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窗外凉风席席, 窗下芭蕉叶随风轻轻晃动。
过了片刻,一只蝴蝶扑着翅膀短暂停留在芭蕉叶上,转瞬又飞远去。
床幔摇晃着, 屋檐上挂着的一串铃铛正叮当作响。
“叮——”
万声寒伸手捂住了沈照雪的耳朵,掌下的人面庞泛红, 带着迷离的神色。
于是他双手又微微下滑, 捧住了对方的面颊,低头吻住他的唇瓣。
他尝到了些许苦涩的潮湿。
沈照雪抬起手臂,掩住了眉眼, 露出来的小半张脸还是将他此刻并不快乐的表情显露而出。
万声寒道:“枕头湿了。”
“……”
“沈照雪, ”他又喊道, “别哭了。”
他抓着沈照雪的两只手腕,向两旁拉开, 露出哭得带了肿意的双目。
这大概是他头一次瞧见沈照雪哭泣的模样,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像是一瞬间宣泄了强压了许久的伤痛一般。
万声寒隐约从他的泪痕当中观出一丝畏惧和慌乱, 大约并非是因为情事才落泪。
那又能是因为什么呢?
他沉默地瞧着沈照雪的脸,看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不止息地流淌着泪珠。
而后俯身下去, 轻轻吻过去。
沈照雪抓住了他后脑的头发, 与他接吻。
这应当是前世今生, 头一次与万声寒行这般夫妻之事。
沈照雪又痛苦又欢愉, 忽而间又记起对方后来丢弃了自己, 另娶他人。
胸口总是闷痛又酸涩,本已经止住的泪又一次涌出来,这一整夜颇有些不罢休的意思在。
万声寒只好又吻吻他的眼睛, 问:“究竟在哭什么?疼?”
沈照雪只挡着眉眼,不肯说话。
万声寒换了问句, “今日怎么忽然又要撤案,不是想报复万景耀很久了?”
“你们……”沈照雪的嗓音很是沙哑,轻轻咳了一下,才继续道,“你们都那么在意仕途……”
“我不在意。”
万声寒淡淡道:“要做什么随便你,但是,不能去陈洛府上,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哈,”沈照雪轻笑道,“你想以何种身份,怎样的立场,让我不要离开你的视线?以我们如今这样有违伦理的结合么?”
屋中安静了片刻。
过了今夜便是立秋,多雨的夏日已然过去,窗外一片静谧。
此处被打理得很好,没有虫鸟在此处扰沈照雪的清净。
万声按一直觉得这里很适合沈照雪居住,也很适合他养身体。
他已经给了沈照雪很多很多的照拂和保护了,哪怕是从前疏漏没有给足的,他如今也已经给了,甚至还许诺过往后。
但沈照雪看起来并不想要什么往后。
他沉默了片刻,道:“大燕不好龙阳之风,你若不想躲躲藏藏,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离开京城?”
沈照雪问:“我的眼睛已经成了这样,如若留在京城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是你当真想让我做一辈子的瞎子?”
“我没有这个意思,”万声寒道,“我不在意仕途与否,我也没有想要科考的念头,沈照雪,不要总是将你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也不要总是碰了事情便自己承受着,你若是想以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留在京城,倒不如跟着我离开,你——”
“砰!”
万声寒的声音忽然断在一半,怔怔望着微微坐起身的沈照雪,半晌才感到后脑处一阵钝痛。
沈照雪面无表情将手中木枕扔到地上,从他身下起来。
眼前开始不停晕眩起来,万声寒勉强伸出手去,抓住了沈照雪的手指。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沈照雪漠然道:“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仕途和利益,你若还想保住你的未来,还是离我远些好。”
“也别说什么爱或者恨,就当从来不曾认识我便可。”
他若重生回来只是为了做一个闲散度日普通人,早在睁眼那一日便会离开万府,离开京城,一个人隐姓埋名躲到山野乡下去。
他现在要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他终究要插手朝政,要将皇位上的人拉下来,要亲手造成无数次的血流成河。
若有有朝一日他失败了,万声寒便能与他毫无干系,继续做着他那德高望重的宰相之位。
这一世便再也不会毁掉万声寒的仕途了。
沈照雪垂于身侧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忽然感到一阵刺痛自指尖传递上来,延伸至心口。
前世死之前他很想再见万声寒最后一面,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他究竟恨自己到了何种地步。
但是在诏狱的那几个月里,他隐隐约约知晓了万声寒的恨与排斥。
大概是上天不想让他再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所以,他再也听不见了。
他死在了那个冬日的大雪里,又在满院夏雨间重活。
那一场大雨洗涤了前世的一切,洗刷了他身上的鲜血淋漓。
像是提醒着他,该放下了。
他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太多的东西,仇恨与爱,只能留下一个。
什么最深刻,最能让他继续保持着存活的念头,他留下什么。
那天夜里他细数了自己前世种种,最终打算将万声寒放下。
就当是,也报复他一次。
报复他前世将自己遗弃在京城,终招致他们分道扬镳。
今夜之事半推半就,他倒也并不排斥,只当是最后放纵一次,终归往后也没机会了。
沈照雪在榻下站了一会儿,慢吞吞摸索着套上衣物,离开了屋子。
他按着记忆行至府门处,这两日因着万景耀被告官,府中总是烦乱,守门的侍从多有松懈。
他在暗处听了一会儿,没听到有人在此处,想是侍从偷懒去了,于是便趁此机会抬了门闩离开了万府。
城中夜间还有宵禁,沈照雪小心翼翼沿着墙角摸索着往前去,走几步便停一停,注意着身边的动静。
这京中大半的地方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沈照雪担心自己最终记错了路,找错了人,等万声寒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却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了保险,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春芽,还将小姑娘留在府中。
沈照雪咬咬牙,见周围没什么动静,于是便继续向前去,数着自己的步子,凭借着残存的一点点记忆寻找着道路。
半个时辰过去,他总算摸到了某处府邸的大门,只草草摸索了一下门上雕饰,确认是自己熟悉的,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敲响了府门。
过了片刻,府门自里面打开了一条缝,“半夜寻到此处,有何事?”
“劳烦,替我禀告公主殿下,沈照雪求见公主,有要事需商议。”
那侍从提着灯笼,隔着门缝将沈照雪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副柔弱病气的模样,放松了警惕,道:“先等着。”
府门又一次合上,将他关在外头。
沈照雪倒也不急,入秋夜间略有些天凉,他本就体弱,受不住寒,衣衫又很是单薄,他的双手冻得有些僵硬。
沈照雪将手放到唇边轻轻呵了口气,又听府门开了,陈蛾有些惊讶,“沈少爷,当真是你,等会儿巡逻兵要来了,先行进来。”
“好。”
他试探地抬了脚,陈蛾眼见不对,忙伸手搀住他的手臂,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前几日万景耀在我饭菜中下毒,不慎毒瞎了眼。”
府门刚合上,沈照雪便匆促道:“来不及了,殿下,宰相如今已经病重,只是消息还未传出,许是过不了几日便要离世。”
陈蛾有些茫然,一时间没明白对方忽然提及此事是为何,“宰相?”
“关外外姓王被陛下夺权已久,宰相在世压着外姓王一头,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宰相之位换了人,关外势必要暴动。”
到时关外军队联合外姓王谋乱,最终会连累陈诗也一同遭到诬陷。
再之后便是边境流民暴乱,朝堂上臣子经历一场大换血,春闱与殿试结束之后,自己就会被召入宫中。
这些话沈照雪不便如实告知陈蛾,只怕会引起陈蛾的怀疑,因此只提点到这里了,像是以陈蛾的才智,应当想得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陛下生性多疑,殿下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手上有大量的军权,”沈照雪道,“如今权利还算小,若等外姓王谋乱失败,军权被收回,很快便会将目光落在殿下身上,若是一道莫须有的罪名下来,哪怕殿下再怎么表忠心,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
顿了顿,他又加上了别的条件,继续说道:“柳家贪污,柳无忧若是真能做到大义灭亲检举自己父亲,说不定还能保下一条命,但若殿下出了事,柳无忧的下场……”
他话至此,不再继续说了。
陈蛾面色有些凝重,自然知晓沈照雪所说并非儿戏,于是便问:“沈少爷如今有何打算?”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陛下近段时日并不在京中,柳无忧检举了他的父亲,如今朝上正在私下调查,陛下前两日已经离开京城去了江南亲自走访。”
沈照雪懵了一瞬,“陛下去了江南?”
江南离京城距离遥远,动辄便是月余的路程,元顺帝若此番去了江南,又怎么能在殿试前赶回来?
前世也并未听闻他有过临时离京的行为。
沈照雪怔了怔,很快又有了主意,道:“我要先见上陛下,想请公主帮忙引荐。”
顿了顿,他又道:“想是殿下过不了几日也要跟随柳无忧回江南去,顺路的事,殿下应当不会拒绝。”
陈蛾打量了他一眼,“你在威胁我?”
“不,只是请求,”沈照雪面上带着一道轻巧的笑意,月色下勾人心魄,想月光勾勒出来的精怪,他轻声道,“我们利益相合,说好听些,是联手做事,说难听的便是互相利用,都是弄权行军之人,又怎会在意利用与否。”
秋月悬在树梢之上,夜风混着凉意拂于面庞,将沈照雪颊边的碎发吹得微微扬起。
他抬手拨弄了一下发丝,半晌不见陈蛾应声,心中已经有些着急了。
正欲再多说两句,陈蛾忽然惊讶道:“你的颈上……你与万声寒……”
沈照雪心中一惊,忙伸手掩了掩脖颈上被万声寒亲吻过的地方。
陈蛾又道:“你别紧张,这等事情我在关外也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你也如此。”
她搀了沈照雪的手臂,借着月色仔细瞧了瞧对方的脸色,心中隐约清楚,或许是先前才与人行过房事,难怪步履总有些别扭。
半夜寻到公主府,想是偷偷出来的,不欲被万声寒发现。
她想了想,说:“你若觉得事态紧急,不想被万长公子所阻挠,今夜便先想办法出城去,待明日日出,我去寻了柳无忧再追上来,与你一同前往江南。”
但夜间宵禁,要想离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照雪先前给了万声寒一枕头,不知晓对方会晕多久,须得尽快出城去才行。
二人在府中思索半晌,最终还是陈蛾拿定了主意,说:“张府的张老爷惯常喜欢夜间出城去寻他养在城外的情妇,早已经给守城士兵通融过,你穿我衣衫,扮成女子,我们去求一求他,让他顺带捎你一段路。”
沈照雪有些茫然:“啊?”
“就这样说定了,去我闺房挑两身衣衫。”
陈蛾常年上战场,闺中女子的衣裙甚少会穿,从箱子里取出来时都还崭新无比。
她比沈照雪身量稍矮些,不过衣裙繁复,到底还是找到了适合沈照雪的,同他道:“你如今眼盲,若是不会穿,我可以帮你。”
沈照雪有些尴尬,“不必,我应当可以的。”
陈蛾便屏退到屋外去,等着对方换上衣物再进去替他束发。
折腾了许久,京中已至深夜,陈蛾带着沈照雪去了一趟张府,威逼利诱了一番张家老爷,好歹让他将沈照雪捎上了,这便要准备离京。
陈蛾取出一道三指宽的绸缎交给沈照雪,小声道:“别叫人知晓你看不见,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张老爷的情趣。”
沈照雪点点头。
他上了马车,缚上绸缎,坐在张老爷对面。
驶过城门时果然被官兵拦下,对方撩开了车帘,瞧着张老爷对面缚着眼睛双臂反绑的女子,过问了一句,“那是谁?”
