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此情此景, 安又宁一时哽在原地。
防风忽然从后面紧跟着进来,手里还拿着卷白色纱布:“主上,您还没包扎……”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 谢昙这是清洗过后伤口还未包扎, 就急匆匆的赶过来见他了, 说不得已然等不及对他兴师问罪了!
谢昙忽转眼看了他一眼。
安又宁佯作镇定,眼观鼻鼻观心, 分毫未动。
输人不输阵。
他是过来探底的,他就算紧张的要命,也不能一来就怯了场。
谢昙没让防风帮他包扎, 反而伸手接过防风的纱布, 缓缓走到了安又宁身前, 站定。
安又宁忍不住抬头。
谢昙伸手将纱布递给他,看着他道:“有劳。”
谢昙嗓音尚带着模糊的嘶哑, 那是安又宁颈窝一剑的余威。
安又宁眼神是遮掩不及的呆愣与诧异。
他下意识伸手接过后, 才反应过来谢昙的意思,登时觉得有些受辱,没忍住冷唇相讥:“谢城主这是何意?我是隐水居的客人,不是你的下属罢?”
谁知谢昙用那把嘶哑的嗓音轻飘飘的道:“你早前说, 隐水居是你家地界。”
相反, 谢昙才是借住无念宫的客人, 客人受伤,主人以待客之道包扎一下也是应当。
安又宁气的不行, 他不断暗示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好歹没摔门而去。
谢昙就坐在了花厅正前方的罗汉床上, 他将上身外袍半褪,露出结实又覆有力量的肩背, 安又宁拿着纱布,站在他身旁,开始为他包扎伤口。
安又宁手指纤细却十分灵活,纱布随他指尖跃动,一圈一圈,包裹住了谢昙伤痕累累的身体。
安又宁包扎的过程中,越看谢昙的脸越来气,缠绕纱布的手指禁不住用力一扯,谢昙平淡的眉目果然微皱,胸腔发出一声闷哼。
安又宁这才顺心了些,谁知他小动作刚收,谢昙就忽然问他道:“解气了吗?”
安又宁一愣:“什么?”
一息反应过来后,他却忍不住想,自己不过稍稍用力了些,谢昙就如此计较,果然是个记仇的小人!
安又宁装傻:“哦,没经验,要不你让防风来。”
谢昙沉默了。
安又宁心下冷哼。
谁知谢昙忽一把抓住了安又宁的手腕,安又宁眼皮豁然一跳,谢昙就已然抬眸看过来。
安又宁眼睁睁看着谢昙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点了点颈窝,目光注视过来,一字一句慢吞吞的看着他重复道:“解气了吗,又宁?”
……什么?
谢昙他……他叫自己什么?!
谢昙方才那只手哪是点在他自己颈窝,是点在了安又宁的脑袋上!
蜃境中,谢昙可是一剑削了薛灵的脑袋!
安又宁一霎悚然,汗毛倒竖。
——谢昙记得。
他记得!
他记得自己一剑贯穿了他的颈窝,差点要了他性命!
那他是不是也记得……他亲手推他进了必死之境——“造梦”?
安又宁忍不住发起抖来。
谢昙握着安又宁的手腕,立刻察觉:“你在发抖。”
安又宁抬眸,正好撞进了谢昙的目光之中,谢昙声音依旧是平缓的:“生气?害怕?”
安又宁终于忍不住瞪视谢昙:“你想怎么样?”
既然谢昙依然记得,那么他再抵赖也无用,安又宁很了解谢昙,甚至比了解自己都要了解他。
谢昙此人,家逢大变,投身魔域后性情与年少时相差甚大,往常魔域中若有人招惹了他,他必睚眦必报。
想必如今亦然。
不过,安又宁如今身份毕竟是无念宫内的尊贵少主,谢昙也不是那么好动他的,若想动他,那也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
按谢昙之前周密筹谋的性子,他既然仍记得蜃境之仇,出来后想报复自己,最稳妥也最周全的办法便是暗中动手,到时他即可顾全正魔两道大局,又可推脱凶手责任,让正道真正吃个哑巴亏。
不是安又宁长他人志气,实是安又宁知晓谢昙的实力,谢昙若认准了自己想办,就算再千难万险,自己也是在劫难逃。
安又宁当然可以求助父母亲,甚至求助鹤行允,可他自重生以来,已从他们身上汲取了足够的偏爱,他不想危险时刻,还将他们扯下来作挡箭牌,反而他更想与他们撇清关系,甚至展开双臂,作保护他们的一方。
可谢昙没有暗中动手,反而如此明目张胆的点了出来,安又宁认为,谢昙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许是想要借蜃境之事与他谈判。
但无论他目的是什么,安又宁一点都不想帮谢昙。
安又宁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
谁知谢昙眼内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一闪而过,眉目反而柔和下来,他注视着安又宁,声音放的又轻又缓:“你承认了?”
嗯?
安又宁脑子嗡一下,懵了。
谢昙……在诈他?
谢昙竟然在诈他!
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谢昙记得蜃境中事,可他方才的话分明是在向他再次确认身份,确认自己是安又宁。
安又宁出离愤怒!
可安又宁怒火不过刚升一半,他又一想,不对啊,蜃气化境是和人的记忆挂钩的,若他不是安又宁,他是不可能出现在谢昙蜃境甚至被谢昙接纳的,而且蜃境中很多记忆是属于安又宁的记忆。
谢昙不会不知道。
谢昙必然已经笃定自己是安又宁了,可他却还是想通过方才之举试探——他是想让自己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安又宁。
呸,真狡猾。
安又宁有种自己还是没躲过被耍了的无力感,他恶狠狠怒瞪谢昙:“对,我不装了,我就是安又宁,你想怎么样!”
安又宁承认的那一瞬,他仿佛从谢昙向来不动声色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颤动,可谢昙很快将眼睫垂了下去,安又宁就再看不到半分。
花厅外已明日高悬,明晃晃的日光打在花厅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折射出的白光映在谢昙的乌发、脸庞,安又宁却仍看不清谢昙此时的神情。
好半晌,谢昙才开了口,却没有回答方才安又宁的问话,反而第三次重复道:“你如今,可解了气?”
安又宁着实费解。
他们中间明明隔着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自己所作所为明明想置他于死地,他却问自己解气了没?
解什么气?
解哪门子的气!
安又宁没好气道:“我不明白,谢城主不妨有话直说。”
听到“谢城主”三字,谢昙握着安又宁手腕的手猛然一紧,安又宁登时痛呼出声。
谢昙反应过来,立刻放开了安又宁的手,安又宁就忍不住握着自己通红的手腕戒备的看向他。
谢昙道:“我不喜你唤我‘谢城主’。”
安又宁眉头大皱,刚想说什么,谢昙却又突然向他道歉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
安又宁瞪大了双眼。
见了鬼了!
安又宁以为的谢昙的威胁没有如期而至,反而等来了谢昙的道歉?
谢昙在发哪门子的疯?!
谢昙看着安又宁的反应,却继续试探着说道:“我知你恨我……又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安又宁终于明白了谢昙此时的所思所想,他眯眼看向谢昙颈窝处刚被他包扎好的剑伤,声音冷硬,好险才忍住咬牙切齿:“你想和我重归于好?”
谢昙沉默。
谢昙想用他生受一剑之苦轻飘飘的抵了他前世种种——他前世活的就那么像个笑话吗?
还有他父亲的性命,谢昙他准备拿什么来偿还!
安又宁很想一口回绝,甚至恨不得再给谢昙一剑,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反而他还得好好想想他仇未竟之下,谢昙如今的心思,他该如何好好利用起来。
他想起了蜃境中发生的一切,也想起了入玄紫秘境前的复仇计划——若说蜃境那次是诛身,那他这次便来诛谢昙的心!
他一定要谢昙痛不欲生的去死!
安又宁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复下来,只嗓音仍避免不了一丝颤抖:“也不是不行……”谢昙抬眸过来,就听安又宁继续道,“要看你以后的表现。”
谢昙却沉声道:“你不恨我了?”
安又宁内心麻木,面上却不显:“你不是知晓蜃境中我为何害你杀你,如今你死里逃生是你的本事,不是你说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们重新开始?”
谢昙看着安又宁,却倏尔再次握住他的手腕,慢吞吞的敏锐道:“那你为何发抖?”
安又宁一惊。
安又宁骤然恼羞成怒道:“你这人,前头那般吓唬我!你也知我胆小,容易应激,如今却还怪我发抖……”
谢昙向来不好糊弄,但安又宁此时的应对,却好似真的让谢昙信了他的说辞:“我没有怪你……”
安又宁却打断了谢昙的话,再次想要抽出手腕:“谢城主,你弄疼我了。”
谢昙却对安又宁的称呼耿耿于怀般,安又宁话音方落他便皱眉道:“你还像从前一般,唤我‘阿昙’可好?”
安又宁忍了又忍,才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阿昙,你松开。”
谢昙神情罕见外露,微微愉悦起来。
他修长的手掌松开,安又宁夺回了自己的手腕,谢昙看着他揉搓自己的手腕,忽然问他:“攒盒中是什么?”
安又宁道:“你最爱吃的红豆甜糕。”
他采纳谢昙的说法,睁眼说瞎话道:“我此行本来就是想找你求和的。我既已在蜃境中出了气,过往种种我也不想多做计较,这是拜礼。”
谢昙沉默,半晌才道:“你还记得。”
安又宁怅惘道:“喜欢一个人的习惯,我已经努力在改了,你若觉得冒犯……”
谁知他话还未完,谢昙就忽然逼近,将他整个人圈在了罗汉床边:“你又在说笑了……你的眼睛红了,是自己偷偷哭过了吗?”
第62章 062
安又宁一把推开了谢昙。
二人间因距离过近初生的暧昧瞬间烟消云散。
安又宁觉得晦气死了:“你靠我那么近干吗!”
安又宁道:“虽然我答应和你重新开始, 可我现在脾气可不怎么好!”
谢昙沉默,安又宁不知道他垂着眼在想什么,良久才听他嗓音低沉道:“抱歉。”
安又宁松一口气。
他从方才被迫倚靠的罗汉床沿起身, 走到了案几前, 打开了攒盒:“你既然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 那我之前让防风每日给你带的红豆甜糕你吃了没?”
一旁一直作隐形人的防风,在方才短短片刻就兜着圈似的听到了安又宁的身份秘密, 此时又听安又宁提及他,心下一惊,险些汗流浃背。
谢昙毫不意外的样子, 显然早就对防风被别人支使之事心知肚明, 却因支使防风之人是安又宁而一直保持默许, 只字不提。此时听安又宁故意点破,也只是慢吞吞的沉声:“很好吃。”
“当然好吃!”安又宁理所当然道, “都是我亲手做的, 你既喜欢,往后每日都要吃完——我管你是当早点还是宵夜……你答不答应?”
谢昙道:“你往后每日都来?”
