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于曼颐头一次被二叔以外的人带出去吃饭。
她和宋麒单独去自然是不像话的,于是和老师同学们在回程的路上分开时,又多出一个方千。然而方千对和他们两个一起活动这件事并无热情,在半路自己绕去一处书店,于是这顿饭最终还是她与宋麒单独去。
于曼颐觉得宋麒对这顿饭的兴趣其实不大,他对食物、睡眠、住宿的兴趣,都不大,于曼颐也不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她猜测他是有一点想避开他的老师,以免对方看出他的心不在焉。的确,他是一个会在自己的报纸上宣扬主义的人,他不是一个和孟老师一样,只选真理无穷的人。
于曼颐忽然感到,宋麒的处境其实与自己并没什么不同。正如她回不去旧的宅院,又无法前往高墙外的广阔世界一般,宋麒眼下也被困在某个夹缝之中。他们都在这夹缝中感到一丝无望,但人活着,再无望,饭也是要吃的。
于是她又开始讲话,经过几日授课学习,她的发言变得更有逻辑。她先说这绍三鲜里的肉圆是用稽山放养的土猪,又说这最正宗的鸡汤必得用越鸡炖熬,至于这几枚鱼圆,则是从鉴湖里钓鱼。宋麒选的这家馆子很是一般,早知道他对这道菜感兴趣,于曼颐大可以拜托二妈和厨房知会,这种地方菜,自家做的,总是比开门做生意的酒楼里更正宗。
于曼颐喋喋不休,宋麒终于从心不在焉中回过神,仔细研究起她的五官。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妹妹,不晓得女孩子十六七岁的长相变化会这样快,几日过去就又有不同。又或者是因为她善于模仿,说话间不再低眉顺眼,而有一种方千才有的怡然。
只不过方千没有这么多话,宋麒成长过程中所见的所有闺秀、名媛、女同学,都没这么多话。普天之下,单单一个于曼颐,会在他面前如此执著地唠叨。
宋麒移来餐桌上的茶杯,听见于曼颐的话题已经从拜托厨房做醉鸡到了一家于老爷曾赞不绝口的酒楼黄鱼。他呷了一口茶,接下了于曼颐的话头:“很好啊。日后你若是来上海,我也会这样盛情款待。”
宋麒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有问题,居然让勤于说话的于曼颐语气一滞。短暂的安静后,他听见于曼颐轻轻开口,语气颇带了几分好奇。
“宋麒,”于曼颐小心地问,“上海,真的像小邮差说的……那么好吗?”
“小邮差?”宋麒愣了一会儿,终于把那个总追在方千身后询问英文的人和这个代号连上线。他看了一会儿于曼颐,反问道,“小邮差是怎样说的?”
于曼颐想了想,发现其实小邮差也并没有具体的说了什么,只是他从神态到语气都带着夸张的感染力,让她本能地相信了那是一座黄金之城。她回忆了一会小邮差的只言片语,和宋麒汇报道:“他说上海有一条南京路,柏油底下都是红木。那木头一块这么宽,这么长,犹太老板买了四百万块来铺……”
宋麒听于曼颐说话时本就习惯带着笑,听到她说这些更是忍俊不禁,笑到将茶杯放回桌面。于曼颐睁大眼睛看着他,发现宋麒笑起来与平日很不同,当真是清风明月,比他冷漠时好看很多。
“我不记得有这些说法,”他想了想,回答道,“似乎听长辈说起过,是为了铺电车轨道而买来的铁藜木。也不会有四百万块,至多几十万块罢了。刚建成的时候有人管那地方叫做红木大马路,或许是被误传了。”
于曼颐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啊”。
“路建来就是被人踩的,”宋麒说,“拿来吹嘘就没意思了,上海也是如此。有一些学校,银行,码头,方便人做生意,做学问。别的,没什么了。”
“上海有码头?”
