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报——”


    “将军, 北边匈奴有异动!”


    一名士兵单膝跪地,语气急促地对着上位禀报道:“我们的探子今早在匈奴常出没的水源边,发现了大批战马经过的痕迹, 看留下的马蹄印, 都是新鲜出现不久的, 应当不会超过半日。”


    坐在主座的将军身披银甲, 高瘦似铁, 剑不离身, 闻言眉头紧锁, 许久未出一言。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约莫三寸长的疤痕自眉骨上方横斜而下,斩断剑眉,只差毫厘便没入眼球之中,致使失明。


    但却丝毫无损这将军面容的英武,还为其增添了几分凛然威仪。


    若是郦黎在这里,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这便是他曾经亲手交托令牌的前锦衣卫指挥使, 现驻扎在雁门郡边关地带、守卫着大景边关门户的左将军,季默。


    “季将军!”旁边的幕僚焦急道, “匈奴南下, 必须要立刻禀报朝廷, 请求陛下派兵增援啊!以咱们现在的兵力, 若是匈奴铁了心要攻打边关,恐怕会死伤惨重!”


    说完他又转向那名士兵,追问道:“你可知道匈奴是往什么方向去了?”


    士兵:“好像是东南方向。”


    “东南, ”季默终于开口了,“他们是想走代郡?”


    “不应该啊, ”幕僚不解道,“若是走代郡,那就要经过紫荆关,紫荆关的守军可比雁门关要多多了。”


    “不对,”季默沉声道,“目前驻扎在紫荆关的将领是都尉刘恪,他曾经在郦淮手下当过几年别部司马,后领兵去别处单干,因平叛有功,才被朝廷封为都尉。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这两人很可能私下里早已暗通款曲。”


    “那岂不是中原危矣?”


    幕僚悚然起身:“若是紫荆关被迫,我们连驰援都来不及!”


    “郦淮不会真允许匈奴进犯京城的,他一定会快匈奴大军一步,入驻皇都。”季默冷静分析道,“虽然不知道这贼人与匈奴做了什么交易,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这种做法无异于与虎谋皮——这帮蛮子的胃口,可是喂不饱的。”


    在边境的这几年,季默与匈奴人打过无数次交道,因此极为清楚知道他们的秉性——


    寅支卯粮,趱新偿旧,犹如禽兽披人皮,毫无半分仁义道德伦理可言。


    在他们的部族之中,奴隶和老人都根本不算人,妇女和小孩算半个人,只有青壮年,才配被他们当做人。


    如果实在穷得要饿死了,就挥马扬鞭,南下劫掠边境百姓,期间若有大量死伤,那就更好了,正好为部落节省一份口粮。


    郦淮的所作所为,在季默看来,就是这死老头子玩弄权术玩弄太久了,根本不知道一头血肉喂大的野兽在被放出笼后,不仅会撕咬猎物,还会掉过头来袭击它的“主人”。


    要是真被反噬,那也是郦淮自作自受。


    季默神情冰冷地想,可他此举若是连累了中原百万民众生灵涂炭,这老贼就算下地狱千刀万剐,也偿还不起这份罪过!


    “传我命令,”季默站起身,按剑扬声道,“召集军队,随我一同出征讨贼!”


    *


    “观历朝历代的史书记载,王侯将相,朝代更迭,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而已。”


    阿禾跪坐在榻旁,朝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樊王微微一笑,“妇人也好,稚童也罢,哪怕是条狗坐在那个位置上,照样有人心甘情愿地对其顶礼膜拜,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郦淮闭上眼睛,他不想回答,更不想听。


    但不得不听。


    就像这个毒妇说的一样,归根结底,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如今无论她说什么,自然都有她的一番道理。


    阿禾道:“因为权势。这天下有万千种人心,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可若只靠自己,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等到出头之日;于是他们选出了一个人,叫他来定这天下的尊卑次序,甚至情愿肝脑涂地,奉他为首,还把这规矩写进书里,代代相传。”


    “而他们管这个人叫做……皇帝。”


    郦淮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苍老笑声,他瘦了许多,就像是一个漏风的破布麻袋,“怎么,你是想说,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女帝也未尝不可,”阿禾淡淡道,“只是我目盲,明面上说不过去,也只能隐居幕后,扶持幼主,作为太后垂帘听政了。”


    “垂帘听政?”郦淮死死瞪着她,眼中满是血丝,“你以为,我死了,我的儿子不会为我报仇吗?你只是一个贱婢!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能当上太后……居然还说什么,咳咳,垂帘听政……”


    阿禾从容地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


    “殿下,喝口水吧,您的儿子如今唯我马首是瞻,认为我对您不离不弃,还承诺说,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便会封我为皇太后。”


    她虽然笑着,语气却温柔得令人胆寒:“若不是你在将我送进养父府上前,认为女子有孕后会偏袒夫家,叫人废了我的身子,终生不得有孕,我现在,或许还真就与游云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


    “退一万步说,您当初要是让我生下了那个孩子,我是说,我的第一个孩子……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我就算再憎恶他身上的另一半血脉,也肯定会尽心尽力地扶持他坐稳皇位,殿下将来,也不至于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阿禾的笑容愈发甜蜜,然而郦淮的嘴唇都已经被她粗暴的喂水动作弄破,唇齿间溢满血丝。


    她关切道:“如今大军距离您魂牵梦萦的京城不过百里,在亲眼看到妾带着大军进京前,您可切莫要死了啊。”


    “咳!咳咳咳咳……”


    郦淮差点被她这番话气得直接背过气去。


    但他到底还是喝了那杯水。


    因为郦淮确实还不想死。


    他不甘心!


    郦淮脱力地倒在榻上,用浑浊的眼珠茫然注视着前方,脑海中却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就在前不久、还被他视为心腹大患和最终宿敌的人。


    霍琮。


    他也被这个女人算计了,中了和自己同样的蛊毒,而且还不像自己一样,有这个毒妇配置的解药缓解病情发展。


    这女人说过,要让自己亲眼看到辛苦大半辈子的基业为她做嫁衣,所以一面要让他痛苦不堪,一面又按时喂给他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解药。


    郦淮既羡慕霍琮,又不禁幸灾乐祸:一想到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惨更倒霉的人,他那颗早已被病痛和失败扭曲的心脏,又垂死挣扎地挤出一丝欢乐的汁水来。


    但事实上,霍琮的日子过得远比他想象得要滋润得多。


    虽然他有在努力隐瞒,但当一个人突然失明,无论再怎么遮掩,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可能没发现。


    郦黎很快就做出了应对方式——他开会的时候,就让霍琮躺在帘帐后面的软榻上休息,还特意在霍琮的手腕上系了一条带子,另一端系在他的右手腕上,这样只要提笔写字,霍琮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他尝试了一上午,发现霍琮的分离焦虑果然没有那么严重了,尽管听不见也看不见,但霍琮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到了后来,霍琮甚至都学会了在黑暗中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开始给郦黎织围巾了。


    但郦黎看着手中针脚凌乱、洞眼大到捞鱼都空军的围巾,沉默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敲了一下霍琮的手背。


    “觉得织得还不错?”霍琮露出一抹笑容,“那我再多给你织件毛衣吧,正好开春穿。”


    郦黎看着一代枭雄盘膝坐在榻上,动作小心地给自己织着风格十分后现代主义的镂空针织毛衣,既好笑又心疼。


    但不得不说,他也挺佩服霍琮这种乐观主义精神的——至少如果换做是他,在这种境遇下,绝对做不到这样。


    ‘我们现在已经在前往兖州的路上了,’他决定先让霍琮暂缓织毛衣的进程,抓住男人的手,在掌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我相信陆舫他们,在我回去前,他们一定能撑住的。”


    传来的情报显示,樊王看样子是打算兵分两路,派其中一支于兖州驻扎的军队北上,与匈奴骑兵汇合。


    匈奴南下,定不会愿意空手而归,想也知道,樊王那边一定是与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才达成的合作。


    徐州被霍琮治理了几年,又是中原腹地,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对异族来说是个硬骨头,而已经陷入兵祸战乱中的兖州,对于匈奴来说反倒是个更好的目标。


    从打击樊王势力的目的处罚,其实最好的策略是直接上京包抄他们的后路,但郦黎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兖州被匈奴铁蹄践踏,所以直接拍板做出了决定——


    先去兖州!


    郦黎在霍琮掌心写完最后一笔,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话:‘如果下一个疗程的药还没有效果,我就给你做手术。’


    霍琮点了点头,问道:“你忙完了吗?”


    ‘忙完了,可以陪你了。’


    外面早已是星夜漫天,郦黎虽然困倦,但还是准备强打起精神陪霍琮聊会儿天。


    两人相对坐在榻上,烛火静静燃着,斜长的倒影映在军帐之上,看着倒也有几分温馨甜蜜。


    霍琮动了动,他的长发落在胸前,自从病情加重后,已经很久没有再束发了。他牵着郦黎的手,一点一点,顺着郦黎的手臂、肩膀,脖颈,直至脸颊眉眼,一路向上,用手一点一点地触碰着面前的青年。


    郦黎温顺地低下头,方便他感受自己的身体。


    “可能现在说出来,又要叫你担心了,”霍琮轻声道,“你的药其实很有效果,这已经是第二个月了,我的五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发作时的疼痛也减缓了许多。”


    “但我能感觉到,我的触觉,这两日也在慢慢变得驽钝起来。”


    郦黎闭了闭眼睛,在霍琮的掌心写下一个字:


    ‘忍。’


    再忍一忍,他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他已经从一位曾经去过波斯的医师那儿听说了,在波斯附近的一个小岛上,有一群土著人,他们的祭司能给病人做开颅手术,术后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这位医师还带来了他们常用的器具,说如果郦黎同意,可以为他打个下手。


    百分之五十,这个数据虽然依旧很高,但也足够让之前认为只有百分之三十概率成功的郦黎狂喜了。


    霍琮叹息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图像,也触碰不到任何有型的物体,恐怕,我就真的只剩下痛觉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了。”


    郦黎听得眼眶发酸,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却暂时无能为力,只好呆呆地看着霍琮,泪水从眼角流淌,啪塔啪塔地砸在被子上。


    “本想与你白头偕老,相伴此生,”霍琮低声道,“现在看来,我可能都等不到洞房花烛夜了。”


    郦黎:“…………”


    他的眼泪瞬间止住了。


    然后恶狠狠地在霍琮掌心里画了个问号。


    你想干嘛!?


    霍琮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严肃又郑重地问道:“可以趁着我的五感还没完全消失,给我留个念想吗?我一般是不赞同婚前性行为的,但是这次情况特殊。”


    郦黎抹了一把脸。


    他就知道!


    但想了想,郦黎叹了一口气,还是心软了。


    “……随你吧。”他自暴自弃道。


    反正霍琮都这样了,估计也没啥力气折腾,大不了自个儿躺平了让他来一次,应该就能睡觉了吧?


    第112章 第 112 章


    深夜, 万籁俱寂。


    士兵们在驻地巡逻,孙老三打了个哈欠,望着天边的月亮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嗳了一声对一旁的同伴说道:“马上要去兖州打仗了, 你有什么心愿不?”


    “心愿?”


    那士兵比孙老三年轻些, 看上去不怎么聪明, 愣怔了半天, 才憋出一句话来, “不知道,我来军营,是因为霍将军发钱发粮,能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


    “这不废话吗?没钱谁愿意卖命打仗!”


    孙老三呸了一声,见这小子不上道,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在军队里攒些钱, 回去娶个媳妇儿?”


    “娶、娶媳妇?”那士兵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敢想!就我这样的,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打一辈子光棍, 都算不错的了, 哪敢想娶媳妇的事。”


    “哎呀, 放在别处确实不敢想,但咱们跟的可是霍将军啊!”孙老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这可是人生大事,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你就说,想不想吧!”


    孙老三也不是白问的,他和这小子本来就是老乡,家中又有个还没出嫁的妹妹,在军中相处这么些天,孙老三见这小子老实勤快,是个能过日子的,就动了把妹妹嫁给他的心思。


    谁知道,这小子居然这么不上道?


    士兵讷讷不言,一直到孙老三都等得不耐烦了,才低声说了句:“想是想,但咱们这形式,现在也不是念叨这个的时候吧。你看,霍将军都还没娶妻呢。”


    “人家霍将军可是将军,能跟咱们一样吗?”孙老三轻嗤一声,望着远处又大又结实的主帐,又不禁羡艳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大丈夫何……何愁没老婆?霍将军这地位,天子宠臣!大将威风!别说娶漂亮老婆了,就算是公主,那也配得上啊!”


    “公主……”士兵露出了惊叹的神情,在他的人生中,见过最高贵的血脉就是县长夫人了,他从前给他家乡的县长做过一段时间的马夫,虽然没多久就因为县长夫人克扣薪水,被迫远走他乡讨生活,这才加入了霍琮的军中。


    他问道:“那得是天家血脉了吧?陛下居然都愿意把公主嫁给我们将军吗?”


    其实这些事儿孙老三也不清楚,他在军队里混了那么多年夜只是个老兵,还是没啥职务的那种。但在年轻的士兵面前,孙老三还是强撑出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老神在在地点头,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那是!你来军中晚,不知道陛下对咱们将军的偏爱,那叫一个有求必应啊……”


    帐外山风呼啸。


    帐内,对霍将军偏爱有加、有求必应的陛下,正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一次考验。


    霍琮攥着郦黎的手慢慢收紧,他的喉咙干涩,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


    霍琮听不见郦黎在说什么,但他感受到了郦黎胸膛急促的震动,并且,似乎不像是拒绝的样子。


    ——要是郦黎恼羞成怒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被一脚踹到地上去了。


    他在黑暗中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审判。


    不知过去多久,霍琮感觉到自己的头被轻轻敲了一下。


    他下意识抓住了郦黎的手,足足愣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郦黎真的同意了。


    殊不知郦黎此时早已是一副摆烂的态度,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好吧虽然他打死也不认自己和牡丹花有半毛钱关系,也绝不会允许霍琮去做鬼,就算霍琮自个儿想死,他都会一脚踢开阎王殿的大门把这人拽回来的。


    但是这段时间,郦黎的心情也一直随着霍琮的病情加重跌宕起伏。不止是霍琮,郦黎也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口,想要留住眼前这个人,想要确认对方的心跳依旧鲜活有力,想要……在黑夜中,和霍琮紧紧相拥,比任何时刻都要亲密。


    可当霍琮真的把手伸向他时,郦黎还是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他下意识按住了霍琮的手,结巴道:“我我我要不还是自己来吧,你解自己的就行!”


    等说完他才想起来霍琮听不见,于是赶紧又在男人掌心写了一遍。


    “……好。”


    霍琮还真的听话了,收回手,默默地开始解自己的扣子。


    郦黎慢吞吞地脱好了衣服,想了想,又重新系上了两颗扣子,欲盖弥彰地遮了遮胸口。他悄咪咪抬眼去看霍琮那边,发现烛光映照下,霍琮费了半天劲,居然也才解开两颗,明明白天还能帮他织毛衣呢,这会儿一下子倒变得手脚笨拙起来了。


    难不成,他也在紧张?


    对啊,自己刚才光想着是第一次,怎么就没想到霍琮肯定也是个处男呢!他也是第一次啊!


    想到这一点,郦黎顿时放松了不少,心情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了。还起了些坏心眼,故意凑近了些,在霍琮的耳畔压低声音跟他说悄悄话:“那个,你要是觉得紧张,那要不,咱俩换换?我主动也是可以的。”


    霍琮的动作停下了。郦黎瞧着他不言不语的模样,正要接着调笑两句,下一秒,视野就天旋地转。


    霍琮的手肘撑在他的颈侧,神情异常危险。


    郦黎飞快地低头瞟了一眼,立马触电似的收回了视线。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他脸颊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滚烫热意。


    ……绝对不是因为被美色所迷!


