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我想吃馄饨。”
宿来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越发显得真实,“小时候你给我包的那种,鲜肉馅的。”
睡着之前他一直闭眼贴着墙根,听到了王春英每晚都会给儿子剁鲜肉包馄饨的信息。
邻居们因此颇为不满,在背后咒骂议论。
王妈现在对他的身份不信任,那就通过掌握更多关于王小四的细节,从生活细枝末节中建立她的信任。
隔墙有耳,这些邻里间的闲言碎语,倒是方便了宿来学着做个“好儿子”。
“妈,离家在外这么多年,我经常想着这一口,馋死了。”
闻言,王春英愣了愣,握着刀子的手陡然一松,两把菜刀垂直坠落,深深扎进折叠床里。
柏柯瞪大眼睛,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拢,宿来已经坐起身,帮王春英把两把菜刀给拔了出来。
“妈,你的菜刀掉了。”宿来将拔好的菜刀递给王春英。
柏柯目瞪口呆,好一个反客为主。
王春英混沌的眼珠子骨碌一转,脸上第一次裂开笑容:“别怕,妈刚剁了肉,肉肥,油多,所以手滑了。”
说着,她将黏满血水肉沫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儿子”递来的菜刀。
“小四,妈会让你吃上馄饨的,你爱的鲜肉馅馄饨…”面无表情的王春英消失了,虽然眼睛依旧浑浊,但唇角却保持着扬起的弧度,“你记得…你记得妈妈的馄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忘记…”
她不停念叨着,握着菜刀的手簌簌发抖。
宿来看着她颤巍巍的刀,提醒说:“妈,小心你的刀。”
“我困了,想睡觉。”宿来在王春英面前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从王春英的情绪变化来看,他确信自己已经取得了“母亲”的初步信任。
假如他也有玩家的系统界面,一定能收到对方的信任度增长提示,宿来想。
但他现在不属于玩家,各方面数据都无法量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睡吧,小四,妈明天会给你煮上热腾腾的馄饨…”
王春英僵硬地转动身体,握着菜刀朝屋外走去。
“砰——”
她用脚关上了房间的门。
待脚步声再次从楼道响起,宿来和柏柯都重重松了口气。
柏柯:“大佬,我以为你真一点不怕那女人呢…”
宿来:“我不怕妈,但我怕她手里的刀。”
“被扎中肯定很疼。”
宿来很怕疼。
而且那种刚切了猪肉的菜刀,怎么看都不太卫生。
宿来虽然穷,但不是不讲卫生的人。
获得了王春英的初步信任,宿来相信今晚她不会再杀回来了。
宿来戴上耳机,这会终于睡踏实了,还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名叫王小四,似乎是土生土长的春风村人。
四周的城市高楼尚未建起,巷子上空也没有蜘蛛网一般的电缆线,只有终年不散的雾气,潮湿且缓慢地在他的生活里流淌。
梦里的他虽然名叫王小四,但并不记得张三和王春英,也不记得隔壁的王叔。
他只记得自己有个很好的玩伴,名叫小常。
小常的头发很长,松松散散披在肩上,偶尔会用红绳扎起来。
男孩子头发这么长,会被同学笑话吗?