张老爷赔笑道:“新收回来的妾室,今夜非闹着要一同出城,只好便带上了。”
官兵又仔细打量了一眼靠在角落里的女子,皮肤苍白如瓷,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都显得艳绝,也不知露出双眼会是什么模样。
官兵忍不住咋舌,这张老爷大腹便便又花心,怎么总能寻到这般绝色。
到底是老熟人了,张老爷平日给他们的钱财也不少,瞧过没什么异样便放了行。
沈照雪便将背后的双手放回身前,安静地坐着。
张老爷小心翼翼道:“这位姑娘,你打算在何处下马车,我好让车夫靠边停下。”
沈照雪一言未发,只抬起一根手指放于唇边,示意张老爷噤声。
张老爷只觉得面前这女子清冷又神秘,既是公主殿下带来的人,一身素黑的衣裙,眼上缚着一道同色的绸缎,衬得皮肤愈加苍白,像是鬼魅一般。
张老爷有些发怵,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便也不敢再多问。
他在临近乡下的位置有一座农庄,情妇便藏在农庄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趁着夫人去寺中礼佛时悄悄离开,等到夫人回府前再赶回。
张老爷今日难得这般坐立不安,忧心陈蛾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夫人,一路上小心翼翼,偶尔也瞥两眼沈照雪,问他可否要点心果子。
沈照雪皆是摆摆手,不搭理人。
张老爷便不敢再继续说话了。
马车一路行驶到郊外,沈照雪记着陈蛾先前嘱咐的,等到了乡下便去驿站等着她与柳无忧过来。
他面色平静,只有自己清楚他的心中有多么煎熬。
他瞧不见,那时抽了木枕砸向万声寒本是带了些豪赌的念头,不曾想万声寒竟真的未曾对他设防,就这么叫他得手。
也不知晓那伤重不重,若是伤了脑袋,影响了科考怎么办。
沈照雪轻轻叹口气,隐约有点后悔。
早知那时下手便轻一些。
他抱着手臂面向车窗外,大概天光已经亮起来了,行至林间时偶有鸟鸣声。
清晨的日光带着一点点浅薄的暖意落在他的面庞上,沈照雪轻轻碰了碰脸颊,想着乡下当着清新舒适,也难怪那时万声寒几次想要将他送到乡下养病。
只可惜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没办法享受安逸的生活。
仇恨推着他不断地往前走,成了他续命的唯一念想,若当真放下了,便也就不想活了。
他想得出神,忽然听到马车夫在外同张老爷道:“老爷,前方怎有大雾呐?”
“什么大雾?”张老爷跟着将半边身子探出去,果然瞧见前方林间烟雾缭绕,瞧不清前路,“前几日也不似这般。”
沈照雪安静地想,京城已然入秋,清晨起雾也算正常。
也不知张老爷和马车夫在大惊小怪什么。
马车前行的速度慢下来,车夫远远望了望路,瞧不太清楚,一时间有些犹豫,“前方便是山路,若是瞧不清路摔下山崖便不好了,老爷,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张老爷瞥了眼沈照雪,“这……”
沈照雪轻轻蹙了蹙眉,心道他们大概是打了退堂鼓,不愿再继续往前走了。
与其在此处磋磨,倒不如他问问路,自己摸索着前行。
正要开口,马车忽然剧烈一震,颠得沈照雪险些扑倒在地上。
他茫然地摸爬起来,无意间碰到了张老爷的肩,然后摸到了满手的潮湿。
一支长箭从马车外射进来,刺穿了张老爷的胸膛,整个人早已经死透了。
沈照雪身形僵了僵,后知后觉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马车夫大概也已经死了,马匹受惊,正在林间疯跑,整个车厢剧烈地颠簸着。
沈照雪晕眩想吐,身体不适,被甩得反复撞上车厢内壁。
他知晓不能就这般坐以待毙,若前方道路出现什么异常,只怕最后会丢了命。
于是便强忍着爬起来,摸索着将张老爷身上的长箭拔出来,试图将勾连马匹的绳索割断。
方一探出身体,耳边忽然又是破空而来的离弦声,“嗖”地一声,冷箭钉在了沈照雪身前。
他连忙缩回帘子里,躁乱的情况下,他忽然听到有人道:“马车里还有活人。”
“是个女人!把她活捉了!”
沈照雪额上溢出些许冷汗,神色还算冷静。
大约是碰上山匪了。
这么多年一直不曾与山匪发生冲突,对方也不常出现,竟叫他忘了城外还有这般危险。
沈照雪咬咬唇瓣,听着马蹄声不断靠近的,心中想着对策,又听山匪道:“先将马杀了,前方是道高坡,摔死可就没了意思。”
沈照雪睫羽微微一颤,拿定了注意。
他向来喜欢做赌,这回便也赌了一次,攒足力气撩了帘子便往外跳。
那山匪大叫道:“嘿!这小丫头寻死!”
“别拦了,自己要寻死谁拦得住,搜刮搜刮钱财得了。”
沈照雪已然跃下了马车,重重摔到地上。
五脏六腑如同位移了一般,口中顿时涌上血气,四处泛着痛。
他神志模糊了一会儿,后来又随着痛意清醒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迅速滚下山坡。
那些枯枝碎石划破了他的皮肤,沈照雪连挣扎的力气都不曾有,只能如此滚下去,而后“噗通”一声掉入坡下的小河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
驼铃声在山谷中回响。
叮叮当当,悠长绵延。
沈照雪吵得有些受不住,身体四处都很痛,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痛,只能在梦中辗转反侧。
他记得自己前段时日刚受过元顺帝的惩戒,在屋外跪了一夜,后脊上又挨过刑棍,几乎要将他的脊骨打断,到后来连支起身都十分困难。
受伤之后元顺帝又说晾在他初犯,允他在殿中休息几日,不必跟随帝王记录起居。
但究竟因何事受罚,他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沈照雪如今只觉得吵闹,耳朵不适,头也很疼。
他张着唇瓣喘了几口气,忽然又听元顺帝问:“吵么?”
沈照雪神志模糊,迷迷瞪瞪,下意识吐露了实话,“吵……”
元顺帝漠然道:“沈右使既嫌吵,那便将他们的舌头都拔了去。”
沈照雪顿时一惊,蓦地睁开了眼,却仍然处于大片漆黑中,什么都瞧不见。
他想要大声呼叫,想要同元顺帝解释他并无此意,却没办法说出话来。
无数沾着血污的手自地底钻出来,腐蚀扭曲着,抓住了他的脚腕和小腿,向上攀爬着,叫喊着让他偿命,想要将他也一同拽入深渊地府。
沈照雪挣扎了一下。
只这一下,梦境轰然散去,耳边乱糟糟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这不是醒了。”
“别烧成个傻子,这还怎么给李老三冲喜。”
“你懂啥,就得是个傻子才好……”
声音渐渐小了去,大概是有些话不方便在沈照雪面前说,于是几个人躲到了屋外,小声道:“瞧她这衣衫首饰,怕是城里来的大户人家,精明的只怕要不了几天就跑咯。”
“李老三病痒痒的,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冲喜,可别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沈照雪听觉敏锐,听得一清二楚,有些烦躁地偏过脑袋去。
冲什么喜。
怎的这等事情还能被他碰上。
他长松一口气,正要起身,只动了动身体便觉得浑身不适,四处都在泛着痛意。
沈照雪倒吸着凉气,实在是动不了,连身体上究竟是何处受了伤也摸不清楚,只能又这般躺着。
过了片刻,一个大娘从屋外进来,端着一盏破旧的碗,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水。
沈照雪虽瞧不见,但闻得到那大股苦味,心中隐隐有些抗拒,却根本难以挣扎,转眼便被大娘撑起来,掐着下巴往口中灌。
沈照雪险些被呛死。
他用尽力气抓住了大娘的手腕,却使不上力气将人推开,只能任由对方往自己口中灌着汤药。
将他松开之后,沈照雪趴在榻上重重呛咳。
那大娘话音有些嫌弃,道:“娇生惯养的,真难养活。”
沈照雪嗓间不适,一时间也不知道如果自己男儿身份暴露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于是便不曾开口。
他原因为大娘喂过药便会走,没想到下巴忽然又被人捏住,逼迫他抬起脸来。
沈照雪微微蹙起眉,神色有些冷。
但那大娘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只左右上下将他大量了一会儿,嘀咕道:“怎看起来像个瞎子?”
她送了手,去了外头,很快又叫了人回来,说:“快瞧瞧她这眼睛,可是瞎的。”
“我瞧瞧。”
感受到有人凑至身前,沈照雪不喜被人如此像是评估商品一般地打量,便微微侧开脸,垂下了眼眸。
有人道:“也不见她说话,莫非还是个哑巴。”
“这又瞎又哑的,当真要给李老三当媳妇啊。”
“嘿,管那作甚,能生个一儿半女不久行了,无非便是干不了什么活计。”
“等李老三病好了,他自己会养媳妇的。”
于是几个人便如此说定了,冲喜还是得冲,还得挑个好日子。
沈照雪听他们都已经离去,这才慢吞吞攒足了力气坐起来,靠在床头深思。
依稀记得自己路间遭遇山匪之后跳了马车,倒真叫他赌对了,落地的方位是一道高坡,他也命大没当场死去。
许是后来落了河,被顺水冲到了村子附近,才被村民们捡了回来。
只是现在又有了新的麻烦事,他身上还有伤,又不知此处在何方,瞎着眼难以行走,还被当成女子将要送去给别的男人冲喜。
沈照雪有些无奈地摁了摁眉心。
身上衣物还未被换过,多半已经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沈照雪打算等再有人来时问他们要一件干净的衣衫,这便回了榻上躺着,继续思考自己该如何从此处离开。
陈蛾若是来路上瞧见道上一片狼藉,想是应当会猜到自己遇到了危险。
像她这般敏锐心细的女子,势必会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寻到此处来。
沈照雪如今需要应付的只有村中的村民,小心别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身份。
思及此腿居然又开始疼痛,沈照雪伸手摸了摸双膝和小腿,大约是从山坡上滚下来时被枯枝划破了,被村民们草草包扎起来,现下肿成大片。
他简直心乱如麻,那时候离开京城根本没想过会突遭意外,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
沈照雪咬咬唇瓣,碰了碰额头,还是那么灼烫,也不知晓还要病多久。
他身心俱疲,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很快便睡熟过去。
*
陈蛾与柳无忧在半道便停了脚。
他们在林间发现了两具尸体,正是张老爷与马车夫。
陈蛾心下一慌,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沈照雪的尸身,陈蛾心道他一届手无寸铁又瞎着眼的病人,虽有一副好的头脑,突遭此变故身体只怕承受不住。
既不在此处,又会去了哪里?
柳无忧平日虽温润顺从,关键时刻倒还算是冷静,轻声安抚陈蛾道:“瞧着一片狼藉,许是遇了山匪,沈少爷既扮作女子,想是钱色两空,被山匪掳走了。”
陈蛾心道有理,却更觉糟糕,“沈照雪又不是真的女子,只怕到时候山匪见他是男儿身,气急败坏将他杀害了可就糟糕。”
再者,沈照雪如今也已经与万声寒有了夫妻之实,这等事情,可是应当告知万声寒才对。
陈蛾与柳无忧对视了许久。
该说么,该不说么?
沈照雪既然是偷偷溜走,想必并不想叫万声寒知晓,可如今情况有变,人走失了,还应当按着他的心意来么?
