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天的精神体是黑蟒。
蟒身缠绕着坚硬嶙峋的鳞甲,全力防御状态下就连光能枪都无法击破,一旦被它死缠住无法挣脱,精神图景很快就会崩溃,同时对人体产生不可逆转的巨大伤害。
眼看顾骄被困,符辛呼吸一紧,立即看向沈月卿。
却见沈月卿半倚在座位上,长发如瀑,神色如常,指尖规律地敲击扶手,眼中看不出半分紧张或者意外。
符辛只能讪讪转头,自行消化情绪。
脖子刚被蛇尾缠上,顾骄就感觉到了脑海深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他还没学会在体表构建精神墙,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反击,他能感觉出来,对方这一击目的不是赢他,而是要他的命!
精神力短暂爆发一瞬,将黑蟒强行逼退后全部收回。
顾骄顺利脱身,飞速退至赛场一角,摸摸自己的脖子,红肿刺痛,痒热交加,忍不住生气。
“说好了不用精神力!你……你出尔反尔,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敖天看着他,眼神无波,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就像在观察一具尸体。
他左右扭动脖子,发出“喀喀”两声,嘴唇张合,吐出冷漠无情的几个字:“杀了你。”
说完猛地冲上来,和精神体黑蟒一起形成包夹之势。
顾骄惊险避过,气得怒发冲冠,差点把帽子顶掉。
这人!说话不算数也就算了,态度还这么恶劣!
亏自己还相信了他的伪装,早知道在他打翻汤圆的时候就该跟他翻脸!轻易相信别人是没有好下场的!自己真是个笨蛋!
瞬息时间,顾骄在心头把敖天连带着相信敖天的自己狠狠骂了一通。
他的情绪很少有如此大的波动,实在是敖天欺人太甚,脾气上来之后顾骄也顾不上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了,现在他只想把面前欺骗他感情的恶人暴揍一顿!
于是他对敖天动手了。
那些他从小练习到大,比什么精神力技巧都要烂熟于心的拳脚功夫。一招一式,有如山水写意,行云流水。
敖天铁一般的拳头完全发挥不出该有的水平,顾骄的招数看似柔弱无力,却在行动间轻松卸去敖天的蛮力,并将其化为己用。
几个回合下来,敖天不仅没能讨到一点好,反而被卸了好几个重要关节,行动受限,剧痛难忍。
从未见过的招数看呆了一排排的观众。
“这就是……来自古武星的神秘力量。”
“好、好强……怎么做到的?”
看台不起眼的角落里,李二推着轮椅,同样震惊得瞠目结舌:“老老老老大,顾骄、顾骄他好像有真本事啊!”
坐在轮椅上的展扬神情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顾骄出手。
原来以前自己败给顾骄不是因为对方使了阴招,而是因为对方的手段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此刻挨打的人从自己换成敖天,展扬心中五味杂陈。
前两天他在复赛对上敖天,受到对方一通凌虐羞辱,他一直以来的自尊和骄傲碎了一地,从此一蹶不振。
可顾骄,不用精神力都能将敖天打的还不了手。
真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跟他争什么。
难怪顾骄不愿意和自己认真打一场,在他眼里,他展扬是不是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可笑?
展扬心里难受得不行,说不清现在对顾骄是个什么态度。即使知道过去是自己误解了对方,可长久以来形成的偏见不是一朝想通就能立刻放下的,要他立刻转变心态佩服顾骄,他做不到。
他在这里天人交战,那边打得火热。眼看即将完全丧失行动力,敖天果断放弃近身战,转而全力使用精神力攻击。
古武星的功夫对精神体不适用,黑蟒的攻击又快又狠,顾骄也不得不放出自己的精神力迎战。
有上次的教训,这次他收敛了很多,没有放出精神体,只是半实体的精神力,但已经能与敖天打成五五开。
敖天在之前的打斗中受伤严重,几近晕厥,眼球上爬满血丝,整个人已经是摇摇欲坠的状态,可黑蟒却是越战越勇,每一次攻击都散发着狂热气息。
再打下去,敖天的精神力会崩溃。
几个回合碰撞之后,顾骄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虽然被对方骗了很生气,但经过刚才的一顿暴打,他憋闷的情绪都已经差不多发泄完了。敖天人品是不好,但顾骄不希望他就这么毁在自己手上。
察觉到敖天力竭的瞬间,他把控好精神力强度,猝不及防在对方脑海中震了一下。
强烈的能量波动使敖天瞬间失去知觉,本就绷紧的神经到了极限,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顾骄上前查看,确认了他真的失去意识,并且没有生命危险。转过身,正要对裁判示意——
敖天翻白的眼珠又在此时硬生生地翻了回来。
黑蟒再次出现,这次来势更加凶猛!