安又宁却嗤一声,不太高兴又带着几分他前世恰到好处的别扭道:“我可没说。”
谢昙承诺道:“我答应你。”
安又宁心底冷哼一声,面上却不显, 准备就此告辞。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厮, 请谢昙去议事堂议事, 安又宁立刻意识到,这恐怕是要谈之前他亡身之事了。
安又宁一时也不着急告辞回霁云苑了, 他等谢昙穿戴齐整, 随谢昙一起去了议事堂。
议事堂内各派主事人于左侧分别落座, 严阵以待。
左昊则带着魔域众人坐在了右侧下首,等待谢昙前来。
宁父对安又宁和谢昙结伴前来之事, 感觉有些意外。安又宁甫一入内,宁父便对他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
堂内所有目光便集中在了穿堂而过的安又宁身上。
左昊心下陡惊——他早前就听说过,无念宫的这位少主和死去的安又宁肖似,他却觉得一是身份有别,二是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相处久了就必然能看出巨大差别。
这世上哪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呢?他其实对此事从没太放在心上。
之前在无定山,他被谢昙失踪的消息折磨的心神俱疲焦虑不已,对峙时分只隐约看到宁旌岚身后一直遮掩着一个人,那人一直垂着头安静站着,他便未仔细分辨,如今此人堂而皇之的乍然出现,左昊猝不及防,被他二人几乎孪生的容貌惊到霎生警觉。
尤其是无念宫的这位少主什么时候和谢昙走的如此之近了?!
他……他会不会又成为下一个安又宁?
无念宫少主的身份可容不下他半分的黑手!
左昊登时心生忧虑,立刻向谢昙看去,就见谢昙目光微垂,立在原地未动。
左昊心中咯噔一下,大呼糟糕!
可能在外人看来,谢昙只是一动未动的立在那里,但以左昊这么多年和谢昙共事的了解,谢昙此时的目光是一直在默默追随着前面之人的。
左昊立刻站起身,去迎谢昙,故意站在了谢昙面前,阻断他的目光:“城主,请上座。”
谢昙眼神微动,意味不明的点在了他身上,在左昊被这眼神压的快顶不住的时候,谢昙终于动身,于右侧上首落座。
左昊忍不住想,近些年,谢昙威压愈发深重了。
宁父先是以东道主的身份关心了下谢昙的伤势,又寒暄过几句后,终于直入正题,为这次的议事起了个头:“想必左幕使已经将此次营救的条件说与了谢城主,此次我等虽出力不多,但安又宁作为正道飞云阁少主,我受飞云阁阁主安兄所托,想接了他儿子的尸骨与之葬至一处,还烦请谢城主将安又宁亡身归还,让他们一家可以早早团圆,入土为安。”
谢昙第一时间就下意识看向了宁父身后的安又宁。
左昊却在心里破口大骂!
他当初与宁父明明只是说最多推波助澜,怎么到了宁父嘴里就成了达成了协议,还放到了台面上,以谢昙对安又宁亡身的重视程度,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
左昊忍不住立刻起身反驳:“宁宫主说话还是慎重些,我可未曾答应过你此事,怎么?正道也想学讹诈那套不入流的手段吗?”
说完他忍不住偷偷瞥了一旁谢昙一眼,观察谢昙反应。
正道却没给他更多的反应时间,就见无定山葬礼未曾出现过的,摧山派现任掌门梅威鸣阴阳怪气道:“你跳的怪快,推的倒干净,此时问的是谢昙,这里哪有你一个幕僚说话的份儿?”
自摧山派原掌门梅宏岩陨后,摧山派便在沉寂一段时间后,由梅宏岩的嫡子继承。
梅威鸣此人向来就滑不丢手,修为却一般般,只像只喜闻腥味儿的猫,哪里有“肉”都要咬上一口。
宁父知晓宫内向来藏有各派的细作,事关正道大事,当初商议之时便也没对他们过于遮掩,毕竟最坏的情况还要借正道各家合名合力,与魔域对峙。
是故宁父对今日摧山派的猝然拜访毫不意外,知晓他这是对飞云阁少主体内的碧落沧海珠垂涎欲滴,与其父当初对灵脉的贪婪一脉相承。
加诸当初其父梅宏岩的死,谢昙有重大嫌疑,就算不是为了灵珠,能攀咬上谢昙一口,活生生撕下一块血肉来,梅威鸣怕是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遗余力的对付谢昙。
若不是当世自有灵脉日趋枯竭,只有灵珠可救,宁父都不能趟这趟浑水,如今也只能按先前商议,先取回灵珠再说。
左昊道:“正道向来自诩公正求真,我不过实话实说,梅掌门拿身份说事怕是不合适吧?”
眼看着又要开始打嘴仗了,谢昙却仍不动如山,静持仙子忍不住道:“那小辈儿毕竟在魔域与谢城主有些渊源,身后事也是谢城主一手承办,既然要起灵回乡,自然要过问谢城主一句,不知谢城主如何说?”
安又宁与谢昙的关系岂止是有些渊源?
场上之人怕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想借静持这一番话,故意淡化二人关系,好减少取回灵珠的阻碍,故见状皆缄默不语。
重点绕回来,谢昙终于收回在安又宁身上的目光,片刻后才缓缓道:“我不同意。”
梅威鸣立刻道:“你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听说你将那人安置在冰室内迟迟不下葬,此时起灵回乡入土为安的丧葬你又不同意,你安的什么心?”
梅威鸣突然不怀好意的笑了几声,声音带着几分猥亵:“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别是恋冰癖罢……”
话却未竟,防风已然一个带着悍然法力的飞镖旋了出去,划过梅威鸣侧边脸颊,狠狠钉在了议事堂粗柱之上。
宁父也觉这梅家小儿说话太过下流,忍不住皱眉喝止:“休得无礼!”
梅威鸣脸颊立刻流出血来。
静持仙子向来和梅家不对付,更看不惯他们一贯的作风,此时纵然他们有着同一个目的,还是没忍住冷唇相讥:“你父亲是个黑心肝的,没想到你更是个下流痞子。这场上若论谁最没有资格不满,恐怕非你莫属了,你家做的孽,竟已全然忘记了吗?果然没脸没皮!”
梅威鸣似乎被静持仙子一下戳到痛脚,不由大怒:“你!”
眼看事没议成,这二人又要吵起来,赵玉春忙不迭站出来,在二人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好片刻才消停下来。
宁父头疼的扶额。
宁父不得不重整旗鼓:“谢城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安兄遗愿,我是务必要完成的。”
这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
谢昙还未说话,左昊忍不住先冷哼了一声:“诸位怕是忘了,谢城主作为我魔域和平来使,失踪多日,正道竟无一人发现,可见日常疏忽。如今城主历难负伤出现,我们还没有向正道问责,你们倒又是支派又是威胁起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左昊从来都看安又宁不顺眼,此时发声自然也不是真的为了捍卫安又宁亡身。只不过先前谢昙失踪之时,他与宁父商议在前,此时又被宁父端到了台面之上,若他不把自己摘出来,还不知谢昙之后还会发什么疯,因此他此时必须与此事划清界限。
再者,他魔域都要被正道欺负到头上来了,若毫无反击,传出去岂不是毫无脸面,惹人笑话,等回了魔域谢昙哪还有什么名望,更别提他对谢昙魔尊之位的筹谋。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宁父没忍住冷脸,但谢昙失踪一事真追究起来正道也落不着好,他便又软和了些语气,道:“安兄那孩子性子向来胆小腼腆,安兄每每提及都免不了担忧,如今他们一家不幸身陨,作为老友,我也实在看不过去,好歹葬在一处,到了下面也能团聚。”
宁父叹了一口气:“谢城主向来是深明大义之人,必不会看骨肉至亲身陨也不能安息。”
谁知,谢昙听了,半晌却道:“宁宫主也不必与我戴高帽,我谢昙向来自私自利,与你口中深明大义之人半点不沾……”宁父听着就脸色难看,却见谢昙突然话锋一转,又道,“我可以把又宁的亡身交还飞云阁,只不过有个条件。”
众人一听,谢昙愿意交还,不由大喜过望,宁父心头放松了些,不由缓和了脸色问道:“不知谢城主有何条件?”
谢昙忽抬眼看了安又宁一眼,安又宁心下一惊,登时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
果然,谢昙下一刻就说出了众人跌破眼睛也想不到的条件:“若我交一人,便要换一人,我想与无念宫联姻,不知宁宫主意下如何?”
联姻?
与谁联姻?
宁旌岚膝下只得一子,那就是此时站在堂上的宁初霁,夫妇二人向来宝贝的眼珠子也似,谢昙不会是想要了宁初霁罢?
众人脑子发懵,堂上鸦雀无声。
宁父脸色则黑如锅底,难看至极。
宁父终于冷下脸来:“谢城主说笑,这是想要羞辱我等吗?”
谢昙却岿然不惧,甚至站起身来,冲宁父俯身行礼:“还请宁宫主准允。”
宁父气的登时将手边茶盏砸了过去,勃然道:“无耻小儿!是欺侮我无念宫无人吗!”
谢昙未躲,那茶盏便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方续上的滚烫茶汤便泼氤了他一身,淋漓一路茶芽。
梅威鸣最先反应过来,反正要的又不是他的人,他只想得那灵珠,也不管之前与谢昙势不两立的立场了,颇有些事不关己的劝道:“我看谢城主也是一表人才,又是魔域一城之主,宁小兄弟离了家去,也吃不得什么苦,觅得如此良人,也不算埋没了他,宁宫主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若不是手头那盏茶砸了谢昙,此时梅威鸣也在劫难逃,宁父像被一头惹毛了的狮子,一个眼刀甩了过去:“闭嘴!”
赵玉春向来醉心炼丹,于对外大事上向来没什么主意,都是跟在宁父与静持仙子后面,此时听了脑子更乱了,一时支支吾吾,左右为难,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静持仙子却黑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才似下定了决心,一咬牙上前一步道:“方才就见谢城主和初儿一道而来,想必二人不算情投意合,也算交情匪浅。谢城主以人换人……也算公平。”
这是同意谢昙的提议了。
宁父气的暴跳如雷:“好啊你们一个个的……”奈何他身上也肩负着正道的担子,他们的目的更不能当众公开,宁父哑巴吃黄连一般,气闷不已,只能嘴上冷然拒绝道:“我不同意!”
宁父眼睛都气红了,强调道:“想要我儿?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谢昙行过礼,此时便已挺直了身,他看着宁父默然而立,待宁父泄怒半天后,才又缓缓沉声,漠视了方才所有人的意见,一双眼定定的看向安又宁,像锁定猎物的豹:“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第63章 063
安又宁觉得谢昙疯了!
他一个魔域的城主, 要与正道第一宫联姻,他不怕魔宫忌惮震怒吗!
谢昙向来不是冲动的性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但无论他想做什么, 安又宁都是不愿的, 他气的要命。
安又宁还没说话, 宁父就护犊子的将安又宁往身后一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不必问他。”
宁父此时已经找回些许理智,他突然提到了鹤行允:“诸位也知,我儿生辰之时, 明心宗廖老座下的云敛君就已亲口承认, 他与我儿早已定契, 谢城主怕是晚来一步。”
谢昙闻言面上不动如山,眼底却酝酿着一场风暴, 却还不待人看清, 就已然垂睫,良久,他只款款问道:“可曾交换庚帖,可曾定契?”