二人纠结片刻,还是打道回府,返回了京城,一路去往万府。
可等敲了门才知晓,万声寒昨夜便已经离去了。
听守门的侍从说,万长公子头皮血流,也并未寻大夫包扎,就这般匆匆离开府邸,神色慌张,也不知晓究竟是要去往何处。
夜里本就一片漆黑,枕着月光离开,也不曾提灯,转瞬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陈蛾仔细一想,忽然记起什么来,一拍脑袋道:“我知晓他去哪了。”
上回沈照雪被伤了脸,住在药铺时听万声寒提起过,说自己五皇兄陈洛近段时日正觊觎着沈照雪的容颜,连柳无忧都不曾再关注了。
昨夜沈照雪也与她提起过前几日发生的事情,陈洛想要将他带回皇子府,万声寒又百般不同意,虽沈照雪没明说,但陈蛾还是觉得,万声寒大抵是吃醋了。
如今人不见了,万声寒应该会先去皇子府找陈洛要人。
陈蛾瞧了瞧时辰,如今离张老爷被刺杀死亡尚且过去不久,万声寒应当还没走远。
于是二人这便追了过去,果然在陈洛府外瞧见了万声寒。
他被人堵在府外无法进入,甫一靠近他便回了头。
陈蛾瞧见那总是高高在上又自傲的万家长公子如今脸色疲惫,眼底爬满了血丝,发缝中还藏着血渍,瞧起来无比颓唐,又有些慌乱茫然。
陈蛾哪见过他这幅模样,一时间忡怔不已,听他嗓音沙哑,“公主殿下……”
“你可否见过阿雪……”
他已经寻过整条长街,敲过每一户人家,却都无人见过沈照雪。
“他眼盲,又体弱,”万声寒喃喃道,“他哪里都去不了,他只在这京城里……”
“为什么我找不见他了……若是我再早一些来……”
万声寒忽然弯下腰,抬手掩住了面庞,轻声道:“为何我不曾早些来。”
陈蛾有些恍神,眼见万声寒忽然直起身要走,忙道:“我知晓他去了何处,但现下出了些意外。”
万声寒蓦地回了头。
*
秋日当真已然到了。
这村中的屋子少有不破败的,尤其是关着沈照雪的这间柴房尤其破旧,天顶和窗户皆有裂缝,一入夜,寒风便顺着裂隙钻进来,附着在沈照雪的身体上。
他不得不蜷缩起来,紧紧抱着自己的肩,又轻轻碰了碰额头。
似乎又严重了。
照这样下去,恐怕等不到冲喜,自己便先要病死了。
沈照雪闷咳了两声,腿上的伤处越发疼痛,扰得他睡不安慰。
再加上这周遭嘈杂喧闹,耳朵总是不适,甚至已经开始有了耳鸣的征兆。
他长吁一口气,埋首在臂弯处。
白日有人来给他送饭菜,他没吃下多少,不过听那些人闲聊,大概摸清楚了这座村落的方位。
此处应当是建在一处小山谷间,依河而建,靠着小河生存,远离城池与人烟,村中村民也甚少有人会离开村子到其他地方定居。
沈照雪受着凉风,心想山谷间应当多雨,如今又刚入秋,初秋雨势还未歇,这般小的山谷若遭逢暴雨,应当很容易便会形成洪灾。
如若这几日能下一下雨,真的成了涝灾,或许还能借着机会离开山谷。
去江南的事情需得暂且搁置,先将命保下来才是要紧之事。
沈照雪又蜷了蜷身体,强忍着痛意,合上眼勉强睡了一会儿。
到第二日,他被外头杂乱人声吵醒,正迷迷糊糊半睁着眼,忽然听到屋门被人自外头打开,几个人将他从榻上拖起来,带出门去。
他能感受到天光便在头顶,今日似乎没有日光,风也带着凉,大概今日真的会有雨。
沈照雪忍不住庆幸苍天待自己当真不薄,先是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其余时候也总是逢凶化吉。
若是往后也能如此便好了。
他出了会儿神,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人带到另一间屋子里。
周遭有着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人体久病之后产生的腐败气息。
沈照雪颇有些嫌弃地偏了偏脸,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推,一下子扑在身前的床榻上。
那被褥间也带着一股湿气与朽意。
沈照雪忍不住撑起身体,听到屋门合上,却没轻举妄动,只放轻了呼吸继续听着周围的动静。
又过了片刻,他忽然捕捉到另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
沈照雪想起村民口中说的那个久病卧床,需要冲喜的李老三,顿时便皱了皱眉,将自己缩到角落里,不言语也不动弹了。
屋子的另一头传来一道嘶哑的嗓音,“你便是大娘他们找来给我的媳妇?”
沈照雪装作不曾听见。
“为什么不说话?”
“……”
“哦……”李老三慢吞吞道,“我想起来了,大娘说,你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沈照雪摸着身边的地面,摸到了一根细长尖锐的针。
他想,这村中人还少说了一句话。
他还是个疯子。
沈照雪慢慢起了身,长针藏在袖下,慢慢摸索着,循着李老三的声音过去,面上冷意几乎不曾藏起。
那股朽意随着靠近越发浓重,沈照雪指腹摩挲着针体,未等他判断对方的身形和位置,忽然又听李老三道:“娶了你也没意思,终究也是要死的人了,何必白白浪费你的年华。”
沈照雪身形顿了顿,悄悄将针藏了起来,微微歪着脑袋继续听他说话。
“这个村子啊……”李老三笑起来,像是朽木摩擦过的声音,刺耳又难听,他笑咳了两声,接着说,“这个村子,早该消失了。”
“那些腐朽的规矩和风俗,那些愚昧的人们,早就该随着当初的动乱一起消失。”
沈照雪有些懵,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只是稍稍淡了杀意,又缩回角落去了。
李老三还在絮絮叨叨,“今日会有一场大雨,很大的雨,最好能将这里全都淹没。”
他说了半晌,忽然又道:“你是哪家的少爷?”
沈照雪蓦地受惊,下意思攥紧了手中的长针,听他道:“你是京中哪家的少爷?”
竟真是在同他说话,他居然认出来了。
沈照雪有些慌乱,仍不曾开口,只听见人从椅子上起身时带出的“咯吱”声,还有那慢慢移动到自己面前的沉重的脚步。
他仰着脸,紧紧抓着那根针。
李老三半晌没说话。
许久之后,他忽然轻笑了一下,道:“你很眼熟……哦——你是沈家的小少爷。”
“那个……天定的乱臣贼子。”
第24章 第 24 章
乱臣贼子……
这个字词沈照雪早便已经听腻了, 但今生听见倒还是头一次。
沈照雪忽然便感到后脊发凉,前世死前的那一夜大雪的寒凉似乎又一次攀上了肌肤,冻得他连魂魄都开始胆颤。
他很怕面前这个人也是自前世重生而来的, 知晓他所有作为,并将此事广而告之。
这个世间众说纷纭中, 很多传言或实话, 有的人不会相信,有的人会相信,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云亦云三人成虎的话术是否会导致自己再次走向绝路。
沈照雪胸膛起伏了一下, 攥紧了手中的长针。
李老三忽然又道:“你想杀我?”
话音刚落, 沈照雪忽然起了身, 冷着脸,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过去, 扬起了手中的长针。
下一瞬, 他便被人猛地攥住了手腕。
李老三的指腹带着粗粝的茧子,沈照雪常年不做重活, 也甚少见光,腕间皮肤细嫩。
仅这么捏了两下便磨出了痛意。
他已经习惯了杀人, 生了杀意很少会收起, 饶是如此仍然用着力不肯松手。
那李老三是个形容枯槁的久病之人, 大约并不能抵抗太久, 于是便笑起来, 悠悠道:“你想杀我,也是应当的,那道卦言若传出去, 元顺帝势必会注意到你,你的这条命便该没了。”
卦言?
沈照雪忽地有些茫然, “你与我仔细说清楚,少装神弄鬼。”
“瞧你这副模样,许是你爹娘并未实话告知你?”
李老三又笑道:“不告诉你也是好的,这样,你这辈子活得也算轻快。”
沈照雪闻言便打消了先前的想法,李老三或许是因为他口中的卦言才会出此言,但他只提及了今生,并未有提到前世的意思。
那他口中的卦言又是何意?
沈照雪冷声催促道:“快说。”
“想是你应当知道,元顺帝继位之后,要求整个天下所有新出世的婴儿都应当被算上一卦,你以为是算这人一生荣华富贵与否,命途坎坷与否,实则不然。”
李老三甩开沈照雪的手腕,脚步声又拖沓着逐渐远去,半晌,沈照雪听见他在角落里咳嗽。
他耳朵吵得不适,却又不能堵上,于是便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听对方咳嗽声平息下去才接着问:“实则是为何?”
“他想要清楚地知晓这个世间有何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皇权,想要提前预警所有可能会出现的乱臣贼子。”
李老三“咯咯”笑起来,说:“我自学了卦象出师以来,给无数婴孩算过命数,只有你,沈小少爷,只有你是那个明明确确的,将会霍乱朝纲的奸臣小人。”
沈照雪沉默不语。
李老三算得确实没错,前世他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也确实成了那样一个乱臣贼子,以一己之力乱了整个大燕许多年,直到万声寒跟着太子将他拖下高位。
“你母亲倒是个有主见的,无数家财都给了我,请求我更改你的卦言,不过倒是没什么诚信,这些便开始说话不算话,”李老三道,“我病得要死,本想上京去,将你的卦言交给元顺帝的,没想到你倒是先来了。”
沈照雪皱了皱眉,忽然记起来,这似乎便能与前世所发生之事对上了。
前世他可并没有来到这里,见过李老三。
许是那时候他走投无路,急需救命的钱财,于是将卦言告知了元顺帝。
但沈照雪身体众人都有目共睹,他的听觉过人,无法长久立于人群中,若带着护耳便与聋子无异,再加上自小体弱多病,实在撑不起什么重权,也无法参与科考。
难怪元顺帝那时不曾将他就地处理,而是将他带回宫中放在身边。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在监视。
沈照雪忽生了怨气,冷冷道:“我爹娘自然不会再给你任何钱财,因为他们早便已经死了。”
李老三半晌没说话。
又过了片刻他才茫然道:“死了?”
“是啊,”沈照雪面色还算平静,说,“前些年沈家得罪陛下,举家搬离京城,他们却将我丢弃,后来途中偶遇流民与匪盗,早便已经死了。”
顿了顿,他又道:“啊,或许,也有可能是元顺帝的授意呢,谁也说不清不是么?”
“这么多年,万家将这些事情向我隐瞒,我还得装作诸事不知,愚蠢地给他们寄着信件,请求他们能够回心转意,接我回家。”
沈照雪咬咬牙,转而又笑起来,说:“你既知道这个秘密,自然也应当知晓,我如今暂居万府,万家的长公子万声寒待我不薄,你需要钱财,我也不是给不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长针,淡淡道:“可这个世间,若想要人永远能保住一个秘密着实太难,远没有死人能让人放心不是么?”
他还是没有淡去杀意,这道卦言应当便是前世种种的诱因,他受其苦累,因这一道卦言落得这般的下场,又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些威胁。
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与如今荒淫无道的元顺帝,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同样的多疑和手段残忍。
他向着李老三那方靠近了些,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还是那么的平静,像是并未将死亡放在心上,又或是并不觉得沈照雪会杀他。
沈照雪知晓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般,觉得沈照雪身体孱弱,满身病气,又时常生病,每每病重时总像是命不久矣。
因此他们从不将沈照雪当做威胁,只拿他当个玩物耍弄。
沈照雪也乐得蛰伏,否则也不会在宫中埋伏十余年,终于将整个皇权倾覆。
他想,李老三也在犯这样错误。
指尖长针反射着一点寒光,他看不见,脚步放得很慢,忽然听李老三道:“杀与不杀,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老三又咳了很久,干哑着嗓子,说:“我的命数在此便要断了,你就算不曾杀我,我也没本事将这个秘密告诉元顺帝。”
“你可以告诉村中其他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元顺帝总会知晓。”
“那可不见得,”李老三笑道,“我已说过,今夜,将有一场大雨,洪涝突发,这个小山谷、小村子,一瞬间便会被洪水淹没,谁也活不了。”
“这既是村中所有人的命数,你若是不想死,也想见见你那万人之上的结局,便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去。”
沈照雪没动,只问:“我瞎着眼,如何走得掉。”
“你大可不必问我这个问题,”李老三道,“你这人生来聪慧,这等事情无需人帮扶,若是想走,你自然走得掉。”
沈照雪心想,这李老三或许当真能算出些什么东西来,只可惜他不信命。
前世是因受了太多蒙蔽才最终走到那一步,若真如卦言所说,上天又怎会给他一个重活的机会。
他不信命,也不信外人。
他只相信他自己。
沈照雪抬起手,轻轻将额前的碎发拂去,无神的双目间藏着冷意。
尚未继续动作,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屋外天边隐隐约约的雷声轰鸣。
原以为是听错了,但很快,雷声便清晰起来,惊天动地落在山谷间。
沈照雪怔了一瞬。
原是真的会有雨。
若是如此,只怕自己再在这里停留便也要一起丢了命。
他将那根长针藏好,转身朝着门口摸索去。
李老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道:“打开门便向着左边直行,有路便走小路上,无路也别绕行,一直走,上了山有一道山洞,你可以在那里避一避雨,等雨停了,便沿着小路往上走,绕出山去便是小镇。”
“当然,”他又补充了一句,“若夜间冻死在山里,或是遭了虫蚁蛇兽,也只是你的命罢了。”
沈照雪脚步顿了顿,却并未犹豫,拉开屋门顺着左边走去。
他的腿上还有伤,额头也尚且在发热,他也想过李老三先前说的那般话,或许夜间会被冻死在山洞里。
但相比起死在洪灾中,他更愿意去赌一把。
于是便这般踉踉跄跄,在落雨之前找到了那一处山洞。
沈照雪摸索着山洞的岩壁,墙壁带着些许潮湿,往里走些也不见尽头,大概已经直通山间。
他便不再往前走了,担心不清楚前方情况,若有落地坑不慎跌入可就真的没了命。
他扶着岩壁喘息了一会儿,洞外已然开始狂风大作,转瞬便听见瓢泼大雨落下之声,雨珠重重敲打着树木的叶片,吵得他心中不安,耳朵生疼。
他沿着岩壁坐下,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又摸了摸额头。
似乎越来越烫了。
沈照雪长叹一口气,希望这雨能早些停止,好让他能活着离开这里。
就算被万声寒找回去关起来也无妨,如今已经解决掉了卦言的秘密,知晓了一点点有关前世的真相,往后要想再应付元顺帝便简单得多了。
他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冷静下来,想着自己的爹娘。
那时的话也不完全是哄骗李老三的,前世他并不知晓爹娘已经离世,万家无人告诉他这些,因此一直在傻乎乎地给他们寄信。
他在万府受了委屈,遭人嫌弃,哪怕有万声寒的庇佑,他还是想要回家。
他分明有自己的爹娘,为何要寄人篱下。
他给爹娘寄了三年的信,直到入了皇城,又到了按例寄信的时候,向元顺帝请求时,对方才轻飘飘地告知他,他的爹娘早便已经死在了三年前。
沈照雪的睫羽颤了颤,又忍不住想,万声寒知不知晓这件事呢?
