监负责,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奴才,刚开始以为王爷有起复的机会,日子还算过得?去,逐渐日久,送的东西越来?越不像话,连膳食都敢克扣。
她在年?宴上亲自跪拜圣上,她要让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看看,他和儿子们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他还有一个儿子孤苦伶仃一个人,连炭火都用不上!
那天她被拦在东华门外,那群狗奴才见风使舵,更加变本加厉,日子过得?愈发清苦时?,他来?了。
他道:“做一场交易。”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是命令,江婉雪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忽然?觉得?很陌生。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想了,他想折磨她?亦或想羞辱她?万万没想到?他只?是让她搬出来?,引什?么陈王余孽。
这间小院很清净,他吩咐过,一应吃穿用度皆比照昔日王妃分例。想象中?的投毒、刺杀,什?么都没有。不用为后宅俗务纷扰,也不用和令她厌恶的姬妾打交道,除了见不到?儿女,她过得?竟比真?正当?王妃时?还要自在。
他却?很少来?这里。
什?么陈王余孽,二三十年?前的事,陈王的骨灰早都扬了,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他找了个院子把她娇养起来?,却?又不理她,任她牵肠挂肚,胡思乱想。
茶盏上冒出丝丝白烟,氤氲出陆奉黑沉的眉眼。他的眉骨很高,那道刻骨的疤痕蜿蜒,显得?凶狠暴戾。
江婉雪道:“你……比之前变了好?多。”
记忆中?那个端方沉稳的世家公子,越来?越模糊,看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
陆奉抬眉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无须拐弯抹角。”
江婉雪道:“我最?近惊觉多梦,头痛,常常夜不能寐,梦见好?多以前的事。”
“那会儿我才这么高。”
她伸出手?比划,“人贩子说有糖葫芦吃,我竟这么信了,堂堂侯府千金,非得?贪那两口吃的,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流落何处。”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么样,我始终记得?你的情——咳咳咳。”
她言辞恳切,执拗地盯着陆奉的脸色,似乎非要得?到?他的回答。
陆奉沉默片刻,道:“头痛,就差人去找大夫,开两帖安神药。”
江婉雪也沉默了。
她把一缕发丝别再耳后,直勾勾看着他,道:“大夫说这是心病,得?用心药医。”
陆奉的耐心彻底耗尽,拿起腰刀转身离开。在踏出门槛之际,江婉雪忽道:“君持哥哥,我不后悔。”
她说,“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曾梦见过一只?凤凰,凤凰就是要栖在梧桐木上的,我没错!”
“假如……假如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即使现在王爷落魄了,生为君之人,死作君之魂,我永远不悔!”
陆奉顿下脚步,却?没有多说什?么,稳步离开。
他身上的气势太?凌厉,丫鬟不敢靠近,她手?上端着刚热好?的饭菜,小心翼翼道:“主子,这饭菜……还用么?”
“为什?么不用?端过来?。”
江婉雪没有丫鬟想象中?的怒气,反而颇为气定神闲。
她先净手?漱口,亲自给自己舀了一碗鸡汤,撇去上面飘着的浮沫。
她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来?,这碗汤赏你,太?腻了,我吃不下。”
丫鬟往前一步,忐忑道:“主子……不生气?”
“我气什?么?该气的人怎么也不该是我。”
江婉雪轻轻擦拭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男人啊,就是贱。”
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把她养这四四方方的小院里,给她锦衣玉食,却?从不来?看她。
她日思夜想,在某一个瞬间忽然?福至心灵,她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
他要她后悔。
后悔当?年?那杯酒,后悔她当?年?抛弃了他!
她偏偏告诉他,她不后悔,她死都要和王爷死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做,他永远得?不到?她。
江婉雪忽然?问道:“青儿呢?伤好?了么?
丫鬟脸上闪过一丝戚戚,“还在发热,大夫说被惊了心神,得?静养。”
“那便养着吧,也算长个记性,知?道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江婉雪心中?不悦,个蠢丫头,要不是她手?边没人,那丫头尚有几分衷心,她才不会容许这样的人在她身旁伺候,简直辱没了她。
江婉雪又问她:“你说,我美么?”
丫鬟忙点头,“主子当?然?美!”
江婉雪是很符合当?下审美的相貌,身姿高挑纤细,肤色白皙,眉如远黛,目若秋水,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一副让人心怜的弱柳扶风之姿。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上的肌肤白皙顺滑,一点儿看不出年?岁。
她又问:“和她比,如何?”
这个“她”是谁,丫鬟心知?肚明。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低声道:“那个狐媚子,哪儿能比得?上主子的仙姿玉质,高洁脱俗?”
“而且空有一副皮囊算什?么,她大字不识几个,腹中?空空如草包,也就是一时?走了运道,不然?以她那模样出身,也就是个贱妾的命!”
“榻上的玩物罢了。”
其实丫鬟哪儿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无非是捡着主子爱听的话说罢了,眼神四下查看,以防隔墙有耳。
“是啊,她怎么偏偏那么好?命。”
江婉雪喃喃道:“我生而尊贵,五岁得?大儒教导,七岁通晓四书五经,十岁诗书画双绝,十六岁才女之名冠绝京都,你说,我为何会落到?这种境地?”
丫鬟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上方传来?江婉雪悠悠的声音,“过两天,想办法?给他传个话,说我的耳坠丢了,托陆……陆大人为我寻一寻。”
***
陆奉今日回来?得?早,江婉柔和他一起用过晚膳,夕阳还没落下。
一片红艳的晚霞中?,陆奉道:“出去走走?”