宁父面目冷硬:“这就不劳谢城主费心了。”
谢昙却道:“宁宫主, 若二者俱全, 在下也不会多做纠缠。”
宁父当然没有, 一切都是他们口头约定,他怎么拿的出来?
梅威鸣见缝插针:“是啊, 宁宫主, 有就拿出来呗,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必遮遮掩掩的?”
静持仙子同样不知实情, 但谢昙既说有庚帖和婚契他便罢休,静持仙子还是希望宁父可以拿的出来的,毕竟她还挺待见宁初霁这孩子的,眼瞧着孩子跳火坑还是于心不忍,但她向来不会说软话……
她忍不住就看了旁边赵玉春一眼。
赵玉春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被静持仙子锐利的眼神看的一抖,抖抖索索就站了出来,支支吾吾道:“宁兄拿出来也好,也能打消谢城主的疑虑……”
在场阵势从最初的让谢昙交还安又宁亡身,顿时变成了合力催迫宁父,风云突变。
安又宁知晓他与鹤行允二人只是口头约定,因为当初他怕误会曾向宁母求证,宁母当时以为他也属意鹤行允,还高兴的很,连说准备连夜向明心宗发帖,邀请廖□□议婚姻大事,好险被他以还想多陪伴二老之由拦了下来。
父亲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父亲被逼入穷巷。
安又宁本也是生气至极的,但看着父亲袒护他比他还要生气的样子,他反而心里温暖起来,开始丢掉“气急攻心”的情绪,认真思索起场面局势来。
正道各位主事人的目的始终是一致的,那就是拿回亡身得到灵珠。无论谢昙抛出什么条件,所有曲折过后,都是要拿到灵珠。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正道主事人们刚开始还一致对外,结果现在反而倒戈逼迫向父亲的原因。
谢昙冲着他来,他得挺身而出保护父亲才行。
谢昙他不是想与自己联姻吗?他就佯作答应好了!
反正最后不过是往赵遗珠那多跑几趟罢了。
安又宁从父亲身后走了出来,宁父拉他,安又宁却安抚的向宁父点了点头。
他立于厅堂,看向下首谢昙,声音铿锵有力:“我答应。”
众人还不及惊诧,就听安又宁继续道:“不过你提亲也太突然了,我可不想仓促定契,况且我与你相识日子尚浅,总要相处相处罢?”
宁父一把按住了安又宁的肩,眼神急切又不赞同:“初儿!莫要玩笑!”
他觉得安又宁是小孩子混玩,浑然不知其中轻重利害,此言此行已将他自己坑了进去。
安又宁却安抚宁父道:“父亲放心,孩儿心中有数。”
安又宁回头,再次问谢昙道:“如何?”
安又宁前世到如今,和谢昙相处时日可谓漫长,安又宁这套说辞明显是站在宁初霁的身份立场上提的。
谢昙抬眼看向上首之人,安又宁一双明眸带着润泽的光,似嗔似怒的看过来,与前世谨慎唯诺的性子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却更令人觉得他鲜活漂亮,耀眼极了。
谢昙压下眼底的疯狂,极力克制下想把人抱到怀里的欲望,才缓缓道:“时间。”
安又宁毫不犹豫道:“亡身归还安葬之日,我与你定契。”
话毕他又道:“质子非中秋不得回,待半年后你将亡身带回与我父亲安葬,我便与你定契。”
安又宁这话不仅定下了拖延的时间,更定下了亡身的归属。
亡身在哪儿,灵珠便在哪里。
在场诸位都不是傻子,刚安又宁答应联姻之时,众人方松下的那口气登时再次提起来。
梅威鸣霎时急了:“你这小子好鬼的心思!亡身是要归于正道,归给你爹算什么道理?!”
静持仙子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她知晓以人换人对无念宫来说是多大的代价,故隐忍脾气未语。
丹心派本就无灵脉可依,向来被芙蓉派灵脉惠泽,如今静持仙子不语,赵玉春便也乐得后退不争。
正道本就以安葬安又宁亡身为由让谢昙归还,归还后自然要安葬于飞云阁祖陵,怎么能是归还给宁父,说的好像安又宁亡身是个归属于个人且可任意处置地物品一般……
谢昙立刻嗅觉到了蹊跷,他不禁微微眯眼,若有所思的看向梅威鸣。
梅威鸣此时才惊觉自己差点说漏嘴,漏了馅。
他眼神游离着,摸着鼻子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宁宫主位高权重,这点小事还不值当他亲自动手,由我这个小辈儿出面才是正好……”
落到宁父手里总比落到梅威鸣手里强,静持仙子立刻打断了他:“宁宫主与原飞云阁主本就是旧友,我看此事托付给宁宫主合适多了。”
梅威鸣闻言气怒交加,却又拿静持仙子没办法,只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我敬你一声长辈,你总要与我唱反调是罢!”
安又宁看着他们攀咬,忽然觉得无论正道魔道,只要有人有权有利,各方你争我夺的好似也没什么区别,登时意兴阑珊。
他想快快把这事定下来,好结束了这场因他亡身而起的闹剧。
安又宁再次重复问道:“如何?”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来,包括谢昙,他看着上首安又宁,良久方点头应允。
此事算是被彻底敲定,不过片刻,厅堂众人无论满是不满,终归还是一一散去。
宁父冷着脸似乎被气极了,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安又宁惴惴的跟在后面。
待走到宁父宁母的寝宫,宁母迎出来,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父罕见的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留安又宁在原地:“你问他!”
待问了缘由,宁母的第一反应却是问安又宁:“那初儿可否动了心?”
安又宁当然不是对谢昙动心,但其中缘由又不好与宁母说,便有些含含糊糊的。
宁母却觉得安又宁这是不好意思了,一脸“为娘懂”的神情,安抚的拍了拍安又宁的肩,慈蔼道:“初儿不必担忧,待为娘劝劝你父亲,你且先回去,晚上我让小厨房给你做莲花羹!”
安又宁却没回霁云苑,而是去了客居,去寻了赵遗珠。
谢昙这边则回了隐水居。
左昊十分不理解谢昙此次的决策,与无念宫联姻,张扬之外有百害而无一利,谢昙却沉默良久,只让他速回襄德城坐镇。
他知晓谢昙这是要打发他走,但他无可奈何,且后方也确实不能起乱,他便只能忍着一肚子气出了明堂,准备第二日一早就出发赶回魔域。
左昊方出明堂,谢昙便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谢昙剧烈咳起来。
防风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城主!”
谢昙俯身咳着,却立刻抬手制止防风:“无妨……”
待缓和些后,才直起身,随意用袖口将唇上鲜血抹掉,平静无波的看向防风:“与蜃兽相对,伤了根基……”
谢昙此言算是对防风的解释。
自主上出蜃境后,他们处境便一直兵荒马乱的,防风还从未细想过主上是如何从蜃境中逃脱的……
那可是实力强悍的上古妖兽啊!
防风立刻道:“丹王一定有办法!”
丹王赵玉春是正道中人,就算他不想来给主上医治,他绑也要把丹王绑来!
防风立刻转身便要出门,却被谢昙叫住。
谢昙淡淡的看了过来,甚至语气依然平淡至极,仿佛在说今日吃了什么一般,说出的话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防风耳边,谢昙道:“没用的,我丢了非毒魄。”
防风霎时懵了,不可置信道:“七魄之一的非毒魄?!”
人有三魂七魄,每一个都很重要,这也是人修行飞升必不可少的条件,若丢了任何一个,除非找回,不然绝对是断绝了飞升之路。
主上如此实力,竟也会丢了一个人魄!
且是关系人身根基的非毒!
非毒是使人身抵御百病的根基,是与人寿可直接挂钩的人魄,若没了非毒,主上的身子岂不是大厦之于将倾,若之后再不好生看顾,年纪轻轻身陨了也未可知!
谢昙却淡然自嘲道:“已是我脱身所付极小代价了。”
防风大脑一片空白,只道:“主上……主上,一定有办法的,丹王一定有寻回之法的……”
他话却还未完,便被谢昙打断:“无用,空缺之处早已被塞了别的东西……”
防风震惊的更加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属下失礼!”
只声音悲切,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谢昙垂睫,沉默,半晌才意味不明的道:“莫担忧,吾于上百年还是撑得的……”
防风吓得登时俯身半跪:“属下慌恐!”
“罢了,”谢昙意兴阑珊的招了招手,防风便起身近前:“今日议事堂内事情有些不对,你去查一查,他们为何对又宁的亡身如此执着?”
防风领命。
谢昙忽又道:“白亦清如今可还安分?”
防风霎时便又跪下来:“前些日子冷翠阁那边传话,白公子一直没有回去,属下立刻察觉恐有意外,当下便着人去调查,便发现自上次白公子拜访后,回程之时就失了踪,属下在回程路上的一片竹林内,发现了白公子小厮的尸身……”
谢昙冷笑:“失踪?”
防风额上登时冒汗:“属下失职,还请主上责罚!”
白亦清心思一向多而密,身为谢昙近侍,他最初就不太喜欢此人,后面见主上疏远他,心中也片刻放松了提防,没想到白亦清回程之路就出了意外。
也不知白亦清用了什么方法,竟将几名暗卫都甩脱了去。
此事终归是他失职。
谢昙思忖片刻,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重罚他,只言简意赅的点他道:“半年月俸。”
防风遵命,就听谢昙少顷接着道:“除回程之路严查外,也派些人手去趟江宜州,另外……”谢昙忖度着,片刻不再犹豫道:“你让天字号的那几个暗卫跟着又宁贴身保护。”
防风已然知晓了安又宁的真正身份,明白谢昙这是让他把人手派给宁初霁。
他还记得江宜州是白亦清的家乡,主上让他彻查此地自然不足为奇,而主上方才的犹豫……以前安公子便不喜人跟着,主上这是怕再次惹了安公子厌烦,却又被担忧安公子安危的想法占了上风,终还是插手了。
防风一一领命退下。
谢昙一人端坐明堂,倏忽胸肺之间剧痛,便又剧烈咳起来。他一手捂唇克制着,一手伸了去摸茶盏,待灌下好几口冷茶之后,才渐渐止了这咳疾。
他将手中鲜血用巾帕擦净,这才起身向次间卧房走去。
卧房窗前的青弧束腰花瓶内插着几支时令鲜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案几上却摆着一碟红色方糕——是安又宁亲手做的红豆甜糕。
那糕点个个莹润小巧,瞧着可爱,虽已冷了,其内亦蕴着丝丝缕缕的甘甜味儿,淡淡的充盈着这方天地之间。
谢昙走至窗前,定定的看着这碟早已冷掉的红豆甜糕,良久,才拈起一颗,放入他充满了血腥味儿的口中。
第64章 064
时光荏苒, 时人已换上轻薄的夏衫。
天刚下过一阵雨水,潮热初现,蝉声鸣鸣。安又宁近日有些惫懒, 日近隅中, 霁云苑内仍静悄悄的。
马上是端午时令, 廊下就有两个小童侍闲坐斗草。
二人本敛声闷斗,后斗的脸红脖子粗, 就没忍住站起来喝斗,已然胜负欲上头,忘了场合。
安又宁正百无聊赖的的趴在窗边案几上, 被这声音吸引, 支起了窗扇。
春信以为这两个不知分寸的小子惊扰了少主休息, 忙要出门喝止,却被安又宁抬手制止。
安又宁垫着脑袋, 饶有兴致的看着。
豆绿衣着的小童明显大些, 几番回合斗下来,却还没对面葱绿小童力气大,不过僵持片刻,便败下阵来。
豆绿小童心有不甘, 又与葱绿小童发起战书, 二人便又斗了一回, 结果竟出乎意料,依旧是年纪小的葱绿小童斗赢, 葱绿小童刚要发出欢呼,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噗嗤, 就有人夸赞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是个力士。”
二人唬了一大跳, 循声看见了窗后的安又宁,陡然反应过来,惊惶告罪,被安又宁制止。
安又宁心情不错,就转头问春信这两人在何处当差,又依着端午的惯例,伸指用雄黄酒给二人点了额驱邪,讨了个好兆头,再赏了二人些铜板,才让退下。
廊下有个小厮跑过来与春信耳语,片刻后,春信就禀告道:“少主,云敛君已从宫主那回了岚骧榭。”
安又宁眼神一亮,坐起身来:“把我昨日配好的那个兰草花纹的黛蓝香囊装好,随我去岚骧榭。”
春信就将安又宁早已备好的香囊放入螺钿木盒,跟着他向岚骧榭走去。
自安又宁答应谢昙联姻要求,两个多月后,鹤行允才返回无念宫。
鹤行允从宁父口中得知了整个事情经过,安又宁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岚骧榭的院子里调长弓。
安又宁虽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真正面对鹤行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虚。
他站着陪了一会,见鹤行允仿佛没看到他人一般,仍自顾自的调整上头弓弦,便忍不住道:“鹤行允,你回来了,外面事办的怎么样?”
