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话说回?来, 此时的许清桉并不知晓,背上的黄脸胎记少女将会成为他的此生挚爱。
他只想赶紧找地?方休息,检查少女的伤势, 等俊生带人来救援。
雨势逐渐转大,许清桉咬紧牙关, 加快步伐,迅速找到一处山洞躲避。
他刚放下少女, 便被对方吓了一跳:她的脸糊成一团, 布满黑黑黄黄的泥水。除开脸,她的脖颈、手掌也在掉色,如同一支正在融化的黄色蜡烛,着实惨不忍睹。
许清桉:……这位救命恩人真是与众不同。
他原想置之?不理, 却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用袖子轻轻抹开她的脸颊。
随着他的动作,少女的本貌徐徐显露。她眉如新月, 羽睫纤长,唇不点而朱,雪肌吹弹即破, 一张俏脸丰润玲珑。再看?她的手, 十?指尖尖,柔弱无?骨,显然从未做过粗活。
不用猜也知道, 她定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因或这或那的理由乔装出门?, 意?外与他产生交集。
许清桉身为恒安侯世子, 自?记事开始,周围总有各式各样的绝色女子。只他志不在此, 惯来心若磐石。面前的少女固然年轻娇美,但落在他眼中,亦与常人无?二。
她救了他的命,他用金银珠宝回?报便是。
他仔细检查起她后脑的伤势,微肿,无?渗血,应当?没有大碍。
他松了口气,转过身,简单处理好腿上的伤,随即背靠墙壁,望着洞外稠密的雨帘陷入沉思?。
路成舟可控制住了贾松平,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俊生能否搬来救兵,沿着他一路留下的记号,赶在天黑前找到这里?时值立夏,夜里的气温不低,但他和少女都?受了伤且浑身湿透,他尚且能忍,却怕少女会熬出病来。
“倒霉蛋。”他如此评价:“偏偏遇上了我。”
少女双眸紧闭,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察觉。随着时间?流逝,她两颊浮现酡红,唇瓣像上了口脂般艳丽。
许清桉探向她的额头,果不其然,掌心一片火热。
“竟比我想得还要弱。”他摇摇头,道:“娇贵小姐,何苦出来遭罪。”
不管怎样,她是受了他的连累。许清桉想从她包袱中找件干衣裳替她盖上,环顾四周后发现,包袱失去了踪迹。
好在洞里有堆干燥的树枝,他取出怀中用油纸包好的火折子,点燃树枝,为山洞增添一丝光和暖。
他试着摇醒少女,“姑娘,醒醒。”
少女纹丝不动。
他又道:“你生病了,需要脱下外衣烤干,否则湿气入体,会病得更加厉害。”
少女轻咛一声,意?识逐渐转醒。
他再接再厉,“你若迟迟不醒,那便只能一直烧着,烧成傻子也不无?可能。”
少女艰难地?抬起眼皮,神色茫然地?望着他。
“醒了?”许清桉平静道:“快脱外衣去烤火吧,我会守着洞口。”
他转身往外走,背影挺拔,走路一瘸一拐。
瘸?
少女被触发了关键字,眸光倏然清明,一个飞扑上前,死死抱住许清桉的大腿,大声喊道:“少爷!你不要气馁!我一定会帮你重整旗鼓,将伤害你的人都?踩在脚底下的!”
许清桉:……
他试着拔了拔腿,拔不动。他又试着推开少女,推不开。
他道:“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更不是你的什么少爷。”
少女仰着一张小红脸,异常坚定地?道:“不,我没认错人,你就是我从小伺候到大的少爷。”
开哪门?子玩笑,看?她一身的细皮嫩肉,像是伺候人的料吗?
许清桉道:“姑娘,别闹了。”
少女道:“少爷,你也别闹了。”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在地?上跪着,四目牢牢相对,陷入诡异的僵局中。
许清桉下意?识地?认为对方动机不纯,所谓的“救命之?恩”,或许是她故意?设下的圈套,好借此接近自?己。可当?他望进那双几?乎清澈见?底的眼眸时,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莫非她是被石头磕坏了脑子?
他道:“你既说我是你家少爷,便得拿出切实的证据。”
少女道:“那还不简单?我从小跟着你,对你的事情了如指掌。”
许清桉问:“比如?”
少女道:“比如你幼年丧父丧母,身世坎坷。”
许清桉:“……”
少女又道:“比如你左腿有疾,走路一瘸一拐。”
许清桉:“……”
少女跟着道:“比如你从小被亲戚们欺压,造成你性格扭曲,愤世嫉俗。”
许清桉:“……”
她说得句句不对,又仿佛句句全对。
他狐疑地眯起眼,问:“那你来说说,我姓甚名谁?”
少女信心满满地吐出三个字:“蒋小明!”
许清桉嘴角一抽,“回?答错误,我叫许清桉。”
少女听着有些耳熟,便道:“是少爷新改的名字吗?清道桉列,天行星陈,确实比原先的名要好。”
许清桉见?她张口便是《东京赋》,愈发肯定她出身不凡,但任他百般否认,少女仍咬死是他的贴身婢女。
他深吸一口气,“你先起来说话。”
少女松手想要站起,岂料双腿一软,再度跌回?地?面。
她扯着他的袖子,晕乎乎地?道:“少爷,我,我站不起来,浑身没力气。”
她蔫头耷脑的模样可怜极了,换作普通人定要心生怜悯,出言安抚一番。
单就许清桉无?动于衷,“那你躺回?地?上继续休息。”
“嗯。”少女自?然地?吩咐:“那你收整下先。”
“……”
听听,这是婢女能说出的话吗?
许清桉懒得跟个病人计较,扶她坐到火堆旁。少女双手抱膝,困倦地?道:“少爷,我先睡会,等雨停了你喊我。”
“嗯。”
少女闭上眼,呼吸平稳地?睡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向许清桉。
许清桉往后一避,她便扑了个空,倒在冰冷粗糙的地?面。饶是如此,她唇边仍带着一抹笑,一抹天真而餍足的笑。
片晌后,他扶她起来,靠在自?己肩膀。
“罢了。”他淡淡地?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翌日天初亮,俊生带人找到山洞,当?他看?清洞内的情形后,差点没惊掉下巴——
娘亲嘞,公子怎么搂着个女的一起睡觉,还睡得那么熟,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
他刚要扯着嗓子大叫,被旁边的中年男子抢先一步,“世子爷,您还好吗?”
许清桉缓缓睁眼,神色不惊地?回?视。
中年男子恭敬作揖,道:“世子爷好,鄙人是日升当?铺的掌柜,名叫庞博涛。此番救应来迟,还请世子爷恕罪。”
许清桉道:“无?碍。”
“公子。”俊生忍不住插嘴,“您怀里的小姐姐是哪位?”
小姐姐?
许清桉垂首望去,见?少女正倚在他怀中睡得香甜。他松开环着少女的双臂,顺势试过她的额头,热度并无?减退。
庞博涛观察敏锐,忙道:“世子爷,我带了大夫同来,就在外面候着,随时等您的吩咐。”
“先出去再说。”许清桉对俊生道:“去喊个人进来,背她跟我们一道走。”
俊生内心有许多好奇,却也明白这会不是问话的好时机,点头道:“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喊人。”
他特意?喊了名强壮的男子进洞,“你去背那位姑娘,小心些,千万别磕碰着她。”
男子喏喏应是,待看?清少女的容貌,面上涌现惊艳之?色——
她长得可真水灵!
他咽了咽口水,正打算抱起少女时,许清桉道:“你退下。”
男子一愣,“世子爷,小的……”
“退下。”
男子讪讪离开,庞博涛见?状道:“世子爷,不如由我来背这位小姐,您看?如何?”
他年约四十?出头,相貌端方,文质彬彬,看?起来相当?正人君子。
许清桉本想将少女交给他,奈何少女揪紧他胸前衣裳,死活不肯松手。
俊生撸着袖子道:“公子,您看?我的,我必能够把?她扒拉开。”
他气势汹汹地?上手,还没使出全力,便见?少女的手腕红了一圈。
俊生傻眼,“她是豆腐做的不成,我稍稍拉一把?就这样了?”
他小心觑着许清桉的脸色,“公子,我要继续吗?”
再继续,人没被扒开,恐怕她的手腕得先受伤。
许清桉用行动代替回?答:他横抱起少女,跛着左腿,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俊生和庞博涛亦步亦趋地?跟着。
“公子,需要我扶着您走吗?您要是没力了就说一声……”
“世子爷,您当?心脚下,前边有石子和积水……”
*
日升当?铺已有百年历史?,其实力雄厚,黑白两道通吃,在岭南地?区名声响亮,令官府都?忌惮三分?。
而今,它的掌柜庞博涛站在堂内,对着主座上的年轻男子毕恭毕敬。
“世子爷,昨日我收到俊生的口信后,便立马带人去搜寻您的踪迹。另一边,我配合路校尉等人,命人在城中搜索,将躲在妓院地?窖中的贾松平成功抓获。”
“做得不错。”许清桉道:“路成舟人在何处?”
“路校尉接管了晏州衙署,正与其余的兵尉大人整顿人员,您可要我派人去请他来?”
“暂时不用。”许清桉喝了口茶,问道:“马建树那边可有消息?”
马建树便是晏州知州,亦是贾松平的上峰。
“他从大前日起便称病躲在家中,不知是听到了风声想避嫌,还是真病得下不来床。”庞博涛问:“世子爷,您觉得他是否参与了谋害您的计划?”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有人通报:“世子爷,马知州在外头求见?。”
庞博涛冷笑,“他倒是消息灵通,看?来还是病得不够重。”
许清桉道:“一州之?长,能尸位素餐,却绝非騃童钝夫。”
庞博涛道:“世子爷言之?有理,据我所知,这马建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才会养出贾松平这等蛀虫。”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许清桉道:“请他进来。”
庞博涛传过话后,主动退到许清桉身侧。
不多时,一名身着官服、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入内,气喘吁吁地?拜倒:“世子爷,我向您请罪来了!”
许清桉道:“马大人是晏州的父母官,怎能向我这小小监察御史?下跪请罪?快请起来,莫要折煞我。”
话说得谦卑,他神色却是轻怠,眉眼间?难掩嘲谑。
马建树笑不如哭,“世子爷,您是奉了圣上的命来晏州视察,无?论品阶大小,我都?当?敬您如上宾。只可惜我识人不清,被贾松平这狗东西蒙蔽了双眼。他不仅欺上瞒下,贪赃枉法,还敢瞒着我谋害于您,我知晓真相后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啊!”
许清桉单手支额,漫不经心地?望着他。
马建树继续表演,“世子爷,请您明鉴呐,我近日身体不适,已连续三日在家中休息,我的妻子和大夫都?能作证!我当?真对贾松平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他说得口干舌燥,极力与贾松平划清界限,生怕被“误会”牵连。
许清桉转问庞博涛,“庞管事以为如何?”
庞博涛笑道:“我等一介草民,哪有资格对官场之?事评头论足?还是等世子爷回?京,亲自?向圣上与老侯爷禀明,等待他们的评判才好。”
马建树脸色煞白,此刻才是真正地?悔不当?初。他平日里好逸恶劳,对下属疏忽管教?,致使衙门?内部乌烟瘴气。许清桉奉皇命来晏州巡查,没过几?日便查出贾松平违法乱纪的事实。他因惧怕被牵连,便默许了贾松平杀人灭口的计划,期望能粉饰太平,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马建树当?然知晓许清桉是老恒安侯的孙子,但他认为廉颇老矣,不足为惧,前世子能死,现世子也能死。横竖天高皇帝远,等许清桉死了,他们随便编个死因搪塞京城就是。
万万没想到,老家伙神通广大,手长得能伸到日升当?铺!这下可好,许清桉没死,贾松平被抓,他的好日子是彻底到了头。
马建树痛哭流涕,一下又一下地?扇着自?己,“怪我有眼无?珠,怪我一时糊涂,世子爷,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这回?吧……”
庞博涛嗤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许清桉半抬着眼皮,面上隐有厌色。
庞博涛会意?,“马大人,您请回?吧,世子爷身上有伤,大夫叮嘱了要多休息。”
马建树哪敢说不,万念俱灰地?掩面离开。
许清桉道:“派人守好他。”
“是。”说完正事,庞博涛打起旁的主意?,“世子爷,今晚我在东央酒楼设了宴,并请花家戏班的台柱蕊姑娘来唱戏,不知您能否赏脸赴宴?”
“你高看?了我。”许清桉意?味不明地?道:“我瘸了一条腿,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庞博涛一本正经,“您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为您接风洗尘。”
许清桉突然问:“庞管事今年贵庚?”
庞博涛道:“回?世子爷,鄙人今年四十?有三。”
“可娶妻生子?”
“鄙人十?八岁便娶妻生子,后又收了三房妾室,共育二子三女。”
“当?祖父了?”
说起家中小辈,庞博涛不禁喜笑颜开,“当?了,犬子是四年前成的亲,隔年便为家中添丁增口。如今我有一对孙子孙女,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许清桉道:“三世同堂,庞掌柜真是好福气。”
庞博涛见?机道:“人之?一生,费力劳心,所求不过是子孙绕膝,阖家欢喜。反之?,即便坐拥金山银山亦是无?趣。”
“说得没错。”
庞博涛见?他未有抵触,便更进一步,“我没记错的话,老侯爷已年过花甲,想必极盼着世子爷娶妻生子。不知您可有中意?的姑娘家?倘使有,不论出身,收进房里红袖添香,亦是人生乐事也。”
许清桉道:“既是乐事,又怎能我一人独享?祖父虽年事已高,依旧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若能纳几?房年轻美妾,生儿育女绝不在话下。”
“?????”
许清桉又道:“你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与其指望我传宗接代,不如他亲身上阵,岂不美哉?”
庞博涛目瞪口呆,差点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这这这,这是为人孙辈能说的话吗?简直是大逆不道,无?可救药啊!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被世子爷牵着走,老侯爷暗中指派给他的任务,世子爷早已洞若观火。
造孽哦,这祖孙俩,老的他惹不起,小的他也惹不起。
庞博涛硬着头皮道:“世子爷息怒,是我自?作主张,多嘴多舌惹得您不快,老侯爷对此全然不知。”
许清桉不予置评,“我还要在晏州停留几?日。”
庞博涛忙道:“世子爷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您有任何事吩咐我就好。”
“嗯。”
“您身上有伤,光有俊生伺候怕是不够,我特意?从府里调了两名心灵手巧的婢女……”
婢女?