太?医说,妇人有孕需得?常走动,才好?顺利生产。
“别——”
江婉柔抱着肚子叫苦:“我今儿已经在院子里走了三个来?回,走不动了。”
这不是真?话。
实际是江婉柔在躺椅上美美睡了一个晌午,刚起来?,吃了几块酥饼,两口甜瓜,陆奉就回来?了,两人一同用膳。
她最?近小腿浮肿得?厉害,不想动弹。
可惜自从怀孕以来?,江婉柔干了太?多阳奉阴违的事,在陆奉跟前的信任岌岌可危。他叫金桃过来?询问,自然?知?道妻子下午做了什?么。
“行了行了,快叫金桃下去吧,妾嫌臊得?慌。”
江婉柔脸上讪讪,拽起陆奉的衣袖不撒手?,“腿疼,走不了。”
陆奉道:“我和你一道。”
“你的腿又不——”
江婉柔忽然?消音,看陆奉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她放心地赖在椅子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陆奉还真?不能拿她怎样。
妻子近来?变得?尤为娇气,偏偏又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大事从不含糊,连不管事的老祖宗都好?几次传话来?:“你媳妇是个好?的,又有孕在身,不许委屈了她。”
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他试着商量道:“你起来?走走,下回下棋,我……让你几手??”
“不要、不要。”
江婉柔心中?清明,她早看明白了,不管他让她几手?,她都比不过陆奉,不划算。
陆奉又道:“你嫌兵法?没意思,我今晚给你念别的书,随你挑——不,除了你看的戏本,都随你。”
江婉柔笑了笑,道:“夫君,天色将晚,咱们不若去休息吧?”
他哪里是给她念书,明明是给她腹中?的孩儿念,既枯燥又乏味,每每念得?她昏昏欲睡,他还偏爱中
?途停下来?问她,她不懂,他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
真?是,让人睡都睡不安稳。
陆奉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婉柔,似乎在想该怎么说服不听话的妻子。
他面容冷峻,旁人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但唬不过江婉柔,夫妻多年?,她知?道他此时?没生气。
她打了个哈欠,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道:”夫君,你看,咱们的孩子又踢我了,我一动,他多难受呀。”
陆奉感受了一会儿,沉声道:“孩子不通晓道理,你……你且让他忍忍。”
江婉柔:“……”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陆奉是不是在逗她?
“夫君,他忍不了。”
她在陆奉开口前抢白,“我也忍不了。”
陆奉剑眉紧皱,过了许久,他艰难地开口,“你若实在想听戏本,也……也不是不可。”
第28章 第 28 章 他又迷上了为她作画”嗯?“
江婉柔蓦然瞪大美目, 不可置信道:“夫君,你?方才说什么?,妾没听清, 你?……你?再说一遍?”
“我可以为你?念戏本。”
陆奉神?色凝重,似乎在对待什么?朝政大事?,“作为交换,你?现?在,起来走?走?。”
江婉柔狐疑地看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问道:“那、那我想听……拜月亭。”
她壮着胆子道:“我上回看完了前三折, 夫君给我念第?四折, 行吗?”
“可以。“
陆奉面不改色,朝她伸出手掌,“来。”
江婉柔的双手如白?玉柔荑, 润如羊脂,放在陆奉麦色的大掌上,显得格外娇小。
陆奉半揽着她的腰身, 缓步走?在院中的亭台水榭上,池子里锦鲤游荡,鱼尾摆动, 泛起一圈圈涟漪。
江婉柔笑道:“夫君, 你?看,这几只鱼儿肚皮圆滚滚,真是喜人。”
陆奉的手臂强劲有力, 在身后托着她,让江婉柔格外安心。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即使水榭旁有护栏,她也很少在水边走?动, 就怕脚底一个打滑,失足落了下去。她本就小心谨慎,如今肚子大了,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她半分都不敢大意。
陆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扫,只是几尾小鱼,并无特别之处。
他道:“你?若喜欢,我叫人送些过来。”
江婉柔笑了笑,“不必了,凡事?过犹不及,我这池子养这些鱼儿刚刚好,再添,地方就不够了。”
陆奉自然地接过话头,道:“把池子往外拓宽几分,即可。”
“可什么?可?夫君真爱说笑。”
江婉柔不禁莞尔,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有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池子和?整个院子的格局相应,池子动了,院子怎么?办呢?”
陆奉扫视一周,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这院子,是小了些。“
他道:“等孩子生下来,把边墙打通,前后扩上一扩,你?住得也舒坦些。”
江婉柔:“……”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的心思,有时也是难以琢磨呢。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打算此时和?陆奉掰扯这个。她指向池中一尾浅蓝色的锦鲤,扯开话题,“夫君可知,那是什么??”