    “故意的?”霍琮压低声音,一缕乌黑长发从他的脸颊垂下,男人低沉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危险意味,“这种时候,劝你最好不要。”


    郦黎眨了眨眼睛,他还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霍琮的意思,茫然的表情透出一种懵懂的天真。


    尽管目不能视,霍琮依然在虚无的脑海中勾勒出了熟悉的眉眼轮廓,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此刻一定在专注地盯着自己,就仿佛自己是他的全世界……


    随着思绪蔓延放飞,霍琮缓缓勾起唇角。


    在这一刻,他确信,自己一定是全天下最幸运的男人。


    夜色迷蒙,黑暗愈发浓郁。


    烛泪缓缓流淌而下,一缕凉风吹拂进帐内,明亮的焰心颤动了一下,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后,倏忽熄灭。


    山林间的风声渐趋喧嚣,淹没了这世间的一切嘈杂隐晦。命运兜兜转转,让这对相隔一世的恋人又再度结合在了一起,再续前缘。


    许久,一切重归寂静。


    次日清晨,起床的号角声响起。


    郦黎睁开双眼,觉得脑子和身体都像是生了锈似的,几乎都能听到强行开机时的嗡嗡声。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昨晚又发生了什么。


    ……还没死,真是太好了QAQ


    看着睡在自己身旁、胳膊还紧紧搂着自己腰的霍琮,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喂,起来了!”


    居然还好意思睡,折腾那么久,他老腰都要断了好吗!


    郦黎刚准备下床,一只手就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裳,已经站起身的郦黎被这一下拽得又跌坐了回去,从脊髓深处陡然窜起一阵战栗,刺激得他扭曲了一张脸,刚醒就差点晕过去。


    那感觉,酸爽得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你干什——”


    郦黎气势汹汹地转头想找霍琮算账,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看到霍琮支起半边身子,侧身静静望向他。男人面孔苍白,一头墨色长发凌乱披散着,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前方,像是注视着他,又像是在凝视着遥远的无尽虚空。


    “我跟你讲,这一套对我来说已经不管用了!”郦黎叉腰道,“等下起床你赶紧自己穿好衣服,吃完饭就吃药,然后赶路,时间紧迫,一刻也不许耽误!”


    他也不管霍琮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反正先在男人脑门上狠敲了两下,借此表达自己的抗议和愤怒之情。


    不管怎么说,昨晚实在是太过分了!


    郦黎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霍琮是来真的,自己都哭成那样了,他居然还……啧。


    想起昨夜那段混乱的记忆,郦黎老脸一红,既觉得不好意思,又情不自禁理直气壮起来——反正霍琮就是过分!今天就别想他帮忙按摩了,吃药也得吃最大份的!


    “郦黎,”但霍琮动了动,轻声道,“我好像彻底失去五感了。”


    郦黎陡然安静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帐中静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件,他的脑袋里胡乱地想道,按照先前的药物效力来看,霍琮的病情不该发展得这么快的,否则郦黎昨天绝不可能跟他这样胡闹。


    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中飞快盘算着去兖州的路程需要多久,若是以最快速度攻城,能不能敢在蛊虫吞噬人脑前的黄金三日内为霍琮做手术,如果不能,现有的药物又是否能延缓……


    不,不能就此乱了阵脚。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霍琮把十几万大军交到自己手里,是对自己的信任,他绝不能为了一己私情让士兵们白白流血送死,还有兖州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会南下的匈奴,也都在等着他做出应对。


    他是大景的国君,是万民福祉、国家命脉所系。


    可若是迟迟无法进城的话,霍琮他……


    “Lily,看着我。”


    霍琮握着他的手,将陷入纷繁混乱思绪中的郦黎猛地拽回了现实。郦黎仓皇抬头,看到霍琮冲他扬起一抹淡淡笑容,语气平静地说道:“没事的,放心吧。”


    “无论发生什么,我一直都在呢。”


    郦黎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床榻上,反手抱住霍琮,把头埋在对方的颈侧,强忍着泪水,敲了三下霍琮的额头。


    它代表的意思是——


    “我也是。”


    被惊起的鸟儿振翅飞向高空,枝头积雪簌簌震落,清啼一声,迎着清晨的日出消失在渺远天光之中。


    北境,一道尖锐的呼哨声在广袤草原上响起。


    荒凉大地之上,一只苍鹰从灰蒙天空中盘旋而下,落在了一位身披狼皮大氅、眉目深邃阴鸷的匈奴头领臂膀之上。


    “马上就到大景边境了,”旁边一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胖头领勒马问道,“你仍要一意孤行,走雁门关吗?如今驻守在雁门郡的汉人将军可不像从前那些软蛋,你要是打算跟他硬碰硬,那我可不干。”


    若是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这两人的五官轮廓生得有几分相似,应当是有血缘关系的。而和那位苍鹰的主人一样,胖头领的身后也跟着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


    对于匈奴来说,这样的体量,已经足以被称之为强大部落了。大景的边军则对这些匈奴有着更深刻的认知,这些都是血与火留下的教训——匈奴人一旦聚集在一起超过百人,就有足够屠灭一镇的能力;而若是聚集千人,攻破一座城池也不在话下。


    “二哥,那樊王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啊,”那位玩鹰的头领扯了扯嘴角,一边安抚着躁动不安的宠物,一边朝兄长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走雁门关到他们大景的皇城,至少能缩短百里距离,节省两日时间……哦,我想起来了,若是走紫荆关,那离兖州确实近些。”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用阴阳怪气的语气问道:“不过二哥啊,你难道忘了咱们的赌约?咱们这次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了抢些粮草女人就拍拍屁股回去的,对吧兄弟们?”


    他回头大声问身后的士兵们,登时获得了震天般的呼喊应和。


    而那胖头领身后的匈奴,则死寂一片,无一人出声。


    “自然没忘,”那胖头领,或者说,是匈奴二王子盯着自己的弟弟,冷冷道,“先入大景皇城者,便能继任单于之位,这是我们当着匈奴大小部落头领共同立下的誓言。不过四弟,五弟上月刚因坠马而亡,如今争夺单于之位的候选人只剩下你我兄弟二人,难不成你现在觉得,自己一定能坐上那个位置了?”


    眼见着四王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二王子眯起眼睛,用同样讥讽的态度回敬道:“可别等我从兖州咬下一口肥肉回来,你还被他们的禁军拦在城墙之外啊。”


    “哈哈哈哈哈哈!”那四王子突然张狂大笑起来,在兄长的冷眼旁观中,扬鞭直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兄长多虑了,别忘了,除了我们两个外,还有一位也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吧?”


    这动作等同于挑衅,二王子身后的随从们不由得躁动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但二王子嗤笑一声,抬起手制止了后面人出手,冷言道:“你是说老六?可樊王那边传来消息,说他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死的,黄龙教都还没散呢,”四王子说道,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厌恶地皱了皱眉,“信那个教的人,跟老六一样,大部分都疯得厉害。再说了,老六那手段,你我都是领教过的。”


    当初老六为了坐稳黄龙教教主的位置,主动找上他们,商量好了一起攻破那座边镇,结果就因为老三的手下没遵从他的叮嘱,把他要保的人搞残了,后面几年的时间,那些动手的人一个个横死暴毙,死得要多惨有多惨,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全,大部分都是直接被草原上的秃鹫叼走了。


    那段时间整个草原风声鹤唳,就连老三,也被手下人凄惨的死状吓得大病一场,没多久就一命呜呼。


    因此一提起乌斯,两位匈奴王子同时沉默下来。


    只能说,幸好他是个混血,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道。


    如果不是,现在他们也不用争了,就凭那小子的能力和心狠手辣的程度,下任单于之位,必定是他的。


    “中原有句话,叫做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二王子读过些书,对中原文化也比较感兴趣,说话做事的风格也跟偏向汉人一些,“四弟,你一直盯着我,可别最后叫那小子得了利。”


    四王子不屑一笑:“二哥说笑了。”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发现了令人生厌的野心——只不过二王子潜藏得更深,而四王子毫不遮掩。


    伪君子/张狂儿!


    他们同时在内心唾骂一声,不再多说,领着各自的队伍,朝着目标疾驰行进。


    第113章 第 113 章


    “陆元善!你要再拦着不让我们见陛下, 今日老夫就连你一块儿砍了!”


    “就是!樊王大军已在京城之外,劝降的使者都派来了,我们这些大臣却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大家伙说说, 这像话吗!”


    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 眼看着都有武将要拔刀越过禁军冲进来了, 陆舫才开口道:“行了, 让他们都进来吧。”


    正拼命阻拦众人的禁军卫士们停顿了一下, 收回了手。


    “是!”


    “哼!”


    刑部尚书被扯得衣襟都歪了, 瞪了他们一眼,猛地甩袖,带领一行人大步流星走进了殿内。


    偌大宫殿,寂寥空旷,唯有陆舫跪坐在蒲团之上,闭目燃香,对着一尊神龛口中念念有词, 似乎是在祭拜祈祷。


    “陆元善!”


    礼部侍郎怒道:“都这个时候了, 你居然还有心情求神拜佛?陛下呢?”


    “噤声,”陆舫睁开眼睛, 扭头冷冷地看向他们, “我应该已经说过, 陛下近日身体不适, 不宜见外人。若有什么事情,诸位可以先私下商讨,待汇总意见后与我商量便是。”


    “樊王马上就要进京了!”人群中有一武将忍不住出声道, “陆舫,你可知道你在这种时候横加阻拦, 不仅是欺君之罪,还可能成为大景亡国的千秋罪人?”


    “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询问各位,”陆舫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的面孔,“藩王叛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如今比起通王那时,禁军武备充足,城中粮草丰裕,陛下更是早已下令高筑城墙,可以说是准备充足——如此情形之下,六部若是能各司其职,何愁不能御敌?怎么在某些人口中,我大景已经是亡国之相了呢?”


    “这……”


    那人顿时噎住了。


    刑部尚书站出来道:“巧言令色,不要胡搅蛮缠了,陆舫!如今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谈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们陛下究竟在哪儿,我们有事自会禀报给陛下!”


    陆舫叹了口气。


    “进去吧,”他指着后殿的方向说道,“陛下在里面等你们——但提前说好,你们只能派三名代表进去,不要惊扰了陛下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刑部尚书眉头紧皱,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被旁边人拽了拽袖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他们此次已经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擅闯宫门,按理说判死罪都绰绰有余;但一来此次算是特殊情况,情有可原,二来法不责众,陛下就算发怒,也不能把满朝文武都砍了脑袋……吧?


    想起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时,京城一夜之间血流漂橹的场面,一群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忽然又有些不那么确定了。


    于是他们乖乖地按照陆舫所说的,推举出了三位代表,随陆舫一同进入后殿。


    后殿正中,放置着一张床榻,淡黄色的帷幕随风扬起一角,露出躺在榻上的一抹瘦削人影。


    “陛下!”


    高尚一看到陛下这副模样,眼泪哗地就下来了,“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短短几日不见,就消减了这许多?”


    榻上之人没有说话,只是低声咳嗽了两声。


    陆舫拔高声音道:“行了,多余的问候就不必了,高大人,还有其他两位大人,陛下就在这儿,有什么事的话,不妨直说,待会陛下还要休息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会儿礼部侍郎倒变得诺诺起来了,朝床榻的方向拱手道,“是臣等打扰陛下安歇了。”


    与他一同前来的何兑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陛下,樊王的使者今日进京,口口声声说霍琮叛乱,樊王担心陛下安危,率大军前排护卫京城。但那樊王同样是狼子野心之辈,陛下,宁可死守,也绝不能让他们进城啊!”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许久后,榻上那位开口了,清朗的声音因病体显得有些沙哑低沉:“能守住吗?”


    “能!”何兑斩钉截铁道,“只要陛下心意坚定,六部禁军协力,三月之内,樊王绝无可能进京!如今双方还未撕破脸,樊王若敢攻城,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他没这个胆子!”


    “至于三月之后……不,根本不需要坚持那么久,只要等到开春,樊王就必定会退兵!他的十几万大军根本经不起那么久的消耗,更别提各地藩王和边军在听闻消息后,定会前来救驾的。”


    顿了顿,何兑又老大不情愿地说道:“虽然老臣早说过,那霍琮迟早有一天要反,不过都到了这种时候,多说无益,陛下不妨先派人安抚嘉奖他一番,叫那霍琮领兵过来与樊王狗咬狗,也算是围魏救赵的良策了。”


    饶是陆舫,听完这番话后,也不禁佩服起了何兑的远见。


    相比起他们这些知情人,何兑了解到的情报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这位却仅凭着对樊王和天下局势的了解,就做出了如此判断,还在此基础上,给出了相当有见地的建议。


    怪不得是人称“国之柱石”、铁骨铮铮的何兑何御史大人!


    “既然如此,”榻上之人淡淡道,“那便按你的意思办吧。”


    何兑神情一松,既然陛下同意他的意见,那就好办了。


    但随即他又皱起眉头:“陛下究竟得了什么病?太医可有瞧过了?”


    “瞧过,只是偶感风寒而已。”陆舫立刻道,“常侍郎和高尚书两位大人可还有话要说?若是没有,那就请三位先回吧,太医叮嘱陛下要静养一段时日。”


    常侍郎与高尚对视一眼,高尚想起昨日陆舫提点自己的话,尽管仍有一肚子疑问,但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常侍郎是个没主见惯会随大流的,之前在前殿见众人群情激奋,他也跟着声讨了几句,但这会儿一到皇帝面前就老实了,闻言也立刻说道:“没有。”


    何兑:“等下,老臣还有一事!”


    “……您说。”


    “多日不见,老臣对陛下甚是思念,”何兑用探究的目光,直直刺向那帷幕后影影绰绰的人影,“陛下可否掀起这帘子,让老臣一睹天颜?”


    高尚心里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陆舫——


    不是吧?


    你老陆胆子居然这么大,敢在何大人面前搞李代桃僵这一套?


    不要命啦!


    他心里直打鼓,但高尚还是信任陆舫的,因此犹豫着劝道:“那个,何大人,这要求未免太冒犯了些,既然陛下已经采纳了你的谏言,咱们还是……不打扰了吧。”


    “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如今病了,想亲眼看一看陛下恢复得如何,这有何不对?”


    何兑压根儿不搭理他,只顾着直勾勾地盯着帷幕后方的人影,声音逐渐冷了下来。


    “还是说,这帘子后面,有什么不能给老夫看的东西?”


    僵持片刻后,何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当他准备强行越过陆舫直接掀开帘子时,帷幕后的人动了。


    一只手撩开帷幕一角,靠在床头的青年面带病容,一双漆黑眼眸犹如深林寒潭般,静静地注视着何兑。


    只是不知为何,那瞳孔比之正常人要显得更圆更大些,像是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鸦,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错觉。


    何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不自觉地退后半步,膝盖一软,“陛……陛下,老臣……”


    但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了:


    “若是无事,就离开吧,朕要歇息了。”


    何兑稳住了身形,尽管心中还有疑虑,但他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颅。


    “是,陛下。”


    待三人离去后,陆舫回头看向假扮郦黎的乌斯,松了口气道:“幸好没穿帮,何大人那眼睛,果真毒辣。”


    “他已经发现端倪了,”乌斯毫不客气道,“只是因为有所顾虑,没有继续深究而已。”


    陆舫眨了眨眼睛,“那不就够了吗?”


