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亦仙亦魔(2)
若要问从记事起, 所爬过的最高的地方是哪里,小小的晏与歌会十分骄傲地指向寨子后方的山岭。
然而现如今面对灵剑下方辽阔壮丽的万里河山,晏与歌是既心惊胆战,又忍不住紧紧攀在俞显的怀里, 眯眼睁半只地去看。
俞显见状, 无声一笑间,有意放慢了御剑飞行的速度, 好让小孩多多适应一下身处万丈高空的感觉。
不然以后怎么修习御剑术。
“害怕?”
晏与歌闻言, 下意识坐直了身形, 眼睛直视前方:“不、不怕!”
阿姆说过, 只有勇敢的儿娃才不会被蝶祖抛弃。
为了不被蝶祖抛弃,不被族老扔进虫墓献祭, 彼时年仅两岁的晏与歌曾忍着惊惧将一只活生生的蛊蝎吃进了肚子里, 晏与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只记得很痛很痛。
扛过非人痛楚后, 晏与歌便开始了每过七日食一蛊的日子, 连续几年下来, 他成为了族内最厉害的小蛊王,也成为了阿姆的骄傲。
仙人如此强大, 一定不会喜欢胆小的儿娃。
晏与歌不想被俞显抛弃。
俞显噙笑道:“既然不怕,那就试一下自己站着吧。”
说着, 俞显便松开手臂,一副真要让小孩自己站在灵剑上的架势,晏与歌还没反应过来, 脚尖就触到了灵剑上, 吓得他一把抱紧了俞显的手臂:“仙人!”
声音颤颤脆脆的,还约莫带了些哭腔。
俞显朗笑出声, 好心将小孩重新抱了回来,抬手拍了拍小孩的脊背:“不是说不怕?”
晏与歌无措地绞着手指头,噙在眼眶的豆大泪珠欲落不敢落,瘪着嘴努力忍着哭腔道:“阿晏没有故意撒谎……仙人不要赶阿晏走……阿晏以后一定不会再害怕,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俞显微怔,罕见有了些愧疚,他无奈道:“不赶你走。”
晏与歌愣愣抬头看向俞显,两颗泪珠滴答就掉了下来,落在了俞显的衣襟上:“……真的吗?”
俞显没有哄过人,更别提哄孩童了,他别别扭扭地擦去晏与歌脸上的眼泪,道:“嗯,真的,不骗你。”
晏与歌可怜巴巴的小脸顿时雨过天晴,咧着嘴角软软道:“仙人真好。”
还挺好哄?
俞显只手揉了揉晏与歌的脑袋,触手一片茸软,他道:“虽说如此,但今后修习仙法一事,你也断不能有所懈怠,知道么。”
否则玄灵之身难得大成,事亦不可成。
晏与歌点头如捣蒜:“阿晏明白。”
“真乖。”
“阿晏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泠音如石泉清淙,童稚中尽是意气。
俞显莞尔。
“嗯,本座拭目以待。”
……
无视飞穹宗的入口结界,一线冰蓝流光直直划过飞穹宗上空,在飞穹宗门人的目光下一路掠向浮雪峰。
“尊主回来了!”
“既然尊主会回来,是不是意味着玄灵也被尊主带回来了?!”
“极有可能!”
“……”
甫一落入浮雪峰,晏与歌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不自觉缩进了俞显的怀里,在身体被及时注入的灵力温暖后,又渐渐放松下来,抬眸望向不远处有如冰晶雪宫的恢弘殿宇,眼睛登时睁大了。
好漂亮的仙宫……
俞显将晏与歌放了下来,在晏与歌自觉跟上时,提步朝门口走去,脚步不紧不慢,有意照顾着晏与歌的步速。
刚步上台阶,还没跨过门槛,俞显似有感应到什么,停了下来。
晏与歌跟着停下,不明所以抬头看向俞显。
“尘澜。”
俞显毫不意外挑眉,回身望向身后将将越过浮雪峰结界的几人,赫然是飞穹宗宗主以及众峰主长老们。
“尘澜你可算回来了,如何?可是找到玄灵了?”宗主未停步子走向俞显,目光不自觉就落在了晏与歌身上。
其他人也与宗主一般,跟着看向了晏与歌,结果左看右看后,各自眉头都慢慢皱了起来。
……这垂髫稚儿怎么瞧着像是俗世界的凡人……这真的会是玄灵吗?
俞显道:“尚未寻到。”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大失所望。
唯有幽月仙子眉尾微扬,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晏与歌,又对上俞显恰好瞥来的视线,两相眼神一个交汇,幽月当即了然,她婉然一笑,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
“不过倒是有了些眉目。”俞显继续道,“若我猜测不错,玄灵应是遁藏在了泛天渊境域。”
“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浮上了严肃。
“玄灵怎会跑到泛天渊去了。”一峰主十分不解。
俞显漫不经心道:“焉知最为危险之地,岂非最是安全之处。”
闻言,众人神色愈发凝重,另一长老抚着长须道:“想来玄灵当真是生了灵识,才会遁藏得如此诡秘。”
宗主道:“此事还需联系其他仙门一同从长计议啊。”
说着,宗主又再次看向了晏与歌,问道:“尘澜,这位小友是?”莫不是尘澜总算要收徒了?
俞显看了眼从这些人出现开始,就略有些不安地将半个小身板藏在他身影后,眼睛滴溜溜打量众仙长们的晏与歌,开口应证了宗主的猜想:“本座徒弟。”
“关门弟子。”俞显又强调了一句。
关门弟子,即是最后一名弟子,收完这个就不会再收下一个。
这说明眼前这孩童会是俞显的唯一弟子。
众人一片讶然,此消息一旦传遍整个修真界,该会让多少或是曾经,或是现在都愿想着成为尘澜仙尊座下弟子的修士扼腕抱憾啊。
以前谁也无法如愿时,还能有个心理安慰,反正谁也笑不着谁,现下出现个能得尘澜一心偏纵的,众人都不敢想那时的修真界会有多热闹,这孩童定然会成为所有人的注目焦点。
宗主问道:“他可是有何奇特之处?”
言下之意,俞显是看上了这小孩哪点特性,才会萌生出要收为关门弟子的想法。
俞显明白宗主为何会有此一问,当晏与歌的脑袋顶冠上“尘澜弟子”这一名号时,便是微小的一举一动,也会不断放大在世人的眼里。如若晏与歌能力有所不匹,难听的奚落即便不从他人嘴里道出,眼神与态度上的讥讽也会让小孩陷入无尽的恶意之中。
毕竟,修真界本就是一个以强者为尊的世界。
宗主这般问,就是在考量要不要放出拜师大典的消息,邀各仙宗门派参典。
以往无论飞穹宗哪峰哪主收徒,拜师大典的流程都必不可少,俞显是飞穹宗的尊主,收徒流程自然也不会省了去,甚至会比任何人的收徒仪式还要隆重。
如果收的徒弟是其他别的什么人,俞显兴许还会稍微犹豫一下,可身后这小家伙是不知比在场所有人早了多少万年诞生的玄灵,能力如何卓绝,不可言喻,这种考量自然就显得多余了。
于是俞显道:“无论有何奇特,拜师大典都仔细操办便是。”
闻言,宗主便明了了俞显的意思:“好。”
“诸位若无别的要事,便回吧。”俞显开始遣客,他牵过晏与歌的小手,往殿里走,倏地又停了停,转头补了一句,“对了,让人做几身衣服送来,小孩初来乍到,还没有合身衣物换洗,料子嘛……就用本座悬藏在胥沧阁的琉璃锦吧。”
琉璃海生就的上玄之灵,就合该穿琉璃锦。
说完,门口很快就没了两人的身影,留下一众人风中凌乱。
他们听见了什么……
琉璃锦??!
那可是从琉璃海万年一生的灵植上抽出的丝,是除了尘澜仙尊的衣物无一不出制于此,幽月仙子也能得个三两身外,连堂堂飞穹宗宗主都只能得到一手帕大小,还十分珍惜地日日携在手里,恨不能一日擦脸擦个上百遍的琉璃锦啊!
如今尘澜就这般慷慨地给徒弟用了??
这是真的亲徒弟啊!
这一刻,所有人都对俞显对于其关门弟子的爱重程度有了更深的认知。无论此儿今后成就如何,只受尘澜偏宠这一点,就足够他在修真界横着走了,他人眼色半点都不重要。说不得哪天有人让尘澜的小徒弟不快了,转头尘澜就能提着诛天剑上门讨说法去。
众仙长们你看我我看你,看到对方眼里的唏嘘艳羡,又不约而同缓解了心理落差。
看,难受的不是一个人。
……
“仙人,他们是谁啊?”跟随俞显步入了殿宇的晏与歌仰头问道。
俞显道:“论资排辈来说,他们都是你今后的师伯。”
坐镇飞穹宗数百年的尘澜仙尊,天下第一人,在世人认知里如今仅有五百多岁,除了与之先后拜入飞穹宗的幽月仙子似是与尘澜仙尊年纪相仿外,余下飞穹宗的宗主长老们,无不是已年至千岁有余。
当年俞显是在经历了仙魔大战后险些沦为小门小派的飞穹宗门庭凋零之际拜入,短短三百年便从引气入体开始,迅速突破炼气、筑基、辟谷、金丹、元婴、出窍六个境界,成为了第一个在上玄灵源不断流溢进泛天渊天堑的情况下,达到了化神期的人,由此瞬间抬高了飞穹宗的地位,招引了无数优秀修士拜入飞穹宗,充盈了门庭。
加之数十年后,紧随着幽月也突破了化神期,更是直接让飞穹宗稳坐仙门第一宗的位置。
只是也因为上玄灵源的流失,两位化神期大拿有所“受限”,至今也无法突破至大乘期,幽月止步于化神初期再无进益,而尘澜徘徊于化神后期不得精进,遑论是渡劫成仙。
“噢,那、”晏与歌应着声,又继续问道,“那玄灵是什么啊?”
虽然方才仙人没有像以前的族老一样,在长者们商议事情时会让儿娃离开,晏与歌便也将他们的对话听进了耳朵,可晏与歌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偏偏又能感觉到这一定是一件十分火烧眉毛的大事,而且仙人以及那些师伯们,也一定为此烦扰了很久。
“想知道?”俞显瞥了眼晏与歌。
晏与歌睁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点了点头:“想知道。”
俞显眉梢微挑,牵着晏与歌最后绕过了一扇巨大的流萤屏,抬手指向眼前几米处被皓白浓雾弥漫,看不见水面的一片池子,道:“进去泡上两个时辰,我便告诉你。”
晏与歌顺着望过去后,好似已经被那缭绕的雾气裹上了皮肤般,浑身泛起密密麻麻细微的刺痛。
他硬着头皮,问道:“仙人,那是哪……”
俞显淡然回道。
“淬体池。”
第082章 亦仙亦魔(3)
晏与歌听不懂何为淬体池, 但莫名就是能感觉到这片看似美如仙境的池子,一旦往里泡,定然是比掉进虫墓被虫蝎啃噬还要疼的,晏与歌的心里忍不住产生了退缩之意。
俞显负手安静地看着晏与歌略微瑟缩的模样, 似笑非笑地, 没有一点松缓要求的意思。
片刻后,晏与歌还是放弃了挣扎, 他将此看作是俞显对他的考验, 于是握住小小的拳头, 一步一步, 往池子走了去。
俞显眉尾一挑。
晏与歌走到池边后,先是低头仔细看了下池面, 然而浓雾阻碍了视线, 什么也看不见,难以确定浓雾之下的池水究竟有多深。
无法, 晏与歌只好深吸一口气, 将衣物一件件脱掉, 露出白皙瘦削的小萝卜豆丁身,最后晏与歌坐在池边, 试探地往里伸了只脚,结果一触到池水, 火烧似的灼痛便当即顺着脚尖蔓延了全身,晏与歌“啊”了一声迅速收回了脚,往后挪了两步, 小身板发着抖地蜷了蜷。
俞显以为晏与歌是要放弃了, 于是施施然走过去,哪知还没走到晏与歌身边, 就见小孩竟然沿着池边,一鼓作气地往池里滑了进去,瞬间连脑袋顶都看不见了。
俞显:?!!不是,这小孩心怎么这么实。
俞显赶紧挥手将晏与歌从淬体池里捞了出来,啧声道:“让你泡个池子而已,你倒是凫起水来了。”
晏与歌呛咳不止,身上还残余着池水灼身的剧痛,听见俞显的话,晏与歌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惶恐不安着。
他是不是没有通过仙人的考验……
俞显瞧着小孩可怜巴巴不敢说话,还竭力忍着呛咳,忍不下去也只敢憋着通红的脸,小小声呜咽咳嗽的样子,终于收起了那点恶劣的捉弄心思,挥手间将池面上的浓雾拂散,露出了只笼罩着薄薄雾气的淬体池。
与此同时池底升起一道台阶,一直升到足够小孩坐靠着池岩泡浴,而不至于被淹的高度,才停下来。
“仙修之人最是讲究根骨,如若根骨有损,修炼便很难有所进步。你的根骨都被蛊毒腐蚀损伤过甚,需得淬骨重塑,排除遗毒,你才算踏入了仙修的路。”
俞显缓和了声线对晏与歌解释着,在晏与歌诧异望来时,又道,“你可以理解此法类比于你原先所待的俗世界的刮骨疗毒法,无可避免会非常疼,所以忍着些。”
听明白了俞显的话,晏与歌乖乖点了点头,在俞显把他放进池子里时,咬着牙没有再避缩分毫,任由无形的灵力从池水里渗入皮肤,沿着全身筋脉寸寸灼绞而过,丝丝缕缕的青黑气从晏与歌身上逸散而出,转瞬就被浮在淬体池上的雾气融合消解了个干净。
晏与歌紧闭着双眼泡浴时,俞显也没闲着,他懒漫地坐在池边,玩似的一根根慢慢解着晏与歌发上的小花辫,一边像说故事一样,絮絮说起了上玄之天的组成概貌,三大界域的分明与联结。
听着听着,晏与歌的注意力便逐渐从疼痛中分散了部分到俞显的话音里,观念认知有了颠覆性改变的同时,淬体也不再那么难熬。
等说到了八百年前的仙魔大战,说到泛天渊浩劫与玄灵时,见晏与歌苍白的小脸上明悟的神情,俞显便知道他听明白了,于是半真半假道:“只是在我们完成法阵,要引获玄灵时,玄灵却破开法阵遁藏了,我寻了许久不见,近日才觉察它藏到了凶险极域泛天渊,情况也愈发棘手了。”
晏与歌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派出宗门强者,才能捉到玄灵啊?”
俞显道:“可以这么说。”
晏与歌当即道:“我一定会努力研习仙法为仙人分忧,抓到玄灵拯救苍生!”