顾骄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
他十分确定,以敖天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清醒过来,更别说重新释放精神体。
他的精神力早已干涸,强行战斗就是在透支生命!
顾骄实在想不通,敖天和自己到底有多大仇,让他宁可拼着暴毙的风险也要跟自己打。
“你不要命了吗?”他左右腾挪闪避,试图唤醒敖天的理智,“再打下去你会死!会死的!”
“你要这么想夺冠,我我我认输,你停下,我认输就是了!”
回应他的是敖天漠然的声音:“你死。”
“疯子!”顾骄气坏了。
现在的敖天完全不像个正常人,他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神色冷漠如冰,疯狂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丝毫不计后果,仿佛成为了一尊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就连在状况之外的观众都察觉到他的异常。
“敖天这状态不对劲啊?”
“像磕药了。”
“别是把脑子磕坏了吧,看着真吓人……”
袁博士眉头紧皱,镜片后的双目锁定敖天的面部,发现从他的眼睑缝隙中探出了几缕绿色的纤细条状物,像是发丝。
不……不是发丝!
看清那东西的瞬间,袁博士脸色大变,猛然起身。
“是永眠者!”
他的声音不大,但说出的内容如同浓墨入水,迅速扩散,霎时间惊呼声四起。
“永眠者?”
“敖天被永眠者寄生了!”
“快!快击毙他!”
“不行,那太危险了!”
整个赛场逐渐被恐慌感染,喧闹声愈演愈烈。得知永眠者的存在,众人当下也顾不得比赛了,第一反应就是逃!人群如流水般往门口涌去,可随即他们发现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闭了,将开门键按烂了也没有反应。
“有人打开了应急防御系统,我们出不去了!”
“快,快去总控室看看!”
与惊慌失措的观众不同,各大学院的表现要镇定得多,他们虽然也对永眠者忌惮万分,但好歹还能坐在椅子上,冷静思考对策。
在听到“永眠者”这三个字从袁博士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符辛的后背瞬时就被冷汗浸透,他僵硬地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首领的表情。
现场嘈杂不堪,他的周围却是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首领淡淡开口:“慌什么。”
顾骄对赛场上突如其来的混乱感到不解,直到场外消息传递到他这里,他立刻明白了一切事情的缘由。
联邦学院开设的通识课《异生物认知》中,“永眠者”位于第一顺位。
永眠者,暗域最可怕的异化生物之一。
原型不详,外表为青绿色藤蔓,荆棘密布,体型大可比百丈高楼,小得如柳絮飘丝,能神不知鬼不觉寄生在人的精神图景之中,汲取精神力为养料,将人体变成任由自己操纵的傀儡。
但让它恶名远扬的并不是寄生,而是它堪称变态的繁殖能力,书中将其称为“筑巢”。
永眠者可以在任何有生命的物体身上产卵,只要是鲜活的血肉,都能成为它们孕育新生的温床。它们以其他生物作为巢穴,将根须深深植入其血管之中,直到巢穴油尽灯枯,它们才会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
要想主动除掉它们,办法只有同归于尽。
被筑巢的生物,永眠者可能从它们身体中的任何一个部位生长出来,过程七窍堵塞、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其无差别的疯狂筑巢行为威胁到了生命体,联邦和暗域唯一一次达成合作,就是在主星全境范围内围剿永眠者,直到它彻底灭绝。
距离围剿行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原本以为这毒瘤一样的存在早已消失,没想到今天却再次在赛场上看到了它的影子。
顾骄很快判断清楚现在的情况。
敖天并没有被筑巢,他现在的情况明显属于寄生,并且是短时间内完成的寄生,永眠者还没能与他的血肉完全共生。
难怪他这些天总是精神恍惚,失魂落魄,因为他被永眠者寄生了,直到刚才比赛才爆发出来,他前后割裂的情感和态度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从精神体黑蟒出现开始,与顾骄对战的就不再是敖天本人,而是寄生在敖天精神图景之中,透过他的双眼与顾骄对峙的永眠者!
