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所有居民面对电视屏幕,跳动的噪点映在他们眼球上,像无数闪烁的马赛克。
短暂的街头直播已经结束,虽然不明就里,但这则短讯带来的冲击却经久不衰。
《春风实时播报》总是播放外来人突然精神失常的老一套节目,居民们刚开始看着刺激,但看多了也就索然无味了。
不像刚才那个镜头摇晃的直播,虽然画质很差,但足够新鲜,也足够大快人心。
关于偷窥的新闻和现场画面,总能引起人们最阴暗的窥视欲,也最有讨论度。
——臭名昭著的咸猪徐,明目张胆偷窥女房客,还被对方抓到了视频证据,就连隔着阳台说的恶心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足够成为今天春风社区最大的新闻。
城中村本就没什么秘密,但这些心照不宣的事只适合藏在暗处,最忌讳把秘密放在明面,公之于众。
提着西瓜刀穿越街巷的咸猪徐开始感觉不对劲。
在大夏天的午后,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边抹掉鼻子上的油和汗,一边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
周遭的温度开始下降,在日光照不进的一扇扇窗户后,似乎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眼睛。
在观察他、议论他、指责他。
这让咸猪徐如芒在背,浑身发毛。
他不自觉放轻脚步,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先前的气势汹汹已经不见踪影,变成了左顾右盼小心翼翼。
街头巷尾明明看不到人,讨论声却密密匝匝传来。
讨论刚开始像是躲在暗处的老鼠窃窃私语,但随着咸猪徐移动脚步,讨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讥笑和谩骂,站在明处的咸猪徐无所适从。
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议论声中,他彻底乱了阵脚,本能地高举手中西瓜刀,横着一脸肥肉发出威胁:“谁他妈对我有意见,站出来当面讲清楚。”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静默了两秒。
随后,议论的浪潮汹涌而来,有如实质的目光密集落在他身上。
咸猪徐再也硬撑不下去,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随着他的移动,指指点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责备和讥笑的浪潮里咸猪徐几近疯狂。
开始有东西从沿街黑洞洞的窗户后扔出来。
碎石子、破碗、臭鸡蛋、狗屎…甚至还有使用过的卫生纸。
“咸猪徐,你家里人都知道你这么不要脸吗?”
“你之前在菜市场摸了两个阿姨的屁股,我可看着呢!”
“你要不要点脸?干脆把眼睛挖了算了。”
“你爹妈怎么教出来你这么个狗东西?”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撒泡尿照照自己多恶心!”
“滚远点,别脏了我们这块地方!”
“徐志威,你倒是把偷的内裤还给邻居们啊哈哈哈。”
……
咸猪徐疯了一般逃窜,可这些讥笑和谩骂如影随形,无论他躲到哪儿都能将他淹没。
直到巷子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慌不择路的咸猪徐晃了晃神,待他看清巷口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谁是,猛然刹住脚步,一阵踉跄后狠狠摔倒在地——
“妈!”摔在地上的咸猪徐没起身,索性换了个姿势跪着,“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
轮椅上的老太太干枯得如同老树的皮,身着松垮垮的黑色寿衣,没有眼珠子却把眼睛睁得极大,脸上两个混沌的黑洞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咸猪徐。
“徐志威,你让徐家颜面尽失。”她的声音不算大,却有足够的威慑力,咸猪徐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满身肥肉像日光下溶解的猪油,浑浊肥腻。
老太太从轮椅后抽出一把鸡毛掸子,朝跪地的咸猪徐扔去:“把你自己揍一顿,好好收拾你这把色骨头。”
“然后跟我回家!关禁闭!”
老太太就是王春英口中的豆腐慈禧,曾经追着孩子满条街地揍,揍得皮开肉绽。
她极好面子,无法容忍家人给自己丢脸的事。
“妈!我知道错了!”咸猪徐重复着这句话,捡起扔在他面前的鸡毛掸子,狠狠朝自己身上抽。
这世上,他最怕的人就是他妈。
……
他人即地狱,无论是外来人还是原住民,指指点点都能对其造成伤害。
被老妈子抓回家的咸猪徐陷入精神失常状态,被关在房间里禁闭的他,时不时发出惨烈的呜咽和猪一般的嚎叫。
贾主任的系统随之发出警报——
【请注意!由于相关角色陷入癫狂状态,您的居民亲密度受到了影响】
贾主任刚涨了30点的亲密度瞬间跌破零点,甚至出现了负数!
兑换好的生存时长随之被倒扣,眼见他的生命进入到最后半小时倒计时,贾主任急疯了。
半小时、还剩半小时如何自救……?!
贾主任看了眼自建房虚掩的大门,他可不敢出去,谁知道被他背叛的北谣会不会拿着刀在外面等他!
而且出去了也没用。
没人愿意给他这样的中年男人花时间,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亲密度。
他已经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验证过了,不对,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
不会有陌生人对他产生好感,他无趣、陈旧、平平无奇,只有用职位和身份做挡箭牌,他才能压在年轻人头上说教……
他要自救!