天真的嗓音里还带着疼痛下的轻颤,却意外饱含了凌云壮志。
俞显失笑不已,这笑还颇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隐隐带着晏与歌看不懂的意味,晏与歌后知后觉赧然了脸,不知道俞显是不是在笑他不知天高地厚。
须臾,俞显伸手撩了把水浇到晏与歌的脑袋顶上:“还有半个时辰。”
晏与歌被浇了个正着,下意识缩了缩,本以为脑袋也会很疼,结果并没有,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开始,剧烈的疼痛缓解了不少,浑身麻痒的同时,体内还流动着暖洋洋的灵气。
“仙人,我好像不是很疼了。”
“嗯。”俞显懒懒应了声,他侧眸看了眼晏与歌在淬体后,已经变得莹透红润,没有半分疤痕瑕疵,连小巧的痣也极为少见的身体,随手变出一粒丹丸抵到晏与歌的唇瓣上,“吃了。”
晏与歌很是听话地将丹丸吃下,丹丸一经入体,晏与歌顿时感觉到一股极为强劲的灵气涌向了四肢百骸,配合着淬体池的效力,竟是比淬体起初的烧灼感还要痛上数倍,隐约还能听见骨头筋肉暴力拼接绞结的声响。
晏与歌险些没有一头栽进淬体池里,好在俞显撑住了他的脊背,没让他再“凫一次水”,晏与歌绷紧了颤抖不止的躯体,冷汗颗颗滴落,一时间都快有了想死的念头。
“引运天灵,纵我道化。”
沉磁有力的话音似远似近落入晏与歌的耳里,有如一线清明刺破混沌,晏与歌不自觉跟随这话音闭上了双眼,轻声顿顿地艰难复述着。
“引、运……天灵,纵……我……道化!”
“丹墟无玄,筑无风,识苍镜以合道归一。”
“丹、丹墟……无玄,筑无……风,识、苍镜……以、合道……归一!”
“……”
“……”
随着句句口诀念下,晏与歌明显感觉到五感灵敏度正在不断增强,连同数里之外的虫鸣鸟叫都好似近在耳畔,而周身的疼痛亦在渐渐退去,腹腔之内,丹田之中,一片感之丰沛的灵海正在翻腾,浑身轻盈不已。
晏与歌顺利从引气入体突破炼气期,达到了筑基期。
俞显无声勾唇。
晏与歌睁开双眼,满眼尽是欣喜,原本只会给他带来烧灼感的淬体池,如今竟是十足温润舒身,现下晏与歌总算感知到了淬体池中蕴含的灵源有多浓厚。
他悟性极佳,这下已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吸收灵源,明知泡浴时辰已到,仍是不愿起来,还祈求地看向俞显:“仙人,我想再多泡一会儿,可以么?”
俞显轻笑了声,漫漫然道:“浮雪峰是你的家,淬体池自然也是你的,想泡多久就泡多久,无需过问。”
闻言,晏与歌心口漫上暖热,看着俞显的目光也多了许多孺慕之情,他扬起笑意:“谢谢仙人。”
俞显随意“嗯”了声当作回应,双手仍旧玩似的握着晏与歌曳浮在池面上的发丝梳洗,将花辫解开后的卷发洗得软滑顺直。
晏与歌忽然问道:“仙人手上有没有细线?”
“要这物什作甚?”俞显虽问着,仍是很快从须弥空间截了一线琉璃锦出来。
晏与歌没有回话,取过俞显递来的线绳后,便伸手把俞显从花辫尾端解下的,堆在一边的小巧蝴蝶银饰拨到了手边,一只接一只穿进了线中。
待最后一只小蝴蝶银饰穿线而下,晏与歌腾手想要握住俞显的手腕,然而由于手太小了,根本握不全,晏与歌只好退而求其次,握住了俞显的拇指,在俞显没有用力避开的情况下,提着俞显的手放在了手边。
俞显好整以暇地看着,见晏与歌将蝴蝶银链圈在了他的手腕上,最后打了个手法繁琐,但造型挺好看的花结,不由眉尾一扬,乐道:“这是送我的?”
晏与歌抿唇点了点头。
世间宝物无论如何稀珍,俞显都唾手可得,遑论品阶极高的灵饰,与那些灵饰相比,这串除了琉璃锦外,着实有些简陋的蝴蝶银饰瞧着实在寒酸了许多。
然而俞显一点也不嫌弃,还颇感兴趣地拨了拨一颗小蝴蝶,道:“为什么送给我?”
晏与歌认真道:“阿姆说过,我们禾衣族人扎发的蝶银子是蝶祖赐下的祝福,如果将来有了非常重要的人,可以将这份祝福送给他。”
“仙人对我很好,所以我想将蝶银子送给仙人。”
听见晏与歌仍以俗世身份为居,俞显不由顿了顿,须臾到底是没有再强调“与俗世斩断联结”这句话,从而纠正晏与歌的认知,他问道:“没有送给你阿姆么?”
晏与歌摇了摇头,无辜地说:“阿姆自己有蝶银子,不需要我的。”
俞显顿时失笑,他慢慢点了点头,说:“好,我收下了。”
晏与歌开心一笑,想同俞显再多说几句话,却见俞显忽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晏与歌怔了怔,视线追着俞显跑,透过朦胧可视的流萤屏外,看着俞显走向了一个也正同样迎向他的女子,女子容颜姝丽,晏与歌两个时辰前还在那些师伯们之中注意到她。
从俞显对飞穹宗简单的描述中,晏与歌隐约知道这名仙子是浣溪峰峰主幽月。
那厢俞显走向幽月后,很是自然地从幽月手里把织好的几套月白色小件流衫取到了手里,随意道:“怎么亲自送来了,闲散得慌?”
幽月:“……”
幽月不搭俞显的腔,问道:“他身上可是出了什么问题?玄灵灵息甚是微弱。”
俞显闻言,转头看了眼淬体池中两只小手交叠在池岸,下巴搭在手背上,正睁着双莹澈眼睛安静望向这边的晏与歌,嘴角仍是懒漫笑意,话音却糅冰寒:“天道借以俗世蛊毒化入玄咒,禁锢了玄灵之力。”
而没有玄灵之力,根本无法堵上天堑。
幽月微微一诧,道:“所以你才将他暂放在身边?而且还是以徒弟名义,为的就是化开玄咒,激发出玄灵之力?”
俞显道:“嗯。”
幽月道:“既是用俗世蛊毒施咒,那便是以人身躯体为咒阵,只要除杀躯体,不就可以直接带走玄灵神魄,取得玄灵之力了吗?”
言外之意,俞显为何不直接杀了晏与歌。
俞显仍是那副无谓模样:“我找到他时,天道正要吞杀他,若我也出一手,最后能不能先天道一步夺走玄灵,可不好说。”
听着好似在理,可幽月默了默,问道:“那回了飞穹宗后呢?飞穹宗阵域你我布施数年,天道不可越,缘何你仍然没有除杀了他,反而将其现于人前,收为徒弟,还要广为告知。”
俞显眉宇微微一皱,唇线不自觉抿直。
幽月见状,心里叹了叹,道:“小煜,莫走歧路。”
俞显笑了下,又恢复了原有散漫的貌态:“何为歧路?”
幽月皱眉不语。
俞显道:“从前都是阿姊劝我一同回到泛天渊,还复上玄之天的安宁,现在却是劝我莫走歧路了。看来经过这数百年为人的生活,阿姊也不想再做那劳什子的天石,去补那天堑了。”
他们两人从前为“是死是生”这一话题争吵过无数遍,幽月主张回到泛天渊,且劝说俞显随她一起。
毕竟仅有一块天石,可无法补全天堑。
而俞显拒不接受,话里话外都是泛天渊浩劫乃是人祸,若他未生灵识倒还好,生了灵识后便怎么也不愿为仙魔两界自己造成的劫难买账,没这个道理他人造祸,要他俞显去付出代价。
幽月,亦或说玹汐灵识初开时,并不如玹煜对世事规则通明,也不知做人有何意义,然而经过这许多年的生活后,即便不是对上玄之天有诸多挂念,也做不到不去考虑玹煜的心情了。
若以人间血缘论,没有谁会比玹煜同她更亲近,无论如何争吵,到底是同玄同源的姊弟。
况且现下,她也做不到真瞧着玹煜死消于天地之间。
幽月道:“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俞显缓和了声音,道:“阿姊,我心里有数,不必过忧,你知道的,若论生念,没有人会比我重。”
这倒也是。幽月心弦微放。
俞显又道:“何况你不觉着与天道相抗衡,一点点解开它费劲施下的玄咒,要它跳脚不已又无计可施的过程,十足有趣么?”
幽月莞然一笑,道:“确实有趣。”
对于紧追他们不放,处处想要制约他们的天道,幽月也着实厌烦得紧。
俞显抬手拍了拍幽月的肩膀,道:“所以阿姊放心吧。”
说完,俞显便要回向淬体池,幽月不经意一瞥,瞥到了俞显左手腕上的蝴蝶银链,问道:“手上是什么?倒是少见你佩戴灵饰。”
闻言,俞显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蝴蝶银链,道:“这个啊,不是灵饰,很普通的俗世饰品而已。”
他无意识挑了下嘴角,又道:“小孩送的。”
说完,俞显便走回了淬体池,没有看见身后幽月微微一怔后,眼里浮上的担忧。
如果小煜真对玄灵生了师徒之情,有了回护之意,那么到了最后,小煜还能下得了手么?
幽月忽然无法确定了。
回到淬体池边后,俞显便把瞧着已经泡够了的晏与歌抱了出来,覆在晏与歌身上的水珠瞬息化为灵力渗入了晏与歌体内。
那厢幽月也已经离开了,晏与歌收回瞥在幽月身上的余光,抬头看着俞显:“仙人,那是幽月仙人吗?”
“嗯。”听惯了晏与歌叫自己仙人的俞显,一听晏与歌这话,感觉不太得劲,便道,“同其他弟子一般唤她幽月仙子便好,或者叫幽月师姑。”
晏与歌默默“哦”了一声,见俞显要给他穿衣服,忙攥住了那套瞧着很是好看,同仙人所穿衣物颜色质地一同的流衫,道:“仙人,我、我自己穿吧。”
他已经懂事了,可以自己穿衣服,仙人一定更喜欢懂事的儿娃。
俞显挑眉问:“你会穿?”
晏与歌一顿,小心翻了翻那套看似简约,其实又含这外衫那腰带的衣服,最后闭嘴收回手,窘迫地摇了摇头。
俞显轻哂,像摆弄小动物一样,继续给小孩穿衣服。
片刻后,一袭仙气飘飘的流衫锦靴,头发扎成利落马尾,脑袋上还缀着两枚精致发饰的漂亮小仙童就出现在了俞显眼前。
俞显轻笑点评道:“这要是走出去了,还挺给浮雪峰长面。”
明白俞显是在夸他,晏与歌不由腼腆一笑,眼睛有如星子熠熠生辉。
几日后,很快便到了晏与歌真正走到世人眼前的时候。
拜师大典如期召开。
第083章 亦仙亦魔(4)
距离上一回飞穹宗这么热闹, 还是百年前的遴仙大会,与每百年召开一次的遴仙大会相比,尘澜仙尊关门弟子的拜师大典其隆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者是修真界各仙门修为极高的仙长们齐齐坐镇于在飞穹宗开展的遴仙大会,万万数未曾拜得仙门的年轻修士共赴飞穹宗争相竞逐, 一展风采, 以求与仙门结缘,拜师学艺。
后者则是修真界各大名宗名派获邀参典, 除却观礼之外, 诸仙门还会派出两名弟子参与论剑会, 打擂台, 以搏尘澜仙尊放出的彩头“金玄丹”——
——除元婴期外,凡食之者, 皆可无视所有瓶颈, 直接越阶突破境界,且无半分副作用。
要知道金玄丹的数量两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近半数都在尘澜仙尊的手上。
而其它仙门能得一粒, 都得藏个严实, 生怕走露半点风声遭了歹人觊觎,引起宗门之祸。
消息一出, 整个修真界都热闹起来了。
不少仙门甚至在短短几日便事先于内部进行了一番比拼,比拼名次在前的两名弟子才有资格参加论剑会。
若不是尘澜仙尊规定只许年岁比他小的人参与论剑会, 恐怕各仙门内竞选比拼的修士还要再多上几倍。
纵观大大小小的拜师大典,还真没有像此次阵仗这么大的,众人皆叹, 果不愧是尘澜仙尊。
相应地, 对于尘澜仙尊的关门弟子,众人也愈发好奇, 各方齐碰消息,却愣是没有得出半点真实可据的信息,就连其名姓都打听不出。
到了这日拜师大典,早早入座的众修士已是好奇得抓心挠肝,好在尘澜仙尊准时在拜师大典开始前从天边御剑而来,转瞬落座在了上首位。
一缕仙聆之音适时悬响于以彩云为穹,以晶石为底的飞穹殿之上。
拜师大典正式开始。
在万众瞩目之下,飞穹殿前灵雾缭绕的丹清墟中,一名瞧来年岁仅有五六的小仙童逐渐显现而出。
“天啊,这也太可爱了吧!”
“此子心性纯净啊,那丹清灵雾竟半分杂色无有。”
“这眉眼一瞧,就知道将来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胚子,此等苗子竟不是我合欢宗门徒。”
“快别闹笑了,就你们合欢宗那等胭色之地,人瞎了才会放着浮雪峰不进,跑合欢宗去。”
“跟你越老刁说话啦?!要你在这瞎侃叽歪,有本事论剑会打一架!”
“不打,怕你这停步金丹六百年的大仙受不住我一剑。”
“我呸!一只千年老刁止步元婴初期便成日怒天骂地,有什么资格说我!”
在并不影响拜师大典整体秩序的窃窃私语中,晏与歌提步一路朝前走着。
经过几日的灵食投喂,晏与歌身上也长了些肉,从瘦骨嶙峋转变为骨肉匀停,瞧着愈发玉雪可爱。
而当晏与歌一足踏入飞穹殿时,距离晏与歌相对较近的修士们纷纷一震。
“筑基期!”
“只这年龄,竟然已是筑基期!”
“此等天赋,怪道尘澜独收为关门弟子,偏宠如此啊。”
“上一个能在稚龄筑基的,还是尘澜仙尊吧。”
沿着殿中长道,晏与歌一路走到了正中,他微微停步,心脏因紧张和兴奋而砰砰直跳,始终远远定在飞穹殿正首之位,通身灵威极甚的仙尊身上的视线盈满了崇慕。
一面水镜当即在晏与歌前方浮现而出,伴随出现的,是一只悬在晏与歌身前的剔透测灵球。
早前晏与歌就受过俞显的嘱咐,现下见到测灵球也不茫然,一手伸出按在了测灵球上。
众人当即紧盯着水镜,见随着测灵球内光晕变化,水镜中逐渐呈现出一片彩云之像,登时瞪大了双眼。
变异天灵根!
难怪尘澜仙尊会收他为徒,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二的变异天灵根啊!
这下连同部分还有些艳羡生嫉的人,都齐齐服气了。
此子命该如此啊!
坐于左上首的幽月见众人大惊小怪的模样,但笑不语。
不管是她还是玹煜,都没有所谓的灵根,只要他们想,世间灵源无论蕴藏于金木水火土哪一属性的物什,都不妨碍他们将之摄取。
而世人眼里的灵根,放到他们身上,不过是想如何呈现就如何呈现,譬如她的变异水灵根,玹煜的变异天灵根。
以及本质为玄灵的晏与歌,其身上的灵根之像也是由玹煜操控呈现。
水镜和测灵球散去后,晏与歌屈膝一跪,双手交叠于前,朝那上首仙尊一拜。
“弟子晏与歌,拜见师尊!”
