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寥寥几行,写清了课程安排和报名方法。一科是艺术画,还有一科是商业画,教授商标、广告等实用画法。课程分上下两期,半年完课,而今年为扩大生源学费减半,纳费只十八元。
不懂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函授”是什么授,另一处则是这女生报名,须有父兄或夫婿陪同去现场……
于曼颐抿了抿嘴,拿起那报纸,往隔壁的备课室走了。
宋麒昨日半夜将贺处长送走,今日又一早来学堂上课,此时正伏在案上休息。于曼颐看他背影的肩胛一眼,拿着报纸走到方千身边,便和她询问起函授来。
“函授?”方千拿起报纸想了一想,“真了不起,如今绘画都有函授学校了,先前都没注意过。”
“你们并不是函授么?”于曼颐问。
“当然不是,我们是去课堂上和老师面授的,”方千说,“函授是叫去不了学校的人也能自学,靠邮寄讲义和作业批改,最后也能拿着学历和文凭。如今社会很缺人,许多拿函授文凭的人,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于曼颐:“可她为什么叫女生报名的时候,需要父兄夫婿陪同,还要做详细登记……我也不见对男学生有这要求。”
“这我就不清楚了,”方千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猜测道,“或许是有些女孩子去上学,上到一半就被家里人领走了。所以叫报名的时候有家里人带着她们,以免学费或求学时出什么问题。”
于曼颐似乎懂了,哪怕是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也有许多女人是不能全为自己做主的。
她拿着报纸来问方千,心里自然是有一些期待的,但这期待在详细了解后又被熄灭了。
函授课程很好,很适合她,但学费和报名来回的路费她负担不起,最关键的是,于家不会有一个男人陪同她车马劳顿地去上海做登记。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便转身离开了备课室,连报纸都没有拿走。
方千看了会儿于曼颐的背影,也有些替她可惜。拿函授文凭不需要亲临现场,只要邮寄讲义作业便能学到上海的课程,可于家人……
她余光里有人一动,宋麒似乎睡醒了,把头从胳膊里抬了起来。方千转过头,见他按了下自己眉心,而后便把手往自己的方向伸过来。
“《申报》么?”他说,“我看看。”
…
于曼颐已经连着四天没画画了,前三天是不敢去,今天是去了,苏文又走了。苏文离开这事倒是传得飞快,再加上昨日于家门前停一辆汽车和于曼颐在学堂的那幅画,乡亲们东拼西凑,竟然拼出一个大差不差的真相来,又将真相传去了于家。
这真相当然不包括游小姐的画像是出自苏文之手,只是说原来于曼颐是师从这个今日坐船离开的苏老师。二妈先在晚饭时提起了这一话头,于曼颐只能捡着能说的说,又替苏文编了许多谎言,例如他离开是因为有同学办美术学校,叫他去做老师了。
真是日有所看,夜有所思,那报纸上的美术学校,看来是在她脑子里扎了根了。
“走了倒也好,”三妈坐在饭桌另一侧,忽然冷不丁地冒出这么句话来,“省得叫你成日惦记着画画,又抛头露脸的去上课。”
于曼颐陷入了沉默。
这个夏天的晚饭都是学生们和于家一起吃的,三妈顾忌着体面,加上最初被方千呛回去许多次,近来已经不太说她了。然而昨天霍记者的到来似乎让三妈受到了什么刺激,不光把于老爷奖给她的钱拿走,今日听说她求学的老师离开,语气尤其冷嘲热讽。
她这么一说,方千和宋麒也对视一眼,将筷子放下,皱眉看过去。
“本就只答应了你上扫盲课,你却给自己做主,下午去那么远的地方学画——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也不知什么时候于家的女儿们做决定,都不要经过父母和夫婿的允许了。”
“三少奶奶,”方千忍不住开口,“人家上海的记者和县里的领导都来探望曼颐,就是因为她做了学画的决定,你又有什么好不满?”
“看就看了,很了不起么?”三妈也将筷子“咣当”放上瓷碗,“有时间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不如研究好女红和绣工。总归都是要嫁给她表哥的,到时候屋里屋外都要她操持,还画什么画,识字又有什么用处?”