陆奉面露不解,依然回道:“鱼。”
“是‘浅黄’”。
江婉柔柔声道:“你?看,它的脊背是蓝色的,鳞片是白?色的,腹部和?鳍是赤色的,名字却叫‘浅黄’,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有那只,是丹顶锦鲤。”
江婉柔挺着肚子,小腿又肿,走?得并不快,说话间也不自觉放轻了语调。
“它的身体是白?色的,头上却有一个丹色图案,犹如丹顶鹤一般,很漂亮。”
“石头缝里的那只是衣鲤,看,它游过来了……”
江婉柔缓缓道来,自她管家?得心应手后,日渐得闲,便摆弄起住的地方。睁眼?就是这一亩三分地,总得自己看着舒坦不是?如今锦光院的一草一木,皆有她的影子。
她说着,陆奉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江婉柔心中觉得惊奇。自从她嫁给他,男主外、女主内,他从不会把外面的事?带到内宅,她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只道:“你?做主即可。”
他终日早出晚归,如今想来,夫妻之间的亲近,竟只在床榻之上。
这回她身怀有孕,没法子干那事?儿,而他的腿要?敷膏药,两人对坐闲谈,比以往多了一丝温情。可他懂得那样多,她下棋下不过他,他念的兵书她似懂非懂,他讲山海辽阔,讲大漠孤烟,她只有瞪眼?惊叹的份儿。
尽管他并未轻视鄙薄,她心里却有股轻微的失落,仿佛在陆奉跟前矮了一截。
如今她发现?,原来博古通今的陆指挥使竟也有不通晓的东西,尽管只是池塘中微不足道的几尾小鱼,也让她心中底气倍增。
她并非一无是处,也无须妄自菲薄。
江婉柔说得高兴,比平时还多走?了两圈,走?得累了,坐在秋千旁的交椅上,嗔道:“我今日走?得多,夫君今晚只给我念一折戏,我亏本了。”
她只是说笑,他答应给她念戏本已经让她大为诧异。他那样的人,江婉柔实在想象不出,陆奉面容冷峻,薄唇念出“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教俺两口早得团圆。” 时的样子。
心中觉得好笑,又有丝隐隐地期待。
她掌心轻柔地抚着肚子,心道: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难寻,托了你?的福,让咱娘俩儿也闹他一回。
江婉柔不是为难自己的人,如今她褪下了珠钗华服,穿着宽松但舒适的襦裙,浓密的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斜绾在耳后。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上,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金光。
陆奉定定看着她,竟一时看得痴迷。
他想起来自远方的传教士,上供所谓的“圣母”图,那画极为逼真,却袒.胸.露.乳,不堪入目,实在不成体统。
传教士信誓旦旦,说那是“神?母“,身上有“母性和神.□□织的圣光”,被?圣上怒斥不知所谓,以御前失仪为名,杖责三十大板,赶出京城。
如今他忽然觉得,圣上似乎错怪了那些蓝眼?睛的家?伙。
他伸手抚摸她的发丝,道:“待晚间,我再为你?作一副画罢。”
***
江婉柔觉得她仿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陆奉这个男人,真有本事?把缠绵悱恻的戏本儿念得正气凛然,那王瑞兰仿佛不是跟蒋世隆结为夫妻,更像是歃血为盟拜把子,好好的一出戏,被?他念得索然无味。
他又迷上了为自己作画。
之前那些闺房情趣,两人打过赌,论玩儿骰子或者下棋,只要?她能赢他一次,他便还予她一副,如今一副没讨回来,又被?他摆弄着,做出许多难以启齿的姿态。
最?令江婉柔羞涩难当的是,他那时看她的眼?神?灼热,却不只是单纯的色.欲,夹杂着惊叹,欣赏,痴迷,让她心神?摇曳,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有时她自己都感?到疑惑,她嫁人后身量长开了,外加日日的燕窝补品,她本身就算不上当下“纤细”的美人。如今更是身子笨重,怎样的天仙,任她身怀六甲,模样也美不到哪儿去,她难道是什么?狐仙转世,引得他如此痴迷?
……
总之,除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恼,江婉柔日子过得十分顺心。上回担忧淮翊被?人带坏,结果?儿子果?真去书肆看了一整天的书,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和?裴璋遇到了一起。
江婉柔心中五味杂陈,除却她和?江婉莹的龃龉,裴璋的才学确实无可指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想淮翊和?裴璋多亲近,熏陶一番“状元之气”。
淮翊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她不好直接问他,闲聊之中告诉了陆奉。
陆奉惊奇:“你?还会与人不和??”
江婉柔:“……”
所幸陆奉没那个闲心细问缘由,他宽慰道:“裴璋此人……不会为内宅所困,你?且放心。”
他在陆淮翊身边放了不少暗探,对于陆淮翊和?裴璋相识,他早已知晓。陆淮翊近来的字愈发飘洒俊逸,也瞒不过陆奉的眼?睛。
除了课业上对陆淮翊严格,陆奉其?他方面对他十分放任,只让人盯紧了,没出手管。
不论裴璋是何用意,这个人情他记下了,并在某一日的早朝上,还给了他。
金銮殿上,一众文臣武将正笏垂绅,列于两侧,为去江南剿匪的人选争执不休。
圣上即位二十余年,除了每年冬,突厥一些流民骚扰我朝边境,可谓四海升平。无重大功绩,寻常官员想升官,只有慢慢熬着,等上峰退下来,和?一众同僚争破头,才能争到一个机会。
好不容易出了个在圣上跟前挂名的江南水匪,那剿的是匪么??是明晃晃的政绩!且江南富庶,朝中各部都想分一杯羹,皆上表陈词,愿为代天子南巡,万死不辞。
禁龙司近来在为恭王一案收尾,此事?与陆奉无关?。在听到“裴璋“的名字时,他微微一顿,出列道:
“臣以为裴侍郎能谋善断,沉机观变,可堪大任。”
因陆奉官职的特殊,他一般很少开口,他说话意味着有人要?倒霉,文武百官盼他最?好是个哑巴。这是陆奉第?一次举荐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哦?陆爱卿也觉得裴卿能干?”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在人前,他很少叫陆奉的字,只唤爱卿。
陆奉敛眉,淡淡道:“青州知府得以平反,裴侍郎当居首功。”
“唔,你?不说,朕险些把这事?忘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疲惫,“还未给裴卿封赏,是朕之过。”
裴璋当即上前一步,躬身道:“臣为圣上分忧,不敢居功。”
皇帝又陆续问了裴璋几句话,裴璋皆对答如流,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皇帝很爽快地下令,命裴侍郎为巡按御史,赐尚方宝剑,代天子南巡,剿灭水患,整饬吏治,安抚万民。
裴璋仅用三年从胶州升至京都,且进了有实权的吏部,如今侍郎的椅子还没坐热,现?下又成了钦差御史,升得如此之快,百官下朝时眼?都是红的。
“陆大人,请留步。”
裴璋好不容易从同僚的贺喜声中挣脱,他追上陆奉,朝他拱了拱手,道:“方才多谢陆大人,为下官美言。”
“客气。”
陆奉淡道:“裴大人有本事?入了圣上的眼?,在殿上能言善辩,机敏应对,非我之功。”
裴璋笑了笑,没有再说自谦的话,他道:“陆大人这是要?去禁龙司?下官恰好顺路,不若一同?”