稚嫩的声音着实清脆有力,此话一出后,晏与歌便正式成为了修真界有名有姓的人物。
俞显起身沿着浮阶往下走,一步之行如三步,须臾便走到了晏与歌身前,晏与歌顺势直起上身,仰头定定地看向俞显。
俞显道:“凝神。”
晏与歌应言闭眼。
俞显只手并指凝力,旋即抵上晏与歌的眉心,送入一道源于神魂的剑意——建立师徒诀。
师徒诀乃是修真界常见的师徒联结,用以打通师徒二人的灵识感应,能更好地辅助徒弟研习师父所授功法,从中悟道。
众人见怪不怪,却没人发现俞显在双指抵上晏与歌的眉心时,两缕灵刃划开了俞显的指腹与晏与歌的眉心,同时渗出的灵血一瞬交融,又重新分为两滴,各自渗入了指腹和眉心,伤口亦迅速愈合。
晏与歌只觉眉心一疼,连同心脏也皱缩了一瞬,然而很快又没有了异样,他没有多想,只以为师徒诀建立本就如此,皱起的眉头又松了下去。
俞显要笑不笑地勾了下嘴角,不紧不慢收回了手。
此后无论晏与歌身在何处,身体状况如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天道想要钻空子,也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俞显道:“起来吧。”
晏与歌站起身来,在俞显的操控下,瞬息间两人的身影从殿中消失,下一瞬便出现在了飞穹殿的上首位。
而飞穹殿前方宽广的空地上,则拔地而起一座高台。
飞穹宗门人适时宣告论剑会开始。
俞显无视其他人的视线,将小孩抱上了自己正坐着的座位与自己同坐,让晏与歌不用依徒弟之礼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边,惊得其他长老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最后愣是没敢说半句“于礼不合”。
紧接着俞显又从须弥空间取出一盘灵果,放在了晏与歌的手上。
小孩还是太瘦,得多吃点才能长肉,长力气。
晏与歌也并不觉得有哪不对,虽然感觉四周投来的视线有些说不上的怪异,但他也不多想,一边啃着果,一边专注地看着擂台上正比武的修士们。
师尊说了,要他好好从今日的论剑会悟道,争取能在使着小竹棍时,也能一举劈碎浮雪峰门口的大石头。
师尊……
这一称谓晏与歌默默念了一遍,随后转头看向俞显,唤道:“师尊!”
“嗯?”俞显应了声,“怎么,灵果不够?”
晏与歌摇了摇头,嘻嘻笑着转回了头,继续看向比武台。
俞显:?
傻里傻气的。
俞显好笑地揉了把晏与歌的脑袋。
而周围凡是瞧见了尘澜仙尊与其徒弟相处模式的人,都齐齐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晏小师弟是尘澜仙尊的宝贝疙瘩吧。
早前他们见过尘澜仙尊的各种笑,要么冷笑,要么哂笑,要么散漫一笑,要么似笑非笑,就没见过这样、这样……应该是解读为宠溺的笑吧?
跟那许多前者相比,实在是温和得不像尘澜仙尊了,这不比对亲儿子还好啊。
……不对,尘澜仙尊尚未同幽月仙子结为道侣,哪来的儿子。
众人唏嘘不已。
论剑会打得颇为激烈,各仙门派出的弟子都使出了全力去拼,或灵力如海呼啸相撞,或剑光覆天劈掠雷火,要不是明令点到即止,谁也无法保证会不会把对手打死。
历时半日的论剑会,终于以藏锋宗弟子拔得头筹落下尾声,依照规定,该弟子一经拿到金玄丹,便要于众目睽睽之下吞服。
于是在该弟子吞服金玄丹后,很快天穹之上聚起了雷云,好在飞穹殿阵域保护其他人不受雷云波及实在绰绰有余,众人也毫不担心地坐得稳当。
晏与歌便得以亲见一个金丹修士历劫,修为突破达到元婴期。
于此象中晏与歌有所领悟,不自觉纳入劫运灵力,运化入丹田,原本还在筑基初期的修为便提升到了筑基后期,隐隐有突破至辟谷期的趋势。
修为之高足以感知到晏与歌变化的人,又一次被惊诧了。
这下他们算是万分确定了。
——论剑会就是尘澜仙尊为晏小师弟而办的!
……
论剑会结束后,各宗各派开始各回各家,俞显也带着明显有些昏昏欲睡的晏与歌回了浮雪峰。
到底还是修为尚低的孩子,还不到眠浅也不妨碍身体的时候。
俞显将晏与歌抱入了属于小孩的房间,哪知刚将晏与歌放到床上,方才还迷迷瞪瞪快要陷入深睡眠的晏与歌一触到床面,当即惊醒过来,瞬间直起了身。
俞显:“……”
晏与歌从潜意识的骇然里清醒过来,后知后觉注意到俞显脸上的疑问,忙低低弱弱地唤了声:“师尊……”
俞显眉宇轻皱:“怎么回事?”
晏与歌摇头道:“弟子无事。”
俞显道:“晏与歌,你学会撒谎了?”
晏与歌闻言慌乱起来:“师尊,我没有……”
见俞显愈发冷凝的脸色,晏与歌吓了一跳,他赶紧跪在床上,不安地看着俞显,“师尊,弟子知错了……”
俞显道:“既是知错,便告诉我怎么回事。”
晏与歌嗫嚅道:“弟子这几日一睡着就会做噩梦,就、有些害怕……”
“只是有些害怕?”俞显不信,方才小孩那脸色煞白的模样可不像是有些害怕,“先起来,别动不动就跪。”
俞显将小孩提溜而起,让小孩坐在了床上。
晏与歌默默屈起双腿,犹豫一瞬,才小声道:“……很害怕……”
说完,他又补了句,“弟子定能好好克服的。”
俞显端量了晏与歌两眼,见小孩眉眼中萦绕的不安,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此前没有多去在意的点。
在小孩的观念里,“勇敢与否”同“会否被抛弃”互相挂钩,且到了根深蒂固,深信不疑的程度,而勇敢,意味着无畏做任何事,无畏受到任何伤害。
相应地,便不能流露软弱。
俞显声音放缓,问道:“都梦到了什么?”
晏与歌不自觉想到了梦中场景,身体忍不住一瑟缩,又强行让自己舒展身体,俞显看了眼,没有说话,晏与歌回答道:“梦到了蛊蛇……梦到了阿姆……梦见自己死掉了,没有看见师尊……没有师尊……”
说着说着,晏与歌泪水滴答掉落,他慌忙垂下头,眼睛抵在膝盖上,来回擦着眼泪。
俞显轻怔。
俞显道:“介意为师看你的记忆么?”
晏与歌愣愣抬头,明白俞显的意思后,他摇了摇头:“不介意的。”
俞显道:“闭眼舒神。”
晏与歌应言照做。
俞显便扣着小孩的脑袋,额头与之相抵,运神间,便看见了晏与歌从出生在禾衣族人群居的山坳寨子起,便没有一刻不与蛊虫相伴。
他明明很是恐惧,确切地说,许多禾衣族的小孩都很恐惧,可每每瞧着每逢祭祀时,那些因为忤逆族老,不愿研习蛊毒术的孩子被扔进蛇窟、虫蝎窟里活活咬死后,这种恐惧便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他们以能从虫态完全蜕生的蝴蝶为信仰,追崇无畏勇敢的品性,而软弱无能的人,就像缩在茧里的畸虫,永远无法破茧成蝶,这样的畸虫,只有被抛弃的结果。
便是对晏与歌最好的阿姆,也总是惯于给晏与歌灌输这样的思想。
这样极端的认知,便如同一种魂毒,流窜在每个禾衣族人的脑海里。
以致于晏与歌看似坚强有勇,实则内心深处早便压抑了许多不安与恐惧,每走一步都怕行差踏错。
天道如此行径,怎么更像是既要施以玄咒禁锢玄灵之力,又要蚕食玄灵神魄,任由玄灵魂识陷于负面情绪,从而被这些情绪肢解成碎、无法凝合?
俞显若有所思地退开,察觉到晏与歌惶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便敛了思绪。
默了默,俞显伸手将小孩抱进怀里,边离开房间边道:“以后不许再撒谎,怕就是怕,疼就是疼,别支支吾吾掩盖,没有半分用处。”
“此外,今后想做什么放心去做,不想做什么尽管不做,哪怕出事了也有为师给你兜着,知道了么?”
晏与歌闻言睁大了双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俞显叹了叹,心道算了,也不指望小孩瞬间改变,慢慢来吧。
俞显直接回了自己落榻的殿宇,将晏与歌放到了床榻里边,扯过被衾盖在小孩身上,道:“睡吧,为师在这,不用怕。”
说完,俞显盘腿坐在床边,打算打个坐再睡,不想身后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摆,轻低软糯的声音同时响起:“师尊,弟子知道了,今后定然不会再撒谎。”
俞显的回应是伸手拍了拍晏与歌的脑袋。
不知多久后,晏与歌才攥着不愿放开的衣摆,安安静静睡着了,稚嫩眉眼舒展着,没有再被梦魇着。
俞显打完坐后,见状想把衣摆从晏与歌手里扯出来,结果刚一扯,晏与歌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不安。
俞显无法,只好就这般躺了下来,腾手挥出灵力熄灭夜明石后,也调整着灵息,慢慢进入睡眠状态。
第084章 亦仙亦魔(5)
隔日悠悠醒转, 仍闭着眼的俞显眉头轻蹙,刚要习惯性翻个身再睡片刻,不想手臂一动,便感觉到被什么压着。
俞显眼睛半睁, 侧首看去, 正见小孩半个身体都用来抱住了他的手臂,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也抵在他肩头, 呼吸清浅绵长。
睡得还挺香。
俞显无声轻笑, 没忍住伸手轻轻掐了把小孩的脸蛋, 睡梦中的晏与歌似有所觉, 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俞显及时松了手, 在晏与歌眉头松下时, 又蔫坏地掐了上去。
这下晏与歌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含糊呓语着偏了偏脸, 往俞显的臂弯里埋了一埋, 想要躲开那只使坏的手, 最后将将在晏与歌真要醒来前,俞显总算收了手。
俞显重新躺正了身形, 阖眼小憩着,补补眠。
不知过了多久, 在俞显快要再次睡着时,手臂上的压力忽然松开了,不待俞显反应过来, 手臂又被抱住了。
俞显:“……”
俞显眼还闭着, 就开口道:“醒了?”
明显感觉到小孩僵硬了一下,俞显睁了只眼去看, 就见晏与歌“咻”地一下收回双手,无辜道:“师尊晨安。”
俞显直接乐了,然后他便佯作无力地抬了抬被压了半天的右手:“嘶……”
他纳闷道,“奇了怪了,这手怎么这么麻啊。”
晏与歌心虚地眨巴着眼睛。
“难不成有小坏球偷袭了本座的麻筋不成?”
晏与歌闻言一僵,嗫嚅了半晌,才小声道:“师尊,对不起……”
俞显笑了,道:“不经逗。”
他晃手示意了一下,又道,“给为师摁一摁,若是摁舒服了,今后怎么抱都成。”
晏与歌眼睛一亮,当即爬起身盘坐着,将俞显的手抱进怀里按按捏捏,还主要盯着麻筋所在部位按,本来不麻的手臂,这下是真麻了。
俞显自讨苦吃,忍了片刻才道:“可以了,不麻了。”
他收回手,还伸展了两下.体现灵活度,乐道,“不错,按得挺好。”
晏与歌的心虚顿时一扫而空,高兴地笑了。
俞显道:“今日是你正式拜入宗门的第二天,成年之前都要跟随其他弟子于胥沧阁集学,应是每日两三个时辰吧,具体听从慧锋长老的安排,散学后莫要贪玩,早些回浮雪峰习剑。”
晏与歌听话点头:“是,师尊。”
想到什么,俞显又强调了一句:“若是课业中含外出习学这一项,先告诉为师,我若不让你去,你便乖乖回来待着,别踏出飞穹宗半步,慧锋长老如若问起,便说我说的。”
晏与歌道:“弟子知晓了,师尊放心。”
俞显满意了,道:“行了起床吧,也快到去胥沧阁的时辰了。”
“是。”
晏与歌忙跟着起了床。
收拾妥当后,俞显便将晏与歌送到了胥沧阁,这处阁宇珍藏着许多道史经卷、功法典籍,含括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横至人文、竖至杂律的各种藏书。
此外还辟出了一片偌大的空间用以放置各式各样的宗门宝物,俞显从琉璃海取来的琉璃锦便是悬放在了这片空间上。
是以胥沧阁又可称为藏宝阁,藏书阁,亦是飞穹宗年轻弟子们集学的地方。
见尘澜仙尊亲自将晏师弟送到了正学室,本来还有些嘈杂的正学室顿时一静,下一瞬半大年纪的弟子们齐齐喊道。
“尊主晨好!”
“尊主晨好!”
“尊主晨好!”
除却原本便出生在飞穹宗的,极少有人能在稚龄时期拜入飞穹宗,如今正学室里打眼望去,就只有晏与歌的年龄两个巴掌就能数出来。
俞显淡淡“嗯”了声,就算回了招呼,他引着晏与歌走到了前排最正中的座位上坐着,顺手拍了拍晏与歌的脑袋,道:“好好学。”
知天明地,学有所悟时,晏与歌的观念认知于潜移默化之下定然会出现不小的变化,思想境界开阔后,想必禾衣族的“魂毒”也能被极大地消解。
晏与歌乖乖点头。
等俞显走了后,安静的正学室又热闹了起来,许多弟子离开座位,纷纷围到了晏与歌的身边。
“小师弟你好啊,我是浣溪峰的宁馨心,宗门校服就是我们浣溪峰做的,你身上的也是哦。”
“小师弟小师弟!在下炼丹阁陈义,以后你要是想玩玩炼丹术,记得找我!我偷师父的丹炉教你!”
“哈哈哈哈哈陈义小心我找乘冶长老告你状去!”
“小师弟,听说你是从俗世界来的?我还没去过俗世界呢,俗世界好玩吗?”
“小师弟,尊主对你好好,他对你笑得好温和噢。”
“我也觉得,以前每次看见尊主我都害怕,看见他笑就更害怕了,虽然尊主笑起来很好看,可要是盯着久了,总感觉会要我好看。”
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寻着话题同晏与歌攀谈,态度都热忱得紧。
晏与歌疑惑偏头:“什么叫做要你好看?是你会变好看的意思吗?”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小师弟你好可爱啊!”
“哈哈哈难怪尊主会喜欢你。”
晏与歌捕捉到“喜欢”这个字眼,心里登时雀跃不已,然后便见那额角缀痣的师兄抬起手刀往脖颈比划了一下,还配了声“咔嚓”,呲牙咧嘴道:“就是这样的要、我、好、看。”
晏与歌终于明白过来,当即反驳道:“师尊很好的,怎会轻易伤人性命。”
见晏与歌反驳得认真,其他人又是一阵忍俊不禁。
“咳咳。”
一声刻意放重的咳嗽忽然在门口响起,原本还围在晏与歌身边的人一听,立马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动作麻溜地窜回了各自的座位上。
“慧锋长老晨好——!”
“慧锋长老晨好!”
正学室又是一阵统一的喊声。
慧锋长老负手扫了眼所有人,严肃斥道:“一个个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杵着脑袋到处扎,不想集学就给我到戒石前举剑扎马步去!”
