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沈照雪不喜欢骑马, 从前世到现在出行都尽量只坐马车。
他在马背上被颠得很不舒服,骨骼像是要散架了一般,若是万声寒再不停下, 他便要吐了。
再加上地动,马匹受惊, 跑得东倒西歪。
沈照雪只能趴在马背上, 被万声寒紧紧抱在怀里,颠得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 万声寒忽然瞧见前方山路已经崩塌, 再往前走, 要么是悬崖峭壁,要么便是无路可去了。
他忙勒住缰绳, 将情绪狂躁的马匹强行勒停。
马匹在废墟前打着转, 万声寒打量着前路和后路,地动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现下已经停止了。
但地动并非一时便能完全停歇,或许还会反复余震, 到时候谁也说不清会不会山崩。
沈照雪脑袋还有些懵, 直到被万声寒抱下马背, 背在背上时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眼前晕乎乎, 身体也虚软无力, 喃喃道:“你怎么知道会地动?”
万声寒还在找着可以暂时躲避的空旷之地,随口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学了些天象, 早早预见到了。”
沈照雪有气无力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道:“天象……天象与卦术分不开, 你可是也会算卦。”
万声寒竟一时间没敢应声。
这晚春天气多变,夜间天寒,找不到避身之所,夜里很容易染上风寒。
他纠结着要不要去寻找山洞,又担心之后还有余震,若是山洞倒坍,他们便真的要一起同殉此处了。
于是只是暂时找了一处掩体,将沈照雪放到地上。
然后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正紧紧盯着他,像是能直接透过皮囊看到他的血肉和内里,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一般。
沈照雪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又道:“你还在逃避。”
他抓住了万声寒的衣领,逼着对方与自己对视,说:“学习天象必定要了解卦象,你应当知道我的卦言吧,万声寒。”
“位高权重,或有霍乱朝政之嫌,命短,名传百世,无谓忠与奸。”
沈照雪轻笑起来,“是这个吧——”
“不是!”万声寒忽然抬高了些许音量,却并不叫人觉得刺耳,只是有些强硬般,“你听谁说的,你的卦言不是这个,是谁哄骗了你?”
沈照雪的卦言很普通,只道他这一生无功无禄,这般属于乱臣贼子的卦言,又怎么会是沈照雪的。
“到现在你还在自欺欺人,”沈照雪淡淡道,“这道卦言,想是知道的人很多吧,你,章术,陈诗,还有我母亲和姐姐。”
“你们每个人都瞒着我,不告诉我,就这么一瞒一辈子,让我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命运才会这样才惩戒我。”
万声寒神情有些怔然,“阿雪……”
沈照雪面上笑意渐渐放大,弯着眼睛笑道:“怎么这样一副表情,长公子,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把这件事藏一辈子,毕竟死而复生这件事情太过怪力乱神,说出去,恐怕会把我当做是什么妖精怪物处理掉。”
“又或者,我本来就是什么孤魂野鬼。”
“你不是……”万声寒的嗓音有些干涩,很是艰难一般道,“我知晓你不是。”
“所以你对我做了什么呢,”沈照雪开门见山问道,“我死以后,你对我做了什么,才让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万声寒一时失声。
其实沈照雪会发现自己的秘密并非什么很难的事情,他知晓沈照雪生来聪慧,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
他只是没想到沈照雪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口,还问了这样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该怎么说呢。
说自己眼睁睁看着他自刎在自己面前,然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才惊觉对方藏匿在无声话语的隐情,开始疯狂地寻找重来的办法吗?
沈照雪听到这样的话,想必会很失望吧。
他已经走错了路。
他们曾经都走错了路,一步错便步步错,走向了那样的终局。
沈照雪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平平静静戳穿道:“是那个你放在书柜上的人偶吧。”
他抓着万声寒衣领的手松开,又往上滑去,轻抚着对方的面颊,轻声道:“看来你这些巫术卦术学得还算不错呢。”
这种事情要实现起来肯定不易,他还以为万声寒前世便这么厌恶着自己一直到死亡重生,没想到居然还愿意为了自己做这些事情。
他前世是发现什么了吧。
既然自己的重生与他有关,那他先前为何对自己的处境不闻不问?
万声寒只道:“我……我确实也已经死过一次。”
“说要带你走不是故意耍弄你,让万景耀欺辱你也不是我授意,那些话,不是我想与你说的。”
万声寒似乎也不愿深思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思及便觉痛苦,连声线都在隐隐颤抖,说:“我那时重病在卧,对府中事宜一概不知,那时万景耀管着府上的事情,你来寻我,他不曾与我说过,只说你将玉佩还给了我。”
沈照雪忽然身形一僵。
他前世遍寻不见的玉佩,当真是那时候便丢了。
他忽然感到呼吸困难,身体僵硬颤抖,到底还是很艰难地开了口,哑声道:“你知道……”
“你可知道……我寻那块玉佩,寻了很久。”
久到自己愧疚与不安常常充斥在心间,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整夜整夜地梦魇。
他当真以为是自己先辜负了对方,已经默默地将罪责担下来。
两世了,他从未想过他与万声寒之间那么多的隔阂误会,竟源自于那么如此荒谬的缘由。
沈照雪忽然感到嗓间一阵甜腥,胃间翻腾着,却忽然又笑出了声,“所以你便因为这个,恨了我两辈子。”
“我不恨你……”万声寒紧紧抓着他的手,脊背弯下,颇为痛苦地蜷曲着身体,“我一直不恨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没用,恨我知道的太晚。”
若是再早一些,早一些发现沈照雪沉默下的心语,或许他们不会走到前世的那般田地。
“我想尽办法回到这里,可是你的身体只是一具躯壳。”
“这个世间所有人都像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一直按照既定的命运做着事,说着话,不会思考。”
所以万声寒觉得无趣,他对这个没有灵魂的沈照雪生不出任何的爱意和情绪,对这整个强求来的重生没有任何的兴趣。
直到那天沈照雪在他面前摔碎了玉佩,万声寒总算从他的神情里发现了不对。
沈照雪开始有了情绪的波动和变化,像是走失了很久的魂魄终于回到了身体里一般。
他费劲心力寻找的那个人,至此终于重回了这个世间。
他从来都不恨沈照雪,他只是恨这个世间的命运不公,既要让他们相爱,又不给他们缘分。
沈照雪沉默地坐着,看着万声寒的头顶,半晌才问:“你有见到我给你留的礼物吗?”
“那个我亲手做的礼物,放在了书柜之上的小盒子里。”
那时他的身体已经迅速颓败下去,常常吐血,没有精力再上朝堂。
或许陈诗给他的药物里也有什么异常,沈照雪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力气再去质问探查。
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累,强撑着也只是想再见一见万声寒。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或许等不到万声寒来了。
于是趁着自己还能动,还能看清楚听清楚,夜夜点着烛火坐在窗前缝制婴孩穿的衣衫。
其实万声寒能放下往事去成亲,也不算一件很坏很坏的事,他那个时候已经想开了很多,不是很在意这些了。
他给万声寒未来的孩子做了很多的衣衫,又将自己儿时戴过的平安玉和银手镯,连同自己这么多年来写下的那些无法寄出的信件一痛放入了其中。
小盒子用的是机关锁,想要打开并不容易。
万声寒那时候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是沈照雪死在自己身前,他总觉得迷茫消沉。
宫人清理前朝遗物时将这个小盒子交到了万声寒手中,他花了十余日才将锁打开。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东西,像是一下子打开了闸门,无数情绪顿时宣泄而出。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已经生出了想要重来一次的念头,不想再去纠结谁对谁错了。
只想要再重来一次,然后带着沈照雪从这个混乱的世间逃走。
他看完了沈照雪所有的信件,知晓了对方在宫中这么多年的艰难和苦楚。
直到看到最后一封信,那时候沈照雪手上或许已经使不出太多力气,原本清隽的字体写得歪歪扭扭,于是便只留了两句话。
一句是“长公子亲启”。
另一句是“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然后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那夜万声寒从宫中出来,神情很平静,心绪也很宁静。
他将沈照雪的尸身带回了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辅佐了陈文十多年。
一直到某一个很寻常的夜里,大燕新帝身边最忠心耿耿的宰相,在自己府中自焚而死。
第52章 第 52 章
如今再提起这些事情来, 万声寒却也已经说不出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了。
他重生回来,又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沈照雪的复生。
但沈照雪的态度却早已不同往日。
他知晓前世那么多的事情已经消磨掉了他们年少的情谊, 沈照雪或许已经不爱他了。
但后来又隐隐觉得或许也并没有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沈照雪像一只难以揣摩想法的猫,有时候觉得他太多冷漠无情, 有时候又觉得他似乎还是有情的。
他想这或许是沈照雪给他的惩罚, 故意这样似是而非地吊着他,打一棍子再给一颗甜枣。
偏偏自己还这般甘之如饴。
他猜不透沈照雪的想法,不知道他的感情, 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控制, 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今沈照雪只是这么安静坐在他对面, 他便能将所有心事都宣泄而出。
然后,等着对方给他下一道通牒, 或生或死, 不知结果。
沈照雪打量了他许久,终于开了口, 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前世今生, 你不恨我, 还爱我。”
他忽然笑起来, 眉眼弯弯, 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应该知道吧, 今生已经有很多人都对我说过爱。”
陈洛,万景耀,哪个不是因为自己内心的贪欲半真半假地说着自己的情感, 想要利用这份情感从沈照雪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你又想要什么呢?”他问,“万长公子, 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万声寒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只是……”
只是想要沈照雪。
他也已经逼迫着对方与自己成了亲,哪怕这段姻缘沈照雪或许并不想承认。
沈照雪仿佛能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笑道:“我确实不想承认与你磕头成过亲的事,对于我来说,没有婚书和聘礼,也没有明媒正娶的婚姻都是不作数的,不过你想要过家家,我正巧也闲着,干脆便陪你玩了玩。”
他打量着昏黑的天色,地动之后常有异象,天冷到了极点,似是不一会儿还会降雨。
这里应当也不能久留。
沈照雪道:“关于情爱的事情我如今不想与你纠结,等回了京城再议。”
顿了顿,他又故意道:“不过,你也别太乐观。”
“爱我的人那么多,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不是么?”
万声寒忽然便有些着急,“你难道为了气我,还要去与那些人纠缠不清吗?那些人……陈洛,万景耀,还有那些世家的子弟,哪个是真心待你的?”
“你便是真心待我的吗?”沈照雪似笑非笑道,“是吗?”
万声寒急道:“自然——”
“我不信。”
沈照雪想,前世万声寒都不曾信过自己一次,他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老好人,他也有怨气,更喜欢睚眦必报。
今生也让万声寒感受一下自己当年不被信任的委屈。
他已经休息得差不多,和对方袒露了心声之后便像是放下了一块巨石,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
他站起身,淡淡道:“这里不能久留,等会儿若是下了雨,我们便要一起冻死在这了,我可不想真的与你死在一起。”
他打量着周围的状况,随便捡了条宽阔的道路往前走。
万声寒不再说什么,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神情多有沮丧。
沈照雪走在前头,天灾来得突然,他一时间也记不起前世是否也出现过灾情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进了宫,元顺帝故意封锁了他身边所有的信息来源,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离开那方寸之地,只能整日茫然无措地等待着自由。
或许前世也有地动,也不知当时是谁负责处理这件事,又是怎么处理的。
沈照雪又想,今年多灾情,民间需要一些流言蜚语,来让元顺帝的皇权出现动摇。
这样,等夺权之时便会简单许多。
这次兴许可以先牺牲掉什么人。
沈照雪想了想,比对了陈诗与陈洛,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想尝试是否可以一箭双雕。
他同身边的万声寒道:“你来时不曾找一找这附近有没有别的村落小镇吗?”
“来得匆忙,也未曾注意。”万声寒知晓沈照雪忙起来时无心情爱,也看不起总是深陷在爱情里的人,只好收拾了心情,说,“前世路过了此处,依稀有些印象,不过现在四处都是废墟,不一定辩得清方向。”
但万声寒的方向感总要比沈照雪强很多,带着他寻了一个顺眼的方向,天色彻底黑下去前,他们总算找到了一处小镇。
这里受灾不算严重,镇上的百姓正想办法重建灾区。
沈照雪与万声寒找了一间似乎还能暂时居住一下的客栈,万声寒问店小二,“镇外的情况如何?”