许清桉联想到某位少女,也不知何等大户人家,能吃得消她那种?“婢女”。
“公子!”俊生小跑着进门?,“小姐姐退热了,人也醒了。”
“正好。”许清桉道:“庞管事,让你府中的两名婢女去伺候她。”
“是。”
庞博涛嘴里应是,心里却唉声叹气。什么心灵手巧的婢女,那分?明是他精挑细选出的良家子,想让世子爷充分?领略温柔乡的美好。可世子爷见?招拆招,完全不给他发挥的余地?。
问题来了,传言世子爷从未近过女色,里头究竟有何内情?
该不会是……
庞博涛的表情变得古怪,巧的是,俊生脸上的神色也很怪。
俊生道:“公子,小姐姐怕是用不着她们伺候哦。”
许清桉挑眉,“莫非她吵闹不休,难以相处?”
“这倒没有。”俊生道:“她醒后不吵不闹,修养极好。但是吧,她口口声声称是您的贴身婢女,要拖着病躯给您准备晚膳去。”
“……”
“我没法子,只得带她去了小厨房,谁知道转个身的功夫,她竟把?厨房给点着了。”
“……”许清桉问:“她伤到了吗?”
“人没伤到,但烧完厨房,她又喊着要去给您整理卧房,我怕她再闯祸,便赶紧跑来找您。”俊生用指头点点脑袋,问:“公子,您遇见?她的时候她便这样吗?”
非也,初见?时她眼明手捷,是个灵巧机敏的正常人。
许清桉自?知无?可推诿,道:“带我去见?她。”
众人来到少女休息的院子,还未站定,便见?一道身影夺门?而出,蒙头冲撞上最前头的许清桉。
事出突然,两人双双跌倒,许清桉负责当?肉垫,对方则完好无?损地?靠在他怀里。
“公子/世子爷!”
“少爷!”怀里的人仰起脸,开心中带着一丝埋怨地?道:“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第23章 第 23 章
少?爷。
许清桉听到这个称呼, 脑袋便阵阵发疼,比受伤的左腿疼,也比着地的背部疼。
他沉声喊:“俊生。”
俊生和庞博涛小心?地扶他们起来, 许清桉掸着袖口,抬眸望向?少?女。
她已拾掇干净, 换了件淡粉色的绣花罗裙,样式与做工都很普通, 穿到她身上却焕然一新, 别?样精致。
她未绾发,只编了两条垂至腰际的麻花辫,乌黑的发,雪白的肤, 朱唇皓齿, 曲眉丰颊。
她样貌生得?好,气质更是不俗, 所谓俏而不媚,顾盼生姿亦不过如此。
庞博涛在心?底赞叹:他活了四?十几年,从?未见这般出众的姑娘。世子爷不愧是世子爷, 在野外偶遇个姑娘便是天?人之姿。
许清桉无视他的炙热目光, 对少?女道:“你跟我来。”
少?女随他走到角落,看起来乖巧恬静。
他单刀直入地道:“姑娘,我不认识你。”
少?女歪着头, 说着一口标准官话,“少?爷, 你不仅腿瘸, 脑子也坏了吗?”
“……”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还是会好好照顾你,直到你恢复记忆,找回?人生方向?。”
“……”
听着她颠三倒四?,倒打一耙的话语,许清桉一时竟无可奈何。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曹——”少?女说了一个字又顿住,满眼迟疑地道:“不对,不该是曹。”
“那该是什么?”
少?女蹙眉,苦思冥想后道:“我记不起来了。”
“你身上可有什么物件?”
少?女从?颈间取出一枚红绳玉佩,“这个算吗?”
“算。”许清桉道:“上头可有印记?”
少?女检查后,雀跃地道:“少?爷,它背后刻了个‘满’字。”
“松檐半夜雨,风幌满床秋?”
“不对,应当是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
虽是同字,寓意大相径庭。前者形容秋夜萧瑟,不胜凄凉。后者描绘皎皎月色,朦胧美?妙。
许清桉道:“依你所言,你名中当有‘满’字。”
“所以是什么满呢?大满?小满?中满?阿满……”她心?弦一悸,有所感应地道:“我记起来了,我叫阿满!”
“其他事记得?吗?”
“记得?啊,我是你的贴身婢女,与你从?小相依为命,你父母早逝,瘸了一条腿,不受家中亲戚待见,常年被欺侮算计……”
很好,事情又绕回?了原点。
许清桉放弃沟通,命庞博涛请大夫替少?女再次诊断,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世子爷,这位姑娘脑后受创,外伤虽不严重,但内有淤血压迫,或由此引发了失忆之症,并伴有间歇头疼,意识混乱等症候。”
“多久能复原?”
“不好说,短的几天?便好,长的十几年,甚至终身记不起往事的也有。”
“有没有一种可能。”许清桉问:“她是故意装的?”
“我看不像。”大夫问:“世子爷觉得?像吗?”
许清桉并非少?不更事,自四?岁起进入恒安侯府,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狡猾如狐者,有面善心?恶者,亦有捧高踩低之流。
他们心?怀鬼胎,均想从?他身上谋取好处。而他在数次的上当受骗后,成功学会鉴貌辨色。
孩童可贵,其眸天?真无邪。成人恶浊,其眸欲壑难填。
人品如何,观其眸足矣。
*
再说咱们的薛大小姐薛满,她的逃婚之行?坎坷曲折,眼下更是到达顶峰:她失忆了。
什么婚约?什么裴长旭?什么白鹿城?什么委屈难过?忘了忘了,她全忘了。
她彻底忘却前尘,意识错乱,坚信自己是《婢女奋进录》中忠心?耿耿的主角,立志要扶持主子东山再起。至于怎么个扶持法……呃,虽没有具体计划,从?衣食起居做起总没错吧?
“少?爷的脏衣裳呢?你去拿来,我要替他清洗。”她理所当然地使唤俊生。
俊生知晓她是主子的救命恩人,赔笑道:“阿满姐姐,公子的衣裳早晨已洗过了,无须您亲自动手?。”
“那鞋呢?袜呢?帕子呢?”
“洗了洗了,全洗了。”
“行?吧,今日天?气好,我去给少?爷晒晒被褥,他的卧房在哪?”
“姐姐请慢,公子的被褥也晒了,您不如休息会儿?,先喝口茶,吃些点心?。”俊生殷勤地介绍起桌上茶点,“这是六安瓜片,再配着新鲜出炉的绿豆糕、枣泥糕吃,滋味别?提多好了。”
听他一说,薛满也觉得腹中饥饿,便捻了块绿豆糕吃。
俊生立在旁边,见她姿势优雅,细嚼慢咽,举手投足俱是贵族风范。
奇了怪,她干吗非要说自己是婢女,争抢着去干粗活?当主子难道不舒服吗?
薛满填饱肚子后,用正眼端详俊生,“你是谁?”
俊生如实道:“我是公子的小厮。”
薛满道:“你家公子是谁?”
俊生道:“公子姓许,名清桉。”
“意思是,你家公子与我家少?爷是同一个人?”
“对对对。”
薛满沉吟片刻,就在俊生以为她要幡然醒悟时,又嘟嘟囔囔:“少?爷真是的,有我伺候着,何必再花钱找个小厮?”
俊生一拍脑门:得?,这事说不清了。
他用余光瞄见许清桉进门,忙迎上去,“公子,您总算来了,大夫怎么说?”
许清桉摇头,道:“我有事要你去办。”
俊生得?了差事离开,许清桉转向?少?女,见她双手?叉腰,一脸要同他算账的严肃表情。
“少?爷,古语有言: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少?女道:“你这是恶行?,大大的恶行?。”
“我做了何等恶行??”
“我问你,方才离开的男童是谁?”
“我的小厮俊生。”
“你既有了我,又怎地多余请小厮?”少?女义正词严,“咱们现在处境艰难,必须得?凡事从?简,节衣缩食。”
许清桉刚想反驳,忽然记起大夫的叮嘱:“世子爷,人在丢失记忆后,往往会意识错乱,心?境敏感,极容易变得?歇斯底里,少?数在遭受刺激后更会精神崩溃,做出无可挽回?之举。是以,您最好是循序渐进,用缓和的方式纠正她,引导她重拾记忆。”
对待救命恩人,许清桉不得?不耐住性子,道:“我是男子,你是女子,生活起来有诸多不便,招个小厮能方便些。”
“可是……”
“你要为我擦身沐浴?”许清桉问:“从?头到脚?”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面前的男子衣冠楚楚,俊美?非凡,但想让她给搓背洗脚?
薛满眨眨眼,道:“我又想了想,男女授受不亲,少?爷请个小厮也不为过。”
“嗯。”
“少?爷,你每个月给他多少?工钱?”
“三两白银。”
“什么?!”薛满捂着脸,痛彻心?扉地道:“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存了十几年的银子,你怎么能这般大手?大脚?”
许清桉:……他十分?想钻进她的脑袋看看,什么样的主仆关?系会是婢女给钱,主子反倒吃起了软饭?
经过一番套话,他从?她混乱的叙述中大概了解前情,这位少?爷的关?键词是:瘸腿,偏激,莽撞。而某位婢女的设定则是:吃苦耐劳,忠心?耿耿,高义薄云。
懂了,优点全是她的。
许清桉到底不是普通人,张口就来:“你忘了?我拿着你的银子刻苦念书,顺利考取功名,得?了个七品官的职位,每年有充足的俸禄,囊中已不再羞涩。”
是吗?
薛满隐约觉得?有地方偏离了认知,比如少?爷应该拿银子去做生意,成为商界新贵,狠狠打坏蛋亲戚们的脸……转念又想,士农工商,士在最前,商在最末,当官可比做生意要有地位。
她开心?地接受现状,“少?爷,你做得?不错,但切记不可骄傲自满,要虚怀若谷,再接再厉,争取将?来位居极品。”
“你觉得?我能做到?”
“当然能,所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她以一种堪称盲目的自信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许清桉勾唇,眸中的厌色呼之欲出。这么多年来,他不曾得?到祖父的半句认同,却在一个相识不久的失忆少?女口中得?到鼓励,真正是引人发笑。
这模样落入薛满眼中,便问:“少?爷,你笑得?阴阳怪气,是腿伤犯了,想用笑容掩饰疼痛吗?”
“……”
“在我面前大可不必,疼的话喊出来便是,我又不会取笑你。”
“……”
许清桉摁着额角,面无表情地想:等找到她的家人,他定要第一时间送她走,半息功夫都不耽搁。
他吩咐俊生带人去搜寻少?女丢失的包袱,隔日,俊生不负所望地带回?包袱,打开一瞧,里头有衣物、银票、书籍等,均被雨水损毁,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许清桉没放弃,“她身上可还有其他物件?”
俊生道:“还有个装碎银的荷包,我瞧着挺寻常的,您要问阿满姐姐借来看看吗?”
薛满掐着话尾进门,手?中端着托盘,精神奕奕地道:“少?爷好,我炖了川贝雪梨猪肺汤,你趁热赶紧喝吧。”
许清桉道:“我不喝。”
“为何不喝?”
“为何要喝?”
“因为你腿上有疾,得?补身子。”
“大夫给我开了治腿伤的药。”
“药是药,补汤是补汤,两个都得?喝。”薛满端起比脸还大的瓷碗,递到许清桉的眼皮底下,“喏,赶紧喝。”
她目光炯炯,虎视眈眈,一副“我是为了你好,你不喝我便磨死你”的架势。
许清桉纹丝未动,不肯就范。
俊生打起圆场,“公子,阿满姐姐是好心?好意,您便喝了它吧。”
许清桉道:“不喝。”
俊生哪敢继续多嘴,再看薛满,她落寞地垂眸,“少?爷有了新小厮,便不再看重我了。”
俊生有苦难言:跟他有什么关?系?公子做出的决定,连老?侯爷都无权干涉。
“这是我一大早起来,去厨房洗猪肺,削雪梨,守在灶旁半个时辰炖出的汤,可惜无人品尝。”薛满吸了吸鼻子,“世上之事,果然都逃不出喜新厌旧的定律,我想过不了久,你便要赶我走,只留俊生在身边伺候了。”
俊生真想朝天?大喊:冤枉!我冤枉啊!!!
他朝许清桉挤眉弄眼,嘴巴不住开合:救命恩人,公子,她是您的救命恩人!
许清桉对此视若无睹,正待绕过她走,无意中瞥见她端碗的手?。昨日分?明是白玉无瑕,此刻食指处却多了几道细微血痕。
她尚在委屈,“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如今是深有体会,人性本薄,一旦飞黄腾达,首先会丢掉相依为命的忠仆——”
她手?中忽地一轻,是许清桉接过碗,坐回?了椅子上。
“少?爷。”薛满飞快地改口:“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她跟着坐好,期待地催促:“你快喝,尝尝味道如何。”
许清桉尝了勺汤,一股咸甜交加的腥膻味直击味蕾,震碎他镇定自若的面具。
“好喝吗?”
他扔开勺子,干脆地道:“不好喝。”
薛满不信邪,端起碗尝了一小口,露出同样嫌弃的表情。
“呕,好难喝。”
“下回?不许再进厨房。”
“那不成。”薛满道:“为了你的身体,我必得?总结经验,迎难而上。”
“我身体安好,无须你操心?。”
“你低头看看,是谁的腿瘸着呢?”
“……”
俊生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过招,对少?女不禁刮目相看。阿满姐姐能说会道,屡出奇言,丁点不畏惧公子。公子碍于救命恩情,对她不能骂更不能打,唯有忍着心?烦,接受“新婢女”的谆谆教导。
他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咧着嘴想:咦,公子这回?好像遇上克星咯!
第24章 第 24 章
如俊生所想, 许清桉确实拿少女没辙。她救了他,又因他而受伤导致失忆,于情?于理他都得酬功报德。
他原想着帮她找回家人, 给足谢礼便好。可他派人去晏州及周边打探一圈,并未查到符合特?征的失踪案件。少女仿佛凭空出现, 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硬生生扎进他的生活里?。
他被迫多了个婢女, 一个叫得比谁都凶, 干活比谁都烂的婢女。
下厨房,她能将厨房烧得乌烟瘴气。
洗衣裳,她能将衣裳洗得破破烂烂。
做清扫,她能将灰尘扫得铺天盖地。
偏她毫无自知之明, 今日捣鼓这个, 明日折腾那个,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
要说许清桉曾怀疑她是奸细, 这会却?是彻底打消疑虑:谁家奸细能像她这般没眼色,成?日尽忙着给他添堵?又或者对方正是另辟蹊径,要派她来活生生磨死他?
这不, 许清桉今日刚起?床, 便被迫饮下两碗焦味白米粥。口?中?苦味未散尽,阿满又端来一碟子黄澄澄的卢橘。
她兴致勃勃地道:“少爷,这是我去市集亲自为你?挑选的新鲜卢橘。酸甜可口?, 生津止渴,你?快来尝尝。”
许清桉握笔的手紧了紧, “我不喜食此果, 你?与俊生吃吧。”
薛满道:“卢橘是好东西,寻常人家想吃都买不起?, 你?怎还挑三拣四??”
