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前世死前名声早便烂透了,依稀记得在狱中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些狱卒无意不听从万声寒的指令,对他用着那些酷刑,却又吊着他一条命。
他恨自己入骨,如若真是自己想的那般缘由,必定能听出自己话中之意。
当年他在朝堂上见过太多太多的人,没人可以做到真的将情绪藏得严严实实,总会露出破绽。
沈照雪便是依靠自己洞察人心的敏锐直觉处置了许多意图违逆侄子政权的权党和臣子。
他惯于察言观色,万声寒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若真有什么心思,断不可能瞒得过他。
沈照雪便放松了警惕,只想着自己或许与前世年少时性情略有不同,但今生早已不同往日,就算他改变得再多,如同重生这般事情,想是也无人能轻易猜中。
耳朵还在隐隐作痛,沈照雪微微歪着脑袋,脸上神色并不算好。
万声寒没回应他先前的话语,只道:“一个热闹,瞧了也没什么意思,你若是知晓他们是因你而来,便不要故意在他们面前凑热闹,小心迁怒与你。”
“你不是已经将祸头都扔给你父亲了么?”沈照雪冷笑道,“你既想将万景耀送到乡下,还想将我一道送去,府中事宜分明就是你一个人做主,以为临时给一张临摹的信件便能将人骗过去?”
“骗你自然是不行,”万声寒倒也不曾反驳,只说,“我那一对伯父伯母,并无什么本事,脑袋也一根筋,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不会去深思,只能瞧见自己眼里所见。”
他们只知道万声寒是万家最有本事的长公子,将万景耀送过来想让他们交好,却不知道做官并非便代表着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万景耀欺辱沈照雪的时候不少,曾经也在家宴上出言刁难,说沈照雪又非万家的子嗣,没有资格进入万家的家宴。
那时万景耀的爹娘也在场,三言两语下,当真让沈照雪起了身,一言不发离开了正厅。
这件事情前世也有发生,但那时万声寒总是罩着他,与爹娘和伯父伯母大吵一架,往后便不曾再发生这些事了。
沈照雪心中清楚,只怕今生万声寒并未做出这般举动,因此才叫万景耀这般狐假虎威,变本加厉。
他提着衣袖,嫌这天热气闷,面无表情往自己的院子走,听着对方跟在自己身后,于是便道:“这些事情,若非有你默许,他们又怎会做的出来。”
万声寒的伯父伯母不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沈照雪虽是寄人篱下,家中落败,但始终只是客人。
万景耀做得太过分,若是传出去叫外人知晓,整个万家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
若将来万声寒高中状元,有人向元顺帝提及此事,元顺帝向来多疑,又如此看重臣子的品行,他的仕途很有可能便会就此终结。
沈照雪记起他将万景耀送到乡下去的理由也便是如此,忍不住轻笑道:“你看,在你心里,始终是自己的仕途最大,如若不是在意你的仕途,你根本不会管我的死活。”
万声寒并未反驳,“在乎自己的利益是人之常情。”
沈照雪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当初为了将侄子扶上皇位,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说到底也不过一句“人之常情”罢了。
只不过涉及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便成了人人喊打的奸佞小人。
但沈照雪其实并不看重这些虚名,他和万声寒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只在乎结果和利益,用再多的手段,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必要的方式之一,谁也不比谁高贵。
沈照雪脚步顿了顿,万声寒便跟着站住了脚。
他们一同站在杨柳之下,夏日的柳叶不如初春那般绿嫩,叶缘带着稍显锋利的锯齿。
沈照雪伸出手去,纤细白皙的手腕似是能用一只手便完全圈起,指节细而长,捻住一片柳叶,将其拽了下来。
沈照雪淡淡道:“我不建议你得罪你的伯父伯母,但事已至此,也已经回不去了。”
“你要知道的,”沈照雪微微抬起眼眸,他的唇角挂着一道很浅的笑意,眼中却冰凉似盛了雪,“有些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旦招惹了他们,他们便会一直黏着你,给你制造数不清的麻烦,甚至想要你死。”
万声寒垂着眼于他对视,半晌他拿走了沈照雪手中的叶片,将其扔进了灌丛中,“那便来一只,杀一只。”
这番话说出口倒是霸气,沈照雪却觉得犹如天方夜谭,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继续向前走去,语气多少有些无奈,又有些看好戏的意思在。
他道:“你可别后悔。”
万声寒没回应这句话,他没再跟着沈照雪往前走,只道:“我等会儿要去山岳书院,今日天色很热,不要乱跑,担心中暍。”
沈照雪没回头,也不曾说话。
那道消瘦纤长的背影逐渐远去,洁白衣摆在微风里随着走动而摇曳,像一捧冬雪。
*
“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沈照雪躺在太师椅上,轻轻晃动着身体,悠悠唱着唱词。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后暮——”他话音忽地一顿,抬起眼眸,坐直了身子。
这间屋子虽然能挡住大半的外界声音,但并非全部。
沈照雪仔细辨认了一下,知晓有人在自己院门外喧哗。
衣摆晃动着,他悠悠起了身,将并未束好的,搭落在颊边的一缕头发撩起来,轻声唱出最后两句,“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开了屋门,吵闹的动静便大了起来,沈照雪听那二人声音熟悉,略一思忖便记起来,似乎是万声寒两个麻烦的伯父伯母。
他那时便知晓,似他们一般的蠢人,若非见到自己,只怕想不到万景耀被送到乡下的真是原因。
一旦知晓了,他们拿未来的家主没办法,势必会找一个替死鬼出气。
沈照雪倒也不慌不忙,本就已经是预料到的事情,只悠悠走到院前,问:“怎么?”