关于自己的爹娘,还有卦言的事,他知晓么?
想是知道的吧,这个世间像是故意欺他有着耳疾,太多的秘密他也不曾知道,还以为只是误会和巧合。
沈照雪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很快又松开了手指。
身体太过疲惫,他勉强忽视掉风声雨声,合上眼睡了过去。
*
好冷。
沈照雪张了张口,吐出一团白雾,却睁不开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很烫,伤寒还未好透,想是又严重了。
他被困在梦魇里,半梦半醒,挣扎不出。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感到身体颤了颤,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现下似乎正被人抱在怀里。
可这山洞中,又哪里来的外人?
沈照雪蹙着眉心,又在梦境中挣扎一会儿,终于彻底清醒了。
耳畔是火苗跳跃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他感到身前有一片热源,似乎是生了火。
一个男人将他抱在怀里,身上裹着厚重的毛皮,不知是从何物上剥离下来的,还带着一点腥气。
虽有些嫌弃,但好歹暖了身子。
沈照雪不太习惯被人这般抱在怀中,似乎还是坐在对方的腿弯间,被人上下环抱的姿势。
他感到有些别扭,于是便开了口,顶着沙哑的、说话间便如刀割一般的声音,轻声道:“多谢,可否将我放开?”
那人并不曾言语,反倒又将他抱紧了。
沈照雪有些心烦意乱,一时间怀疑是否是自己认识的人,甚至怀疑他是万声寒。
但他小心翼翼摸过对方的衣物,明显不是京中子嗣会穿的绫罗绸缎,只是一身粗布麻衣,和一件兽皮做的褂子罢了。
大抵是哪里来的农户。
沈照雪松了口气,他给了万声寒一枕头,还未想好该怎么面对他呢,当着怕他真的寻过来,又见到自己如今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攒了攒力气,想从这农户身上起来。
手方一撑地,一只指腹带着茧子的手忽然越过他的腋下,反扣回来,掐住了他的脖颈。
沈照雪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摸过他的手指,没有在指节上摸到常年握笔会留下的茧子,反倒是指腹的茧如此粗粝,磨得他颈间皮肤生疼。
他闷哼一声,又挣脱不开,只觉得对方手劲确实很大,怕他真的想要下杀手,只好顺着力道仰靠在他怀中,抬起了下巴。
这一动作倒正合了对方心意,那农户竟低下头来,咬住了他的唇瓣。
第25章 第 25 章
沈照雪呼吸一滞, 猛地挣动起来,想要摆脱对方的桎梏和亲吻。
他还在发热,手脚无力, 软绵绵抓着那人的手腕,却也使不出太多力气将其推开, 只能拼命地想要偏开脸去。
于是那人的手又往上滑去, 掐住了他的脸颊,制住了他的动作。
唇瓣分离时沈照雪感到一道唇上落下了一道凉丝,他恶寒又嫌弃, 腹中反胃, 终于攒足了力气挣脱开。
身体倾倒滚了两圈, 沈照雪撑着身体跪坐起来,狠狠地冲着那人面上抽了一耳光。
“啪!”
掌心生疼, 却始终敌不过沈照雪内心的怒火。
他急速地喘息着, 山洞中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与火苗跳跃之声。
从头至尾, 那个男人始终不曾开口说过话,也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沈照雪心中忽然起疑, 逐渐将怒气平息下去, 捻了捻手指。
方才尚且不曾注意, 如今想想, 那人面庞皮肤平整细腻, 似乎不像常年劳作之人。
自己被绑到山谷间,又经历过匪盗,想是容颜狼狈至极, 又瞎着眼,并不好看。
若非熟识之人, 谁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沈照雪一时心中晃过了几个人的姓名,却无一能够对上。
他微微出着神,身前男人忽然便起了身,惊得他骤然往后缩,却因瞧不见东西,很快便又落到了对方手里。
男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手背落在额上,探着他的体温。
沈照雪感到一阵不安,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样并非主动地袒露自己的弱点,只偏开脑袋想要远离对方。
那人便扶住了他的面颊,总算开了口,说:“别乱动。”
沈照雪又是一怔。
这声音他并不熟悉,从未听过。
莫非真是陌生的人。
他心下有些慌乱,起了反骨的意图,越是想要禁锢他的行动,他便越想要逃离。
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倒真的将人一把推开了,忙起身慌不择路往山洞外去。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乎并不着急和担心,只是提醒他道:“尚在下雨,你又瞧不见,小心等会儿脚滑摔下山崖,我可没那好心去替你收尸。”
沈照雪心道他也不需要收尸,仍硬着头皮往外去,瞬时便被雨水打湿了衣衫。
他扶着岩壁往上走,山路当真湿滑,刚走了两步便应了对方的乌鸦嘴,一脚踩在了湿泥上,顿时向前滑倒去,“砰”地一声砸在水坑里,没了声息。
*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第三日。
京城郊外的山间因骤雨突遭洪涝,地势低洼之处尽被淹没。
京中差人来赈灾,这山谷间的小村子才被多数人知晓,却也已经无人生还。
陈诗身为宫中年岁最小的皇子,前段时日刚满了十一岁的生辰,本还只是个贪玩的孩子,却主动向元顺帝请命亲自到郊外和周边受灾城池赈灾。
他跟着宫人坐着马车离开了皇城,撩着帘子打量着已然晴暖的天色,同那偷偷躲上马车的人道:“只是两三日的洪灾,怎么会影响到我?”
“殿下既已请命来此,说再多也无异,”那人合着眼悠悠道,“终归殿下命途顺畅,自有人替你挡灾。”
陈诗瞥着那毫无规矩和尊卑坐在自己身侧的中年男人,心中却很是不屑,转过脸去不再搭理他了。
马车一路向着城外去了,要去到山间的小镇去。
陈诗难得离宫一次,再加上年岁着实不大,见了这样的风光也有些兴奋。
过了片刻他又主动搭话,问:“章先生,您说这洪灾会持续多久呢?”
他倒真想多在这些地方停留一段时间,总比那宫中的尔虞我诈叫人舒坦。
身侧的男人总算睁开了眼。
章术漠然打量了一下天色,淡淡道:“殿下最好还是庆幸这苍天大雨尽快停止。”
“为何?”陈诗追问道,“你不是会算卦,算算看后几日可还会下雨。”
“我算不出。”
章术平平静静道:“有些事情并非算一卦便能算清楚的,天意若那么轻易便能被人得知,那人人便都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他满口道理,陈诗听不懂,也便不再继续过问。
马车一路上了山,进到小镇中。
此处处于山腰之上,并未遭遇洪灾。
此番赈灾也只不过是为了给皇子们一个立功的机会罢了,皇子们金枝玉叶,也不可能真的去往灾区,只是找个临近的地方做做样子而已。
小镇的县令亲自将陈诗的马车迎进县令府,陈诗心觉自己一路舟车劳顿,下了马车便急着要用膳。
章术将斗笠微微下压,挡住脸跟在他身后,忽然又站住脚,盯着不远处入了布匹店的那个男人的背影瞧了一会儿。
陈诗在前方问:“先生在瞧什么?”
“没什么,”章术又收回了视线,“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多半是瞧错了。”
万长公子如今应当在京城准备科考,守着他那菟丝子一般的沈少爷,又怎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一座小镇里。
且衣衫朴素,一副农户打扮,多半只是身形相似,一时走了眼。
他便放松了警惕,迈步进了县令府。
又过了片刻,先前进了布匹店的男人探出身来,面无表情地瞧着停在府外的那辆马车。
万声寒垂下眸,整理了一下手中的红布匹,转而又去了裁缝店,将布匹交到裁缝手中,给了沈照雪的身形尺寸。
之后又在集市上买了些瓜果蔬菜,装着东西离开此处,一路去了小镇外的庄子。
此处也是万家的财产,很早之前便被万声寒花钱买了下来,一只不曾差人过来打理,没想到倒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前一夜将沈照雪背到此处后又花了整夜的时间收拾出一间暂能住人的房间,将沈照雪放在榻上。
如今人病气未消,尚未清醒。
万声寒回了庄子,先去瞧了瞧沈照雪的身体,并未瞧见什么异常,只是或许从山坡上滚落时有些地方有了擦伤划痕,一直无人处理,于是便有些发炎。
万声寒将菜放到小厨房去,先给沈照雪熬了药,抱着他给他喂过,之后才又去了厨房做饭。
近段时日天气总是奇怪,白日或许还晴日高照,临近午膳时便开始隐有落雨的趋势,天际闷雷阵阵,乌云大片大片压过来,整个小镇一片昏黑,几乎像是傍晚时刻。
又过了一会儿,一道闪电俶然划过天际,照亮了这一座小镇,随之便“轰隆”一声,炸开惊雷。
沈照雪顿时惊恐万状般倒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有些懵,仍然未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意识还被困在其中,经历着那些前世已经经历过,深深刻在灵魂上的往事。
沈照雪喘着气,喃喃道:“我想见万声寒。”
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狱中,受着那些捱不住的刑罚。
每一道鞭子落下来,或是打在身上,或是落空在木桩上的声音,与他而言都是那么地刺耳,与如今窗外的雷鸣似乎没什么两样。
耳朵不堪重负地嗡嗡响着,扯得额角突突直跳,泛着尖锐的刺痛。
他什么都听不见,原以为自己又聋了,心下慌乱,伸着手寻着身边的人,“张顺……春芽……有没有人……“
连自己的声音都开始若隐若现,听不清楚了。
沈照雪慌乱更甚,微微撑起身体,骤然便从榻上摔下来,磕得手腕手肘一阵生疼,反倒让他清醒了些许。
他怔怔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耳畔耳鸣渐渐消去,他才慢慢记起来,如今已不再狱中了。
他已经死了。
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间,全新的沈照雪,还未浸染过朝堂纷争的沈照雪。
他闭了闭眼,总算冷静下来,摸索着想要起身。
还未等动作,屋门忽然自外面被人打开,脚步声靠近了他。
沈照雪顿时一惊,转瞬便被抓住了手臂。
来人将他就这么一把提了起来,身体腾空一瞬,竟被他横抱在怀里。
沈照雪忽然记起那时在山洞外,他本想着远离这怪人,不曾想这身体不给力,只是摔了一跤便没了意识,直到方才才醒。
如今也已经不在山洞间了,这是将他带到了哪里?
沈照雪抗拒着对方的怀抱,挣扎道:“劳烦放我下来。”
那陌生男人无动于衷,就这般抱着他离开了卧房。
甫一出门,大股的寒风顿时灌过来,钻进他的衣领和袖口。
沈照雪如今身上只穿了一身中衣,材质单薄,经不住这般寒冷,下意识便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抱着他这人身体倒是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再贴近一些。
这样的念头刚出来便被他自己打散了,沈照雪色厉内荏,怒道:“好话赖话不听,你究竟要抱着我到何时?”
“我若不抱着你,以你这条坏腿,岂不是走两步便要摔一跤。”
沈照雪这才想起自己腿上还有伤,倒还是他以己度人误会好人了?
他噎了噎,忽又觉得不对,道:“屋中不是有桌椅板凳和床榻,我又不是坏了臀无法坐下,何须你抱着我?”
“你若不想用膳,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等着饿死。”
话音刚落,沈照雪便感到饿了,知晓对方这般行为大概是要带自己去用膳,便强忍住话头,任由对方去了。
又过了片刻,他忽然问:“你为何不将饭菜放到卧房去,省了你抱我的力气。”
“这里不是大少爷的府邸,我也不是你的下人,还要伺候你用膳。”
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嗓子不舒服,轻咳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沈照雪还是觉得奇怪,多问了两句,“怎么,莫非你也染了风寒?”