正学室里一片安静如鸡,众弟子纷纷鹌鹑般低头,你偷觑我,我偷觑你。
晏与歌眨巴着眼睛,并不生怵。
他可没有到处跑。
慧锋长老训完众弟子,转头看向晏与歌的眼神瞬间就和蔼了许多,他走到晏与歌身边,将几卷书放在了晏与歌的桌面上:“与歌头次参与集学,便先将这几本书悟两分道理吧,若有不明之处,便随时问我,亦或是问你师尊。”
晏与歌将书籍归置到手边,闻言道:“谢谢慧锋长老。”
慧锋长老笑得慈眉善目,抚着长须颔了颔首,随后便回身走向了以往授业的位置。
……
那厢俞显离开正学室后,没有直接回浮雪峰,而是转道去了灵植园,守在灵植园门口的弟子一见俞显,当即放下锄头跑了出来:“弟子拜见尊主。”
说完,他疑惑道:“尊主怎的亲自来了?我正要将灵果送去浮雪峰呢。”
俞显道:“你摘的灵果汁水太满,甜分不足,与歌不怎么爱吃,去拿个晶盘来,本座自己挑。”
守园弟子闻言讶然,而后忙道:“欸、欸好,弟子这便去拿。”
守园弟子跑去拿晶盘时,俞显便顾自在其中一片专门栽种着各色灵果的园地里逛着。
若论灵源丰沛程度,自然是汁水饱满的灵果才算上佳,然而这些天观察下来,俞显注意到晏与歌抱着个头较小,却更为香甜的灵果啃时,会出现不一样的愉悦神情。
联想到晏与歌六岁以前过的日子,那一只只尝来定是滋味苦腥的蛊虫,俞显心里了然。
晏与歌喜好甜食。
守园弟子很快将晶盘送来,在俞显取过晶盘时,羡叹道:“尊主对晏师弟真上心。”
俞显抬手摘下一颗方才就已然看中的灵果放入晶盘,闻言含笑道:“若想他仙修路顺,有所进益,自然是要上心许多的。”
守园弟子有些不解:“既是如此,尊主缘何挑选灵源不足的灵果给晏师弟?灵源摄取更多,仙修之路不是更顺吗?”
说话的空当里,俞显借以灵力摘取了数枚灵果,晶盘瞬间满满当当。
俞显漫漫然回道:“区区一盘灵果,所蕴灵源还不及本座的一杯茶,倒不如挑了合口的,解了与歌的馋。”
守园弟子:“……”扎心了。
俞显又道:“须知仙修之人心情愉悦则灵识清明,不生郁结,如此才不易纵生心魔。”
守园弟子道:“尊主对晏师弟良心用苦啊。”
“可不是么。”俞显深以为然,为了化开玄咒,让晏与歌好好提升修为,激发玄灵之力,他实在煞费苦心。
俞显这般想着,便施施然将灵果连同晶盘放入了须弥空间:“走了。”
守园弟子道:“尊主慢走。”
望着俞显逐渐远去的背影,守园弟子忍了许久的笑终于跑到了脸上。
个头小灵源稀薄的灵果,其他峰的人都不爱吃,尽挑汁满的走,余下的灵果成熟掉落后又不会腐化,全屯在了果库里,为了不浪费,都是他在解决。
守园弟子都快吃得胃痉挛了。
现在好了,终于有人来分担甜灵果了。
一瞬间,守园弟子对晏小师弟的好感直涨了不少。
……
两个时辰的集学于修士而言不过是短短一挥手,转眼就到了散学时候。
在几人热情地表示与晏与歌同路,可以送晏与歌回浮雪峰时,晏与歌婉拒了,很是认真地道:“师尊说了,要我锻炼独自回浮雪峰的能力,不可寻求他人相助。”
陈义闻言倒吸了口凉气,道:“虽说你修为在我们之上,已是筑基,可到底年纪小啊,而且这离浮雪峰少说有百里,浮雪峰又峰高千丈,你又还没学会御剑飞行,能、能行吗?”
宁馨心也紧跟着道:“对啊,你这般徒步走回去,恐怕到了夜里也走不到浮雪峰,还是我们送你吧,我有师父给的御凤舟,可以载你一程啊。”
晏与歌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
师尊的话,他不能不听。
见状,其他人也没了辙,谁知等他们走出胥沧阁时,便见不远处的枫木下,尘澜仙尊正负手静静地站着。
众弟子们:????
晏与歌生生怔愣在了原地。
俞显装作没有远远听见这些弟子的话,神色自然地走向他们:“都散学了啊。”
众弟子反应过来,当即唤道。
“尊、尊主。”
“尊主午好!”
俞显还没回应一声,那头晏与歌已经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俞显的腰身:“师尊,你不是说不会来吗……”
嗓音委委屈屈的,又含着莫大的惊喜。
想到要徒步走如此远路,晏与歌其实也是害怕的,可他不敢说,不敢露怯,更不敢对俞显提出请求。
直到此时突然看见俞显来接他,晏与歌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只一心扑在了俞显的怀里,开开心心地汲取着安全感。
俞显揉了把晏与歌的脑袋,取笑道:“不经逗。”
又一次听见这三个字,晏与歌终于确认了师尊性子恶劣,最是喜欢逗弄他,他罕见有了点小小的生气,下意识就“哼”了一声。
嗬哟,有小脾气了。
俞显顿时失笑不已。
晏与歌本还为自己竟然胆大地“发脾气”而忐忑着,怕触怒了俞显,谁知却听俞显笑得更欢了,不由脸蛋一红,想起在正学室时,同门师兄师姐们都说他是被师尊宠着的,晏与歌忍不住抿唇笑了。
俞显将小孩抱起来,随口对众弟子道:“都各回各峰吧。”
说完,俞显掷出诛天剑,御剑离开了,留下一众弟子懵懵然唏嘘。
……行吧,都白担心小师弟了。
第085章 亦仙亦魔(6)
回到浮雪峰时, 恰好炊烟阁遣人送来了午间灵食,俞显想了想,便顺势把小孩带到了食雪而生的银凇木下的石桌边,让送食的弟子将灵食摆放到此。
晏与歌不解道:“师尊, 不进屋里吗?”
闻言, 俞显倒显得更不解了:“你不是喜欢待在外面吃?”
前几日他有事外出,只嘱咐了炊烟阁每日三餐不可断地给晏与歌送吃的, 毕竟小孩还不到辟谷的时候, 仍然需要靠吃食维持身体机能。
随后俞显便离开了浮雪峰, 留下小孩一个人待着, 这也是为什么直到昨日,俞显才发现晏与歌惧眠的原因。
而当他回来时, 正好是晏与歌用晚膳的时间, 方一迈入浮雪峰地界,便远远看见小孩抱着只碗坐在门槛上, 一边看着浮雪峰门口飞雪飘飘的景象, 一边扒饭吃。
所以俞显认为, 晏与歌应是喜欢这般吃饭的,还依此笑过晏与歌喜性奇特。
晏与歌呐呐着,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当时,只是在等师尊回来……
俞显见晏与歌没有回话, 便随口让送食的弟子离开了,在晏与歌执竹箸开始吃饭时,将亲自采摘的灵果从须弥空间取了出来, 灵盘磕在石桌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晏与歌一见这灵果, 顿时眼睛都亮了。
俞显见状一笑,道:“先吃饭, 吃完了歇一会儿才能吃灵果。”
晏与歌明显看出灵果与以往的不同,一只只都飘着沁鼻的甜香,便明白这盘灵果定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不由甜甜一笑:“谢谢师尊!”师尊在有意照顾他的口味。
俞显眉尾微扬,噙着笑意打击道:“别高兴太早,多吃一颗灵果多练半个时辰的剑。”
然而晏与歌并没有被打击到,还大声回应道:“弟子遵令!”
俞显莞尔。
饭后,晏与歌便提着小竹棍,又开始了对付大石头的一天。
那之后,晏与歌便在胥沧阁与浮雪峰这两点一线来回转,于千篇一律的集学与练剑中度过每日。
听来似乎枯燥无味,可晏与歌并不觉得无聊,相反,他总是心情极好,因为有师尊始终陪在他身边。
自从知晓他独自一人时会惧眠后,师尊不管因要事外出多久,夜间都定然会回浮雪峰,陪他安眠。
私心作祟之下,晏与歌哪怕已经不会惧眠了,也闭口不言,以此来留住师尊对他的心疼。
此外,还因为通过集学,晏与歌知道了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思维心境不断得到拓升,见闻见识亦日日充盈,而同门中人都对他甚是友善,虽然其中不乏谄媚而心思不纯之人有意与他结交,却也无伤大雅。
可以说,晏与歌是在千般偏纵,万般宠爱中长大着,慢慢地,在禾衣族的生活也从记忆中逐渐模糊远去,每每回想时,都飘飘渺渺,唯有阿姆的音容笑貌还能明晰几分。
当然,也不是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比如习剑两年后,晏与歌学会了御剑飞行,俞显便从灵器库中挑了把轻便的上品灵剑给了晏与歌,让晏与歌自己御剑集学、散学,晏与歌顿时成了没有大家长每天接送的孩子,可想而知有多低落委屈。
又比如,知道某件事后……
这日集学内容,是跟随慧锋长老前往浣溪峰实地研习避水诀,由浣溪峰峰主幽月仙子亲自授课,集学弟子中当属宁馨心对此法术掌握得最好,毕竟这是浣溪峰弟子入门必学的法术。
是以一路上宁馨心都在给晏与歌讲解避水诀的要义和心得,晏与歌也听得认真,直至走到浣溪峰习术的校场时,宁馨心才闭了嘴,晏与歌也跟随其他人齐齐望向了校场正中,正从台阶上袅袅亭步走下来的幽月仙子。
距离晏与歌上一次在拜师大典上看见幽月仙子,已经过去了三年,晏与歌也从瘦骨嶙峋的小豆丁身拔高了一节,瞧着已然初现小少年的风姿。
在幽月仙子走到众人面前时,众人齐齐作揖呼道。
“幽月仙子尊安。”
“幽月师姑尊安。”
“幽月仙子尊安。”
幽月很是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声不一样的称呼,她美目含笑微瞥,看向晏与歌道:“与歌唤我什么?”
晏与歌微怔,不知道自己唤的有什么不对,便重复道:“幽月师姑。”
一时间,所有人都大为惊讶,幽月亦然,只不过与他人不同的是,幽月是微讶于晏与歌这一声,好似知晓她与玹煜是为姊弟关系的称呼,可想想又不对,别人都不知,晏与歌年纪这么小,又怎么可能知道。
于是她问:“你师尊让你这么叫的?”
晏与歌点了点头,还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幽月掩唇失笑,回道:“没有,挺好的,就这么叫吧。”
说完,幽月便转头招呼慧锋长老安排众弟子的习术阵型去了。
在调整阵型的空当里,陈义凑到晏与歌身边,捧腹道:“小师弟,你怎么就叫幽月仙子叫为幽月师姑了呢,这一下辈分都乱了哈哈哈哈,得亏幽月仙子脾气好,不然方才可得生气了。”
宁馨心倒是笑着反驳陈义道:“没听见方才小师弟说了,是尊主让这么叫的吗,恐怕是尊主故意的,好捉弄仙子呢。”
陈义摇头晃脑道:“啧啧,两个都快成事的人了,还这么喜欢在我等面前玩打情骂俏,实在过分了啊。”
晏与歌听得云里雾里,却莫名觉得哪不太对劲,他默了默,问道:“什么叫做乱了辈分?这般称呼真的不对吗?”
“那可真是太不对了。”陈义朝晏与歌挤眉弄眼道,“你应该唤她幽月师娘,不对,是将来不久后,你就要唤她师娘了。”
晏与歌心里浮上不安:“为什么?”
陈义理所当然道:“因为尊主和幽月仙子迟早结为道侣啊。”
见晏与歌还有些懵然的样子,陈义便恍悟道,“啊……你还不知道什么叫道侣吧?就……就像你爹和你娘那样,就是俗世界的成亲,结为夫妻,然后生出像你这样的小娃娃。”
“咚”的一声,晏与歌的心脏猛地一沉,脸色隐隐泛白,他急忙垂下头,连呼吸都急了两分。
宁馨心见状吓了一跳:“小师弟你怎么了?!是哪不舒服吗?!”
宁馨心伸手想要扶住晏与歌,晏与歌不着痕迹避开了宁馨心的手,轻声道:“我没事,日头太晒了。”
闻言,陈义便赶忙转身找了位置在树荫下的弟子说了一声,随后便又回来了,对晏与歌道:“小师弟,我找人换了个乘凉的阵位,你到那去吧。”
晏与歌抿了抿唇,道:“多谢师兄。”
陈义道:“不用。”
宁馨心还是有些担忧,可见晏与歌到了树荫下后,确实脸色好了许多,便放了心。
待阵型布置完毕后,众人便正了身形,随幽月仙子的教导研习法诀。
晏与歌望着幽月仙子,不自觉咬紧了唇肉。
明明晏与歌尚不理解道侣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羁绊,一个认知却还是如同一根藏了毒的刺,悄无声息地扎在了晏与歌的心底深处。
她……会抢走他的师尊……
三个时辰的实地集学下来,晏与歌不出意料,依然成了集学成绩最好的弟子,只是与往日言笑晏晏的模样相比,今日的晏与歌脸色实在有些冷郁,面对幽月仙子的夸赞,亦是回应得不咸不淡,在慧锋长老宣布散学后,没有理会他人的招呼,兀自御剑离开了,留下其他人不解地面面相觑。
“小师弟身体还是不舒服吧,我瞧他脸色仍是不好。”宁馨心担忧道。
陈义也皱着眉头道:“怕是体内暑气未散啊,方才小师弟被日头晒着,脸都白了。”
其他人一听,登时明白过来,关切而担心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还有嚷嚷着要去看看晏与歌的。
幽月在旁听了,眉头微微一蹙,忙给俞显传了一道灵牒:与歌好像生病了,你注意着些。
数万里之外,泛天渊境内的一片荒域中,正拿着块玄级灵石琢磨该怎么布阵法下一画的俞显听到这声灵牒后,不由顿了顿。
怎么就生病了呢?
虽是疑惑,俞显到底还是将灵石收回了须弥空间,御剑快速往飞穹宗赶。
等到俞显回到浮雪峰时,便见晏与歌双手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飞雪掠过他的眼睫时,或许是受眼睑热气一融,雪絮化水,晕湿了眼眶,一时间难以分辨究竟是雪化了水,还是眼睛氤氲了泪。
往常一看见俞显回来,晏与歌总是会眼睛一亮,如雏鸟归巢般跑来扑进俞显的怀里,再高兴地唤一声“师尊,你回来啦”。
然而现下,小少年怔怔地看着俞显,却不自觉将膝盖又抱紧了两分,浑身散发着难过的气息。
俞显皱了皱眉,提步朝晏与歌走去,到了近前时,俞显半蹲在晏与歌身前,边抬手抚上了晏与歌的额头,边问道:“生病了?”
晏与歌眼睫颤了颤,须臾无声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感觉到掌心下的温度有何异常,俞显收回了手,又问道:“有人欺负你了?”
此话一出,晏与歌像被猛地击中了心口,眼泪瞬间就盈满了眼眶,他仍是摇头,泪水却被甩了下来,沿着面颊滴落。
看着并不是没有被欺负的样子。
俞显心头霎时生了怒,冷声道:“到底是谁欺你?”