“自然,上海是开埠之地。那些银行、学校,换一个城市也能做,当真能算得上特例的,也就是这些码头。你把你国文课本拿出来,我记得后面有个地图,我指给你看。”
于曼颐懵懵懂懂去拿书,拿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嗖”的一下把书塞了回去。宋麒不解,伸手去拿,结果被她死死压在最里面。于曼颐没想到这人竟然小孩心性,本只是随口一提,见她不给,竟然起了逗她的兴致。先装吃饭,等她松了手又将书包一把夺过。两个人在饭桌旁闹成一团,宋麒将书掏出来,举高了抖开,果然看见了最后一页地图上从绍兴到上海的那道细细的线。
她跳起来也够不着他把胳膊伸直举着的书,气得打他肩膀。宋麒也不觉得痛,只逗她道:“怪不得问我上海,原来这样想去上海。”
“我不想去上海!”于曼颐说,一边拽着他袖子往下拉。
“上海很好的,”宋麒忽然改口,仿佛刚才那个对上海不屑一顾的是别人,“红木铺的路,犹太大老板建许多楼,街上全是时装店和咖啡馆,我们学校也很漂亮——”
“我自己去不成的!”于曼颐说,“我得等我表哥回来,等我求求他,或许他能带我去。”
于曼颐这话一出,宋麒忽的一愣,胳膊也微微弯下去。于曼颐见缝插针地跳起来,将那课本从他手里夺下,这才塞回了自己书包。
她说这话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她已经接受这事接受了许多年,就连来接受扫盲教育也是因为三叔期望她是一个“在学识上配得上留洋派”的妻子。时至今日,于曼颐仍然感谢她的表哥,感谢他的到来让她的境况比以往好过,感谢他的存在给了她接受教育的一线生机。
然而这话似乎对宋麒造成了一些伤害,他由着她将书拿走,而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开始闷不做声地吃起饭来。
他仍是对食物没兴趣,吃饭只为了转移注意力,把一道好菜吃得没滋没味。于曼颐咽了几口米饭,又抬头看他,刚想问宋麒是否仍在为贺处长的事烦心,门口忽然传来了方千和店家的说话声。
方才他们半路分开,约好了一会儿在店里汇合。于曼颐看着方千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将买来的许多书往桌面上一扔,连着给自己灌了几杯茶下去解渴。
于曼颐将那些书替她摆整齐,发现竟都是英文的书名与内文,封面上堂而皇之印着拥吻的金发男女。她连忙移开目光,听见从口渴中缓解过来的方千兴冲冲和他们两人道:“早知道我们早些来城东,这里好地方真不少。书店里有些书上海都买不到,还见着家藏在市井里的印社,里面的老先生都是前清的文人出身……宋麒,你在忧郁什么?”
宋麒并没回答,然而方千也根本不在乎宋麒在忧郁什么,她只是随口一问,随后便将身体转向于曼颐,情绪饱满道:“我还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就在这儿出门向东,沿着河走三百米。曼颐,我先带你过去,等宋麒结过账再来找我们。”
于曼颐:“我这里也有一些零钱,你们是客人,我可以……”
方千已经将她一把抓走了,只留下一句:“不必和宋少爷客气。”
门外便是蜿蜒河道,因为接近暮色,水上漂一层雾气,不时有一道尽头没入河面、方便乌篷船停靠的石梯。商铺的木头门脸依次被她们甩在身后,于曼颐也是第一次发现,城东这道沿河的古街竟然这样繁华,商铺应有尽有,不比镇上的市集差。
她在紧迫地前进中抽空问方千:“你为什么总喊他宋少爷?”
“这样他会为了让我闭嘴尽快掏钱,”方千狡黠一笑,不等于曼颐再问,脚步一顿,便抬起手指着一处敞开的窗户道,“就是这里,你看,我觉得很适合你!”
于曼颐被她拉得跌跌撞撞,猛然顿住脚步,几乎撞到方千身上。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扇朝外大开的木窗,上面挂着一道用白色油漆粉刷的木匾,上书四个大字:如海画室。
右侧又有一扇窗,钉一张白纸,墨迹新鲜,或许就是这几天刚刚写就。于曼颐盯着那两张纸看了片刻,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心中飞起成群鸟雀,在暮色中扇动翅膀。
“乘暑假余暇,设图画速成科,有志学画者来。”
白纸下面则一排用细线吊起的授课者画作,于曼颐此前所模仿的范本大多为屏风和绣花纹样,她自觉画得比原作更漂亮,也颇有些得意。然而与这些真正的画作比起来,她的作品就变得十分幼稚,十分外行了。她还发现,这些画作所用颜料也与她在家中所见不同,然而于曼颐现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看了那些画很久,从惊艳到痴迷,以至于有些小小的自惭形秽,这些神色的改变全都落在方千眼里,让她颇为自己带于曼颐前来的决定得意。反正下午那两节国文课的内容对于曼颐而言也很简单,如果能借着出门扫盲的机会,来学些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那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然而出乎方千意料的是,于曼颐看着看着,脸色却逐渐变得失落,而后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忧郁得突然,让方千十分摸不着头脑,只能快步追上去询问。好在她对于曼颐耐心比对宋麒略多,几番追问下,终于问出了她忧虑所在——
于曼颐出门参加扫盲课,于老爷让账房特批了她一些零用。这零用够吃饭,够买书,却是决计不够参加一门额外的美术课程,遑论购买那些另于曼颐神往的新鲜颜料。
“我可以借给你呀。”方千说。
“你借我做什么呢?”于曼颐摇摇头,“我还不上的。还不上的钱,是不可以借的。”
太阳落山,夕阳也忧郁。于曼颐怅然若失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同样怅然若失的方千。后者对他们三个人同时忧郁这件事感到烦躁,紧跟了于曼颐几步,忽然一抬头,拉着她的袖子将她拽回了身边。
“我觉得你想错了,”方千笃定道,“我觉得你是能还得上的!”