第26章 第 26 章
男人又不说话了, 只收紧了手臂,抱着沈照雪进了厨房。
沈照雪方才说多了话,本还怀疑这人的嗓音, 到现下自己嗓子也开始干痒,忍不住咳了好一会儿, 咳得嗓间如刀割般撕扯着发痛。
沈照雪含含糊糊道:“水——”
话音未落, 他忽然被扔到了椅子上,震得他尾椎骨一痛,忍不住骂道:“做什么扔我?”
“手滑。”
“手滑?”沈照雪冷嗤道, “我瞧你是与我有仇, 我扪心自问不曾惹你何事, 也没叫你好心帮我,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万声寒顶着脑袋上还未完全消下去的大包, 神色淡淡, 说:“哦?”
他有意阴阳,但沈照雪惯常喜欢忽视自己不喜欢的情绪和问句, 竟就此忽略了他奇怪的语气,已然自己揉着腰站起身来, 伸着手摸索着, 问:“饭菜呢?”
万声寒当真奇怪, 这人怎就能这么自若地在陌生的地盘上向着陌生人讨要食物, 唯独对着自己总是警惕, 想要逃走。
幸亏那时故意遮掩了自己的声音,他如今又瞧不见,这才没叫沈照雪冒着危险也要逃跑。
他沉默了片刻, 眼见沈照雪已经摸到灶台边,将将要碰到尚在灼热的灶台, 忙将他手腕一按,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道:“你要什么我便得给你么?”
“这不是瞧你好心,山洞间抱我以取暖,又好心带我上小镇,自然也会好心给我做饭。”
沈照雪往回抽着自己的手,“松开。”
“要给你也并非不可,”万声寒道,“我也并非什么好人,帮你也并非不要丝毫回报,少爷怎么也得给些好处。”
沈照雪心道,果然与他那时想得一般无二。
这世上哪有多少纯粹无私的好人,多半是看他不似村中人,与那李老三一般认出自己来自京城,想从他身上讹些钱财罢了。
他倒是无所谓,只说:“你要多少金钱银两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能服侍好我,或者按我说的去做。”
万声寒半晌没回应,抱着手臂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沈照雪这般做派倒真是大方,像是这等花钱差人办事的事情早已经做过不少,很是心安理得。
他问:“瞧你这副模样,身上什么钱财都没有,除了先前穿的那一身女子的衣裙,如今的衣衫都是我给你换上的,我怎么知晓你口中所说不是欺骗我的说辞?”
沈家也已经落败许多年了,沈照雪在万府中仰仗着万家的养育,手中应当没有多余的钱财才对,否则当时也不会靠着给人抄书赚些小费。
沈照雪倒是面色未变,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忽然记起来,万声寒之前给他的玉佩早便摔了。
近来记性越发差劲,一时间竟忘了。
沈照雪手腕僵了僵,转而又冷静下来,道:“我与京城万家的长公子少时交好,关系亲近,他的钱财便是我的,骗你做什么。”
万声寒似笑非笑,又“哦”了一声,“可我不想要钱财。”
他将沈照雪拽回桌边,将饭菜放到桌上,“先用膳,要什么报酬,待我思索之后再告知你。”
沈照雪只当这农户胸无大志,若不是金钱白银,大抵也只是些别的东西,或是想要京城权贵的庇佑。
这些东西万声寒若是想给也是给得起的,但沈照雪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人先前无端玷污他的清白,怎可能这般便宜了他。
那些话本就是骗他的。
他听着对方离去的脚步声,冷笑一声,执筷兀自用膳。
原本以为这农户家不如京城世家或宫中膳食那般精细,许是自己也吃不下多少,无非便是想勉强填饱一下肚子维持生机。
但等菜入了口,沈照雪咀嚼的动作停了停,讶然想,比自己想象中要好许多,没那么难吃。
他知晓自己难养,得亏生在沈家,就算家族落败,好歹也还能依附于万家继续做他的小少爷。
若是生于平民家,许是早便饿死了。
顿了顿,他又记起那时李老三同他所说那卦言一事,又想,若自己当真只是个平民,卦言刚出或许便被元顺帝暗中处理掉了,压根等不到长大。
也是母亲当初果断,给了李老三一大笔钱,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不过遮掩又有何用呢,前世不也还是让元顺帝知晓了自己的这道真实的卦言,将他推向了那样的命运终点。
他不信命,命途或许能够指引一个人的未来,却并不能桎梏住每一个人的选择和结局。
沈照雪始终坚信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未来,若是改变不了,那便带着那些曾经害过伤过他的人一同下地狱,谁也别想好过。
他轻轻敲了敲筷子,微微垂下眼,继续用膳了。
*
万声寒去了一趟宅子外。
他早便听闻陈诗向元顺帝请命来此处赈灾,倒没想到会在陈诗身边看见章术。
那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章术一直跟着万家,是他的门客,对他很是熟悉,想必并不会认错。
章术又是何时认识的陈诗?
万声寒总觉得沈照雪这个外甥很不简单,虽然年纪小,但总是心思敏锐。
若说是他们沈家人都这般倒也说得通,却还是让他感到些许奇怪。
尤其是瞧见章术之后。
万声寒去了裁缝铺。
那时让裁缝加急做了衣衫,如今都在裁缝铺子里堆着,他此番要一同带回去。
裁缝道:“晨时让做的那身婚服还未完工,大概还需再等几日。”
万声寒淡淡道:“婚服不急于一时,切记不要出了错漏,慢些也好。”
顿了顿,他又问:“请问附近可有大夫?”
“有,县令府附近便有一间药铺,不过那大夫也不过一个半吊子,治不好什么大病,镇上人如遇大病还是会想办法离开镇子,到京城去寻医。”
万声寒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他将做好的衣物放入行囊里,同裁缝道了谢,去县令府旁的药铺子寻那个大夫。
途径县令府时,陈诗来时的马车还停在府外。
万声寒站住了脚步,仔细思索了片刻,取出一枚铁钉掰弯,放入了车辕里。
他行事悄无声息,很快便直起身,似是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继续向前走去。
药铺子的店面很是狭窄,铺中无窗无灯,光线昏暗,充斥着大股药草的苦味。
万声寒打量着药铺内部,慢慢走到柜台前,微微偏头,终于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瞧见那个正翘着脚打盹的大夫。
万声寒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抬了脚,一脚踹在对方的椅子上,将人一下踹扑出去,“哎哟”一声摔下来。
那大夫揉着屁股起了身,嘀嘀咕咕道:“谁啊?”
“抱歉,”万声寒没什么诚意道,“脚滑,眼瞎,没瞧见先生卧在此处,不小心踹了先生一脚。”
大夫心道这人或许就是故意为之,一时也找不出证据,脸色并不友善,冷声道:“看什么病抓什么药?要是病得要死喝药也没用,在家等死吧——”
话音未落,一锭银子忽然砸在桌案上,堵住了他后半句话头。
万声寒语气淡淡,“我问,你答。”
大夫喉间上下耸动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您说。”
“落桃之毒,你可识得?”
“识得些许,一道毒性不烈的药物,能叫人腹痛不止,甚至吐血昏厥,及时服药两日后便会好转。”
这便是万景耀那时给沈照雪下的毒,每个大夫都是这般说的,却根本无人提到会损伤眼睛。
万声寒心中疑点重重,又问:“可还会有别的症状?”
“有是有,或许还会腹泻?”
那也并非沈照雪所中之症状。
万声寒沉思片刻,脑中晃过章术跟在陈诗身后的背影,又记起那天夜里他也曾进到屋中给沈照雪清理余毒。
那天夜里他做了什么?
给沈照雪扎了一针。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只是扎了一针。
万声寒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问:“若是扎针,针落错了穴道,可会导致失明或其他症状?”
他隐隐觉得自己所思或许便是对的,一时间心跳也随之加快起来,等着大夫回答。
不曾想那大夫却道:“我不知晓啊,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当年没从师父那学会针灸呢。”
万声寒脸色骤然冷下来,转身便要走。
大夫心道这人虽穿得朴素,没想到出手那般大方。
这小镇子像这般大方的人可不多,连住在隔壁的县令大人都小憩至极。
他不愿得罪有钱人,忙追在万声寒身后道:“我当着不知,并非有意隐瞒,这样,我师父再过几日便会回来,到时候我替您问一问他,客官客官,您家住哪,姓甚名谁,到时候我亲自上门告知。”
万声寒撇开视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鄙人姓李,家住镇东书院旁。”
“诶诶好。”
万声寒这便低下头,用斗笠掩住了面容,快步离开了此处。
又过了片刻,章术跟着进了药铺,问那大夫道:“先前来的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大夫不知这人又是从何而来,开口便是这般问题,一时间犹豫不决,不知应不应当开口。
章术便从怀中取出一本药典,放到桌上去,轻笑道:“我于医道上也有些见解,你若实话告诉我,我便将我毕生所学,连同这一本药典一同赠与你,并且——”
章术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你若想要荣华富贵,想去京中,或是宫中,我都可以帮你。”
大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中那一锭银子,心中有了决断,将万声寒方才所说一五一十告知了对方,却并未提及万声寒所问之事。
章术若有所思,自语道:“姓李?”
他同跟在身边的侍从耳语,说:“去镇东问一问,书院边那户人家可是姓李,是否不日将要娶亲。”
他还是觉得那人身形熟悉,却始终没有机会见到对方真面。
若当真是万声寒在此,他便得想办法先行离开,不能叫万声寒发现自己的存在。
章术心事重重地走了。
万声寒在巷子后躲了好一会儿,眼见着章术身边的侍从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向着镇东去了,这才抬脚往反方向走去,回了镇外的宅子。
沈照雪用膳挑嘴,桌上剩了大半的菜,都只尝了几口便没再动筷,现下人也不在小厨房,许是自己摸索着去了其他地方。
万声寒进出宅子都会将宅门锁好,沈照雪也并非蠢人,不会在不了解镇中情况时便贸然出行,应当还在宅子里闲逛,于是便不曾去寻,先行坐下来将对方剩下的冷菜吃完,这才起身去找人。
那方沈照雪已然迷路了,眼盲让他对于方向的判断感锐减,刚走出去不久便失了方向,连原路返回都有些困难,只能顺着屋子边打转,将这宅子内的房间一一推开摸了个遍。
他心中奇怪,这人竟有如此大一栋宅子,莫非不是什么农户,而是商户?
可他指腹间又带着并非商人或书生的茧子,实在是奇怪,又能是什么人呢?
兵卒?还是猎户?
沈照雪试图从屋子里的东西找到关于对方身份的东西。
他在某间屋子里摸索半晌,总算在尚未铺设被褥的榻边摸到一个不小的箱子,沉甸甸的,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他摸着锁扣研究了一会儿,这箱子倒也没上锁,轻轻一拨便开了。
沈照雪嘟囔了两句,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里面是什么。
刚一出手,万声寒忽然进了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27章 第 27 章
他行事匆匆, 抓得也很紧,沈照雪听到他略有些着急和喘息声,似乎方才刚从外面跑过来, 一时尚未平息喘息。
他百思不得其解,问:“你这箱子里装了何物, 这般匆忙, 生怕我碰了。”
万声寒视线还落在那箱子里,绸缎羊绒铺在其中,上面堆满了房事上的玩物。
他险些连嗓音都没夹住, 将自己真正的音调泄露出来, 刚要开口又猛地回神, 难得有些结巴,道:“你怎能随意动我东西, 这便是你们京中世家的规矩吗?”
“自然不是, ”沈照雪无所谓般道,“只是我一人品行不端罢了。”
他倒也知道自己这样随意翻动他人事物的行为着实不妥, 但他急需要知晓面前这人的身份,好以此做后头的打算。
这人口风很紧, 他一直没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连外界如今是什么情况都一概不知。
沈照雪将手腕从对方手中抽回来, 腕间被捏得有些泛红泛疼, 他轻轻摩挲着那一处皮肤, 起了身,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莫非那箱子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寻常的珠宝首饰, 或者金钱银币应当不至于叫这人那么紧张才对,自己又瞎着眼, 就算真有本事窃走他的钱财,也没办法在毫不熟悉的小镇上走动,很容易便会被找回去。
难道是杀人藏尸?还是藏了什么刀枪剑棍?又或者是朝政上的什么轻易便会掉脑袋的东西?