经过几日相处,许清桉摸清她的套路,知晓硬碰硬没有好处,便顺着她的思路道:“我缩衣节食多年,过惯了清贫日子,反倒享不得福。再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需忆苦思甜,时刻保持清醒。”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薛满不禁心生赞叹,“少爷,你?觉悟真是高。”
便在许清桉以为要躲过一劫时,薛满细致地剥起?卢橘,“既如此,那你?便只?吃一颗,用这丁点的甜抚慰长久的辛劳。”
许清桉瞥向俊生,后者点头如捣蒜,意思是:他尝过卢橘,味道没问题,公子可安心享用。
“那说好了,我只?用一颗。”
“嗯!都听?少爷的。”
在薛满期待的眼神中?,许清桉接过卢橘,试探性地轻咬一口?。果肉饱满,鲜嫩多汁,令人回味无穷。
他跟着咬下第二口?,依旧甜入心脾,可再看剩余的果子,核中?赫然探出一条深褐色的活虫,最最关键的是,它只?留半截扭动的身躯——
许清桉脸色大变,立即吐干净口?中?果肉,捧起?茶盏,漱了足足一刻钟的口?。
期间,薛满挠着下巴,嘟嘟囔囔:“我与俊生吃了好多颗卢橘,半条虫子也没吃到,为何轮到少爷便一击必中??”
半条。
许清桉呕意更甚,又用了两壶茶,几乎漱掉口?中?一层皮,才勉强止住恶心。
他板着脸道:“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薛满往他面?前一站,无辜地道:“少爷,你?相信我,我真没料到那颗果子里?有虫。”
许清桉道:“我信你?。”
薛满松了口?气,听?他继续道:“我打算给你?一大笔银子,招四?名婢女,再在此地买一所宅邸,你?意下如何?”
“我本是婢女,为何还要招四?名婢女?”
“你?有了婢女和宅子,今后便是主子,是小?姐。”
“那岂不是要和你?分?开?”薛满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少爷,你?还是打算抛弃我吗?”
“错,我是感?激你?,希望你?将来能过得好。”
“你?撒谎,你?明明是喜新厌旧,嫌我碍事了。”她红着眼道:“少爷,你?别赶我走,我保证会加倍努力?地伺候你?,让你?每天都过得惬意舒心。”
……他正怕她的“加倍努力?”。
许清桉道:“婢女是奴,小?姐是主,你?该分?得清其?中?好坏。”
薛满执拗道:“我才不稀罕当什么主子,我说要帮你?重整旗鼓,便一定会帮你?重整旗鼓。”
许清桉不客气地问:“你?身为婢女,凭什么帮我重整旗鼓?”
薛满振振有词,“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到危机来临,你?自然能见识我的用处。哦对,我不是已经用全身家当供你?读书考官了吗?”
“……”
许清桉满脸隐忍,俊生低头装聋。这时,庞博涛隔门喊道:“世子爷,我有事禀报。”
“进来说。”
庞博涛进屋,“外头来了名靳姓少女,声称是贾松平的外甥女,坚持要求见您。”
许清桉道:“不见。”
“我也是这么回她的,但她不依不饶,在门口?大声喧哗。她说您没有权利封锁贾府,还说要去衙门击鼓鸣冤,状告您滥用公权。”
“她怎知道我在你这里?”
“我估摸着是衙门那头透露的消息……”
薛满对俊生私语,“贾松平是谁?”
俊生解释:“是晏州的州同,公子查出他贪污受贿巨额银两,未等上报,便遭到贾松平的打击报复。这不,公子平安归来,那贪官便要倒霉了。”
薛满颔首表示知晓,又问:“少爷是监察御史,按说出巡时应当带着书吏和兵卫,这几日我怎么没见到?”
俊生道:“这次南巡,圣上特?意从京畿营中?调了一支精锐小?队护送公子。领头的是昭武校尉路成?舟,如今正带着其?他九位兵尉大人在府衙拘守贾松平及其?党羽。至于书吏大人,他前段时间生了场病,公子特?许他在上一处养身体,等痊愈后再赶来跟我们会合。”
“我这一生病,似乎真忘了不少东西。”薛满感?到庆幸,“还好,关于少爷的事我仍记得清楚。”
“谁说不是呢?”俊生机灵地附和:“阿满姐姐,您有记不清的事情?问我就好,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满对他有些改观,小?家伙年纪不大,人倒聪明,难怪少爷会留他在身边伺候。
“你?我同为少爷的仆人,要齐心合力?,共同帮助少爷渡过难关,知道吗?”
“嗯嗯,我知道的。”
许清桉仿佛没看见他们的交头接耳,对庞博涛道:“打发她走。”
庞博涛道:“我看那位姑娘不像是讲理之人,用软的恐怕行不通。”
许清桉道:“你?看着办。”
说完事,许清桉打发所有人离开。庞博涛往外院走了一段路,发现身后多了根鬼鬼祟祟的小?尾巴。
他回过头,笑容可掬地问:“阿满姑娘,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薛满从路边稀疏的枝叶后探出脑袋,“庞管事,你?准备怎么打发那贪官的外甥女?”
“她若听?得懂好话,我便客客气气地请她离开,反之,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
“你?比她年长许多,又是个男儿身,不怕别人说你?欺负弱女子吗?”
庞博涛给足她面?子,“确有你?说的这种可能,那依阿满姑娘所见,我该如何妥善处理此事?”
“有我啊。”薛满拍着胸脯道:“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们肯定能好好沟通。”
庞博涛委婉地道:“这个,容我先去问问世子爷的意见。”
“他这会儿可没心情?回答你?。”
“为何?”
因他刚吃了半条虫。
薛满清清嗓子,左言他顾,“我身为少爷的得力?婢女,理该帮他摆平麻烦。走吧,别浪费时间,带我去会一会她。”
“但是……”
“没有但是。”薛满轻扬下颚,一锤定音,“速去前面?带路。”
*
骄阳似火,饶是站在伞下,靳嫣然仍热得汗流浃背。她努力?维持着笔直站姿,双眸紧盯前方,期待着下一刻,传闻中?的恒安侯世子便能开门出现,惊艳陶醉于她的傲然风采。
是的,你?没猜错,她想替姨父申冤是假,意图给恒安侯世子留下深刻印象才是真。
她不远千里?,乘船从老家赶到晏州,为的是过人上人的生活。岂料到达晏州后,姨母并未接她进贾府,而是随意将她安置到外头。没过几天,她又得到消息,称整个贾府被人包围,连只?蚊子都无法进出。
她联系不上姨母,转而去了衙门,恰好听?到几名官兵在议论纷纷。从他们的谈话中?可知,前段时间有位监察御史来到晏州,查到姨父有贪赃枉法的行为。姨父欲杀人灭口?,却?落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贾松平这蠢东西,平时对咱们耍威风也便罢了,这回竟然敢对许清桉动手,简直是嫌命太长。”
“说得没错,许清桉明面?上只?是个七品官,实则是老恒安侯的独孙。老恒安侯是谁?那可是连当今天子都敬重有加的人物!敢暗杀他的孙子,无疑是自绝后路。”
“他是永无翻身之日咯,马大人也会受此牵连,唉,晏州要变天了,咱们今后的日子是难上加难。”
靳嫣然先是一惊:姨父犯罪,她设想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全没了?
转念她又一喜:恒安侯世子诶!真正的达官贵人,她若能与他搭上关系,后半生必能锦衣玉食,享之不尽!
她动起?歪脑筋:她可以先借替姨父鸣冤的由头,求见那位恒安侯世子。等他阐述姨父的罪行后,她便扭转态度,大义灭亲,再趁机展示温柔得体的一面?……
嗨,这年头,谁还没看过几本风花雪月的话本呢!
她费去不少银子,成?功打探出恒安侯世子的住所,精心装扮一番后,与奶娘到此守株待兔。
这一守便是一个时辰,她站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暗想是否要改日再来时,大门终于徐徐打开。
方才见过面?的中?年男子伴一名妙龄少女出现,后者把?玩着辫子,好奇地望着靳嫣然。
薛满问:“是她吗?”
庞管事回:“正是她。”
靳嫣然回以敌意的目光,哪里?来的臭丫头,衣着普通却?似出水芙蓉,倒衬得她珠光宝气,过于浮夸。
“庞管事。”她语气欠佳,“我再说一遍,我要见恒安侯世子,否则便——”
薛满接道:“便去衙门击鼓,替你?那贪官姨父鸣冤吗?”
“对!”靳嫣然忙又摇头,“不对不对,我姨父为人清正,绝非贪赃枉法之辈!”
“那按你?的意思,是我家少爷冤枉他了?”
“说冤枉倒不至于,但其?中?定有误会。”靳嫣然反复打量她,“你?是恒安侯世子的婢女?”
“正是。”薛对自家少爷的“隐藏身份”适应良好,“今日甚热,你?不如先进来,与我去厅里?坐下说话。”
靳嫣然并不领情?,“我为正事而来,与闲杂人等无话可说。”
薛满指着自己,“我是闲杂人等?”
靳嫣然嗤笑一声,“区区一个婢女。”
“婢女怎么了?”薛满反驳:“婢女亦是人,亦能为主子分?忧解难。”
靳嫣然会错意,神色愈加鄙夷,“无论你?在世子面?前有多得宠,这都不是你?能掺和的事。以色事人者,便该有自知之明。”
薛满眨眨眼,瞟向庞管事:她说的什么东西?谁以色事人了?你?吗?
庞管事:……我没有,我不是,我绝对不可能。
“阿满姑娘。”他道:“您生得太漂亮,靳小?姐怕是误会您了。”
薛满懂了,对方这是对漂亮的婢女有成?见,非常大的成?见。
“靳小?姐。”她没有动怒,飞来一句,“我不怪你?。”
靳小?姐问:“你?不怪我什么?”
“不怪你?见识有限,以偏概全。但我得告诉你?,天底下既有好官也有坏官,同理,既有依靠颜色,攀龙附凤的婢女,也有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忠于本职的婢女。”薛满笑吟吟地道:“巧得很,我便是极为罕见的后者。”
“哼。”靳嫣然不屑道:“你?说再多也只?是个婢女,身有贱籍,不得谈论官事。”
“我是贱籍,那你?是什么?”
“我自然是良民。”
“或许很快便不是了。”薛满道:“按我大周律法,谋杀朝廷命官乃是死罪,其?罪及妻孥,祸连三族。你?是贾松平的亲外甥女,刚好在三族内,此番难逃责罚。”
她朝庞管事使了眼神,庞管事便道:“阿满姑娘所言极是,按照律法,靳小?姐也该被一起?抓进大牢。”
竟有这等律法?!
靳嫣然的脸色迅速变幻,脱口?道:“我与贾松平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他家中?如夫人的外甥女,算不得他的正经三族!”
“哦?”薛满问:“那你?跟我一样,也是闲杂人等?”
靳嫣然陷入两难,若回答是,那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若回答不是……
“靳小?姐,你?好好想清楚,若你?肯认这个姨父,我们便努力?成?全你?。届时你?可以先进大牢,待我家少爷有精神了,再抽出空去牢里?见你?。”
哪个正常人肯主动进大牢?
最终,靳嫣然绝了攀附的念头,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待走出一段距离,她忽然问:“奶娘,这婢女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她?”
奶娘道:“小?姐,应当是您听?错了。以她的相貌,老奴见过必不能忘。”
主仆俩压根没将貌美小?婢女与船上丑陋的杨巧燕联系到一起?,失忆的薛满更是全然不知。
她打发走靳嫣然后,兴冲冲地跑回书房,急着向许清桉邀功。
“少爷,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三言两语便打发走那贪官的外甥女,帮你?解决了问题。”
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你?看,我就说我很有用吧。
许清桉暂停手中?狼毫,抬头看她,“谋杀朝廷命官是死罪,其?罪及妻孥,祸连三族?”
“对。”薛满说得肯定,“刑律与吏律中?均有相关记载,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许清桉意外她能通晓律法,除此外,他还有话要问:“那你?来说说,三族具体是哪三族?”
“呃……”薛满小?声回答:“父族、母族、子族。”
说白了,靳嫣然是贾松平小?妾的外甥女,并不在受牵连的亲属范围内。薛满算准她不懂律法细则,便耍小?聪明诓了她。
许清桉道:“阿满,你?胆子不小?。”
这是他头一回喊薛满的名,嗓音清冽,带点意味不明的怒,又藏着万般难捉摸的深意。
薛满依旧理直气壮,“少爷,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你?可不能得鱼忘筌。”
“按你?所言,我才是罪魁祸首?”
“谁说不是呢?”
“……”许清桉的头又疼了。
他扶上额角,刚摁两下,忽见她从袖里?掏出一颗卢橘。
“少爷,这个卢橘啊——”
他猛地起?身后退,眸光中?透着嫌恶,“我不是叫俊生都扔了吗?”
“我又给捡回来了。”薛满道:“好好的果子,扔了多可惜。”
“它生虫子。”许清桉强调,“它里?头有虫子。”
“只?你?那颗有,其?他全是好的,不信我吃给你?看。”
薛满本想证明卢橘没问题,单是许清桉倒霉而已。哪知道剥开黄澄澄的卢橘,一口?咬下大半,见到的画面?似曾相识——
虫子,还剩半条的虫子!
“啊!!!!!!!!!!!!!!!!!!”