安又宁从不曾过问过鹤行允的行程,但此时不开口他仿佛也无别事可问,只好拿这话打破两人之间难言的尴尬沉默。
鹤行允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未停,说话罕见慢吞吞的:“我的事自然无关紧要,倒是小朋友你,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办事倒办的很‘漂亮’。”
安又宁仔细分辨他不甚明显的神色,半晌才诧异道:“你生气了?”
鹤行允这才停了手中动作,看向他,失笑道:“我也是人,相处这么久,难道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
鹤行允站了起来:“小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面对鹤行允直接迅猛的攻势,安又宁瞬觉压迫感十足,忍不住下意识后退半步,脸色发红道:“我……我那都是假的。”
鹤行允眉目缓和了些,他虽不知安又宁具体打算,却觉安又宁此行实在冒险,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作何打算?”
安又宁却陡然反应过来,懊恼自己为何要对鹤行允解释,这样的打算,明明是少一个人知晓就少一分危险,多一分成算。
而且他觉得鹤行允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他照顾宁初霁的身体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感情也无?
安又宁便忍不住道:“鹤行允,你对我只是怜惜。”
鹤行允听了却没说话,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良久才道:“你这件事做的实在任性出格。谢昙城府深沉,你心思单纯又修为不高,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鹤行允开口却没再纠结在方才的心思上,谈论起这件事的危险性来,他话说的委婉,可任人听了,都知道鹤行允的意思——就你那几两心思,还敢算计别人?
安又宁听懂了,他并不生气鹤行允这番如同质疑他能力的话,因为他知晓他同父亲母亲一样,只是对自己非常担忧,他便忍不住拿出成熟的样子承诺:“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既有打算,自然是心中有数。”
鹤行允看着他,眉头仍微微皱着,不语。
安又宁便被他看的一阵紧张,便忍不住下意识活跃气氛,胡说八道道:“再不济,不还有你和父亲母亲吗?你们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跳火坑的对不对?”
鹤行允看着安又宁一双润瞳,透着几分央求又几分讨好,眉头慢慢就皱不下去了,甚至有点无可奈何,最终也只是道了他一句:“你最好是。”
安又宁知晓这事算是被他糊弄了过去,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安又宁就忍不住认真问道:“廖伯伯身体怎么样了?”
鹤行允这次外出走的很急,就是因为他师父凌霄散人身体抱恙的书信传了过来,鹤行允便连夜出发赶了过去。
廖老修了这么多年,性子向来潇洒,不问世事,除了没有飞升,已然是个在世的逍遥老神仙。
鹤行允这次外出前,他曾无意间在鹤行允的书案上,看到了廖老给他大徒弟鹤行允的书信,信上洋洋洒洒,写他去西洲见识了惊险的沙暴,又沿北而上,到冰天雪地的北荒边境踏空山寻了一番天人,再沿湍河向东南顺流而下去了中州赏凡间帝王正在造的庞大园林……林林总总,如此瞧着甚是快活,那他身体应该很硬朗才是。
谁知听了这话鹤行允脸色却有点不太好看。
安又宁心下一突,忍不住问道:“怎么,廖伯伯病的很严重吗?”
接着,安又宁就第一次见识到了,在面对自己的师父时,情绪向来爽朗的鹤行允,终究是没能忍住扶额,颇为一言难尽的无奈模样:“他去了南原裂镜的镜泊,见那净泊里虾子个个肥肥胖胖,便贪嘴吃多了些。谁知镜泊内生灵开了灵智,说他吃了人家的子孙,闹将起来……他肚子便没落得个好。”
安又宁惊诧的瞪圆了一双眼睛。
以凌霄散人的修为,合该早已辟谷,没想到却是个贪吃的性子,更没想到的是这竟是因为贪吃惹出来的事……
鹤行允叹一口气:“我便让非砚照顾着师父,我去了南原裂镜赔罪,替那些开了灵智的妖族做了些事,便耽搁了些时日。”
鹤行允口中的“非砚”,是凌霄散人的另一个徒弟,鹤行允的师弟鹤非砚。
若说鹤行允是凌霄散人的首席大弟子,那鹤非砚便是凌霄散人的关门弟子。
只不过鹤非砚向来深居简出,很少出明心宗凌雪峰,是故声名不显罢了。
安又宁听下来,凌霄散人种种不靠谱的行为确实不好对外人道也,难怪一向爽朗从容的鹤行允也有些招架不住。
安又宁现在想想,却觉得凌霄散人个性率直,像个老顽童,倒也是可爱。
岚骧榭和霁云苑本就离的不远,不过片刻二人便到了。
雪音正在廊下为鹤行允煮茶,茶汤的香气溢满了整个院子,十分好闻。
见他进来,雪音忙起身行了礼,主动禀告道:“少主,云敛君正在更衣。”
安又宁冲雪音点了点头,却脚步未停,撩开竹帘步入室内:“鹤行允!”
鹤行允已换好了一身家常圆领袍,扣好了腰封,见了他笑道:“怎么冒冒失失的?”
安又宁却在见到鹤行允的那瞬间笑出了声。
因为此时鹤行允虽换了衣服,可两个手腕上还各栓了一丛五色丝线,五色丝线丝丝缕缕绕在他手腕上,垂的长长的,与他硬朗的身量风格截然不同,看起来有些滑稽。
鹤行允知晓安又宁笑的什么,也忍不住笑他道:“小初确定要五十步笑百步吗?昨夜宁伯母就比我还早的给你戴上了这五色丝线,让你端午辟邪纳福……”
鹤行允左右打量了下安又宁双腕上的五色丝线,忽话锋一转:“不过,这五色丝线于我来说确实是有些幼稚,但放在小初身上……看起来倒是相得益彰。”
安又宁立刻听出了鹤行允的弦外之音,但他却罕见的没恼鹤行允的逗弄,反而神气的哼了一声,冲春信递上了手。
鹤行允就见春信往安又宁手上搁了个螺钿漆盒。
安又宁就道:“好哇,你竟敢取笑我,怕是不想要我亲手做的端午赠礼了!”
鹤行允一愣,立刻便爽快认输,从安又宁手中接过了螺钿漆盒,拿出了盒内的黛蓝香囊。
“这是我亲手做的驱五毒的香囊,里面放了菖蒲、艾叶、雄黄……”安又宁细数香囊内的众多中草药,最后顿了下才若无其事的继续道,“最后还有我……我院内的山茶花叶。”
鹤行允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安又宁那丝小的不得了的别扭,不过他也不戳破,只真心实意的去摸他的头,道谢:“谢谢你,小初。”
鹤行允接着就当场将那黛蓝香囊珍视的挂在了腰间。
安又宁心里暖洋洋的,看着看着鹤行允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霎时便有些别别扭扭的,支支吾吾半天,才声如蚊讷道:“那……那你能不能抱抱我?”
不知是否是小时候得到的关怀不够,安又宁自小就渴望拥抱,尤其是小时候第一次应激被父亲拥抱安抚过脊背后。
前世时,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失控。今生有了爱他的父母和鹤行允,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任性的条件。
他自然是不敢告诉父母的,他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但鹤行允不一样。
他在苏醒之初,鹤行允就知晓了他的身份,自然也知晓了他的隐疾。
他本以为自己是可以忍的——他也确实努力的忍了下来。
忍着忍着,安又宁便以为自己是在慢慢好转的,甚至还天真的幻想着自己最终也可以凭借努力戒断这隐疾。
却不知为何,自答应与谢昙联姻,后面又不可避免的与谢昙接触渐渐变多后,于一天夜里,他仿若抑制不住心底的接触渴望,竟失控的抱了谢昙。
虽然只是一下,他瞬间回神就将谢昙一把推开了。
但安又宁还是脸色难看头也不回的逃回了霁云苑。
安又宁心底的恐惧如同涨潮的海水,将他淹没。
还是春信发现了蒙着被子浑身发抖几近失声的安又宁,下意识就将鹤行允叫了过来。
鹤行允掀开锦被,看着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且牙关紧咬神思失常到无法沟通的安又宁,当机立断请来了丹王。
说来也巧,自上次议事堂联姻之事后,其他派系皆回了各自山门,唯有丹王赵玉春被宁父挽留做客。
而赵玉春做客了这些日子,这几日正准备告辞携孙女赵遗珠去凡间游历,这就正好在临走前赶上了安又宁病发。
赵玉春给安又宁喂了安魂丹,又点了安神香,安又宁才迷迷糊糊的睡下。
赵玉春脸色有些凝重,想把宁父宁母一起请来再叙说病情,鹤行允却了解安又宁绝对不想让宁父宁母知晓他隐疾担忧,便做主拒绝。
赵玉春明显没有想到鹤行允态度这样坚决,又再次在鹤行允和安又宁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才恍然觉察出一出狗血大戏——宁少主与这云敛君自小就被定了娃娃亲,虽被魔域谢昙夺人所爱,但宁少主与云敛君二人难免仍心意相通,说给鹤行允倒是也一样的。
鹤行允不知赵玉春所想,只见赵玉春思索一瞬便将安又宁的隐疾说的明白:“少主本就神魂不固,还是少受刺激的好。若受的刺激多了,身体无法固魂,就会出窍,久而久之,元神自伤。”
赵玉春为难道:“此症疑难,老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与你留下安魂丹,若情况不对,服下尚可稳上一稳。”
鹤行允接过安魂丹,一边道谢一边将赵玉春送出了门,走至霁云苑院门之时,赵玉春却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提醒道:“对了,少主神魂不固,自然会有些气虚胆弱,常发惊悸,若日常能够有效的多多安抚予他,自然最好不过。”
“至于怎么才能安抚到少主,”赵玉春捋了捋胡子道,“你们这些平日就与少主亲近的人,多多留意,应会知晓。”
鹤行允再次道谢,送走了赵玉春。
所以安又宁自混沌中清醒的第一天早晨,鹤行允便坐在床沿,贯彻了他一贯对亲近之人直截了当的处理方式,握着他的手问他:“小初,怎么才能安抚到你?”