沈照雪心中一晃无数的念头,却从未将其往房事上想。
万声寒见他思虑重重的模样,又瞧了眼那些放置在箱子里的东西,悄无声息长松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从外人赠与他时起便放在这座庄子里,只留了两颗小铃铛带回万府,那两颗小铃铛沈照雪也已经见过了,虽然他的身体很喜欢,但瞧着神情却实在不喜,于是后来便又将其收了起来。
沈照雪对房中一事避如蛇蝎,那时若非想要趁乱逃走才不得不委身于自己,若真叫他发现这箱重之物,只怕又要想办法逃走。
他思绪一顿,转而又有些怀疑地想,沈照雪常年深居府中,甚少出门,往常看书也只看诗词歌赋与策论史书,他会知晓这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用作何处的吗?
万声寒这般想着,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结论,却并不敢试探于他。
似沈照雪这般一打尾便会溜走的鱼,是经不起试探的,只能将其打捞起来藏在一方小天地里。
他想得出神,沈照雪唤了他两声,没听到对方的动静,有些不耐道:“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理我?”
万声寒下意识“嗯”了一声,很快又回过神来,忙将嗓音一变,说:“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恩公累死累活将我从山中带出来,吃穿用度也都慷慨,于我恩重如山,怎会没什么好说的呢,”沈照雪眉眼弯弯,那双瞳眸虽已蒙尘,但仍然漂亮至极,如同珍奇珠宝,看得人心中恍惚,“如若嫌我麻烦,大可以将我丢弃在外,终归此处并非山间荒野,也没有毒蛇猛兽,也不会轻易丢了性命不是?”
万声寒不清楚他又想打什么注意,沈照雪的眼睛不能轻易对视,否则当真会被他勾去神志,于是便撇开了视线,淡淡道:“世间百姓中,有些人心可比毒蛇猛兽更为可怖,你若不想摊上什么因果,被人掳走做了奴隶或贱妾,便不要总想着离开避风所,想着一个人到外界去闯荡。”
沈照雪心觉这话说得耳熟,一时也联想不到究竟在何处听到过,只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谁会捡一个又病又瞎的累赘回去做妻,岂不是脑子被开了瓢,灌了水吧?”
万声寒脸色有些难看,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又一次提醒道:“你还是别将话说得太满,小心后悔。”
他们在此处斗嘴半晌,沈照雪早已口干舌燥,再加上身体还未好透,走动到现下边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了。
他打了个呵欠,说:“你救了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你若想要荣华富贵,待我回了京城自然会给你。”
他习惯性先允诺了好处,之后才接着道:“我累了,你这宅子太过宽大,我找不见路。”
倒当真是将万声寒当做了下人来使唤。
万声寒倒也不生气,拉着沈照雪往他先前住的屋子走,边走边想,沈照雪这性子若出门在外,倒真是容易与外人结仇。
偏生他又并不当回事,似乎爱与恨这样的情绪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也不放在心上,甚少会去管他们的态度,只想肆无忌惮做自己的事。
他与沈照雪年少相识,沈照雪年少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他性情温和,少言寡语,像一抹脆竹孤零零伫立在雪地里,似是周围杂音重一些便会因此而碎裂。
一直到他住进万府这三年,也都一直是息事宁人的作风,不喜与人结仇。
这又是何时发生的转变?
似乎是那日落水之后,变成了这般。
万声寒若有所思,跟在他身后的沈照雪也垂着眼沉思,二人都各有心事,难得安静了片刻。
直到进了屋,沈照雪又忽然道:“可否告知我外头是什么情况?”
“你想知道什么?”
“涝灾。”
沈照雪摸了把椅子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一字一顿道:“前段时日狂风骤雨,这附近洪涝之灾严重,我想知道,负责此处赈灾之人是谁?“
万声寒便知晓,沈照雪心思敏锐,想事情总归没那么简单,果然早便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马车今日才到县令府,官府没有传令,我又怎么会知晓。”
沈照雪似笑非笑,“我以为你今日三番两次离开宅子,总能知晓些什么事情呢。”
他这般话问得倒更像是试探,不过也并非想等男人回应自己什么,只是震慑对方一下罢了,接着道:“后几日你出行在外,打探清楚些,来此处赈灾的是否是八皇子殿下。”
若当真是自己的好侄子陈诗,那这命运也不算完全偏离。
事到如今最明显的偏差便是万声寒的改变与偶遇的李老三,如今李老三也已经死在了洪灾里,想是无人再知晓自己真实的卦言究竟是什么了。
顿了顿,他又问:“你在山洞间出现,当时可曾注意到那山下的村落?”
“洪水来势汹汹,山谷间一条大河,哪有什么村落。”
那便是已经被淹没了?
沈照雪终于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少了个威胁。
没了卦言作祟,元顺帝也不至于再将手伸到万家来,逼着自己入宫。
这会儿可以安心想办法怎么报复前世那些人了。
沈照雪又敲了敲座椅扶手,半晌起了身,同面前的男人道:“劳烦你替我送一封信。”
万声寒半晌没动静。
他也是隐瞒身份偷偷出行,如今章术便在镇上,还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又怎么方便轻易出行。
他一时不曾回应,沈照雪轻轻“啧”了一声,上前两步,将那信封塞进了对方的衣襟里,道:“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万声寒只觉得好笑,也没多说什么,见沈照雪面色疲惫正往榻前去了,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只是方才走出去几步便忽然感到郁闷,沈照雪对他多有防备,也不信他口中所言,唯独对着这些个外人那么自若大方。
自己如今的身份于沈照雪而言是不清不明的,他也如此信任,甚至让他帮忙送信,也不怕自己真是什么阴毒小人,转头将他的信件交上官府。
他郁闷至极,心中已经猜想到对方这封信是要给谁的,走出去没几步便将其拆了,瞧见沈照雪摸瞎写得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他一向追求什么君子端方,往常在府中随时保持着端庄和整洁,也写得一手好字,如今这字倒是写得……
叫人难以辨认。
许是丢了也无人能看懂。
万声寒叹口气,没离开宅子,反而先去了书房,重新将沈照雪要给陈蛾的信件修改润色,这才将其装回信封里,拿着它出了门。
*
陈诗到了小镇上又等了几日才带着官员上街施粥。
他年岁尚小,个头也不高,被几个官员团团围住,隔远了便瞧不清他人在何处。
章术不便随时跟在他身侧,此番并未在外。
万声寒便将沈照雪带出了宅子,上了酒楼,远远地望着那方聚成一团的人群。
沈照雪眼不能视物,只用一道绸缎覆在眼上,戴着护耳,安静坐在窗边。
又过了一会儿,他嫌这般过于无聊,也不知出行的意义在何处,于是便用手撑住了脸颊,手指轻轻一挑,将护耳挑起一道缝隙。
周遭杂乱的声音顿时涌进耳朵里,闹得他脑中嗡嗡直响,吵得他不能安心。
沈照雪微微蹙了蹙眉,很快又勉强平展开。
他忽然听到有人从身旁过去,同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道:“李老爷,您要的茶水。”
男人问:“是什么茶?”
“西南地带的苦荞茶,清润解毒,能降火气。”
这被称为李老爷的男人便将茶盏往沈照雪面前一推,淡淡道:“你火气大,总发脾气,多喝一些。”
沈照雪登时怒道:“你——”
“我?”
“你别太过分,”沈照雪不喜欢再外人面前发生争执,这便又放轻了声音,道,“与我辩这些口舌于事无补,我也劝了你,让你最好别招惹我。”
万声寒忽然便记起来,先前有一回沈照雪曾暗中提醒他小心那些过街老鼠,叫他不要轻易招惹。
如今想想,他那时莫非说的是他自己?
万声寒将沈照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想着这人与那尖嘴猴腮的老鼠有何处相像。
他倒是更像一条喜欢蛰伏看着无害又凶狠的蛇,不知道何时便会露出毒牙。
沈照雪不知他心中所想,已经又偏开脸去,将那温热的杯盏抬起来放在唇边。
茶雾氤氲了他的五官,看不真切了。
沈照雪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他虽不喜杂音,却是因为他听觉敏锐。
什么细微的响动都能听见,放在这样一具孱弱的身躯上,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拖累和苦楚。
他揉了揉耳根,那方陈诗他们已经施完粥,已经上了马车要走了。
沈照雪想将护耳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忽然听到陈诗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
面前之人突然开口道:“马车车轮卡住异物,车夫莽撞,并未下车查看,因此车轮受损,方才整个车厢歪倒。”
沈照雪愣了愣,道:“马车坏得严重吗?”
“太远了,我瞧不清楚,大概很严重吧,”顿了顿,万声寒又道,“有两个下人进到府中去了。”
这些沈照雪倒是听得清楚,陈诗给马车夫治了罪,混着一大团求饶或谩骂的声音里,县令让人去请府中的马车。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道:“府中的马车也坏了。”
沈照雪依稀记得前世这个时候陈诗确实也来了山间的某个小镇赈灾,但并未听人提起出现过这样的突发情况,一时也很难判断是否又是新出现的偏差。
他忧心忡忡,忽然又听男人道:“这马车要修,大抵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样子,皇子官员来这种小镇上住,能习惯吗?”
听他这么一问,沈照雪突然便记起来,陈诗当时确实在灾区停留了大半个月才返回京城,也因此遭到了元顺帝的质询。
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今日便是来判断事态的走向的,知晓没有什么偏差后便起了身,同面前的男人道:“我听完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道陌生的声音又从身旁传来,喊着:“李老爷。”
沈照雪忍不住嘀咕,这李老爷倒是人缘不错,来来回回碰见了多少了人了。
那来人是镇上的裁缝,几日不见万声寒到铺子里取衣,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处碰见,忙道:“您上回放在铺子里做的婚服已完工了,您看今日要将它带回去么?”
沈照雪嗓音有些疑惑,“嗯?你要娶妻了?”
第28章 第 28 章
身边的男人并未及时回应, 身风从面前拂过,带着一股浅淡的檀木香,很快又消失不见。
沈照雪察觉到对方起了身, 带着裁缝远离了此处,想是不想让他知道有关娶亲的事情。
他其实对外人的家事也并不感兴趣, 只是记起来这李老爷深居宅子多日, 也没见有人进出过,宅内一直只有他们二人,有时冷冷清清见面不语, 有时又斗嘴到深更半夜。
这样的人若真要娶妻, 可是太不上心了些, 新婚妻子还未入门,怎就不知晓多去陪伴片刻。
这么一想, 这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本就不好, 现下更加糟糕了,将他与那些薄情寡义之人划为了一道。
窗外不远处还在闹嚷, 兴许是陈诗受了点什么伤。
前世他一心辅佐陈诗,推心置腹, 事无巨细地照管对方, 陈诗伤了病了, 他也整夜陪伴身侧, 做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那时候他还以为好心能有点什么好报, 他毕竟是陈诗的亲生舅舅,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为对方铺路,本来也没奢求过什么东西, 只是想要完成姐姐的遗愿罢了。
直到宫变那日被对方绑起来之时他才骤然醒悟,这个世间要同一个人要什么善报, 实在是痴人说梦。
事到如今,这世间诸多人,都已无法再勾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与真心。
他只想复仇。
沈照雪碰了碰覆在眼前的绸缎,又抬手将护耳戴好,安静坐在窗边饮着茶水,等着那个叫李老爷的人来带他回宅子。
说来也奇怪,先是自己在陈洛面前随口胡诌了一个李姓,之后又在谷间村中遇到李老三,这人怎么也姓李?
他想得出神,没注意到男人已经去而复返。
万声寒轻轻碰了碰他的面庞,沈照雪便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闪躲,后背重重撞在椅背上,连带着椅子一起撞得往后倾倒过去。
沈照雪惊慌失措,万声寒也心下一惊,忙伸手将人往怀中一捞,总算没叫他摔倒。
大约是距离过近,呼吸便就此交汇,护耳不慎遗失,于是恍若还能透过血肉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沈照雪脑中忽然恍惚了片刻,怔怔地想,这人品味还算不错,熏香气息清冽沉静,不似宫中或世家其他子弟那般夸张难闻,况且——
他心跳似乎很快,是自己听错了么?
万声寒长松一口气,道:“笨手笨脚。”
“若非你吓唬我,我又怎么会受惊。”
沈照雪将人往外一推,心里念着对方将要娶妻的事,自己又是个断袖,还是不便靠得那么近。
他与对方来开了距离,摸索着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嘀咕道:“我本就是个病人,你非但不体谅我,还总是欺负我眼瞎耳聋。”
万声寒不知道他这般歪理邪说是怎么讲出口的,“我救了你,你现在怪我平日欺负你?”