一瞬间,俞显都想出了无数种上门砸场的法子,连带诛天剑都隐隐嗡鸣,却在晏与歌一声软软的“师尊”唤出后,又倏地静了下来。
晏与歌抬眼定定地看着俞显,问道:“师尊会一直都属于弟子吗?”
俞显闻言微怔,须臾,他无奈道:“说什么傻话。”
晏与歌神情却很认真,固执地问道:“会吗?”
俞显看了小少年两眼,以为是谁在晏与歌面前乱说了什么,让晏与歌认为他会再收别的徒弟,别的不论,这份孩子气的占有欲还是挺让人啼笑皆非的,俞显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晏与歌的脑袋,道:“会。”
他只会收晏与歌这一个徒弟,自然是独属于晏与歌一个人的师尊了。
得了俞显的回应,晏与歌一把扑进了俞显的怀里,委屈哭道:“说好的,不许言而无信。”
俞显失笑拍了拍小少年的脊背。
“嗯,说好的。”
第086章 亦仙亦魔(7)
那之后, 晏与歌又逐渐恢复了原来日日心畅的模样,与同门的关系也一如从前。
除了每回幽月造访浮雪峰时会表现出不甚明显的抵触。
不过俞显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在浣溪峰集学时的不愉快让晏与歌产生了心理阴影,是以看见幽月时总会应激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原本幽月还迟疑不觉, 然而一来二去的观察之下, 幽月总算确认了晏与歌对她的不喜。
幽月心里大感疑惑,转头询问俞显怎么回事, 俞显倒也失笑摇头, 简单说了那日的事情。
幽月了然后, 不由哭笑不得, 她看着不远处即便练着剑,不虞的余光也总是时不时往这头瞥的晏与歌, 叹道:“看来与歌现下是十分不乐意瞧见我啊, 这可真真是冤枉。”
俞显竟也以为然:“确实挺冤枉的。”
闻言,幽月还没对俞显这般好似总算明了些事理的模样露出点惊讶, 就听俞显继续道, “那你就少来浮雪峰吧。”
幽月:“……?”
俞显又补一刀:“免得老是招嫌, 闹得心头多不愉快。”
幽月:“………………”
这话听着也不知是说她会心头郁闷,还是说晏与歌会心生不快。
就俞显这损毒的嘴, 幽月觉着是后者为多。
俞显仿佛没有看见幽月剜来的白眼,瞧晏与歌不知道怎么回事, 剑招竟错了两式,便施施然起身,噙笑欠扁道:“本座还需教导徒弟, 幽月仙子如无他事, 还是尽早回吧。”
说完,俞显便走了。
幽月也真是同俞显吵习惯了, 对这种程度的言损竟也不觉多着气,是以拂了拂裙袖,真就走了。
那厢晏与歌瞧见此景,在俞显走到近前时,有些不明所以地慢慢停了剑,问道:“幽月师姑怎么走了?”
俞显抬手轻轻掐了掐晏与歌的脸蛋,好笑道:“这脸上全是不高兴,她要再不走,恐怕你都得哭出来了。”
晏与歌脸一热,反驳道:“弟子才不会哭。”
俞显挑眉道:“你这剑法再错多几式,就该轮到为师哭了。”
晏与歌:“……”
这下晏与歌本就泛红的脸,一瞬间就从头红到了脖颈。
晏与歌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呐呐道:“师尊,弟子知错了……”
俞显道:“既然知错,就把错的剑招多练几遍。”
他取出通体冰蓝的诛天剑,随手挽了两个剑花,漫漫然道,“为师陪你练。”
晏与歌心头郁闷一扫,扬起笑意道:“是!”
晏与歌斜持灵剑,摆开阵势,在俞显的眼神示意下,率先使出一剑“千叶流星”,俞显横剑一格,应对得游刃有余,随后不断凭借喂出的道道剑招,纠正着晏与歌的剑法。
一时间,漫天尽是炫目的流光剑影,飞雪也受剑风震扰,呼啸着掀起雪尘。
在这般雪尘漫漫中,一年又一年迅速流闪而过,是小少年稳步提升的修为,是他日渐长开的容颜,是如青竹抽条般节节拔高的身形。
当雪尘尽落时,一身形高挑清瘦,五官秾丽有如霞照初露的少年挑剑一收,下颌一扬,挑唇道:“师尊,弟子练得如何?”
清澈的嗓音宛如泉水击玉,听来实在悦耳。
俞显含笑道:“甚好,兴许再过不久便能剑意浑成,一跃金丹。”
闻言,晏与歌顿时得意地扬起了笑。
七年时间,于动辄闭关百年,近乎与天同寿的修士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却足够在宠纵中长大的晏与歌眉眼养出骄矜,容颜冠绝天下,连素来绝艳之名远传四海的幽月仙子都要逊色三分,唯有其尊师尘澜与他不相上下,为修真界纳罕。
若不是尘澜仙尊威压极甚,加之晏与歌被尘澜仙尊勒令不可迈出飞穹宗半步,看晏与歌看得紧,恐怕追在晏与歌身后的男女能从北天排到南境。
不过这并不能让人彻底歇了心思,撇开容貌不说,单论修为天赋与身份,晏与歌也是年轻一辈最为杰出的修士,父母辈的肖想不了尘澜仙尊,还不能让小辈努力一把,争取一下尘澜仙尊的小徒弟吗?
是以不少人仍坚持从飞穹宗门人口中旁敲侧击地打听晏与歌的动向,甚至频繁寻着由头拜访飞穹宗,既为一睹晏与歌绝姿,也期望与晏与歌结交。
只是很可惜,除却与晏与歌有同窗之谊,同门之情的人,只有宁馨心与陈义真正同晏与歌交情甚笃,旁的人再是努力,也在晏与歌爱搭不理的表情下,不得不哑下心思。
该说不愧是尘澜仙尊教出的徒弟吗?那矜傲灵动的眉眼下,似笑非笑的意味实在叫人心凉又心痒。
心凉的,自然是歇了心思的人。
而心痒的,则是心思不歇之人。
这日集学的课业名为“开秽”,是所有年及十八以上的弟子集中习学的内容,一般来说,十八岁以下的弟子并不允许参加这项课业。
然而满堂只有晏与歌一个初初十六年纪,却修为已登辟谷后期,比其他最高只有筑基的弟子整整跨了一个境界,悟性极佳,慧锋长老思忖着,左右也就两年时间的差距,让晏与歌提前学也并不妨碍什么,是以便将晏与歌列入了集学名单中。
原本晏与歌对于这项课业为何叫做“开秽”,为何要将男女分至两室分别教学,又为何授课之人是合欢宗这一别宗的晴曳长老和少宗主颇感不解。
直到课业开始,晏与歌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是学习双修法诀。
玄理讲究阴阳平衡,双修一法便是应阴阳调和之理而生,是修真界中修士提升修为最有效的法术之一,以合欢宗最是深谙,是以合欢宗才能屹于名宗之列不倒。
晴曳长老作为女修,自然而然是到女弟子那室授课。
当合欢宗少宗主柳无沁步入晏与歌等人所在的屋里时,明明只是轻到难以察觉的视线,仍然是被晏与歌敏锐捕捉到了那道目光的痕迹,而这也让晏与歌瞬间冷了脸色。
晏与歌能分辨出柳无沁瞥向他的目光里暗含的是什么。
是觊觎。
晏与歌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相反,十分熟悉,他曾在无数人眼里看见过。
柳无沁余光注意到晏与歌那张脸上的生动冷意,心跳都栗了一栗,自从两年前拜访飞穹宗时远远瞧见晏与歌后,柳无沁就对这少年再也不曾忘怀过。
他也算是阅美人无数,却从不曾见过这等尤物,便是冒着得罪尘澜仙尊的风险,柳无沁也想尝试一下,能不能染指两分。
课业“开秽”分为习诀、览相、悟法三个部分,习诀时满堂静肃,众人纷纷打坐,随柳无沁授诀而无声念诀、品诀。
等到览相开始后,满堂就开始骚动起来,盖因览相就是看拓相水镜中呈现的种种形式的双修法。
不同形式双修法的效用不同,从低到高依次比较,愈是达到法身交融的境界,就愈是成效显著,是以当众人看着由低效形式到高效形式,从单纯打坐、相叠双掌,到双人交叠相缠的景象后,无不红了脸。
可与他人脸红却坦然的模样不同,晏与歌用力攥紧了双拳,才堪堪将脑海里不自觉联想的画面摒除到角落,眼神含着慌乱躲闪,以致于到了悟法阶段时,明明晏与歌此前早已做好了防备,却还是不敌柳无沁百年的金丹境界,从而着了柳无沁的道。
所谓悟法,便是要化法诀为自身的道,通过冥想将所习法诀与所览的相融会贯通,是相对容易的部分。
然而与他人的打坐悟法不同,晏与歌被硬生生困入了一片幻境中,而幻境景象,正是晏与歌方才所联想的画面。
红绸遍垂的浮雪殿主殿中,一袭红袍,衣裳半敞的“俞显”从床上撑起半身,看着同样满身红袍,愣愣坐在床角的晏与歌,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原来我们小与歌,喜欢他的师尊啊。”
柳无沁打开双手欣赏了一下身上的装束,幽声道,“小与歌知不知道在修真界,师徒悖逆是要被唾弃的?若是让你师尊知道了,怕是要把你逐出师门的。”
闻言,晏与歌面色瞬间煞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晏与歌就意识到了自己对师尊的感情早已不是孺慕和依赖,而是情。
不为世人所容的悖逆之情。
晏与歌怎么也没想到,他曾想埋藏一世,以着弟子身份固守在俞显身边的情,有一天会被他人窥见。
柳无沁起身凑近晏与歌,道:“你若让我尝个味道,我就不将你的小秘密传扬出去,好不……”
一把剑直直顶在了柳无沁的胸口上,柳无沁话音一顿,眼神觊觎不减,欲念翻涌里尽是兴奋,他道:“对着我现在这张脸,你真的敢刺进来吗?”
“你敢吗?”
晏与歌紧攥着灵剑,攥得指骨发青泛白,他眼眶通红地死死盯着“俞显”,牙根咬得死紧,一呼一吸都发着恐惧的颤。
见晏与歌防线仍固,柳无沁眼神一戾,如同念咒般,压着声道。
“你真的不怕我告诉所有人吗?”
晏与歌呼吸一抖,见此破绽,柳无沁伸手将灵剑一打,朝晏与歌扑去。
“砰”的一声巨响震在整片空间,幻境瞬间湮灭。
一只手臂揽住晏与歌的腰身,将晏与歌一把抱进了满蕴冷雪香气的怀抱中。
其他或被响声从冥想中震醒,或从附近急忙跑来的人,都纷纷看向了那道突然出现在胥沧阁的身影。
“尊主尊安!”
“尊主尊安!”
“尊主尊安!”
俞显怒不可遏地看着被灵力打摔在地上的柳无沁,满脸尽是杀意。
察觉到晏与歌境界不稳时,俞显心头一紧,当即赶了过来,原本路上还思忖着应是虚惊一场,结果就看到了这么一出。
看似不轻不重的一道灵力,却生生斩断了柳无沁的筋脉,俞显仍觉不够,只手凝力,直接朝柳无沁的丹田劈出了一道悍然剑意。
“啊啊啊啊啊——!!”
凄厉痛嚎顿时刺进所有人耳里,众人一愣,瞬间明白尘澜仙尊正在废掉合欢宗柳少宗主的修为,这般下去,此人不死也得废啊。
匆匆赶来的晴曳长老见状,忙拦在俞显身前急声道:“尘澜!还请手下留情!”
俞显冷睨过去,道:“留情?留什么情?”
晴曳长老道:“看在合欢宗与飞穹宗多年交情的份上,请放过我宗少宗主!倘若少宗主有个什么闪失,宗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你就不怕与我们整个合欢宗为敌吗?!”
俞显要笑不笑道:“便是天道动了本座徒弟一根手指,本座也要斩了它首级来偿!区区合欢宗,也胆敢在本座面前拿乔!”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震,身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就好像,谁也不会怀疑尘澜仙尊能否斩杀天道。
没人觉得他做不到。
晴曳长老骇然白了脸色。
诛天剑轻易不指向人,一旦指人,必见血光,现下所有人震骇地看着俞显将剑尖斜指已成半个血葫芦的柳无沁,听着俞显道:“三日之内,合欢宗给个交代,否则……”
俞显冷然道,“本座便将整个合欢宗喂到天堑!”
话落,俞显揽着晏与歌转头御剑离开,留下这一片死寂。
晴曳长老身体一软后退了两步,唇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完了……
全完了……
第087章 亦仙亦魔(8)
回到浮雪峰后, 俞显便赶忙将晏与歌放在了椅榻上,蹲身查看他的丹田情况。
片刻后,并无觉出有何异常的俞显心弦一松,缓缓撤回了灵力。
玄咒没有被触碰的痕迹, 说明天道并未附在柳无沁身上对付晏与歌, 那就只是柳无沁色欲熏心,妄图欺他徒弟了。
念及此, 俞显神色却又冷凝了几分, 拳心用力握了一握, 才堪堪让难看的脸色缓下。
须臾, 他抬手揉了揉晏与歌的脑袋,面带安抚地回看向一直怔怔看着他的晏与歌, 温声道:“没事了。”
很长一段时间, 晏与歌都没有回应半个字音,只是缄默着, 无声地看着俞显, 就在俞显以为晏与歌确实不想开口, 慢慢收回手时,晏与歌冷不丁问道:“师尊都看见了吗?”
俞显微顿, 旋即道:“看见什么。”
他神色与平常无异,眼里轻微的疑惑亦瞧着真实, 晏与歌喉头微微干涩,一时间竟不知到底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了。
须臾,晏与歌两手缓缓紧攥, 神色隐隐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 他咬了咬牙,追问道:“那……可曾听见什么?”
端量着晏与歌白到几近透明的脸色, 俞显手指微蜷,下意识涌到喉口的那句“你想我听见什么”踯躅了片刻,还是压了下去。
他心底无声一叹,最终道:“不曾。”
闻言,晏与歌通身一僵,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师尊、其实都看见了。
也都听见了……
此一言,既是拒他,也是留他。
拒他悖逆之情,留他徒弟之名。
于是当作什么也不曾知晓过。
明明知道师尊是对他心软了,没有狠心将他逐出师门,可晏与歌还是难受不已。
俞显抬手轻轻揩去晏与歌脸上的泪水,温缓道:“不哭了。”
结果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后,晏与歌的眼泪立马流得更凶了。
俞显无奈起身,将晏与歌的脑袋按进了怀里,晏与歌顿时紧抱住俞显的腰身,埋首在俞显的胸膛嚎啕大哭起来,缕缕温热渗过衣料洇湿在俞显的胸口,烫得俞显心口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才渐消渐止,空气里缓缓流淌着静谧。
俞显低眸看去,便见晏与歌已经抵在他怀里睡着了,眼角仍染着泪痕,呼吸间不时还会小小地抽一下,瞧着让人生怜。
俞显无声看了许久,才垂手将晏与歌轻轻打横抱起,带回了寝殿放入床榻间,他扯过被衾盖住晏与歌,随后安静转身,离开了浮雪殿。
俞显没有去任何其他地方,而是如往常般,一有余空便跑到泛天渊。
数百年的时间,横亘在泛天渊天穹之上的天堑豁开的裂口已经扩大了数倍,灵源化风被天堑不断卷吞,已然成了漩涡之象,轰雷鬼啸不曾停歇,天地尽是昏暗。
在这片辽阔可怖的荒域中,那道月白身影如同一缕蓝涟漾泛,瞧之渺小,却叫天地忌惮。
俞显仍在用灵石定下阵位,以剑意布画法阵。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画下一笔阵纹,便会多一分不舍。
也许是在小小的晏与歌笨拙地将蝴蝶银链戴进他手腕的时候。
也许是在看着彼时明明修为尚低,不足以抵御浮雪峰严寒的晏与歌每天固执守在门口,等他归家的时候;
也许是在瞧清晏与歌望向他时,眼里满含着倾慕的时候;
亦或是在……认清了自己的心的时候。
画着画着,法阵的模样就逐渐偏离了原来的预想。
俞显失神地看着身下已然趋近完整的法阵,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不日之前,无主峰峦之上,坐在山崖草地边满面悠然笑意的晏与歌。
那是俞显常带晏与歌习剑的地方,地势极高,足以览尽河山,风景宜人,漫山皆是花草。
彼时俞显侧首看着与他并排而坐的晏与歌眉眼含笑地远望万里山河,两脚还随意伸展在前孩子气地一晃又一晃时,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便问道:“喜欢这万生浮世么?”