薛满的尖叫声几乎震碎屋顶,许清桉捂耳朵之余,唇角悄然上扬。
很好,倒霉的人不止他一个。
第25章 第 25 章
最终, 在薛满声情并?茂的自荐,以及俊生、庞管事的苦口相劝中,许清桉暂时?打消送走她的念头。
按庞管事所?言, 薛满相貌出众,神?思混沌, 留在此?处定会惹来狂徒觊觎。届时?她举目无亲,叫天天不灵, 叫地地不应, 结局可?想而知。
她的包袱损毁,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至于口音,大周朝推行?官话已久,实难以此?推断她来自何地。许清桉非怜香惜玉之辈, 不过?晏州已被他搅乱一池水, 留她在此?确实危机四伏。
不能留,便只能带走。
许清桉在晏州边养伤边收拾残局, 期间,薛满用?药针灸都没有好转,成日只围着他打转。路成舟等人知晓内情后心思各异, 然而无人敢置喙——恒安侯世子的事情, 自有恒安侯府管教。
远京中,景帝得?悉贾松平的罪行?、马建树的渎职,便从隔壁属州调了知州到此?代职。巧得?很, 这位知州也姓贾,但与贾松平并?无关系, 行?事更是南辕北辙。他兢兢业业, 常年不懈,终于在四十有二时?等来仕途的曙光。
从属州到直隶州的长官, 官阶是实打实升了一级。
新知州深知机会难得?,决意在晏州大展拳脚,是以,待许清桉倍加用?心。
许清桉见惯这类讨好,不咸不淡地接受,“往后有事可?去找庞博涛传话。”
新知州大喜过?望,有恒安侯世子的支持,他何愁在晏州站不住脚跟?他勤勉从事,尽心竭力,若干年后,终在晏州百姓心中留下浓厚的一笔功绩。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
一个月眨眼而过?,许清桉的腿伤好得?八九不离十,他安排路成舟等人在晏州佐理,顺便接应书吏凌峰。随即乘着马车,带薛满与俊生先行?前往下个目的地:衡州。
衡州与晏州相隔不算太远,当地民康物阜,粟红贯朽,乘马车的话四五日便能到达。
衡州乃许清桉此?番南下监察的最后一站,顺利完成后,他便得?返回京城,回到冰冷且死寂的恒安侯府。
他仍清楚记得?,出发前祖父站在侯府门?前的石阶上?,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除开我给你?的世子身份,你?根本不值得?一提。”
在身经百战的老恒安侯眼中,小小监察御史犹如蝼蚁,该对他感恩戴德,唯命是从。可?这孙儿偏随了那不识抬举的娘亲,满身逆骨,处处与他作对。
许清桉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恭敬作揖,真诚建议:“祖父所?言甚是,依孙儿之见,等哪日天气好了,祖父身子利索了,大可?求见圣上?,请他改立恒安侯世子的人选。至于具体要立谁,您可?以试试抓阄,从四位姑母生下的八位表兄表弟中随意挑一个。若还觉得?不够,便再加上?姑母们的十三位庶子,想必能选出让您中意的人选。”
老恒安侯脸色铁青,愤愤甩袖,“你?个不肖子孙,竟敢目无尊长,妄言妄语!来人啊,将世子的护卫全部撤回——”
责骂也好,威胁也罢,许清桉懒得?听,转身扬长而去。
自他懂事起,与祖父的此?类争吵屡见不鲜。祖父从军多年,行?峻严厉,待他一直嫌好道歹。而他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如今的淡漠以对,足足走了十二年。
亲祖孙又如何?祖父要的他不愿给,他要的祖父则嗤之以鼻,若非有过?世的父亲羁绊,与娘亲临别前做好的约定,他与恒安侯府早该一拍两散。
世人所?谓的“血浓于水”,并?不适用?于恒安侯府。
他坐在马车里,低眸向书,恹恹地勾起唇角。
“少爷,你?在笑什么?”旁边冒出一句话,是薛满怀抱软枕,盯着他手里的书封道:“你?看的是《群书治要》,我记得?它博采典籍,通篇讲述治政之道,繁复无聊得?很。”
许清桉合上?书,“你?读过?这本书?”
薛满想也不想地道:“哪能是我,我是听别人说?过?大概。”
许清桉道:“哦?你?听谁说?过?这本书?”
“我是听……”薛满愣住,脑中飞快闪过?一幅画面:有人倚在窗边,手捧书卷,身影颀颀,面容模糊难窥。
是名男子,一名风度绝不会差的男子。
许清桉追问:“你?仔细想想,是听谁说?过?这本书?”
薛满闭上?眼,努力回想那人的面容,可?惜想破脑袋也没有头绪,干脆道:“是你?啊!”
“……”
“少爷,你?忘了吗?是你给我详细又耐心地说过?这本书。”
许清桉想,光耐心二字便能证明那人绝不是自己?,但妄想跟她解释清楚?呵呵,不可?能的事。
他已命庞博涛加大范围,在周边各府各州继续寻找失踪少女,一旦找到她的家人便立刻送返,在这之前,姑且留她在身边。
“阿满。”
“到!”
“你?可?知当婢女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我知我知,是忠诚。”
“不对,是听话。”
“是忠诚。”
“是听话。”
“是忠诚。”
“……是听话。”
薛满撇开脸,小声嘀咕:“那你?要我杀人放火,我还得?言听计从不成?”
“杀人放火?”许清桉半阖一双风流眸,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薛满坚守原则,“我是良民,无须在干坏事上?受人肯定,哪怕你?是我最敬重的少爷,你?也没法逼我成为坏人。”
许清桉的目光落在案几上?,认认真真地寻找“敬重”何在。嗯,约莫只存在她的个人幻想里。
“以后你?跟在我身边,需令行?禁止,明白否?”
“我尽量吧。”
“只是尽量?”
“我努力,尽量努力。”她从脚边提出一个食盒,打开盖子,取出一碗猪肺汤,“少爷,这是我临行?前炖好的枸杞猪肺汤,还温着呢,你?快点喝吧。”
猪肺汤,又是猪肺汤,花样难喝的猪肺汤。
许清桉怀疑她跟猪肺有仇,“为何每次都是猪肺汤?能不能换成鸡汤?”
“鸡汤有什么好喝的。”薛满讨厌鸡汤,不明所?以地讨厌,“猪肺汤补肺润燥,健脾止咳,有利于你?身体康复。”
许清桉忍不住提醒她,“我伤的是腿,按以形补形来说?,你?该炖猪蹄汤。”
薛满一不小心说?出大实话,“你?去菜场看看,猪蹄比猪肺贵好多呢。”
“……”许清桉从腰间解下淡青色的绣竹纹荷包,丢到案上?,“记住了,下回我要喝猪蹄汤。”
薛满打开荷包,倒出里头的碎银,一锭,两锭,三锭四锭五锭……哇,少爷当了官之后真是富有。
她掐指一算,看来先前为他付出的积蓄很快便能回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
她美滋滋地转移碎银到胖头鱼荷包,许清桉定眸一看,神?色略显恍惚。
在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娘亲习惯在他的衣物上?缝制各种?小动物图案做标记。可?当娘亲决定将他送回恒安侯府时?,却当着他的面将衣物焚之殆尽。
“这是你?绣的荷包?”他问。
薛满不知哪里来的错觉,“是的,我亲手绣的。”
“改日能否替我绣一个?”
“小事一桩,你?想要绣什么图案?”
“小动物的便好。”
“那我给你?绣只老鹰,希望你?今后振翅高飞,直上?青霄。”
老鹰的体格实在算不得?小,然而……许清桉垂眸,“好,便借你?吉言。”
薛满将荷包揣回怀里,将猪肺汤往他那边推,“少爷,喝汤。”
许清桉问:“你?尝过?了吗?”
“当然没有。”薛满道:“身为一个合格的婢女,我才不会尝少爷的汤。”
许清桉把瓷碗推回她面前,“我允许你?尝。”
薛满再推回去,“我不能尝。”
“你?可?以尝。”
“我不要尝。”
两个人推来推去,短时?间内没有结果,许清桉忽然笑了,“好,我先尝。”
他端起碗,先是浅尝一口,再是细细品味,随即神?色变得?难以置信。
怎么,是难以置信的难喝吗?莫非她又突破自我下限了?
薛满那个叫贴心,“少爷,不用?勉强,你?喝半碗就?行?。”
许清桉摇摇头,“半碗?不能够。”
话音刚落,他便仰头喝下大半碗猪肺汤,意犹未尽地道:“好喝。”
薛满差点被惊掉下巴,“好、好喝?”
“好喝极了。”他问:“阿满,你?确定这碗汤出自你?手?”
“我确定。”
“那你?确定它没被人掉过?包?毕竟它……”他扔出一堆赞美之词,道:“与你?以往的厨艺天差地别。”
“我确定它没被掉过?包。”薛满不疑有他,沾沾自喜地道:“看来我在厨艺上?天赋异禀,短短一个月便能突飞猛进。”
“这是我此?生喝过?最暖心美味的猪肺汤。”许清桉举起瓷碗,问她,“你?要尝一小口吗?”
薛满被夸赞迷晕了神?智,竟毫不设防地接过?,许清桉见状,眸中掠过?一道狡光。
待她启唇喝汤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起身,左手抵住她的后颈,右手使巧劲推碗,轻而易举地逼她喝光余下的猪肺汤。
须臾的工夫,薛满的脸色便由白转青,真切领略透这碗猪肺汤的“美味”。
许清桉松手,淡然地坐回原位。
薛满干呕了好一阵,怒瞪向他,“少爷,你?这个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
“汤明明很难喝,非常、十分、无比的难喝!”
“难喝又如何?”许清桉反问:“我喝得?,你?却喝不得??”
“我又没生病!”
“主子有难,婢女同当。”许清桉再问:“还是说?,你?并?无与我同甘共苦的决心?”
“当然有。”薛满暂且息怒,勉为其难地道:“算了,这回便原谅你?了,但是下不为例。”
听听这施舍般的口气,究竟谁是主子,谁是仆人?
许清桉不置可?否地一笑,闭眸开始假寐。
天色已晚,马车正到了人迹罕至处,看来今晚只能宿在野外。
许清桉与俊生是男子,夜宿野外倒也罢了。薛满身为女子,总归有诸多不便。
对此?,薛满本人很看得?开,“小事一桩,我晚上?睡马车里就?好。”
然而真入了夜,马车里异常闷热,她打着扇子仍遍体生津,翻来覆去许久后,撩起帘络往外看。
这会是仲夏,月明星稀,蛙鼓虫吟,暑气熏蒸。俊生在大树下铺好席子,四角扔着驱蛇虫的香包,又去捡来树枝,在不远处架火堆照明。
许清桉便坐在席子上?,背倚树干,神?容静谧,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月光薄如蝉翼,轻拢他的周身,散发着淡淡银辉。在黏腻而炎热的夏夜,他宛如一泓清凉的泉水,遗世独立,沁人心脾。
薛满跳下马车,轻喊:“俊生。”
俊生回首,同样压着声,“阿满姐姐,有事吗?”
薛满提议:“我睡不着,来帮你?生火吧。”
“不用?不用?。”俊生抹着汗道:“火边又热又容易烫到手,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那我来给你?打扇?”
“哪能劳烦您给我打扇。”俊生笑道:“火已经生好了,我打算去溪边洗手,要么您替我照看会公?子?”
薛满一口答应,等俊生走远,她脱下鞋,蹑手蹑脚地靠近许清桉。
隔着极近的距离,她微倾首,安静地观察起他。只见他面如傅粉,修眉俊目,醒时?鸿鶱凤立,风流跌宕,休憩时?锋芒稍敛,依旧不可?向迩。
他无疑是位绝顶俊俏的青年,但薛满的关注点另在别处。
“他为何不流汗?”她抱怨着:“为何蚊虫光咬我,不咬他?”
她在马车里闷出一身汗,耳畔萦绕着蚊子振翅的嗡嗡声,烦不胜烦下才选择下车。再看看他,浑身清爽,睡相安逸,好似酷暑与蚊虫都刻意绕开他走。
“这天下之事,不公?甚多啊。”她摇头晃脑地感慨一番,随即挪到他的旁边,有样学样地靠在树干上?。
抬头看,月光穿过?枝叶缝隙,零碎如繁星。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眯眼瞧啊瞧,竟不知不觉地睡着。
她手中的团扇滑落,发出轻微声响。许清桉悄无声息地睁眼,浅褐色的眸中一片清明。
她倒是睡得?不设防。
他起身想走,不料衣角被她结实地压在了身下。刚伸手去扯,眼前忽然出现一只花蚊,挥动着瘦弱的两片翅膀,径直飞向薛满的眉心。
许清桉没有动作,眼睁睁见它吸饱了血,拖着肥硕的身躯逐渐飞远,而薛满的眉心迅速鼓起红包。
不关他的事。
他继续抽衣角,又见数只花蚊结伴飞来,朝她的脸颊和脖颈分工行?动。
在这荒郊野外,细皮嫩肉的她便是美味佳肴,吸引着蚊虫蜂拥而至。
人是否会被蚊虫吸尽气血?
未等许清桉得?出答案,薛满蹙着眉头,口齿不清地说?起梦话,“少爷,你?别气馁,有我阿满在,绝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
许是衣角抽得?太费劲,他停顿片刻后坐回原位,有所?不同的是,手里多了把绣花团扇。
一下又一下,团扇掀起微风,驱赶着恼人的花蚊,送来清新凉意,使少女睡得?愈加安稳。
于她而言,今夜是一场好眠。
第26章 第 26 章
一早上起来, 俊生便心情愉悦,嘴里哼着小曲,时?不时?地笑?出声。
“俊生。”薛满问:“你遇上什么好事了, 说出来跟我分享分享?”
俊生偷瞄向正在用干粮的主子,确定他离得够远后, 才靠近薛满,神神秘秘地道:“阿满姐姐, 我昨晚回来时?瞧见了一件稀奇事。”
薛满问:“什么稀奇事?”
“您猜。”
薛满道:“既是山林, 最有可能的便是遇上奇珍异兽,莫非你遇到老虎、狮子或狗熊了?”
俊生摇头?,“我要?是遇上那些?东西,咱们还能活到现在吗?”
“也是。”薛满挠着眉心, 兴致勃勃地道:“又或者你在林间目睹了一场谋杀, 你心惊胆战却又见义勇为,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美呢, 美在何?处?”俊生哭笑?不得,“阿满姐姐,您想点靠谱的, 往近了的人说。”
他意?有所?指地瞄向许清桉, 薛满成功领会,窃笑?着问:“我懂,你定是见到少爷睡觉打呼噜磨牙了。”
这都哪跟哪啊!
“错了错了, 公子睡相极好。”俊生不装了,摊牌了, “是这样的, 我昨晚洗完手回来,发?现公子他竟然在——”
“俊生。”许清桉淡淡出声, “该出发?了。”
俊生心中?一惊,赶忙转身?去收拾行囊。薛满被?勾起好奇心,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俊生,你快把话?说完,少爷竟然在干吗?”
俊生不敢再多嘴,尴尬地笑?笑?,“公子什么都没干。”
眼看俊生嘴里问不出实话?,薛满便将矛头?指向本尊。
“少爷,您昨晚到底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什么都没做。”
“真的?”
“看来比起我,你更相信俊生的话?。”
“呃……”薛满再度挠挠眉心,“无风不起浪,俊生总不会好端端说这话?。”
“俊生。”许清桉喊道:“你过来说清楚,昨晚见到了什么?”