    乌斯一噎,他还以为陆舫没发现,没想到这帮中原人的心眼子一个赛一个多,都快打仗了,还在这边互相算计。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用帕子擦去伪装病容的妆容,又伸手从眼睛里摘下两片薄薄的黑色膜片——这是锦衣卫乔装时用来改变瞳色的小玩意儿,一种民间把戏。


    据说它的原材料是抽取一种植物内芯、经过染色后制成的,短时间内放置在眼睛中,并不会对视力造成任何损伤,只是戴着看东西时会比较费劲。


    乌斯随手把这东西丢到一边,正准备起身换衣服,就被陆舫按在了床榻上。


    “你还不能离开这里。”陆舫说。


    乌斯的脸沉了下来:“为何?你当初可是说过,若是我假扮郦黎,就说服解望跟我一同去草原,怎么,你要反悔?”


    “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陆舫淡淡道,“你我都知道,如今樊王军中真正掌权的是那个女人。她不是走正道坐上的那个位置,也不懂行军布阵,因势利导,樊王军中不服从她命令的人,估计也不在少数。”


    “但也正因为她只会耍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又足够心狠手辣,才会因此屡屡得手,尝到了不少甜头——所以这一战,重点不在攻城守城。”


    乌斯拧眉:“那在于什么?”


    陆舫吐出两个字:


    “情报。”


    城外。


    “城中动向,我已悉数知晓,”阿禾笑道,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眸盈着满溢的笑意,像是一朵摇曳生姿的曼陀罗花,“还要多谢您此番相助,放心,待事成之后,我定不会像陛下那样,设下各种条条框框,挑挑拣拣,就是不肯兑现承诺。”


    “道长想要的,我一定会原原本本的奉上。”


    她说着,亲手将已经篆刻好的国师印章交到了李臻手中。


    李臻呼吸一窒,看着那由上好和田玉雕刻而成的国师印,心脏都跳快了两拍。


    但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上面拔了出来,抬起头,正色对阿禾说道:“主公放心,您所交托之事,贫道定会全力完成!这印章就先留在您这儿,待贫道完成任务,再取不迟。”


    阿禾笑容愈深。


    她靠回座椅之上,闭着眼睛挥了挥手,一旁的侍从取来一包用油纸包裹的物品,呈到了李臻面前。


    李臻停顿了一秒,随后毫无异状地将其揣进了袖中。


    “那就有劳道长了,”阿禾缓缓睁开眼,望着他,轻声说道,“明日黎明前,我在城外等着您的好消息。”


    第114章 第 114 章


    幽暗的宫室内, 传来阵阵野兽般的低吼声。


    路过的宫女寒毛直立,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正准备低头加快脚步离开, 就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脸色煞白, 猛地抬头望去, 却发现拦路之人竟是位坐在轮椅上, 容颜清瘦俊逸的男子。


    “惊扰了姑娘, ”解望微微笑道, “麻烦问一下,这里面住着的是哪一位?”


    他的声音犹如潺潺流水,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宫女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抿了抿唇,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道,陆尚书只叫我们每日定时送三餐和热水过来, 但没说是谁, 也不让我们外传。前段时间还好,这几日他几乎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叫, 感觉……里面那人, 怕是早已经疯了。”


    闻言, 解望不自觉地攥紧了轮椅扶手, “那你们可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嚎叫声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问得太深入了, 那宫女又警觉起来,拼命摇头。


    就算对解望心生好感, 她也不敢再讲了,匆匆忙忙地提着裙摆离开了此处。


    解望收回视线,面色渐渐冷凝。


    他推着轮椅来到了宫门外,试探性地推了推大门。


    “吱呀——”


    竟然没锁。


    他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抿唇深吸一口气,这才抬头望向屋内。


    “咚!”


    一尊檀香木木雕被摔在他的脚下,解望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就听一道沙哑的声音在阴影中咆哮道:“我都说了不要进来,滚出去!”


    解望沉默着,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


    “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滚——”


    乌斯忍无可忍地抬头,却在看到那逆光身影的瞬间噤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似的,木然立在当场。


    “你,你怎么……”


    解望淡淡道:“怎么,不是你跟元善谈的条件吗,用我作为交换?”


    “我不是这个意思!”乌斯慌忙解释道,“我只是……”


    他突然面色一变,猛地躬下身,紧紧攥住前襟,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蜷缩着颤抖不已,额头青筋毕露,仿佛在强行忍耐着某种冲动。


    从解望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大颗大颗汗珠。


    他看不清乌斯故意隐藏起来的面孔,但解望曾不止一次地见过,那些染上火麻并成瘾后的人,在心瘾发作时的狰狞面目。


    “你……出去!”乌斯跌跌撞撞地要躲起来,然而他环顾四周一圈,却发现唯一能够用来遮挡视线的屏风也被自己推倒在地,顿时一股更深的绝望顷刻间涌上心头,“出去!”


    解望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崩溃,看着他垂死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乌斯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被烈火吞没的边镇,灼热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脸颊,他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解望跪坐在那个女人的“尸首”旁,垂着头,牵着她的手,眼神空洞而平静,就像是一个死人那样。


    那一刻,他甚至希望解望能恨他。


    无论是什么情绪,总比空白要好。


    可解望只低着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自以为……能劝你回头,”他疲惫地阖上眼睛,“杀了我吧,如你所愿。”


    每一个深夜,解望的这句话,和他当时说话时的神情,都犹如虫蚁般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乌斯的心脏。


    解望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匈奴探子的?他知道自己的教主身份吗?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早已与他同床异梦吗?


    这些问题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乌斯,他曾经十分厌恶中原人的弯弯绕绕虚与委蛇,觉得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可他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爱得不彻底,恨得不够深。


    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景,都容不下他。


    就像母亲那样,他同样是生活在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幽魂。


    那一天,乌斯又一次传完教,看到殿内吸食过多火麻而瘫倒一地、露出梦幻痴傻笑容的一众教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由衷的羡慕之情。


    ——即使是沉沦在虚幻之中获得片刻欢愉,也好过现实持久而绵长的痛苦,不是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你说,他们现在是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旁边那个女人微微笑了。


    她不答反问:“教主若是感兴趣,不如亲自试一试,如何?”


    这女人不怀好意,乌斯很清楚。


    他当教主这么些年,不是没见过这些人心瘾发作时的丑态,和欲.望不能满足时,甘愿向他跪地乞求的卑微下贱——再高傲的人,也抵挡不住这份来自骨髓深处的冲动和诱惑。


    若是答应了她,将来自己,恐怕也只会成为她和她背后之人脚下任供驱使的一条狗吧。


    可是……


    乌斯想起自己那位好三哥,还有他那些张狂笑着的手下,以及解望下身刺痛了他的双眼、遍洒一地的淋漓鲜血……


    他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提议。


    他的几位好哥哥,自他与弟弟出生,就从未把他们兄弟两个当回事,不仅把他们当做奴隶那样肆意戏弄,还经常用言语侮辱他的母亲,而父亲每每总会偏袒他们,就仿佛另一边的人不是他的儿子那样。


    这些,乌斯都忍了。


    可他们万万不该,动自己不该动的人。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乌斯残忍地想,他要让那些人知道,即使是套上项圈的疯狗,也是能狠狠在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的!


    这个女人和她背后之人的根基深厚,光靠他自己,恐怕没有个十几二十年,根本没法在黄龙教中、在中原境内立足。


    解望曾告诉过他,人生漫漫七十载,看似弹指一瞬间,其实也很漫长。所以要好好生活,珍惜上天和母亲赐给自己的生命。


    但乌斯没告诉他,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寿命大多不会超过四十年。


    他们的命,就像是草一样轻贱,风霜刀剑,酷暑严寒,饥寒交迫,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至于他,三十年就够了。


    乌斯从没想过自己活到三十岁之后的样子。


    第一次吸食火麻时,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身体被恶鬼拖拽着堕入黄泉,从此万劫不复,思绪却轻飘飘地飞到了九天之上。


    他快活得想要大笑,意识彻底沉沦前,耳畔传来了一道缥缈的歌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是解望的声音。


    旁人教学生,教的第一课都是什么百家姓,三字经,但解望教他的,却是这首汉乐府最短的歌辞,《公无渡河》。


    讲述的是一个妇人在河边哭求制止她的丈夫过河,丈夫不听劝执意要渡河,最终被滚滚河水吞没的悲剧故事。


    他是否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了今天?还是说,这首歌是他为了自己而唱?


    乌斯不得而知。


    他也永远不会问解望这个问题: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那天,看到我在矿山上被官府的小吏挥鞭呼喊打骂时,你还会站出来制止吗?


    最痛苦的那一阵渐渐过去,乌斯松开被咬出斑驳血痕的下唇,双手撑着地面,闭眼径自喘.息着。


    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解望有没有离开,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在解望面前失态到尊严尽失……好吧,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一个瓷瓶递到了他的面前。


    乌斯像是魂魄出窍似的呆愣了许久,才顺着那只手慢慢向上看,看到了解望居高临下的平静面孔。


    “……这是什么?”


    “陛下给你配的药,刚从兖州那边送来。”解望淡淡道,“虽然没法根治火麻之毒,但可以调理你亏空的身体,聊胜于无。”


    “兖州?”乌斯的脑袋还混沌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去青州找那个姓霍的姘头了吗?人已经死啦?”


    解望:“……没死。”


    乌斯接过瓷瓶,定定地看了片刻,自嘲地勾了勾唇:“烂命一条而已,他其实不用做这些,也能收买——”


    “啪!”


    乌斯的脸侧在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捂着脸,缓缓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成一线,恍若遇到天敌时应激的狼眸,可在看到解望毫无变化的表情时,又立马老实了。


    “你干嘛打我!?”


    “你该。”解望说。


    乌斯不敢吱声,愤恨地站起身,准备把解望推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乌斯嘴硬道:“出去看云看天看漂亮宫女,反正别在我这儿呆着了,我可没说要见你。”


    “这样,”解望点点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御花园转转,当了几年京官,还真没怎么逛过皇宫呢。”


    “这破宫殿有什么可逛的?冷冷清清,屋顶还漏雨,一到刮风下雨就跟闹鬼似的。”


    虽然嘴上抱怨,乌斯还是推着解望来了御花园。


    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过去,也没有提正率领大军,驻扎在京城外的阿禾。


    “陆舫?你怎么在这儿!”


    一到御花园,远远的乌斯就看见一道坐在亭中烹茶的熟悉身影,顿时皱起眉头。


    “什么叫我怎么在这儿?陛下派我监国,我在哪儿都是应该的。”


    陆舫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你们两个,我只让解望去请你过来,怎么磨磨唧唧搞了这么半天?陛下的皇宫可不是你们遛弯的地方,这回来要是少个花瓶多个刺客什么的,陛下可都是要找我算账的。”


    乌斯:“你叫他过来找我的?”


    陆舫反问:“不然呢?”


    乌斯不说话,但推着轮椅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些。


    陆舫打量了他俩片刻,视线落在乌斯左脸的五指印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俩和好了?”


    “谁跟他和好了?”“陆元善,你不要妄自揣测。”


    解望和乌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他们同时沉默了。


    陆舫笑道:“行,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正事,你们可知道,樊王接下来打算怎么进京?”


    说是樊王,但这里任谁都知道,如今真正在军中话事的人是谁。


    解望率先沉默下来,乌斯扫了他一眼,说:“好事啊,她终于忍不住要攻城了?”


    “非也,”陆舫摇头,“她没这个胆子。说到底,樊王打着的还是陛下的旗号,真要攻城,他们就和被定罪为谋逆的通王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他们只能等我们自己主动开城门。”


    “这怎么可能?”乌斯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大臣又不是傻子。”


    “大臣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解望却没他那么乐观,“阿禾……她的手段,就连我也猜不透,如今距离她一直渴求的只有半步之遥,她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会不惜做出惊世骇俗之事。”


    “你倒是了解那个疯婆子,那之前怎么不阻止她呢?”


    乌斯没忍住,刺了他一句。


    解望冷淡道:“我不也没有阻止你?”


    “好了,”陆舫打断他们的针锋相对,“陛下那边传来旨意,叫我们谨慎行事,他如今身在兖州,恐怕还得待上一段时日。边境那边,季将军说匈奴大军开拔,他也已经准备采取行动了。”


    “我那三位好哥哥,居然一致同意出兵了?”乌斯嘲讽地挑眉,“还真不容易,我以为他们得先把狗脑子打出来,才能想起来干别的事呢。”


    “根据季将军传来的情报,五王子前些日子坠马而亡,”陆舫纠正道,“所以,你现在只有两位哥哥了。”


    亭内安静了一会儿,只听乌斯冷笑一声,吐出一句话来:


    “那还真是双喜临门。”


    “血脉同枝,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什么喜事。”解望忍耐道,“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一身臭毛病?现在这性子,比我初见你时还要桀骜难驯!”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乌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解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那犹如数九寒冬般冰冷的语气,“我早就不是你的学生了,解先生,我早就说过,收下我这样的劣徒,只会败坏你的门楣和名声。”


    解望张了张嘴,最终忍耐地闭上了眼睛,到底什么都没说。


    陆舫看了半天戏,啧啧感叹道:“游云啊游云,我还记得你当初在学堂时口出狂言,说什么有教无类,如今真碰上了个冥顽不灵的刺头,请问一下,您老现在是什么感受?”


    解望:“我心匪石。”


    乌斯显然没学过这句,也不知道全句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以为解望是在说自己的心已经硬得跟块石头一样了,脸色一下子臭的可以,看得陆舫心中大乐。


    可惜了啊,陆舫心想。


    这个乌斯,倒也是个有趣之人。


    怪不得解望在意这小子呢,要不是因为他身份特殊,陆舫都有点儿想要亲自调.教他的心思了——他一开始选的人是陛下,虽然名义上是工部尚书,但陆舫一直以来干的事,和帝师也没什么区别了。


    对于他们这些天才来说,亲手调.教出一匹烈马,成就感可比获得什么高官厚禄来得痛快多了。


    可惜,可惜。


    还是那句话,陆舫想。


    如果他不是陛下的同胞兄弟就好了。


    陆舫没开口,但乌斯已经率先问了:“你刚才说,那个女人会想办法让我们主动开城门,听你这语气,难不成,是已经有什么情报了?”


    “这个,也算吧。”


    陆舫不紧不慢,先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茶,还笑道:“我这可是人称‘金镶玉’的君山银针,是就连中原这边都难得一见的顶级名品,一般人我都不拿出来的。”


    但被乌斯拒绝了:“我不爱喝茶。”


    陆舫诧异挑眉:“匈奴人不都爱喝茶?”


    乌斯的神情冷淡:“我在中原生活了很多年。”


    “原来如此。”被拒绝了,陆舫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又说道,“我这边收到的情报是,他们打算给京城的水源下毒,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安危作为要挟。”


    “噗!”


    解望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嗽得惊天动地。


    乌斯下意识往自己怀里一摸,没摸到帕子,这才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在边镇那会儿了,他也不再是旁人眼中青天大人好心从矿山救回来、日日带在身边教导的异族少年。


    时异事殊,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乌斯缓缓垂下了手,默不作声地站在解望身后。


    “情报的来源可靠吗?”解望急切问道,他看上去情绪格外激动,“她当真打算用此毒计?一旦得手,这可是堪比屠城的罪过!青史昭昭,今人后世都不会放过她的!”


    “可能是觉得成王败寇吧,”陆舫一针见血道,“咱俩从前在学堂推演,除了你我二人胜负对半外,于同辈人中也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就算风格迥异也算有迹可循。但你这妻……这女人究竟是什么路数,你可清楚?”


    解望黯然道:“我只教了她一些最基础的兵法,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些宫廷秘史、王权争斗十分上心。”


    “然后你就全给她讲了?是不是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剖析了一遍?”