…
宋麒自青春期结束后,尚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忧郁,而他甚至不知道这忧郁是从何而来,总之是从于曼颐将他陪高兴了,又当着他提起自己表哥那瞬开始。宋麒思考了一夜,将此事抽丝剥茧,做出如下总结——
他觉得此前于曼颐碰到困境,第一个来求助的总是他宋麒,例如修风筝,又例如参加扫盲课程,因此如果她想去上海,那第一个想起的应当也是从上海过来的宋麒。然而他昨天忽然发现,在于曼颐心中,如果她表哥能带她去上海,那决计是轮不到他宋麒的。这让宋麒十分挫败,感到自己变成了她的备选。
宋麒为自己竟然是于曼颐的备选而忧郁,这忧郁让他第二天讲课的时候都非常落寞,甚至于好奇起那位留洋的表哥到底攻读了哪门学位。若是对方攻读的是比他更专业的基础科学专业,那在于曼颐眼里,是否在请教算数的时候,他宋麒也不过是个备选——他宋麒何曾当过旁人备选!
宋备选越想越不悦,自己坐在备课室批改扫盲班的试卷,往日能混个及格的全给了不及格。改到中午休息时,方千进门打量了一会儿他青黑的脸,而后转身出去,再进门的就成了于曼颐。
宋麒不知道于曼颐是否又是来请教他算数习题,即便问了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两个人在桌面两侧静默地坐着,于曼颐似乎在纠结,而宋麒也在斟酌。
漫长的斟酌后,宋麒忽然抬头,开口道:
“你表哥学的什么专业?”
“我想给报纸兼职插画。”
……
连门外偷听的方千都感到一丝迷茫。
“你说什么?”于曼颐鼓了很久勇气才开口,根本没听清宋麒问什么。而后者愣了片刻,似乎突然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你说什么?想给报纸兼职插画?”
“对,方千说,你们报纸一直缺插画,”于曼颐满脑子画室的学费,忙不迭解释,“我上次画的那些你说能用,我还可以画的,只不过需要你预支一笔薪水。方千昨天带我去了城东一家画室在招学生,我想去,但是有一笔学费……”
她依然延续了自己说事情事无巨细的习惯,而宋麒越听越舒展,越听越了然。等到于曼颐终于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表哥没有从国外给你汇过款么?”
于曼颐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我表哥读书的学费还是于家出的,他怎么会给我汇款呢?”
“所以你也没有去问过他,”宋麒用陈述的语气说,“你想学画,而学费不够,于是你首先来找我。”
门外偷听的方千听到此处,忽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若是我不成,你或许才会去询问你表哥,将他当做备选,”宋麒有条不紊道,“巧了,我这里,恰好缺一名插画,而且我可以给你预支工钱。总之,你首先来找我实在是找对人了。”
于曼颐此刻当真是满脸写满了茫然。此外,她忽然发现,笼罩了宋麒一晚上和一上午的忧郁不见了。这忧郁真是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让她走出备课室时忍不住地把这一怪相与方千进行探讨,担心宋麒出了什么事。
然而方千让她放宽心,不必在意宋麒,拿到预支的薪水去交学费就好。两人吃过饭后她又将于曼颐带回学堂,后者似乎仍对宋麒的状态感到不安,于是方千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曼颐,你当真不必在意他的情绪。正如我娘从小就教育我的,我今天也来告诉你。”
“男人,都是傻的。我以前还当宋麒比旁人好些,但自从来了绍兴,我发现,他也是傻的!”
方千神色太严肃,于曼颐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想,宋麒不傻的。
宋麒……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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