“官府的人去过了,山路都被堵上了,出不去,进不来,镇外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呢。”
沈照雪忍不住皱了皱眉。
天灾之后回程的道路被堵住,兴许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
不在京中,也难收到京中的消息,若是临时出了什么事情,大概会没有准备的余地。
不过……
沈照雪又觉得似乎不算什么很严重的事,这次地动灾情严重,想是京中的人也没功夫做别的事情,要全心赈灾,稳住百姓的情绪。
沈照雪跟着万声寒上了客栈二楼,对方收拾床榻时,他便站在窗边探查着周围。
最后盯上了附近的酒楼。
茶楼酒馆一向是谣言兴起的地方,再加上百姓信奉神明,轻微的流言便会四散而开,三人成虎,逐渐造成更大的恐慌。
沈照雪心中有了主意,同万声寒道:“明日你去一趟茶馆。”
他靠近了万声寒,站在他身侧,倾身同他耳语了几句。
*
第二日还是阴雨天气。
沈照雪怕冷,罩着万声寒的外袍睡在榻上,并未被万声寒起身的动静吵醒。
等他转醒来时,万声寒已经回来了许久,正坐在桌前看书。
沈照雪心觉奇怪,他匆匆来令都寻找自己,怎么还能随身携带书籍?
真是个书呆子。
沈照雪现在还并不打算搭理万声寒,给他太多希望,于是还保持着先前爱答不理的模样,自顾自倒了杯水。
没等举杯,万声寒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水凉,等着喝药吧。”
沈照雪茫然道:“药?”
哪来的药,他们不是已经和大夫走散了吗?
“公主殿下的暗卫将人找到了,幸亏没什么事,”万声寒道,“人已经到了,现在正借着客栈的厨房煎药。”
沈照雪一时无言。
他实在不喜欢喝药,汤药太苦了。
前世若不是一直强撑着逼着自己活着,想要等着再见万声寒一面,他兴许早便任由自己自生自灭了,根本不会想要服药。
也正是因为服用药物,陈诗才能找到机会在他的药物里下毒,一点点毒坏了他的耳朵。
厌恶喝药的缘由也有这个,万声寒心中清楚,劝慰道:“汤药是我亲手检查过的,大夫也是自己人,不会有事。”
顿了顿,他又道:“你不想活着吗,阿雪,喝了药会好很多,慢慢将身体调养起来便好了。”
沈照雪犹疑地望着他。
万声寒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心中觉得有些难办,只好接着承诺道:“我不会害你,这位大夫也不会,我若是说谎,便叫我——”
“不是说只是体弱之症么?”沈照雪打断他发毒誓,“体弱之症怎会关乎生死?”
万声寒顿时感到后脊发凉。
他下意识道:“自然不会,只是长此以往,总是身体不适,会扰你休息。”
沈照雪上下打量着他的神色,也不知信了没有,倒是不曾再谈论这件事情。
如今整个令都都陷入了天灾之中,四处都是灾情,道路封闭,他们暂时离不开此处,只能先行等着通路。
这几日他们一直住在一处,朝夕相处。
万声寒实在摸不清楚沈照雪的心思和想法,很难猜测。
沈照雪有时候对他很是依赖,有时候又格外冷漠。
万声寒的心被钓得七上八下,抓心挠肝,真想将对方抓在手里,好好问一问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沈照雪这会儿又心不在此处了,他正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前看雨,又摘了护耳仔细听着来来往往人群在说什么。
天灾,人祸,这两年里接二连三地发生,就算不信神明降灾的说法,对皇室终究也是怀着怨怒的。
沈照雪想要的就是皇权的动荡,这短时间也不见章术的踪影,不知道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沈照雪想要先发制人,他让万声寒在茶馆里流传陈诗的卦言不详,再透露出章术的身份,和他曾与陈诗亲密来往的事情。
元顺帝向来性子多疑,知晓此事必定要大怒,到时候陈诗可得遭殃。
但是这样的话,很容易让自己也陷入险境。
毕竟那章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敷衍的人。
但沈照雪习惯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并不担心牺牲自己,只要最后结果是自己想要的便足够。
他在窗前停了一会儿,听多了杂音之后耳朵的承受能力到了顶峰,总算有些受不住了,这才将窗户关上,揉着耳朵坐回椅子上。
万声寒将放凉的汤药推到他面前,说:“已经凉了。”
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沈照雪面上本带着笑意到现在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难得有些郁闷,不想动手,只道:“就一日不喝,也不行吗?”
“不可以,”万声寒语气有些强硬,“擅自停药不好,先喝了,我今晨在外买了些蜜饯糖果,你喝了药就给你吃。”
沈照雪看着有些生气,却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状况,若是不服药,估计很容易出现问题。
于是只能咬咬牙,一口将药喝光,然后皱着脸伸手讨要糖果。
万声寒却忽然抓了他的手,将他拽到身前来,吻住他的唇瓣。
沈照雪挣扎了一下,对方口中先前含了蜜饯,口津甜腻,转眼便将他口中苦味掩盖而去。
因而他便没再试图挣动,安静与万声寒吻在一处。
这个时候他又听话乖顺了。
万声寒叹了口气,含糊道:“还在生我的气?”
“气我之前没有管你,没有罩着你是吗?”
沈照雪面颊泛红,睫羽飞速栩动着。
他的呼吸被剥夺,被放开时似乎还有些喘不上气一般,张着口大口呼吸着。
一直到自己被抱上床榻,他才终于说:“就是。”
他似乎心中也烦躁,嘟囔道:“你既然知晓,还问我做什么?”
“别气我了,你总是不搭理我,我好难过。”
万声寒惯常爱说些甜言蜜语,亲吻着他的唇瓣和下巴还有喉结和锁骨,双手也不安分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
沈照雪已经沉寂许久的欲望被他勾起来,心中燥意更甚,却不详太过表现,只想要强行压制下去。
他道:“你先前那般对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
尤其是前世时,他几乎整日整夜都在伤心痛苦,却无人知晓他的苦衷,只道他是乱臣贼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心狠手辣的奸佞小人。
到后来他似乎也已经习惯了,也仿佛已经不在意了,对那些话语称呼充耳不闻。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他并非能够将这些都忽视掉。
他很痛苦。
只是这些苦痛说出口无人在意,他便也不说着,兀自吞咽着。
万声寒吻着他,说:“别讨厌我,别恨我,是我对不住你,我会爱你,会一直爱你,信任你,那些人不一定就是真心待你好的,只有我最爱你阿雪。”
沈照雪沉默不语。
他知晓万声寒所说或许并不是假的,起死回生之术想必并不容易习得,他却还是想办法做到了,给了自己重来的机会。
在这之前,他还以为是上天垂怜。
原也只是一个人对情爱的执念。
若不是真的爱之入骨,又怎会恨入脊髓。
又怎会常觉亏欠。
沈照雪心中确实是知晓的,但若是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万声寒,那他先前的那些痛苦又该如何消弭。
于是便只能这么沉默着,将这一整夜虚度过去。
他们便保持着这样尴尬的关系又在一起几日,朝堂上来了人到令都赈灾,道路清通之后外界的消息便一股脑进了令都。
沈照雪与万声寒去了一趟街巷,偶然听到有人议论当朝的皇子,说七皇子陈诗的卦言不详,近来又使得了一些奇怪的术士,再加上年岁渐长,于是便天降异象。
沈照雪站在人群之中听了一会儿,又听到有人说:“他们沈家,当真没一个叫人放心的。”
“听闻沈家小少爷的卦言也是假的,真正的卦言那才叫一个为祸苍生。”
“不是听闻那沈少爷逃出京城了吗?现下正四处抓人呢。”
第53章 第 53 章
沈照雪倒是没什么反应, 正如他自己预料的一般无二。
章术不是善茬,他们的目的和方式都一样,在元顺帝这样的人手下生存, 以这样的方式最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万声寒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带回了客栈, 并开始打算着要离开这里。
时间久了, 总会有人发现沈照雪在这里,到时候又要徒生事端。
沈照雪坐在桌前看着万声寒收拾行囊,神色淡然, 只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前世那般艰难险阻, 我也将皇权掌控在了手里,更何况今生没有那么多的掣肘, 总不会比前世更糟糕了。”
“前世你成了什么模样难道你自己忘了吗?”
大概是心中实在不安, 万声寒的语气都有些生硬,“你只在乎结果, 什么都不在乎,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不当回事。”
“结果当然是最重要的, ”沈照雪疑惑道, “若是没有好的结果, 有些事情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去做?”
他一向是这样的性子, 以结果作为导向决定自己的计划和行动, 从来不愿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成效的事情上,也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沈照雪一直很清楚地知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没有什么深明大义。
他只想要报复从前那些伤害欺辱过自己的人,哪怕对方今生还什么都没做, 又或者做了,却不曾得手。
这种事情说出去,想必会有许多人谴责,但他也不在意这些虚名。
所以章术如今四处流传他的卦言,民间谣言纷呈,他其实也并不会放在心上,反而想着该如何利用一番。
沈家接连二人的卦言都有异常,元顺帝想必会多想,自己又正在潜逃,不见踪影,想是会先从陈诗那边入手,先解决掉陈诗。
但沈照雪还不想让自己的好外甥死得太早,他还有别的用处。
沈照雪现在有想要联系的人。
他想找一下陈洛。
幸亏来时身边带着陈蛾的暗卫,沈照雪本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被保护的,现下终于用了用处。
沈照雪道:“章术现在知道我在令都,他会向官府那边透露我的行踪,这里确实也已经不安全了。”
他其实有打算让万声寒自己回京去,又担心因为自己与他关系匪浅,到时候万一再次牵连万声寒,影响了他的仕途便糟糕,于是便不曾劝着万声寒回京。
万声寒与他相处了两辈子,沈照雪在想什么万声寒心里清楚。
他觉得有点解释不清,自己的仕途遭到阻碍似乎是沈照雪心里的一根钝刺,深深扎根在心脏深处,想起来便觉得痛苦和不甘。
于是到了现在便成了难以消磨的执念。
在意万声寒仕途的人是沈照雪。
反倒是万声寒本人却并不太在意。
他前世什么都有了,功名利禄,流芳百世,都已经拥有过了。
他不贪心,不会一直追寻权势。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一个沈照雪,但是却始终无法得到。
这让他感到很挫败。
现在沈照雪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有自己的朋友。
万声寒觉得自己很孤独。
他只是想要沈照雪。
万声寒沮丧了很久,寻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客栈外,沈照雪先行上了马车。
车厢里备着女子的衣裙,上回跟着陈蛾伪装过一次,后来又做过几次这等事情,现下已经习惯了扮作女子。
他在车厢里换上了衣裙,万声寒跟着上了马车,将车门阖严,道:“我给你束发。”
他手艺当真好认认真真给沈照雪挽着发丝。
沈照雪本想纡尊降贵夸两句,忽然又记起什么来,微微瞪圆了眼睛,问:“你这又是何时学的?”
万声寒实话实说,“前世公务清闲,闲暇之余便学了这些——”
“学了好给你未来的妻子使用对不对?”
沈照雪冷声打断道:“松手,我不要你给我束发,我自己也可以。”
万声寒手上动作顿了顿,转而又笑起来,问:“沈照雪,你在吃醋吗?”
“你的醋有什么可吃的,”沈照雪嗤笑道,“我只觉得恶心。”
“好吧好吧,我恶心,”万声寒并不在意对方话语,接着道,“我没有娶妻,前世今生都没有娶过任何人,除了你,我根本没有什么想要结亲的人。”
万声寒叹息一声,接着道:“那些想要联姻的帖子我早便已经还回去了,不过前世说要娶妻的事情,是当时我生了病,没来得及管,让人将谣言传了出去,也不知怎么解释才能让世人信服。”
大燕不好龙阳之风,万声寒与那世家的小姐从家世上看确实很是般配,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那只是万声寒为了保护女方名节而故意说谎,他却没办法将自己喜欢男子的事情说出口。
兴许说出去也无人会信。
那个时候他刚做了陈文的谋士,代表着陈文在外的脸面,自己的行径也关乎着陈文的名声,不是自己能够乱说乱搞的。
他也没想到这个谣言会传到京城去,又被沈照雪所得知。
沈照雪如今听他解释,也不知信了没有,只冷哼一声,倒也没再要求自己松开他的头发。
沈照雪这幅容颜生得太好,貌若好女,再加上如今刚刚及冠,本就年岁不大,只是随意装扮一下,未施粉黛便很像女子。
他取了护耳戴在耳上,隔绝了噪音。
一路相安无事行驶到城门时,守城的守卫忽然将他们的马车拦下,说要巡查。
沈照雪便暂时将护耳取了下来,微微掩了容颜,靠在窗边没应声。
万声寒将车窗帘子撩起些许。
他观察着外头的人群,除了那一群守卫,似乎令都的城守也在。
万声寒当初中了状元,声名赫赫,令都城守见过他,有些印象。
他有些惊讶于会在此处见到万声寒,忙向他作揖行礼,道:“万大人,竟没想到您会在此。”
万声寒神色淡淡,“嗯。”
“这地方灾情严重,万大人来此处是为了何事?”