    “我以为她只是对高门权贵的秘闻感兴趣……”


    “那就是全讲了。”陆舫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解游云啊解游云,你瞧瞧你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一个成了邪.教教主,一个成了乱臣贼子,你这当老师的,判个五马分尸不过分吧?”


    “谁敢判?”乌斯冷冷道。


    “自然是陛下了。”陆舫理所当然道。


    “那我就去杀了他的姘头。”


    陆舫:“…………”


    陆舫友情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陛下的姘,咳,我是说霍将军,就是你面前这位的主公?”


    乌斯:“我知道,我看不爽他很久了。”


    解望好奇道:“为何?”


    乌斯:“他蛊惑我弟弟,该死;他不仅蛊惑我弟弟还让他的谋士替他出公差,罪该万死。”


    兴许是被乌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感染了,解望竟觉得他说的很有那么些道理。


    “陛下可知道这件事?”他逼着自己把这个念头甩到脑后,转头询问陆舫,“水源一事事关重大,但若是提前派人巡逻检视,未免又有打草惊蛇之嫌。”


    “确实是这个道理,”陆舫点点头,“但我在想一件事——任谁听说了给全城人下毒的计策,都会觉得惊世骇俗,不得不防,并为此大伤脑筋吧。”


    解望立刻反应过来,跟上他的思路:“你是说,这只是一个幌子?”


    “比起给全城百姓下毒,还是在禁军的食水中下毒更有效果吧,”陆舫从容一笑,“但她找来办这事的人,却是一个与禁军八竿子打不着的道士。游云,以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她会怎么出招?”


    “还用问吗,”乌斯冷哼一声,“正面例子和反面例子都已经摆在这里了。”


    “哦?”陆舫颇为感兴趣地问道,“说说看。”


    “反面例子就是通王那傻叉,正面例子,不就是我弟弟那个姘头?”


    “咳,委婉一点,别老是姘头姘头的,说那么难听,”陆舫说道,“陛下与霍将军是两情相悦,没有什么谁蛊惑谁之说。”


    “不过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话锋一转,“当初霍将军凭借救驾之功,万众瞩目,天下闻名,陛下还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在城门前迎接,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不能再名正言顺了,如果她也想效仿,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乌斯皱眉:“可我弟弟又不在京城,就算她打得一手好算盘,没有皇帝配合又能怎样?”


    一直沉默的解望陡然睁大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主公叫他来京城了。


    看到解望的脸色渐渐发白,陆舫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终于转过弯来了。


    但这个答案,对于解望来说,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些。


    “是啊,”陆舫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口应付着乌斯的疑问,“只要没有陛下的配合,她就算再着急,也不能怎么样。”


    这是谎话。


    解望闭上眼睛心想,皇帝乃万人之上的尊者,却也是孤家寡人。当大军兵临城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尽失之时,即使是皇帝又如何?


    作为乌斯曾经的教导者,解望很清楚,乌斯对中原王朝的历史大多一知半解,他只知道,皇帝是中原人最大的王,就像单于是草原最大的王一样。


    但他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被下面人谋划,最终众叛亲离,落得一个比普通人还不如的凄惨下场。


    而这些,主公都很清楚。


    主公……怕是在察觉到自己中蛊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提前布置好一切,顺便替陛下思量好了今日的局面吧。


    陛下虽然在京城中手握十万禁军,还有锦衣卫任由驱使,可毕竟亲政时间太短,与在京中耕耘十余年的樊王相比,最多只能勉强打个平手,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到头来,终究还是陛下吃亏些。


    所以,不如由明转暗,暗度陈仓。


    但这样一来,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国不可一日无君。


    京城这边,必须要有一个人来稳住满朝文武,还不能对那个位置有野心,即使有,也必须要有能足够制衡对方的把柄。


    这个人选的条件太苛刻,陆舫做不到。


    能做到的人,就只有……


    乌斯问道:“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怎么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陆舫端着茶杯,静静地看着解望。


    他今天叫解望来,也是存了试探对方的心思。


    他们虽是多年同窗兼好友,却也是各为其主。


    陆舫至始至终都站在陛下这一边,令他庆幸的是,霍琮也是。


    曾经他为了不用与老友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而高兴,但事到如今,陆舫却不那么确定了。


    在他看来,解望的性子比从前变了许多,他猜测,或许有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城外的那个女人。


    但无论如何,解望都是这个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为了陛下,霍琮毫无疑问地利用了他与乌斯之间的关系,如果解望同意,那就代表着他们的计划可以顺利进行,陆舫也就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如果解望不同意的话……


    陆舫摩挲着茶杯,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和这位老友同窗对弈的机会。


    唉,难喽!


    “……没什么,”解望开口道,嗓音莫名显得有些干涩,“只是觉得,阿禾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些,如果她和匈奴合作,那攻不攻城,可就由不得她说了算了。”


    “那个女人本来就很可笑,”乌斯立刻说道,“有时候我都搞不懂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说是权势吧,她又处处给人伏低做小,演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态来;说是荣华富贵,她也不怎么在乎;说是……”他飞快地看了轮椅上的解望一眼,低声道,“总之,可笑的很。”


    “乌斯,”解望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先回去,我有话要与陆舫讲。”


    乌斯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解望的口吻太像从前,他没想太多,也并未察觉到,这一次,解望对陆舫是冷冰冰的直呼其名。


    “知道了。”他说。


    待乌斯离开后,解望盯着陆舫,冷声问道:“主公还未给我来信,陆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给我一个准话——今日叫我们过来,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陛下授意?”


    陆舫干咳一声:“算是我一个人的吧。”


    解望一言不发。


    陆舫:“你这不也是同意了吗?放心,情况也不一定到最坏的地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跟沈江他们打声招呼,乌斯他也不一定——”


    他的话戛然而止。


    解望将杯中残茶全部泼在了他身上,说:“我们两清了。”


    然后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亭中。


    陆舫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许久后,他抹了把脸,抖去手上的茶梗,抬头望着天边的日暮斜阳,怅然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先生,他想,当初在学堂时,您那句话说得很对。


    我那时不信,还想与您争辩,但现在我信了。


    ——我与解游云,的确是同一类人。


    第115章 第 115 章


    “陛……少爷, 这药,真的要给霍大人端过去吗?”


    这段时间,安竹一直跟在郦黎身边, 在军营里帮忙治疗了不少伤病, 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了些医术。


    这会儿看到郦黎正在熬煮的药剂, 还有旁边还没来得及放进去的药材, 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瞧瞧这些都是什么吧!名贵的中草药就不提了, 还有什么蜈蚣干、蛇蜕、草木灰、不知名动物的内脏, 还有某些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昆虫……


    但光是他能认出来的剧毒, 就足足有三四种了。


    陛下这真不是打算给霍大人一个痛快吗?


    郦黎面沉如水,坐在药炉边上扇风:“这不是给他喝的。”


    安竹松了口气:“那就好……”


    “是我打算自己喝的。”


    安竹一口气噎在喉咙眼里,大惊失色道:“陛下,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大景离不开您,奴婢我也离不开您啊!”


    情急之下,他连称呼什么的都顾不上了。郦黎赶紧用蒲扇敲了他一下,“行了, 收声, 咱们还在军营里呢。再说了,我又没说现在喝, 你先坐下, 我叮嘱你点事。”


    安竹忐忑不安地坐下了, 心里还在思索着该如何劝说陛下想开点, 放宽心……看陛下这样子,万一霍大人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搞不好真打算殉情啊!


    “明日大军行至濮阳, 三日之内,我们必须要入城, ”郦黎盯着药炉内烧红的炭火,像是在和安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紫荆关守将叛逃,匈奴南下得异常顺利,这背后肯定有樊王在助推。幸好,他们的目标是兖州和京城,对沿途的郡县不会造成太大损失。”


    安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他对军事一窍不通,但对陛下和霍大人的命令百分百信任……而且比起这些,他果然还是更好奇陛下为什么要熬毒.药啊!


    “入城后,必须第一时间稳定城内秩序,筑建防御工事,抵御匈奴入侵,最好是能叫他们有来无回。”郦黎继续说道。


    “边关传来情报,匈奴兵分两路,一路目标就是兖州。濮阳是兖州门户,匈奴二王子……之前听乌斯说,这位是个饱读中原史书,尤爱兵法的阴险家伙,大景的立国之战便是濮阳一役,他若是率军南下前来兖州,一定会来攻濮阳。”


    安竹重重点头,认为陛下说得极有道理。


    但凡这里换一个稍懂些战事的人,听到郦黎这些话,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三日攻下濮阳城,紧接着还要在城外与匈奴主力交战,目标甚至不仅仅是防御而是全歼……这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作为提出者,郦黎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度有多大。


    但他也很清楚,以上每一条,自己都必须要做到。


    如果三日攻不破濮阳城,没有稳定安全的手术环境,霍琮的生存率将会降低到不足百分之十;如果没有濮阳城的坚固城墙作为依仗,他们与匈奴的交战将会极为凶险;而一旦让匈奴进入兖州境内……


    郦黎想起乌斯曾给自己描述过的画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宁可去死,也不想亲眼见证那一幕幕人间惨剧的发生。


    只能说幸好,他提前成立了科学院,曾经的未雨绸缪,为如今的不可能之事提供了变为可能的契机。


    “少爷……”耳畔忽然传来安竹带着颤抖哭腔的声音,郦黎睁开眼睛,皱眉看向他,“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没、没什么,”安竹强忍着泪水,伸手从他的鬓边拔掉一根头发,“我只是心疼陛下,近日太过操劳。您才多大啊,就有白发了!”


    郦黎低头,怔怔地看着安竹手中的头发,果然,发根处的颜色极浅,介于浅棕和白色之间。


    但看到这根白头发,他却勾唇笑了笑,多日未曾解开的眉头第一次放松舒展开了。


    “少爷,您笑什么?”安竹不解,眼眶红红地看着他。


    陛下看样子,怎么好像还挺高兴的呢?


    “没什么。”郦黎从他手中接过那根白头发,随手收起来,“多谢提醒,不过这应该只是暂时的,等休息好了就能重新长回黑发了。我方才跟你讲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安竹先是摇头,再点头:“没明白,但少爷放心,已经一字不差都记住了!我记性很好的!”


    “那就好,”郦黎微微笑道,“这几日,你就别跟在我旁边了,去伤兵营吧,正儿八经地做个军医,我教给你的那些,已经足够你超过大景大部分的半吊子医师了。”


    安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站起来要给他跪下,眼泪汪汪道:“少爷,您不要我了吗?”


    “坐好了,没说不要你,”郦黎翻了个白眼,“我的这部分计划,如果出现了偏差,接下来就要靠你了。”


    安竹“哦”了一声,屁股这才兴高采烈地重新挨在了座位上。


    “你说你都记住了,那假如我三日之内没能攻下濮阳,你就要带着这份旨意,偷偷回京,去找元善。”郦黎从怀里取出一份书信,交给安竹,“还记得我派沈江去查兵部时,沈江在城外发现的那条密道吗?”


    “记得,”安竹迟疑道,“但那条密道,不是被贼人给炸了吗?”


    “后来我又派锦衣卫去疏通了,”郦黎说,“如今知道这条密道的人不多,只有乌斯、陆舫、沈江、霍琮和你我。”


    其实还有一个阿禾,但想来她也不会在意这条被她亲手炸塌的密道,郦黎这一手,玩的就是灯下黑。


    “樊王大军目前驻扎在青城门外,密道所在之处与他们不在同一方位,你趁着晚上进城,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


    安竹一口答应下来:“好,少爷放心,我一定办到。”


    郦黎盯着他:“你就不问问,我在这旨意里写了什么吗?”


    “这个,少爷要是想让我知道,那我自然会知道的,”安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您没这个意思,那我又何必多问呢?”


    郦黎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上,”他说,“诸乘,你会青史留名的。”


    “我不要青史留名,”安竹低声道,他慎重地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书信,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郦黎,“我只希望少爷您,还有霍大人,都平平安安的。少爷,您能答应我吗?”


    郦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尽我所能。”


    安竹咬紧了下唇,但他知道郦黎对霍琮的感情,皇宫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他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了陛下与霍大人在危难之际相认、一直到相依相伴互许终生的人,正因此,也由衷地希望陛下能获得幸福。


    “上天有好生之德,”最终,他只能这样说,“少爷,老天爷会保佑您和霍大人的,一定会的。”


    郦黎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待安竹离开后,他垂眸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药壶,把里面的液体全部倒在了提前准备好的过滤纱布上。


    他要的,是滤过的药渣。


    等把这些药渣放在太阳下晒干,再搓成丸,就成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这是郦黎从一本古籍中看到的。


    对于古人记载的医书,治病救人的方子他慎之又慎,但只要写着“剧毒”的,郦黎基本都毫不怀疑。


    这枚药丸,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里面还添加了一些镇静和麻醉的成分,能够有效地减少服用者的痛苦。


    郦黎平静地把药渣包好,起身去找霍琮。


    霍琮正在手里盘着那枚铃铛,因为把玩的时间太长,原本颜色清亮的银铃如今都被氧化成了暗色。


    要不要摇一下呢?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五感丧失的第七天,他明显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但郦黎最近让他喝的药很有效果,身体的疼痛尚且还在霍琮能够忍耐的范围内。


    白天行军赶路时,他大多都和郦黎一起待在马车里,即使看不到、听不到,就连触碰时的感觉也消失殆尽,但只要郦黎一直在他身边,霍琮的心情就能一直保持平静。


    但现在郦黎不在。


    霍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独自陷入黑暗中,那种恐慌的孤寂感又来了。


    他静静地体会着身体的虚弱和激素的紊乱给他心理上带来的影响:焦虑、低落、恐惧、患得患失……


    想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想要用某种方式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想要郦黎,想要抓着他的手,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他,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但在郦黎看来,依靠在榻上的霍琮,只是捏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枚铃铛,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霍琮身边,对方不意外地丝毫没有反应。


    只是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皱着眉头忍耐了半天,还是很小幅度地晃了一下铃铛。


    几秒种后。


    霍琮看上去更不高兴了。


    忽然,脸颊一痛,像是有人捏住了他的两边脸蛋,还在用力向外拉扯。


    霍琮呆了一秒钟,等反应过来后立刻露出一抹笑容,伸出手将郦黎抱进怀里,埋在他的颈侧深吸了一口。


    ‘高兴了?’郦黎在他的胸前写道。


    “高兴了。”霍琮坦诚道,“感觉你去了好久,这次是因为什么事?”


    郦黎当然不会说是给自己搞了份原地去世大礼包,正好他还有一件事想告诉霍琮,于是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


    ‘你看,我有白头发了。’


    他把安竹拔下的那根白头发放在霍琮手里,霍琮的表情不太好看:“怎么回事?”


    ‘是好事,’郦黎笑着写道,‘上辈子我有白头发的时候,你都没来得及看到呢。’


    结果没想到刚写完最后一笔,手背上就感觉到了一点湿润,郦黎愣住了——两辈子算在一起,他从没见过霍琮哭。


    他甚至从没想过,霍琮居然也会流泪。


    霍琮捏着他的白发,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很短暂地笑了一下,说:“时不时过几天就要做手术了?抱歉,让你这么累,手术很消耗精力和体力,之后的事情你可以交给我的副官,这个人可以信任。”


    郦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霍琮的呼吸渐渐急促:“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不走了,已经扎营了。’


    “那吃晚饭了吗?”


    ‘还没,陪你一起。你多吃点,储备体力,最近瘦了好多。’


    “还好吧……”霍琮捏了捏自己身上,“看,腹肌还有一点呢。”


    他似乎一直在犹豫着什么,直到吃完晚饭后,霍琮终于开口了:“你对乌斯这个人,怎么看?”