“不变成三少奶奶这样的女人,这样就是最大的用处。”方千冷静地说,她从不在嘴上吃亏。于沈氏说不过方千,一时语塞,只能转头看向于曼颐。
“你也别总觉着这些学生替你说话你就做对了,”她说,“她们不过是来办个扫盲班。过些日子课程结束,他们就要走了,日后养你教你的还是于家,你读过书、会画画,也没什么不同!”
“你别说不过我就去讲曼颐!”方千脸色难看。
“我说的有什么错?”于沈氏忍了一个夏天,本想着忍到这些学生离开就万事大吉,谁想事情愈发不受控,一口恶气全宣泄出来,“你们是不是课程完了就要走?莫不是还要在这乡下地界待一辈子?于曼颐,我实话告诉你,等他们走了,很快就会忘了你,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
饭桌上吵作一团,最后叫停一切的,还是不喜欢掺进儿女之事的于老爷。一家之主把筷子和碗都摔到桌子上,恼火道:“够了!当我不在么!”
其实于老爷对于曼颐学画这件事没有什么不赞成,但也没有什么赞成。他是整个于家的主人,他只在乎两件事:于家对外的脸面,和于家对内的稳定,一切赏罚也由此而来。
昨天两个贵客的前来,叫于家长了脸面,他因此奖了于曼颐钱。但他也很清楚,三媳妇的说法不无道理:于曼颐敢不和家里人商量就自己做决定,这影响于家对内的稳定。
他客观,起码是在于家家内客观道:
“不许再就这件事吵了。曼颐喜欢画画,我知道了,喜欢画画不算犯错。不过既然你那老师已经离开,以后也不要再上别的课程了,何况还要和那么多男人同处一室,传到你表哥耳朵里很不好听。我昨天也叫账房给过你大洋,那足够你买许多颜料的画册了。以后,你在家里画就是了。”
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筷子磕碰的声音。于曼颐低着头,手里握紧筷子,意识到这段话,是在她开口询问前,就把函授课的路堵死了。
她忙着替自己伤心,倒是没注意到宋麒比平日都早的放下了筷子,起身出去了。
饭桌上这场架吵得于曼颐心里一团乱麻,让她本就因为苏文的离开有些伤心的心更钝着疼。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长时间,发现眼下能缓解自己伤心的,竟然只有画画,也只能有画画。
她从床上爬起来点灯,塞了一本画卷入怀,心里知道所有颜料和画笔都藏在地窖里,只为避免三妈对她房间的翻查。她再次踏上了那条已经十二分熟稔的道路,踮着脚尖下楼,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终于抵达地窖虚掩的门前。
于曼颐在这一刻发现一件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她对宋麒的存在,是有知觉的。
这种知觉表现于,当她走过一条路时,会感到宋麒也刚刚走过这里,然后她就会在抬头的时候望见宋麒站在她要去的地方。又或者只要宋麒靠近她所在的地方,空气就会产生轻微的波动,而于曼颐也能感知到他的接近。
因此日后许多年,即便宋麒不在她身边,她也时常对宋麒的存在产生知觉。她无法和别人共享这种知觉,她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宋麒来见她了,就如同她当年反复地去地窖里见宋麒。
这也是她去地窖里见宋麒的其中一次。
她好像也没有像上次似的,因为是自己主动来找宋麒而生闷气了,她甚至是很想见到他的。她不知道宋麒是不是知道她今晚会过来,所以特地在地窖里等他。又或者像他所说的,他觉得在这里写东西是很有灵感的。
她猜测是前者,因为宋麒看到她从梯子上跳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抬头打了个招呼,便又低头写起了东西。于曼颐发现他手旁边又放了一份报纸,她起初以为是他办的那份,但她走近了就发现,竟然是她留在方千那的那份《申报》。
不过和她白天所见不同,报纸上镂出一个四方的大洞,似乎是被人剪下去了。于曼颐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把镂洞的那页翻到反面,忍不住说:“你把我要临摹的广告画裁成两半了。”
“是么?”宋麒低着头写作,语气很抱歉,神色可一点都不抱歉,“那太不巧了,正面的东西我要用。”
说完这话,他手头的工作似乎也告一段落,便将笔放下看向于曼颐。于曼颐生气也是在虚张声势,被他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迅速地移开。
她似乎不大会和宋麒像从前似的相处了,这种不自然是从昨天在凌霄花底下看见他开始的,因为时间太短,而他白天又没有单独来找她,于曼颐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
她不愿让自己陷入这种手足无措的劣势,于是强找话题道:“今天晚饭时,三妈说的,是真的吗?”