说着,他还向马车里望去,想要探查车厢里还有没有别人。
只这一瞧,果然看见一个女子正冷冷清清靠在窗边闭目小憩,脸色苍白满是病气,瞧着身体不好。
那女子是谁,城守并不识得。
万声寒道:“天灾突然,我来寻我未婚妻子。”
城守恍然大悟。
早听闻这新晋状元已收到多家世家的婚帖,却一家都未收下。
千里迢迢来这小城寻一个姑娘,想必这位未婚妻只是出身寒门。
这自古以来时常在话本传说里出现的佳话,竟又一次应验了。
城守感慨万分。
万声寒又道:“还有什么事?”
“有有,”城守道,“听闻万大人与沈家的少爷关系匪浅,这不是陛下近段时日想要见一见这位沈少爷……”
“我不曾见过他,”万声寒淡淡道,“奇怪,外人原是这般看我们之间的关系么?”
“他沈照雪无缘无故在我万府居住三年之久,浑身是病,又无法给玩家带来什么利益好处,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
万声寒这话说得倒是无情,心中却格外忐忑。
沈照雪只是靠在一旁,偏着脑袋,唇角挂着一道说不上情绪如何的笑容。
这城守也不是来听他们世家的秘辛的,眼见着万声寒像是开了闸门一般,像是要将这么多年来对沈照雪的不满全都宣泄而出,担心自己听多了会被灭口,下意识便道:“万大人既然不知晓,那微臣便不多问了。”
他让守卫放了行,帘子被放下,马车渐渐向着远处去了。
万声寒这才松下一口气,忙向沈照雪解释道:“我方才所说都是谎话,并非真心,阿雪……”
“我瞧你说起来的时候挺有话的,一句接着一句,想都不需要想,张口便能来,应当早就想说了吧。”
万声寒有点懵。
他不知道沈照雪这是生气还是没有小心揣摩着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真是方才临时想的,我是当朝状元,这么点话还要深思熟虑几年,未免也太过愚笨。”
沈照雪又皱皱眉,“你倒还夸上自己了,当真不要脸。”
万声寒便知晓沈照雪并未生气了。
他前世听过比这些还要难听的谩骂,想也不会太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言论。
但越是清楚这一点,万声寒越觉得心中闷痛。
他想让沈照雪不用生活在别人异样的视线里,而是作为沈家的少爷,或是什么别的寻常百姓那样,无忧无虑,没有外界叨扰地生活着。
原本他便应该这样。
*
回京花费了半个月的路程,沈照雪中途又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整日整日昏睡。
偏偏马车上又很是不便,睡不好,每每总是噩梦。
万声寒抱着他哄了大半夜,天色熹微之时他才总算睡过去。
马车在途中小镇上的驿站停了一会儿,万声寒打听着外界的消息,又叫陈蛾的暗卫去药铺买了些治疗风寒的药物带回来给沈照雪服下。
沈照雪一觉睡到晌午之后,脑门的热度降下去不少,这才悠悠转醒过来,含含糊糊问:“现在在何处了?”
“离京城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万声寒小声问,“要回京吗?还是我将你送到城外山庄去暂时住一段时间,等看看京中的情况再返回。”
沈照雪皱了皱眉,“我去了山庄,消息传递不便。”
“我会及时告诉你,不骗你。”
沈照雪病着的时候总是很好说话,万声寒便趁着这个机会哄他,说:“听话阿雪,你去山庄去,躲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再回京城,这样我才能放心。”
沈照雪撇撇嘴角,一时间没应下来,只问:“你出去过了,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有,”万声寒叹气道,“何时你才能知晓,人病了要休息,就别想着这些事情了。”
他接着道:“陛下近几日让陈诗去令都巡查灾情了。”
沈照雪并不意外,“果然让他去令都了。”
他想,兴许路上还有什么刺杀或者别的意外,总之这个儿子,他应当打算直接放弃了。
毕竟元顺帝的性子便是如此,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沈照雪动了动歪心思,同万声寒道:“让我去山庄也可以,你得帮我联系一下陈洛,让他想办法争取一下这个任务。”
“阿诗这孩子最听话了,”沈照雪阴阳怪气道,“舅舅教过他,让他让一让皇兄,别与他相争,若是陈洛去争夺他的任务,阿诗也不会强求的。”
万声寒有些郁闷,“你总叫我联系这个联系那个,我真是讨厌他们,不想让这些人与你扯上关系。”
说起这个沈照雪又想起什么来,嘱咐道:“你一定要暗地里去,最好以我的名义去,不许暴露你自己的身份。”
“万声寒,”沈照雪严令道,“你要想办法扶持陈文上位,至于什么时候上位,怎么将元顺帝拉下来,这件事情你断不能插手。”
“你又要自己一个人承担。”
“我身后没有别人,”沈照雪笑道,“我孤身一人在这个世上,玩阴的,玩手段,谁能比得过我?”
他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水,又觉得困倦了,打着哈欠说:“你一定要记得我所说的,不要总是忤逆我。”
“我不忤逆你,”万声寒拍拍他的后背,“睡吧,别念着了,否则等会儿又要梦魇。”
沈照雪得了保证,这才安心睡去。
果然没再噩梦了。
*
马车一路行驶到京城城外的山庄处。
万家在这一处并非只有一座宅子,许多地方都有私产。
万声寒将沈照雪安置好,又借了某家门客的女儿,扮作自己的未婚妻子带回了京城。
后几日上朝时元顺帝也有过问万声寒未婚妻的事情,万声寒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去,也并不担心元顺帝会调查自己的底细。
这一道身份是他刚刚重生回来时便已经准备好的,经得起对方深查。
他去找了陈洛,将沈照雪的话添油加醋说了。
沈照雪先前一直同陈洛说自己不喜欢那个外甥,陈诗也对他多有怨怼。
陈洛知道沈照雪的性子其实并非自己一开始见到的那般天真单纯,反而很有心机,也很喜欢耍手段。
但他在自己面前实在段位太低,这些手段心机显得格外拙劣,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陈洛反而更喜欢他了,觉得他很可爱,像一只喜欢干坏事猫。
他丝毫不知自己眼前所见也正在沈照雪的掌控之中,都是沈照雪想要给他看到的。
沈照雪与他说,可以借着赈灾的机会得到元顺帝的信任和喜爱。
陈洛先前也注意到陈诗去救济涝灾回来之后在宫中的处境,那段时间父皇确实对他很不错,赏赐和机会给了很多。
他虽不懂如何治国,也不想做皇帝,但他也想要更多的权利,于是听了这番说辞之后心中总是心动。
他觉得沈照雪说得没错。
于是便听了对方的提议,偷偷带人离开了京城,打算半路阻拦陈诗,让他没办法按时到达令都,自己便能顶替他的任务。
他当真这么做了。
半个月后,沈照雪在山庄养着病,悠然自得地坐在院子里浇花,忽然听下人进到院中禀报,小声道:“少爷,五皇子在去令都的路上遇刺身亡了。”
第54章 第54章
沈照雪并不意外, 仍然提着自己的衣袖,慢慢舀着水,一点点浇湿了泥土。
他淡淡道:“真是便宜了他。”
不过陈洛今生还没来得及对自己做什么, 像前世那样残忍的死法,也没必要再重现一次。
沈照雪自己也懒得动手。
现下情况已经不同于前世了, 他不能再完全依赖着前世的经验和记忆来做决定, 如今又到了需要走一步看一步的地步。
有些事情或许可以预见,但有些只能猜测,提前做好不同的打算和应对的方法。
沈照雪现在担心的是外患。
这几日已经听到许多人谈论起关外其他部族若有若无的试探了。
不详的卦言弥漫在百姓之间, 天灾加上人祸, 现在又忽然死了一个皇子, 大燕百姓人心惶惶,这种时候侵略大燕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沈照雪有想过颠覆皇权, 却没想过要让百姓陷入战乱之中, 已经接连几日不曾睡好,夜夜辗转, 想着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近几日朝堂上也一片混乱,几个阵营的臣子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元顺帝焦头烂额, 到底还是将罪魁祸首的名头放在了卦言之上。
他威胁过万声寒几次, 但万声寒咬定了自己与沈照雪关系不好, 元顺帝私下里多方查证, 万声寒先前对沈照雪不闻不问,纵容府中人欺辱他的事情确实存在,找不出可以质疑的地方。
万声寒暂时逃过一劫, 但元顺帝加大了对沈照雪的追查,想要尽快将这人找出来处理掉。
死一个沈照雪不一定就能让如今糟糕的情况有所改善, 但元顺帝已经习惯了听信卦言来做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万声寒知晓了此事,他如今身上的嫌疑还没被完全洗清,不敢随意联系沈照雪,几番辗转才给沈照雪穿了话,问他愿不愿意先行假死。
假死之后也未必就能打消元顺帝的怀疑,但总归能让沈照雪稍稍安全一些。
然后再借由卦言有异之人已死,但天灾人祸未消为由,让元顺帝的皇权再度倾颓。
这样的想法与沈照雪不谋而合。
沈照雪知晓他与万声寒之间还是有些默契的,但似乎并不包括情爱。
在情爱一道上,他们都是拙劣的笨蛋,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好好相处。
或许年少时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但也早便已经随着生死和性情的变化而消弭,找不回来了。
沈照雪轻叹一口气,问那传话的下人,“他要我怎么做?”
“药是公主殿下送来的,服下两个时辰后将会起效,到时候公主殿下的人会过来处理。”
沈照雪有些不放心,“万声寒呢?”
“大人最近一直被陛下紧盯着,不便亲自前来,也不便露面。”
下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给沈照雪。
沈照雪忽然怔了怔。
这块玉佩上方布满了裂隙,还有一些细碎的缺口,分明便是自己当时当着万声寒的面亲手摔碎的那一块。
当时念着碎片不知被谁清理掉了,原是还在万声寒那里。
沈照雪茫然了一会儿,之后又沉默下来,将那块玉佩握在手中。
他心思多疑,想是万声寒知晓他心中忧虑,担心服用的药物有毒,因而才将玉佩送来以求心安。
他先前几次同万声寒说自己不信任他,实际上只是骗万声寒的,想要逗一逗他,消解着自己前世积攒下来的怒气。
他其实很相信万声寒。
沈照雪将下人屏退,服下了药物,安心躺上了床榻。
元顺帝的速度其实要比他们快很多,这京城附近所有的角落都是天子的地界,想要找一个人其实要比沈照雪想的更简答。
幸亏万声寒提前将他送到了山庄去,先前万家几次出事,如今京中人无一不知万家的规矩。
一向都是犯了错的人才会被送到山庄去,因而无意间让万声寒洗脱了大半的嫌疑。
沈照雪假死昏睡过去的第二日,宫中的人便找上门来。
方一入了宅门,入目便是素白的灯笼与纱幔,挂在房梁房檐上,一片枯槁阴森之气。
那小黄门抓着一个下人,问:“这是在做什么丧事?”
下人道:“丧事都还未来得及做呢,沈家这少爷病了好多年了,从送来山庄的时候起便成咳血,连床榻都下不了。”
小黄门记着元顺帝先前查到的一些信息,问:“这么久了,都没大夫来看看?”