    郦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能怎么看?乌斯对他来讲就是个大麻烦,但要说讨厌,也算不上,毕竟人家带着伤拼了命过来告诉他霍琮的情报……当然,其中有多少是交易、多少是真心,还有待考量。


    不过,到底还是欠了乌斯一个人情。


    所以在百忙之中,郦黎还是给对方调配了些调理身子的药。霍琮在知道后,说要用他的路子送进京城,对此郦黎虽然觉得有些疑惑,但也觉得没什么,就随口答应了。


    他写道:‘怎么突然问起他了?好好休息,京城那边的事不用你操心。’


    陆舫这俸禄也不是白领的,现在樊王都还没动手呢,最多只是派使者施施压,没事在城外练练兵啥的。


    如今城中有十万禁军、粮草充足,还有沈江率领的一干锦衣卫监督文武百官,郦黎心想,要是这样陆舫在他回去前都守不住城,他这监国当的,还不如去田间地头挑大粪呢。


    “如果他死了,你会伤心吗?”霍琮今天似乎很执着地想要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


    郦黎拧起眉毛,想了想,回答他:‘大概不会。’


    但心情应该会很复杂。郦黎也不好说自己对这个便宜哥哥有多少感情,他并没有与对方相处的记忆,更何况,就算是普通兄弟,分开这么些年,关系估计也不剩几分了。


    ‘他不是在皇宫里好好待着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应该啊,郦黎心想。


    要是城内出事,沈江和陆舫都会给他飞鸽传书的,他们这边的情报互通可是一直很顺畅。


    “只是如果。”霍琮淡淡笑了一下,“那个叫阿禾的女人,现在应该很想对你下手,上次陆舫为了应付文武百官,让乌斯扮作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郦黎也知道,他没怪陆舫擅作主张,因为监国的权力是他亲手交给陆舫的,这个举动本身,就象征着他对陆舫的完全信任。


    至于后续陆舫要怎么做,那就随便他了。


    ‘记得,不过后来不是没事了吗?陆舫不会还想让乌斯一直假扮下去吧?’郦黎有些吃惊。


    但想了想,好像也有必要。


    在不知道敌军会怎么出招的情况下,与其漫无目的地处处提防,不如直接竖起一个靶子,让对面主动上钩。


    ‘没事,皇宫很安全的。’郦黎对此颇为乐观,‘乌斯也不是傻子,他可是教主呢。’


    不过这样一来,又要欠他一个人情了,郦黎哭笑不得地想,好不容易才还清上一个,怎么感觉,还没完没了了?


    他们并没有在乌斯的话题上过多纠结,几乎一整个晚上,郦黎都在耐心地向霍琮讲述着接下来的安排。


    因为是一个字一个字手写,霍琮理解的速度也很有限,偶尔因为思考,还会忘记之前郦黎写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肯定不算是一个很愉快的谈话对象,但郦黎就像是完全不会感到烦躁一样,无论重复多少遍,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写下来。


    “想看看你,”霍琮忽然说道,“感觉……已经很久没看见你的样子了。”


    郦黎牵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抚摸感受着自己的眉眼和轮廓,因为霍琮没有触碰的感觉,他还强迫对方用了些力气,脸颊都微微泛起了红。


    “快了,”他说,“很快了。”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劫,那他们很快就会迎来注定的归宿。


    “轰——!!!”


    箭矢纷飞的战场上,一道巨响震撼天地。


    郦黎捂住耳朵,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边簇拥着一众霍琮帐下的谋士武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缓缓倾倒的城墙——


    这是……神迹吗!?


    除了天雷,还有什么武器能有这么大的威力,顷刻间便能令地崩山摧!?


    尘烟喧嚣的战场上,竟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兵和将领,包括提前已经被郦黎打过预防针的几位己方将士,望着那段坍塌的城墙,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半天回不过神来。


    方才激烈的攻城战让郦黎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握着缰绳的手掌也汗津津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樊王军中也有火.药,但威力没有他们的这么大,而且因为运输困难,方才炸掉的,已经是全部的储备了。


    ——机会只有一次。


    “全体将士听令!”


    郦黎霍然拔剑,直指前方高大的濮阳城墙,红着眼睛,厉声高喝道:


    “濮阳城破,天命在我!”


    “先登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短短几句话,让众士兵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握紧手中兵器,怒吼咆哮着,顺着坍塌的城墙,如潮水般朝着城内惊慌失措的樊王守军冲去。


    原本还洋洋得意、以为霍军起码得在城下耗上个把月、死上几万人的守城大将,还没等重整军纪开始反击呢,便被一马当先的副官捉住头发,一刀抹了脖子。


    “为了主公和小霍先生,”副官咬牙道,自从郦黎开始代霍琮掌管军中事务后,大家都开始这么称呼他了,“——请你去死吧!”


    他提着守城大将的脑袋,居高临下地朝着城中仅剩的守军喊道:“主将已死,尔等贼寇,还不束手就擒!?”


    “降者不杀!”


    不过半日功夫,濮阳城易主,兖州大势尘埃落定。


    此役就如同当初霍琮在城外与通王的那一战,震动天下。


    消息传回京城,樊王军中一日内竟出现了两次哗变,虽然不过多久就被镇压,但陆舫在听闻这个消息后,还是第一时间召集了几位朝中大员,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他们要动手了。”他说。


    第116章 第 116 章


    “李道长, 这就是你的解释?”


    阿禾揉着因为看情报而酸痛的双眸,半阖着眼睛,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城中派来的探子?交给你的任务就这样轻易失败, 竟然还敢回来在我面前狡辩!”


    她用力一拍桌案, 厉声道:“怎么, 把我当成了一介女流, 没读过什么书, 连苦肉计都不知道是吗!”


    李臻忙道:“不不不, 大人,我绝无此意!我……”


    阿禾不耐烦地挥挥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来人,给我拖出去继续打!”


    “大人饶命啊!”


    李臻大呼小叫地求饶,却仍被拉出去狠狠打了几板子。


    待阿禾喊停时,他趴在长凳上,疼得浑身都在哆嗦, 眼泪鼻涕早已糊了一脸。


    “大人, 我、我真的不是……探子……”


    神智混沌间,他察觉到有人来到自己面前, 艰难地抬起被血污迷蒙的双眼, 颤声辩解道:“被发现下毒, 非, 非我告密,是那陆舫……说是,入宫前, 必须所有人搜身……”


    “李道长,你这又是何苦呢?”


    阿禾见他始终不曾松口, 也放缓语气,躬下身劝道:“我敬佩道长的风骨,也知道你对陛下赤胆忠心,可照日月。但都到了这一步,你我都心知肚明彼此的立场,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对你交托信任,还不如就这么承认了,对吧?”


    “如此一来,我还能给你个痛快,届时天下人也都知道你李臻铁骨铮铮,是个义士。”


    “——否则的话,你只能与我们这些反贼同流合污了。死得悄无声息毫无价值,或者是,万人唾骂。”


    李臻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从肺腑之中叹出一口气来:“大人,可我真的不是城中派来的探子啊。”


    阿禾扬起嘴角,嘴上却道:“看来李道长是打算坚持己见了,那好吧,我就成全你的赤胆忠心。”


    她朝方才对李臻用刑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在阿禾离开后,立刻挥起了板子,但专挑不致命的位置打。


    虽然不至于要了李臻的性命,可对于受刑者来说,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李臻眼前一黑,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该死的陆舫,说好的对面不会杀他的呢?


    自己都还没当上国师呢,该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


    李臻死死咬着牙关,一下一下地痛苦闷哼着,牙龈都咬出了血来,却仍只是喊冤。


    “行了。”


    阿禾终于喊停了,她快步走过来,听到李臻奄奄一息地说道:“我真不是……”


    他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就眼一闭,昏过去了。


    “叫军医来,”阿禾却满意了,“看来他的确和城里保皇派不是一条心,仔细把他治好,我留着他还有大用。”


    “是。”


    但等转入帐中,阿禾的神情就很快重新恢复了冷凝。


    兖州的军报传来时,她惊怒交加,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偌大的濮阳城,怎么可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被攻陷了?


    守城的将领军士都是废物吗!


    可军情不会骗人,虽然阿禾第一时间下令严禁外传,兖州失守的消息还是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


    军中一日内发生的两起哗变给了她重重一击,但最让她感觉到心冷的,还是一些中层将领对樊王命令的敷衍态度——


    虽然大部分人都还以为她和樊王是一条心,但谋逆这个罪名,也不是谁都愿意担上的。


    铤而走险决定反叛他们不敢,那消极怠工一下还不行吗?


    自那天起,阿禾就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要想办法进城,越快越好!


    李臻是她目前找到的关键突破口之一,但对于主动送上门来的人,阿禾一向谨慎,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试探。


    当初跟在乌斯身边,为了那场比试,阿禾也了解了不少关于这位李道长的事迹。


    在阿禾看来,这位就是个贪慕名利的高级骗子,曾经在各地靠着一手骗术招摇晃骗过不少富人,只不过运气比同行好,骗到了皇帝头上,还侥幸成功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这种骗子一向没什么底线,阿禾本来也不相信,李臻会是什么忠君爱国之人。


    要是那小皇帝还在城中,许以高官厚禄,或许还有可能说服李臻冒着生命危险来当这个间谍,但很可惜,单单一个陆舫,可做不到这点。


    ——世人都说黄龙教教主有读心之能,但论起对人心的揣测,她顾禾才是真正教会乌斯这项技能的背后之人。


    而这次试探的结果,她很满意。


    她上次交给李臻的下毒任务只是个幌子,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李臻真的能做到。


    对于李臻这个人,她只会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用。


    *


    李臻悠悠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正在为自己换药的军医:“那位大人,可有留下什么话给贫道?”


    军医瞥了他一眼:“大人她说,已经给你种下了蛊毒,三日内若无解药,必定七窍流血而亡。”


    这是假话。


    以李臻如今的虚弱体质,要是蛊虫进入身体,估计没有一时三刻便要一命呜呼了,阿禾自然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但作为把柄恐吓一番,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果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李臻的表情就塌了下来。


    他苦笑着心想,自己这次真是亏大发了,早知如此,他就万万不该揽下这桩倒霉差事!


    就算没了官身,找个富贵人家招摇晃骗,不也能平稳富足一生吗?哪像现在……


    可李臻想起陛下在任命他时说的那番话,眼神又逐渐变得晦涩难明起来——


    “李臻,朕派锦衣卫调查过你,你祖上三代都是靠行骗为生,祖父本是祖籍地一县官,却因沉迷修仙炼丹而误了上司布置的差事,被剥夺官身,半生流浪郁郁而终;”


    “你祖母独自把你父亲拉扯大,孤儿寡母,总是遭人欺负,于是你父亲也学了你祖父那一套,靠行骗维持补贴家用。”


    郦黎不顾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你祖母发现真相后被气得一病不起,拖着病体也要强撑着把你送到当地的教书先生那儿,说一定要叫你走上正道。谁知饥荒数年,祖母去世后,为了糊口,你竟还是走上了和祖辈相同的道路。”


    “在看到这些后,朕也大概明白了,你为何执着于当上国师——祖父因沉迷求仙问道丢掉的官身,你想靠同样的手段再挣回来,朕说得对吗?”


    “但你可知道,骗术终究是骗术,再精妙再高明的骗技,也终有被拆穿的一天。朕一直没给你国师之位,不是因为你的骗术不够高明,而是因为你的心术不正。”


    那时他惶恐抬头,正要跪地请罪,却看到坐在御座上的陛下冲他微微一笑,眼神犹如洞悉一切般明澈深邃。


    他愣了愣,可胸膛中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忽然就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朕让你去做反迷信反邪.教的宣传,正是考虑到了这些。若是有朝一日,你这身本事能用来行善积德,不为利己而利天下人,那朕便给你国师这个位置,你也不用再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行骗,如何讨好权贵,如何昧着良心和祖母的教诲遗训去做事了。”


    李臻醒来后,军医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上报,大概是想要与他重新拉近关系,没过多久,阿禾就过来了他帐中一趟。


    这一次,李臻终于如愿以偿,得知了他们接下来真正的计划。


    “李道长,先前之事,多有得罪。”阿禾恳切道,“但身为主帅,我总得谨慎些,想必您也明白我的苦衷吧?”


    李臻言不由衷道:“这是自然。”


    阿禾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她相信,李臻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给:“既然确定了李道长并非城中派来的探子,那我们谈好的条件依然不变,国师之位,只要李道长替我办完这件事,便唾手可得了。”


    李臻垂眸盯着阿禾交到自己手上的名单,上面不少人名他都十分眼熟——樊王果然手段非凡,在陛下和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都能发展出这么多暗探眼线……


    看到名单中竟然还有朝中正二品大员的小妾,李臻的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他咽了咽唾沫,谨慎收下这份名单后,抬头看向阿禾:“大人,光靠这些人,真能达到您想要的效果吗?这帮人虽然和朝中重臣关系匪浅,可手中一没兵二没将的,哪能和皇城禁军比啊。”


    “我也没说让你带着他们和禁军对上,你只需要利用他们,为城外的军队创造一个机会……一个入城清君侧的机会,就足够了!”


    “对了,李道长,你不必对他们心软,哪怕这些人全死光了也不要紧,是非成败,千古大业,就在此一举了!”


    阿禾睁大眼睛,语气无比亢奋,笑容犹如孩童般灿烂,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率领大军浩浩荡荡进入京城的那一幕。


    尤其是那双受过伤的眼眸,因为长期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变得犹如百岁老人般浑浊可怖。


    她的精神状态让李臻看了都有些心惊肉跳,但碍于种种顾虑,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并假扮成使者团的一员再次回到了城内,强撑着病体,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陆舫。


    解望松了口气:“既然有了名单,那便按照名单一个个抓捕审问吧。”


    陆舫摇头:“不行。”


    “为何?”解望皱眉,“难不成,你还在怕打草惊蛇?这已经是她的最后杀招了,若是此计不成,只有攻城一条路可走!此时不果断出手,你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因为乌斯的事情,解望这段时间对陆舫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这甚至是自那天后他们的第一次交流。


    可惜,陆舫依旧坚定自己的看法:“不行。若是事发前按照名单抓人,那必定会有大臣替他们喊冤,到最后大概率只是杀鸡儆猴,不了了之。只有他们的计划开始实行后,才能够真正一网打尽。”


    李臻被他的想法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半点血色都无了。


    “荒谬!”


    解望喝道:“陆元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十几万大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城中若闹得人心惶惶,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外敌当前,你要派锦衣卫抓人,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来得及的,”陆舫喃喃道,尽管他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陛下那边……已经成功一半了,接下来就是匈奴,如果陛下能够打赢,及时回援京城,那就算城中乱起来,他们也进不了城!”


    “你疯了。”解望肯定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风险吗?只要有一处疏漏,大景就会在你手上万劫不复!”


    李臻也劝道:“对啊陆尚书,还是稳妥些吧,名单都在咱们手上呢,先处理了樊王这事儿,事后再跟他们算账不就行了?”


    陆舫冷声道:“守城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我还能白得大功一件;可陛下回来后,内忧外患,明枪暗箭,樊王多年栽培的暗探死士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什么秋后算账,真要涉及到了这些官员家属、身边亲侍,哪一次到最后不是不了了之?”