陆奉挑眉,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许久。
他道:“请。”
第29章 第 29 章 真心难寻
两人并肩而行, 一个威严冷峻,一个温润如玉,所过之处, 街上姑娘媳妇们?纷纷羞红了脸。
裴璋徐徐道:“听?闻江南好风景,此次南巡,趁机见识一番江南水色。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奉黑眸沉沉,一语道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要微服进江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陆大人。”
裴璋苦笑一声, “江南水匪如此猖獗, 当地官员却毫无?作为,恐怕内里早已勾结。”
圣旨中“剿灭水患”后紧跟着一句“整饬吏治”,圣上估计对?此心知肚明。
“不止。”
陆奉淡道:“圣上疑心官匪勾结, 而且是京官。”
皇帝最终选定?裴璋为钦差御史,自然不单单因为陆奉的一句举荐。水匪历朝未曾断绝,却从未如此嚣张过, 竟敢截杀进京赶考的举子。
他们?凭得是什么?我泱泱大朝,兵强马壮,一堆不成气候的匪徒, 他们?有何依仗而不惧呢?
除非他们?有高官相护。
皇帝想得更深, 惊疑除了江南官场,上面还有京官与之勾结,满朝文武中, 裴璋除却资历尚浅,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论出身,他是科举选拔出来?的天子门生,清清白白;论能力, 他三年便从胶州升上来?,了解地方官场的弯弯道道,而且他进京不久,和京中势力没有牵连。皇帝早看中了他,迟迟不决,是因为惜才。
他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入了阁,就算不揽这个差事,按部就班走,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差。
江南此行,表面风光,暗处藏危。
皇帝方才在殿上试探裴璋,裴璋明知此行的凶险依然坚决,皇帝赐他尚方宝剑,不止是荣宠,更是一道护身符。
对?于裴璋准备微服入江南一事,陆奉点评道:“裴大人机敏。”
水匪残暴,对?于裴璋这种文弱书生,与其官袍加身当个活靶子,倒不如微服私访,反而能探出些虚实。
“无?奈之举罢了,今日若是陆大人,定?不会如我这般藏头藏尾。”
裴璋苦笑道,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暴匪如此猖獗,连圣上钦差都?得避其锋芒,这回,定?将其一网打尽。”
许是想不到裴璋这样的书生有如此胆气,陆奉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为何非得搅合江南这趟混水?
裴璋朗声笑道:“为报圣恩,为泽被?苍生,剿灭匪徒,还江南百姓一片安宁。”
陆奉不置可否,眉头都?没动一下。
“——不过,除了冠冕堂皇的话?之外?,下官亦是俗人,也?想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陆奉黑眸微沉,转头看他,又问了一句,“为何?”
为何对?我的长子悉心关照,为何此番剖白心迹?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多言。
裴璋道:“令公子聪明伶俐,可怜可爱,下官见之心喜,您无?须多虑。”
“况且细算起来?,下官得高攀陆大人一句“连襟”,您的……夫人,是我妻之妹。”
“年前贵夫人给我府上送了年礼,年关事忙,我竟给忘了,下江南之前,下官当携家眷拜访夫人一趟。”
陆奉眉头微皱,生硬道:“不必。”
他尤记得,妻子说过和娘家的庶姐不和。
她一向?与人为善,两人不和,那?一定?是旁人的错,她既不喜,何必见了让她堵心。
他道:“她……罢了,你我论事,无?关妇人。”
正如陆奉不把外?头的事带回房里,他同样不爱在外?人面前说起江婉柔。那?是他的妻,旁人多说一句都?是冒犯。
他不会让她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裴璋眸色微闪,他何等聪颖,顺势把话?题扯回江南水匪上,两人同路一段,在一个岔路口分开。裴璋位卑,他肃立在原地等陆奉先行离开,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
裴府,正院。
一股儿浓郁的药味儿弥漫整个院落,丫鬟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上来?,小心翼翼道:“夫人,药熬好了。”
江婉莹微抬眼眸,疲惫地叹了口气,“放哪儿吧,我等会儿喝。”
丫鬟把药放在桌案上,看见旁边那?碗丝毫未动的蜜饯,不由劝道:“夫人,您都?喝三碗了,好歹吃块儿蜜饯,散散苦味儿。”
“蜜饯味甜,吃多了怕影响药性。”
江婉莹抚摸着尚且平坦的肚皮,喃喃道:“那我这一切都白费了。”
丫鬟实在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低声提醒道:“夫人,从来?没有哪个大夫说过,吃蜜饯会影响药性,您多虑了。”
“你这丫头,跟你说不明白。”
江婉莹摇摇头,端起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没有半分犹豫,利落地仰头灌了下去,苦得她眉头紧皱,连声叫丫鬟给她倒水。
这药味又苦又涩,寻常一碗已经让人难以忍受,江婉莹连干三碗,此时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在舌头上面扎。浓烈的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她却觉得格外?安心。
她想:她一定?会有一个孩子的,看在她受了这么大罪的份儿上,上天一定?会赐给她一个孩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正如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一定?是因为她前世过得太苦了,得上苍怜悯,让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江婉莹咬紧牙关,任由那?股苦意弥漫整个身躯,待几息后,她平复下来?,
问道:“裴郎呢,下朝回了么?”