俊生干笑?,“我什么都没见到,方才是逗阿满姐姐玩呢。”
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满姐姐年?轻貌美,公子又到了年?纪,春心萌动很正常。但鉴于?公子的脾性,他最好闭口不言,以免惹祸上身?。
俊生决意?保守秘密,薛满见问不出实话?,便也无奈作罢。
她与许清桉坐回马车,车帘掀着,车内清明,许清桉照例看书,薛满则摊开?一张白纸,提笔描描画画。
她时?而蹙眉斟酌,时?而苦恼撇嘴,表情丰富而生动。
许清桉忍不住侧目,“你在画什么?”
“老鹰啊。”薛满挪开?手,露出纸上简约的鹰形轮廓,“绣荷包得先画图样,你不知道吗?”
许清桉着实不知,从?前娘亲做绣活信手拈来,随便拿块抹布都能变废为宝。
许清桉道:“是绣我的荷包?”
“对,我得给?你画个最勇猛的老鹰来。”话?音刚落,她又用食指挠了挠眉心。
许清桉默不作声,从?身?后取出个小罐子放到案几上。
薛满打开?罐子,一阵清凉的草药味扑鼻而来,“是止痒的药膏吗?少爷待我真好。”
她用指腹沾了点淡绿色的药膏,轻轻往眉心涂抹。与此?同时?,许清桉问道:“可介意?我来添几笔?”
薛满道:“这本就是给?你绣的荷包,由你画再好不过。”
许清桉便执笔,依着她勾勒出的线条轮廓,徐徐绘出一只雄鹰。
它候立枝头?,目光如炬,羽丰爪利。虽敛翅休整,却又蓄势待发?,端的是威风凛凛,跃然纸上。
“画得真好。”薛满夸道:“正所?谓‘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少爷放心,等熬过眼前苦寒,你必能够一飞冲天。”
“那便借你吉言。”他眼中?轻泛笑?意?,余下的时?光里,两人和平共处,气氛一片祥和。
第三日傍晚,暴雨不期而至。俊生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愁眉苦脸地冒雨赶路。
这么大的雨,今晚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三个人都挤在马车里。
好在幸运,他们在天黑前找到了一处荒庙,庙前已停着一辆马车,有人先他们一步在此?处躲雨。
俊生抹着脸上的雨水,回头?问:“公子,前面有间荒庙,但里面已经有人了,我们还进去吗?”
许清桉道:“去。”
俊生停好马车,三人撑伞跑到屋檐下。推开?大门,只见荒庙四处破败,院中?杂草丛生,唯有东边的殿门完好。缝隙中?透出微弱光亮,在风雨飘摇的此?刻显得别样温暖。
俊生上前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片刻后,一名高鼻深眼的劲装青年?打开?门。他见来人衣冠楚楚,气质不凡,便客气地问:“诸位也是来避雨的吗?”
俊生道:“是,山路偏僻,周边没有其他避雨的地方。能否请你们腾块地方,让我家公子与姐姐休息一晚?”
青年?道:“稍等,我去问问我家夫人。”
他很快便折返,笑道:“我家夫人请诸位进去一同避雨。”
他侧开?身?,迎着几人进殿。许清桉与薛满跨过门槛,见角落生着火堆,殿中?央铺着席子,一名妇人与锦衣青年整衣危坐。
妇人年?约四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蜜合色绣花卉纹样立领纱裙,仪态端庄不俗。
锦衣青年?的五官称得上俊朗,两颊却消瘦,脸色苍白无力,藏青色长袍空落落地裹着身?躯,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样。
待看清二人的面容,妇人难掩惊艳。方才久明称来人气宇不凡,整个衡州都难得一见,她本以为是夸大其词,哪晓得是名副其实。
衡州的确没有这样惊艳的人,还一次性出现两个!
她自恃长辈身?份,等二人打过招呼后才笑?道:“相逢即缘分,几位无须客套,坐下休息吧。”
俊生找了处角落,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回马车取了东西,同样铺上席子和坐垫,道:“公子,阿满姐姐,你们坐。”
两拨人隔着一丈多的距离各自休息。妇人从?包袱中?拿出油纸包,递到锦衣青年?眼前,柔声道:“志杰,你中?午没吃什么东西,这会肯定饿了,快用些?糕点吧。”
锦衣青年?语调平平,“不吃。”
妇人又递去水壶,“那你喝点水,夏日燥热,多喝水对身?体好。”
锦衣青年?惜字如金,“不喝。”
妇人不再多言,转而为他打起扇子。劲装青年?想要?代劳,被?她摇头?拒绝。
她笑?着回忆,“志杰小时?候特别怕热,夏日里的每晚都是我为他打扇,直到他睡着为止。”
锦衣青年?似有触动,抿了抿唇又恢复冷漠,但至少没有阻止她的行为。
薛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他们零星的对话?间可知,劲装青年?是护卫,妇人与锦衣青年?是母子。但不知为何?,母待儿殷勤讨好,儿的回应却十分疏淡。
对待母子关系,阿满的态度与失忆前同样偏执:母恩大于?天,甭管她做错了什么,都不是为人子女怠慢的理由。
她略带苛责的视线飘向锦衣青年?,后者有所?察觉,与之四目相对。
……这不就尴尬了吗。
薛满别开?脸,不小心又撞上许清桉的眼。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洞若观火,用眼神清楚地表达出指令:少管闲事。
好的吧。
薛满翻出一包松子糖,闷头?吃了两块,随后才递给?许清桉,“少爷,你要?吃糖吗?”
许清桉道:“不吃。”
薛满道:“那我自己吃。”
松子糖酥脆香甜,入口即化,薛满一吃便停不下来,眼角眉梢尽是甜意?。
许清桉轻拢长眉,朝俊生投去眼神。
俊生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适时?地道:“阿满姐姐,糖吃多了坏牙。”
薛满露齿一笑?,“你瞧,我牙好得很。”
她仍是放下糖,学着妇人那般,拿出扇子替许清桉打扇,只她娇贵得很,摇了几下便揉起腕子。
“阿满姐姐,我来打扇就好。”俊生接过扇子,本想替主子打扇,想到昨晚的画面,又将风对准薛满。再仔细观察主子的神色,嘿,没有冷脸,证明他做对了。
他扇得愈加卖力,边与薛满说笑?,未注意?一道炙热的目光正锁着薛满。
目光的主人是锦衣青年?,他听?薛满喊出第一声“少爷”后,神情便复杂多变。从?前亦有人伴他左右,成日少爷前、少爷后地喊,但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思及此?,他心绪激荡,掩唇开?始剧烈地咳嗽。
妇人关切地上前,反被?他一把推开?,“托您的福,我如今好得不能再好。”
妇人身?躯一震,终是说不出任何?话?,疾步走到角落,扶着破旧斑驳的柱子,双肩轻轻耸动。
窗外风雨咆哮,树影幢幢,枝叶飘零,好似妇人的心,几乎要?溺毙在这无边黑夜。
“夫人。”耳畔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您要?吃松子糖吗?糖很甜哦。”
妇人侧首,见少女亭亭玉立,笑?如春风。
“要?,多谢姑娘的好意?。”妇人心中?一暖,抹去眼角泪渍,顺势与她聊起天。
“姑娘从?哪里来?”
“我们从?晏州来。”
“要?去往哪里呢?”
“我们要?去衡州。”
“衡州?”妇人笑?道:“真巧,我们也是去衡州。”
“你们是衡州人吗?”
“没错,你们呢?”
薛满无比顺口地道:“我们是京城人士。”
“难怪。”
“难怪什么?”
妇人赞道:“生于?天子脚下,难怪诸位一身?大家风范。”
薛满道:“那是,我家少爷满腹经纶,将来可是做大事的料。”
“呃。”妇人顿了顿,“恕我冒昧相问,姑娘只是个婢女吗?”
薛满道:“是啊,一名忠诚机敏、吃苦耐劳的婢女。”
她眼里亮晶晶的,不见自卑倒满是自豪,令妇人哑然失笑?。真是位美丽善良的姑娘,这般落落大方的性子,说是名门千金也不为过。
有此?婢女,足以证明她家少爷绝非泛泛之辈。
妇人望向从?进门起便沉默寡言的俊美青年?,难免生出结交的心思,“你们此?番去衡州,是为探亲还是游玩?”
薛满道:“我们是去游玩。”
“衡州离这还有约两天的路程,若你们不嫌弃的话?,可跟我们一同上路。”妇人道:“待到衡州,我也能尽地主之谊,领你们四处游玩。”
薛满摆摆手,“无须劳烦夫人,我家少爷已有出行安排。”
“是吗?”妇人略有惋惜,复又提议:“那等你们空闲了,不妨到我家做客。我儿亦是读书人,与你家少爷年?纪相仿,兴许能成为好朋友。”
衡州人真热情好客!
薛满欣然应允,横竖萍水相逢,今后能否再见面都是另说。
她们相聊甚欢,锦衣男子与许清桉亦在打量对方。
“兄台是读书人?”锦衣男子率先开?口。
许清桉回:“是。”
“平日喜读哪些?书?”
“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均有浏览。”
“可考取过功名?”
“时?运不济,暂未榜上有名。”许清桉反问:“你呢?”
锦衣男子一脸怅惘,“有是有,去年?考上了秀才,止步于?此?也算圆满。”
“为何?是止步?”许清桉道:“纵使会试失意?,大不了再多考几次。”
“于?你而言是轻巧。”锦衣男子咳嗽几声,自嘲道:“于?我而言,弱不胜衣,怎有资格谈雄心壮志。”
许清桉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圈新鲜的瘀痕,却无心打探,“那你便先养好身?体,往后总有机会登上新科。”
锦衣男子的脸色愈发?惨淡,腕间仍隐隐作痛。脑海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悲鸣,为他的香雪,也为他竭力挣扎却难以逃脱的命运——
他已道尽涂殚,余生竟不知何?去何?从?。
第27章 第 27 章
翌日清晨, 众人离开破庙,启程赶往衡州。因目的地相同,两拨人形同作伴, 妇人休息时经常主动找到薛满,跟她分享吃食与?日常所需, 对她的好感溢于言表。
妇人自称夫家姓唐,家中?经商, 此番出行是带儿去远方探亲。
面对唐夫人的热情, 薛满礼待之余又留有分寸,只道?主家是普通人,对许清桉的真?实来历绝口不提。
唐夫人心知她有所隐瞒,更赞她谨言敏行, 聪慧过人。她不由将其与?香雪对比:同是婢女?, 香雪仅有些小聪明,难登大雅之堂, 而眼前的阿满姑娘靡颜腻理,谈吐得体,若当初待在志杰身边的人是她, 结局是否会有不同?
会的吧。
唐夫人萌生出想法:俗话说亡羊补牢, 为时未晚。或许她替志杰再物色个贴心的婢女?,他们的母子关?系便?能?恢复如初。待回到府中?,她便?着手办理此事, 最好是找个像阿满姑娘这样水灵的人儿……
两日后?,众人顺利抵达衡州。
马车停留在城门口, 唐夫人下车, 再度发出邀请,“阿满姑娘, 许公子,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先?随我回府暂住几日,等熟悉周边后?再做打算。”
许清桉婉拒:“多谢夫人好意,但晚辈已有安排。”
“成吧。”唐夫人叹道?:“那我便?不勉强你们了,可惜我与?阿满姑娘实在投缘,舍不得就?此
依譁
分别。”
“唐夫人莫急,等少爷忙完事,我们便?找机会去拜访您。”薛满笑眯眯地道?:“届时您可别装作不认识我们。”
唐夫人道?:“哪里?的话,你们肯来,我定奉为上宾。”
她拉着薛满走到旁边,从腕间?褪下一枚温润的羊脂玉镯,作势要替她戴上。
薛满竖手一挡,“唐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我一直想要个闺女?,奈何身体不争气,用尽方法亦不能?如愿。”唐夫人有感而发,“而今与?你一见如故,料想是上天?怜悯我,特意赐来的缘分。这枚镯子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物件,虽不值几个钱,但是我的一片心意,请你务必收下它。”
“夫人是好夫人,玉亦是好玉。”薛满道?:“我领了夫人的好意,却?不能?收夫人的玉。别看我是个婢女?,也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何况您一路上待我倍加关?照,我已然受了许多好处。”
无论怎么劝说,薛满都不肯收下玉镯,唐夫人只好作罢:“那你答应我,离开衡州前一定要来找我。”
薛满爽快答应:“行。”
那头唐志杰在跟许清桉道?别,薛满见状,压低声音道?:“夫人,我有句话想对您说。”
“你说。”
相处几日,薛满见唐志杰对唐夫人总是冷漠,忍不住道?:“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教没规矩。即便?您心疼他体弱,该管教的时候也不该手软。”
唐夫人攥镯子的手一紧,“阿满姑娘,你误会了,志杰是个好孩子——”
“母亲。”唐志杰冷声打断:“我们该走了。”
他登上马车,离开之际,掀帘望向薛满,“阿满姑娘。”
“诶?”
“后?会有期。”
薛满警惕回视:怎么着?他是听见了自己对唐夫人吹耳旁风,正话反说,警告她不许再出现吗?
等唐家的马车跑远,俊生挠着头问:“姐姐,您真?打算去拜访唐家?”
薛满道?:“我一个婢女?,人微言轻,说话算不得数。当然要看少爷的意思,少爷想去便?去,少爷不想去便?不去咯。”
俊生心想:您和唐夫人笑谈自如时可不像婢女?,活脱脱是女?主人的风范好吗!
他转向主子,“公子,您的意思呢?”
许清桉却?问:“今晚宿在何处?”
“宿、宿在东来顺!”俊生一拍脑门,哎哟喂,差点?忘了,公子来衡州是奉皇命办正事的。“庞掌柜已经在东来顺打点?好了,咱们过去报名字就?成。”
不多时后?,三人来到东来顺客栈。它坐落在城中?央繁华地段,高阶阔门,古香古色,伙计笑脸相迎,殷勤至极。
“几位是吃饭还是住店?”
“住店。”
“可有事先?预定?”
“有,姓庞,订了两间?上房。”
“原来是庞老板的客人,我等候你们许久了,请跟我往里?来。”
客栈内宽敞明亮,陈设精巧,薛满边走边问:“你们这住一晚要多少银子?”
伙计笑道:“回姑娘的话,普通厢房是五两银子一晚,您几位订得是顶好的上等房,需十三两银子一晚。”
俊生咋舌:“庞掌柜行事大气,能?挑贵的绝不选便?宜的。”
“这么贵,幸亏不用公子出钱。”薛满捂紧荷包,吝啬道?:“换成是我,最多定十三文钱一晚的小客栈。”
俊生笑道?:“出门在外,勤俭总没有错。”
待办理好入住,薛满畅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条颜色鲜亮的裙子,神清气爽地准备下楼。
客堂里?,许清桉和俊生正在喝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少爷,俊生!”