安又宁心底最隐秘的渴望便暴露在鹤行允面前。
这是除了谢昙之外,第二个知晓他隐疾之人。
安又宁最初还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暴露人前的羞耻感,后来鹤行允安抚他时表现出了与往常个性截然不同的体贴与少言,而这种体贴与少言渐渐的让他安下心来,他便慢慢放松下来。
到如今,虽仍别扭,他好歹能勉勉强强的说出了口,而不再是像之前一般,他咬牙克制到极致,病发至神志恍惚时,才能被鹤行允主动发现,安抚予他。
鹤行允深深的看了安又宁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冲他张开了双臂。
安又宁没有犹豫,踮脚轻轻搂住了鹤行允的脖子。
鹤行允却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将他托起来,拥进了怀里。
他有力的大手就这样紧紧的抱着安又宁,走到一侧太师椅前,将安又宁整个人拥着坐了下来。
安又宁此时已经闭上了眼,脸也歪在了鹤行允的脖颈处,他搂着鹤行允的脖子,舒服的坐在鹤行允的腿上,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与前世谢昙总让他面红耳赤心悸不已的拥抱安抚不同,鹤行允的拥抱安抚总让安又宁感觉到十分的放松。
安又宁感受到了安全。
于是,安又宁也像往常一样,很快就迷糊起来。
这对鹤行允来说,却无异于一种酷刑。
安又宁轻缓的呼吸不断吹拂在耳边,鹤行允轻缓的抚着安又宁的脊背,心中却默念着清心咒,消退心底不断攀升的热意。
安又宁明显将他当做了不可或缺的家人对待,而不是恋人。
这种放心窝在自己怀里的态度,时至今日,都让鹤行允觉得是一种……小朋友对他自持力过度信任的盲目表现,亦是一种对他鹤行允本人魅力不够的淡然嘲讽。
他明显动了私心。
这小朋友脑子里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鹤行允每每将人拥在怀里的时候,都忍不住暗暗自嘲苦笑。
雪音将煮茶挪到了内室,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沸水声,安又宁窝在鹤行允的怀里渐渐熟睡。
岚骧榭一时间除了蝉鸣声,滚水声外,人声不闻。
却不知过了多久,竹帘外忽有小厮探头探脑。
雪音看了一眼抱着安又宁安稳坐于太师椅上,闭目假寐的鹤行允,放下手中茶匙,悄然走了出去。
少顷,雪音再次打帘进来,面露难色。
鹤行允仍闭着眼睛养神,却对室内的动静了如指掌一般,忽然开口问道:“怎么?”
雪音知晓不能打搅到安又宁,便悄然上前向鹤行允附耳道:“谢城主来了。”
鹤行允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眼怀中小脸睡的红扑扑的安又宁,思忖片刻道:“先请他到偏厅奉茶。”
雪音却为难道:“可公子,他们是来找少主的。”
若不是为了找安又宁,谢昙怎么可能来拜访他?
鹤行允毫不意外,却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毋容置疑道:“小初不方便见人,先请他到偏厅奉茶。”
谁知他话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交错走动的脚步声,小厮的阻拦声:“谢城主,你不能进去,谢城主……”
竹帘一响,谢昙就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轻薄的蜜合色圆领袍,束发簪玉,身后跟着近侍防风。
甫一入内,窝在鹤行允怀里的安又宁就映入他眼帘,谢昙瞳孔骤缩。
谢昙显然听见了方才鹤行允的话,似是强抑才忍住了冲上去将人抢回怀里的冲动,他颌骨微动,面色如常却嗓音发冷道:“不劳烦云敛君奉茶,我是来带阿初回去的。”
自上次戳破安又宁身份之后,除私下无人之时,安又宁都不准许谢昙唤他“又宁”,谢昙便开始在外人面前唤安又宁“阿初”。
鹤行允却并不答言,只垂下了眼睛,伸手再次缓缓的抚上了安又宁的脊背。
夏衫轻薄,鹤行允甚至都不用太用力,手指便摸到了安又宁的脊骨,隔着夏衫,再次缓缓的一节一节的由上至下的抚摸了下去。
谢昙眼底迸射出一道危险而又摄人的光。
这种无声的对峙仿佛二人之间的较量,空气霎时焦灼。
安又宁本睡的安稳,奈何他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感知十分灵敏,加诸鹤行允手指力气不知为何忽然比往常大了些,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片刻,他便揉了揉眼睛,醒了。
“怎么了?”安又宁迷迷糊糊的咕哝,他坐在鹤行允的怀中,自然就背对着谢昙,所以压根就没发现室内多了这么一个杀神,只不解的问鹤行允,“你怎么臭脸?”
鹤行允仍抱着安又宁没松手,闻言轻笑一声:“没有,”接着观察怀中人迷糊的脸色,又问,“不再睡一会?”
安又宁此时终于清醒过来:“不太舒服……”接着缩在鹤行允怀里的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放我下来罢。”
鹤行允依言将他放了下来。
安又宁不下来还好,一下来终于发现了室内的谢昙,吓了一跳。
他第一反应是逡巡了下室内,发现确实是鹤行允的岚骧榭以后才微微放心了些——他差点以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找错了人!
谢昙薄唇紧抿,面对安又宁在别人怀中安睡的事情,极度占有欲爆发下似乎仍保留着良好的教养。
但只要看到谢昙额上因隐忍至极而爆的青筋就知——嗯,有教养,已所剩不多。
尤其是当安又宁从鹤行允怀里下来,谢昙清楚的看到他们二人双腕上如出一辙的五彩丝线后。
安又宁脸上仍带着熟睡过后的红润,一双眸子在打过哈欠后愈发水润,眼神澄澈却被微微泪湿的长睫半阖遮掩,眼尾一片绯红。
如此勾人却又毫无防备的模样。
谢昙眼神冷若冰霜。
安又宁却忍不住问谢昙道:“你怎么来这里了,你来找行允哥哥的吗?”
鹤行允就忍不住挑了下眉。
安又宁平日里都唤他“鹤行允”“鹤公子”,至多唤一句“行允”,除非安又宁有求于自己,自己哄他一哄,他方唤自己一声“行允哥哥”——此时倒是唤的痛快。
安又宁确实是故意的。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安又宁发现谢昙对他比前世容忍多了,他不断践踏谢昙的底线,谢昙却仿佛吃错药一般,愈发对自己百依百顺,心绪也会随自己的行为波动的厉害。
要知道,在前世,谢昙伤害他的时候可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对安又宁可是天大的好事!
平日里便能不停的折磨谢昙,他何乐而不为呢!
天长日久,安又宁实在没忍住养成了谢昙高兴,他就故意惹谢昙不高兴,谢昙不高兴他就高兴的习惯。
谢昙却愈发离不开他。
反而是安又宁,有时被谢昙缠的烦了,便会故意躲着不见他。
每当这个时候,安又宁都告诉自己忍耐——他还没有要回自己的亡身,还没到复仇的时机。
他不想再重蹈前面失败的覆辙。
果然,谢昙虽然仍面色无波,安又宁却凭借着自己对谢昙的了解,清晰的捕捉到了他下眼睑极微小幅度的抽动。
安又宁心中霎时有些小小的畅快。
谢昙却仿佛极力克制着自己,他被安又宁站在端坐的鹤行允旁边与他对立的场景刺痛,平稳了下呼吸,才对安又宁招招手道:“阿初,过来。”
安又宁知道他与鹤行允待在一起,刺激到了谢昙,他心中畅意,却也不想再多刺激他到发疯,毕竟这是在鹤行允的岚骧榭,再牵连了鹤行允就不好了。
安又宁准备向谢昙走去。
谁知他脚步方动,手腕就被鹤行允握住了。
安又宁不解的望了过去。
鹤行允却只是轻笑一声,不看安又宁,只看向谢昙,架势如同和谢昙较劲一般,接着他神色未动,只口头邀约道:“不急,谢城主不若先喝杯茶水降降火再说?”
好一个降降火。
安又宁心里咯噔一下——鹤行允这是在故意刺激谢昙。
谢昙却没回应鹤行允的挑衅,只冷冷的看向他握着安又宁手腕的手,嗓音沉沉道:“放手。”
安又宁搞不清楚鹤行允到底想干什么,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鹤行允和谢昙发生正面冲突,让场上的事态升级。
纵使自己现在仍羽翼不丰,但对他好的人,他依然想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安又宁就忍不住低声给鹤行允使眼色:“你干吗?你快松开我。”
鹤行允却好似耳聋了一般,对安又宁的话充耳不闻,反而拉他坐到了旁边另一把太师椅上,才松开了手。
鹤行允仍定定的看向谢昙,再次伸手作邀:“请。”
室内静悄,高几上的滚水沸声,恰好到了取水泡茶之时。
谢昙看了对面安又宁一眼,复冷冷的回视向鹤行允,少顷,冷笑一声,坐了下来。
春信尽量掩藏自己的气息,轻手轻脚的为在座三人都斟好了茶,退至一旁。
鹤行允就端了茶汤,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谢城主,不知可否知晓,小初尚未出生之时,师父便与宁伯伯为我和小初,定了娃娃亲。”
“谢城主趁我不在,以条件作胁,令小初与你定契,”鹤行允看向谢昙,如苍鹰俯瞰猎豹,语气不善,却一字一句清晰道,“实是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第65章 065
谢昙指戴手套, 并不端茶,闻言嗤之以鼻:“君子?”
他眼神投向安又宁,却对鹤行允微微冷笑:“云敛君可先问过宁宫主。”
言外之意, 宁宫主尚且不曾前来相诘, 你鹤行允的身份还够不上格。
谢昙微微起身, 站定,款步转过几案, 向安又宁踱去。
谢昙向来是强大的,说一不二的。
年少时,时人对他的评价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有点少年意气又自持雅重, 知分寸懂进退, 末了少不了夸上一句天纵英才。
灭门后,时人对他的评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生人勿进, 城府深沉,手腕铁血,冷血至极的疯子……众多天翻地覆的负面形容安到他身上,唯一不曾变的, 却是他东山再起后, 宵小之辈同样不敢轻易招惹的强大实力。
如今龙潜于渊, 纵然表面多有放肆,若起了真正相抗的心思也还需掂量。
这份令人着迷的实力, 却总在安又宁处碰壁。
虽然是他自愿。
安又宁不知不觉已在鹤行允怀里睡到红日西斜, 此时落日余晖透过窗棂展开来, 橘色的暖光就铺在了迎面走来的谢昙身上,在谢昙发迹肩膀袖缘皆浮动出一条细细的明暗线, 与他身后的暗色内室割席。
安又宁确实有点担忧谢昙会和鹤行允发生正面冲突。
他眼睛看着谢昙,下意识就跟着站起了身。
一旁仍坐着的鹤行允眼底就闪过一道晦涩的光。
鹤行允跟着站起了身,随即伸手揽过了安又宁的肩。
正要转向谢昙的安又宁不解的抬头,就觉耳尖一热——鹤行允忽极快的俯身侧头亲了他一下,像安抚小朋友一般的亲吻,嗓音带笑道:“不要待的太晚。”
安又宁还不及反应,就觉胳膊一紧,一个趔趄,就已被另一人的力道圈进了怀抱,扑鼻而来的乌木沉香冷冽,头顶处谢昙嗓音寒意彻骨:“不劳云敛君费心。”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察觉出这二人之间因他的暗流涌动。
他皱眉,从谢昙怀中脱开身,古怪的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他想规避冲突,却陡然发觉留在这里反而徒劳,不若王不见王。
不多时,谢昙跟了上来,却距离他一个身位的距离,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坠着。
直到快走到霁云苑,安又宁才停下脚步,转身。
安又宁不解:“不是你来岚骧榭找的我?”现在又跟着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谢昙停下脚步,看着他片刻,这才慢条斯理的将黑色手套脱了,上前去抚安又宁的脸:“要端午了。”
谢昙手掌宽大,骨节匀称,手骨修长,抚摸到他脸上的手指却冰凉,天气已稍显燥热,安又宁却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避开了谢昙的手:“我知道,怎么?”
