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跑了,新来的两位阎王一个赛一个的不安分,左边胡服青年拿姜菽当逗猫,东问问西问问,时不时还要再去招惹高至善两句。
对面那个锦衣的倒比较“专一”,自始至终都在咒骂胡服青年,用词可谓天南海北无所不包,直到把自己说得声嘶力竭喉咙喑哑,才终于偃旗息鼓喝水睡觉了。
姜菽偷偷观察了下他的脸,青青紫紫肿如猪头,结合他骂的意思,应该是左边这位胡服青年打的。
想了想,姜菽悄摸摸又往右挪了挪,恨不得把自己顺着栅栏缝塞去高至善的牢房。
小孔雀只是嘴硬,至少不会打人啊!
姜菽贴着右牢墙,跟高至善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小鸡仔似的靠在一起,忽然感觉手边动了动,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被高至善塞了过来。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这俩活阎王的来历。
左边的胡服青年姓秦名罡,字正阳,铁上打铁板上钉钉的将门之后,先祖甚至能追溯到当年高祖皇帝在晋阳起事之时。他祖父在外做了十二年的安西节度使,父亲前年升任兵部尚书,长兄去年也被擢为台院侍御史,负责监督审核京城各司的疑难案件,一家子从上到下都极受圣人看重。
除了他。
秦正阳天生神力,四岁能将兵书倒背如流,六岁时便能骑小马,在秋猎上一箭射死逃窜的野兔。
先帝在年底大宴上当着群臣的面故意拿一摞兵书考校他,他不仅对答如流,还顺带给众人舞了场剑助兴,哄得先帝大悦,称赞其未来必是大唐栋梁,当场便要赐他县男爵位,被秦正阳祖父以年纪尚幼不堪重任为由给求回去了,君臣间因此留下一个“来日将军不必今日封爵”的佳话。
没想到的是,随着年岁渐长,曾经名满长安的将帅之材长成了朽木。不仅不思进取,常常逃课作乱将国子监里的各学夫子气得够呛,还惹是生非,动不动就对其他监生大打出手。
能在国子监上学的家里大多都有人在官场,秦正阳家世再强势,也架不住天天被人在圣人面前告状。最终,在众夫子和监生家人的努力下,秦正阳被打包踹回了家,成了一时笑柄。
秦正阳技惊四座的时候,今上尚在东宫,对这位曾经的神童多少还有几分挂念,即便人滚回了家,也存了劝学的心思,专门从弘文馆调了两位夫子去他家讲授。
结果他宣称自己有龙阳之好,非要勾搭夫子们的书童,把两位年近花甲的夫子吓得带着人就跑。
听说秦正阳的祖父在进京述职时把人吊在府门前怒抽了一顿,勒令全府上下不准再管他的破事,要不是秦正阳父兄拦着,差点没把人逐出家门。
没了人管,秦正阳越发无法无天,四处招猫逗狗上街乱斗,哪怕高至善常年在弘文馆进修,甚少了解京城中的风言风语,也三五不时能听到有关秦正阳的风声。
至于为何闭门向学的高至善能将他的事知道得这么详细,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高至善最敬重的授业恩师,恰是当初被秦正阳无礼举动吓跑的夫子之一。
姜菽默默转头,难怪能让小孔雀严防死守成这样,这位实在是纨绔子弟里的标杆,不肖子孙中的楷模。
没想到他不转头还好,一转头正好跟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的秦正阳撞上视线,惊得一哆嗦。
当面蛐蛐人家,有点过于刺激了。
“高小郎君,背后语人是非可不是君子所为啊!”秦正阳点名,他不用猜都知道那纸条子上写了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他的陈年往事,好叫人都离他远点,省得被野狗缠上。
本来他对这些都无所谓的,但瞧这个高家的小子年纪不大,却非要板着脸装样,一时起了捉弄的心思。
高至善唇线紧绷,生硬回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秦正阳闻言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坐到地上,拍拍身下的干草,道:“我先前一直奇怪,怎么高小郎君跟六殿下当街吵架,高相公和高淑妃不把你往京兆府送,偏偏要送来大理寺关着。按说不过一点口角之事,小郎君罪不至此啊!”
他一手搭在撑起的腿上,一手甩着手里的草杆,像是揪住了高至善的小尾巴,笑得蔫坏:“倒是我先前忘了,令尊正是我大唐的大理寺卿啊,难怪小郎君能在狱中也舒坦得如同在家。”
“啧啧啧,卧有席行有灯,玉盘金盏尽珍馐。我竟不知大理寺囚犯的待遇什么时候这般好了,怎么我跟这位不知名的小郎君就没有呢?”
秦正阳伸出手,两指夹着根稻草朝姜菽摇了摇:“若我回去叫兄长参高寺卿一本,小郎君你可千万要为我作证啊。”
完了!姜菽低头,正好扫见纸上那句“负责监督审核京城各司”。小孔雀他爹给小孔雀开后门是实打实的,抛开默认各家都会送的饭食不说,就小孔雀这软席、这矮桌、这琉璃灯,肯定都是违反规矩的,秦正阳他哥肯定一参一个准儿!