“长公子不管,我们做下人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人叹了口气,将沈照雪从前的衣物都丢进火盆里。
小黄门还算警惕,借着说烧纸送送人为由,进了祠堂,伸着脑袋望着棺材里的人。
确实是沈家的那位小少爷。
脸色苍白,血色尽失,瞧着也没什么呼吸。
小黄门倒也不急着回宫,又在此处呆了几日,亲眼见着下人将棺材合上,抬着棺材上了山,埋在土里,这才确定沈照雪确实已经死了。
小黄门带着消息连夜回了宫,山上纸钱还在漫天飘着,马车从小路上穿行而过,与一波来往的商队擦肩而过。
陈蛾将低垂的帽檐微微抬起,小声嘱咐赶马的车夫,说:“再快一些。”
车夫一扬马绳,马匹长嘶一声,向着日落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小黄门还未到城门,沈照雪已死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
*
宫中,寝殿彻夜长明。
宫灯火苗跳跃着,照亮着窗前桌案。
元顺帝轻轻屈指瞧着太师椅的扶手,闭着眼,听着太监在耳畔轻声细语。
又过了片刻,这个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男人慢慢睁开了眼,淡淡地“嗯”了一声,说:“沈家的那个孩子死了?”
他长叹一口气,像是多么慈悲一般,道:“人已经死了,当真是可惜,听闻年岁也不大。”
“回陛下,去年刚刚及冠。”
于是元顺帝又一次叹息一声,却更多的是放心之意,“将万家的人撤回来吧,省得呆久了,打草惊蛇。”
“现在已经是他们年轻之流的时候了,”他慢声说着话,“这万家的长公子也是个心眼多的,怕朕因为沈家孩子的卦言迁怒于他,竟也学会了说谎。”
太监应和道:“万长公子到底年岁也不大,想事情天真些,还需要再成长几年才能担大事。”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最起码,说明万长公子的心是向着陛下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元顺帝从桌上抽出一张宣纸,平铺在桌面上,却并未提笔落字,反而拿起了桌上的烛灯,“是得给他们一个机会。”
烛泪滴落在纸页上,转瞬便凝结。
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放在几个年轻人身上,只能暂时查一查沈照雪的底细。
但人已经死了,无解的卦言已经失了主人,便将战事和灾情再一次推到面前来。
这些才是亟需要解决的事情。
元顺帝有些头疼地撑着脑袋,正要让太监退出去,忽然听殿外有人禀告,说公主殿下求见。
元顺帝对自己这个女儿还算信任,尤其是先前陈蛾主动给出了兵权这件事确实做在了他的心坎上,他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放心,除了陈蛾。
他道:“让蛾娘进来吧,都这么晚了,还不回自己府上休息。”
话音刚落,陈蛾的声音已从门外响起,“爹爹也还未歇下呢。”
陈蛾从殿外进来,径直上前来,颇为亲昵地同元顺帝行礼,“爹爹晚好。”
元顺帝这一辈子与兄弟臣子勾心斗角,几个皇子也关系疏远,也到了想要享受天伦之乐的年岁了,对陈蛾的态度很是受用,高兴道:“蛾娘深夜寻来,有什么事么?”
“近段时日朝堂前线都有事端,想着爹爹又要劳心费力,来探望一下,陪您说说话。”
提起这些事元顺帝又有些头疼,忽然又想起陈蛾先前与万家似乎关系也不错,于是又问:“你往常与万声寒来往,与那沈家的孩子相处得如何?”
“沈小少爷吗?”陈蛾思索了一会儿,“印象不是很深了,他性格孤僻,平日又不常出门,我也没见过他几次。”
“他都在府中做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呀,”陈蛾道,“只听万长公子提起过,说他往常应当都是卧床养病,要么写写画画。”
她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又忽然一拍掌心,说:“我记起来了,他之前还跟着五皇兄去赌坊玩呢。”
元顺帝不动声色地想,兴许这沈照雪活着也没什么用,不学无术的废物一个罢了,不足为惧。
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又与陈蛾说了些话。
陈蛾又道:“爹爹是不是担心关外外敌入侵的事情,不如我还是到前线去看看吧,也好为爹爹分忧解难。”
元顺帝想着陈蛾的赫赫战功,她是大燕难得的将才,但身上功勋也未免太多了些。
以前不在乎权利,要是之后功高盖主,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但仔细瞧着陈蛾的神情,又觉得陈蛾并没有什么外心,像是真的忧虑于自己。
元顺帝想了想,还是应道:“那朕便给你兵符,你带着兵去为朕平定战乱。”
陈蛾面上一喜,抱拳道:“女儿定不辱使命。”
她从元顺帝那里拿到了那枚虎符。
得了传召,后日便带兵出发。
从元顺帝寝殿出来时,陈蛾又撞见了陈诗。
对方似乎知晓她今夜进了宫,一直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等她出来。
陈蛾脸上笑意收起,漠然问:“你在等我?有什么事?”
“姐姐可否带我一同离宫,”陈诗请求道,“就这一夜便好,悄悄出去,不会被父皇知道的。”
他如今方才十二,没有自立的能力,也便没有自己的府邸,只能住在宫中母亲原来居住的寝殿内。
章术逃走以后他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先前沈照雪教他不要同陈洛相争,被抢走任务时他原本也有不满,但到底还是听了劝,当真保下一条命。
陈诗知道自己那个病殃殃的舅舅当真有些本事,本想着依靠沈照雪,让他来帮着自己在宫中立稳脚跟,没想到会听闻沈照雪离世的消息。
虽然太过突然,但记起对方的身体,又觉得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沈照雪那样的身体状况,能活到如今都已经是大夫们做了很多努力的结果了。
沈照雪一死,自己身边便再没了别人,一个亲人都没了。
他心思敏感,直到元顺帝对自己态度疏离,甚至还起过杀心,一个人战战兢兢在这宫中苟活着,活得很不畅快。
他需要赶紧找一个可以庇佑帮助自己的人。
陈诗想了很多,最后还是盯上了万声寒。
京城百姓都说万声寒对沈照雪不好,嫌弃沈照雪在自己府中做了三年的菟丝子,早巴不得对方去死了。
但陈诗觉得应当不是这样,他见过万声寒照顾沈照雪的模样,看着也不像是强求的样子。
兴许是撒了谎也说不准。
但他现在不敢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元顺帝,他总觉得自己还用得上万声寒,不能与之交恶,还得好好地相处着。
他想去见一见万声寒。
陈蛾一时间没应声,只打量着陈诗的神情,大约在揣摩他心中的想法。
她道:“你要知道,你现在在父亲眼里是钉子一样的存在,稍有不满马上就会掉脑袋,最好还是别想着搞一些小动作来惹他生气。”
陈诗心中一咯噔,心跳都加快了不少,结结巴巴道:“我……我必定不会惹他生气……姐姐……姐姐便帮我这一次,只这一次。”
他这回难得聪明,找陈蛾帮忙。
陈蛾手上有虎符,还有上前线打仗的任务在,是大燕军队里的得力干将。
她对元顺帝很有用,就算现下得罪了天子,也暂时遭不到什么伤害和惩罚。
陈蛾心说自己这弟弟也不算完全无药可救,但也已经离那一步不远了。
她不介意纡尊降贵顺手帮一下。
于是陈蛾便将陈诗带出了皇宫,将人偷偷送到万府去了。
马车停在万府门口,本看着兵书的陈蛾微微抬了抬眼,将怀中一小瓶药摸出来交到陈诗手中,说:“见了长公子便将这小瓶子给他,就说一日一次,服用七日便停三日,再继续按照之前的重复。”
陈诗听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这小瓶子里是何物,连声应下来。
陈蛾又嘱咐了几遍,像是不放心,之后才上了马车往公主府走。
陈诗只觉得有些紧张。
他揣着小瓶子敲响了万府的大门,不过一会儿便有人来开了门,问:“何人,何事?”
“我是七皇子陈诗,我想见万长公子。”
那下人似乎也并不惊讶于对方的身份,只打了个哈欠,道:“您先等着,我等进去通报一声。”
这一去又是半晌。
陈诗在夜风里站着,双腿都冻得有些冰冷,才见这大门再次被人打开,不再像先前那样留着一道缝,而将两扇门全敞开了。
陈诗忙卷了卷衣摆要上台阶,只一抬眼,却忽然像是见了鬼一般僵立在原地。
寂静的黑夜里,整个万府没点什么灯,也没有任何声音,显得格外阴森。
一道阴影端立在门前,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一副翩翩君子模样。
月光洒落在他的发丝和肩头,身形有些迷蒙,脸上却带着一丝看不清神色究竟如何的浅笑,安安静静将陈诗瞧着。
分明便是那早已死去的沈照雪。
第55章 第 55 章
陈诗简直像做梦一般, 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你怎么还没死。”
传言亡魂脚下没有影子,月光照射下沈照雪身边确实有一道虚影,是活人没错。
难怪那时总觉得像沈照雪这样的人一下子死了, 心中隐隐觉得不实在。
想来也是,像他这样擅长于玩弄人心和权势的人, 又怎么可能真的轻易死去。
就算是死, 也得先给旁人带去些麻烦。
只是如今亲眼所见,陈诗还是觉得心下震动,一时间给不了太多的反应。
沈照雪站在月色下, 面上笑意未变, 张口时又轻咳了两声, 才道:“来了便进来吧,夜间风凉, 小心染上风寒。”
言罢便提着衣袖转了身, 瞧着也没有要停下来等一等的意图,就这样向前走去。
陈诗总觉得这万府阴气深重, 尤其是站在府门前时,一股寒意直往身上钻。
他打了个哆嗦, 眼见沈照雪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 下意识便跟了上去。
好在沈照雪步子不大, 他悠悠往前走着, 衣摆轻轻摇曳, 兴许是因为刚刚大病一场,他身形看起来很是消瘦,也显得格外无害。
陈诗心想, 谁见了沈照雪这副模样不会放松警惕呢,只当他是什么温婉的兔子, 却不知竟是披着兽皮的冷血毒蛇。
从府门到万声寒的院子并不远,便是这短短一段路,让陈诗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地跟着沈照雪。
最起码,在自己手中权势稳定下来之前,别惹得他生气。
沈照雪只是躺了太久,今夜想着出了院子走一走,刚好碰见陈诗来,起了坏心去吓了吓他。
他慢慢散步回了万声寒的院子,坐回椅子上喘气。
前段时日他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又服用了假死的药物,身体越来越差劲了,到现在还未完全好透。
因而本已近夏日,这屋中却还点着火炉。
万声寒将外裳给他披上,轻声道:“夜里还是少出门,可以白日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
沈照雪只“嗯”了一声,没说好不好,态度并不清楚。
万声寒又黏着他哄了一会儿,沈照雪将他脑袋往旁一推,小声说:“别黏着我了,去做正事。”
万声寒这才像刚注意到陈诗一般,将视线投转过去。
陈诗到底年纪小,头一次见两个长辈在自己面前调情,总有些尴尬,只能垂着眼不敢多看。
又过了一会儿,沈照雪从椅子上起身,坐到他身边来,温声道:“七殿下半夜寻来,可是有什么事?”
陈诗又开始有些结巴,“我想……想请舅舅和万长公子帮帮我……”
“帮你什么呢,”沈照雪装作未曾听懂一般,轻笑道,“殿下不说清楚,实在是叫我们听不明白。”
但是这种话,又怎么好直接说出口。
担心隔墙有耳是其一,更因为好着那么一点面子,不是太想开口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和想要的东西说出口,像是请求一般请着对面的人帮忙。
但他不曾开口,沈照雪便一直沉默不语,那万声寒虽是万家的家主,这等事情上却只听着沈照雪的吩咐做事,似乎也没什么主见。
陈诗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了解在万府谁才是主事之人,心中更觉慌乱不安。
犹豫半晌之后,他到底还是开了口,道:“我想请舅舅帮我在宫中立足。”
沈照雪只轻笑一声,“我一个死人,怎么帮你?”
“舅舅是有大智的人,”陈诗道,“舅舅的智慧和才干又怎么甘心在家宅后院蹉跎。”
顿了顿,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来,瞪大眼道:“对,是章术,是他同我说了舅舅的卦言,是他想要害得舅舅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次舅舅的卦言泄露,一定也是章术做的。”
沈照雪带着笑意的面庞上总算多了些情绪变化,“哦,章术,你与他又是何时,怎么认识的?”