丫鬟道:“大人前脚刚回,在书房。”
“你叫人把鸡汤热一热,给他送过去。再传个话?,说我今天葵水已尽,让他今夜早些——裴郎?”
看见来?人,江婉莹顿时睁大眼眸,惊得站起来?,“你、你怎么来?了?把鸡汤端过来?……不对?,快给大人上茶。”
裴璋很?少白日进她的房门,江婉莹惊得手忙脚乱,差点失手打翻药碗,裴璋微不见地皱了皱眉,吩咐道:“把窗子打开。”
“对?对?对?。”
江婉莹连忙附和,“东西两边儿的窗子都?打开,散散药味儿的,免得熏着裴郎。”
裴璋扫了眼桌案上一模一样的三个大瓷碗,沉默片刻,淡道:“是药三分毒,母亲那?边我去说,你……无?需这样折腾自己。”
江婉莹忙摇头道:“不折腾,裴郎,我愿意的。”
她耳后浮现一丝红晕,“能为裴郎生儿育女,是我的福气,怎么会有怨言呢?”
她走到裴璋身边,想碰裴璋的手,又微微一顿,转为拉着他的衣袖,柔声道:“说不准,我的腹中已经有了夫君的孩子,他一定?聪明又伶俐。”
伶俐?
裴璋脑中闪过一个人影,被?他迅速压了下去。他道:“我即将启程前往江南,府中诸事,辛苦你了。”
“江南?”
江婉莹怔了片刻,疑惑道:“怎的忽然出远门呢?这……何时回?”
裴璋道:“我已向?圣上请旨,前往江南剿匪,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每月我会往家中寄书信,你管好家里,无?须牵挂。”
“江南……江南……”
江婉莹似乎没从这个消息中反应过来?,喃喃道:“江南……不行!”
她骤然瞪大眼眸,“此行危险啊!裴郎,你不能去!怎么会是你呢?”
她想起来?了,江南水匪,其凶狠残暴,竟敢截杀朝廷派出的钦差大臣,此事震惊朝野,当年连她这个内宅妇人都?略知一二?。
明明不是他啊!
江婉莹急切道:“裴郎,你千万不能去!告假?亦或干脆告病吧,你好生留在府中……”
“夫人慎言!”
裴璋低声呵斥,“圣上钦点我为钦差大臣,皇恩浩荡,你这是要我欺君么?”
“反正江南去不得!”
江婉莹把裴璋的衣袖攥得发皱,力气大得仿佛在上面戳一个洞出来?。她惊恐道:“裴郎,你信我一回,江南真的不能去,水匪凶残……你会没命的!“
裴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把丫鬟打发走,待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他把江婉莹的手指掰开,拽出袖口,拍了拍她的肩膀。
“莫要惊慌。”
他道:“你既能看出此行危险,见识眼光远于一般妇人多矣,更当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你我虽暂时分离,待回来?后加官进爵,为你和母亲挣一份体面。”
“我日后自有体面,不用你……裴郎,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了去,江南真的去不得,你信我一回!”
江婉莹陷入了深深的恐慌。裴璋虽不如上一世待她那?样疼爱她,但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即使她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他也?从未责怪过她,给予她一份妻子的尊重。
她想,够了。即使没有夫君的疼爱,她有尊重,有地位,日后会是风风光光的诰命夫人,再没有人敢轻视她、欺侮她,足够了。
那?药她喝了好久,日日喝三碗,他们?只差一个孩子!她日思夜盼,怎么一切,忽然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
不说圣命难违,此行是裴璋自己百般筹谋得来?的,就算真病了,他爬也?会爬起来?登上南下的船。江婉莹急得唇角燎泡,但这等朝政大事,怎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动摇?裴璋逐渐夜不归府。一来?妻子过于担忧,使他徒增烦扰,二?来?为南下做准备。他日日去刑部和大理寺调取水匪的卷宗,碰巧陆奉也?是这两个地方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人逐渐相熟,算是点头之交。
***
江南水匪,除了在裴府引起轩然大波,陆府后院的江婉柔同样受到了一丝波及。
她身子六个月了,肚皮圆鼓鼓,比寻常孕妇大得多,太医说可能补得太过,孩子长得好。她近来?安心待产,已经很?少见客。
不过有些能推,有些却不得不见,比如她的三弟妹,姚金玉。
姚金玉进来?未语先笑三分,看着江婉柔的肚子笑道:“呦,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身边围绕一只七彩凤凰,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看见长嫂才明白,这是龙凤呈祥之兆啊。”
“你贯会作怪。”
江婉柔笑道:“翠珠,上一盘桂花酥给三夫人,看看是桂花酥甜,还是三夫人的嘴甜。”
因为有陆淮翊这个嫡长子在前顶着,关于这一胎是男是女,江婉柔心中并无?多少压力。她近来?嗜辣,就算是个女孩儿又怎么样呢,尽管不如男丁金贵,只要托在她江婉柔肚子里,她会尽她所能,护她一生无?忧。
因江婉柔不爱甜食,她院里的糕点味道都?很?淡,姚金玉吃了一片,用锦帕沾了沾唇角,看向?江婉柔,道:
“长嫂,今日我厚着脸皮过来?,有一事相求。”
姚家世代任江南织造,女儿又高嫁给京城的陆国?公府,姚家在当地也?算一方豪强。地方大族同气连枝,听?闻圣上派御史巡抚江南,当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多方打听?钦差的消息。
姚金玉道:“我回头一琢磨,巧了!您的娘家姐姐,不正好是那?位裴大人的妻子么,说来?都?算一家人。”
江婉柔只是身子不便,心里却没糊涂,道:“话?虽如此,只是我和我那?五姐多年未见,别?说庶姐妹,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也?生疏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长嫂再怎么说,也?比我们?这些外?人亲近。”
姚金玉见她不接茬儿,痛快地表明来?意,“也?不是想贿赂裴大人什么的……嗐,你说我好好当我的三夫人,管这闲事做什么!我家中父亲来?信,只想打听?一下钦差大人的喜好、忌讳,把钦差伺候得舒舒坦坦,将来?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大家都?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婉柔低头喝了一口茶,抚着肚子叹道:“这小冤家近来?闹得厉害,我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了,朝堂上的事,我不懂。”
陆奉不爱和江婉柔说朝政,江婉柔却并非对?此一窍不通。
当然,她只懂个粗浅,比如官员升降,哪家和哪家是姻亲,哪家和哪家有旧怨……这是最基本的,她虽身处后宅,但外?出交际,逢年过节送礼见客,倘若两眼一抹黑,那?真该闹笑话?了。
总不能上午她家大爷在朝上把人弹劾了,下午她眼巴巴去赴人家孙子的满月宴吧?