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和身边的人不一样会受排挤,特立独行并非轻松的事情。
年纪很小的宿来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梦里的他手很欠,总爱去扯小常的头发。
发丝软软掠过指间,留下蜿蜒的冰冷,触感像活物一样,在他的指尖蔓延生长。
宿来像触电般收回手,挥之不去的触感让他联想到操控木偶的丝线,或者钓鱼佬的鱼线。
而小常,是那个下钩的人。
宿来决定不再手贱,老老实实做小常的玩伴。
小常总是抱着一个黑绒猫玩偶,宿来不喜欢玩偶红玻璃珠做的眼睛,黑沉沉的红色像两个深不见底的血洞。
于是他把玩偶的眼珠子摘了,偷偷埋在后院里。
猫玩偶终于没有了血洞般的眼睛,变成纯真无邪的瞎娃娃。
小常抱着瞎掉的玩偶,浑不在意,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直到一个捉迷藏的午后,小常蒙住宿来的眼睛,不声不响地,把裹满潮湿泥土的玻璃珠塞进他的口袋里。
是原本镶嵌在猫玩偶脸上的那对红珠子。
做贼心虚的宿来什么都没说,像木头一样立在原地。
小常蒙住宿来的眼睛说:“阿来,虽然你弄坏了我的玩具。”
“但我还是好喜欢你。”
宿来在梦里发不出声音。
“来找我哦。”小常说。
雾气变成淅淅沥沥的灰烬。
最后,连灰烬都消失了,所有色彩退成黑白,视网膜被跳动的雪花噪点覆盖,和王小四家客厅那台破烂电视一样。
信号断了,梦醒了。
宿来的耳机掉了下来,嘈杂的锅碗瓢盆声潮水般涌来。
天已经亮了,但握手楼的天花板照不进日光。
他躺在咯吱作响的折叠床上,盯着头顶晕开的霉斑瞧。
很奇怪的梦。
在宿来的记忆里,确实有个叫小常的玩伴。
关于小常的记忆破碎且混乱,他试图和身边的人求证过,但所有人都告诉他一个答案——
从来就没有什么小常,宿来小时候的玩伴是不存在的。
曾经的宿来耿耿于怀,他确信小常是存在的,他会找到他。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琐事占据了一切,这份执念渐渐淡了,宿来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小常了。
为什么小常突然出现在梦里?而且还是他作为「王小四」的梦?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污染物篡改了他的记忆?
凝视久了,天花板上的霉斑开始像细胞一样移动,影影绰绰。
宿来眨了眨眼睛,一切又恢复了静止。
“小常,你是谁?”宿来嘀咕了一句,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论小常是谁,他都得清楚自己是宿来,不是王小四。
在副本里迷失身份是危险的事。
王春英的脚步声再次自楼道响起。
“表哥,天亮了,”宿来推了把用枕头盖着脸的柏柯,“妈来了。”
柏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黑着眼圈下意识问:“阿姨在哪?”
宿来用眼神示意,王春英已经走到了门口。
“咚咚咚”三声,门被推开。
在看到王春英的瞬间,柏柯提起的心又落了下来。
还好,早上的王春英没有提刀。
“小四,鲜肉馄饨我给你煮好了,”王春英将目光转向柏柯,笑容减了几分,“小二也来吃一碗吧。”
宿来:“我们这就来。”
王春英先一步离开,两人交换视线,简单洗漱后随王母下楼。
“昨晚有做奇怪的梦吗?”宿来问柏柯。
柏柯无精打采地摇头:“我紧张了一晚上,天快亮才睡着的。”
他看了眼神清气爽的宿来,心想人比人气死人。
四碗热腾腾的馄饨已经煮好,王叔照旧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上的噪点。
宿来:“好香。”
正在摆桌的王春英露出慈爱但僵硬的笑。
柏柯小声嘀咕:“表弟,吃馄饨真的没问题吗?”
宿来:“不好说,但不吃肯定会出问题。”
柏柯:“……”
他瞥了眼厨房,王春英那两把剔肉的刀还插在案板上呢。
宿来:“而且是妈连夜剁的肉馅,比外边的预制菜香多了。”
柏柯唇角抽了抽,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吃十年预制菜,也不吃副本里的山珍海味。
这大佬的神经真不是一般粗。
四人落座,王叔恋恋不舍地盯着电视看,宿来率先拿起勺子舀馄饨。
昨晚他已经检查过王春英的冰箱,并没有发现藏着奇怪的肉类,在王春英剁肉时,也没有外人送肉过来,可以排除是那位倒霉“流浪汉”的肉。
而且,他已经取得了王春英的初步信任,她不会害自己的“儿子”。