    “搞不好到了最后,就算樊王没了,这帮人也会被策反,成为下一个樊王!”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女人真带兵打进了皇宫,我也早就在宫门下埋好了工部新造的炸.药,能把千斤巨石炸得粉身碎骨。”


    “——到了那时,我会拉着她和樊王一干将领一同下地狱,后续也不必给我收尸,直接通知穆将军让禁军逮捕贼军,全城戒严即可。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李臻无话可说。


    解望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陆元善,你真是个疯子。陛下明明是个仁义温良的君主,怎么手底下重用的人,你也好,季默沈江也好,甚至包括主公在内……一个个的,都是疯起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狂徒?”


    “多谢夸奖。”陆舫淡淡一笑,“不过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我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追溯原因的话……”


    “——大概是因为,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吧。”*


    第117章 第 117 章


    “再清点一下手术需要的器具, 该有的一个都不能少,还有什么纱布、酒精之类的,都再多备一份, 听到没?”


    安竹连连点头, 又忍不住道:“少爷, 您今早已经清点过第五遍了, 纱布酒精也都准备了至少三人份的。”


    郦黎:“……那就再检查最后一遍!”


    他的脸上并没有刚打完一场胜仗的喜悦。


    因为郦黎知道, 他即将迎来的, 是一场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战役。


    只能胜, 不能败。


    从确定手术具体时间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变得异常焦虑。


    他甚至不能让自己有片刻停歇,只要一停下来,脑袋里就会胡思乱想,各种糟糕至极的念头拖拽着他,就连副官都看出了郦黎的脸色很差,还关切地问他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但郦黎怎么可能安心休息?


    发展到最后, 他紧张到连早饭都吃不下去, 他看着碗里那些被水泡过的干粮,几乎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肚子里就像是装满了一群横冲直撞的蝴蝶。


    但郦黎还是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进行一场大手术, 对于主刀医生来说, 绝对是心理和体力上的双重考验, 因为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可靠的前期检查,即使手术顺利, 郦黎预估也至少会花上从前两倍的时间。


    他匆匆一抹嘴巴,放下空碗, 起身去找霍琮。


    霍琮正在换郦黎给他准备好的手术服,抬起的手腕上,一抹银辉一闪而过。


    郦黎突然发觉了一件事:他是按照霍琮从前的身材做的衣服,现在看来,好像做大了些。


    原本应该正合身的尺寸,挂在男人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他真的瘦了很多。


    郦黎飞快地低了一下头,借此掩饰自己酸胀的眼眶。


    等初步调整好心情后,他紧抿着唇上前一步,帮霍琮一颗一颗扣好扣子。


    感受到他来的霍琮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手,精准地落在了郦黎的脸颊上,带着薄茧的指尖顺着眉骨直至下颌,因为失去了触觉,所以力道很重,不像是抚摸,倒像是想要透过皮肉,切身感受面前人的每一寸骨骼。


    五感丧失后,经过一这段时间的适应,霍琮已经能做到基本的生活自理了。有时候,如果不是因为郦黎下意识开口说话没得到回应,他甚至都会以为霍琮还和原来一样,是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


    霍琮的手掌按在他的颈侧,问道:“还有多久开始?”


    郦黎写道:‘半个时辰,他们还没吃完早饭。’


    “他们”指的是郦黎为自己挑选的助手,这次来霍琮军中的人,除了他和安竹外,还有郦黎从太医院挑选的几位。


    否则光靠他一个人的话,也没办法独自完成一台大手术。


    “你吃过了吗?”霍琮问他。


    郦黎敲了他一下,意思是自己吃过了。


    霍琮又说:“你今天起的很早。”


    ‘你怎么知道的?’


    郦黎的注意力被霍琮分散了,他有些疑惑,霍琮又没办法得知时间,自己也没告诉过他什么时候天亮,他是怎么猜到自己昨晚失眠了、还比平时早起了足足一个时辰?


    “我也没睡着。”霍琮握住他的手,“昨晚和你道完晚安之后,我就一直在心里默数,一直数到第20084下,你就起床了。”


    郦黎呆了一秒,随后脸蹭的一下就红了。


    那岂不是说,昨天晚上自己悄悄对霍琮说的那些话……哦太好了,他现在是聋子听不见。


    虽然有点儿地狱笑话,但郦黎是真的松了口气。


    顺便在心里敲了两下功德木鱼。


    “你的心跳变快了,”霍琮微微眯起双眼,空茫的眼睛准确地捕捉了郦黎所在的方向,看得郦黎不禁心虚起来,“为什么?你在紧张吗?”


    ‘当然紧张,今天不是要做手术吗?’


    “那该紧张的是我。”


    ‘我觉得你不怎么紧张。’郦黎实话实说,‘我见过的病人,基本都会在手术前一晚失眠。’


    “我也失眠了。”霍琮从容道,“不过确实,我不怎么紧张。我的第二次生命将交托到我所爱之人的手上,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郦黎愤愤地在他掌心写道:‘可是我紧张!’


    他还以为霍琮会安慰他呢,谁知道,这人居然说:“医生紧张点对病人是好事,反正你又不是麻醉师。”


    郦黎:……???


    人言否!


    ‘都要上手术台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话吗?’


    “好听话,”霍琮沉思起来,“你是说那种像电影里的,you jump I jump,还是什么生死相随之类的?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感觉有点说不出口,太肉麻了。”


    郦黎:“…………”


    “不紧张了吧?”霍琮唇角微勾,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把这台手术太当回事,郦大夫妙手回春,这样的小手术,连你的学生都不知道做过多少台了,更何况你本人这位学术泰斗亲自出马,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郦黎沉默了一会儿,写道:‘其实在我们院,学术泰斗是用来阴阳人的。’


    霍琮:“为什么?”


    ‘有些人只会发论文啊,临床经验少得可怜,好多病人慕名而来,结果碰上这种只有理论厉害的半吊子医生,哭都没地方说去。’


    提起这个,郦黎的精神头一下子又足了:‘我跟你讲,你不在这几年,我们医院超多八卦的!等你好了之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写完后他自己都愣住了,原来,他已经在想着那么久远的事情了吗?


    以后……


    这真是个好词啊。


    昨天一整晚,他辗转反侧,最绝望的时候,郦黎甚至都想不到明天之后自己的人生会变成怎样。


    没有了霍琮的陪伴,他独自一人留在这个时代……除了身为君主的责任感能让郦黎勉强坚持一段时日,再没什么可让他留恋的了。


    但郦黎觉得自己不是恋爱脑。


    他对霍琮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爱情,在这个时代,只有他们两个穿越者相依为命,因为霍琮了解他的过去,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也绝不会猜忌彼此,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心声,述说遭遇。


    他们既是知己,也是恋人,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上辈子在霍琮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郦黎觉得自己走出来了,可生活中的处处点点滴滴都在告诉他,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灵魂中的一部分。


    “少爷,快到时间了。”安竹在外面探头提醒他。


    手术最好在白天完成,入夜后照明是个大问题,没有无影灯,古代做手术只能用蜡烛来照明,消毒和防火都是个大问题,所以郦黎干脆就把手术时间定在了大清早。


    “再叫我一声。”郦黎忽然把霍琮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喉咙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霍琮从郦黎喉咙的震动中判断出了他在说话,但具体说的什么,他并不清楚,因此疑惑地喊了一声:“郦黎?”


    “嗯。”


    郦黎却满足地笑了,在他掌心写道:‘一起走吧,等喝完药,睡一觉就好了。’


    “醒来能见到你在我旁边吗?”


    霍琮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微微笑着问道。


    郦黎放轻了语气:“一定。”


    他拿着剪刀,亲手剪去了霍琮的一头长发,又看着霍琮喝下一碗麻沸散,闭上双眼躺下。


    不多时,男人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郦黎的表情也渐渐沉静,他和其余几位医师一起洗净手,戴上手套,开始进行大景有史以来、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人类诞生以来的第一场开颅手术。


    “术前我讲的几个要点,都记住了没?”


    几位医师纷纷点头。


    “好,那就开始吧。”郦黎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术刀,忽然又朝着他们躬身道,“——这一次,拜托诸位了!”


    几位医师都是清楚他身份的,见陛下竟然朝他们行礼,顿时大惊:“这怎么使得!?”


    “性命攸关,自然使得。”郦黎的下半张脸被口罩遮挡,眉眼弯了弯,“废话不多说了,抓紧时间吧!”


    “情况怎么样?”


    晌午时,副官又过来晃悠了一圈。


    之所以要说“又”,是因为这已经是他自打今早手术开始后,第三次从城头晃悠过来打探消息了。


    安竹:“还没动静呢。”


    “都两个时辰了,”副官望着紧闭的大门,失望道,“那我待会再来看看。”


    安竹皱眉:“你很闲吗?陛下之前不都布置了任务下去,城墙上的弓弩都准备好了吗?城中粮草清点完毕了吗?还有被炸塌的城墙,也都重建好了吗?”


    副官笑道:“放心吧安公公,陛下的圣旨我哪敢怠慢,更何况主公的身家性命还在陛下手上呢。”


    他在京城曾见过陛下一面,自然也能猜出来安竹的身份。


    其实副官也不是没阴谋论过,以主公如今的病情,陛下若是稍微松懈些,那这几十万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而易举到手了。


    可在亲眼看见这几日郦黎围着霍琮忙里忙外、殚精竭虑得人都瘦了一大圈的模样,副官便把这个念头全然打消了。


    自古以来,从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


    哪怕是演戏,也演不出这份真情实感。


    陛下是对主公动了真感情啊,他在心中感叹。


    同时,也不禁佩服起了主公的本事——能让一朝天子对自己死心塌地,主公果然不止用兵如神,媚上……咳咳,他是说揣摩上意的本领,也是相当的出神入化啊。


    “不行,我觉得还是得去庙里拜拜,”副官嘟囔道,“找个灵验点的土地神,给他老人家上柱香搞点贡品啥的,保佑顺顺利利,不然我这心里总归不踏实。”


    他看了一眼面色始终淡定如一的安竹,佩服地心想,不愧是跟在陛下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瞧瞧这位,一看就是见过世面、能干大事业的。


    谁知刚转身走出去一段路,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副官诧异转头,发现正是一脸平静的安竹,手中还捧着几根不知从哪儿找来、足足近一米多长的高香。


    副官谨慎问道:“……那个,安公公,您也要去上香吗?可土地庙不在这个方向。”


    “咱俩分工合作,你去找土地,”安竹冷静道,“我去旁边的月老庙,替陛下和霍大人上柱香。”


    副官:“…………”


    分工合作,是这么用的吗?


    第118章 第 118 章


    副官和安竹在门外对话时, 手术也恰好进行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通过狭小的颅骨开口,郦黎小心翼翼地将一条只有米粒大小的蛊虫取出——果然如他所料,中了这种蛊的病人并不是死于什么“蛊虫啃噬”, 而是蛊虫在进入繁殖期时, 造成的畸形血管和肿块压迫。


    这也是霍琮渐渐失去五感的真正原因。


    在没有影像学检查、血液检查、也没有脑电图确定病灶位置和血管造影帮助医生判断的前提下, 如果郦黎没有上一世丰富的主刀经验, 仅靠这段时间对霍琮病情的细致观察和病症评估, 就算是医神转世, 估计也做不了这台手术。


    万幸的是, 手术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郦黎的手极稳,精准地避开了脑部所有复杂的血管和神经。


    令所有人欣喜的是,这些蛊虫的状态不怎么活跃,说明他们的针对性用药也起了效果。


    一滴汗顺着郦黎的前额缓缓淌下,他的瞳孔因为极度专注收缩成一束,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他隔绝在世界之外, 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就是做好当下的每一丝微小操作。


    还有最后两处……


    “陛,陛下……血!好多血……”


    突然身边响起了医师焦急的呼唤声, 郦黎的动作猛地凝固住了, 一条蛊虫在取出的过程中垂死挣扎, 影响了旁边一根原本就脆弱的血管, 大量的鲜血顷刻间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


    隔着口罩,浓郁的腥气钻入他的口鼻, 那刺目的鲜红弥漫在眼前,视野仿佛都要被那铺天盖地的血海吞没。


    但仅仅一秒钟的晃神后, 郦黎便立刻稳住了心神,继续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


    他用急促的语气飞快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原本慌张的几名医师也受到这份镇定的感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实施抢救。


    郦黎的手至始至终稳得可怕。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成年后的他,因为恐惧失去,永久地徘徊在那条苍白冰冷的医院走廊上;一个则是儿时的他,独自站在溢满阳光的花园里,仰头望着高高的树干踌躇不决。


    如果重来一次,自己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郦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自己更快速、更精准地处理术中的各种状况,同时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思考这起突发情况会对霍琮术后的恢复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不是神。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从残酷命运手中全力抢救挚爱之人的医生。


    血渐渐止住了。


    医师们悬起的心缓缓放下,神情也变得欣喜而放松——


    但就在最后关头,郦黎猛地停住了。


    “……陛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隐藏在最深处的肿块。


    这个东西生长的位置很不妙,如果能够提前在检查中发现,必须要经过专家组开会讨论,共同商议手术方案。


    如果不切,可能霍琮从此便会永久地丧失某一个、甚至数个感官;可如果切了,结果可能会好,也可能会更加严重。


    大脑的每一寸都关联着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瘫痪、癫痫甚至是植物人的严重后果。


    一位医师注意到霍琮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惊呼道:“陛下,麻沸散的效果好像要退了!”


    郦黎咬紧牙关。


    他知道,能让自己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在十几秒内,他就必须要做出这个会影响霍琮后半生的重大决定。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僵硬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陛下!”


    “……当你们成为医生时,尤其是主刀医生,将来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在手术中遇到种种困难和突发情况,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你们毕生所学与医生素质的关键时刻。”


    导师的话回响在耳畔。


    郦黎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都来不及擦汗,手指就自动动了起来,飞速开始了切除。


    “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选择逃避,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的任何一次判断都会彻底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记住,你们手上的,是生命的重量!”


    我记住了,导师。


    郦黎在心里回答。


    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


    不仅是在手术台上,当他身居庙堂之内、万人簇拥之时,当兵临城下、情况危在旦夕之时,郦黎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


    手要稳,心要狠。


    他是主宰病人性命的医生,也是杀伐果断的帝王;是医病救人的大夫,也是治国安邦的君主。


    他当然可以恐惧,也可以软弱,但在真正需要做出抉择的关头,哪怕是硬着头皮流着泪,也要逼着自己跨过阻碍,继续前行。


    最终,郦黎选择抓住了那只在浓荫里伸向自己的手。


    傍晚的霞光浸染了整片天空,古老的城池像是被印在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里,副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属下的回报,余光注意到那边的安公公已经绕着那棵老槐树念念有词地打转了几百圈了。


    怎么还不出来……


    吱呀推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齐齐回头望去,惊喜道:“怎么样了!?”


    郦黎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安竹见状连忙冲上去扶住他,眼眶瞬间就红了:“陛下,生死有命,您还是节哀……”


    “节你个大头鬼,少乌鸦嘴。”郦黎嗓音嘶哑,“去,给我准备点稀粥,饿死了。”


    尽管被骂,但安竹的脸色还是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我我这就去!陛下您稍等我马上就回来!”


    同样喜不自胜的是副官,他一个箭步跨到郦黎面前,接替了安竹的活计,扶着郦黎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主公这次真没事了?”


    “目前还不确定,手术总体是成功的,但还要看后续恢复得如何。”郦黎疲惫道。


    最后切除的操作……他现在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做对了,一切的结果,只能等霍琮醒来再说了。


    副官忙道:“那您也辛苦了!您赶紧回去歇息着吧,这边臣来守着就行。”


    “不,”郦黎摇了摇头,“我答应要陪在他身边的。叫人另外放张软榻在病床边上,这几日我就在这里办公了。”


    副官感动得眼泪汪汪:“陛下,您可真是天下第一号痴情人啊!”


    郦黎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觉得这人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家属生病了,陪床不是应该的吗?