“没让你救我。”
“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办法自己过去。”
他说着便要走,却又一步三回头打量着沈照雪的神情,只见他坦然自若站在原地,竟还是满心只注意着自己的衣袖和衣领有没有出现褶皱,认认真真将其整理平整,像是根本不关心自己是否真的离去。
万声寒便知晓这一招对沈照雪是无用的,他做惯了这些利用的事情,身边所有人看起来都能为他所用。
如若今日自己真将他仍在此处,他或许会想办法去联系陈诗,或者去勾搭县令。
沈照雪这样的人,若非不到万不得已,或是到了必须要牺牲自己的情况,他绝不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会想办法从中寻求生机。
外界人人都说他沈照雪是个依附于万家生长的菟丝子,却无人了解过菟丝子这样的草木才最是危险。
攀附于权贵之上,看似柔软无害,实则最喜欢用獠牙深入宿主的骨血深处,吸食宿主的养分,直到自己繁荣壮大。
万声寒实在担心他真的会去找陈诗,只得返回到他身边去,说:“你要我送的信我也已经送了,无论你是想找救兵,还是想做什么,这个时候离开我宅子也不太妥当。”
沈照雪安静地站着,覆着眼,也不知神情如何,很难猜测他的想法。
他想,这人到还挺会给自己找理由。
他们一同往酒楼外走,行至楼下时万声寒忽然停了停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遮在沈照雪脸上。
沈照雪轻轻蹙眉:“做什么?”
“有人总看你,”万声寒淡淡道,“像是要把你脱光一样的视线,不想被看着便将脸遮好。”
沈照雪心道许是这李老爷哄骗他的,不过倒也不排斥,安安静静照做。
转瞬他便被对方背了起来。
他没戴护耳,怕在这小镇上碰见陈诗,便太引人瞩目了,只能强忍着噪声,被对方背出酒楼。
噪音骤然放大的那一瞬,沈照雪脑袋跟着“嗡”地一响,顿时便有些失神,隐隐约约觉得现在这般情形似乎有些熟悉。
但他的记性实在太过于差劲,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反倒越想越头疼。
他下意识埋下头去,靠在对方后颈上,想将那些杂乱的声音忽略过去。
万声寒背着他向着宅子的反方向去,陈诗的马车与几个官员早已经离开,地面上留了一滩血。
听身边行人窃窃私语,说是陈诗方才震怒,将那车夫当场杀了,血溅三尺。
万声寒面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只将背上的人颠了颠,微微垂下了脸。
今日出行前他用了易容之法,将自己的面容掩去了。
低眉顺眼时再看他,无非便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户。
他稳稳当当背着沈照雪往镇东走,那头章术站在人群外,视线落在万声寒身上,盯着他瞧了许久。
他没从这个人身上瞧出什么异常,之后又转开视线打量着被对方背在背上的人。
那人埋着脑袋,瞧不清脸,再加上衣衫发髻难以辨认是男是女。
章术皱着眉多看了几眼,一辆堆着茅草的推车从路间驶过,人群向着两旁散开,他不得不跟着一道退开。
再抬眼时,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万声寒捡着窄路带着沈照雪返回了镇外的宅子,径直将人背回了屋子。
沈照雪耳边总算清净下来,有些烦躁地找了椅子坐下,一边摘着缚眼,一边问:“你先前为何要多走一段反向的路?”
万声寒倒水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惊异的抬起眼眸望向沈照雪。
他还以为沈照雪被他背在身上,又不能视物,想是察觉不到自己改变了方向。
仔细一想又心觉正常,沈照雪心思敏锐,能察觉到这些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这迟疑片刻,对方又追问道:“你在路上碰见了谁?”
他总这般言辞犀利,字字都能问到叫人难以答复的问题上。
万声寒纠结了一会儿,自若道:“前些年欠了情债,方才在路上碰见了债主,还是躲着些比较好,省得对方发起疯,连你这瞎子一起揍了。”
沈照雪冷笑一声,并不搭话。
又过了片刻,他起了身,说:“我累了,要歇息。”
万声寒以为他这是赶客的意思,正转了身要走,沈照雪却忽然踩了衣摆,向他这方扑过来。
他忙伸出手臂将人往怀中一捞,而后被沈照雪一巴掌甩在面颊上。
“啪!”
两个人似是都有些懵,相顾无言。
半晌,沈照雪才道:“抱歉……”
终归腕上力气不大,那一巴掌下去,除了叫万声寒一时没料到之外,倒也不算太疼。
他将沈照雪扶起来站好,唇瓣嗫嚅片刻才说:“罢了,你又看不见。”
兴许也不是有意的。
沈照雪讨好地冲他弯了弯眉眼。
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沈照雪脸上笑意收起,捻着指尖若有所思。
先前摸过对方的面容,依稀记得并不像方才碰到那般粗糙。
莫非这人用了易容之术?
哪张脸才是他的?
沈照雪又捻了捻指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打算再寻个机会去试探一番。
现下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便先将那个男人抛之脑后,琢磨起陈诗的事情。
如若他没记错,这段时日宰相将要离世,外姓王失去约束在关外起兵谋乱。
陈诗是个脑子一根筋的蠢货,没有自己的思考判断能力,外姓王前段时日回京,在京中摆宴,宫中皇子无一敢赴宴,都知晓元顺帝忌惮他手中的权势。
偏生只有陈诗这一个蠢货,母亲离世后在宫中无依无靠,想给自己多在父皇面前露露脸,于是总是想尽办法去与对方的臣子攀关系。
外姓王大摆宴席,他便也就去了,还与对方形容交好。
外姓王一起兵,陈诗又在外耽搁半月,涝灾一事没处理好,又与谋乱之人扯上了关系,当即便招致了杀身之祸。
这次没有沈照雪替他辩驳了,但沈照雪并不想就这般便宜了他,约莫还得再从中作梗些什么才好。
做什么呢?
沈照雪躺在椅子里深思。
想了一会儿,他忽然耳尖听到宅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一道陌生女子的声音传进来,喊着这宅子的男主人:“夫君,成亲前便住在一处,当真没事吗?”
第29章 第 29 章
夫君?
沈照雪竖起耳朵来, 仔细听过去。
当真是女子的嗓音,约莫是这李老爷将未婚妻子接过来一道住下了。
沈照雪心中觉得别扭而奇怪,心道岂非这宅子便是他们二人的婚房, 自己一个外人住在此处似乎也有些不妥。
当时向陈蛾他们送了信件,也不知送到了没有。
沈照雪摩挲着自己袖口的纹饰, 慢吞吞起身行至窗边。
这宅子位置偏, 远离小镇,平日安安静静,倒正适合他居住。
他站在窗边听了会儿那二人说话, 女子倒是热情, 那李老爷却着实冷淡了些, 问了几句婚事才随口敷衍两句,像是心不在焉。
他们在宅门处又说了几句, 之后脚步声动起来, 逐渐远去了。
沈照雪轻声道:“薄情寡义之人。”
听着也不是那么想成亲的模样,白白可惜了人家姑娘的年华。
但婚姻大事, 即是他们二人做主,没有爹娘从中推着, 只怕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外人管不了那么多。
于是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上榻入眠了。
后几日那姑娘便住在了宅子里, 沈照雪有时在外晒太阳会碰见, 对方是镇上的一个绣女,名叫阿吴,无父无母, 听闻自小便和这李老爷一同长大。
李老爷的本名叫李木,本是个农户, 两年前流年走大运,行商赚得了大笔的钱财,成了小镇上首屈一指的富豪。
至于做得什么生意,沈照雪追问过,但阿吴不懂经商,也不感兴趣,先前没有多问,也便不清楚。
李木叶不会实话和自己说,他干脆便失去了好奇心,不再管这些了。
沈照雪只觉得在这宅子里日渐尴尬,分明也见不到夫妻二人相处亲密,但总是心中别扭,还是想要早些离开。
又过了两日,万声寒出行一趟,留着阿吴在宅子里照顾沈照雪,回来时身边带了一个大夫。
他同沈照雪道:“请了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你的脚。”
沈照雪当时摔下山坡,腿上的伤后来草草包扎过,但没专门寻找大夫看过,行走倒是无碍,一到雨日便开始隐隐泛疼。
万声寒出行两日,回京城处理了一下万景耀当时下毒一事。
父亲本想息事宁人,到现在也转变了主意,和万荣一家脱离了关系,将此事全权交给万声寒处理。
于是万声寒便将万景耀送进了诏狱。
大夫是他从京城找来的,是万家的门客,出城时又几番查探,无人发觉异常才上了路,一路匆匆赶回小镇。
沈照雪的脸色很是平静,像是并不在意万声寒去了何处。
万声寒也有些郁闷,但思及自己如今正仗着沈照雪看不见,装作另一个人陪在他身侧,这样的时候倒也难得。
若真让沈照雪知晓是自己,或许便不再是一个枕头那么简单了。
前几年的不管不顾和忽视,大概确实很让他不满,因而失了很多信任。
万声寒将大夫放了进去,同对方使了个眼色。
于是大夫先瞧了沈照雪的腿伤,针灸了一会儿,又把了脉,同沈照雪道:“公子先前可是中过毒?”
沈照雪微微抬起脸,露出那双蒙尘已久的双目。
他神情怔了片刻,很快便回过神来,实话应道:“确有此事。”
“大概是先前清理余毒时用错了针,扎错了穴,余毒上涌堵住了穴道,因此才会伤及双眼。”
大夫将他腿上的针拔出来,收拾干净便起了身,“近段时日我会常来,为公子清理余毒,双目要想恢复,要比腿伤快很多。”
沈照雪心中一喜,“多谢。”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万声寒便将大夫送走了,状似无意道:“这几日我在京城,听闻万家出了些事情。”
沈照雪问:“何事?”
他隐隐有些紧张,心道莫非是自己那一枕头把万声寒砸坏了不成。
从前在宫中他也曾用枕头砸过几次人,玉枕倒是有一定可能将人命夺走,木枕质地较软而轻,往常都只是晕个一段时日,应当不会出大问题才对。
他惴惴不安,又听李木道:“似乎是万家的表二公子先前伤人,被人报上了官府,拖了那么多日才定了罪,现下正关在诏狱。”
顿了顿,他又道:“我还听闻,万家与表家分了家,从此以后便不往来了。”
沈照雪愣了片刻。
万声寒竟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么?还以为便要这么算了呢。
先前他担心真给万景耀治个什么罪,早早便死了可就没了意思。
沈照雪倚靠在床栏上,眉眼含笑,指尖轻轻卷着床幔上的流苏,悠然自得轻笑着说:“早便该分家了,那表家落得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况且,还没结束呢。
他转了转脖颈,长久卧在榻上,他的肩颈有些不太舒服,于是便起身想要下榻。
他实在无聊,无意间问道:“你与你妻子何时成亲?”
“过几日。”
“上回我问你,你便答的过几日。”
沈照雪淡淡道:“我瞧你实在是不想成这个亲,又何必吊着人姑娘。”
万声寒奇怪他怎会说出这般话,“这么义愤填膺,我会以为你也喜欢阿吴。”
沈照雪身形停滞了片刻,半晌才道:“我对女子不感兴趣。”
万声寒没应声,只仍然用奇怪的视线瞧着对方。
他想起了陈蛾,沈照雪对陈蛾那般亲密信任,可不像是不感兴趣的模样。
沈照雪满口的谎言,说的十句话中有九句都要细细斟酌思虑,否则便会被他骗了去。
两个人都心思各异,这一夜便这般气氛凝滞地过去了。
到了第二日,秋雨再次绵延不绝地笼罩在这座小镇之上。
窗外雨疏风骤,风声呜咽,自窗前拂扬而过,轻扣着窗弦。
沈照雪夜间睡不安稳,腿伤遇了阴湿的雨夜便彻夜不休地疼痛着。
这般痛楚曾经也并非没有经历过,在宫中那段时日,他早因长跪整夜坏了身骨。
昼夜难眠的身体伤痛侵扰着他的意志和心神,于是从在漫漫长夜里遭梦魇侵袭。
长此以往,身体自然便坏了。
有些事情沈照雪已然记不清楚了,尤其是那些做过的梦,大半都已经忘却干净,但有一些却仍然存续于脑海中,随着雨夜一同卷土重来。
他总觉得自己曾经在宫中最难捱的那段时日里见过万声寒。
对方还是分离前的模样,跟在他身侧,陪伴他左右。
沈照雪总是在恍惚中瞧见对方站在自己身边,俯身看着他在案上落下的字字句句。
他怔怔眨了眨眼,又垂下脸去,轻轻道:“你看这字,我写得可还好?”