口吻十足散漫,似是随口一问。
晏与歌闻言一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睫一颤,最终扬起极是好看的笑容,毫不犹豫点头道:“喜欢!”
在山崖的习习微风中,晏与歌不知道这声笃定的回答,曾让身侧之人做下过什么决定。
也不会知道有人曾借着微风,眼眸半阖地吻过他缭扬的青丝。
既然晏与歌喜欢,俞显不介意将这本来就属于他的世界,还给他。
而他,俞显,玹煜。
不过是回到了原本该回的地方。
看着耗费心血布画的法阵,俞显神色有些遗憾。
也许还能再陪他家小徒弟几十年吧,实在是……有些不够啊。
……算了,也聊胜于无了。
俞显无声扯了扯嘴角。
他指凝灵力,在最后一个阵位上,填上了最后一块灵石,模糊灰暗的法阵顿时亮起了冰蓝耀目的光芒。
至此,原用于摄取玄灵之力的法阵,彻底变成了天石将来的坟茔。
……
晏与歌本还忐忑着俞显在知晓他的心意后,即便心软留下了他,也还是会在态度上有所变化,譬如避着他,疏远他。
可是并没有。
俞显待他一如既往,容他骄纵,予他偏宠,同晏与歌预想的最坏的结果相去甚远。
即使窗户纸又糊上了几层,不可说的情意又上了几道锁,可晏与歌也知足了。
至少师尊,仍旧是他一个人的师尊。
“小师弟,你怎么样?还好吗?”见隔日晏与歌没有多作歇息,依然来了胥沧阁集学,宁馨心忙凑到了晏与歌身边关心询问。
虽说这些年来又多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子,然而同晏与歌关系较亲的人,仍是习惯性唤晏与歌为小师弟。
晏与歌笑了笑道:“我无事,不必担忧。”
闻言,宁馨心多打量了两眼晏与歌的神色,见晏与歌确实心情尚可的模样,便放心地松了口气:“那便好。”
陈义大喇喇坐在晏与歌旁桌桌面上,抱剑啐骂道:“这合欢宗真是什么作滥之人都敢奉为少宗主,竟敢跑到咱们飞穹宗犯太岁,呵,现下踢到铁板了吧,要我看啊,两日后合欢宗也别给出什么交代了,直接抻着脖子,自个儿乖乖去泛天渊喂天堑吧。”
正学室里其他已然知晓了来龙去脉的人一听,当即应和道。
“就是就是!居然敢欺负我们家小师弟,必须狠狠扒下一层皮来才能解气!”
“那柳无沁也不瞧瞧自己长的什么样,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才敢肖想小师弟。”
宁馨心不虞道:“行了,你们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此事日后莫要再多议,尤其是出门时不可外传,以免外头有鼠辈小人添油加醋,瞎说八道,届时三人成虎,定然会污了小师弟名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讪讪闭了嘴。
陈义用指节蹭了蹭鼻尖,道:“之前我还对尊主不许小师弟离开飞穹宗这事百思不得其解,觉着尊主对小师弟实在有些严苛,居然连外出习学也不允许,经过昨日那么一祸,我算是想明白了,这都已经是待在如此固若金汤的飞穹宗域了,居然还能让歹人钻了空子,外头指不定还藏着多少豺狼虎豹呢,也难怪尊主把小师弟看得这么紧了。”
“那小师弟岂不是连遴仙大会时,也不能去水云秘境了?”一人讶然道。
另一人纳闷道:“应当不会吧,水云秘境只能由尊主开启,尊主是定然会去的,有尊主在身边,就算有再多歹人,也不足为惧吧。”
又一人应和着:“对啊,何况那时我宗半数修士都会前往,护住小师弟绰绰有余啊。”
晏与歌疑惑道:“水云秘境?那是何处?”
宁馨心解释道:“是琉璃海的一方宝境,已存在数万年,每过百年便会自行开启一次,凡是筑基及上、元婴以下的修士皆可入内,寻觅机缘。只不过自从天堑出现、灵源流失后,水云秘境便需合至少五十名元婴修士之力方可人为开启,而玄灵逃逸琉璃海后,便只有尊主才能开启了。”
陈义“嘶”了一声,说:“尊主应该不会拘着小师弟,不让他去水云秘境吧,谁不知道尊主同幽月仙子就是在水云秘境从筑基连跨三个境界,直接达到元婴期的啊,多奇绝的一处福地,小师弟去了,定也能有所突破啊。”
一时间,正学室里都有些沉默,昨日之事还历历在目,谁也摸不准尘澜仙尊对晏与歌的看护会不会又紧了几分。
边侧一人道:“先不说尊主让不让小师弟去水云秘境了,再过些时日便是遴仙大会,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那才是最该注意的时候。”
“说的是。”
“希望莫要再出现不长眼的东西。”
“谁敢多看小师弟一眼,我先替尊主收拾一顿。”
或真或假义愤填膺的声音在晏与歌耳边响着,晏与歌却不甚在意,他将下颌搁在手背上,眼里含着隐约笑意。
真的是像他们说的那般,师尊是担心他在外会受欺,所以才不让他离开飞穹宗域的吧?
虽说晏与歌如今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但架不住当世修为实力之高者何其之多,晏与歌初出茅庐,难免会像昨日那般有所不敌。
念及此,常年因俞显不让他迈出飞穹宗半步而心积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涌上满足的欣喜。
只要有师尊在身边,能不能出去玩已经不重要了。
察觉到慧锋长老的气息正在接近,众弟子身形一僵,然后瞬间窜回了各自座位。
等过了遴仙大会,这般场景兴许就会变成下一批弟子上演了。
第088章 亦仙亦魔(9)
散学之时, 日头还将将高挂。
晏与歌一如往常没有逗留胥沧阁,独自回了浮雪峰,见银凇木下没有俞显品茗的身影,眼神微微有些失落, 很快便又转变成了对俞显归家的期冀。
他将灵剑放入达到辟谷期后, 便自然而然开辟出的仅六尺见方的须弥空间里,打算先回殿内享用每日俞显定量给他备好的灵果, 再出来练剑。
不想刚行至浮雪殿门口, 晏与歌便经由师徒诀的特殊灵息, 感应到了俞显的存在。
晏与歌讶然一顿。师尊没有出门吗?
思及此, 晏与歌忙迈进了浮雪殿,唤道:“师尊?”
然而浮雪殿内一片寂静, 并没有传来俞显的回应。
晏与歌疑惑地皱了皱眉, 循着师徒诀灵息一路寻了过去,觉出路径所往乃是淬体池的方向, 晏与歌心跳微微一颤, 不由迟疑地放慢了步子, 待到达后殿门口边时,步子便彻底停了下来。
晏与歌犹豫了片刻, 才又唤道:“师尊?”声音放得轻低,也不知是怕惊扰了什么。
仍未听见回应后, 晏与歌轻轻吸了一口气,提步慢慢绕入了后殿,目光甫一触向前方, 便顿时瞠大了双眼, 连同脚步也僵了下来,一股羞赧的热度猛地窜上了晏与歌的脸。
只见朦胧可视的流萤屏后, 俞显正安静地泡在淬体池内,他双眼紧阖,放松地靠着池壁小憩,浑身散发着倦懒的气息。
理智告诉晏与歌,此时应当做的是遵循弟子规矩退出去,莫要扰了师尊。
可不知怎的,脚下就像扎了根一般,无论如何也挪不了半步。
昨日之事冲击太大,以至于晏与歌只顾得上慌乱恐惧,根本无从想起其他,此时被眼前景象一激,在课业“开秽”览相部分时联想到的更为越矩的画面,便不期然又浮现在了脑海里,怎么也拂不去。
集学“开秽”之前,晏与歌只知自己深慕俞显,既瞧不得他人靠近俞显,又想要将俞显据为己有,明明已然是俞显唯一的徒弟,晨时相伴,夜时同寝,已是较其他师徒而言足够亲近,可晏与歌却总是烦躁地觉着不够,一点也不够。
他想要同俞显亲近一些,再亲近一些,却又像被无形的绳索束住了手脚,不知道要怎么做才算更亲近,才能做到将人独占。
直到集学“开秽”后,绳索才陡然撤去,深重情念后知后觉地,迟钝地激发了这具青涩躯体本能的欲。
对双修之法已然知悉,于感情一道觉悟更深的晏与歌,也终于对情.欲有所开窍,直观地感受到了自身对俞显的渴望。
不知僵滞了多久,又踯躅了多久,最终,晏与歌咽了咽口中干涩,像藏在洞窟里慢慢朝洞口外探出脑袋的小仓鼠般,他放轻了脚步,紧张地往淬体池走,心脏砰砰直跳。
他只看一眼……就看一眼……师尊不会知道的……
绕过流萤屏后,眼前景象顿时清晰了不少,只见淬体池上缭绕着薄薄飘渺的雾气,隐约掩住了池面以下的风景,俞显额发已被晕湿,双眼紧闭可见眼型狭长,唇角天生自带似笑非笑的弧度,瞧来便叫人心头微漾。
看着看着,说好的“只看一眼”便不知被晏与歌抛到了何处,他鬼使神差地又靠近了几分,慢慢地,便蹲跪在了俞显的身侧。
“师尊……”
晏与歌唇瓣微动,似低唤,却轻而无声,不见俞显醒转,不得俞显回应,便自欺欺人地安了心。
他屏着呼吸,痴痴缭绕在俞显脸上的视线停留片刻,才敢逐步往下,顺着一颗水珠滑落的轨迹,目光慢慢绕过轮廓清晰的喉结,划过笔直优美的锁骨,那如瀑青丝游曳在池水中,不时扫过肌理分明的胸膛,呼吸间形状漂亮的胸肌一起一伏,晏与歌的心跳似也随之一跃一缓。
视线不自觉慢慢往下,当落至某处时,晏与歌有如触电般,猛地收回了目光,身体一软生生坐在了地上,手掌顺势撑在地上打出的声响如一记惊雷叩进了晏与歌的脑海,晏与歌顿时如梦初醒,惊慌地看向了俞显。
见俞显眉宇轻轻蹙了蹙,一副被怪声惊扰就要醒来的模样,晏与歌吓得魂都要飞了,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落荒而逃。
晏与歌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绕过流萤屏往外跑时,一道十足清明的视线也跟随着,落在了他身后。
眼睁睁看着晏与歌彻底跑没影后,俞显才轻轻笑出了声。
这色胆,也就只够包半颗灵果了。
俞显撩了把水浇到脸上,两腿不自觉合了一合,掩住从晏与歌唤出那声气音般轻咛的“师尊”后,就颇为没有出息起了反应的地方。
也难怪会吓跑晏与歌了。
其实俞显是真睡着了,也实在是在浮雪峰太过放心,才会直到晏与歌快要绕过流萤屏时,才迷糊醒来。
本是想瞧瞧晏与歌想做什么,没想到晏与歌不经臊,弄出了大动静,他若不假装被吵醒一下,就不礼貌了。
又多泡了一会儿,等邪火压下去后,俞显才起身穿衣,洇湿在发间的池水也瞬息化为灵力流入了体内。
俞显施施然一路走着,走到了浮雪殿门口,望着不远处在峭壁雪岩之间腾跃,剑法明显比正常时候凶狠,出招既急又乱的晏与歌,俞显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晏与歌耳朵捕捉到了这声轻笑,下意识看了过去,一见师尊那张脸,不由又想到些不该想的,心里羞愧,白皙的脸也瞬间爆红。
晏与歌收剑站立,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无措地看向俞显:“师尊……”
“嗯。”俞显随口应了,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师尊没发现?
晏与歌松了口气,道:“回来有一阵了。”
俞显道:“回来后便一直在练剑?”
晏与歌一顿,囫囵道:“嗯……”
俞显又道:“没去找为师?”
晏与歌双目一瞠:“没有!”
俞显挑了下眉,揶揄道:“是懂事了,以往瞧不见为师,还不得哭着鼻子把每个角落翻一翻才罢休。”
晏与歌羞得想往地缝里钻,眼神躲躲闪闪,道:“师尊在沐浴……弟子怎好进去打扰。”
俞显笑了笑,不置可否,他道:“去后峰吧,今日结丹。”
晏与歌一愣:“今、今日么?”
俞显道:“嗯。”
晏与歌道:“可是弟子如今才辟谷中期,悟性恐怕还不够结成金丹。”
俞显道:“修为先提,悟性后跟也无甚妨碍。”
晏与歌抿了抿唇,道:“师尊是要我用金玄丹吗?”
俞显道:“嗯。”
晏与歌心头怪异,此前师尊明明说过金玄丹虽然可辅助修士跨越境界,可若悟性与境界不匹,所能发挥的实力与实际境界该有的实力相比,难免会有所折损,于是更希望晏与歌仙修之路脚踏实地,一步步稳扎稳打。
然而现下,师尊却要他服用金玄丹。
那厢俞显已经步出浮雪殿,往后峰方向走了去,晏与歌无法,只得亦趋亦步地跟上。
犹豫了片刻,晏与歌还是没忍住问道:“师尊,弟子不明,为何如此着急?”
俞显漫然道:“遴仙大会在即,来者诸多,若叫他人知晓你十六年纪便已臻金丹境,比为师当年还要厉害,为师脸上多有光啊。”
闻言,晏与歌便乖觉地不再追问了。
师尊在插科打诨,明显实话不便与他多言。
到了后峰后,晏与歌便依俞显的指示,盘坐在了阵位中,待将金玄丹服下后,便阖眸运诀,封闭五感,进入了白茫辽辽的神识虚境,一点点将金玄丹化散的灵流运化到周身灵脉。
灵流甫一运入灵脉,顿时化为锋利尖刃,寸寸绞割灵脉滞塞的筋肉,拓开灵脉的宽度,如海灵源顺势从峰崖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啸然涌入了灵脉。
“唔……!”
剁骨裂髓的剧痛冲刷着晏与歌的每一根神经,冷汗瞬间布满了全身,他死死咬着牙,才堪堪压制住整个躯体的颤抖。
原本的晴空之上,很快聚起了遮天蔽日的隆隆天雷,发出可怖的轰响,许多看见了这片异象的飞穹宗人都纷纷惊异观望,瞧方向乃是浮雪峰后峰,当即了然过来。
“晏与歌居然又突破了!”