守院的下人道:“荣大爷同荣大奶奶要见沈少爷呢,但长公子说了——”
“无事,”沈照雪淡淡道,“放他们进来吧,在万府里,不会出什么事的。”
下人有些犹豫,沈照雪心道这些人倒是忠心,竟这么听万声寒的嘱咐,于是又道:“当真无事,无非两个手无寸铁之人,又是豪门亲族,不会做出损害万府颜面的事。”
他下意识想要摸自己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个空,愣了半晌才记起来,早在前不久,他便因为万声寒的漠然相对,将那块玉佩砸碎了,
后来也忘了处理碎屑,大抵已经被下人们清理掉了。
沈照雪一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又不愿太过表现,于是便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手绢交给下人,道:“去山岳书院找一找长公子,问问他还愿不愿意管我,若是还如以前一样,你便将手帕丢了再回来。”
下人接了手帕,应了声,匆匆往外跑去。
院门这便开了,沈照雪抬抬眼,撞上二人怒视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荣大爷寻我可有何事?”
“我只问你,是不是你让声寒将景耀送去乡下的?”
沈照雪只觉得莫名,“我连你万府的家宴都去不了,何德何能能说动长公子。”
“我呸!”万荣险些一口唾沫喷在沈照雪脸上。
沈照雪有些嫌弃,皱着眉往后退了两步,又觉得万荣与他妻子实在太过聒噪,吵得耳朵疼。
万荣骂道:“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东西。”
“你们将万景耀放在万府,他不也与我一样,”沈照雪阴阳怪气地,一字一顿道,“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货色。”
“他欺辱我在先,长公子原本觉得事小,不愿插手干预,最多叫我自己忍受着点,”沈照雪慢条斯理道,“如若不是他几次三番做出要我性命的事情,长公子又怎会生气。”
“胡说!”荣大奶奶道,“早听闻你个小白脸是个好龙阳的狐媚子,想必是你给声寒吹得什么枕边风,景耀年纪还小,一直听话,怎可能想你说得那么不堪!”
沈照雪忍不住笑起来,“好啊,有种你们便将我勾引长公子,在府中作威作福欺压府中子嗣的事情广而告之,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
“到时候万声寒的仕途因你们而败坏,你们可别想着推脱责任。”
沈照雪揽着衣袖站在廊下,他生得貌若好女,阳光下一瞧着实像个会食人精气的妖精,气质又格外清冷,一时间也说不上究竟是妖精还是神仙。
他轻轻碰碰唇瓣,淡声道:“到时候,万声寒,万景耀,整个万府所有人包括你我,便都要一起烂透在这个金玉其外的京城里,谁也别想好过。”
他言尽于此,外头天太热,他嫌身上出汗不舒服,想要回屋沐浴,于是便道:“二位,我在长公子面前可没什么话语权,寻我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去主家祠堂里跪上几日,看看老祖宗能否给长公子拖个梦,催他早些将二少爷接回来呢。”
他习惯了刻薄,毫不客气轻笑着,补完最后一句,说:“省得二少爷一个人在乡下,没爹没娘,夜里只怕是要吓得尿裤子——”
话音未落,万荣忽然从怀里摸出什么瓶子,“哗啦”一声泼在沈照雪脸上。
液体中混着碎石,顿时划伤了沈照雪的脸颊。
他失声“啊”了一声,随即便感到一阵火辣刺骨的锥心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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