他的手指曾经被万景耀踩断过,如今握笔都很困难,从前与他而言轻轻松松便能落于纸上的文字诗词,而今却要用尽力气才能将其写下。
却也已经不算好看了。
身边模糊的人影似是张了张口,但说了什么,沈照雪听不清楚。
他喘息着,半晌又轻轻道:“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可好?”
那本就属于幻影的男人便再次开了口,却仍然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
沈照雪慢慢动起来,将笔搁置下,垂着眼收拾着那些纸页信件,一张一张整理好放入小盒子里,自言自语道:“先放在这里好了,等你来把它拿走,千万别弄丢了。”
几个宫人从殿外行过,窃窃私语说:“右使近段时日像是中邪了,总是自己同自己说话,好生吓人。”
“难怪陛下要将他关在殿中禁足,不许他出行。”
“嘘,先别说了,他应当会听见的。”
沈照雪恍若未闻,他起了身,白衣衣摆层层叠叠直坠下来,微微摇曳着。
他缓步行至书柜前,将小盒子郑重地放在最上头。
直到此时他才开了口,轻声道:“他们都看不见你呢……“
“这样也好呀,”沈照雪轻轻笑起来,眉眼弯弯,“你本来就该是我一个人的。”
那道虚幻的影子站在不远处,烛光摇曳着,影子便跟着明明灭灭,似是要消散了。
沈照雪忙向他那方走了两步,喃喃道:“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台阶便在脚下,他未曾注意,一脚踩空,重重扑倒在地上。
也已经辨认不出何处在痛了,他几乎抬不起头,脊背犹如遭千斤重压,只能这般匍匐在地。
沈照雪满面泪痕,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拽住对方的衣摆。
长久积压在胸腔中的苦痛骤然迸发,他哽咽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晓……”
不知晓自己的一句话便会害了万声寒。
不知晓他们究竟是为何步步分离,直到走向想对立的两方,再无纠葛,一脚便踏空坠亡。
沈照雪向前爬了两步,幻梦如泡沫一般,随着雷鸣彻底被打散。
他“扑通”一声跌下了床榻,蜷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窗外树影摇曳,屋中烛火跳跃,沈照雪的呜咽声自窗沿处溢散而出,似是如这秋雨般难以平息。
万声寒立于门外听了片刻,紧紧攥着拳头,却始终不见他抬脚进屋去。
他知晓沈照雪便是这般性子,不爱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真实的软弱,也不习惯依靠外人。
如遇大事,他向来都是咬着牙自己抗下。
所以自己不能进去,不能安抚他,只能等着他自己平息清醒下来。
“好痛,”沈照雪喃喃道,“万声寒……我好痛。”
他伸手捂了捂自己带着伤的小腿,片刻后抬起头,露出那双哭红的眼睛和沾着泪痕的面庞,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但他面上神情已然平静,耳朵轻轻动了动。
那个叫李木的男人,现下便在门外。
沈照雪面无表情跪直了身子,心中有了主意,于是便起了身,跌跌撞撞走向门边,猛地将门拉开。
面前的男人似乎呼吸一滞,没料到他会开门。
沈照雪淡淡道:“我有事相求。”
第30章 第 30 章
“你……”男人的嗓音有些干哑, “你想让我做什么?”
万声寒的视线一直落在对方的瞳眸上,那双哭红的眼睛如今却平静无波,若非残留了痕迹, 几乎叫人难以察觉他曾也心力崩溃过。
沈照雪身形一转,他的视线便跟着一起动起来, 紧紧黏在对方身上。
沈照雪无知无觉, 只轻咳了两声,微微垂首摸了摸额头。
有些烫手,难怪总觉得头晕, 想不清楚事情。
他喘息了一会儿, 淡声道:“劳烦你去镇上, 替我找个男人,没有情史和婚约便可, 让他蒙上眼来我屋中。”
必定是躯体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身体又开始怀念万声寒的怀抱和攻占,扰得他不得安宁。
他想要将这份突生的欲望强压下, 也想要证明他并非离了万声寒便活不下去。
可等了半晌,却不见面前的男人应声。
沈照雪思绪清醒了些, 不耐道:“要多少钱财都可以。”
身骨已如虫蚁啃噬般剧痛麻痒, 他紧紧抓着门框, 手指用力到发白, 终于等到这个叫李木的男人开了口, 问:“你想要男人做什么?”
“我的事,你还是少操心为好。”
沈照雪面色阴沉,接着道:“不该问的别问, 照做便好了,若是再多说, 小心掉了脑袋——唔!”
他忽地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向着屋中跌去,手忙脚乱下失了方位,直到后背后腰撞在桌案上时才骤然清醒,不由得挣动起来,骂道:“你做什么?”
“你想找男人,我不就是,”万声寒险些气笑了,连嗓音都懒得再做掩饰,咬牙道,“你想怎么做,我今夜倒是能陪你耗一耗。”
沈照雪怔了怔,只是愣神的这一瞬,他已然被万声寒扛起来,几步行至榻边,却将他扔在地上,欺身将他压在榻边。
沈照雪挣扎未果,终于忍不住高声骂道:“万声寒!你竟敢欺辱我!”
他简直怒火中烧,却又无处发泄。
本就是念着万声寒才出此下策想要找个人发泄一番,不曾想万声寒竟一直在自己身边。
那时他对李木的身份总是存疑,也不是没将其往万声寒身上想,最后竟还是着了他的道,被他欺瞒过去。
沈照雪懊恼又烦闷,他伏在榻边,上身被对方胸膛抵住,大约还有些发热,双臂根本使不出力气,无处逃脱。
他又想骂几句,尚未张口,对方已然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捏着他的脸微微转过去,被他咬住了唇瓣。
吻久了,呼吸被剥夺殆尽,脑间便开始发蒙,迷迷瞪瞪失了意识,只能张着唇瓣喘息着,偶尔嗓间干痒又呛咳起来。
沈照雪勉强提醒自己保持着清醒,忽记起进屋时未将房门关严。
如今这宅子也不同于往日了,那个叫阿吴的女子尚在宅中居住,若是叫她听到什么动静,自己岂不是颜面尽失。
思及此沈照雪又猛然挣动起来,面颊压在被褥间,话音与那木然无神的双眼中尽是藏不住的慌乱,道:“万声寒……屋门还未关上。”
话音刚落,他忽然被对方拽起来,松散的长衫直坠而下,莹白肌肤若隐若现。
他赤着脚,跌跌撞撞,被万声寒拽出了卧房。
外头还在淅淅沥沥落着雨,秋夜风寒稍稍有些刺骨,瞬时便侵蚀了皮肉。
沈照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紧紧抓着万声寒的手腕抗拒道:“放开我,你发什么疯?”
他们穿过长廊上了院中池边的小亭间。
沈照雪身体冻得僵硬发麻,手腕也被攥得生疼,正试图将手抽出来,不曾想万声寒腕间又是一用力,将他一下扯到身前去,将他衣摆撩起,再次按在石桌上。
似是沈照雪骂叫的声音太大,没过一会儿,他忽然迷迷糊糊听见阿吴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问:“发生何事了?”
沈照雪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到万声寒在他身后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捂住沈照雪的唇瓣,身躯将他挡得严实,轻声道:“不想被瞧见便别说话。”
顿了顿,他又说:“放轻松些。”
沈照雪心道自己如何才能轻松,这等事情本就私密,若真叫阿吴瞧见,他势必要将万声寒千刀万剐。
心跳着实太快,快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沈照雪紧紧闭着眼,听着落雨声中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心下正寸寸发寒。
“公子……怎么雨夜在此处?”
阿吴远远便站住了脚步,隐约瞧见万声寒的背影在亭间,微微弯着身,不知在做什么。
好奇心驱使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总算听对方应道:“雨夜兴致来了,在此处作画,夜已经深了,你也早些歇息。”
阿吴很懂得察言观色,听出万声寒这番是驱赶之意,于是便转身离开。
沈照雪这才松了口气,紧张了太久,到现在彻底失了力气,瘫在了桌上。
万声寒将他散开的衣带系好,将他留在此处,自己却转身走了。
沈照雪甚至没什么力气起来,只在心中将其骂了几句,兀自蜷缩在桌上出神。
又过了片刻,万声寒去而复返,先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又病了。”
他将沈照雪搀抱起来,往他身上一件一件套着衣衫,说:“快一些做完,等会儿给你找大夫。”
沈照雪语气淡淡,带着些许沙哑,“你不便是想要我的命,何苦假惺惺替我找大夫。”
“我若想要你的命便不会追去山里寻你,”万声寒将他抱下来,抱在怀里,在他耳畔低语,道,“你可知晓你如今正穿着什么?”
“还能是什么?”沈照雪恹恹道,“总不能是你与那个阿吴成亲要穿的婚服吧?”
万声寒竟轻笑了一下,“你在吃醋吗,沈照雪?”
“……”
沈照雪一时不曾言语。
他确实气性大,上一世知晓万声寒将要娶妻时甚至气到吐了几日的血,夜夜不能寐。
仔细想想,听闻他上一世娶的妻子似乎也是平民出身,莫非当真是这个阿吴不成?
“成婚的是阿吴和李木,与我万声寒又和干系。”
他整理了一下沈照雪的衣襟,“不过有句话你倒是不曾说错,这婚服穿着可还合身?”
沈照雪一时征神。
婚服?
当真是婚服?
万声寒又在发什么疯?
他忙拽着衣襟,想将衣袍脱下,匆促道:“你在胡闹什么,好端端我穿什么婚服,我——”
他话没说话,万声寒抓了他的手腕,将其反绑在身后,语气平静:“别乱动,问你合不合身,你也不答。”
“万声寒!”沈照雪恨不得给他一耳光,让他清醒一些,“放开我,你已经胡闹了一整夜了还想要怎样,男人与男人如何成亲,何必浪费时间做这样自欺欺人的事情。”
“是不是自欺欺人我自己心里清楚,”万声寒带着些许茧子的掌心抚上他的面庞,又上滑去,抓住了他的头发,“我瞧着倒是合身,你这身体上下早便已经被我摸过,尺寸倒是记得没错。”
他手上用了些力气,沈照雪不得不扬起脸,像是引颈受戮一般。
“磕了头,再饮了合衾酒,你若不想认这段姻缘也来不及了。”
沈照雪咬咬牙,骂道:“疯子,你不要你的仕途了么。”
“我已经同你说过很多遍了沈照雪,我不在意仕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在乎。”
“没人会不在乎自己的利益,”沈照雪淡淡道,“我不信你这么轻易便会将其放弃,万家整个家族还依靠你的荫蔽,现在停下你糊涂的行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更何况,若是万声寒当真不在意仕途,那前世恨了他十年,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
“你,万声寒,”沈照雪漠然说,“你就应当好好做你的状元,做你的高官,和我再也别扯上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头顶又是一痛。
万声寒抓着他的头发,俯身亲吻他的喉结。
“休想。”
沈照雪攒足力气,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万声寒便这般往后跌坐去,后背撞在石椅上,他却像是不知疼一般笑起来。
沈照雪已经跪坐起来,想要借此姿势起身,还未等动作,万声寒忽然一手按在他的后脑,抵着他俯身磕下去。
额头不轻不重磕在地上,沈照雪气得闷咳了两声,察觉到对方松了手,他蓦地直起身,怒道:“你这般逼我,小心不得好死。”
转瞬他又被抓住了头发,万声寒带着他一同往地上磕头,无所谓一般说:“终归你也活不了多长,一起做对亡命鸳鸯也好。”
“疯子!”
夜雨淅淅沥沥,伴着隐约的雷鸣。
又一次磕下头时,万声寒道:“愿你我夫妻,死在一处,烂在一起。”
“闭嘴!谁要和你一起死。”
“生生世世腐烂交融,同做那一滩烂泥。”
“你恶心死了万声寒!”
天际电光划破黑夜,半晌之后,闷雷从远处寸寸响起。
他们对着乌云秋雨磕了头,发了毒誓,之后又在雷鸣电闪中接吻。
合衾酒酒液在唇齿间纠缠,顺着唇角溢出来。
沈照雪半醉半醒间总算被松开了束缚的双手,他顶着潮红的面庞和带着愠怒的神色,重重地给了万声寒一耳光。
万声寒顺势便将他的手腕抓住了,从掌心吻到腕间,感知着对方颤抖不息的身躯,轻声道:“叫声夫君与我听听,阿雪。”
沈照雪换了另一只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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