“这天赋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啊……”
“小师弟太强了,可怕啊可怕。”
“与歌不是辟谷中期吗?怎会忽然突破境界。”飞穹殿上,一执剑长老肃然道。
飞穹宗主凝眉道:“许是尘澜让他吃了金玄丹。”
执剑长老讶然:“尘澜在想什么,悟性不够则境界不稳,他怎会不知?与歌如今才十六岁,这般下去保不齐会走火入魔啊。”
飞穹宗主沉吟着摇了摇头,道:“尘澜做事一向妥帖,此举应当是自有考量吧。”
而浣溪峰上,幽月一见此象,心道不好,当即挥剑往浮雪峰赶去,一到浮雪峰后峰,便喝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俞显闻声未动,只淡声道:“知道。”
幽月浑身一寒。
俞显扫了眼瀚天雷云之中,正酝蓄成型的雷劫,缓缓从丹田处,取出了本命灵剑诛天剑。
幽月看着晏与歌周身漂浮的血色符文,脸色很是难看。
那是……玄咒。
原本应在晏与歌达到化神境时才能被解除的玄咒,如今俞显却要借金丹境雷劫,强行解除。
倘若没有足够强悍的结界护持,一个不慎,晏与歌就会死于雷劫与玄咒对撞时近乎毁天灭地的灵流之中。
俞显从不急于取得玄灵之力,又怎会在现下贸然让晏与歌的生命受到威胁,依她对俞显的了解,幽月便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俞显正在通过强行解除玄咒,提前解开天道给玄灵下的禁制,让玄灵能凭借人身躯体,安然活着。
他放弃了用玄灵之力填补天堑,放弃了伤害玄灵。
幽月眼眶泛起了红意,不死心道:“已经决定好了?”
狂风吹卷着三人的衣裳,俞显默了默,微微侧首向幽月:“阿姊,抱歉。”
在他选择回到天堑时,便注定是要亏欠幽月,连累幽月了。
轰雷响彻愈发急促,幽月苦笑喃喃道:“从你把他带回来开始,一切都错了……”
俞显指节微蜷,却默然无言。
幽月仰头拂去了泪水,“也罢,早该想到的……本就该如此。”
“左右你我不属于这里,回去也便回去吧,玄灵本也无辜,原该好好待在琉璃海的……”
说着,幽月两手交错几番蕴出本命灵源,翻掌送到了晏与歌周遭形成透紫色的结界。
见状,俞显微微一惊:“阿姊?”
“玄咒威力不容小觑,多一人之力便多一分护持,况且——”
幽月嘲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将一缕命源送到与歌身上,好死了之后也能保有一分神识陪着他吧,命源失却一分都会损及自身,也不怕一个没扛住被玄咒反噬了,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没心没肺的还能这么痴情。”
俞显:“……”
幽月继续扎刀子:“以后要是瞧着与歌觅得良人,倒是把你这师尊忘得一干二净了,看你能多高兴。”
俞显:“…………”
见俞显神色难看,幽月的脸色便好看了不少。
一道更为轰天的雷声猛然响彻,雷劫已然成型,见状,俞显应时一掷,诛天剑便倏地掠至了晏与歌上空,柄指雷云,剑指天灵,下一瞬,苍雷成柱由天而降,一举打向了晏与歌。
咔嚓骨裂声响起,晏与歌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俞显见状心头一紧,顿了须臾,最终还是面色沉凝,操控诛天剑不断接连天雷,轰击玄咒。
似有怒啸震彻雷云之上,俞显瞥目望去,便见如血的云电隐隐勾勒出一道狰狞的影子,他眼神一冷,讥嘲勾唇。
从多年前发觉天道想要蚕食玄灵开始,俞显便明白了玄灵乃是超脱三界的存在,不受天道控制,甚至是与天道同等。
天道伺机夺走玄灵一举,一是与俞显作对,叫俞显谋计落空,逼着俞显最后只能去填天堑,毕竟上玄之天一毁,别说当世万物,便是俞显自身也会不复存在。
二便是想要攫取玄灵之力,扼杀玄灵,成为上玄之天唯一的掌控者了。
如此,俞显又怎能如天道所愿。
与其说剥除一缕命源是为暗暗陪伴晏与歌,不如说是要铸下一道防线,防止天道在晏与歌达到化神境之前,再对晏与歌下手。
俞显无法确定他家小徒弟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在他回到天堑之前,是否能臻至化神,彻底摆脱天道的威胁,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出手,以防万一。
随着一道道雷劫轰下,玄咒被逐渐灭除,晏与歌也被雷劫劈得皮开肉绽,满身溢血。
天穹怒啸不停,雷云轰震不歇。
不知过了多久,雷劫终于收势,浩瀚灵源汇涌向晏与歌,金丹凝结悬于丹田,伤痕尽数愈合,在黑云消散,露出漫天星辰之时,晏与歌缓缓睁开了双眼。
感受到丹田里的浩然灵气,通身脱胎换骨般的轻盈,晏与歌神色一喜,望向正好收起了诛天剑的俞显:“师尊,弟子结丹了!”
说着,晏与歌还立马从地上起身,跑向了俞显。
俞显一笑:“居然扛住了雷劫,不愧是本座徒弟。”
晏与歌顿时开心一笑。
“事既已成,我便先走了。”
闻声,晏与歌讶然转头看去,见是幽月仙子,有些呐呐道:“幽月师姑。”
幽月仙子什么时候来的……他都不知道……
幽月看了眼晏与歌,眼神是晏与歌看不懂的复杂,她轻轻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转身御剑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幽月的身影,晏与歌才抿唇问道:“师尊,幽月师姑怎么来了?”
俞显道:“怕你出事,特来看看。”
晏与歌眼眸半阖:“噢……”
“走吧,回去吧。”俞显低眸看了眼晏与歌的衣裳,“把血污洗洗。”
晏与歌一听,当即跟着低头看,见身上脏兮兮的,瞬间红了脸:“我、我立马去洗!”
说着,不等俞显说话,晏与歌先跑了。
俞显笑了声,施施然提步往浮雪殿走。
第089章 亦仙亦魔(10)
晏与歌沐浴完出来时, 已是到了入寝时候,基于第二日还要集学,晏与歌不敢耽误,褪了外衫便爬上了床。
侧躺下来后, 晏与歌看着床边正在打坐的俞显, 心头算了算自身从沐浴前到沐浴后的总体耗时,然后默默数着时间。
待数过五六盏茶后, 果不其然, 俞显开始沉气凝息, 须臾慢慢睁开了双眼。
晏与歌适时拍了拍脑袋边另一只琉璃枕, 道:“师尊,该就寝了。”
这样的情景基本每晚都会上演, 经年累月之下, 晏与歌也早就琢磨清楚了俞显的一些习惯,譬如晚间睡前总要打坐一番。
“嗯。”俞显轻轻一扬手, 耀了满室的夜明石登时暗淡下来, 只余窗外飞雪映入的些许光芒。
俞显平躺下来, 阖眸道:“睡吧。”
晏与歌将手掌往脸下叠了叠,没有如以往般道一声“夜安”, 而是眨巴了下眼,冷不丁道:“师尊, 弟子今日好像看见天石了。”
尾音微扬,带着一丝好似发现了惊喜的激动。
俞显猝然睁开了双眼。
晏与歌并未发觉,顾自又道:“貌似还看见了玄灵。”
说着, 他稍一翻身趴在床上, 两手肘一撑撑起半身,自然而然看向俞显时, 俞显眼里的晦暗冷意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晏与歌好奇道:“是不是每一个历经雷劫的人都能窥天知意啊?这般才好凭借所见,去找寻天石和玄灵?”
俞显沉声问:“都看见了什么?”
晏与歌闻言,目光不自觉移至半空,回忆道:“瞧得不是很清晰,似是仙魔大战时候,天堑即裂,两团极是炫目的光从天而落,一道似月浸雪,一道如霞映海,煞是好看,不过……”
晏与歌眉头轻蹙,迟疑道,“……天石似乎并非藏到了人间,也并非被天堑卷走了,而是掉入了泛天渊一处深不可窥的崖口,这崖口奇怪的紧,竟是将天石传到了一片海里。”
俞显微微攥紧了手指。
“天石沉没于底,又化为了两片流光溢彩的海间云,然后弟子就看见了海里万千莹莹缕带托起的玄灵。”晏与歌用手撑着两颊,“倘若历经雷劫之人都能窥知此象,为何他们不说啊?还是说在他们去琉璃海寻时,天石又不见了?”
俞显道:“没有。”
闻言,晏与歌疑惑地“嗯?”了一声。
俞显看着仍然一派天真模样的晏与歌,话音情绪不明。
“只有你看见了。”
晏与歌一听,顿时睁大了双眼,脸也下意识离开了手掌,反应过来后,他赶忙道:“那我们启程去琉璃海看一下吧,说不定天石还在呢!”
俞显漫然道:“布于琉璃海的法阵既然有俘获玄灵的效用,自然也能感知到天石的存在,感知不到,便是不在了。”
晏与歌大失所望,重新躺了下来:“那师尊布在泛天渊的法阵制好了吗?可别让玄灵又逃了。”
俞显好笑道:“为师都不急,苍生亦不急,你急什么?”
晏与歌道:“再有数十年上玄之天就要保不住了,怎么可能不急,弟子还想长世守在师尊身边,百年千年上万年。”
说完,晏与歌还自顾自嘻嘻笑了一声。
“傻。”俞显取笑道,他抬手拍了下晏与歌的脑门,“好了快睡吧,不然明日该起迟了。”
“噢。”晏与歌应了声调整睡姿,而后十分自然地伸手抱向俞显的一只手,就像以往一样。
然而刚一将手抱住,这只手臂的肌肉线条便不期然浮现在了晏与歌脑海里,晏与歌猛地一僵。
“怎么了?”
低沉疑问从脑袋上传来,晏与歌忙摇了摇头,连同脑子里的旖旎也跟着甩了出去。
随后他眼珠微微一转,试探地将身形放低了一些,自认为不着痕迹地窝在了俞显的臂弯间,紧张地等了两息,瞧俞显并未推开他,晏与歌便放下了心,鼻间嗅闻着俞显身上的冷雪香气,眉宇舒展地闭上了双眼。
俞显安静看着晏与歌,却是难以入睡。
俞显没有想到天道会凭借雷劫,趁机朝晏与歌的神识中送入一些碎片画面,若非怕动作大了会被俞显发现,恐怕晏与歌现下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
它这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晏与歌同他反目,要晏与歌在生死抉择面前,成为又一道能逼迫他回天堑的助力吗?
俞显想要嘲笑天道多此一举,可嘴角却连勾起一个弧度都做不到,只剩满眼的森寒,心情也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追根究底,是俞显开始慌了。
他担心晏与歌提前知道真相……怕晏与歌恨他……
俞显总想着以“陨落”之名离开后,哪怕晏与歌知晓了一切,也不会再对他最初的算计多作责怪,更或许还会原谅他。
可是如今,天道竟企图插手离间……
俞显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
不能让晏与歌离开飞穹宗……
不能让天道接触晏与歌……
绝对不能……
“师尊……”
一声轻咛掠入俞显耳畔,俞显一愣,满腔戾气骤散。
他睁眼看去,才发现晏与歌脸色有些不对劲,缭在他臂弯间的鼻息更是带着不正常的热度。
俞显用手背碰了碰晏与歌的脸颊,同样发着烫。
生病了?
俞显轻拍了拍晏与歌的肩膀:“与歌,醒醒。”
起初晏与歌没有别的反应,唇瓣一张一合间呢喃的都是“师尊”,片刻后才动了动眼皮,露出水雾氤氲的双眼。
见状,俞显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不是生病……
……晏与歌这是、长大了。
俞显迟疑地收回了手,思绪微微有些飘。
一般来说,男子都会在这个年纪左右遗阳,晏与歌昨日又受了“开秽”课业的影响,难免会如此,瞧晏与歌也是迷糊模样,怕是当自己在梦里,只要宣泄完就会安静下来了,身为师尊自当守礼,不可多生绮念。
俞显这般想着。
然而当晏与歌似有若无往他身上蹭时,邪火还是猛地窜了上来。
晏与歌被陌生的感觉烧得难受,本能循着熟悉的气息靠近,不知不觉便半爬到了俞显身上,鼻腔微微带泣:“师尊……我难受……”
俞显身体绷得极紧,理智的弦寸寸崩裂。
他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晏与歌眉眼间既懵懂又勾人的神色,“不可逾矩”、“不可铸错”、“不可在算计了晏与歌之后又卑鄙享取地他的感情”、“不可耽误晏与歌”等一系列想法通通被抛在了脑后。
这本该是他的人……
俞显抬手缓缓扣住晏与歌后脑,催动藏在晏与歌体内的那缕属于他的命源,让晏与歌的神识完全陷入虚梦之境。
这本就是他的人。
心念一落,俞显迫使晏与歌扬起了下颌,低首吻住了晏与歌。
晏与歌顺从地承受来自俞显的深吻,心头满胀发烫,即便迷糊觉着这只是一个梦,也欣喜不已,在俞显吻上他脖颈时,他紧抱住俞显呢喃道:“师尊……弟子心悦你……”
俞显一顿,险些一个不受控在晏与歌颈线上咬下痕迹。
他翻身将人压制,控制着力道不去弄坏晏与歌的衣衫,将衣物从晏与歌身上一件件剥了下来,在吻得晏与歌身体一抖时,只手一压,并住了晏与歌的腿。
……
窗外飞雪簌簌,隐约掩住了浮雪殿内促乱的喘息,墙扇却借映雪星光,投上了晃目的影子。
直到一切声息停消。
俞显无声欣赏了好一会儿晏与歌的模样,才握住晏与歌的手腕送入灵源,愈合他在晏与歌身上失控留下的痕迹,除了被磨得最厉害的那处用了些灵药。
之后又施着清尘诀,消除污迹,却颇为恶劣地留住了最不该留的,才将衣物给晏与歌重新穿上。
收拾妥当后,俞显重新躺下,噙笑把玩着晏与歌的一缕头发,一直到天光大亮,晏与歌自然醒来。
晏与歌意识回拢时,习惯性在眼睛还未睁开前检查一下俞显的手臂在不在怀里,倘若不在,便要伸手去寻。
寻到了就抱住打个小盹儿。
寻不到就知晓俞显已经起床了,然后便会没了心思懒睡,跟着起床。
然而这次发觉俞显的手臂不在怀里,晏与歌下意识去寻时,却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劲,手硬生生顿在了半路,眼睛震惊一睁。
俞显将晏与歌这一连串动作尽收眼底,含笑道:“醒了?”
晏与歌愣愣看了眼俞显,又愣愣低头看向了明显湿了痕迹的裤子,下一瞬猛地往后一窜,手忙脚乱地扯过被衾盖住身下:“师师师师尊!我,弟子,我……!”
一张秾丽脸蛋直接胀了个通红,羞赧的神情布在脸上,说不出的动人。
俞显施施然起身,一派好师尊模样地揉了揉晏与歌的脑袋:“这是长大了,不需羞。”
可谓是将道貌岸然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晏与歌哪敢让俞显知道他都“梦”见了什么,忙慌乱道:“弟、弟子先去将仪容整理一番!”
说着,晏与歌越过俞显,抱着被衾往后殿跑去,跑没影前还不忘喊了一句:“师尊晨安!”
