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食在高寺卿和温少卿面前闹了好一番没脸,还不等午食结束的板子响,“百官朝肉”的逸闻已经在大理寺内传播开来,焦录事几乎走哪都会被同僚揶揄取笑,臊得傍晚加班后暮食都没吃,急急忙忙就回了家。
这帮无义同僚!整日看案卷还不够头昏脑胀吗?竟然还有功夫编排闲话!他一个小小录事,见天儿被公务缠身,无暇打猎也没空饮酒的,馋点口腹之欲怎么了!
大清早,焦录事木着张脸进了公廨,顶着一圈调侃,心如止水地准备点卯,未曾想平日里跟他不对付的另一名录事恰好也在此时过来,见他提着笔,周边又是一群拿昨日之事起哄的,便明知故问地挤兑起来——
“哟!焦录事又诗兴大发,要当众作一首《烧肉赋》了?”
焦录事手一抖,墨点滴落下来,险些打污下方点卯的长卷。
他转头,那人还在狺狺狂吠。
“古有左太冲写《三都赋》引得洛阳纸贵,今有焦录事作《赤玉烧肉颂》引来百官朝肉。人家一曲既成万人空巷,焦录事倒好,一诗既成,万人空饭啊!”
那人说完,还故意起哄地笑了两声,多亏在场的大多都跟焦录事关系不错,没人应他的声,才没叫焦录事落到掩面而走的地步。
焦录事憋了快一天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了,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我大唐文风昌盛,莫说朝廷百官,就是放眼四海境内,但凡能识文断字,略通笔墨之人,谁不作诗?”
“某不过是感念烧肉味美,借诗一抒胸臆,怎么,阁下见有那么多同僚欣赏我的诗作,心生羡慕?”
焦录事上下扫了对方两眼,扬声“客气”道:“那烧肉就在公厨,写诗也不过费些笔墨,若阁下不满,尽可同样写来诗文与某一较高下。”
见对方一时哑口,焦录事嗤笑一声:“阁下不写,总不能是写不出来吧?”
那名录事在大理寺是出了名的不擅诗文,两人最初也是因焦录事写诗得上官青眼结下的梁子,眼下被焦录事一戳痛处,那名录事气得拂袖而去,连卯都没点。
围观的官员见人走了,唏嘘道:“听说他昨日出外差,回来时只赶上午食的末尾,根本没尝到赤玉烧肉的滋味。”
另一人附和:“没尝到,不知道也就罢了,偏生回到公廨后就听见了焦录事你的事迹,又没吃上肉,又见你出了名,可不得心生怨怼?”
又一人看看长卷,摇头道:“卯都没点,估计气得不轻。”
余众七嘴八舌:“时候还早,兴许一会人见焦录事走了,就又折回来了。”
焦录事本还有些郁气未来得及宣泄,此时一听,也不恼了,悻悻地给在场众人行了一礼,转身快步往自己公廨走去。
哎呀呀!昨天被他连累没吃上肉的可不止这一个,万一待会再遇上几个,他岂不是大清早就怨气缠身?还是溜之大吉,早走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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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让上官们吃上东坡肉,姜菽这边刚应,赵管事就紧赶慢赶地去找肉贩子要五花肉了。有昨日的风波,今天专门多备了一半的量,亏得是猪肉廉价,不然赵管事心都要滴血。
公厨今日定下的午食是一荤东坡肉、一素炖茄子、一汤红枣梨水,主食参考昨天,还是米饭。
梨水的原料自不必说,用的是温朝昨日送来的酥梨,只不过在姜菽询问为什么不加些银耳,煮成银耳梨汤时,陈大厨和王大厨不约而同地向他投以了看败家子的惊恐眼神。
王大厨胡须抖动:“你、你可知银耳价值几何?”
陈大厨摇头如摇波浪鼓:“一小盒便得一二十两银……你小子,这是准备剜赵管事的心啊!”
姜菽一噎,后世银耳随手可得,倒忘了本朝还是以野生采摘为主,此时的银耳仍是价比鱼翅燕窝的珍贵贡品。
他告了罪,银耳插曲很快告一段落,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撒银子般的惊人之语,姜菽干活的时候竟听见王大厨手下那两名杂役在偷偷脑补,觉得他定然是从某个达官显贵家中出来的厨子。
甚至因他外表细皮嫩肉,一瞧就不是从小吃苦的,竟怀疑他是不是某个罪臣之后,如今时运不济流落民间,不得不惨兮兮自力更生,托了关系才让温少卿给安排进公厨做杂役。
猜测得过于离谱,以至于同样听见的牢饭兄都把这事当笑话记了下来,准备日后拿来调侃姜菽了。
如今公厨算是和好如初,不必再只有姜菽三人处理,王大厨那边三人也能帮忙收拾,是以虽然量比昨日大,姜菽做起来倒也没觉得多费事。
等万事俱备,王大厨看着快到午时,便去敲响了公厨开餐的板子,姜菽跟着其他杂役从后厨走到前厅,准备看有多少先来的上官,好给后厨报数,没想到一出来就被震住了。
偌大的,按说能装下大理寺全员的食堂,竟然在刚开餐时就已经坐了将近一半,并且看架势是早就来等了。
姜菽不禁看了一眼外头的日晷,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呢!你们这帮人就这样翘班来吃饭真的好吗?!
