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自尊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越是匮乏越是急着自证拥有,反过来也成立。这句话落到耳朵里的一瞬,于曼颐忽然从宋麒身上看懂了她表哥与她划清界限的真正原因:
他正是没有那么进步,才迫切地割断自己与故乡的联系,又毫不犹豫地把于曼颐推上风口浪尖。
她对表哥生出过不多的好感,被他退婚后,也只是生出不多的恨。他是一个隐身在于家身后的男人。他们可真是层层叠叠的隐藏,三叔藏在三妈之后,于老爷藏在三叔之后,表哥又藏在于老爷之后,把惨烈的爱恨都留在于曼颐和于沈氏之间。
于曼颐用火把自己与于家难解的爱恨烧了。现在,她连对表哥的那点恨也消失了,人很难恨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她也不再认为是他抛弃了她,他们之间谈不上抛弃,反倒让她拥有了挣脱藩篱的理由。蛮好的,和于曼颐退婚将成为表哥一生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于曼颐收回自己的思绪,听见宋麒仍然沉浸在假设里:
“……但他们要去和我别的亲属验证,我也没有定过婚约,是否会有破绽呢?或许你还是彻底的陌生人好些,做个假的租客合同也无不可……”
“你先前不是很笃定的,不让我住进你家里吗?”于曼颐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在楼下求我留你吗?”宋麒不假思索。
他思维何等跳跃!于曼颐立刻否认:“我哪里求你了?”
“门卫可以作证,”宋麒道,“我一会儿还要去和齐叔解释,简直像我始乱终弃。我这样清白的人。”
什么始乱终弃,什么……“齐叔?”
“一楼的老门卫。”
这世上的门卫莫非都姓齐,于曼颐感到头疼,更头疼的是,她现在也的确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方千还没有找到住处,护照也只存在于计划里。她仍然是于曼颐,街上的每一处旅社对她而言都是陷阱。
“但我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宋麒逗她尽兴,还是改回了以前的口风,“你上次也看到了,警察说来就来。等刘丰盐的人离开上海,我帮你再找一处安全的地方。”
他这次竟然主动对她提起了警察的事,看来做出了留她短住的决定后,宋麒对自己的事也松了口风。于曼颐迟疑片刻,试探着询问:
“宋麒,那些警察,到底找你什么事?真的就只是报纸的事吗?”
宋麒神色维持着轻松,他看向于曼颐,不着痕迹地反问:
“你真的,就只是从于家跑出来吗?”
他看出异常了,但他没有追问。他在暗示于曼颐也不要追问。她捧着玻璃杯的手指又有些痉挛了。
宋麒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水杯上,又帮她把水杯拿走。于曼颐的手落回膝盖。
“你的行李呢?我看一看。”
于曼颐觉得自己刚才的问话太冲动,而宋麒的反问也让她像是触角被电的蜗牛。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板一眼地把自己行李在桌上摊开,把东西给他过目。
“这是文凭?”
宋麒第一次看见她的文凭,这东西里毕竟有他的功劳,因此他很是仔细地把所有字都读了一遍,并肯定道:“不错。”
……
他将于曼颐的文凭和商务印书馆的报名表收起来,这两样东西他替她报名的时候都得用。而后是隔壁床位送给她的纺织厂的本子,他刚拿起来,就被于曼颐抢走,说:“这个不能看。”
宋麒举起双手示意投降,又去拿她钱袋。那是布店老板娘给她缝的,上面有针脚细密的白色桂花。
宋麒将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又递还给她。他没有对于曼颐的财务状况直接做出评价,只说:“勇气可嘉。”
……气死人了。
最下面的是那身鸳鸯成精的衣服,于曼颐今天穿的是学生服。两件衣服勤洗勤替,布料都被磨薄了,于曼颐唯恐他说什么“这也是人穿的衣服”,那她一定会翻脸,下楼自愿被刘丰盐带走。
不过宋麒只是看着衣服沉思片刻,说:“留洋学生穿这种衣服太违和,警察一眼就识破了。”
“那我照着方千上次那套做一身吧,”于曼颐又对裁缝活蠢蠢欲动,“拿你那条窗帘行吗?”
宋麒:……
他那窗帘倒真是欧派花纹,做洋装并不违和。然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正好晚上要出门,带你去买一身吧。”
“我买不起,我可以用窗帘……”
“我买得起,请你不要用我的窗帘。”
*
于曼颐和宋麒趁着夜色出门,显得鬼鬼祟祟的。于曼颐是真的鬼祟,坐在黄包车上用头巾遮脸,警惕地观察街上是否有刘丰盐的人。宋麒抱着手臂闭目养神,不过偶尔也抬头看一眼。
他带她去的竟然是陆越亭画室旁的那条街,于曼颐在那条街上第一次看见人喝咖啡,第一次看见西洋乐器,也是第一次看到一条放在橱窗里的洋装长裙。
宋麒闻言后直接将于曼颐送进那间服装店。店里几近打烊,没想到还有生意上门,不过看这两人是真的打算消费,店员也就尽心尽力地招待起来。
于曼颐本以为宋麒会和她一起出谋划策,然而他对陪女人买衣服兴趣并不高。试到第三身的时候,于曼颐从试衣间里再出去,宋麒就已经不在了。
“小姐,先生说你看到喜欢的就定下,他一会回来付款。”店员说。
“他去哪里了?”