俞显轻轻笑了声。
等晏与歌再出来时,俞显已经坐在了殿外栏杆上,用手指比划着,操控诛天剑劈砍峰岩。
见状,晏与歌讶然道:“师尊今日不出门么?”
俞显看向晏与歌,温笑道:“不出,今后也会少出。”
晏与歌闻言,顿时眼睛一亮:“那弟子集学结束便马上回来!”
俞显“嗯”了一声,在晏与歌转身就要离开浮雪峰时,忽然道:“如今你已不惧眠了吧?应当可以自己睡了。”
晏与歌一滞,无措地看向了俞显:“师尊……”
俞显道:“这么多年没有顾及,侧殿当是落了些灰了,为师一会儿便收拾一下,晚上你就住回去吧。”
理智回来后,俞显便做出了这个决定,再这般同寝下去,在晏与歌身上不堪一击的自制力定然会越来越脆弱,俞显很难保证哪日克制不住不会彻底越了界,伤到晏与歌。
晏与歌羞耻到声抖:“因为今晨的事吗?弟子可以保证今后不再如此,不会再污了师尊床榻……”
俞显无奈道:“想哪去了,正常男子都会这般,为师怎会因此对你生半分责怪。”
晏与歌看着俞显,想到某种可能,眼睛顿时蓄上了泪水,连“为什么”也不多问了,直接道:“我不要……”
俞显一怔。
“我不要自己睡……”晏与歌哭得伤心,“师尊今日把我赶到侧殿,来日是不是就要把我赶出浮雪峰了……”
俞显哑然:“胡说什么。”
晏与歌噙着泪,眼神可怜地看着俞显。
这下俞显哪还顾得上什么越不越界,妥协道:“是为师嘴坏瞎说,你要是乐意同榻就同榻吧。”
晏与歌瘪了瘪嘴,随后走到了俞显身前,伸手抱住了俞显的腰身,也不说话,就窝在俞显的怀里。
却在俞显看不见的角度,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晏与歌想,其实到底是不同了。
从师尊心软留下他开始,晏与歌心底深处便冉上了微弱的希望,总是希望师尊能对他多心软几分……再心软几分……
就像现下,师尊又一次对他心软了。
也许心软到最后,师尊就愿意接受他了呢……
俞显无奈揽住晏与歌,随手送了一道灵牒给慧锋长老,他捏了捏晏与歌的脸:“今日不去集学了。”
晏与歌低低“嗯”了一声。
“为师让人送些灵食上来,给你解馋?”俞显放缓了声哄道。
晏与歌终于抬眼看向俞显:“要甜糯球。”
俞显失笑:“行。”
此后时日,晏与歌三不五时便会做与遗阳那日类似的梦,不同的是,醒来后再也不像那般窘迫,浑身尽是清爽,除了腿会有些酸之外。
起初晏与歌还会为此羞赧不已,一见俞显就慌乱无措,次数多了后,心态就坦然了。
反正师尊不知道。
至于被要求三日之内给出交代的合欢宗也乖乖将品级颇高的宗门秘术尽数捧上,直接从独立仙门之列,变成了飞穹宗的附宗,事事听候飞穹宗差遣,合欢宗宗主则因罪卸任,带着已成废人的儿子柳无沁封关后山,不再问世事。
而遴仙大会也在万众翘首之下,应期而至。
第090章 亦仙亦魔(11)
“我怎觉得……此次参与角逐的人瞧着又比上回少了许多。”
“……确实少了不少, 年纪轻的在其中仅仅占了半数。”
“回回遴仙大会都如此,灵源流失后,我等修士是越发不易了。”
“也不知最终会是何模样的人拔得头筹。”
“我瞧淳风派的掌门千金剑法轻越,杀获了不少地级妖兽的妖丹, 潜力非凡。”
“映山派谢家小儿子也不错。”
“可有人注意到俗世界来的那小子了?就是西侧林的那个, 灵法浑然,出招实在利落啊。”
……
听着周遭各仙门长老的交流, 晏与歌扫了眼不远处悬于临仙峰正中的云镜, 镜中展现的是所有正在逐妖林经历第一道考验的众参与者们, 绝大部分都是修真界的, 也有少部分来自于俗世界。
如今临仙峰四周云阶之上尽是各仙门的宗主长老及随行门徒,一眼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人。
而临仙峰中央则是遴仙台, 经过几重考验后, 成功由云阵传到临仙峰的人,便可以在遴仙台上测灵根, 凭借资质拜宗门。
晏与歌颇觉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转而看向了身旁阖眸靠着椅背, 在众人眼里正吐纳灵息、入境冥想的俞显。
然而只有晏与歌知道,俞显从入座开始, 就一直在睡觉。
晏与歌小小地瘪了瘪嘴,忍了许久, 最终还是不着痕迹地偷偷攥住了俞显垂曳在扶手下的一小截袖子,揉着捏着地玩,目光这随便转转, 那随便扫扫。
一道低沉笑声忽然传来, 晏与歌一愣,转头看去, 便见俞显道:“无聊了?”
“师尊,你醒……冥想完了啊。”
说完,晏与歌才又呐呐回道,“……有一点。”
俞显取笑道:“为师先前都说了让你坐着啃果,打发打发时间,是谁偏要守弟子规矩傻站的?这回知道无聊了?”
晏与歌不服气道:“弟子若是不守规矩,他人瞧见岂不是丢了师尊的脸。”
闻言,俞显随手一挥,便在晏与歌身后放了把椅子,然后拽了拽晏与歌的手,让晏与歌坐在了椅子上,嘴里无奈道:“不丢脸。”
旁的人见了,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尘澜仙尊宠纵小徒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世间何人不知,并无甚么稀奇的。
晏与歌别别扭扭地红了脸,在俞显往他眼前递灵果时,边说着“弟子已经不是小孩了”,边接过了灵果,啃了起来。
“嗯,是个大人了。”俞显笑道。
晏与歌咔嚓咬了口灵果,只作没听出俞显话里的揶揄。
历时两日,遴仙台上终于陆续出现了数百名通过了所有考验的人,云镜适时化为水镜,测灵球亦浮现而出。
众人按考校名次,依次从名次末尾开始,逐个测试灵根,通过双向择选,拜得或心仪,或合适的宗门,到了最后,只剩一个瞧来及冠年纪的黑衣青年站在遴仙台上,周围顿时起了窃窃私语。
“老夫说什么来着,就说这俗世界来的小子最有可能夺得头筹吧。”
“方才已出了几个单灵根,也不知此人会否也是单灵根。”
“观他修为,竟已是筑基,能在俗世界有此成就,看来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啊。”
在无数视线注目下,黑衣青年将手按上了测灵球,水镜泛起了丝缕涟漪,随后呈现出满镜彩云。
众人:“……!!!”
“变异天灵根!”
“竟又是一个变异天灵根!”
瞬间万道视线齐刷刷看向了云阶上首位的尘澜仙尊。
连晏与歌也紧张地看向了俞显。
俞显倒是没有什么反应,还有心情给晏与歌继续剥带皮的灵果,嘴里懒漫道:“都瞧着我作甚。”
此话一出,所有人便纷纷迟疑地收回了视线。
晏与歌微微松了口气。
无论是在他人眼里,还是在晏与歌的认知中,都认为俞显能对晏与歌如此悉心,全赖于晏与歌同俞显一样的灵根资质。
如今再出一个变异天灵根,俞显保不齐会再收一个徒弟。
然而俞显看起来并不感兴趣。
这下其它宗门便开始蠢蠢欲动了,谁不想宗门能出个惊才艳艳的人物。
不过各人还是依着规矩,先询问了黑衣青年的意愿。
黑衣青年默了一瞬,道:“弟子明惊风,诚愿拜于尘澜仙尊座下!”
此言一出,全场震然。
俞显端量了手里剥好的灵果一眼,随后看向明惊风,轻哂道:“你要拜本座为师?”
明惊风单膝一跪,恭首道:“请尊主不弃。”
俞显神色不明地看了明惊风片刻,将灵果放进了晏与歌手里,晏与歌见状心口一窒,下意识抓住了俞显的袖子:“师尊……”
嗓音明显带着不安。
俞显拍了拍晏与歌的手,道:“乖。”随后轻轻将袖子扯回,一息身消,便出现在了明惊风身前。
明惊风仍保持着恭首的姿势。
俞显道:“介意本座再瞧下你的灵根么?”
明惊风一顿,抬首看向俞显,道:“尊主但瞧无妨。”
俞显一笑,指尖凝力往明惊风眉心送入一道灵力,灵力顺着明惊风的灵脉迅速察看一番,很快便撤了回来。
的确是很纯粹的变异天灵根。
同俞显和晏与歌捏造呈现给世人的完全不一样。
更奇之处在于,此人命格运势极盛,乃是集气运于一身之人,是为天纵者。
此天又非天道,而是上玄之天。
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当世屹于顶端的强者,也很可能会是成功发现天石身在何处的救世主,是天道选中的一枚对付俞显的棋子。
这种种判断,俞显并不如何在意。
俞显在意的是,明惊风出现在遴仙台时,自以为不着痕迹,却被俞显敏锐捕捉到的,看向晏与歌的眼神。
与觊觎不同,那是怀恋,钦慕,还有一丝久别重逢般的激动。
俗世界……哈。
俞显道:“本座此前说过只会收一个徒弟,便不会再收第二个,你如此天赋,无论到何处都不算埋没,另拜他座吧。”
说完,俞显便一息回身,回到了云阶上首位。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神色各异。
晏与歌很是努力才压下了嘴角的笑意,然而看向俞显时眉眼间的开心还是藏不住。
飞穹宗主看了眼被拒后,便有些沉默的明惊风,犹豫一瞬,对俞显道:“尘澜,此子灵根如此,恐怕只有你能教得好啊,确定不再考虑一下吗?”
俞显下颌抬了抬,示意性指向幽月,道:“幽月也能教,怎的不问她。”
幽月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往自己身上引,她无言地剜了俞显一眼,道:“我是变异水灵根,如何能教好变异天灵根。”
闻言,俞显嗤笑了一声。
幽月:“……”
最终,还是飞穹宗主将明惊风收了下来,道是今后修习时若有问题,可在俞显闲暇时间去请教,俞显也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此番插曲便算揭了过去。
过后俞显遣人去问了一番明惊风的背景来历,才知明惊风出身于俗世界皇室,年少时因父夺嫡失败,随父被流放到了蛮疆一带,之后便蛰伏多年,逐渐成长起来,最终替父报仇,谋夺回了江山,却在登基前把江山交给了庶弟,借游历俗世界的修士之助,只身来到了修真界参加遴仙大会。
所以明惊风很可能就是在被流放蛮疆时,遇见了彼时还是禾衣族小蛊王的晏与歌,直至如今也念念不忘。
不过很可惜的是,晏与歌明显对明惊风印象不深,现下恐怕更是完全忘记了,至少俞显在多年前查看晏与歌的记忆时,并没有出现能同明惊风对上模样的少年。
“师尊,你在想什么啊?”
一道轻轻的疑惑声将俞显从沉思中拽了回来,俞显回神后,才发现自己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晏与歌,原本习惯性揉在晏与歌脑袋上的手,不知何时就移到了晏与歌的后颈,不时一揉,不时一捏,闹得晏与歌脸颊泛红,许是实在受不住,才会出声询问。
这番无意识的动作,可谓亲昵暧昧。
俞显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温缓道:“没想什么,快睡吧。”
说着,俞显回身躺了下来,刚熄灭夜明石,便听晏与歌道:“师尊……弟子真的不能去水云秘境吗?”
俞显陷入黑暗中的表情瞬间一冷,他道:“不能。”
晏与歌嘟哝道:“陈义师兄说水云秘境是一处福地,能觅得机缘有所突破,说师尊以前也是在那连跨三个境界……弟子也想去……”
俞显缓下声音,道:“前往水云秘境者众,为师也总有顾及不上你的时候,若再出现前些时日的事情怎么办?”
晏与歌想说他会保护好自己,可想了想,还是泄气不说话了。
俞显捏了捏晏与歌的脸:“只要为师想,世间奇域皆可带你前往,区区水云秘境,为师能开一次,便也能开第二次,你又何必在明日同如此多的人去挤。”
闻言,晏与歌顿时眼睛一亮:“师尊的意思是之后会带弟子一人再去一次?!”
俞显含笑道:“嗯。”
“不可诓我!”
“不诓。”
“师尊最好了。”晏与歌开心地抱住了俞显的手臂,郁闷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
他靠着俞显的肩头,含着笑意,慢慢睡着了。
室内良久的寂静后,俞显脸上散漫的笑意也完全消失,面色沉凝间,还隐隐带着些咬牙切齿。
确认晏与歌完全陷入了深睡的状态,俞显边凭借命源操控晏与歌的神识陷入虚梦之境,边顺着晏与歌的里衣下摆,抚上了晏与歌温热的脊背,将人重新闹醒。
“师尊……”晏与歌眉宇微蹙,轻轻唤道。
俞显没有如以往那般温柔,直接翻身吻住了晏与歌,力道比之前来得凶。
——以后要是瞧着与歌觅得良人,倒是把你这师尊忘得一干二净了,看你能多高兴。
锥心话音不期然响在脑海里,俞显眼神发暗,指骨紧握间绷出青筋,随后一把扯下了晏与歌的衣物,将晏与歌的腿并得很紧。
片刻后,晏与歌圈着俞显的肩颈,有些受不住地战栗着,泪眼迷蒙半睁地看着昏暗的半空:“师尊……”
“师尊……”
须臾,埋首在晏与歌肩窝的俞显喑哑道:“……晏与歌,你会忘记我么?”
闻言,晏与歌下意识摇了头。
“百年内呢?”
晏与歌还是摇头。
“千年?”
晏与歌依旧摇头。
“上万年?”
晏与歌哽咽道:“永远不会啊,师尊……你为何这般问?”
俞显抬头看向身下的晏与歌,晏与歌捧住俞显的脸,不安道:“你为何要这般问我?我……我又为何会梦见你这般问我……”
成串的泪沿着晏与歌眼角滑落,“是会发生什么吗……”
见状,俞显一僵,堵在胸口的酸意瞬间散了个干净,他忙亲了亲晏与歌的眼睛,缓声道:“不会,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醒来后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晏与歌呐呐道:“真的吗?”
俞显道:“真的。”
谁知这话一出,晏与歌更委屈,哭得更难过了:“……难怪现实毫无进展,现实中师尊都不会像这般碰我,我以后不要再梦见你碰我了呜呜呜……”
俞显:“……”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
俞显不多说了,直接堵了晏与歌的嘴,使坏地将晏与歌弄得颤抖不止,呜咽啜泣。
……
隔日,各仙门万万修士齐往琉璃海,等候尘澜仙尊开启水云秘境。
被勒令不能离开飞穹宗的晏与歌只能默默到临仙峰上,与其他或是不需前往,或是资质不够进入水云秘境的修士一同看云镜,以观水云秘境开启盛况。
而当众人瞧见晏与歌时,无不面露惊讶,晏与歌只作没看见,自顾自坐到了属于俞显的上首位,捧着最新品种灵果一边啃,一边瞧着云镜。
师尊说了,开启完水云秘境就会很快回来,然后带他去无主峰练剑。
念及此,晏与歌的双眼便顿时充满了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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