温少卿!温少卿呢?他要举报!大理寺聚众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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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录事深知自己的同僚们都是闷头干事不动嘴的实干派,毕竟他们大理寺自有寺情在此,查案办案都不是易事,只会夸夸其谈的早八百年被赶出去了。
所以这帮人表面不声不响的,行动起来却比谁都迅速,尽管焦录事早有预谋,提前拉着关系好的同僚们出来,沿路仍然不出意外地遇上了好几个同样溜去食堂的人。
毕竟都是为朝廷辛苦卖命的,公厨明面上还不至于限制官员食量,只要不浪费,只要菜还有,一人吃三人的饭都可。
焦录事和“不幸同路”的同僚们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领悟了彼此的意思——
昨天就那一块肉,谁吃得够啊!今天必须早早过去吃个过瘾!
至于其他人?呵!饿道友不饿贫道,他人与我何加焉?!
靠着来得早,焦录事叫住给他送餐的小杂役,问道:“若这赤玉烧肉吃完不够,还能再添吗?”
被叫住的姜菽想想备餐的量,回:“应该可以……不过上官最好早些说,怕后面不够。”
这帮郎君们都早早过来蹲着了,姜菽不信他们只吃一份就肯罢休,眼下只希望不要昨日重现,搞得明日还要做东坡肉。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一道菜不连吃三天是姜菽的底线,他明天还想做糯米蒸排骨呢!
焦录事心里有了数,不过他观这名杂役面生,似是这两日才来的,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可知这烧肉是哪位大厨做的?”
公厨两位掌勺大厨的手艺他吃得出来,譬如这烧茄子,香料味重,煮得透烂,一尝就是陈大厨做的。而这红枣梨汤火候正好,梨肉块各个均匀规整如一块模子出来的,肯定出自王大厨的手笔。
那般瞧着大巧不工,实则味道复杂的菜肴,不像是出自陈、王之手,但焦录事又没听说最近公厨有招新掌勺大厨的风声。
姜菽一顿,他眼下的名头还是杂役,不知该不该将自己说出去,只好含糊用一句“是后厨琢磨的新菜式”糊弄过去。
焦录事察觉他态度有异,想着可能是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也就没再追问,准备等后面再自己打听。
新大厨肯定有新手艺,他们九寺五监的“好吃客”们肩负着互通有无的使命,有此等珍馐美味必然是要互相通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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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两位大厨手下各有两名杂役,暮食人手减半,正常情况下大厨们会一天天轮着来,手底下的杂役也是。
姜菽自加入公厨后,因为种种事由一直没安排暮食,都是由牢饭兄顶班,陈大厨想着今日不忙,干脆就让姜菽也熟悉熟悉暮食的流程。
“用暮食的人数比午食少得多,约莫只有午食的六分之一不到,菜也简单,跟中午的一样就行。”
“唯一麻烦的是,会留下来用暮食的上官往往都是需要加班的,他们可能没空亲自来食堂,需要杂役给他送过去。”
“大理寺的屋舍算不上多,但要记住百来位上官具体在哪就有些麻烦了。我带你走一遭,你认认路,送的时候实在想不起就多问。”
陈大厨带着姜菽往外走,没想到刚离开后厨没几步,路那头就乌泱泱冒出来好几名胡服青年,各个衣料上乘,戴金佩玉,瞧见陈大厨和姜菽,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猎犬,大呼小叫地就朝他们奔来。
长安城里纨绔多,有时大理寺的名头也不好使,陈大厨眼神一凛,伸手就要去抓门口竖着的扫帚,姜菽眼尖地发现那帮人中打头的秦正阳,赶紧拦住陈大厨,道:“是我朋友,可能是来找我有事。”
陈大厨将信将疑,姜菽一个小小杂役,能有这种看着就不省油的朋友?
接着,那群纨绔就真走到他们跟前。
秦正阳穿着一身橘,脸上顶着青紫的拳头印,像根半肿不肿的胡萝卜,冲姜菽笑得牙花子都快出来了。
“走走走!”他一拍姜菽的肩膀,把姜菽拍得一歪,还是熟悉的沉重力道。
“答应了出来后带你去喝酒庆祝,正好萧都知那新得了西域的马奶蒲桃酒,我带你去尝尝鲜,顺带看高至善的笑话,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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