他悠然靠在椅背上,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只是随口一问。
万声寒知晓他装模作样,心中觉得好笑,但也没表现出来,端着桌上的空药碗走了。
先前催着沈照雪喝药,还被他挠了一爪子,当真像只娇气的猫。
万声寒却并不生气,反倒很是受用。
他倒希望沈照雪能多用这般态度对待他,免得总是若即若离,分明在身侧却总是叫人不安。
他将药碗送到厨房去,又端了些果子点心返回书房,陈诗正同沈照雪说着章术的事情。
有些是他们已经查到的,并不算什么秘密。
沈照雪听得心烦,面上隐隐有些挂不住了,忽然又听陈诗道:“他从前想要拉拢我,和我说母亲的死亡是因为提舅舅认下了那道卦言,因而遭到了父皇的追杀。”
“我当时也不信他的话,他又与我说,他与万家有深仇大恨,想要报复万家,又知晓万长公子对舅舅很好,心念着舅舅,于是想从舅舅这里下手。”
这倒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了,沈照雪难得有些惊讶,问:“他是万府的门客,怎会与万家有仇?”
当真不是章术用来骗取陈诗信任的说辞吗?
“他说得句句属实,”陈诗小声道,“当年柳家贪污,出现了重大的失误,又将这件事瞒下,让万家家主跟着一起做错了决策,章术原本是令都的一个民间巫师,懂得一些医术和巫术,那一次民间动荡里他的妻子死了,所以对柳家和万家怀恨在心,花了很多功夫才来到这里。”
当时他先联系上了孤身一人在宫中的陈诗,告诉陈诗他的母亲并非死于疾病,而是因为一道不详的卦言而死。
陈诗虽然年少,但将那道卦言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还是觉得这卦言上所言并非自己母亲。
他那时也才刚满十岁,没有太多的能力,只能依仗着章术来帮自己母亲寻找真正的卦言,试图为自己的母亲正名。
如果他的母亲能洗脱罪责,自己在宫中的生活也能好很多。
后来章术进了万府,见过了沈照雪,无意间勘破了对方的卦言,问过万声寒,对方却给了他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卦言,与沈照雪的生辰八字难以对方。
那个时候章术开始怀疑沈照雪卦言的真假,并告诉陈诗,沈照雪应当与他母亲交换了卦言。
沈照雪心下微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前世将他卦言给元顺帝的并非李老三,李老三应当已经随着洪灾死在了山谷里,怎么可能会是李老三。
是他想得太简单,将这件事情忘记了。
前世应当是章术教着陈诗去检举了柳家,柳家一夜没落,柳无忧被发卖至青楼。
陈诗因着这一举动得到了元顺帝的信任,之后趁着万声寒高中状元之时,在章术的授意下,将沈照雪的卦言告知了元顺帝。
沈照雪因此被召入宫中。
原是如此。
原来前世种种,皆因此而起。
第56章 第 56 章
大抵是因为在已经有了预料, 所以沈照雪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讶之外,便没了别的感触。
只觉得陈诗也不算毫无用处,最起码还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至于前世对方将自己绑在皇位上自己逃走的事情, 还有让他罚跪在雪夜里,给他的药物里下毒的事, 他当初心知肚明, 以他的能力,想要阻止也不是不行。
只是那时当真已经不想活下去了,没有太多精力去追究。
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了, 他再去考虑要不要继续报复陈诗, 还是就这样将他放弃掉, 扔在一旁不管不顾罢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合适的皇位继承人,便是太子陈文。
自己假死的事情只告诉了陈蛾, 陈文应当还不知道。
过段时日陈蛾便要离开京城去往边境抵御外敌, 陈文这般在乎自己的妹妹,像是会去松一松陈蛾。
沈照雪将陈诗安顿在万府的客房里, 他今夜倒像是好心,亲自将陈诗送过去, 又悠悠转回了万声寒的书房, 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看着万声寒收拾桌上的纸页笔墨。
等对方收拾好, 他慢吞吞跟上去, 跟着万声寒进了他的寝屋, 反手将房门合上了。
沈照雪今日身体还算不错,精神头一好便想找些什么刺激,视线颇有些贪婪地盯着万声寒看。
万声寒故意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说呢?”
沈照雪指尖卷着腰带, 迈步时衣衫便顺着肩头滑落,堆叠到地上, 他解着发带,将发丝散落下来,转眼便贴上了万声寒的怀抱,与他接吻。
他们在榻下纠缠了一会儿,之后又吹灭了烛火,一起上了床榻。
陈诗却在这阴森森的万府睡了一夜,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好。
他心里有事,沈照雪之前也没应下来究竟要不要帮自己,他担心自己往后的处境会越来越糟糕,五皇兄死了之后,父皇一定会将手伸到自己这里来。
当时究竟是谁谣传自己的卦言,害得他连辩解都没办法,只能这样等待着死期。
一定是章术。
陈诗想了半晌,也只有章术能有本事捏造一道卦言,想办法传出去让父皇知道。
当初应当真是自己信错了人,也没好好听着舅舅的话。
沈照雪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好,竟然就这么干站在一旁看着。
看来他心里也没自己这个外甥。
陈诗有些怨气地嘟囔了一声,后半夜总算睡熟过去。
第二日起来,这宅子还是阴森森的,没有虫鸣鸟叫声,下人来来往往也不做声,安安静静从小路上穿行而过。
陈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脊一阵阵发凉。
本想问问下人,却见沈照雪从前方悠悠过来,脸上挂着一道没什么情绪的标准的笑容,温声道:“阿诗,你来。”
陈诗忙下了台阶,小跑至沈照雪身前去。
沈照雪问:“昨夜睡得可还好?”
陈诗不敢说不好,只连连点头。
沈照雪便道:“那便好,随我来吧,今日午膳厨房也没做什么,随便吃一点吧。”
他带着陈诗去了自己院子,让他坐在椅子上,没过一会儿下人们便端着饭菜进了屋,放到桌上。
陈诗先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之后才注意到那些盘子瓷碗里放的都是生肉内脏,血淋淋地堆在一起。
陈诗有些惊骇,顿时瞪大眼抬起脸望向沈照雪。
对方端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说:“吃啊,若想成王,食肉饮血,都是你应该能够做到的事情。”
“不仅要学会吃人,还要学会怎么杀人,怎么将一个活人剥皮抽筋。”
陈诗脑袋一片空白,心跳加速,紧紧盯着沈照雪。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不曾睡醒,如今还在梦中。
沈照雪怎会做出这般惊悚的事情,还那般淡然。
陈诗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在做梦。
沈照雪当真是疯了。
“舅舅……”他喃喃道,“人不能吃活物……”
“怎么不能,”沈照雪笑起来,“陈洛,章术,元顺帝,还有你……哪个不是在吃人。”
“吃着身边人的血肉,吃着天下百姓的尸骨。”
沈照雪笑道:“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应当已经很熟练了啊,阿诗,你在害怕什么?”
他拍拍手,几个下人从屋外进来,将手中抓着的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扔到陈诗身前来。
沈照雪端着杯子靠在椅子上,淡淡道:“这个人你很熟悉吧,他是你宫中的贴身太监,以前也跟在我长姐身边几年。”
“你以为他真心为主,实际上呢,只是元顺帝放在你身边监视你的存在。”
他轻轻笑着,摇晃着杯中的茶水,转眼却将那茶全泼在了那太监身上。
沈照雪轻声道:“人我也已经给你抓来了,阿诗,要不要试一试,亲手杀掉一个敌人的感觉?”
陈诗有些呆愣,似是还没将沈照雪的话消化干净。
“来试一试吧,”沈照雪诱哄道,“你的姐姐陈蛾,还有你的那些兄长们,谁人不是自小便杀人如麻,只有你单纯天真,还想着依靠外来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
“记住了,有些东西不是你能通过别人来得到的,需要你自己去争取。”
沈照雪向着下人使了使眼色,那人便将手中匕首交到陈诗手中。
沈照雪不再催促,只放了杯子,抱着手臂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将陈诗望着。
陈诗抓着匕首,身体颤抖着,脑袋还是无法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沈照雪像是失去了耐心,忽然起了身抓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噗”地一声,刀尖陷进那太监体内,拔出来时溅得陈诗满脸是血。
沈照雪没什么神情反应,只冷着脸,抓着陈诗的手刺了几次,之后猛地甩开他的手腕,怒其不争道:“他在姐姐身边监视她多少年,又给她下毒,他害死了你的母亲,你居然连动手杀了他都优柔寡断!”
他大约实在是生气,怒道:“我没你这么愚蠢的外甥,七殿下请回吧。”
他作势要走,陈诗忽然惊醒过来,忙道:“舅舅!我可以的舅舅——”
话音未落,沈照雪忽然抚着心口重重咳起来,口腔里带着血腥气,大口大口地呕血。
陈诗心下一慌,头一次见沈照雪这副模样,担心真是自己将他气得太过。
刚想开口多说几句,下人却将他拦下,搀扶着沈照雪离开了屋子。
那下人道:“少爷今日身体不适,殿下若还有什么事,便改日再来吧,今日不便见客了。”
陈诗着急道:“可我——”
“殿下去吧,”下人不容置疑道,“少爷这一病兴许又得要几日才能好。”
陈诗只好离开了万府,坐着马车回了宫。
万声寒今日去上朝,一直到晚膳前才回到万府。
府中关切沈照雪的身体,四处都安安静静,近几日外人路过万府都觉得此处阴寒,但万声寒却恍若未觉一般。
他径直去了沈照雪的屋子,却不见沈照雪在,只看见几个下人在收拾着桌上的生肉与内脏。
万声寒见怪不怪,只问:“阿雪呢?”
“今日吐了血,先去瞧了大夫,后来说想睡觉,去了长公子屋里了。”
万声寒心里微微感到一丝柔软,他应声说知道了,转而又回了院子。
沈照雪还在他榻上沉睡,被褥上盖着他的衣衫。
万声寒没叫醒他,先去厨房做了饭菜,之后换了衣衫才返回寝屋,轻轻晃着他的肩头,低声道:“醒醒,用膳了。”
沈照雪面色有些疲惫,半晌才睁开眼,颓靡地被对方搀扶着坐起身。
万声寒端了温水,给他擦着脸和手,问:“今日又吐血?”
“已经习惯了,”沈照雪的嗓音有些沙哑,“我还能活多久?”
“我们阿雪长命百岁,”万声寒道,“我们说要同生同死的,等我死了,你才能死。”
沈照雪对他幼稚的话语感到好笑,讽刺般地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他被万声寒搀扶着下了榻,去到桌前坐下。
万声寒道:“听闻你午时吓唬走了陈诗,自己也没用膳。”
“没胃口。”
万声寒不在府中,除了他做的饭菜,沈照雪什么都不想吃,入口便觉得反胃想吐。
万声寒叹气道:“那怎么办,我们家阿雪离不开我了。”
“不要自作多情。”
“为何要说我自作多情,”万声寒给他夹着菜,“你分明也是爱我的。”
“我从未说过这般话。”
“你不必说,我心里自然知晓。”
沈照雪憋了半晌,还是道:“自作多情。”
拌嘴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情了,二人私下相处时总喜欢斗嘴,但这般也显得关系亲近了许多,能让沈照雪焦躁的情绪得到些许安定。
今晚饭菜是万声寒做的,他来了些胃口,吃了不少,好歹不会再夜间胃痛。
万声寒成就感满满地瞧着他用膳,又说:“今日朝堂上碰见太子殿下,他问了我关于你的事情。”
沈照雪也不奇怪,只说:“他应当知晓我还没死吧。”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知道的。”
陈文这个人看起来倒是随和,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性子,敏锐到了极点。
不过他已经将自己划作他们的阵营了,并没有揭穿,反而跟着一同隐瞒下来。
沈照雪道:“你好好跟着陈文便是了,陈诗那里交给我。”
“你想让他染上杀人的快感。”
“不止如此,”沈照雪淡淡道,“我想让他自己主动跟我说,他要夺权,要坐上皇位,那我就会想办法帮他。”
万声寒想起前世的事情,有些担忧,“要不这次不要他了,我们换一条路走。”
“已经是换过的结果了,”沈照雪道,“夺权一事终究是大逆不道,哪怕你的缘由再如何合理也免不了要被后人置喙。”
“少有人会像我这样不在乎名声,尤其是在高位上坐久了的人,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名声。”
要想理所当然地起兵,前人必定要做尽了坏事,让百姓人人都恨之入骨才好。
沈照雪不屑于牺牲自己的名利,他只要结果。
先哄着陈诗谋乱,坐上皇位,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做尽坏事。
万声寒道:“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这样,”沈照雪淡笑道,“我给你一个一帆风顺的仕途,就当是偿还前世一语道错的罪。”
第57章 第 57 章
万声寒的脸色并不好。
他不喜欢沈照雪这么斤斤计较地清算他们前世相互亏欠的东西, 好像这般清算之后便再无关系了。
他想要永远能够桎梏住对方的一个东西,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他们捆束在一起,这辈子, 甚至下辈子都无法挣脱逃离。
但他也知道,沈照雪的性子就是这样, 他精打细算, 什么都要分清个你我,哪怕再亲近的关系也很难走近他的心里去。
万声寒也并不是非得要和沈照雪作对,更何况对方现下身体不好, 不能情绪过激, 于是诸多不满也未曾表现, 只是这么沉默着,像是同意了。
沈照雪歪着脑袋盯着万声寒的面容看, 半晌才道:“你不高兴?”