自离了蜃境,谢昙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咳疾久久不愈,已成沉疴。从前他体温偏高,抱之入怀如抱暖玉,如今拥之不暖,如握寒冰。
手指自然常年不温。
安又宁一躲,他指尖就滑到了对方耳根,若稍向下,便是白皙纤细的颈,单薄瘦削的肩,还有一对漂亮锁骨间隙处那浅浅的颈窝……
谢昙却忍不住指尖轻移,在方才鹤行允留下痕迹的耳尖处揉搓。
他恨不得抹杀掉另一人的痕迹,却又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力道,弄伤了手下那道脆弱单薄的肌肤。
安又宁耳尖肌肤却又薄又细,不过揉搓几下,便透出莹红。
谢昙就看见安又宁在他的指下没忍住微微打了个颤。
他冰到他了。
谢昙收回了手指,蜷了蜷。
少顷,他看着安又宁双腕的五彩丝线道:“鹤行允给的?”
安又宁却随着他视线往自己腕间看去,下意识抬起了手,晃了晃:“这个?”他没忍住笑弯了眼,语气是想藏又藏不住的炫耀:“自然是我娘亲亲手为我戴的。”
谢昙似乎松了口气。
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
谢昙这是看见他与鹤行允佩戴一致,心有不愉了?
安又宁便又道:“行允哥哥腕间戴的也是娘亲亲手做的,与我的一模一样。”
谢昙果然面色微沉。
安又宁心底冷笑,微微畅意。
自安又宁隐疾再次发作,他便与鹤行允达成了勿用言说的默契。每当他觉得自己忍不住渴望时,都会去寻鹤行允的拥抱予以安慰。
找鹤行允的次数多了自然无法隐瞒,阖宫皆知。
只不过外人皆不知缘由,只道是二人关系好罢了,此事却瞒不过谢昙。
那日安又宁失控如坠落的蝶跌入谢昙怀中,谢昙就算猜也知是他隐疾犯了,谢昙方要动作,安又宁就已意识回笼,立刻便意识到谢昙想像前世那样予他安抚,他却不愿再暴露自己的脆弱之处,登时惊慌失措的将谢昙一把推开,逃也似的回了霁云苑。
谢昙何等聪明,自那日后他频频登门岚骧榭,谢昙自然能猜出发生何事。
谢昙的性子果然不能忍受。
谢昙尝试阻拦。
安又宁却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寻你?是还想像前世一般,只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我的渴望,欣赏我的丑态百出吗?”
谢昙脸上血色登时褪尽。
深刻的了解是把双刃剑,作为武器,能让人专挑柔软痛处,一击毙命。
自那以后,谢昙愈加沉默,却在安又宁去岚骧榭过于频繁之时,忍不住登门抢人。
譬如今日。
安又宁终于有点不耐烦的问他:“你到底找我何事?”
谢昙却垂下眼睫,片刻才道:“你今日未来寻我。”
安又宁道:“我不是让人把端午节礼一早就送去了,”他继而意识到自己一贯半真半假的伪装态度,违心道,“还是我特意挑的香囊,驱五毒保平安的,你不满意?”
安又宁送谢昙的香囊布料细腻,边缘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名铺出品,其内端午应景药材自然也是名铺统一盛放,驱五毒效果自然不差——这节礼挑不出什么毛病,却也谈不上用心。
谢昙眼神暗了暗,注意到方才鹤行允腰间香囊与他大不相同,未曾再度接话,也不说满意与否,良久,只慢吞吞又道:“甜糕吃完了。”
这可是正经事。
安又宁一愣,心下不耐散去了些,他又仔细观察了一眼谢昙神色,没有察觉到对方有什么异常之后,才神色轻缓,转身就走:“你早说呀,我昨日正好又做了些出来,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
谢昙随着安又宁入了霁云苑。
廊下斗草的两个小侍早已不知跑去哪里闲顽,霁云苑静悄悄的,伴随着初蝉微鸣,傍晚暖风,光线晦暗下令人熏熏然欲睡。
春信掌了灯。
红豆甜糕早已装入了三层攒盒,确实是要拎出送人的模样,非常符合安又宁一贯风雨无阻将糕点送入隐水居的作风。
自谢昙从蜃境中出来,安又宁的红豆甜糕便未曾断过一日。按理来说,就算一个人再喜欢吃一样食物,若日日吃,用不上一个月,便会腻了,弃而不食。
谢昙却不曾。
他日日食用,却从未表现出一丝半点不耐腻味之意。
本来安又宁还想着若谢昙不愿,他再寻别的吃食给他,如今看来倒很是省了心。
安又宁打开案几上三层攒盒的顶盖,将一碟红豆甜糕端了出来:“用过晚膳不曾?”
谢昙沉默着轻轻摇了头。
安又宁便道:“那正好,你先垫垫肚子,”接着便唤春信,一副关切的模样,“快去安排一下!”
春信立刻心领神会的退下了,显见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防风就忍不住上前对谢昙道:“主上,还是……还是回隐水居用膳罢。”
谢昙默然不语,只慢吞吞的伸指拈了一颗红豆甜糕,放入口中,慢慢嚼着。
安又宁便作势冲防风龇牙:“怎么?你怕我毒死你们城主啊?”
防风隐下一言难尽的神色,躬身致歉:“属下不敢。”
膳食上来了,果然又是一桌谢昙不喜又能让他过敏的菜。
防风十分不解。
他觉得安公子的态度十分古怪,安公子与主上相认,别人不清楚,他日日追随主上,自然就发现了蹊跷。
安公子对主上的态度十分暧昧,总是忽冷忽热的,行为上也总是十分矛盾,方惹了主上,下一次见面却又撩拨,主上方要高兴,却又一盆冷水下来,令人十分不知所措……他作为一个外人,心都被安公子搞的忽上忽下的,十分难受,更别提主上了。
尤其是当安公子提及前世,就那样眉目冷挑的晲过来,一张口便是杀人诛心。
防风都觉备受折磨。
连他这般愚钝的人都发觉蹊跷之处了,主上如此七窍玲珑之人,心下定然早已发觉。却不知为何,主上不仅不戳破安公子的言行,反而皆默然以受。
比如眼前这已不知第几次“特意”为主上准备的膳食。
主上每每食用,每每回去身上便会爬满大大小小令人作痒不已的红点,更有甚之会引发窒息之症。
主上却统统无视,只安安心心的坐下,与安公子一道用膳。
防风看不懂。
安又宁却道:“都是你爱吃的,上次你就吃的少,今日可要多吃些。”
谢昙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沉默的拿起了筷箸,用了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晚膳很快在静默中用完,春信着人撤了下去,安又宁就将一侧案几上的攒盒提起来,递给谢昙:“呶,隔几日我再亲手给你做。”
谢昙接过,身后防风就从他手上提了回去,谢昙指节触着案几,静默半晌才看着安又宁道:“马上要出发魔域了,你整日待的闷,明日随我一同去观龙舟罢。”
因质子只能中秋回归,无念宫与魔域之间又路途遥远,一时片刻无法抵达,是故谢昙一行准备过了端午,就从无念宫出发前往魔域。
谢昙归还亡身的条件就是与安又宁定契,因此哪怕一时片刻,他也不想安又宁离开他的视线,便提出了安又宁一同前往的要求。
安又宁这边却是唯恐亡身出什么变故,他还不想停掉谢昙的红豆甜糕,闻言就也答应了下来。
这些日子安又宁就已吩咐春信,开始着手陆陆续续收拾起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每日收拾的多了、累了,人也开始惫懒起来。
安又宁对赛龙舟没太大兴趣,随口推脱道:“那还不如我自己划小船玩儿……”
谁知谢昙竟一口同意:“我陪你。”
安又宁一愣,反倒不好拒绝了,答应下来。
第二日天公作美,是个晴日。
初夏的日光已经有些毒辣,临水反倒凉气袭人,倒是消暑的好去处。
安又宁也不是真的有那个兴致泛舟游湖,就随便在无念宫内找了个临榭的小水塘,将扁舟搁在浅水,纵身躺了下去。
春信怕晒到安又宁,早就在水榭处探身搉了一柄莲叶递了过去,安又宁接了,盖在了脸上,懒洋洋的闭上了眼睛。
谢昙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夏日高悬,微风习习,高大纤细的莲茎随着莲叶来回拂动,传出簌簌轻响,斑驳出一舟的浮光掠影。
安又宁穿了一身水绿色的家常直裰,外罩轻烟灰的蝉衣,仰躺在扁舟之上,拿莲叶盖了脸,此时呼吸幽微,显见是睡着了。
他似是睡的热了,睡梦中不经意间将领口扯的松垮,露出几分白皙如玉的颈肩肌肤,莲叶也跟着他动作歪斜,碧绿盎然的莲叶下,是蜻蜓如立的长睫,半张睡的潮红的小脸,一点绛朱唇。
端的一副夏日莲睡图。
谢昙立在原地,注视良久,才拾步走上前去。
临水小榭中的春信看到了谢昙,作势就要唤醒安又宁,被谢昙抬手制止。
谢昙并未去水榭中就座,而是轻盈一跃,便到了小舟之上。
小舟随他动作左右微微一晃,安又宁就迷迷糊糊的咕哝了一句:“春信别闹……等会再叫我……”
谢昙忍不住低笑一声。
安又宁没有察觉,又睡了过去。
谢昙坐在他身边,微风拂面,极远处隐约飘来赛龙舟的呼喝声,蝉鸣声声,更让人如觉偷得浮生半日闲。
谢昙很久没有这么安宁过了。
他看向扁舟内毫无防备之人,静坐久久,终于伸指过去,指肚轻触对方裸.露在外的肩颈肌肤,指下热意瞬间透过指尖传来。
安又宁错以为蚊虫,拂手而去,却骤然摸到了一截冰凉如玉的肌肤,他瞌睡霎时吓没了。
安又宁豁然睁开了眼睛。
他猛地握住了谢昙的手腕,撑坐起来,另一只手快速把衣服拉正,警惕的看向他:“你干吗?”