两人循声抬头,见一抹新?绿趴在二楼栏杆上,笑吟吟地低望过来。
俊生立马起身唠叨:“阿满姐姐,您注意安全,万一栏杆不牢靠呢?”
薛满不以为然,曲指敲敲栏杆,“这可是上等实木,没那么容易断裂。”
“没那么容易不代?表没可能?,我的好姐姐哟,您快下来吧。”
“可我觉得居高临下的滋味不错,想再趴会呢。”
“您要登高,等改日回到京城,叫公子带您爬雁昙山就?是。”俊生道?:“雁昙山的风景比这客栈要好上几千几万倍。”
薛满本想继续逗他,却?听许清桉道?:“阿满,闹够了便?下来。”
好吧。
她施施然下楼,坐到他们对面,空气中?弥散开清新?香气。
俊生抬手轻嗅袖子,嗯,除了皂角味还是皂角味,不好闻。
薛满没注意他的小动作,问道?:“我饿了,咱们中?午吃什么?”
俊生道?:“我打听过了,东来顺隔壁另有同名酒楼,听说厨师的祖上在宫里?伺候过,厨艺十分了得。”
想也知道?,此类酒楼的花费不会便?宜。薛满刚想拒绝,俊生便?报起菜名,“他家的招牌菜有杏仁佛手、八宝珍鸭、绣球干贝、糖醋荷藕,以及蝴蝶虾卷、姜汁鱼片……”
薛满顿时口中?生津,眼巴巴地盯着许清桉,“少爷,您想去吗?”
许清桉斟茶撇沫,不紧不慢地道?:“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我俸禄微薄,当以节俭为先?。”
“哦……”
见薛满耷拉下肩膀,他话锋一转道?:“然偶尔随心也无妨。”
“少爷说得对。”薛满喜笑颜开,“那中?午便?去东来顺酒楼!”
“嗯。”
“但是吧,我明早还得去菜场买猪肺,手里?的银两所剩无几。”
“……”
“待会结账得由你来。”
“……”
*
正值饭点?,东来顺酒楼里?宾客如云,厅中?觥筹交错。
俊生要了个临窗位置,往外能?看繁华街景,对内可听悠扬小曲。
薛满翻开菜谱,略看几眼便?流利地点?了一大桌菜。等候的功夫,她难耐兴奋地问:“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去办正事?”
许清桉有一瞬滞缓,“不急。”
他此次受皇命南下四?大直隶州,主要任务是深入当地,监察官员品行,照刷文书案卷并巡视粮仓库房。但凡查出异样,便?可直接向圣上汇报,权力不可小觑。
撇开晏州生出小波折,许清桉一路平安无事。换做旁人兴许会觉得幸运,他却?恰恰相反。他费尽心思争取到了南巡的机会,为的是积功兴业,早日留名青霄碑。若无功而返,岂非白白浪费这小一年的时间??
七品小官,想脱颖而出何其艰难,再有祖父的赫赫军功在先?,更衬得他天?壤悬隔,有心无力。
他微垂长睫,掩去眸中?厌色。究竟要变得何等优秀,他才能?名满天?下,如愿见到母亲?又或者他最终会被磨灭意志,余生被束缚在恒安侯府,成为一件传宗接代?的器皿。
“少爷。” 薛满的声音跃在耳畔,“你的那名书吏几时能?到衡州?”
许清桉道?:“他已在晏州跟路校尉会合,处理完余下事务,下月初估计能?到衡州。”
薛满掐指一算,今日是六月初十,离他到还早着呢。她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冒出个主意,“唉,你腿伤未好全,又没人协助你处理事务,未免也太辛苦了。”
俊生道?:“阿满姐姐,您别小看了公子,别说两个人的活,便?是三个人、五个人的活公子也能?游刃有余。”
薛满偷瞪了他一眼,话没说对,重来!
俊生极有眼色,语调轻扬便?绕了回来,“但~是呢,公子如今还算半个病人,的确不该过于操劳。”
“没错。”薛满煞有其事地点?头,“少爷,我认为你需要个帮手,一个机智聪颖,计行言听的帮手。”
她挺直身板,面带微笑,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
许清桉视而不见,甚至道?:“言之有理,那明日你买完猪肺,顺道?去趟唐夫人的府邸。请她帮我寻一位靠谱的帮手,最好是私塾里?的先?生,既识字又会算数的。”
薛满倏地起身,双手撑在桌上,“你身边便?有合适的人选,何苦舍近求远?”
“有吗?”许清桉慢吞吞地左顾……右盼……再左顾……再右盼……
“许清桉!”薛满气呼呼地道?:“别装了,你明明懂我的意思,我识字也会算数,是帮你办事的不二人选!”
许清桉总算拿正眼看她,“你?”
“对,我,阿满,你最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的好婢女?!”
“言听计从?”许清桉道?:“我记得某人只做得到尽量听话。”
“特殊情况,我也可以言听计从。”
“既如此,我得先?试验你听话到哪种程度。”
“你试,你马上便?试。”
“好,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炖猪、肺、汤。”
“……”
好嘛,不炖便?不炖,补汤的花样那么多,大不了她另找一种!
第28章 第 28 章
一桌满当当的菜肴上齐, 堪称是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薛满提起筷子,捻了些菜到碗中, 细嚼慢咽地品了品,眼中流露失望之色。
她小声道:“什么厨师的祖上在宫中待过?, 骗人的吧。”
俊生正坐在她身侧,闻言道:“是不好吃吗?我也来尝尝。”
他学着薛满的模样, 一一尝过?菜色, 越吃越满足,“阿满姐姐,不至于吧,我觉得每样都?很好吃啊。”
薛满轻哼, “这鸡汁豆腐讲究鸡汤醇香, 豆腐鲜嫩,油而不腻。但?他做得腥气四溢, 显然?是厨艺未到火候。再有这鱼羊鲜,菜如其名,求得只一个‘鲜’字, 可它鲜中带苦, 又透着股羊膻味,入口简直一言难尽。还有这蝴蝶虾卷,外皮不酥虾肉不嫩, 定是搁置超过?半个时辰……”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俊生满脸茫然?, 阿满姐姐说得头头是道, 但?他真是丁点没尝出不好来。
他改问第三人,“公子, 您觉得好吃吗?”
薛满换上新筷替许清桉夹菜,“少爷,你来评一评。”
许清桉出身名门,用惯锦衣玉食,并不难尝出她说的问题,但?近日经过?某人的补汤大洗礼,他颇有看淡红尘的念头。
“尚可。”他道:“你不喜欢,下回不来了便是。”
薛满懊恼,“早知味道这般普通,我们还不如去外面随便吃点,好歹能省不少银子。”
俊生笑道:“姐姐别恼,一顿饭而已,公子承受得起。”
的确,对?恒安侯世子来说,一顿饭花十几两?银子是常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兴许承载着数年生计。
如今的柯友文便是其中一员。
相较于装扮精致的其他宾客,他衣着朴素,气色萎靡,趁着他人不注意?时,往桌上放了瓶酒。
他局促地坐好,不时朝楼梯口张望。等得时间久了,浑身便泛起战栗,皮肤下像钻进虫子般奇痒难耐。他用力?地抓了抓大腿,右手探向怀里,待摸到两?样冰冷的物?件方心神微定,打起精神继续等候。
许久后,楼梯口出现?一抹熟悉身影,他连忙起身招手,“大表兄,这里!”
来者是一名油光满面的男子,年约三十出头,穿着一袭价值不菲的锦袍。鼓囊囊的腹部勒着根宝石腰带,浑身上下写着“财大气粗”四字。
他大摇大摆地走向柯友文,路过?靠窗的位置时脚步一顿:哟呵,这一男一女长得真够标致,若是能收入囊中,肯定能卖个不菲的价钱!
他一心二用地落座,朝柯友文假笑道:“抱歉啊友文,我路上遇到个朋友耽搁了会,让你久等了。”
柯友文忙道:“不久,不久,我也刚到这里。”
他将酒杯推到对?方面前,“我方才闲着无事,已先点了几个菜,大表兄要么再看看菜单?”
大表兄名叫葛帆,他对?柯友文的际遇再清楚不过?,故意?道:“也行,那我再点几个菜。”
柯友文硬着头皮道:“好,那我喊小二来。”
葛帆便挑着贵的点了五道菜,见柯友文欲言又止,眼中掠过?一丝轻蔑。
没银子也想摆阔?
他合上菜谱,相当善解人意?,“友文啊,我知晓你如今日子过?得紧凑,别说是东来顺酒楼,便是路边的酒馆你也难负担得起。罢了,咱们兄弟今日能省则省,你点的三道菜足矣。”
柯友文涨红着脸,眼睁睁见小二翻个白眼后离开。
“大、大表兄。”他佯装无事,问:“舅舅与舅母近段时间可好?”
“我年前给他们在乡下置办了几十亩地,又配了十几个仆人,他们平日就收收佃租,种?菜养花,过?得十分惬意?。”
“那子阳和子骞呢,他们初入学堂,不知适不适应?”
“鸿飞书院的院长乃是我的好友,他对?子阳和子骞赞不绝口,称他们天?生聪慧,八面玲珑,将来必是可造之才。”
“那是,子阳和子骞与兄长一脉相承,不出十年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番客套的寒暄后,柯友文将葛帆家中的情况关心个遍,只差问候那守门的大黄狗。而葛帆看似有问必答,实则换着法子炫耀,虚荣心溢于言表。
菜已上齐,有别于邻桌的琳琅丰盛,他们只一碟油炸花生米、一份油焖茄子,外加份肉末青椒。
葛帆用筷子拨了拨菜,又用嘴沾了沾酒,朝柯友文投去怜悯的眼神。
连酒都是最便宜的二锅头,真是寒碜得可怜!
“友文呐。”葛帆往椅背一靠,心不在焉地问:“你最近腿好些了吗?”
柯友文捶了捶酸胀的右腿,苦笑着道:“用了半年药倒是有所好转,已能稳当站上半个时辰,但?想完全?康复,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柯友文是个读书人,从?前家境殷实,生活平顺。但前年他在出游时从山间跌落,摔断了一条腿,又因庸医治疗不当,使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瘸子,彻底断送了科举之路。他自此性?情大变,闭门不出,只觉余生万念俱灰。
本以为他已经废了,没想到去年妻子寻来神药,他服用后腿伤逐渐好转,甚至有希望行动自如!
然?而神药虽妙,价格亦是昂贵,他们变卖了所有家当仍无以为继。幸有大表兄葛帆仗义出手,阔气地借给他们一笔银子,才令他们重新看到曙光。可不出半年,那些钱便花个精光,他已有段时间买不起药,随着身体?的不适越来越强烈,这才又约出了葛帆。
今日这顿饭,其一是为表达对?葛帆的感激,其二便是……
“大表兄。”柯友文双手举杯,情真意?切,“以前我跟你来往少,只从?街坊邻居嘴里听过?你的事,一度对?你怀有偏见。可当我摔断腿后,别人都?用各种?理由拒绝我,只有你肯借我银子治病。这半年多来,你更是处处照顾我全?家,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慢。”葛帆打断他的肺腑之言,一脸似笑非笑,“友文呐,今生的事该今生了,干吗要拖到来生?”
柯友文喏喏应是,“大表兄说得对?,今生事该今生了,今生事该今生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抹抹嘴,小心翼翼地开口:“等我腿伤痊愈,我便继续考取功名,若能有幸登科,定会重报表兄的恩情!”
这话葛帆不止听过?一次,以往他总笑眯眯地说不打紧,今日却变了态度。
他改为斜身坐着,“说起来,你这腿养得有些时候了。”
“是,之前请不到靠谱的大夫,便一直浑浑噩噩地拖着。不过?用了神药以后,我的腿有明显好转,不说今年吧,来年定能健步如飞。”
“来年?”葛帆问:“你算过?账没,这样吃药每个月要花多少银子?”
“二十……不,十两?。”柯友文气虚声短,“每个月大约十两?。”
葛帆啧了一声,“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人一年也就挣个十几两?。”
“是,对?。”柯友文满脸愁容,“不瞒表兄,我也想过?不治这腿,下半辈子废便废了。可家中没了顶梁柱,我妻子与一对?双胞胎女儿又该怎么生活。”
葛帆的手指在桌面轻打节奏,眼神隐有闪烁,“我记得小娥和小翠今年有八岁了。”
“是,上个月正满八岁。”提起一双贴心的女儿,柯友文未免感到愧疚。妻子倾家荡产为他治病,连累着一双女儿跟着吃苦,她们从?前衣食无忧,如今却连生辰都?只吃得上一碗清水面。但?即便如此,她们仍没有半句怨言,坚信他有痊愈的那一天?。
思及此,他鼓足勇气道:“大表兄,我今日约你来是有个事想和你说。”
“你说。”
“能、能否请你再借些银子给我?”
“你要借多少?”
“五十两?行吗?”
“买药?”
“对?。”他重重点头,“前头已花了不少钱治腿,总不好白白浪费,表兄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我借了你五十两?,后续估计还得再借你五十两?。”葛帆挑着眉道:“毕竟你这腿一时半会治不好,除了我便没人肯借你这么多银子。”
柯友文窘迫又哑口无言,皆因他说得丁点没错。
葛帆忽地笑开,“友文呐,我可以一步到位,直接给你一百两?银子。”
柯友文惊喜万分,“大表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后你有任何事情,我都?会听你差遣,没有半句怨言!”
“先别急着谢我。”葛帆道:“我不白给你这些钱,是需要你拿等价的东西来交换。”
柯友文一脸茫然?,他已将良田宅邸售尽,哪还有值钱的东西交换?
葛帆抚着嘴角,意?有所指,“你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双胞胎闺女,实在是叫人羡慕呐。”
柯友文一怔,“大表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葛帆道:“你们家现?在这个境况,每月的生计都?成?问题,何况还拖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倒不如给她们找个新去处,你们好,她们也会好。”
柯友文瞪大眼睛,似乎还是不能理解。
葛帆直接摊牌,“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把小翠和小娥给我,我会帮她们安排好去处。”
柯友文总算回过?神,难以置信地道:“那不就是卖孩子吗?”
“诶,怎么能叫卖呢,我好歹是她们的伯父,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亏待她们。”
柯友文的眼皮开始疯狂跳动,他想到以前听到的那些传言,说葛帆跟当地最大的青楼有勾结,经常会帮着买卖妙龄少女,靠此才收敛了不菲的家产。原来传闻没有夸张,葛帆真是个人贩子,难怪他会主动借钱给自己?看病,想必是早早盯上了小娥和小翠,想尽办法接近他们一家,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没安好心!
“葛帆,你别做梦了!”柯友文怒目瞪着他,“小娥和小翠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卖掉她们!”