“好吃。”宿来一口一个馄饨,王春英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看大佬已经打了样,柏柯也硬着头皮吃了个馄饨。
他顿时睁大眼睛,确实,馄饨味道古早却鲜香。
他决定收回愿意吃十年预制菜的狗屁话。
看宿来津津有味又要了第二碗馄饨,王春英的笑越发慈祥。
王叔:“小四离家这么多年回来,变乖了。”
“也长高了。”王春英仰头欣慰说。
柏柯咳了一下,差点被呛到,赶紧埋头不声不响吃馄饨。
“小四,待会我给你收拾收拾房间,”王春英说,“你的房间好久没人住了,有霉味。”
宿来:“谢谢妈。”
他和柏柯迅速交换视线,随着王春英对他这个“儿子”的信任度增高,解锁了王小四卧室的剧情。
被尘封的房间应该藏着更多关于王小四的线索。
掌握关于王小四的一切,才能帮助他更顺利成为王春英的“好儿子”。
宿来猜测,只有“解决”了npc,才能挖掘背后的故事,也才能摸清规则运行的逻辑。
早饭后,宿来起身要和柏柯去洗碗,却被王春英按住了:“小四,你坐着,陪王叔看会儿电视。”
王春英开始不舍得让“儿子”干活了。
“好。”宿来拿起王叔搁在桌上的蒲扇,毫不见外开始扇。
王叔什么也没讲,继续盯着没有信号的屏幕看。
柏柯被提溜着和王春英一起洗碗,这是他第一次和npc单独相处,整个洗碗过程他胆战心惊的,余光不自觉看向砧板上插着的菜刀,还有王春英血迹斑斑的围裙。
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加上昨晚没睡好,他手一滑,差点把碗给摔了。
柏柯登时紧张得一头汗,王春英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最后斜向他:“小二,洗碗不要毛手毛脚的,碗贵,我们家摔不起。”
柏柯硬着头皮埋头继续洗:“抱歉啊姨,表弟也和你说了,我多少有点帕金森在身上的,手容易抖,请多包涵。”
他学聪明了,知道现在来哥在王春英这受宠,故意搬出他说过的话逃避责任。
王春英果然将眼珠子给挪了回去:“你和我家小四感情真不错。”
“小四他自小孤僻,能有个玩得来的表哥不容易,血缘关系不重要。”
水声呼啦啦响,客厅这边基本听不到厨房洗碗两人的对话。
宿来走到电视机前:“王叔,我能换个台吗?”
王叔点头,不语。
宿来试着转了几个台,除了雪花噪点外一无所有。
宿来放弃了,坐回小板凳,问王叔:“电视好看吗?”
王叔点头:“好看。”
“好看在哪儿?”宿来好奇问。
王叔抬起手,指了指屏幕,咧开嘴:“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什么意思?
宿来又凑到电视机前,他对着满是噪点的屏幕出神片刻,看得眼睛生疼,索性“啪”的一下,把电视给关了。
反正现在的他不是玩家,也没有系统来约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叔手上又没有刀,刀在“妈”的砧板上。
而王叔怕他“妈”。
“现在还好看吗?”宿来扭头问王叔,问得理直气壮。
只见平静从王叔脸上消失,他肉眼可见地变得恐怖:“打开电视、快打开电视!”
宿来并不着急,横竖电视现在在他手上。
他看了眼慌张的王叔,又看向没有雪花噪点的电视,他在关闭的电视屏幕里看到了自己和王叔的影子。
影子?
原来如此。
看来王叔并非喜欢看没信号的电视,而是打开的电视不会留下观众的影子。
他为什么害怕自己的镜像?
说起来,这个家似乎也没发现镜子。
镜子在这个世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思考间,柏柯已经洗好碗过来了。
“你妈一直在打探我的个人情况,”柏柯小声说,“我的年龄,工作,收入,婚姻情况这种,好诡异啊。”
宿来:“你记住你是王小二。”
柏柯:“放心,我记得,我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患有帕金森。”
这句话他决定每隔半小时默念一遍。
“也不知道你妈问我这些是打算做什么…”柏柯嘀咕了一句,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宿来:“可能想给你介绍对象。”
年龄、工作、收入这些要素都是为了在相亲市场上估价,而且王春英还问了他婚姻状况。
柏柯愣住:“什么?这怕不是要给我冥婚…卧槽!”
吐槽戛然而止,柏柯看向自己的系统面板,原本平平无奇的界面多了一栏居民亲密度数值。
也就是说,他刚才洗碗时和王春英单独聊天的行为,不仅激活了亲密度数值,而且一下子增加了五点居民亲密度。
【系统检测到您已经解锁居民亲密度数值,并获得5点亲密度】
【亲密度可用于转化生存时长】
【1点亲密度=1小时生存时长】
【请问是否立即转化?】
“转!立马转!全都…”激动中的柏柯很快冷静下来,“等一下,可以先给我转化3点吗?”