他给万声寒夹了一筷子菜, 塞进他碗里,叹息道:“别不高兴了, 你在惧怕什么呢,怕我算清那些东西就不要你了吗?”
“上回你在令都的时候, 早便说过这种话了。”
万声寒有些幽怨, “你都已经不爱我了, 我患得患失一下也不行么?”
沈照雪冷笑一声:“你爱怎么就怎么, 关我屁事。”
说罢便搁了筷子要走。
万声寒两步便追上来, 将他拦腰抱起,“跟你来软的不行,非得来硬的是吧沈照雪。”
他将人又塞回椅子上, 说:“碗里饭吃完了再走。”
“吃不下,”沈照雪悠悠道, “小心我回头吐你榻上。”
那方陈诗偷偷摸摸回了宫,本一路平安无事,走到半途却碰见了陈文。
陈文兴许没什么事,在花园池塘边喂鱼,远远瞧见陈诗鬼鬼祟祟往自己寝殿走,便同身边人道:“去将我弟弟请过来,哥哥有话和他说。”
宫人应声下来,这便去请了陈诗。
陈诗来时神情还有些恍惚,似乎被沈照雪先前的行径吓到了,还没回过神来。
陈文端详着他的脸色,忽然道:“去万府了吧。”
陈诗惊骇地抬起脸来,“皇兄……”
陈文心觉自己弟弟当真可怜。
兴许是在万府被沈照雪吓到了。
沈照雪这人也真是,生得一张神仙面容,心思比恶鬼还可怕。
真有意思。
陈文倒是见怪不怪,指了指桌上的盘子,说:“诺诺,那有些点心,吃两块压压惊吧,别被吓死了。”
陈文在宫中一向风评不错,性格温润,又待旁人都很好,宫里几个皇子或多或少都欺负过没娘教养的陈诗,只有陈文待他还亲厚。
陈文晃着扇子,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般,说:“你应当见过沈照雪了吧,他还好吗?”
顿了顿,他又自顾自道:“哎,怎么会不好呢,万长公子在府上又当爹又当娘地养着他,要不是先天体弱,肯定养得比我还好。”
陈文拍拍自己的肚皮,又问:“他是不是让你杀人了?”
陈诗现下真是又惊又怕,“皇兄……怎么会知晓……”
“你身上有血腥气啊,”陈文无所谓般道,“别太放在心上啦,杀个人而已,你在宫中长大,以后又想要争权夺利,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手上可不知已经沾了多少血了。”
“有时候杀一个,杀两个,都是杀,对自己不利的人杀了便杀了,你是皇子,那些人都是贱民,都是草芥蜉蝣,死不足惜。”
陈文毫不愧疚地引诱着心思单纯的少年坠入地狱,说着这些半真半假的话。
他问:“你想要皇权吗?”
他连着问了许多次,“你想做皇帝吗?”
“我想,”陈文似笑非笑道,“若是你也想,我便只能不顾亲缘,连着你一起杀了。”
“会给你的饭菜下毒,会派遣杀手,或者找个什么几乎将你扔进井里,反正手段很多,我无所不用其极。”
陈文笑道:“想试试死亡是什么滋味吗?”
陈诗顿时惊骇地站起身,匆忙往外跑。
陈文像是在意料之中,神情未变,只同身边侍从道:“去,抓住他。”
于是侍从很快又把没有缚鸡之力的陈诗抓了回来,扔在陈文脚边。
陈诗惊慌失措,哭泣着连连求饶,“皇兄!我没有想要皇位,也没有想要和你争!”
陈文漠然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总算又恢复了笑意,将陈诗从地上搀扶起来,道:“皇弟别紧张,哥哥同你开个玩笑呢。”
“毕竟是亲兄弟,怎么可能真的做出那种事呢。”
“好啦,”陈文拍拍他的面颊,“别哭了,天色也不早了,回寝殿休息吧。”
他还让侍从去送一送陈诗。
见人走远了之后,陈文面上笑意才真切起来,嘟囔道:“我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呢,沈少爷。”
不过几日,陈诗又去了一趟万府,哭着要见沈照雪。
沈照雪疲倦地躺在榻上,恹恹道:“寻我……做什么?”
下人小声道:“说是太子殿下要害他,这几日坐立不安,不敢入眠和用膳,精神有些受不住了。”
沈照雪轻笑道:“真可怜啊,让他进来吧。”
下人便将陈诗放了进来,对方急急来找沈照雪,到底是年纪小,不够沉稳,见了沈照雪便抑制不住委屈,顿时扑过来寻求安慰,将那日陈文对他做的事说的话一一告知了沈照雪。
沈照雪靠在榻边,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没想到陈文会故意吓唬陈诗,想是他也知晓自己要做什么。
这么做,是在示好吧。
沈照雪若有所思,又问陈诗,“舅舅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呢,阿诗。”
“舅舅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帮你,你得将你的诉求告诉我,我才好帮你不是么?”
此话一出,陈诗的心便宁静了许多,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道:“我想报复太子皇兄。”
“报复太子……”沈照雪慢慢重复着这句话,“你想要报复他,报复他又有什么用呢?”
“都是仗势欺人的权贵,换一个人做太子,依然还是会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沈照雪嗓间又开始干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喉咙里溢上血腥气。
他强行将血气咽下去,接着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万人之上的王,让这个世间所有人都没办法看轻你,包括你自己。”
陈诗心头微颤,又听沈照雪说:“看你怎么选,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舅舅都会支持你。”
“无论你是想要夺权,还是想要假死出宫,这辈子再也不要插手到皇权争斗里。”
但陈诗又怎么甘心放弃自己皇子的身份,远离荣华富贵。
他已经过惯了被下人和百姓仰望的日子,由奢入俭难,他已经没得选了。
他想要更多的权利,想要凌驾于自己的皇兄头上。
于是陈诗选择了前者。
沈照雪叹了口气,只道:“好吧,阿诗。”
“舅舅如你所愿。”
*
陈诗走后不久,万声寒下朝回了府。
他身后还跟着陈文。
沈照雪那时攒了些力气,想起身在窗前坐了会儿,万声寒进来时便与陈文打了个照面。
陈文看起来确实对他还活着这件事并不奇怪,应当是当时吓唬陈诗时从陈诗那里知道了什么。
沈照雪隔着窗户对他点了点头,很快万声寒便带着他进了屋。
万声寒不喜欢让陈文和沈照雪接触太多。
陈文这殷勤献得也太过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心悦于沈照雪呢。
还有这幅嘴脸,干嘛对沈照雪笑得那么灿烂。
万声寒没掩饰自己的表情,陈文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沈照雪便怒瞪了万声寒一眼,让他收敛一些。
陈文见了沈照雪却惊呼一声,面色担忧道:“天啊,沈少爷,我原以为你在万府万长公子能将你养得不错呢,怎么会瘦弱这样呢。”
沈照雪:“……”
万声寒脸色更难看了。
沈照雪咳了两声,忍不住道:“我还好,长公子也很好,殿下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陈文已经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啧啧叹气道:“沈少爷真是嘴硬,这手腕都纤细了,满脸病气,若是在万府过得不好,反正你现在身份已死,不如随我回东宫。”
“太子殿下有正事不妨直言,不必拐弯抹角,”万声寒咬牙道,“试图拐骗我家阿雪。”
“万声寒,”沈照雪严肃道,“怎么和太子殿下说话的?”
“无事无事,”陈文道,“我知晓万长公子脾气不好,不会多心的。”
万声寒忍不住攥紧了杯子。
沈照雪深吸一口气,主动打断了这无声的战场,“殿下此番来找我,是为了陈诗?”
“是啊,”陈文道,“我这弟弟出来一趟而已,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今日碰见我连眼神都硬气了不少。”
沈照雪心觉好笑,忍不住笑起来,“殿下先前若不吓唬他一下,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得手。”
“那是你我二人有默契,对吧万长公子。”
沈照雪:“……”
别再招惹万声寒了。
陈文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般,还在自顾自说着自己的打算,“看起来他想夺权呢,我还是早点跑比较好,我能跟你们一起跑吗?还是沈少爷不同万长公子一起?”
“我不与你们一起,”沈照雪道,“只靠着陈诗自己,他没本事夺权,需要有人在背后教他。”
陈文真切地担忧道,“那怎么办,自古以来昏君背后的奸臣一定会一起遭到谩骂,沈少爷的名声……”
“我的名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大燕年轻的状元和体恤百姓的太子因为宫变被迫背井离乡,之后新皇暴政,状元联手太子一起推翻新皇暴政,轻徭薄赋,往后必定能流芳百世。”
沈照雪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起兵的名头和理由都已经给你们想好了,太子殿下怎么看?”
“我看不懂诶,”陈文装傻道,“听你的就好了,只是可惜沈少爷这样聪慧之人,居然要被冠上一个奸臣的名头,我真是心痛至极。”
沈照雪心道这太子殿下真是油嘴滑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望向万声寒。
万声寒面无表情,似乎还在生气。
这一个二个的,都那么不务正业。
沈照雪失去了耐心,一人给了一巴掌。
总算安分了。
第58章 第 58 章
后几日相安无事。
沈照雪要教着陈诗怎么拉拢人脉, 费心费力,陈诗也不是什么过于聪慧的孩子,教起来进度很慢。
沈照雪撑着脑袋靠在桌上, 心里有些烦躁。
他依稀记得前世自己教了陈诗很长时间,花了好几年才慢慢走到上位, 这次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
送走陈诗之后, 他又觉得胸闷头痛,回榻上躺了一会儿。
万声寒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熟了,眉头紧蹙着, 像是睡梦里不安稳。
万声寒便将他叫醒了, 给他端了药。
沈照雪恹恹道:“我今日……不想喝药……”
“喝完给你糖, ”万声寒哄他,“或者想吃什么果子糕点, 我给你做。”
沈照雪几乎没力气说话, 只微微摇了摇头。
万声寒神情有些忧虑,没再固执地要去端药, 只说,“我去叫大夫来。”
“等一会儿再去, ”沈照雪身体不舒服。情绪也有些脆弱了, 想要有人陪着, “万声寒, 我想吐。”
万声寒便叫春芽将盆盂端进来, 放在榻边,轻声道:“想吐便吐,吐过就好了。”
沈照雪又忍了一会儿, 到底还是忍不住俯身下去,却呕出大滩血。
他干咳了许久, 咳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都思绪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来时,正被万声寒抱在怀里,轻轻用手绢擦着唇上的血迹。
沈照雪什么话都没说,只闭上了眼。
他有些惶恐不安,前世好像身体没有那么差,也没有总是这样吐血。
虽然已经习惯了常年卧榻,但他还是觉得心中恐慌,像是隐隐知晓自己兴许活不长了。
可是……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好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他怕一语成谶,虽心觉万声寒应当知晓些什么,却不敢开口追问,似乎这样就能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不过吐了血之后确实好了很多,没那么难受了。
万声寒这才叫人将药端过来,给沈照雪服下。
他仔细拨弄着汤匙,将一点点喂过去,轻声道:“明日我不去上朝,带你去药铺见见其他大夫。”
“不必了,”沈照雪道,“现下陛下正盯着你与朝中各个臣子的动静,让他察觉到异常,一定会发现我还活着。”
这件事情也不是一定要瞒到元顺帝死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没准备好。
万声寒道:“你若是着急想要人,太子殿下说可以从他那里借一借,否则要拉拢朝臣,约莫还需要很长时间。”
他倒是了解沈照雪,担心他等不了那么久,今日去上朝时就已经替他做好了打算。
沈照雪没什么力气,也没有精力,喝过药之后便想要睡下,只说:“你看着办。”
万声寒又道:“先别睡,吃些东西再睡。”
“回府的时候在路上买了些米糕,还在热着。”
于是沈照雪又吃了些东西,之后才沉沉睡去。
陈蛾当初交释兵权的时候,手上保留着一支自建的军队,就藏在关外。
这件事情陈文也知晓,陈文从妹妹那里借了这支兵,又将其交到了沈照雪手上。
沈照雪便直接给了陈诗。
那些要拉拢的朝臣命官也全都有陈文在背后授意。
陈诗对沈照雪给他人脉十分信任,沈照雪给他什么他便接着什么,时间久了便觉得这本来也该是他的。
堂堂一个皇子,却在宫中遭了那么多的白眼,如今想想真是叫人不甘心。
再过几日便是陈诗的生辰,入了夏沈照雪的身体便好了很多,又将棋盘转到了自己面前,亲自操纵着棋局。
他给陈诗准备了一个生辰礼,教唆陈诗在生辰当天于宫外起兵。
元顺帝大半的兵权都在陈蛾手上,陈蛾现下还在关外抵御外敌,没办法将那支兵力调回京中。
京城外其他城市的兵力又受制于陈蛾,元顺帝连番差人去调兵都没能请动那一支兵力。
有陈文在其中里应外合,这一次宫变格外轻松,像是孩童之间的过家家一般,转眼便打入了皇宫。
沈照雪趁着自己精神头还不错,亲自跟着陈诗的军队入了宫,光明正大坐在马车里,也并未关上窗户。
虽然病了很多时日,面色苍白,带着些许病气,但容颜实在是好看。
马车从街头慢慢穿行而过时,街边百姓都能瞧清他的面容,窃窃私语道:“七皇子谋反,这跟在身边的是哪位?”