“哦?那你不打算治腿了吗?打算永远当个废人,靠人救济过?日子?”葛帆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推到柯友文的面前,“我已是看在亲戚的分上给了你天?价,旁的孩子最多值个十几两?,你该知足了。”
柯友文死死盯着银票,脑袋再度泛起狰狞的疼痛。
葛帆表情凉薄,继续火上浇油,“真不答应吗?友文,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候她们还能管你的死活?”
一句句话犹如锋利的毫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柯友文的脑袋,使得他头痛欲裂,几乎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绝望地捧住头,内心竟有一丝动摇。他不想后半生都?活在别人的鄙夷里,如果?卖掉小娥和小翠,用那一百两?银子治腿,等伤好了他便能继续考取功名,等当上官了再去想办法赎回她们……
可等到那时候,小娥和小翠会原谅他吗?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眼俱是坚决,“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葛帆被他的不识好歹激怒,干脆撕破脸,“行,你不肯卖女儿,那就把之前欠的五百两?银子立刻还我,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
柯友文锁死眉头,“我只借过?你五十两?银子!”
“你说五十就五十?”葛帆得意?地挑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竖着向他展示,“我有借据为证,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字,写着向我借款五百两?。”
柯友文努力?辨认借据,脸色大变,“这不是我写的那张欠条!”
“开什么玩笑,白纸黑字,就是你的字迹。”葛帆老神在在,“你不服气,大可叫人来比照。”
柯友文气得浑身哆嗦,葛帆竟叫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弄了张假欠条出来!从?第一次借银开始,他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他想夺过?欠条撕毁,葛帆却动作更快,将东西收好后起身冷笑,“柯友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喝敬酒,那便好好品我这杯罚酒。明日午时前你要是拿不出五百两?,我就立刻去衙门告你,到时候你不仅要卖女儿,恐怕连妻子也保不住!”
他扔下威胁便走,未料刚走出几步,颈部便传来一阵彻骨剧痛。侧首看去,是柯友文手持一柄银簪,脸上飞溅着鲜血,凶神恶煞活像地狱里的厉鬼出笼。
柯友文神色癫狂,拔出银簪又捅进深处,嘴里跟着手上的动作不断重复,“王八蛋,我只欠你五十两?银子,是五十两?银子,只有五十两?银子……”
第29章 第 29 章
事发?突然, 二楼的宾客们被吓得四处逃窜。薛满正好?低头夹菜,待想抬头探个究竟时,一双手掌已遮住她的眼。
“别看。”许清桉动作敏捷, 隔开人群护着她往楼下走,边沉声吩咐:“俊生, 快去报官。”
“是,我这就去!”俊生忍不住回头, 见那人还在对?躺在血泊中的男子行凶, 连忙加快了步伐。
衙门离得近,不多时便有六名带刀衙役赶到?。他们箭步冲上二楼,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厉喝声后?,两名衙役架着行凶的瘦弱男子下楼, 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有不少好?事的宾客没有离开, 见状不禁齐齐退步。薛满躲在许清桉背后?,稍探出脑袋, 恰好?瞧见那男子的全貌。
他浑身是血,眼神涣散,耷拉着四肢似是精疲力竭, 偏手中死死握着一支银簪。鲜红的血迹顺着银簪滴落, 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渗人痕迹。
好?、好?可怕。
薛满的心口直跳,下意识捉上许清桉的长袖。许清桉低头看了一眼,便也任由她去了。
按照规矩, 衙役要向目击者们盘问事情经过,许清桉几人因离事发?桌近, 需跟他们回趟衙门做详细笔录。
衙役本以为需花些时间劝服这几位, 未料他们十分配合,尤其是那位年轻貌美的少女。
她凑上前问:“去, 马上去。衙门在哪个方向?出门往左还是往右?”
衙役道:“往右,你?们跟着我走就行。”
他扶着腰间佩刀,领几人往外走。薛满刻意留出一段距离,朝许清桉眨了眨眼。
她双眸晶晶亮,“少爷,这还是我第一次去衙门呢。”
许清桉问:“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以后?可是要跟着你?——”她掩住唇,转为小小小声道:“走南闯北,阅遍各府各州衙门!”
此等想法?属实?是异想天开,她总要回家去,怎会跟着许清桉走南闯北?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出言反驳,只叮嘱:“衙门重地,切记谨言慎行。”
*
一行人刚到?衙门口,便撞见两名年轻衙役押着名锦衣公?子从对?面走来。那锦衣公?子显然是犯了什么事,偏高扬着头,态度嚣张至极。
“我可告诉你?们,我爹是衡州鼎鼎有名的人物,你?们要敢对?我不客气,小心他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名衙役不为所动,手上愈加用劲,“我管你?爹是谁,你?给我放老?实?点。”
“哎哟,哎哟喂!”锦衣公?子吃痛出声,干脆自?报家门,“你?们是新来的吧?可知道我爹是同善堂的大东家秦长河。他跟你?们韩大人和上官师爷相识多年,只要他打声招呼,你?们便得乖乖放我回去,还得上门赔礼道歉!”
两名衙役虽是新来的,却也听过秦长河的鼎鼎大名。他们对?看一眼,心里?犯起嘀咕:若他真是秦长河的儿子,那事情便不好?办了。秦长河是衡州出名的大善人,任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他们客气了些,“你?既是秦大善人的儿子,更该明事理,知晓我们是依法?办事。”
秦公?子嘁道:“听你?们这话说得,好?像我杀人放火了一样,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干,你?们何?至于这么粗鲁地对?待我?”
衙役皱眉:“你?强抢民女还叫什么都没干?”
“是怜惜!”秦公?子狡辩:“本公?子心肠好?,怜惜她小小年纪就要跟父母出来摆摊做生意,想给她锦衣玉食的未来而已。”
“你?罔顾小姑娘的意愿,硬要抢她回去当小妾,说破天了也是强抢民女。”衙役不再多话,“请吧秦公?子。”
秦公?子一脸不服气,但当他看见不远处的妙龄少女后?,瞬时将愤怒抛之脑后?。
好?、好?貌美的少女!
他直勾勾地盯着少女,满脸垂涎欲滴,若非行动不便,早就冲上去调戏——哦不,是跟少女搭话去咯!
如?此这般的,两拨人前后?脚进入衙门,秦公?子先被带往供招房,临别前不舍地望着貌美少女,期盼她能给点回应。后?者却熟视无睹,新奇地打量起衙门内部。
府衙敞亮,门房整洁,来往的衙役们均精神抖擞。
她朝许清桉使个眼神,大意是:少爷,我帮你?看过了,这里?还不错。
俊生亦是忙着打量,没注意前边的门槛,差点摔个大跟头,幸亏薛满扶了他一把。
她认真叮咛:“俊生,衙门重地,切记谨言慎行。”
*
衙役依次带三人进侯问房做笔录,从他们大差不离的叙述中初步得出结论:这应当是一起由欠债引发?的命案。
结束笔录后?,衙役亲自?送他们出门,“后续若有细节需要确认,还得劳烦几位来趟衙门,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没问题,届时你?到?东来顺客栈找我们就行。”薛满笑着应声,横竖他们以后?要来衙门办公?,先混个脸熟总没错。
衙役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回了衙门,岂料又撞见那名嚣张的秦公?子。短短半个时辰内,他便恢复了自?由身,正大摇大摆地阔步前行。
他身后?多出一名长脸留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眼泛精光,一看便不是善茬。
衙役认识他,此人姓洪名锡,心思狡诈,巧舌如?簧,是衡州有名的讼棍一枚。只要给足钱财,什么样的烫手案子他都肯接。
秦家有钱有势,能请他来也不足为奇。
衙役本想绕开他们,秦公?子却伸手将他拦下,“喂,我问你?,刚才那小娘子去哪了?”
衙役反问:“哪个小娘子?”
秦公?子比画着手道:“就是你?刚才领着进门的,那个穿翠绿色裙子,皮肤赛雪,相貌一等一水灵的小娘子。”
衙役道:“哦,他们回去了。”
秦公?子问:“回去哪儿了?”
衙役道:“这就不清楚了。”
任秦公?子好?说歹说,衙役仍守口如?瓶,他只好?朝洪锡使了个眼神,后?者便笑眯眯地接话,“诶,孟衙役无须紧张,秦公?子对?那小娘子并无恶意,不过是想认识认识她。”
孟衙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是吗?秦公?子每日?挺忙啊,不是心疼这个小娘子,就是想认识另个小娘子的。”
秦公?子大言不惭,“花开堪折直须折,怜香惜玉哪是错?孟衙役,你?若肯帮我这个忙,今后?去同善堂看病买药什么的都能优先安排。”
孟衙役深感他的不要脸,知晓与他掰扯不清,挥挥手道:“请恕我无可奉告,大门在前头,你?们赶紧走吧。”
秦公?子气呼呼地出了衙门,站在大街上左顾右盼,内心犹如?被烈火焚烧。
他活到?二十四岁,头回见到?此等花容月貌的极品小娘子,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她,与她探讨探讨人生!
他大喊一声:“洪锡!”
洪锡拱手,“秦公?子,您说。”
秦公?子道:“我给你?一百两银子,限你?今日?内帮我找到?那名绿衣小娘子,事成?之后?另有奖赏!”
洪锡抚着八字胡,轻巧巧地笑开,“小事一桩,秦公?子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
再说薛满等人回到?东来顺客栈,俊生站定在门口,神色犹豫不决,“公?子,阿满姐姐,呃……我有个提议……”
薛满问:“什么提议?”
俊生道:“要不咱们换个住处?毕竟隔壁刚发?生血案,总觉得不大吉利。”
薛满笑他,“俊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还不如?我一个姑娘家。”
俊生颇有些难为情,“阿满姐姐,我下个月才满十二,还小呢。”
“也是,毕竟我比你?年长……”薛满蹙眉,她今年几岁来着?十五?十六?或是十七?
俊生又期盼地望向许清桉,后?者言简意赅,“不换。”
“……”俊生再看阿满,她不知陷入何?等沉思,还蹙眉望天没回过神。
更深夜静,俊生一闭眼便回想起白日?里?可怕的画面,久久无法?入睡。反观隔壁的薛满,倒头便进入梦乡,但随着夜幕的无边蔓延,她的梦境开始染上大片大片的血色。
阴沉的天空下,暴雨如?银河倒泻,无数鬼魅穿梭在参天密林间。他们磔磔狞笑,追赶着前头的两抹瘦小身影,正当要吞其入腹时,有人手持利刃,从天而降。他奋力挥剑批斩鬼魅,奈何?寡不敌众,身体?被划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鲜血随着雨水四处飞溅。
不知何?时,薛满站在了雨中,鲜血飞溅到?她脸上,是温热的。
她瞪大眼睛,眼见那高大的身影栽倒在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颤抖着说:阿满,你?快跑。
跑去哪里??
她甩开旁人牵着的手,奋力往对?方跑去,可脚步再快都追不上他消逝的速度,只能见他融于雨水,在天地之间湮灭。
“啊——”
她满脸泪水地从梦中醒来,心口仍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在提醒她失去了生命中某个至关重要的人。
是谁?
薛满茫然回想:她爹娘是贫农,家里?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都在老?家好?好?生活。除此之外她最亲近的人便是少爷,而他也好?端端地睡在隔壁。
是噩梦吧,因白日?里?目睹了那凶杀犯,以至于夜有所梦罢了。
她擦干眼泪,翻个身继续睡觉,却是睁眼到?天明。
待她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下楼,俊生一副了然模样,“阿满姐姐,我懂的。”
薛满揉揉太?阳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做了噩梦。”
“巧了,我也做了噩梦,我梦到?昨日?那个男子半夜闯进客栈……”
俊生叽里?呱啦地描述噩梦细节,薛满耐心听他说完,安抚了几句后?问:“少爷起来没?”
“早起了,说是要去城里?逛逛,吩咐我留在客栈等你?。”
薛满有些恼,“少爷真是的,去逛街也不带着我。走,我们找他去。”
“诶?阿满姐姐,要不你?先吃些东西……”
天光大亮,街上人来人往,不远处的巷口站好?几名男子,为首的正是秦公?子与洪锡。
秦公?子打扮得光鲜亮丽,不时往客栈的方向张望,“你?打探清楚了,那小娘子当真住这里??”
洪锡道:“那三人昨日?是为东来顺酒楼杀人案去的衙门,酒楼的小二说他们就住在隔壁。”
秦公?子满脸不耐,“是不是那小二诓你?了?这都几点还见不着人。”
洪锡道:“秦公?子莫急,小娘子身娇体?贵,起得晚也正常。”
秦公?子立刻浮想联翩,“你?说得不无道理,嘿嘿,嘿嘿嘿。”
未几,洪锡见一名妙龄少女出门,“秦公?子,你?瞧瞧是不是那位小娘子?”
秦公?子看了一眼,鄙夷道:“这种庸脂俗粉也配我秦淮明大费周章?”
话音刚落,门口又出现一抹鹅黄色身影,端是盘正条顺,肤如?凝脂,在市井中亦难掩明珠之辉。
洪锡愣了片刻才惊叹,“秦公?子好?眼光!”
秦淮明终于见着了人,立即拿出小镜子整理仪容,随即摇着潇洒的步子往目标前进。
薛满没察觉到?已被人盯上,“俊生,少爷往哪个方向走了?”
俊生道:“按照惯例,公?子应当会去集市转转,观察下当地百姓们的营生。姐姐稍等,我去买些吃的,顺便打听下集市怎么走。”
他刚走远,秦淮明便气喘吁吁地赶到?,直接往她面前一站,“小、小、小娘子好?!”
薛满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咦,这不是昨日?在衙门口那位嚣张跋扈的秦公?子吗?
她歪着头问:“你?在叫我吗?”
“正是。”秦淮明腆着个笑脸,“小娘子,我是特意为你?而来。”
薛满问:“我们认识吗?”
“昨日?我们有一面之缘,便是在那衙——”秦淮明顿住,觉得不大光彩又改了口,“在街上见过一面。”
“然后??”
“然后?……然后?……”秦淮明伸伸脖颈,厚颜无耻地开口:“我瞧小娘子十分有眼缘,想请小娘子同我到?鼎丰大酒楼共饮一杯,听风赏月,畅谈人生。”
呸!大色胚!
碍于对?方人多势众,薛满悄悄在心底骂了几句,边用余光搜寻俊生。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老?天爷啊,真是关键时候谁都指望不上。
那也不能输了气势!
她仰着下颚,眼神挑剔地打量对?方,“你?是什么人,先报上名来。”
秦淮明挺起胸膛,“在下秦淮明,家住永富大街,家父是同善堂的大东家秦长河。”
“哦?”薛满挑眉,“那你?家很?有钱咯?”