“这我不太清楚。”
于曼颐有些失落,但是这本来就不是宋麒的义务,他已经做出了超过他责任范畴的许多事。她抿了下嘴,打量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问店员:
“我觉得都不是很合适,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条白色的,胸前是一排贝壳白的扣子,布料上有十字纹路……”
店员听她叙述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那是去年的款式了。”
“是的,我就是去年看到你们放在橱窗里的。”
“那我去给你找一找,我记得还有一套。不过这衣服啊一季一换,那种样式已经不时兴了,小姐,你确定……”
“没关系的,”于曼颐下意识地说,“我也不是很时兴的人,穿这些时兴的衣服,总是怪怪的。”
“时兴是说衣服的,小姐怎么能用在人身上呢,”店员道,“人又不是死物,我们工人夜校里说……哦,苟日新,日日新。我去给你拿衣服。”
大上海真是先进如斯,连服装店的店员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劳动人民的智慧如此质朴又充满真理,前有绍兴的黄包车师父对着丞相坟墓总结王超更替,今天买衣服的店员也能给于曼颐传授夜校知识。
不过工人夜校又是什么呢?是和函授学堂一样的地方吗?
于曼颐想问宋麒,但是宋麒迟迟不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等店员把衣服拿回来,上身的一瞬间,就得到了赞叹——不排除是人家急着下班,不过于曼颐自己也觉得,这身衣服还是比前几套顺眼多了。
“那就这一套吧。”她说。
她把衣服换下来,让店员包好。因为宋麒还没回来,所以她和店员说自己想去隔壁的书店逛一逛。
书店同样也快闭店了,她急匆匆地挑了几本美术教材,想在商务印书馆的考试开始前恶补几天,尽可能的不要让自己的审美如此封建。这些书都是彩印的,花了她一块三毛。
啧,知识昂贵。
于曼颐抱着书往服装店走,进门时忽然感到后面有人走过。她心头总悬着刘丰盐的影子,惊慌回头,才看到空旷的街道尽头,两个男人的影子先后路过,有一道身影很明显是宋麒。
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能看见宋麒给了对方一样东西。她在宋麒发现她站在店门前跑了回去,抱着一包书和服务员装好的那包衣服一起坐在沙发上。
她沉默着等他推开服装店的门,和店员说了几句话,又揽着她肩膀把她带出去。黄包车已经叫好了,她和宋麒一道坐上去,他没有太关注她怀里还抱着一包新买的书,也没有问。
所以她也没有问,她怕自己蜗牛的触角再次触电。表哥退婚这件事终归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印记,她以前只是生理上怕痛,现在她心理上也怕痛。因为怕痛,干脆就假装不知道的回避。
他们一起回了公寓门口,于曼颐其实还没有做好再次和宋麒共住一室的准备,这和上次在里弄里不一样了。
然而她先跳下车,回过头时,宋麒却没有下来。他朝站在门口的齐叔招招手,说:“辛苦送她上去,你知道我钥匙在哪里。”
齐叔立刻过来接于曼颐,宋麒朝她微微俯身,说:“我临时有些事,明早给你带些洗漱的东西回来。你不要随便出门,知道了吗?”
“我知道,”于曼颐鼓起勇气说,“那你能不能早一点,我可以等你回来再睡。”
“恐怕不大行。”宋麒说。
夜里起雾,夜里总起雾,就和于曼颐离开于家的时候一样。她看见他的黄包车消失在雾气里,齐叔的声音则被雾气洇得缥缈:“小姐,来,我教你乘电梯。”
她只能抱着书和衣服回去。
宋麒这次没教她怎么用新家里多出的无数电器,于曼颐在家里找了好长时间,终于找出那把手电筒。她把开关一按一按,灯泡的光也一闪一闪,那是她唯一熟悉的东西,是她在运河上空见过的闪烁的星星。
她把手电筒倒放在桌面上,又翻开了纺织厂的笔记本,在一页新翻开的横纹上写:
买书,一块三。
余钱,十四元。
欠款,宋麒,裙装,十八元。
这衣服太贵了,她拿的时候没想到,去年的过时款还要这个价格。她如果知道应该就不会买了,她竟然也没有多问一句。
于曼颐揉了揉眼睛,在后面继续写:
顶级月份牌,稿酬四百每张。
商务印书馆练习生津贴,每月十五元。
看来她一定得通过这场考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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