和张家太太说话?,不能夸与她家有仇的李家夫人气色好吧?
给侍郎府和尚书府送的节礼,肯定?得有轻有重,符合各自的身份吧?
当初她嫁进来?的名声不光彩,待人接物更加小心谨慎。如今很?少有人提起当年的事,她外?出颇受敬重,一半因为陆奉位高权重,另一半则是靠她自己。
即使如今在孕中,她很?少见客,但也?不是完全撒手当个富贵闲人。江婉柔命金桃和翠珠把近来?京中发生的大事讲给她听?,裴璋任御史巡按江南,她早有耳闻。
而且在年节的宫宴上,她在陆奉身旁当摆件儿,他们?男人谈论事务,她也?支起耳朵听?了一两句。
纵然有些地方似懂非懂,她也?看出圣上对?此极为看重,这件事,最好不要沾手。
江婉柔忽然道:“听?说……最近三爷看上了一个丫头?”
还欲再劝的姚金玉神?色一僵,脸上讪讪。
她顿了下,意有所指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嫂的眼睛。”
三爷那?个混不吝,看上丫头不是一回两回了。房中的妾室刚生下一个儿子,七斤八两,姚金玉毫不嫉妒,还大张旗鼓摆了一场席面,甚有大妇风范。于是三爷稍微露出话?头儿,姚金玉闻音知雅意,主?动
做主?要纳那?丫鬟。
至少明面上来?看,姚金玉并非是个嫉妒刻薄的主?母,三爷也?称得上潇洒俊逸。能有当主?子的机会,谁愿意做个伺候人的奴婢呢?这种事一般都?是你情我愿,三房派人知会一声,江婉柔也?懒得问。
这回不一样,三爷看上的,是周若彤身边的人。
身为小辈,看上嫂子身边的人已是不妥,更何况人还不是普通的丫鬟,是那?个曾因为恭王案被?牵扯,在周若彤身旁避难的远方亲戚。
人家姑娘原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一朝落难,不仅为奴为婢,还被?迫为妾。她是个烈性子,当即回房上了吊,幸好发现得早,被?人救下。
因为这事,二?房三房生了嫌隙,不复以往的亲密。
这事江婉柔知道,只是生产之前,她还得依仗两个妯娌,帮哪边儿都?不合适,后来?听?说那?姑娘救回来?了,她悄悄给二?房送了东西,便没再提。
江婉柔放下茶盏,说道:“这事儿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这回是三爷的不是,他若在我跟前,我可得好好训斥他一番。”
虽然她年纪比三爷小上两岁,但她是长嫂,嫂子教导小叔,天经地义。
姚金玉知道她不是训斥三爷,这是点她呢。她强笑道:“是呢,幸好没酿成大错,不然以后,我在二?嫂跟前都?抬不起头了。”
江婉柔满意地点点头,缓道:“你也?有失察之责。我如今身子重,府上诸事交给你和周氏,你连内务都?理不清楚,还要管到江南去?三弟妹,你不是糊涂的人,怎么这会儿分不清轻重了。”
姚金玉被?她说得臊得慌,急忙从椅子上下来?,深深福了一礼。
“长嫂说得是,是我糊涂,一时想岔了,多谢长嫂谆谆教导。”
江婉柔一笑,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婉,“言重了,不是教导,最多……算我们?妯娌谈心吧。”
“我也?知道,我虽把事交给你和二?弟妹,你伶俐能干,身上担的总比二?弟妹多些,力有不逮,我能体谅你。”
“都?是女人,三爷年少风流,这些年你的难处,我明白的。”
姚金玉险些红了眼眶,只是她这人要强,不爱在人前显弱。她看着江婉柔的肚子,眼含羡慕,“长嫂福泽深厚,定?是有大运道之人。”
江婉柔失笑,“哪有什么运道,事在人为罢了。看我,说了半天,翠珠,快给三夫人添茶。”
姚金玉忙道:“不必,您怀孕辛苦,我不叨扰了。”
她火急火燎地告辞,翠珠刚把烫好的热茶端上来?,不见人影,不由低声抱怨道:“这三夫人也?太不懂事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拿来?烦您。她一个外?嫁女,还管到江南去了,手可真长。”
“翠珠。“
江婉柔低声呵止,刚才坐了半个时辰,她脸上浮现一丝疲惫。翠珠不敢再说,忙蹲下给她揉腿。
江婉柔轻点了一下她的发髻,“你啊,真该管管那?张嘴,当心祸从口出。”
其实翠珠并不知道,她视为亲姐的金桃姐姐曾在江婉柔跟前说过,“翠珠年岁小,冲动鲁莽,口无?遮拦,实在……担不起您身边这个位置。”
倒不是金桃嫉妒,她也?心疼天真的翠珠,更怕将来?某一日,她这冲动的性格犯下大错。还不如去料理花草或者管管针线,轻松自在。
江婉柔笑道:“无?妨,翠珠虽不甚聪明,胜在衷心。”
“这世上聪明伶俐的人有很?多,但一颗真心却是难寻。放心,我这个夫人再无?能,也?会保你俩平安无?忧。”
……
江婉柔对?翠珠道:“姚氏不是非要管这事,她不能不管。”
“江南姚家每年给京城送这么多东西,那?都?是给出嫁姑奶奶的底气,她比我命好,有一个为她撑腰的娘家。”
“夫人也?命好。”
翠珠笑嘻嘻道:“您有大公子,还有肚子里这个,还有……还有大爷呢,都?能给您撑腰,比那?什么姚家强多了!”