    但他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止是家属和医生,还是君主。


    在旁人眼中,这样一个有人情味、重感情的君王,悠悠青史几千载,也是极为罕见的。


    “我算是知道,为何主公对您如此死心塌地了。”副官感叹了一句,然后立马撸起袖子,亲自帮郦黎搬家具。


    郦黎喝了一碗稀粥下去,但没用勺子。因为这场手术几乎横跨了一整个白天,他现在别说拿勺子了,端碗都有些吃力,手腕的肌肉酸胀难忍,稍微不注意控制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副官和安竹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安竹心疼得要死,立马要去叫医师来做针灸,可惜被郦黎拒绝了。


    他连吃饭都是见缝插针,根本没时间搞这些慢悠悠的诊疗康复。


    副官则暗暗把这些都记在了心里,决定等之后去找一趟若雪先生,叫他们这些文化人写个传奇故事,替陛下和主公宣传一波。


    ——为臣者,最担心帝王狡兔死走狗烹。


    但像陛下这样的深情之人,想必就算是以后对待他们这些普通下属,也一定会顾念旧情的!


    囫囵吃完饭,郦黎又第一时间去查看了霍琮的情况。


    虽然还在昏睡当中,不过霍琮的呼吸心跳基本都平稳下来了,他给霍琮把了一会儿脉,稍微放下心来,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回头继续处理正事。


    “边关那边,最近可有情报消息递过来?”


    副官立刻收敛起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严肃道:“没有,季英侠那小子也不知道最近在暗搓搓搞什么名堂……咳,臣的意思是说,除了咱们自己派出去的探马,目前各方没有任何匈奴的具体消息。”


    “怎么,匈奴还能原地消失不成?”郦黎拧起眉毛,“有人在隐瞒消息?”


    “也不一定,”副官猜测道,“如今京城那边的情报很难传递过来了,也有可能他并不清楚陛下的动向,所以直接把消息传给了兵部。”


    副官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郦黎直觉季默的决定不会那么简单。


    “你可知道,霍琮之前对他有什么安排吗?”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都忘了问霍琮本人。


    季默就算后来效忠于他,也一直是和霍琮保持着密切联络,上次兵部尚书走.私军饷的事情就是霍琮派他去查的。


    “这臣哪知道啊陛下,”副官唉声叹气,还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那姓季的死人脸就是好命,主公对他委以重任,陛下也对他看重,不知道上辈子修来的什么福分,啧。”


    郦黎:“…………”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手底下这帮大臣喜欢互相弹劾,原来霍琮这边的职场环境也差不多啊。


    “那咱们这边的探子,有没有探到什么?”


    他果断选择跳过了这个话题。


    “五十里开外,有匈奴前哨出没。”副官道,“这是半日前传来的消息。”


    “五十里……”


    郦黎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摸清楚大概多少人了吗?”


    “这个还没有,探马是在一处河谷上游发现他们的,不敢再深入了,怕被发现。”


    “河谷上游?”


    郦黎一怔,说:“把地图拿来,我看看。”


    他记得霍琮跟他说过,濮阳城附近有且仅有一处河谷,上游开阔平坦,下游人称“鬼哭崖”,只有一条前朝修建的古栈道可供人通过。


    罕有人知道这条路,就算知道,也不敢走,因为栈道一侧就是滚滚大河,春季汛期,一旦坠入河中,基本是十死无生。


    相比之下,从上游出发的另一条路虽然绕远了些,但平坦好走,郦黎进攻濮阳城走的就是这条路。


    匈奴这是打算奇袭,还是光明正大地攻城?


    郦黎闭上眼睛,回忆起脑海中关于匈奴二王子的情报。


    霍琮和他分析过这个人,说他特别喜欢中原兵书,尤其钟爱三十六计,老单于还曾专门为他请过一位汉人老师——相比起并不怎么受重视的老大,可以说从一开始,老单于就是把这个二儿子当做继承人在培养。


    老单于死后的这几个月内,匈奴内部的斗争已经渐趋白热化,这次战役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是个关键节点。


    但这位二王子没有率军与四王子一同前往京城,而是抄近路来了兖州,郦黎不相信他对京城没有野心,甘愿拱手把这么大的功绩让给弟弟。


    除非,这位二王子另有打算。


    他是个胆大心细、很相信自我判断的人,郦黎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个心思缜密的异族形象,这是他第一次在父亲死后领兵作战,其中有自己的心腹,也有父亲留下的老部下……


    作为父亲最宠爱也是最年长的儿子,他必须要在这一战中确立威严,要打得又快又漂亮,才能超过弟弟,要让草原上的部族都对他心服口服……


    而且不能和弟弟一同作战,因为他以勇武出名,堪称草原第一猛士,所以必须要想别的法子。


    中原人讲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濮阳城易守难攻,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该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攻下一座城池?


    郦黎死死盯着地图上河谷的方位,将自己代入到二王子的视角中,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什么。


    可无论他怎么思考,那个念头都始终在脑海中若隐若现,难以捉摸。


    “说起来,我记得主公好像说过,”副官摸着下巴,看着地图上的山川方位说道,“开春若要急攻,可效仿下邳之战……可下邳不是在东海郡吗?那里什么时候爆发战争了?”


    郦黎霍然抬头,浑身一震——


    他知道了!


    是引水灌城!


    “快,”郦黎快速道,“去召集城中所有将领,到议事厅开会!”


    第119章 第 119 章


    一束光穿透黑暗。


    那亮光深处, 仿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着霍琮一步一步地向它靠近。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光的来处时,霍琮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 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妈妈?”


    “你长大了, ”年轻的女人喃喃道, 眼中泛着细碎的泪光, “长成了这么高的帅小伙, 真好。”


    霍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像是失了魂似的看着她,霍母捧起他的脸颊,微微笑道:“妈妈很高兴能见到你,但这里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呢。”


    “还有人……在等我?”


    他原本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却因为母亲这句话而掀起了惊涛巨浪, 霍琮立刻抓住了母亲的手, 急切询问道:“是谁?谁在等我?”


    可母亲却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无论霍琮如何呼唤, 都一言不发。


    茫然之际, 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初见时因为怕鬼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小萝卜头, 道路前方逐渐抽条活泼开朗的校服少年, 意气风发众星捧月、人群中却独独朝他回望过来的青年,还有庙堂之上穿着玄黑龙袍,隐秘注视着角落里的少年帝王, 夜半趴在桌案上疲倦睡着、脸颊印上医书墨迹的年轻军医……


    霍琮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就像是跨越洲际的飞机终于回到了出发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影逐渐浅淡、直至消失在眼前的母亲,收回视线,朝着光亮的反方向笃定走去。


    那才是他该回去的地方。


    恢复意识的那一刻,霍琮最先听到的是声音。


    翻书的声音,烛火的噼啪声,落雨潇潇、树叶哗哗摇动的声响,还有一道近在咫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恍如隔世。


    霍琮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突然亮堂起来的视野让他有些不太适应,眼球微微刺痛,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缓了片刻,仍坚持着睁开双眼。


    夜深人静,屋内烛光摇曳,他感觉到头部被什么东西包扎着,钝钝的痛,但尚且可以忍受。


    霍琮微微偏头望去,看到郦黎就靠在他旁边的床头,应该是刚刚洗漱完不久,发尾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睡得正香,身上还带着淡淡清新的皂角香气。


    窗外的风吹动他手中的书册,不出所料,依旧是一本泛黄的医书。


    时光在这一刻像是沙漏中缓慢流淌的细沙,霍琮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烛光在青年细密纤长的睫羽下投出密匝的影子,这么近的距离下,就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但比从前瘦了许多,霍琮想。


    他看到郦黎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脊背蜷缩着靠在床头,像是一只独自在枝头上打盹、没有安全感的候鸟。


    霍琮不知不觉看入神了,但因为长时间未进食,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中很是明显。


    郦黎猝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意识都还没完全恢复,就下意识扭头去看躺在旁边的人,一抬头,就正对上了霍琮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滞了。


    “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郦黎直起身子,表情还带着些许不可置信,连珠炮似的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霍琮沉吟了一会儿,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看到郦黎的脸色飞速褪去了血色,“切除之后,果然还是有后遗症吗……”


    但很快他又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强笑着安慰道:“没事的,说不了话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咱们可以通过纸笔交流,说不定还能开发出大景第一套手语呢!”


    霍琮很缓慢地开口:“我,只是,嗓子哑。”不是哑巴了。


    郦黎呆了一秒钟,喜出望外,立马蹦起来:“我我我去给你找水喝!”


    霍琮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郦黎着急忙慌的背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喝了点水,郦黎又叫安竹送了碗稀粥进来,一勺一勺喂给霍琮喝。


    安竹站在旁边抹眼泪:“太好了,陛下和霍大人都好好的,前两天我可真要担心死了,陛下还说要是城破了,就让我带着霍大人一起跑呢。”


    霍琮皱眉:“怎么回事?匈奴打过来了?”


    “咳咳!”郦黎大声咳嗽打断他,不满道,“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吗?说什么有的没的呢。”


    安竹捂住嘴巴,一脸愧疚自己不该多嘴的表情,但郦黎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瞧瞧,还在偷笑呢!


    “去去去,别碍事,”他板着脸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明天就出发了,别忘了什么,再去检查一遍。”


    “是,陛下。”


    安竹完成提醒霍琮的任务后,溜得那叫一个迅速,关门的动作都快出了残影。


    门扉合上,夜雨的潮气被隔绝在了屋外。


    “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郦黎咬牙道。


    霍琮笑了笑,但并没有放过他:“说说吧,怎么回事。”


    “就……匈奴来了,中途可能出了些岔子,咳,”郦黎干咳一声,着重强调道,“但最后花式被我用聪明才智一锅端了!兖州守住了,之后就等着班师回朝,解京师之围了。”


    他说得轻而易举,但霍琮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凶险。


    他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郦黎,忽然闭上眼睛,蹙眉露出一副隐忍神情,但不管郦黎怎么问,都只说没事。


    “你存心急我是不是?”郦黎又慌又气,坐在他床边哐哐锤枕头,急得眼眶都红了,“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受苦,你到底哪儿难受,倒是跟我讲啊!”


    霍琮睁开眼看着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生病了,没法替你承担这些,可就连跟我说说,你都不肯。”


    郦黎抿着唇,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


    霍琮手术后的这几天,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匈奴的一战,也远没有他方才说的那么轻而易举,相反,过程凶险至极——


    “这个时节,为什么会下暴雨!?”暴雨之下,郦黎披着蓑衣,站在城头神情凝重地瞭望远方。


    这场雨太大了,只要再下个半天,河谷中水位暴涨,濮阳城就危险了!


    郦黎一开始与众人商讨的计划,全部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匈奴距离他们不到二十里,虽然从这雨势来看,他们应该也不会再前进了,但一旦雨停,说不定都不用匈奴引水淹城,暴涨的河流就会自己决堤。


    “老子城墙都还没建好呢!”副官骂骂咧咧道,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雨中,“贼老天,这雨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郦黎说,“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不在我们,那就只能要借助河谷地势,趁暴雨伏击他们了,至少得确保河谷安全,濮阳城不被淹没。”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果此次伏击不成,那就只有等天晴后,在城下打攻防战了。


    副官毫不犹豫道:“那我带队伍打头阵!”


    “看样子,你们的伏击被发现了?”霍琮问道,“雨天山高路滑,仓促之下,其实不适合伏击战。”


    郦黎沉沉点头:“你说的没错。”


    他们的手头已经没有足量的火.药了,就算有,这么大的雨也用不了,所以只能靠冷兵器硬碰硬的交锋。


    好在副官离开前,郦黎多给他拨了些人马,又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不是别的,正是陆舫先前自己做出来的“千里眼”。


    “幸好我当初多留了个心眼,”郦黎庆幸道,“那个匈奴二王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居然冒雨行军,给马戴嚼子,也不叫部下点火照明,只抓了个本地的向导在前面带路,完全摸黑往前走,下面就是湍流河水……他的这份胆识,我是佩服的。”


    霍琮想起他第一次去京城时,好像也是这么做的,半路上还正好碰见了沈江。


    然后就听到郦黎笑道:“哦对了,后来两军交战,那二王子被我亲手抓了,还说对你慕名已久,嚷嚷着要见你一面呢。”


    霍琮:?


    他愣住了,等下一秒反应过来,怒意瞬间涌上心头:


    “你竟然亲自上战场了!?”


    “这,这个,”郦黎磕巴了一下,心想完蛋,居然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当时副官放了焰火向城中求援,我不放心,所以就……”


    “所以就亲自带兵出去救援了?”霍琮的嗓音更冷了,他光是想想都后怕,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城中那么多将领!军中光是能打的就何止十几位?这些都是我给你培养的班底,随便挑几个合心意的派出去,何至于你亲自上战场!”


    郦黎心虚低头:“这不是担心你那副官嘛。”


    “那你就不担心担心我?”霍琮的眼神锋利,几乎要洞穿他的身子,“我还躺在这里人事不省,要是我醒过来,发现你有个三长两短,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郦黎发现霍琮是真生气了,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还有下次!?”


    霍琮只觉得脑袋一炸一炸地疼,一半是因为手术的刀口还没完全愈合,一半是因为被气的。


    “继续说,”他哑声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许省略关键部分。”


    “好吧,”郦黎无奈道,“其实这次能大获全胜,第一要多亏陆舫的望远镜,不然副官没法发现他们的动向,阻止他们挖开河堤;第二就是那位向导了。”


    “虽然没能在河谷处伏击成功,但那位向导还是成功把他们带进了沟里,匈奴擅骑兵,那地方多泥泞藤蔓,绊马脚不说,还容易陷人,要不是那向导大声呼喊提醒我们,估计我们也得栽。”


    霍琮:“那向导是间谍?汉人?”


    郦黎唏嘘道:“不是汉人,是个匈奴混血,不然那二王子也不会那么相信他。你还记得周伯吗?”


    霍琮:“当然。”


    当初郦黎去城外季家村微服私访后,就一直惦念着周伯,担心他妻儿老小走后,孤老无依,一个人死在家中都无人问津。


    后面高尚告诉他周伯又收了个能干的养子,加上扶贫助农政策卓有成效,郦黎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周伯有什么关系?”霍琮疑惑。


    “这向导就是周伯的养子,”郦黎朝他眨了眨眼睛,“他说自己是和妻子一道来濮阳城做茶叶生意,正好碰见匈奴军队在路过乡镇抓本地人带路,就自告奋勇站出来给他们当了一回向导。”


    霍琮却觉得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匈奴人内部很排斥混血,而且普通商人百姓碰到军队,可是有多远逃多远的。”


    “是啊,所以他其实也是被逼的。”郦黎说着说着,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他妻子逼的。”


    霍琮更加迷惑了,世上还有逼自己丈夫主动潜入狼窝的妻子?


    “他妻子,不,还是说相好的吧,两人还没成婚呢。那人你也认识的,是个有勇有谋、聪明伶俐的姑娘,”郦黎说,“叫季杏。”


    “姓季……”霍琮恍然,“难不成,是季英侠的那个妹妹?”