贾主任满脑子都是「我要活下去」,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居民亲密度和生存时长,已然忘了关注飞速下降的精神值。
精神值跌破临界点的警告也被他无视。
他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朝二楼走去。
咸猪徐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接近,哭声令贾主任恶心。
但他强忍着不适,避开豆腐慈禧的视线,悄悄来到咸猪徐被关禁闭的房门口:“徐哥,嘘,不要怕,是我。”
既然没办法从别的居民那获取亲密度,那他就专注于房东徐哥好了,虽然他的精神值崩了,但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
毕竟他们很相似,都是被人讥笑和厌恶的中年男人……
“徐哥,我可以想办法救你出去!”
“你信我对不对?北谣举报你是真事,你看我没骗过你…”
“你应该去找北谣报仇,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贾主任语无伦次地怂恿,也顾不上咸猪徐糊满眼泪鼻涕的手,一把握住:“我帮你找开门的钥匙。”
咸猪徐摇头又点头:“可我妈生气了,让我在这里反省,说我丢人现眼…”
“别理那个轮椅上的女人了,就算她是你妈,她也控制不了你!”贾主任稍稍扬起音调,满脸坚定和诚意。
可咸猪徐的表情突然凝固,恐惧肉眼可见地在他脸上蔓延。
强烈的压迫感从身后笼罩而来,贾主任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发僵。
“妈…”咸猪徐隔着铁栅门,眼珠上移声音颤抖。
轮椅滚动的声音在靠近,近在咫尺。
贾主任想要回头,尽可能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可他的头就好像被固定在脖子上一样,无法转动。
他整个人像尸体一样僵硬。
直到轮椅的“咕噜”声停下,晦暗天光将影子投到对面墙上。
那是城中村随处可见的、爬满霉斑的墙,他身后的影子坐在轮椅上,握着两把巨大的砍刀。
一瞬间,贾主任的面部极度扭曲。
恐惧和绝望瞬间有了形态,写进了他的面部肌肉里。
墙上的影子晃了晃,手起刀落,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墙。
扭曲永远凝固在贾主任的脸上,在城中村潮湿的空气里爬满尸斑,然后随着腐烂的五官彻底脱落。
“妈…”铁栅门后的咸猪徐抹了把脸上的血,继续哭哭啼啼,“我错了,我听你的话。”
“阿威,别再让我丢脸了。”
轮椅上的老妈子抬起枯瘦胳膊,将贾主任的头颅给割了下来,一骨碌扔进铁栅门里,“你不是喜欢猥亵吗?这家伙死了,永远闭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随便你猥亵,没人会看会说!”
“记住,家丑不可外扬!”
老妈子发出咯咯咯的笑,眼中的混沌更浓了。
咸猪徐愣了愣,随后遂母亲的心意抱起贾主任的头颅,自己不停往墙上哐哐哐撞,一边笑一边哭,彻底发了疯。
“家丑不可外扬…”
“家丑不可外扬——!”
……
所有玩家都收到了贾主任死亡出局的信息。
“应了老话,自作孽,不可活,”全程围观的齐幕评价道,“那什么主任,该。”
齐茂:“但听说北谣的生存时长只剩三小时了。”
齐幕摇头:“我猜王小四那番电视转播操作下来,北谣在居民那的亲密度只涨不跌。”
“从反馈来看,居民们对徐志威的揩油行为积怨已久,现在罪证曝光出来,大快人心,”齐幕分析说,“而且这样的戏码,街坊邻里喜闻乐见,非常利于提升亲密度。”
齐茂:“看起来你对王小四的评价很高。”
齐幕笑:“这一万块花得值。”
“但问题来了,王小四一个非玩家角色,为什么要这么做?”齐茂说,“姐,你不担心吗?”
齐幕:“担心啊,但比起担心,我对他更好奇。”
……
骑着小电驴的宿来又打了个喷嚏。
危机解除后,他放慢车速。
后座的北谣也彻底松了口气,贾主任的死让她心情复杂,有大仇得报的爽,也有劫后余生的疲惫。
但现在不是放松戒备的时候,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咸猪徐家的房子她是没法继续租了,必须要在晚上七点之前找到新的出租屋才行。
可所有挂出来招租的房间都住了玩家,一时间也挪不出空房来。
在北谣为新的生存问题犯愁时,宿来已经将车子驶入村委会巷子,齐家姐弟拎着一只巨大的黑皮箱,看宿来将车停稳,齐幕把皮箱推了过去。
“一万块现金,清点一下?”解除危机后先结款,齐幕说到做到。
说完她转向北谣,“这是我给你垫付的,你要还的哦。”
北谣:“……”
虽然交易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但这救兵确实请得值,她非常满意。
宿来当真打开皮箱逐一清点。
这是他幻想多年的场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宿来数钱数得眼皮都不抬一下:“接下来我还需要做什么?”