“她说了很多废话,”宋麒说,“你说哪句?”
“就是那句,”于曼颐又烦恼起自己这话题找得让人不痛快,“就是说,你们回了上海……很快就会把我忘了,那句。”
地窖里静了一会儿,宋麒开口说:“应当不会,毕竟你和我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大相同。”
“我没什么不同,”于曼颐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她与方千她们不同,立刻澄清道,“我们这里有许多我这样的女孩子。我表哥说过,我与她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样不突出,也不落后,是最好的。”
宋麒知道她误解了,但也没有把话说得更清楚。不过表哥这论断让他有些替于曼颐不悦,他说:“那或许是他眼神不好,分辨不出你的不同。”
他本来想说他瞎,又觉得他与这人毕竟素昧平生,用这样的词还是太重了,哪怕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本来没有往深了说的意思,他正在筹谋另一件事。不过于曼颐再次冷不丁提起她表哥,让宋麒想起她第一次提起她表哥,也是在这个地方。宋麒觉得今日的于曼颐比起那个将她拖进地窖里的于曼颐已经脱胎换骨了,她别的地方都变了,唯独提起她表哥的时候,语气里仍残存许多当初的痕迹。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这位表哥魅力实在大,还是婚嫁这件事,在女人身上所留下的印记比其他事物更顽固。
至于于曼颐,提起她表哥似乎是她回归唠叨本性的一道钥匙,这段婚约毕竟也是她与过去的自己唯一的联结了——都不需要宋麒细问,她便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她说:
“宋麒,我和你说实话,我起初去看报纸上那些自由恋爱的小说,当真是很喜欢的,我还拿给了游姐姐。我学着故事里的那些配角,给她和苏老师传话,传情书,看她又哭又笑的,和故事里的主角没什么不同。可是后来……”
“她说自由恋爱会叫家里鸡犬不宁,这词还是用轻了,自由恋爱,何止是鸡犬不宁!游家那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要不是我会画画,她不知道要受多少罪。还有苏老师。女人自由恋爱没有好下场,他是个男人,下场也这么凄惨。画室也关了,又要背井离乡地出去闯荡,你都不晓得他今天站在乌篷船上,顺着水流离开的样子有多可怜——”
“哎,自由恋爱好归好,可对我们这地方的人来说,代价也太大了。那些听了父母安排的,反倒没有这样的凄惨故事。”
于曼颐这话不假,于家的几个少奶奶都是由媒人和父母安排好嫁过来的。数十年来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起码表面上都十分稳定。此外,表哥虽然是三妈的远亲,但他行事颇有二叔的文雅,且二叔夫妻看起来是相当恩爱的。
“还有,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我学画这事,于家没有非常反对。原来只要赚了钱,赚了脸面,他们还会对我的本事多几分青睐。原来他们的底线不是扫盲,也不是学画,而是我无论做什么,都别影响我和我表哥的婚约,不许坏了自己的名声——和学画与上课比起来,这个底线,才是当真不能碰。”
她现在分析事情头脑清楚得惊人。宋麒看着她心中满是无奈,只想往她这脑袋更里面看一看,看她是不是开窍只开逻辑分析。按理说这样的脑子是最适合算数的,她算数怎么又不好呢?
她把自己的主意拿得这样清楚,宋麒也只能低下头,又在一张崭新的白纸上写下几个字,而后折起来,放进于曼颐手心。
于曼颐当即就要展开:“什么?”
“明天晚上再看,”宋麒说,起身将那份被裁了的《申报》折好,放进衣服里,“保证不叫你碰于家的底线。”
“报纸我……”于曼颐说。
“明天晚上过去了,”宋麒说,“你想买几份,买几份。”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