有些事情不挑明,大家还能睁一只眼闭一眼,挑明后圣人也难办。
高至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微微发白,垂在他和姜菽之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侧的衣摆。
他们家倒不止于因为这点事就失了圣心,可能姑母一句“当姑姑的舍不得孩子受苦”就顺过去了,但高至善从小就凡事力求尽善尽美,若真将这事捅上天听,不管最初是谁周全的,高至善都觉得是自己闯了祸才招来这一场风波。
“你待如何?”高至善竭力稳住嗓音,跟秦正阳谈条件。明目张胆将这件事拿出来说,就说明秦正阳还有所求……
“给小爷我也弄一套你那东西来,这干草睡得属实扎人。”
秦正阳耳聪目明,哪里看不出这个小少年的慌张?见自己捉弄的目的达到了,就准备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放他一马。
他余光瞥见那边金灿灿的小桌,又理直气壮地补充道:“还有你这什么饭,也给我分一份!送神要糊嘴的,知不知道?”
他爹要是知道他又被抓进大理寺,估计会喜到连夜拉着大哥在家狂饮三坛酒,才不会管他在狱里怎么啃石头饮泔水,不笑话他都不错了。既然这高小郎君撞上门来,就别怪自己讹他几天饭!
姜菽刚开始还有点心惊胆战,听到后面也品出味来了,秦正阳这是拐弯抹角想蹭小孔雀的光呢!
他幽幽地看了秦正阳一眼,这么不会说话,难怪会被人弃狗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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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阳他们来时,就已经接近送暮食的点了,几乎高至善刚跟他定下约定,走廊那头就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三名仆役打扮的人出现在姜菽的视野里,打头的提着两只三层大食盒,中间的提着要更换的器皿,最后那个双手捧着个婴儿大小的厚重金属盒子。
狱卒打开了高至善的房门,三人静悄悄地走进牢房,先将早上的碗筷收拾干净,又打开食盒,依次将双份的暮食放上桌案。
最后,姜菽好奇的金属盒子也被打开,甫一掀开就能看到丝丝白雾,姜菽离它几步远都能感受到些微的凉气。
竟然是个冰鉴!
仆役将两份冒着寒气的东西端上桌案,菜便算是上齐了,他们朝高至善行了一礼,跟着狱卒离去,
姜菽上前,目光闪闪地揭晓今晚的菜色。不用再写字交流,高至善省了不少功夫,直接对他介绍道:
“烤乳鸽。”
“光明虾炙。”
“羊皮花丝。”
“醋芹。”
“古楼子。”
“白龙臛。”
以及那份冒着凉气的——
“葡萄酥山。”
晚上的份量就是按两人份的来了,所有的菜按他们所坐的方向左右各有一份。
烤乳鸽只有掌心大小,烤得皮脆流油,色泽红亮,用手掌大的黑色掐花瓷盘盛着,不像是菜,倒像个精致的摆件。
民间自古就有一鸽胜九鸡的说法,言此物最补气血,姜稻每次气虚血亏的时候就让他做鸽子,脆皮乳鸽、红烧乳鸽、鸽子汤、爆炒鸽杂,嘴角流油地吃上一顿,小姑娘又原地复活了。
想到不省心的妹妹,姜菽难免惆怅,穿越之事谁也说不准,以后恐怕就得她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光明虾炙是煎烤的鲜虾,长安深居内陆,虾自然是河虾,不过个头都很大,红彤彤的虾子开了背,煎得壳红肉粉,用高脚白瓷盘盛着,莫名多了几分高雅秀气。
唐时有“八水绕长安”之说,如鱼虾之类的水产应该是不缺的,白灼虾、酱爆虾、油焖大虾、香酥虾球、避风塘炒虾、虾酿肉、火锅虾滑……虾可是个好东西,怎么做都好吃。如海产的牡丹虾、甜虾、各类龙虾,还有老饕要吃生腌呢。
羊皮花丝是凉拌的羊肚丝,熟肚丝切一尺多长,用料水调味后置于盘中,顶上缀一搓切成细丝的葱白画龙点睛,最适合下酒配粥。
姜菽大概能闻出醋和蒜的味道,可惜唐朝没有辣椒,不然再来点新鲜的青红椒丝点缀,色香味还能再上一层楼。
醋芹算是一种半腌菜,虽然后世多有改良,最基础的还是用醋泡芹菜。姜菽偶尔也会做来吃,不过他就只是偶尔吃面喝粥时,拿来当个佐餐的小菜。
以前科技不发达,不到对应时节,就是帝王家也难吃上一口新鲜蔬菜,所以上至皇家下到百姓都很重视蔬菜水果的保存技术。姜菽记得一代名臣魏征就很喜欢吃醋芹,柳宗元的《龙城录》里还专门记载了太宗李世民投喂醋芹的趣事。
古楼子是烤出来的酥饼,个头挺大,看厚度像是有馅,姜菽闻了闻,应该是羊肉馅的。
白龙臛名字玄妙,其实就是鱼片粥,不过还未入口,姜菽一时看不出是具体是什么鱼肉。
重中之重肯定是最中间的葡萄酥山,碎冰在陶盘上被堆砌成连绵的山峦状,山体被紫红的葡萄汁水染透,显出一种漂亮的酒红色,山顶淋着稠白的酥酪,最顶上是剥皮去籽的葡萄肉。为了颜色好看,山峦间还点缀着粉红的石榴籽。
姜菽长舒一口气,真漂亮,看着就让人暑气全消。
他们正要动筷,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重重地咳了两声。
姜菽扭头,秦正阳正站在他的牢房里,目光幽怨地盯着他们面前的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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