齐幕弯起唇角,看了眼时间说:“虽然钱已经结了,但别忘了保活的时限是晚上7点,现在还有三个半小时。”
将现金清点完毕的宿来点头,他重新戴上头盔,将装钱的皮箱捆好:“下次合作叫我。”
“不过我只是个跑腿的。”他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定位。
老玩家齐幕笑而不答。
“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他让北谣把一箱子钱抱好。
北谣:“我得在七点之前找到新的出租屋。”
齐茂提醒说:“今天我们已经确认了一遍,公告栏上并没有新的租房信息出现。”
这意味着,北谣不可能通过寻常途径找到新的房源。
没有合法住所的外来人,精神值会在晚七点后迅速下降,然后被当成可疑流浪人员清理。
“我猜到了,可…”即使不抱希望,但劫后余生的北谣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弃。
宿来嫌站着说话热,发动车子:“带你碰碰运气。”
北谣:“……?”
去哪碰?疑问刚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齐幕摇摇手:“合作愉快。”
“回见。”
宿来载着装钱的大皮箱疾驰而去,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可真好。
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指指点点,街坊邻居都累了,就连凝视感也淡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宿来发现挂在车头的黑猫玩偶蔫哒哒的,它似乎不太喜欢光天化日下出门溜达。
“这就带你回家。”宿来拍了拍玩偶的脑袋,加快车速。
进入这个诡异的世界快一天了,也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时间流速是否一样。
他想他家猫了,不知道小家伙有没有好好啃粮。
……
被留在家里的柏柯从电视上观看了宿来转播偷窥视频的全过程,当接收到贾主任淘汰出局的消息时,他忍不住在客厅里小声鼓掌。
不愧是他来哥,操作太炸了。
没多久,电瓶车的嗡嗡声在门外响起。
不舍得从电视机前离开的王春英和王叔齐齐扭头看去,整齐将微笑挂在唇角:“小四,回来啦。”
但两老的笑容维持了没多久,随着车子停稳,他们的视线骨碌碌转向车后座,然后彼此对视一眼。
“小四,这位是?”王春英混沌的目光染上了几分微妙。
宿来:“客户。”
他看了眼北谣抱在怀里的大皮箱子,“来给我们送钱的。”
王春英脸上的微妙变成了疑惑:“小四,你在给人干活?”
宿来点头:“刚才你们在电视里应该也看到了,那就是我的工作内容。”
当爸妈的总想知道自家小孩在做什么工作,但大多数时候解释不明白。
“我想多赚点钱,这样王叔就能一天看二十四小时的电视,家里的客厅也能装上空调,还能给妈买一台绞肉机,不需要亲自剁肉。”宿来补充了一句。
原本僵住的两老再度眉开眼笑,异口同声:“小四长大了。”
北谣疑惑地看着宿来和两位原住民的互动,脸上全是问号。
她转向在旁边吹风扇的柏柯,柏柯指了指宿来:“我是他表哥。”
他脸上挂着种“我们是友善一家人”的笑容。
北谣:“……”
她勉强地扯动唇角,在晚上住所未定的情况下,她实在笑不出来。
宿来把王春英拉到一边,小声说:“妈,考虑租房生意嘛?”
“我看家里很多房间闲置,空着也是空着,收拾出来抬抬价格,还能多赚点钱。”
王春英看着他,不答。
宿来继续游说:“我听邻居说,当年为了找我,你和爸把经营得好好的馄饨店关掉了,日子变得艰难。”
王春英:“谁告诉你的?”
宿来:“碰瓷的许婆。”
“我想多赚点钱,日子还要好好过下去。”
王春英:“行,但房子出租要先去村委会登记,然后再去公告栏贴招租信息,就算已经找到租客也这样,这是社区的规矩。”
“我来办,那个工作人员和我很熟了。”宿来说。
村委会办公室内传来接连几声喷嚏响。
“你在咸猪徐那的房租是多少钱?”宿来走过来问愁眉不展的北谣。
北谣:“500一晚。”
宿来:“这么贵?咸猪徐太会宰外来人了。”
“那我给你1000一晚,住吗?”
“……”北谣愣了愣,小心翼翼问:“人民币?”
她注意到齐幕和这位跑腿小哥玩家用人民币进行交易,当时就有些疑惑了。
玩家和玩家之间一般只用生存币交易,毕竟花费生存币可以清洗这个世界造成的精神污染,还能和系统购买已经解锁的道具。
如果是1000生存币,她可付不起。
宿来点头:“如果你觉得太贵的话,我可以再给个折扣。”
“999怎么样?包吃包住包水电,不能再少了。”
北谣:“租!”
“我可以一次付七天的房租吗?”
宿来:“可以,一共6993,如果提前退租或延长租约,到时候多退少补。”
柏柯凑过来开玩笑:“房东,提前退租多半是遭遇了不测,如何退钱?”
宿来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实在人,可以给房客烧过去。”
北谣:“……”
倒也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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