覆面莲叶便滑落了下去。
谢昙眼神平静无波:“别紧张。”
你对我动手动脚,还让我别紧张?
安又宁登时来气,一下站起来,他仍握着谢昙手腕,谢昙便也不得不跟着站了起来,小舟就跟着摇晃起来,安又宁理直气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们可还没定契呢!”
谢昙道:“我知晓。”
你知晓个屁!
安又宁很想冲他翻个白眼,却冷不丁的听谢昙又道,嗓音又低沉又轻缓:“又宁,我……心悦你,”他似乎从未将隐藏在心底最隐秘的情感宣之以口过,竟罕见显得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想与你亲近,是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声音沉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安又宁才不去想他怎么想,他只觉得谢昙在得寸进尺!
事到如今,安又宁能对着谢昙和颜悦色都用尽了他毕生的涵养功夫!
安又宁一把甩开谢昙的手:“当然不对,我……啊!”
谁知他话还未完,扁舟竟大幅度摇晃起来。
安又宁方才甩谢昙的力气很大,偏脚下扁舟又小又窄,安又宁负气甩手的这一下,竟成了加剧扁舟动荡的罪魁祸首,安又宁简直欲哭无泪。
他方才本没在意的扁舟的摇晃的,谁知竟真的不等他的“没同意”仨字出口,登时就身形不稳起来,下一刻,他便失去平衡,向一旁栽去。
扑通一声,安又宁跌入水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安又宁落水后,春信才终于反应过来。
——安又宁元神归位前落水昏迷之事的阴影,霎时再次涌上他心头。
春信小脸立刻白了,浑身僵住,好在他还能发出声音,便立刻大喊:“少主落水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少主落水了!……”
临水小榭本就在无念宫内,不算偏远,春信一喊,顿时从四面八方跑来七八个小厮,往岸边冲去。
这事显然也是谢昙意料之外,变故突生,他倏而色变,立刻要下水去寻安又宁。
却还不等他下水,“哗啦”一声,安又宁就从水里钻了出来。
扁舟本就搁在临水小塘的浅滩,安又宁浑身湿漉漉的,一下从塘中站起了身。
众人这才发现,安又宁所站之处塘浅水低,泥沙浑浊的塘水只淹到了他的腰部。
众人登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安又宁“呸呸”两声,将口中塘水吐出,心中不由大呼,自己怎么那么倒霉!
他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把脸,还来不及想别的,他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只修长的大手——是谢昙。
安又宁看着眼前这只手,忍不住出了神。
谢昙很好的履行了他的承诺——单独和自己在一起时,不戴那双黑色手套。
这就导致了眼前这双手,因为主人无法忍受外界一星半点脏污的洁癖,时刻保持了不停洗手的习惯,在这种习惯的加持下,这双手上布满了不断新旧叠加的细小伤口,始终伤痕累累,从不曾愈合如初。
看着这双手,安又宁的思绪却又不知不觉的向别处波动起来。
——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他总是会在谢昙面前狼狈出丑。
前世今生,他所有的狼狈时刻——他的局促不安,敏感自卑,他手足无措时的颜面尽丧,应对恐惧时的绝望颤抖,渴求爱意时的贪婪卑微,他想不明白,一切的一切,为何总是能全部都赤.裸.裸的、分毫不差的展现在谢昙的面前?
他像一片常年不散的乌云,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灰扑扑的,从不曾有过光鲜亮丽。
这种卑微而又渺小至极的无力感吞噬了他漫长的人生。
——就像一颗长在腐朽阴湿之地无人问津又自生自灭的腐烂蘑菰。
安又宁眼睫毛湿漉漉的,垂眼看着眼前这只指骨修长的手,久久,终于伸手过去……一把打开!
谢昙眼底意外之色一闪而逝。
就见安又宁丝毫不领谢昙的情,转身就吭哧吭哧的往岸上爬,岸边上那七八个小厮这才似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拉出了水塘。
春信立刻就将备用的单衣披风拿过来,披在了安又宁的肩上。
谢昙自舟上轻轻一跃,来到安又宁身边。
安又宁浑身湿漉漉的,好在湿掉的袍子还算干净,只一双脚连着小腿上俱是在塘底行走时的软泥,糊着十分难受。
春信立刻便道:“少主,我去拿双干净的鹿皮小靴来。”
安又宁看着谢昙就来气,他没好气的看着眼前纤尘不染的谢昙,挥手制止了春信。
春信停在原地。
安又宁看向谢昙,心下却气的跳脚——凭什么他这般狼狈丢丑,谢昙却还完好无损的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谢昙不是喜欢陪他吗?他就让他得偿所愿好了!
旁边春信还在担忧:“虽然天气暖了,可少主身子弱,若着凉了就不好了,少主还是容春信为您拿身换洗衣物过来罢……”
安又宁却伸出手指,直直的指向一边的谢昙,打断了春信的话,理直气壮的对谢昙道:“你,蹲下。”
见矛头忽然对向谢昙,春信立刻不明所以的噤了声。
周围小厮目光登时齐刷刷的看过来。
在这么多外人甚至是下人面前,安又宁的颐指气使绝对大大的损了对方脸面。
谢昙不明所以,却在沉默片刻后,不止依言,甚至顺从的半跪在了安又宁面前。
周围一时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下一刻,一只泥巴兮兮的脚,就踩在了谢昙支立的膝上。
泥渍霎时由接触面向外洇染,谢昙雪白的中裤登时肮脏。
谢昙在无念宫所住时日已不短,周遭小厮皆知晓他的身份,先不说此举对谢昙来说,有他绝对无法忍受的脏污,单纯安又宁踩在谢昙膝上的这个动作,就是对他赤.裸.裸的折辱!
安又宁却恍若不觉,一手扶着春信,一边仔细看着谢昙反应,忽一歪头,软了语气道:“阿昙,这些泥巴好脏,我踩的难受,你能不能帮我擦干净?”
震惊于安又宁行为的防风,此刻终于反应过来,立时便要上前去扶谢昙:“宁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安又宁却佯作惊讶的眼睛都睁大了,气鼓鼓道:“你可别血口喷人,方才阿昙还说要与我亲近!”
什么亲近,这明明就是在欺辱主上!
防风还欲再言,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昙却抬手制止了他。
防风不敢违逆谢昙,终于还是退到了一边。
谢昙沉默着,如一座午夜的山。
过了片刻,谢昙才慢吞吞的动了。
他伸出洁净却又伤痕累累的手指,为安又宁脱去了泥泞不堪的鞋子,那早已看不清原色的鞋便被丢弃一边,接着他又慢条斯理的褪去了安又宁长长的鞋袜,露出了安又宁光.裸的足。
——好在有鞋袜阻挡,大部分泥浆都被隔在织物之上,安又宁只脚趾上有些浅淡的泥色,还算干净。
谢昙握着安又宁的足踝,在方才膝上被安又宁鞋袜沾染的泥泞处铺了一方干净的巾帕,这才重新将他的足放在了自己膝上三寸之处。
谢昙动作轻缓,随身巾帕已用,他看向安又宁的足尖,少顷,一道毫不犹豫的裂帛声就响在众人耳边——谢昙竟撕了一片内袍下摆下来。
谢昙将袍衣交叠相握,伸手擦拭向安又宁沾染了泥色的脚趾,动作轻柔却又矛盾的透露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看起来倒是十分优雅。
安又宁看着垂睫擦拭的谢昙,却觉焦灼。
谢昙目光有如实质,他擦拭自己的脚趾,安又宁却觉得他的目光,侵略性十足的好似抚摸甚至在把玩一柄白玉,他指骨若有似无的摩挲过自己的足底,诱出一点又一点的难耐痒意,迫使自己实在按捺不住蜷了蜷脚趾。
谢昙的动作顿住了。
安又宁就发觉谢昙目光先是停在了自己蜷缩的趾尖,接着又自趾尖移至脚踝,停顿一瞬,向他沾染了浅淡泥色的小腿处攀沿而去。
他竟还敢继续往上看!
安又宁不知谢昙是否故意,他只觉怒火中烧。
明明他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者,明明是他实施的掌控与惩罚,明明是他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的折辱谢昙,为何此时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不可违逆的地位倒悬?
仿佛谢昙从未被支配,被支配的反而是他目下一切。
——被支配的是他。
安又宁不可抑制的感受到了难以名状的侵犯!
他感到前所未有愤怒,向着谢昙胸口,一脚蹬了过去。
第66章 066
以谢昙的反应, 他明明是可以躲开的,可他非但没躲,还任由安又宁动作, 仿若纵容。
安又宁一脚蹬过去, 想象中谢昙被他踹的四仰八叉的模样并未出现, 谢昙仍旧稳如泰山,甚至还伸手将安又宁气得发抖, 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脚踝紧紧抓在了手里,谢昙薄袍前胸就徒留一痕濡湿的水渍。
足踝微突,他掌下肌肤纹理细腻, 透出蛊惑人心的温热。
安又宁骨骼均匀, 纤秾合度, 一双腿自然也长得极好,又细又直, 薄薄的肌肉附着在骨骼之上, 线条漂亮之余又十分有力量。
这一下安又宁用了十成十的力,谁知谢昙却仍岿然不动。
安又宁立刻便用力将自己足踝抽回,挣动这一下,他微突的踝骨便不可避免的在谢昙掌心摩擦了一个来回。
安又宁没挣开。
他差点气急败坏:“放手!”
谢昙尽量忽视掌心处勾动他心底最隐秘欲望的痒意, 垂睫沉默片刻, 才放开了手。
安又宁立刻将脚收了回来, 却因为无处可踩,一脚蜷着, 一脚站立, 模样有些滑稽。
他不是薛灵, 不把人当人看,让仆从匍匐跪地踩人背上的混账事他干不出来。
春信立刻道:“我让人去拿靴子来!”身旁有个知机的小厮就立刻往霁云苑的方向跑去。
安又宁却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转身就拉着春信蹦了一下要走。
春信惶恐又为难——安又宁如此衣衫不整的回霁云苑,一路上被人瞧着,回头宫主定要治他个照顾不周的失责之罪。
谢昙却沉默的走过来,背对安又宁,屈身:“上来罢。”
谢昙这个屈膝半蹲的姿势下,乌发自然往前垂落,就覆住了他大半的侧脸,安又宁探看不清他的神情,亦分辨不出他此时话里的语气。
安又宁被谢昙方才目光冒犯他的行为激怒,此时他压根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个人,他本欲拒绝,可在看到谢昙屈身的背影时,他又改变了主意。
前世谢昙总是嫌他的感情累赘,他又因隐疾不可避免的十分粘牙,他身体不适之时甚至被防风背回过熙宁院,谢昙都未曾有过。
这种受累的事情,谢昙既然想出力,他就成全他好了!
安又宁故意刁难谢昙:“再低点,你是想摔到我吗?”