【可以】
【系统已经为您将居民亲密度转化为生存时长】
【转化亲密度数值:3点】
【生存时长+3h】
【剩余生存时长:36+3=39h】
柏柯立马看了眼亲密度数值变化,发现总数还是5点,但是转化过生存时间的3点已经变成红色,尚未转化的2点还是绿色的。
也就是说,转化生存时长本身并不会降低亲密度数值,但已经转化过的数值就不能再用了。
“表弟,有亲密度这种好事,你怎么不早说?”柏柯以为宿来昨晚就刷到了npc的亲密度,只是没有把这个规则告诉他。
毕竟王春英亲自给宿来煮馄饨,还不舍得让他洗碗,没点亲密度在身上谁信?
而且看宿来也没着急想办法赚取生存时长,大概率是已经掌握了续命的办法。
宿来一听,就知道作为玩家的柏柯又解锁了新玩法规则。
宿来:“如果我话太多,会干扰你的判断。”
“这样你就更睡不好了。”他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知道得很多。
柏柯想了想也是,昨晚他没有刷亲密度的机会,如果太急功近利,可能会弄巧成拙。
“亲密度,你怎么看?”宿来反问道。
因为他的语气太淡定,反而像在考验柏柯。
柏柯捋了捋思路,实实在在把自己的看法说了一遍。
宿来从他的话中获取信息:npc的亲密度可以转化成生存时长。
那么问题来了:亲密度的上限是多少?兑换点数是一成不变的吗?刷一个npc的上限是多少?
如果他不是玩家,那么属于npc吗?玩家刷他的亲密度会获取相应的点数吗?
宿来只要有疑问立马求证,他对柏柯说:“你刷我的亲密度试试。”
柏柯震惊了:“什么?”
宿来:“别忘了我是王春英的儿子,王小四。”
柏柯恍然:“说得也是,你也是原住民的一员,说不定可以…”
“表弟,你喜欢什么?”柏柯眼睛亮了亮,跃跃欲试。
宿来看了他一秒:“算了,换个方案。”
他放弃得特别快。
毕竟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多余的好感,要刷他的亲密度绝对比王叔还难。
就不要为难柏柯和他自己了。
就在这时,电视机突然发出“滋啦”一声响,早重新打开电视的王叔变得聚精会神。
宿来和柏柯齐刷刷扭头,噪点从屏幕上消失,电视机里重新出现了画面。
又是一位眼珠混沌又面容模糊的主持人,只不过今早这位主持人戴着春风里村委会的工作牌——
“下面播报一条紧急通知。”
“昨晚入住春风社区的外来居民请注意,今早7点前务必前往村委会集合。”
“为了维持春风社区的治安稳定,请各位外来人员务必准时到达,配合社区的工作安排。”
发布完集合通知,电视屏幕闪了闪,重新恢复雪花噪点状态。
熟悉无限流的宿来很清楚,这是系统要发布集体任务了。
现在是6点40,还有二十分钟。
拥有电摩的他们时间充足。
出门前,宿来还特意交代了王叔一句:“叔,你可以弄个窗帘把电视罩起来,一直开着费电。”
“城中村商水商电,贵。”
蒙住电视,就不用担心屏幕的反光倒影了。
王叔没搭话,王春英在旁连连点头:“小四真是长大了,懂事,点子多。”
“早去早回。”
“走了,”宿来戴上头盔,“记得我的绿豆冰。”
坐在车后座的柏柯抱着外卖箱感叹:“幸好你是开电摩的,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
宿来:“是吧。”
“车费记得结一下,今天涨价了,单程15块。”
柏柯:“你坐地起价,不厚道。”
宿来:“就我一家独大,要什么厚道。”
柏柯:“……”
……
村委会办公室。
还是昨天那位工作人员。
她老远就听到电摩的声音,探出头,果然又看到那个粉色人字拖社会青年:“王小四,你来干什么?通知说的是外来人员集合。”
宿来摘下头盔:“送我表哥来。”
工作人员预感不妙:“那你还走吗?”
宿来:“当然不走。”
工作人员又重复了一遍:“通知说的是外来人员来这里集合。”
宿来:“我表哥患有精神病,容易失控暴怒,没有自理能力,我是他的监护人。”
柏柯:“……”
我到底还有多少种病在身上?
工作人员:“你表哥昨天看着好好的。”
宿来:“就算是精神病,也不能每天发作。”
工作人员:“没监护人会怎么样?”
宿来面无表情:“不怎么样。”
“他如果要砍死你,你负责?”
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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