说着,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撑腰?”
陆奉挑帘进来?,看向?江婉柔,“受委屈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和裴璋一同下江南
“哪儿有人给敢我委屈, 这丫头?说胡话呢。”
江婉柔站起来迎他,陆奉疾步把她按下?去,轻斥道:“这般不知轻重, 胡闹。”
他走得快,腿脚竟也没显出多少不便,江婉柔惊奇道:“夫君,你的腿……”
翠珠和所有丫鬟皆低头?不语,她们连陆奉的脸色都不敢看,更遑论他的腿。陆奉扶着江婉柔, 沉声道:“嗯, 有所好转。”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陆奉在江婉柔面前没什么忌讳,道:“那位洛小先生, 有几?分真本事?。”
“那可?真是太好了。”
江婉柔脸上绽出笑意?,她当然希望陆奉的腿好,她不敢奢望能和常人无异, 只愿他寒冬腊月不再?受苦。
之?前盼着他腿好,是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迁怒自己。如今夫妻多载,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他是她的夫君, 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心疼他受的苦楚。
旁人只道陆指挥使雷霆手段,听到他的名声便吓得大惊失色。江婉柔却道他是个人, 是个需要吃饭喝水,受伤了会疼、会流血的人。
每年她都会给皇觉寺添一笔香油钱,上面供着三个人的长生牌,一个是生她养她的丽姨娘, 一个是她生的陆淮翊,最后一个便是陆奉了。
他好,她便好,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这么高兴?”被她的喜悦感?染,陆奉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江婉柔在他的搀扶下?半躺在窗边的梨花躺椅上,笑道:“瞧您说的,妾自然日夜盼着您好。”
如今已是仲春,外?头?的春光正暖,江婉柔近来爱上了晒太阳。她往里头?挪了挪,拉开?小毯子,拍拍外?头?的空位。
“夫君,好不容易得闲,一起晒会儿吧。”
江婉柔的肤色极白,雪白的皮肉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泽,恍若一颗汁肉饱满的荔枝。陆奉本要进宫面圣,临走前看一眼妻子,看见这个场景,他忽地脚下?一顿。
“好。”
“等等——翠珠,给大爷换件衣裳。”
之?前都是江婉柔服侍陆奉穿衣,如今她身子重,陆奉不让她动手。房里的丫鬟伺候过他几?回,他不是嫌慢就是嫌笨手笨脚,怎么都不得劲儿,索性自己来。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盘扣,脱下?深紫色的蛟龙官袍,换上一身轻盈的皎白色云缎锦衣。衣襟袖口处绣着祥云如意?纹,款袍大袖,勾勒出男人宽阔的肩背和精壮的腰身。
也许是春光太好,也许靠着这身朗朗如月的衣裳,江婉柔仰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夫君好生俊朗!”
陆奉平时的衣裳以黑色、玄色、紫色为主,沉稳威重,加上他眉骨上那道刻骨的疤,显得他整个人凶狠阴骘。这段日子陆奉待她越发温和,上回做春裳的时候,江婉柔心中一动,让人裁了这样一件洁白轻盈的衣裳。
她清楚他的尺寸,果然十分合身。
陆奉原先嫌这颜色太过文弱,低头?看见江婉柔眼里的惊叹,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略微僵硬地拂下?宽大的袖子,道:“这样的款式,倒不多见。”
“这是京中最新的款式。”
江婉柔兴致勃勃,道:“料子是云缎,轻盈透气,我一看图样,就知道夫君穿上肯定好看。”
人靠衣装,一身白衣的陆奉气质大变,恍如回到多年前,一切尚未发生的世家公?子。
陆奉的心绪稍许复杂。
在他固有的观念里,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涂脂抹粉天?经地义。男人在世,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毋需在意?容貌。
他伸出手臂,把江婉柔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忽然问道:“嫁给我,可?委屈?”
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食色性也,不止男人爱好容色,女人也喜欢俊俏的郎君。
而?他,当年是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嗯?”
江婉柔枕着他的一只手臂,被晒得舒服地眯起眼眸,“夫君今儿个尽开?玩笑。”
她道:“夫君身份尊贵,龙姿凤章,是妾修
了八辈子的福,高攀了您,怎么会委屈呢?”