“据说是沈家的小少爷。”
“沈家小少爷不是早死了?”
“嘘……别说了。”
他们沉默下去,但沈照雪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动声色,将护耳戴上,安安静静看着窗外的街景。
陈诗也在马车里,他知晓沈照雪听觉异常的秘密,小声道:“舅舅……那些人……”
“由他们去说吧,”沈照雪淡淡道,“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又或者是一些不太中听的实话,反正这乱臣贼子我也已经做了,又怎么可能在意这些。”
沈照雪倒是捡着机会教育陈诗,道:“你是想要做君王的人,也该明白这样的道理,什么时候该生气,什么时候不该,对什么人严厉又该对什么样的人宽容,都是你必须要清清楚楚知道的。”
陈诗似懂非懂,只觉得沈照雪说话总是格外让人专注,无法转开注意力,也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连连应声下来,说自己清楚了。
他现在还沉浸在自己当着谋乱成功的喜悦里,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坐上皇位,以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再也没人会欺负他了。
沈照雪余光瞥见他的神色,心中冷笑,却并未再开口。
马车一路进了皇宫,宫墙外经历过战火,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破损,不服往日繁华贵气。
沈照雪打量着这座从前围困了他十年之久的宫墙,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底泛着阴冷。
正要收回视线,一支冷箭忽然自宫墙上射来。
沈照雪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望前扑倒下去,那箭便擦着他的发丝呼啸而过,“铮”地一声陷在车厢内壁里。
陈诗惊慌失措地尖叫着,行军队伍这便停了下来,严防戒备着。
骤然的行动让沈照雪有点喘不上气,干咳两声才支起身来,应付着守卫的问话,伸手将那支插在车厢里的箭罢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收下了箭上捆缚的一张窄小的纸条,将那支箭递给了守卫。
刺杀只发生了这一次,之后一直到进入宫中都未曾再有特殊情况发生。
第59章 第 59 章
如今留在宫中的人都是陈文的下属, 暂且听从沈照雪的指挥。
宫中如今正在戒备,军队搜查着皇宫中的各个角落,沈照雪先跟着陈诗去了他的寝殿, 坐在椅子上休息,问:“元顺帝呢?”
“没找到人, ”士兵道, “兴许是逃了。”
“去追,”沈照雪语气平静,“追到了, 就地处理。”
陈诗有些坐不住, 没过一会儿便跑了出去。
宫中没了旁人, 沈照雪这才将方才从箭上取下的纸条拿出来展开。
纸上寥寥几个字,道:“已离京, 安好。”
沈照雪仔细辨认了一下, 是万声寒的字迹。
他如今是陈文的谋臣,皇子宫变, 陈文身为储君势必会成为下一个靶子,于是早便已经带着万声寒和几个官员跑了。
陈诗或许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把所有决策权都交到了沈照雪手上, 轻信着沈照雪的一举一动, 也没有自己深思的本事。
沈照雪便也没提醒, 只同宫人道:“备好热水, 我要沐浴。”
陈诗谋乱的理由不够充分。
沈照雪闭上眼, 想,他要的就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
一个乱臣贼子强行占有的江山,终究是不长久的。
依照陈诗的性子, 其实根本用不上自己诱哄,他自己便会将这个皇权搞砸。
更何况, 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章术。
章术的仇恨真是没道理,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来去,竟然拿自己开刀。
沈照雪冷笑一声,将那张小纸条放于火苗上。
火舌骤然窜起,将那张纸条卷走吞噬,转眼便成了一堆灰烬。
陈诗去了一趟外面,坐过了皇位,心里美滋滋的。
一直到深夜他才返回自己的寝殿,那时沈照雪已经快要睡下,正坐在榻边心不在焉擦着自己的湿发。
陈诗见了沈照雪总有些发憷,沈照雪手段太残忍了,很是无情,他很畏惧与沈照雪相处,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浅淡下去,小声道:“舅舅。”
沈照雪只“嗯”了一声,也没问他去了哪里。
陈诗想了想,又凑上前去,说:“我方才从外头回来,听到宫里宫外都有人说……说舅舅是乱臣贼子。”
“说的有错吗?”沈照雪似笑非笑道,“应当没什么错吧。”
确实也没说错。
陈诗心想,但怎么会有人这么坦然地面对自己被抹黑的名声呢。
沈照雪这个人真是叫人胆寒。
沈照雪知晓或许是章术做的好事,他约莫已经等不及了,自己如今走的路与卦言上一般无二,他想要借此机会将自己与万声寒挂上钩,拉万家下水。
沈照雪比他先走了一步,与万家决裂,主动走上了万声寒的对立面。
自己的名声越坏,等万声寒跟着陈文平定谋乱,背后还有战功赫赫保家卫国的陈蛾,他的好名声将会越来越稳定。
沈照雪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只要等着陈文反杀回来便好了。
又过了几日,宫中开始重建,宫外也逐渐稳定下来。
元顺帝在城外被捉住,已经杀了,尸身被运回京城。
陈诗畏惧见到尸体,最终还是沈照雪去处理的尸首。
也不过是简单按照薨逝帝王的惯例将人送进了皇陵。
他亲自跟着去了一趟皇陵,前世这个地方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那个时候元顺帝的尸体便是他处理的。
元顺帝信奉神明,沈照雪想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心,于是在他棺椁之上贴了很多黄符,画了很多血咒。
后来陈洛残缺的尸身也被送了进来,还是沈照雪负责的。
他对这里很熟悉。
沈照雪面无表情站在风里,长身玉立,带着热意的风将他的发丝吹扬起来,他微微眯着眼,看着宫人将元顺帝的棺椁送进去,自己却没再往前走。
今日风很大,哪怕天气不算寒凉,沈照雪还是感到嗓间又干又痒,忍不住干咳不止。
他面上神情没怎么变,只想,要变天了。
阴云已经沉沉压过来,沉闷又压抑,沈照雪看了许久,转身要走的时候,又一支冷箭忽然射来,这次却是直冲着他的命脉去的。
颊边的碎发被风扬起,沈照雪急急往旁一躲,箭身擦着他的脸颊划过,留下了一道划痕。
沈照雪心跳有些快,喉间溢上血腥气。
他被侍从们护起来,挡在盾后,前方出现了交锋的声响和动静。
他嗓音有些沙哑,但神情未变,只轻声道:“走。”
约莫是什么民间来的侠客。
他被护送回了寝殿,殿外戒严,好歹安全了很多。
沈照雪胸腹处不舒服,面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太医来给他瞧过,上了药。
后半夜他在窗前坐着看了半夜的月。
城中近段时日很是平和,沈照雪不知道陈文与万声寒如今在做什么打算,联系不上人,从侍从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
眼见着陈诗将要登基,沈照雪心下终于起了些慌乱,惴惴不安。
他心知自己对万声寒还是没那么信任,前世被对方丢弃在京城的事情始终压在心头,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沈照雪怕一切都重蹈覆辙,怕自己信错了人。
可是万声寒还想尽办法给了自己重活的机会,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应该再多信任一点对方的,不能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了。
沈照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身体很是颓败,病症隐隐有反复的症状。
公众的太医是陈文的人,故意留在宫中照顾沈照雪的。
他给沈照雪开了药,沈照雪吃什么都食不知味,唯独对药味格外敏感。
他实在忍不住,只喝了半碗便吐了,吐完又开始呕血。
太医治了几日,不见成效,心说沈照雪有心病压着,单是药物恐怕没办法治愈,还得先治疗心病才行。
于是太医将这件事告知了宫中的守卫士官,士官又将此事传递出去,告知了远在城外聚兵准备反扑的陈文和万声寒。
万声寒心下着急,问陈文:“为何还不能走?”
“先别急嘛,”陈文摇摇扇子,悠然自得道,“你看啊,沈少爷对你成日爱答不理的,你得让他有一点危机感,不能总是黏着他啊啊啊——”
他话没说完,万声寒已经将他拽了起来,塞进了马车里。
万声寒威胁道:“太子殿下,阿雪的身体和心神撑不住我们这么试探,你最好还是不要干预我们之间的事情。”
“行行行,”陈文求饶道,“我错了,这不是还没准备好,万一打输了怎么办?”
“城里都是你的人。”
万声寒冷声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不要再浪费时间。”
陈文这才闭上了嘴。
*
陈诗不日将要登基,近段时日沈照雪不能带着他上朝处理公务,他也懒得多管陈诗究竟是怎么处理的。
终归着皇位也坐不了多久,他只想好好休息。
午膳过后沈照雪小憩了片刻,醒来时天气还算不错,不冷不热,他在院子里浇了会儿花。
陈诗气呼呼从外头进来,沈照雪便顺口问道:“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那群老东西,”陈诗怒道,“他们说我不适合做皇帝。”
“怎么会不适合?”沈照雪笑起来,“他们有眼不识珠,不必挂怀,像这样的臣子,留在身边总是个祸患,不会忠心依附于你的,能处理掉还是尽快处理掉吧。”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陈诗,他心里动了心思,想将那些质疑自己的人都杀了。
全部杀了,就没人会质疑自己了。
陈诗想,都是皇子,都是一个父亲的孩子,谁又比谁更合适。
更何况他还有沈照雪在背后扶持,别的皇兄肯定没有自己更合适了。
沈照雪不想和陈诗多待,他打了个呵欠,淡淡道:“我累了,殿下没有别的事,我便先歇下了。”
陈诗知道自己舅舅身体不好,也便没再多待。
沈照雪的体弱像是一道定心丸,原本还担心沈照雪有这样的手段和能力,兴许自己做皇帝也是可以的,现下想想又觉得以他这幅样子,能活过明年都很困难。
陈诗转了身,又微微冷笑了一下,抬脚离去了。
沈照雪拢着自己的发丝,面无表情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
街巷上,行人来来往往,窃窃私语。
“又死人了。”
“这次死的是谁?”
“也是朝堂上的官员,新皇一上任,已经杀了好几个大官了。”
那行人摇摇头,叹气道:“真是作孽。”
人群中有人带着斗笠,闻言便将斗笠微微抬起,淡声道:“新帝年岁还小,能做出这般残忍之事,只怕是他背后那个沈少爷的授意。”
“那沈少爷不是听闻早被沈家卖到万府去了,做了万长公子三四年的书童吧。”
“什么书童,万长公子有自己的书童,从来不待见沈少爷,听闻万府上上下下都待他不好,心里藏着恨呢。”
“心思太狠毒了,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
人言渐渐淡去,章术瞧了眼远处的皇宫,又一次拉下了斗笠帽檐。
现在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他被沈照雪摆了一道,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本来想要报复的是万家,到现在却把万家摘了出去,变成他与沈照雪之间的争端了。
沈照雪这人倒真是有些能耐。
实在不行,便只能先将他处理掉。
章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转眼便消失在人群里。
沈照雪又一觉睡到夜幕降临,现在整日这般颠倒作息,他随时都很疲惫,头晕眼花。
太医来给他送药,沈照雪只是摆摆手,轻声道:“放到桌上吧,我等会再喝。”
太医小声催促着,“沈少爷,还是趁热喝了吧,凉了药效会不好的。”
沈照雪也只是“嗯”了一声。
好想见万声寒。
万声寒会不会骗了自己?