联赛协会迅速商量出数个处理方案,但所有方案都绕不开一个共同风险:永眠者拥有远超异生物平均水平的智力,极端情况下,它可能会操控宿主选择自爆。
它的自爆并不是简单的同归于尽,而是将它自身分裂成成千上万个卵,附着在可接触到的一切生物身上,到时整个赛场都会成为它的卵巢。
激烈的讨论过后,协会拿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能达成共识的办法。
“不要试图杀掉他,以免永眠者自爆。”
裁判穿上了厚厚的防护服,将协会商讨出来的情况告知顾骄,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上万人的安危。
“那敖天怎么办?”闪身避开黑蟒的攻击,顾骄出声询问。
敖天的眼睛里塞满了发丝状藤蔓,弯弯扭扭,如蛆虫一般在他的体表爬动,如今他脸色灰败,形容枯槁,肉眼可见地快要承受不住了。
再拖下去,永眠者真的会将他吸干!
裁判在麦里低声说了句什么,向协会传达顾骄的问题。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说:“你是主星人,应该听说过‘人类存续计划’吧。”
顾骄一愣,五百年前面对恒星风暴衍生出的污染区灾难时,联邦提出人类存续计划,同时也是联邦和暗域分割决裂的开始,他当然知道。
只短短一瞬,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不论矛盾体是主星还是整个星际,为了生存,人类总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裁判:“不可调和的矛盾出现时,舍弃少数人,保全多数人。这是整个星际的通用法则。”
也就是说,他们要顾骄一直耗下去,拖到敖天油尽灯枯而死。
等到敖天死去,需要更换宿主的永眠者自然会从他的躯体中出来,失去宿主它无法自爆,那时就是将它消灭的最好时机。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黑蟒的攻击逐渐疲软下来,已经无法再对顾骄造成实质性的威胁。顾骄知道,那是因为敖天的精神图景正在面临崩溃。
哪怕意识被永眠者操控,他的身体还是会在无底线的疯狂透支中本能地保护自己,尽其所能地挽留生命。
真的要这样做吗?
顾骄不停自问。
他一直都是个缺乏主见的人,胆怯不自信,总是容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做事循规蹈矩,怕出差错,怕担责任。
现在天大的责任摆在自己面前,最好的做法就是听从联赛协会的指挥,用敖天一个人的命去换整个赛场上万人的命。
决定不是他做出的,他只是听从吩咐去执行,他不必为任何人的死负责。
此情此景,让顾骄想起从前在母星上听过的“电车困境”。
一辆失控的电车即将撞向被绑在轨道上的五个人,你无法使电车停下,但你有一次改变轨道的机会。拉下拉杆,电车将撞向另一条轨道上的一个人。
现在,顾骄手中握着这道能够改变轨道的拉杆。有人告诉他:拉吧,我们决定用一个人的命换其他所有人的命,你不用担责任。
看上去这是最好的结果。
……可这真的是最好的结果吗?
不,不是。
短暂思考之后,顾骄想明白了什么,迷茫的神色逐渐变得坚定。他习惯性的闪避动作停了下来,无视裁判的喝令,转而正面迎上黑蟒的攻击。
顾骄的选择从来不仅限于一道拉杆,只不过在拉与不拉的选择之外,所有的做法都需要面临巨大的风险,没人能为他承担。
顾骄讨厌成为焦点,也害怕承担责任。
但这一次,他不想再一无所为。
他有改变一切的力量。
他要让眼前的“电车”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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