    “对,他找到他妹妹了,这次季杏就是被她哥派来查中原走私茶的线索的。她找的这位相好人很老实听话,还是个妻管严,不过既然敢上战场,也是个有本事的。”


    “英侠这妹妹当初被这小子救了一命,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不过她偷偷跟我说过,英侠还不知道这事呢,叫我别写信告诉他。”


    想着等季默听闻消息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可能会露出的崩溃神色,郦黎又笑了起来。


    他的睫毛很长,在只有烛光照耀的夜色下,眼睛很亮地看着霍琮,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是倒映在波光粼粼池塘里的月牙。


    霍琮发现,郦黎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已经彻底消散了,原因自然不必说。


    “明天就启程回京啦,”郦黎牵起他的手,把霍琮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等把这些事情了了,咱们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嗯。”


    但霍琮心里想的是,只要郦黎还是皇帝,想要过上安生日子,那就基本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那群大臣也会一直盯着皇帝的后宫。


    所以还是要尽快培养继承人。


    人生短暂,有知己挚爱相伴,自然要珍惜光阴。把那位置外包出去,他就可以带着郦黎去游山玩水了。


    霍琮注视着郦黎的目光愈发温柔深沉,正欲开口,却见郦黎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复杂起来。


    他说:“其实,还有一件重要事情。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乌斯死了。”


    第120章 【修】


    当你花费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栽种一棵树, 即使那棵树长歪了,你依然会依照先前的习惯,继续倾注心血在它身上。


    解望一直认为, 自己对乌斯就是这样的想法。


    他从不指望自己的教导对乌斯能有多深的影响, 算起来, 他们满打满算也不过相处了五个半月……甚至都不到半年。


    半年时间, 能改变一棵树的长势吗?


    恐怕很难。


    那天在离开御花园后, 解望不出预料地又在宫廊里看到了等待自己的青年, 两人对视一眼, 都不曾开口说话。


    乌斯默默走到解望身后,替他推着轮椅。


    “我一直想同你道个歉。”


    许久后,解望终于开口。


    “阿禾的种种不对劲,我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但那时的我只顾着自欺欺人,不愿去深究过多,最终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 我浑浑噩噩, 不知该如何活着,唯有恨你, 才能消解我心中的些许悔恨, ”解望垂眸道, “我一直在逃避一个真相——你们那时身不由己, 而我沉溺于虚假的幻象中一叶障目。”


    “若是我能早些做出反应,你和她,大概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一镇百姓,也不至于……”


    “你现在说这些, ”乌斯粗鲁地打断他,“不过都是自己臆想揣测罢了。”


    他顿了顿,忍不住用上了一点嘲讽的语气:“解游云,你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天尊了?你的腿是怎么断的,莫非如今都已经忘了?再者说,我和那个女人手上的人命可不止一条两条。”


    “像我们这样从深渊泥地里爬上来的,就算跌得粉身碎骨,那也是自己选的,用不着你同情怜悯,解老爷。”


    解望的心脏抽痛了一瞬,疲惫地闭上双眼。


    是啊,路都是自己选的。


    这也是陆舫笃定,他绝不会把他们之间谈话告诉乌斯的理由。


    那座烈火中焚毁的边镇,终究是在他和乌斯中间划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可悲沟渠。


    阿禾……他已经无法拉她回头了。


    但乌斯,因为心里那一点愧怍,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是乌斯对不住他,可解望还是希望,他能回到正道上来。


    “不用送了。”解望遥遥望着前方的宫门,喉咙眼因为方才的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你回去吧,虽然陛下留你在宫中养伤,但皇城中人多眼杂,以后最好还是避着人些。”


    乌斯停下脚步。


    他喊来两个禁军护卫,把轮椅抬出宫门。


    就在解望即将离开时,他又叫住了对方:“解游云。”


    解望回头,看到神情阴郁苍白的青年站在脊兽屋檐下,冲他笑了笑。


    “我想了想,”乌斯说,“你果然还是不适合草原。”


    解望怔了怔,但乌斯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摆了摆手,朱红的厚重宫门就在他眼前缓缓合拢。


    那也是解望最后一次看见他。


    次日深夜。


    “走水了!走水了!!”


    尖锐的呼喊声划破寂静夜空,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好多大臣连衣带都没系好就跌跌撞撞冲出了家门——这次可和中央武库着火不一样,皇宫要是出了事,那还了得!


    解望也并未安寝,因为陆舫告诉过他,李臻那儿传来情报,今晚就是他们动手的时间。


    果不其然,他们等不及了。


    “开城门!”


    城外有樊王的将领在高声呼喝:“皇城走水,陛下有难,吾等要进城相救!快开城门!”


    守城的士兵自然不肯,他便冷笑着挥戟直指城头:“看来城中已经被一群祸国殃民的贼子全权把控了,近日陛下称病不上朝,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那陆姓贼人的毒手!”


    说白了,他们在城外等待这么些天,只是为了要一个表面上光明正大、能站得住脚的入城借口而已。


    那将领喊完,便勒马回转,与万军之中的阿禾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举戟大喝道:“来人,随我一同进城救驾!架云梯!”


    陆舫听闻锦衣卫千户来报时,眉心直跳:万万没想到,自严弥和霍琮后,他陆舫居然也有被人骂是祸国贼子的时候了。


    何德何能啊!


    陆舫对那名叫茂坚的千户吩咐道:“在城中趁机捣乱的,叫沈江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皇宫这边的不用管,让太监们去救火就行。”


    “是。”


    茂坚应下出门,片刻后又回到了御书房。


    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陆舫却仍在御书房中淡定提笔挥墨,也没问茂坚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没有办好差事,“对了,陛下那边,可有转来消息说何时返京吗?”


    “陛下只说会尽快。”


    “哎,”陆舫叹了一口气,“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没办法,谁叫他是陛下呢。”


    这话茂坚可不敢接,诺诺低头。


    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哗嘈杂声,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大人,真要任由他们闹下去吗?若是一开始就抓,这火根本就烧不起来,禁军全都被您就算有什么后手,现在也该用出来了吧。”


    “不急,”陆舫淡淡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火不烧起来,就算有李臻给他们传信,那女人肯定也不会相信的。”


    “陛下若是回来怪罪于您,那该如何是好?”


    陆舫大义凛然道,“那也没别的办法,一人做事一人担,舫就只能含泪挥别陛下,辞官归乡了啊。”


    茂坚:“…………”


    “乌斯那边,安排好人手了吗?”


    茂坚猛地回过神来,点头道:“安排好了,您要去看看吗?”


    “我?”陆舫抬起头,望着他的笑容略显玩味,“我为何要去看他?”


    茂坚心中一咯噔,忙解释道:“属下只是觉得,那小子现在毕竟是陛下的替身,若是有失,很有可能会间接影响到陛下和您。而且,解先生不也挺关注他的吗?”


    陆舫停下笔,思索片刻后,微微一笑:“说得有道理,那便去看看吧。”


    茂坚略松了一口气,立刻后退半步,恭恭敬敬为他打开房门。


    “大人,请。”


    空气中弥散着滚烫焦灼的气息,夜风席卷来飞散的火星,在飘过门槛时,被陆舫袖摆卷起的风顷刻间吹熄。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当着茂坚的面,随手把写好的纸张折给候在门口的小黄门:“老样子。”


    茂坚盯着那封信,本想开口问这是不是寄给陛下的,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再多问。


    于是一路无话。


    旷寂的宫殿灯火通明。


    一柄利刃被乌斯握在手中,锋锐的刀刃划破皮肉,鲜血淋漓的掌心因为两相较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响。


    但乌斯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嘴角渐渐拉大,咧出一抹让刺客胆战心惊的弧度:“你,你……”


    “我什么?”乌斯还俯身凑近了些,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没想到我还活着,对不对?我的这里——”他用完好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腹部,眼中倒映着熊熊烈火,“可还记得你的那一箭呢。”


    刺客浑身一颤,瞳孔中爆发出不可置信之色,被乌斯趁机抓住破绽,一脚踹下了阶梯,滚地葫芦似的倒在陆舫的身前,吐出一口血,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刺客艰难地撑起身子,却又颓然倒下。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一双绣着青云松柏的靴子迈过门槛,踏进了这处血流成河的宫室内。


    陆舫一进来就看到了尸横遍野,锦衣卫的,刺客的,还有作宫人打扮的,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竟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他抬起头,看到乌斯穿着郦黎的那身玄色龙袍,屹立在高台之上,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双手染血,一滴滴坠落在阶梯之上。


    陆舫面不改色地问道:“殿里的锦衣卫呢?”


    乌斯扯了扯嘴角:“陆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不是全都在你脚下吗?”


    他一步一步,蹚着血泊走下阶梯,隔着那刺客的尸体,笑意未及眼底,“我很好奇,为何禁宫深处会出现如此之多的刺客?还都前赴后继地朝我这里奔来,难不成,这些锦衣卫都是摆设不成?”


    “我也有一个问题,”陆舫不答反问,“为何你今晚是这身打扮?按照先前商量好的,你应该乖乖待在陛下的寝宫称病。”


    乌斯哈哈一笑,抬起广袖,“怎么,陆大人觉得不妥了?当初可是你亲手把这件龙袍交给我的,如今我穿上,觉得这感觉甚好,不想脱下来了,你又待如何?”


    陆舫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凡事仅在一念之差,”他说,“这条路,我不希望你走,游云也同样不愿。”


    乌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懂什么?”他冷笑道,“陆大人不愧是国士,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你当真以为,区区一个解望,就能成为拿捏我的条件吗?”


    陆舫:“陛下已经同意借兵给你了,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是啊,但万一他反悔了呢?”乌斯的神情复杂,“我已经被中原人欺骗太多次了,他虽然是我的……”他飞快地朝陆舫身后看了一眼,像是顾虑着什么,最后还是没把“弟弟”两个字说出口,“无论如何,他现在是你们中原人的皇帝,也只会为中原人考虑。”


    “那个女人虽然同样反复无常,但她能给我当下最需要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城外的匈奴军队就是她送给我的投名状,她承诺了,只要我替她打开城门,就会帮我解决我的好四哥。”


    乌斯今天似乎格外多话,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在陆舫面前滔滔不绝地把计划全盘托出。


    陆舫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我一早就向陛下进谏过,最好将你关押起来严加看管,但陛下与你交谈过后,对我说,他决定相信你。”


    乌斯的表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他还欲说些什么,但陆舫身后传来一道忍无可忍的暴喝:


    “够了,这种时候,还废话什么!”


    噗嗤一声利刃没入皮肉的声响,陆舫瞳孔骤然,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紧紧捂住左腹,指缝间,血液顷刻间染红了布料。


    他艰难偏过头,看到身后的茂坚嘴角扯出一抹狰狞弧度,手中紧握一把匕首,还用力在他的身体里扭曲旋转了一下。


    “尚书大人,抱歉了,属下这就送您上路。”


    陆舫的脸色惨白,定定地注视着茂坚。


    先前沈江就有所察觉,告诫他陛下身边或许有一枚隐藏极深的钉子,说不准就藏在锦衣卫之中,否则樊王那边,不会那么快知道陛下不在京城的消息。


    但在阿禾交给李臻的那份名单上,没有锦衣卫的名字。


    沈江彻查了一遍镇抚司内部,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也只是叫陆舫多长一个心眼。


    他闭上眼睛,没想到,这枚钉子,竟然是锦衣卫千户……


    陆舫倒在了那死不瞑目的刺客身旁。


    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和呼喊声。


    “快走,”刚准备探查情况的茂坚收回视线,语气急促地催促乌斯,“咱们耽误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人来查看情况了!万一被包围,就真走不了了!”


    乌斯沉着脸,目不斜视地跨过陆舫,大步流星地跟着他离开殿内。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宫外就来了人。


    火光连成长龙,为首之人身穿飞鱼服,手按银鞘长剑,身后跟着十余名锦衣卫,黑暗中犹如一群掠食的乌鸦,在一阵急促如雨点的脚步声后,包围了整座宫殿。


    “指挥使,这……”


    看到殿内凄惨的景象,沈江身后的锦衣卫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乌斯呢?”沈江问道。


    一群锦衣卫四散开来,但没有在殿中发现任何身影。


    在看到倒在刺客身旁的陆舫时,方才那名出声的锦衣卫更是差点心脏都停跳,“陆大人居然也遭了他们的毒手!?”


    沈江又问了一遍:“乌斯呢?”


    锦衣卫慌张抬头:“不,不知道大人,我这就带人去追捕!”


    “没问你,”沈江冷淡垂眸,盯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陆舫,“别装死了,陆大人,赶紧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在其他锦衣卫惊悚的视线中,原本悄无声息躺在血泊中的陆舫竟还真的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才来,”他还哎呦喂着抱怨道,“你们要是再晚些来,他肯定就发现我假死了,万一真捅我一刀怎么办?”


    沈江微笑:“那只能说大人咎由自取了。”


    一众锦衣卫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舫啧了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解开衣裳,露出下方缠绕着上半身的猪肉护甲,又从里面掏出了几袋漏光的血包丢到一旁。


    “陆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名锦衣卫迷糊了,视线扫向一地的同僚尸体,“难不成,他们也都没死?”


    陆舫看了他一眼:“你先仔细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不是锦衣卫再说吧。”


    他一愣,立刻快步上前,翻过一具脸朝下的尸体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根本不认识!


    “这是死囚犯里提出来的人,”沈江道,“去仔细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活口。”


    陆舫问道:“李臻呢?”


    “半个时辰前就不见了,应该是去接应他们了。”沈江回答,又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不过陆大人,你确定乌斯会替我们办事?他这一去,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了。”


    “是啊,”陆舫叹道,“我其实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如若能成,或许我们不需费一兵一卒,也能打赢这场战争。”


    他深邃的视线望向远方的黑夜,凛凛夜风中,就连沈江也不由得朝他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停,这段没有任何讲述的必要,可以直接跳过。然后呢?”


    霍琮追问道:“乌斯是怎么死的?”


    郦黎老实放下信,摇摇头:“这个陆舫在信里没说,但我猜,可能是和陆舫做了什么交易吧,就是不知道陆舫是怎么说服他同意的了。”


    他刚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才搞懂,原来陆舫想说的是乌斯其实算是双面间谍,真正的立场还在他们这边……那直接说不就成了?还搞得这么复杂,跟拍谍战片似的。


    “今晚就出发吧,”霍琮的声音还很虚弱,但却猛地让郦黎回过了神,“你是为了等我醒,才多留了这半天吧?”


    “……倒也不是,这边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郦黎咕哝道,“那帮匈奴也挺能闹腾的,我都没来得及仔细审问呢。”


    霍琮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找理由,但还是劝道:“先回去吧,那边现在更需要你。”


    “可你的身体……”


    “没事的,接下来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郦黎想说其实手术后还有很多可能发生的并发症,但事有轻重缓急,陆舫如今写信都不正经说事了,也是另一种委婉地劝说——劝说他该回来了。


    啧,陆舫以前还天天跟他一起骂文臣腐儒,说这帮人就是不好好说话,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是一个样子。


    “最难的那一关,我们已经一起挺过去了,”霍琮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左边的胸膛上,“我很好,Lily,比任何时候都好。”


    他还能看到,还能听到,还能有足够的力气拥抱自己最爱的人。


    他的心脏,将会在未来始终如一地为郦黎跳动着。


    有那么一刻,郦黎露出了一种让霍琮很难理解的表情,他死死盯着自己放在霍琮心口上的右手,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怔忪,随后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强笑道:“好像确实恢复了。”


    但那笑容就像是在哭似的。


    “你……”霍琮有心想问,但郦黎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我听你的,今晚就走。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郦黎刚开口,却又犹豫了,说:“等下次见面时再说吧,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


    “好。”霍琮一口答应下来。


    “不问问我想要你做什么吗?”


    霍琮漆黑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郦黎,扣紧他的五指:“以后再问也不迟。”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很多很多的以后。


    所以,不必执着于当下。


    屋内雀然无声,雨滴轻轻扫在窗棂上,许久之后,郦黎长吁一口气,就像是要把曾经压抑在体内深处的所有不甘、愤懑、和痛彻心扉全部吐出来似的。


    “你说得对,”他展颜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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