沈照雪有点一直不住自己的念头,一直在心中挣扎,问自己会不会被万声寒骗了。
爱都是谎言,他是不是还在恨自己。
沈照雪头疼欲裂,他躺回榻上,蜷缩着身体,前世的那些原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的噩梦又一次缠了上来,攀附在他的睡梦里。
沈照雪眉心紧蹙,忍不住喘息着,却根本无法让自己从梦中脱离。
他在榻上辗转,一直到殿外传来巨大的躁动声响,才总算将他从梦中唤醒。
沈照雪有些迷茫地起了身,晕乎乎出了寝殿门。
抬头遥遥望去时,之间天边已然被烧红了一片。
他声音沙哑,问身边宫人,“宫外发生了何事?”
“沈少爷,”宫人小声道,“是太子殿下回来了,宫外正在交火,您先回屋去吧。”
沈照雪轻咳了一声,问:“陈诗呢?”
“七殿下已经自己跑了。”
他想像前世那样故技重施,不想带着沈照雪这样一个病殃殃的拖累一起跑,也想将他留在这里做靶子,自己早便已经跑了。
沈照雪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与他父皇,倒是一般无二地愚蠢。”
沈照雪身体太累了,也说不上究竟哪里累,知晓这些事情之后便要返回殿中继续入睡。
宫人在身后道:“沈少爷也不必担忧,我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不会伤及少爷的。”
“嗯,”沈照雪轻轻应声,“知晓了。”
他回了屋,眼前天旋地转,没有力气再迈步,只能撑着墙壁深深喘息。
脑袋像是浸了水,一片眩晕迷蒙,听不清也看不见,几乎全是空白。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宫人在殿外说话,似乎是喊了什么人的名字。
是万声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沈照雪却下意识抬起脸来,慢慢迈步往殿门走。
没走几步,他忽然胸口阵痛,顿时张口呕出大口血,向前摔倒下去,扑进了来人的怀抱。
第60章 第 60 章
周遭像是陷入了什么深渊之中, 一片漆黑,动弹不得。
沈照雪知晓自己如今正深陷在梦境里,却找不到可以脱离的办法。
无数死人的骸骨堆积在前路上, 每走一步便要踩踏在其上,将其碾碎在脚下。
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走穿这一条无底的长路, 找到离开离开梦境的大门。
沈照雪怔然站在原地,干枯的手从地面钻出,抓住他的脚腕, 将这一片暂且可以容身的地方变作大片沼泽, 想要拽着他一起坠入深渊地狱。
沈照雪觉得身体很累, 他一直记得自己还有事情没能做完,但实在太累了。
为什么重活一世也那么疲惫不堪。
于是只是站在原地, 平静地等着那些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将他一起变作枯骨亡魂。
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 空茫一片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外界的声音,含含糊糊说着话。
“药方我一直记得……”
“少了一部分……”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沈照雪放于榻边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意识从混沌间慢慢清晰。
他睫羽颤了颤,到底还是迎着刺目的烛光睁开了眼。
满屋都是草药苦涩的味道。
沈照雪视线转了转, 透过床幔瞧见了万声寒隐隐绰绰的身影。
对方正站在榻边同大夫说着话, 声音不大, 听得不是很真切。
沈照雪眼睛干涩泛痛, 不得已又闭上了眼。
又过了一会儿, 他才惊觉似乎并非是万声寒他们声量过小,而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些许含糊,听不清楚了。
就像前世那样。
“万声寒……”他终于开了口, 有些惊慌地喊道,“万声寒。”
万声寒身形微微一顿, 匆匆撩起床幔探身进来,下意识抓住了沈照雪冰凉的手。
“阿雪,”万声寒轻声道,“我在这里。”
他抬手轻轻擦去沈照雪面颊上的汗珠,问:“有没有何处不舒服?”
“我听不清,”沈照雪有些慌乱,“我听不见——”
话音未落,又忽然觉得嗓间一阵血腥气,转眼又开始咳血。
大片的血液从口中涌出,弄脏了面颊,顺着脸庞淌下去。
万声寒脸色有些苍白,一点点擦拭着血,却又似乎擦不尽。
沈照雪抓住了他的手腕。
身体现在变成这样,沈照雪也并非傻子,总该发觉自己身体有异常了。
大概前世也有只是当时并未发觉。
万声寒兴许是知道什么,又或者前世便已经知道了。
他道:“是什么?顽疾?还是中毒?”
万声寒手指僵了僵,半晌才艰难道:“中毒。”
“因为那一道卦言,你母亲担心你会因此丢掉性命,所以她收买了李老三,又将你的卦言更改。”
但只是改了卦言还是不能让沈母完全放下心来,元顺帝的多疑并非只因古言而起,任何才能显著的人才在他面前,他都会怀疑对方是否忠心。
人心难算,纸也包不住火,沈母早便已经预料到卦言会有被元顺帝知晓的那一日,所以在沈照雪还年幼的时候给他下了毒,毒坏了他的耳朵,将他送到偏院交给奶娘照顾。
这么多年以来沈家给沈照雪的庇佑少之又少,沈照雪因为自幼身体不好不常出行,没有上过学堂,也无法参加科考,这一辈子都会远离朝堂。
但沈母那时也不曾想过,元顺帝会多疑到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病人都不放过。
最终还是将沈照雪召入了宫中。
前世沈照雪自刎之后万声寒便已经做好了将来或许能够找到重来机会的准备,花了许多年寻找沈照雪体内旧毒的解药。
但他寻遍千山万水,最终也只拿到一份残缺的药方,这么多年来翻来覆去地看,早已经将药方记在了心里。
老天可怜,他怀揣着试一试的念头画下那些繁复的血咒,做了那些奇怪的人偶和黄符,最终还是让他带着所有记忆重生到一切都未发生之前。
但今生许多事情早已经发生了改变,沈照雪前世毒发分明在十年之后,这次却提前了。
“药方还有缺失,”万声寒在沈照雪面前保持着冷静,安慰道,“我会想办法,别害怕。”
“我不害怕。”沈照雪小声道。
“不害怕还哭。”
万声寒笑起来,伸手抹去他颊边的泪痕。
冰冰凉凉的。
像是连着心脏一起被冰霜冻结了。
可沈照雪抑制不住想哭,他感觉很难过。
偏偏在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地时候出现这样大的变故。
“命比纸薄……命比纸薄……”沈照雪忽然笑起来,神情凄凄,却痛苦地捂住面庞,“这是我的报应吗?”
“阿雪,”万声寒心中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冰凉又空荡,他俯身将沈照雪抱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卦言说的并非就是真的,我会想办法给你解毒,会一直陪着你。”
可怀里的人却依然颤抖着身体,哭泣不止。
又过了一会儿,他心神俱伤,蓦地呕出大滩血,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沈照雪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兴许是前几次经历的事情导致毒性提前蔓延,惯常服用的药物已经失了效用。
要想彻底治愈,必须先找全药方。
如今京中都在传言抹黑沈照雪的名声,陈诗也还并未抓到,还有那个潜逃在外的章术。
当真是麻烦多多。
万声寒有些焦头烂额,打算辞官带着沈照雪去多找几位医者。
沈照雪昏了几日,总算恢复了些许心力,也已经平静下来,接受了自己活不了多久的事实。
他恹恹靠在床榻边,万声寒给他喂着药,说:“我打算辞官。”
沈照雪听不清东西,只能仔细盯着他的唇瓣看。
他睫羽颤了颤,问:“为何又想要辞官?”
“今生重活就是来寻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不会贪心想要别的东西,现在只想把你的身上的毒解了,然后从太子殿下那里坑一笔钱财好带着你游山玩水。”
沈照雪垂下眼,心觉万声寒总么这般乐观。
乐观到与自己格格不入,他有些说不上话。
万声寒又道:“还是说,你想让我留在京城。”
“太子殿下现在需要你,”沈照雪道,“还有章术,那是个潜在的祸患,本就身怀绝技,能够让人信服他口中所言,一直任由他在外游荡,什么时候说出对你与殿下不利的话便糟糕。”
流言蜚语一旦传递而开,总有人会信,会三人成虎,会成为一直粘附在身上的黑点。
哪怕那些话并不是真的。
这些污点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将会给他们带来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
沈照雪不敢赌章术这样一个祸患。
万声寒劝慰道:“你也别太挂怀,还有太子殿下在,他只是扮猪吃老虎,并不是真的猪头,这种事情他会去处理的,你好好养身体便是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们阿雪之前可是帮了大忙的,章术的目的被迫中断,现在要想再将局面转回他原本想要的情况很是困难,想是已经忍不住了。"
“终究做了我两年的门客,对于这个人,我比你熟悉,他的性子没有你想的那么沉得住气,等他露出马脚,我们很快便能将他抓获。”
沈照雪又有点疲惫了,轻轻“嗯”了一声。
万声寒将最后一口药喂完,放了碗,说:“想睡便睡吧,为什么要强撑着?”
沈照雪沉默了一会儿。
“现在还不放心我?不信任我啊?”万声寒嘟囔道,“陈洛那些人也已经死了啊,现在你身边只有我最爱你了,你也只能选择我。”
“本来就……”沈照雪轻声道,“只有你。”
他叹了口气,总算实话实说,“我不敢睡。”
怕自己一旦睡过去,将会从此陷入黑暗,再也醒不过来。
原本……
“原本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怕死的,”沈照雪平静道,“我只是想报复一下前世没能出的气,后来又想,我已经活过来了,为什么不能试一试改变你我之间的将来。”
然后他做了很多努力,万声寒的仕途没有被毁掉,陈蛾和柳公子也还在活着。
某种程度上来看,其实他的愿望也已经实现了。
唯独只有他自己还在一步步迈向死局。
上苍带他很好,又好像并不公平。
沈照雪笑道:“可能这就是重来一次药付出的代价,算了。”
都算了。
万声寒道:“不能算了,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没说结束,就不能结束。”
“好好好,”沈照雪已经合上了眼,敷衍道,“你说了算。”
又过了几日,陈文在皇宫里又哭又闹,说让万声寒上朝帮他干活。
万声寒已经罢职几日了,这段时日一直在沈照雪身边陪同。
陈文是亲自来的,走来走去叹气,说:“我孤家寡人一个,手中无人,无权无势,先帝留给我一个残破的江山,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将这偌大的江山恢复原状。”
万声寒面无表情,“公主殿下回来了。”
“兄妹离心,蛾娘只顾着找她的柳无忧,根本不知关切兄长,哎——”
万声寒额角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太子殿下,陛下,阿雪还病着呢,别扰了他的清净。”
陈文道:“沈少爷不是听不见吗?”
“会吵到他的眼睛,”万声寒与陈文两世君臣,了解陈文的性子,没规没矩地拽着他的衣领出了寝殿,“陛下有什么事现在可以直说。”
陈文屈指蹭了蹭面颊,“我没什么话要说啊,朝堂上事情太多了,好多文书,你帮我一起看会儿吧。”
“不帮。”
“你帮帮我求你了,”陈文根本没有皇帝的架子,双手合十请求到,“万大老爷求你了,帮帮我这个可怜的皇帝吧,处理完公务我便给你宫中最好的药材,包括那西域进贡来的草药。”
万声寒总算动了心,道:“成交。”
陈文的御书房早便已经堆满了奏折,看不过来。
他分了一半给万声寒,一心二用道:“那个章术,他好想在西南部落那边有些来头。”
“算不上来头,”万声寒之前调查过他的底细,“懂一些巫术卦言,部落的百姓信这些东西,所以比较敬重他。”
“啊原来如此,”陈文撑着下巴道,“这两天我看西南那边可是蠢蠢欲动呢,或许又是他在搞鬼。”
“章术只是想报复万家曾经无心之失害死了他的妻子而已,”万声寒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现在道心早就偏了。”
是为了爱人复仇,还是为了自己的贪欲行事,只有章术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妻子死在流民动荡里,他如今怂恿西南部族的百姓谋乱,战火一路烧过来,沿途城池的百姓都会遭殃。”
“他自己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说什么为民请愿,战争会导致人命丧生越来越多,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万声寒平平静静道:“不必把他想得太厉害,他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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