齐大非偶,按她原本的身份,从未想过高攀陆国公?府这样显赫的门第。她同样不愿意?嫁给所谓“门当户对”的公?侯家庶子,靠着家族庇佑,每月伏低做小,在公?中领一份月例。
那真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父亲忽视,嫡母不慈,她不能像男人那样走出宅门建功立业,只能在亲事?上为自己谋划。父亲在翰林任职,当时她想着,她最好的结局便是寻一个家境贫寒且上进的读书人。
家境贫寒,她便是下?嫁,婆家看在侯府的份儿上,也不敢磋磨薄待她。
读书人,圣上三年开?一次恩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慢慢熬,总有一天?能念出个名堂。
后来阴差阳错,她成了陆家妇。
其?实江婉柔方才?没有说谎,除却刚开?始的艰难,把陆府这一大摊子事料理清楚之后,她确实是“高攀”。
她一点儿都不在意?陆奉的腿,当年活得战战兢兢,她甚至不敢要求未来夫君的美丑与否、年纪大小,只要脾性好,待她好,能护住她和丽姨娘足矣。
陆奉给的,比她原本设想的好得太多。陆国公?府锦绣富贵,不用她一进门就过“洗手做羹汤”的苦日子;陆奉得圣上看重,她是权臣之?妻,不必做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她在嫁进来的第三年得封诰命,宫宴上她坐在离贵妃最近的位置,一眼往下?扫,没有比她更年轻的。
即使陆奉的脾气阴晴不定,相处这么些年,她也逐渐摸清了他的脉门。尤其?近来怀上肚子里这个,两人那事?儿做得少了,却比往日更添温情。
江婉柔想,她和陆奉夫妻和美,如今只盼着淮翊平安康健,再?把小的生下?来,安生养大,将来舒舒服服做个老封君,得一世安稳。
她这一生,便知足了。
江婉柔蹭了蹭陆奉的手臂,慵懒道:“夫君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陆奉沉默。
他原本也觉得,嫁与他陆奉为妻,不会屈就这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那天?江婉雪的话言犹在耳,让他坚如磐石的心生出一丝裂缝。
她说,即使恭王落败,她犹不悔。
身为本朝顶尊贵的世家公?子,陆奉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当年未婚妻算计他,选择投入恭王怀抱,他只当女人贪慕虚荣,从未想过其?他。
除了出身,他自认样样都比得过齐煊。
如今齐煊败了,连条狗都不如,如江婉雪那般虚荣的女人,竟对他痴心不悔,陆奉的道心再?坚固,仍旧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微妙的比较之?意?。
齐煊哪里比得上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那双腿他暂且在他留身上两年,早晚要他血债血偿。
当时江婉雪说出那句话,他嗤之?以鼻,这女人贪慕虚荣、不识时务,且肤浅万分!
幸好,他的妻子乖巧懂事?识大体,和世上这些俗女子都不一样。
如今他恍然发现,妻子好似……也颇为看重皮相。
只是换了一件衣裳,她便露出那样赞叹的神情,双眸发亮,让他好笑又无奈。
陆奉沉默片刻,缓缓道:“君子不以貌取人。男子貌美者,徒有其?表,难成大事?,纵观古之?豪杰……”
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垂眸一看,她已经睡着了,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想来做着什么好梦。
陆奉看了她一会儿,用指腹轻轻刮蹭她微红的双颊,在她身边,缓缓阖上眼眸。
***
皇帝对陆奉有着出乎寻常的宽容,他来晚了也不恼,只是见他的时候神色一僵,道:“君持今日……颇为俊朗。”
白衣素雅,薄带宽袖,和他平时威严冷峻的样子很不一样,骤一看,身上的阴鸷之?气都散去不少。
陆奉道:“妇人胡闹。不说这个,圣上宣臣来,有何要事??”
江婉柔不仅眼光好,选的布料也极为柔软舒适,陆奉陪她小憩片刻,竟觉得平时惯穿的官袍沉闷难忍。
怪不得道:美人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说起正事?,皇帝收起方才?的调笑之?意?,让内侍递给他一封信,道:“看看。”
陆奉一目十行,脸色越发沉重。
“朕也没想到,竟会是他们。”
皇帝的脸上显出复杂的神情,二十多年了,余烬复燃,他竟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他眼前蹦跶。
陆奉顿了下?,道:“情理之?中。”
当年陈王旧部南下?逃窜,后来便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们差点把南方翻个底儿朝天?,什么都没找到。
原来,他们竟躲在水上。
裴璋调取历年水匪的卷宗,发现近三年水匪尤为猖獗,武器更加精良,截杀往来商船,又快又准,恍若一支行动有序的军队。
这个时间,刚好和恭王私铸铁器往外?倒卖的时间对上。
明明不相干的两件事?,裴璋心细如发,在翻阅多年前水匪杀人越货的书判时,发现水匪常用钩戟。
钩戟前端有直刃,旁边有横刃,能刺能钩,可?以钩住对面的船只,尤适合水战。
恭王私卖的铁器中,钩戟最多。
所有的巧合碰到一起便不是巧合,裴璋不清楚陈王的内情,把发现的线索上禀,皇帝纵观全局,什么都明白了。
皇帝道:“先前朕还觉得裴璋资历尚浅,如今看来,是朕目光狭隘。”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朕老了。“
皇帝喟叹一声,道:“君持,你把手中的事?推一推,和裴璋一同下?江南。”
陆奉单膝跪地,沉声道:“臣遵命。”
陈王余孽,只能由他来办,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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