秦淮明笑道:“在衡州这个地方,我秦家认第二,没人敢争第一。小娘子,可否赏脸跟我走一趟?”
薛满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万一你?是拐子呢?”
秦淮明原地转了个圈,“拐子有本公?子的气度吗?你?放宽心,我确实?是同善堂的少东家。”
“口说无凭,你?得先证明身份。”
“简单。”秦淮明指着身后?的跟班,“他们都能证明。”
薛满并不买账,“他们是你?的人,当然帮着你?说话。”
对?待美人,秦淮明自?是耐心十足,“那依你?的意见,我该如?何?证明?”
“也很?简单。”薛满狡黠一笑,朝着大街喊道:“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们,你?们有谁认识这位公?子吗?他自?称是同善堂的少东家秦淮明,要请我到?鼎丰大酒楼吃酒呢。”
路人纷纷驻足,倒真有人认出这位秦公?子,小声地议论起来。
“啧,秦公?子真是死性不改,昨日?才因为调戏良家妇女进了衙门,今日?就又犯浑了。”
“谁说不是呢?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跟他走岂不是羊入虎口?”
“秦大善人向来行善积德,偏生了个品行不端的儿子,真正是家门不幸。”
“谁在说本公?子坏话?”秦淮明变脸如?翻书,瞪着人群警告:“再不闭上狗嘴,本公?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薛满拍拍胸口,佯装吓了一跳,“你?这么凶还这么坏,我才不跟你?走。”
她说完扭头便跑,专挑人多的地方钻,边跑边喊:“哪位路人行行好?,去找那位秦大善人,叫他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
秦淮明哪能让她跑了!他领着众跟班蜂拥而上,却总被路人们有意无意地挡住去路。一时间长街上好?不热闹,前头是狡猾似泥鳅的薛满,后?头是骂骂咧咧的秦淮明等人,中间夹杂着无数正义之士。
薛满目标明确,铆足了劲往隔壁街的衙门跑,岂料刚拐进巷子便与人撞个满怀,还顾不上站稳,对?方已扶住她的腰侧,熟悉的淡声响起,“阿满,你?急匆匆地要赶去哪里??”
第30章 第 30 章
薛满抬头, 正对?上一双平静中隐藏厌色的浅褐眸,确定是许清桉无疑。
“少!爷!”她气鼓鼓地道:“都是你的错!”
许清桉一脸莫名。
“要不是你丢下我?,我?便?不会遇上麻烦!”
“给我?分头去找, 找到小娘子的重重有赏!”
街上传来阵阵叫嚣,薛满立马收声, 拉着许清桉躲到暗处。
许清桉往外看,“他们是在追你?”
薛满没好气, “是, 一群人在追我?呢!”
许清桉问:“谁在追你?”
薛满道:“你记得昨日在衙门口那?位强抢民女的秦公子吗?他领着一群人在客栈外等我?,说是要请我?去吃酒,我?不答应他便?想当?街掳人。”
许清桉问:“俊生?在哪?”
薛满道:“他给我?买吃的去了,也不知这会买没买着。不过话?说回来, 俊生?在又如何, 他有三头六臂能挡住他们吗?”
“按你的意思,我?便?有三头六臂能挡住他们?”
“你外表瞧着是没有, 但我?知道你心里有,略施小计便?能治住那?纨绔。”
话?音刚落,秦淮明的跟班便?拐进巷子, 眼尖地发现了目标, “公子,我?找到她了,她躲在巷子里!”
薛满本能地又想跑, 许清桉反拉住她的手腕,“怎么, 不想见识我?的三头六臂和略施小计了?”
他将薛满护到身后?, 朝着巷口聚集的乌合之?众道:“秦公子在何处?”
秦淮明甚有气势地叉腰出场,“本公子在这!”
许清桉问:“听说你想请我?家婢女去吃酒?”
秦淮明面色一喜:小娘子竟然只是个婢女?那?就太?好办了!
他言语轻浮, “不瞒兄台说,我?看上了你家婢女,想买她回去做屋内人。你随便?开?个价,我?秦某人都出得起。”
许清桉道:“恐怕不行。”
秦淮明黑脸,“为何不行?”
许清桉道:“我?这婢女生?来娇贵,穿的是苏州宋锦,用的是山间清泉,吃的是八珍玉食。莫说卖你为妾,便?是你八抬大轿也娶不到她。”
“就是,就是!”薛满在他身后?探出头,继续添柴加薪,“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打本姑娘的主意。”
“你们!”秦淮明被气得够呛,正要破口大骂,却被洪锡暗中拦下。
“秦公子慎言。”他压着声道:“我?瞧这两位气度不凡,应当?是大有来头,咱们还是暂且回避的好。”
秦淮明更气了,他当?然看出小婢女和主子气度不凡,但那?不能成为他认怂的理由!他爹家财万贯又广结善缘,难道还护不住亲儿子的偶尔任性?吗?
“兄台,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这婢女样貌勾人,一看便?是招蜂引蝶的祸水,你若执意留在身边,往后?指不定还要惹上多少麻烦。”
啪啪啪。
薛满鼓起掌来,“秦公子好学识,竟也懂红颜祸水的道理,只是这理学得实在差劲。分明是你们这些臭男人贪恋美色,妄作胡为,最后?却将过错都推到女子身上。果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同为臭男人之?一的许清桉:……瞧她伶牙俐齿的模样,似乎并不需要旁人帮忙。
秦淮明肚里没多少墨水,噎了半天没想到反击之?词,只能恶狠狠地说:“区区奴身,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他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抖开?,“兄台看好了,这是张五百两的银票,今日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薛满适时解说:“这是从强抢民女变成强买强卖了。”
面对?秦淮明等人的气势汹汹,许清桉仍波澜不惊,“阿满,按照我?大周律例,强抢民女该当?何罪?”
薛满脆声道:“轻则仗责拘役,重则流放斩首!”
洪锡眼皮狂跳,隐约觉得要坏事,瞅准时机悄摸离开?。偏那?秦淮明被猪油蒙了心,大手一挥道:“将他们抓起来,让他们知道衡州究竟是谁的地盘!”
跟班们摩拳擦掌,缓缓逼近。许清桉腿伤未痊愈,但对?付几个喽啰绰绰有余。他先叫阿满退后?,随手拿起墙边的一根竹竿,纵步迎了上去。
跟班们未将这细皮白肉的俊公子放在眼里,嬉皮笑脸地道:“公子,他要拿竹竿给我?们挠——”
“痒”字还没出口,便?见对?方身形矫健,手中竿影飞翻,招招疾劲,专挑他们的痛处落,不多时便?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
“……”秦淮明吓出一身冷汗!
薛满挥舞着小拳头在后方加油,“少爷打得好,少爷打得妙!还剩一个罪魁祸首,少爷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我?我?,”秦淮明哆嗦着往后?退,“我?、我?爹是秦长河,你们打我是要吃牢饭的!”
“是吗?”许清桉微微一笑,“那?正好,我佟某人正想见识见识衡州的大牢。”
*
仅隔半日,两伙人便?又站在了衙门口,只不过押着秦淮明的人成了他自?己的跟班,场面好不诡异。
生?活不易,跟班叹气:押公子是以下犯下,可不押就要被那?玉面公子揍,连着公子一起揍!公子明鉴,他真?的是身不由己啊!
秦淮明蓬头垢面,钉嘴铁舌,“等我?爹过来,我?定要让你们好看!”
薛满道:“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几句,我?耳朵听得都长茧了,你能不能换个新?的说法??”
秦淮明骂道:“牙尖嘴利的小贱——唔唔唔!”
跟班捂住他的嘴,愁眉苦脸地道:“公子就少说两句吧,待会咱们又得挨打。”
衙门口的孟衙役闻声上前,盯着许清桉问:“佟公子,你们这是……”
许清桉拱手,“孟衙役,佟某今日是来报案的。”
想想秦公子的臭德行,孟衙役便?得出头绪,“是这秦公子冒犯了你家婢女?”
许清桉道:“正是。”
孟衙役踌躇片刻,“佟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许清桉跟着他走到一旁,他低声道:“佟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许清桉道:“没错,我?是路过此地,待几天便?要走。”
孟衙役道:“你有所不知,这位秦公子虽纨绔,但他的父亲在衡州十分有名望。你此番得罪了他,怕是会后?患无穷。”
许清桉道:“那?按孟衙役的意思,我?该忍气吞声,将我?的婢女拱手让他?”
“非也。”孟衙役摇头,“我?是怕你们惹上麻烦。”
“既有不公,衙门便?该伸张正义,至于后?续之?事,我?心里自?有分寸。”
行吧。
孟衙役将一行人带进门,未过中堂,便?见一鹤发童颜的老者迎面走来。他瞧着和蔼可亲,乃是本府师爷上官启。
秦淮明仿佛遇到救星,“上官师爷!”
上官启摇扇的动作一停,面露喜色,“秦公子,真?是巧了。”
“师爷快帮我?主持公道!”秦淮明恶人先告状,“我?被人打了一顿,你瞧瞧,脸都被打肿了!”
上官启问:“打人者是哪位?”
秦淮明指向许清桉,“是他打的我?,你快叫人把他押进大牢,关个一年半载再?放出来!”
上官启便?问许清桉:“你为何打人?”
许清桉道:“他冒犯我?家婢女,还试图当?街掳人。”
上官启道:“我?瞧你们毫发无伤,反倒是秦公子鼻青脸肿。如此说来,你们不仅没有吃亏,反而还占了上风。”
“所以?”
“孤掌难鸣,秦公子的行为不妥,但你伤人亦是事实。”上官启慢悠悠地道:“孟超,将这位公子押到审讯室,等我?有空了亲自?审问。”
孟超问:“那?秦公子呢?”
“先找人替他处理下伤口,再?派人去请秦老爷来,嗯,我?恰好有事找他相谈。”
孟超眼神复杂,默默看向许清桉。后?者不动声色,倒是薛满呛出声,“好一个官府师爷,进门便?来个各打三十大板,真?正是不分青红皂白。”
“小姑娘。”上官启侧目,“你这是对?我?的处置有意见?”
“当?然有。”薛满上前一步,挡在许清桉身前,“明明是这姓秦的仗着人多想直接抢我?回去,我?家少爷迫不得已才还手教训了他,你却说什么孤掌难鸣。哈,到底是孤掌难鸣,还是你在刻意包庇?”
上官启避而不答,只问:“你说秦公子要抢你回去,那?我?问你,他抢成功了吗?”
“暂时没有,但是——”
“衙门断案只讲事实,不讲假设。”上官启一锤定音,“好了,你无需再?多言,你家少爷伤人是事实。按照规矩本该拘役五日,不过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我?会酌情处理。”
秦淮明嚷嚷,“不能酌情了,要我?说五日都嫌少,起码五十日!”
“你给我?闭嘴!”薛满忽喝一声,又转向上官启,浑身气势凌厉,“你身为衡州师爷,却断案潦草如同儿戏,真?是污了头顶上这块‘清正廉明’的牌匾。”
众人顺着师爷的位置往上看,啧啧,小姑娘真?是眼尖嘴厉,胆大包天啊。
再?看上官启,他不怒反笑,“小姑娘,莫非你也想蹲大牢?”
薛满甚勇,“蹲就蹲,我?要与少爷蹲一处大牢。”
上官启半笑半叹,“你这般行径,难怪会替主子招来麻烦。”
“师爷此言差矣。”许清桉终于开?口,淡道:“依我?看来,我?家阿满并无过错。”
上官启挑眉,“衙门重地,她口无遮拦不是错?”
许清桉道:“她字字珠玑,说得皆合我?意,哪里有错?”
上官启道:“原来你们是主仆一心。”
许清桉道:“上官师爷不也和秦老爷一条心吗?只是不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长官的意思。”
师爷的长官不就是知州?
上官启皱眉,察觉出对?方来者不善,可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挥挥手道:“孟超,先带他们下去。”
“对?!送他们进牢房!让他们吃牢饭!”一朝翻身,秦淮明愈发目中无人,“哼,你们现在知道了吧,这衡州到底是谁的地盘!”
此话?一出,上官启脸色微变,薛满气得牙痒痒,许清桉则笑得别有深意。
薛满正想回嘴,无独有偶,堂中踱步走出一人,沉声问道:“哦?本官也想知道,衡州到底是谁的底盘。”
秦淮明抬头一看,瞬间冷汗涔涔。那?人年约四?十出头,相貌端正,两鬓已染着霜白。虽身着常服,气质却刚正不阿,远远看着便?叫人心生?畏惧。
“韩、韩伯伯。”秦淮明赶忙赔笑,“衡州自?然是您的地盘,所有人都归您管。您清正廉明,是个人人夸赞的好官。”
韩越道:“公是公,私是私,衙门之?内,你当?唤本官何?”
“韩大人,是草民逾越了!”秦淮明用眼神求助上官启,“我?、我?还有事,能否先走一步?”
上官启本想帮腔,岂料一道冷光飞来,当?即闭口不言。
韩越道:“本官方才听着,你与这两位发生?了冲突,既如此,便?该先处理此事。”
他看向气愤的薛满和气定神闲的许清桉,“两位能否详细说下事情经过?”
薛满见他似乎是讲理之?人,便?将事情原委重复了一遍,其中言语夹枪带棍,没少讽刺上官启。
上官启轻抚胡须不说话?。
韩越沉吟片刻,道:“孟超,将秦淮明押进大牢拘役五日。”
“诶?”秦淮明大惊失色,“韩伯伯,你认仔细了,我?是淮明啊,我?爹是秦长河,同善堂的秦长河!”
韩越无动于衷,“还不快去?”
孟超用力抱拳,薛满贴心补刀:“韩大人,他昨日也因强抢民女进了衙门,今日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那?便?再?加五日。”
“属下得令。”孟超押着哭天喊地的秦淮明走远,上官启见状长叹一声。
“大人,您关了秦老爷的儿子,那?捐建桥梁一事……”
“一码归一码,本官相信秦老爷分得清轻重。”韩越问两位小友,“两位对?本官的处置可满意?”
“尚可。”薛满矜持地评价,“比你那?师爷要公道。”
韩越轻笑了下,“上官师爷,你当?赔礼道歉。”
上官启拱手,满面愧色,“两位,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多有得罪。我?本想先稳住秦公子,却不想弄巧成拙,还请两位宽恕。”
薛满与许清桉并非蠢人,猜出上官启护着秦淮明应当?是为了他口中的“桥梁捐建”一事。又见他放下架子道歉,便?不好再?不依不饶。
“韩大人。”许清桉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们便?先行告退了。”
“慢。”韩越眸中掠过精光,“许大人来都来了,不跟着本官巡视下衙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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