谢昙闻言并未表现出不耐,反而依言矮身,以更方便安又宁趴伏。
安又宁攀了上去。
谢昙起身,手肘稳稳拖住安又宁的双腿,向前走去。
靠的太近,安又宁鼻息之间不可避免的沾染上对方衣领乌发间的气息,便再次闻到了那道冷冽的乌木沉香,随着谢昙的走动,微风的吹拂,那道若隐若现的乌木沉香便无时无刻的包裹住了他。
安又宁不悦。
安又宁在谢昙颈间发脾气道:“颠死了,你就不能走稳点吗?”
谢昙脚步一顿,复又慢慢的走起来,只不过比之前走的更缓更稳。
安又宁仿佛一拳捶在了棉花上,顿感无趣,终于歇了刁难他的心思。
水塘本就离霁云苑不远,二人很快就走到了霁云苑,安又宁迫不及待的从谢昙背上跳下来,春信扶住了身形不稳的他。
安又宁连霁云苑的门都没让谢昙进,他站在门口冲谢昙道:“你回去罢。”接着转身“啪”的一声,就关上了院门。
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了。
谢昙则更像个被用完就丢的工具人。
若是寻常人,面对对方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行为作风,此时恐怕要发好大一顿火气才能消气。
谢昙却并没有很在意,他只是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才依言回了隐水居。
半分火也不曾发。
安又宁听了春信的禀告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泄气。他最是知晓谢昙的为人秉性,这些怕是在谢昙眼里都算不上小事,遑论失态。
只是安又宁心情不愉,接下来几日谢昙的求见,他统统推拒不见,让谢昙吃了好大一顿闭门羹,这才觉心中舒服。
很快就到了启程去魔域的日子。
安又宁先是同父母亲告别,又怕触景伤情,再次拒绝了父母相送的行为,这才去找了鹤行允。
岚骧榭内静悄悄的,雪音却告诉他鹤行允已先他一日离开了无念宫,因为走得急,甚至没来得及去一趟霁云苑告诉他。
安又宁遗憾的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内室,忍不住问:“云敛君有没有惯常用物?”
他此去魔域,路途遥远,安又宁对自己发作时间不可控的隐疾很是担忧,不免想到饮鸩止渴之法。
雪音愣了一下,好在很快领悟,立刻去了内室,半晌,拿了一件藏青色的披风出来。
雪音递给一旁的春信,行礼道:“这是云敛君最寻常穿着的披风,熏了他特制的香丸,希望能对少主有用。”
安又宁拿过披风,放在鼻下嗅了嗅,确实是鹤行允身上一贯的雪松冷香,便让春信收好,冲雪音点点头,出了岚骧榭。
谢昙在无念宫门口等安又宁。
安又宁回去告别时什么也没带,回来时却带来一件明显不符合他身量的藏青披风,谢昙心念稍转,便能想明白这件陌生披风的主人是谁。
谢昙眼底晦暗。
安又宁却一点不看谢昙的脸色,带着春信就坐上了后排那辆属于他的青篷马车。
车队便蜿蜒着动了起来。
赶路的日子颠簸又无趣,谢昙日日都来他车前,他皆避而不见,甚至这三个多月,他无事从不踏出马车一步。
他们一行人走的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谢昙在侧,安又宁都是能一边赶路一边游山玩水的程度。
赶路时日愈长,季节变化愈快,从无念宫一路北上,纵使从初夏赶到大暑之时,由于地域的变换,也不再像无念宫时一般炎热。
层林尽染秋意浓,叠翠流金已入冬。
待到天高气爽秋意到之时,安又宁一行人也行至四方城门之外。
安又宁的担忧没有错,这一路上,尽管安又宁尽全力克制,还是不可避免的诱发了两次隐疾之症。好在有鹤行允的披风在,安又宁发作之时日夜抱着,大大纾解了他的紧张与渴望。
只第二次发作之时,恰巧被马车外的谢昙撞见。
谢昙不顾春信的阻拦,进了马车,待看到安又宁怀中被当做精神依赖,紧紧抱着的披风后,瞳孔骤缩,极力强忍着才没有从安又宁怀中扯出,当场碎为齑粉。
谢昙想将安又宁圈抱进自己怀里。
安又宁隐疾发作之时,本就有些神志不清,有人主动接触,他自然下意识便想攀抱。
谢昙没有想到安又宁会配合,拥人入怀的力道便忍不住又加了几分。
谁知安又宁却只抱了他一下,脸颊不过接触他胸膛一瞬,就将他一把推开。
安又宁痛苦的蜷缩着身子,拥着鹤行允的旧衣瑟瑟发抖。
谢昙就忍不住皱眉:“怎么回事?”
一旁春信也不是傻的,见状如实说来,谢昙听的额上青筋直跳。
“少主每次去寻云敛君索要安抚,如今已成习惯。不单单是习惯了对云敛君的依赖,更是习惯了云敛君身上的气味。”
“云敛君身上是他特制的香丸熏就,别处香铺买也买不到,很是特殊,所以少主能够分辨出来。”
所以这也就解释了安又宁抱过他之后,为何又将他一把推开。
谢昙罕见的喜怒形于色,脸色铁青。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香丸呢?”
春信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谢昙看了他一眼,却不再重复,只语气淡淡的:“小厮在行程中意外丧命,也是寻常。”
春信额上的汗立刻就下来了。
这一路上少主为了最大程度的规避隐疾发作,日夜都在燃着云敛君曾赠予他的香丸,好在这香丸不知是何制成,倒是十分耐燃,可就算如此,如今盒内业已只余下三两颗。
春信冷汗涔涔的将香丸从手盒中拿出,递给了谢昙。
谢昙拿了一颗出来丢给马车外的防风,防风立刻心领神会,收下着手去查。
谢昙于车内脱下了外袍,将其中一粒香丸捏碎撒入怀中,雪松幽幽的香气骤然在谢昙怀中炸开,谢昙伸手再去抱安又宁,安又宁果然不再将他推开。
谢昙掀开薄被,拥在安又宁身上,听到安又宁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开始闭目假寐。
春信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于车厢一角战战兢兢的等安又宁醒来。
安又宁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谢昙,他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发生了何事,他隐疾发作本就耗费精神,此时更无力与谢昙争吵,只拥着被子坐起了身,沉默以对。
谢昙看着他,也沉默着,久久,才起身下了马车。
自那次后,安又宁非但没对谢昙增加亲近,反而愈添防备。
四方城城门之上铆着九七之数的鎏金浮沤钉,高大巍峨。
安又宁掀开马车车帘,看向前方目的地的城门,很难不想起自己第一次入魔域之时是何等惨状。如今,他再次来到故地,情形却完全不同。
安又宁心中一时怅惘万千,坐回了身子,放下了车帘。
马车径直入外城门而过,安又宁坐在马车中还在想“不知连召如今过得如何了”,马儿却连打了几个响鼻,马车就渐渐停了下来。
安又宁神色疑惑,春信就上前掀了车帘问:“怎么停下了?”
却没等到外面回复,谢昙声音在马车外沉沉响起:“又宁,下车。”
安又宁不知谢昙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四方城内他很熟悉,便也没什么顾忌,他想了一下,便顺从的下了马车。
他们一行赶到四方城时正好刚入夜。
夜幕降临,四方城内大街小巷都已挂上了灯,照亮了夜空。
安又宁甫一下车,便看到了一个馄饨摊,摊前立杆如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挂了一盏黄灯。
摊主亦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安又宁整个人一下恍惚起来。
前世之时,他每次出任务,回来的时候都会给谢昙带上一碗馄饨。
起初,他不知晓谢昙的口味,便挨着摊位,一家一家的买来给谢昙吃,后来才发现,眼前这个小摊上的馄饨是谢昙动筷子最多的,他便暗暗记在心中,等以后每次出完任务回城主府的时候,都会特意拐到这个小摊前,给谢昙带上一碗刚出锅的热乎乎的馄饨。
时间一长,他也习以为常。
如今再次现身在这个馄饨摊前,却已物是人非。
他不知晓谢昙特意在此停下是什么意思,难道斗转星移,谢昙却要在此时告诉他,自己前世的一举一动他都有在默默关注吗?
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安又宁忍不住嗤笑一声,就看向了一旁的谢昙:“谢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自安又宁答应谢昙仍像前世那般唤他“阿昙”以后,安又宁就很少再以城主称呼于他,除非安又宁心里不高兴的时候,譬如此时。
谢昙眉头微微皱起,却看着安又宁,一时之间也没有讲话。
二人之间开始弥漫诡异而又沉重的沉默。
这份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沉默,却突然被摊主一声惊喜的寒暄打破:“你……我记得你,公子你的眼睛好啦?”
安又宁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摊主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前世之时,虽然每回都来此买上一分馄饨,但很少说话,又有面具遮掩,没曾想这摊主竟观察入微,记性又如此的好,如今他不过在摊前站了片刻,竟就被摊主给认了出来。
安又宁心下微讶。
他看向摊主和善的眉目,也忍不住卸了自己方才刺猬一般的防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带着与前世七八分像的腼腆道:“您还记得我。”
摊主将馄饨下锅,闻言边拿大勺翻搅边爽朗道:“记得,怎么不记得——不要花生碎嘛!”
安又宁一愣,便怅然的低下了头颅,没有接话。
一旁谢昙眼底就泛出星星点点细碎的光。
摊主应该是个豪爽的性子,丝毫没有察觉出气氛异样,热情的道:“我记得你好久没来了,我还担心了你好久,如今看你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我这心啊,可算是放下啦……”
安又宁前世并没有与摊主有过过深的交道,此时听摊主口气,显然是将自己当做相熟的小辈儿来关切,安又宁向来是个懂得感恩的小孩,闻言总算有些开心的笑道:“劳您挂记。”
摊主却“嗨呀”一声摆摆手,一副这是不值得提的小事模样,转而看向了安又宁身旁的谢昙,好奇道:“这位是……”
“他……”安又宁有些为难的斟酌着怎么开口,谁知谢昙竟主动将话接了过去,面不改色道,“我是他夫郎。”
安又宁霎时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谢昙。
谢昙却脸不红心不跳,甚至上前一步揽住了安又宁的肩,罕见的对一个陌生人客套道:“这些年,承蒙您的关照。”
摊主脸都笑成了一朵花,连连夸赞道:“这才好这才好,那些年我见他总是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还担心的不得了……你们还没吃饭吧,刚下好的馄饨,还是不要花生碎?”
摊主热情的将馄饨装入打包食盒,隔了老远还在冲安又宁他们高兴的挥手。
安又宁从马车帘外收回目光,看向随他一起进来的谢昙,忍不住嗤笑道:“你到底在玩什么?”
谢昙沉默片刻,却道:“你很心软又总是念旧,我以为……你会想见她。”
这回换安又宁沉默了。
原来谢昙是知晓他从前的个性的啊,可如今再来弥补又算怎么回事呢?
安又宁脸色冷下来:“不要做多余的事。”
谢昙神情艰涩。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沉默片刻,便起身下了安又宁的马车。
一行人很快跨入内城门,进了城主府。
不出意外,安又宁再次被谢昙安排进了熙宁院暂居。
安又宁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忙前忙后指挥着仆从,向熙宁院内搬东西的春信,恍如隔世。
熙宁院内的摆置似乎没人动过,与他离开前仍一模一样,甚至架子床帐的花草木纹与颜色都分毫不差,只不过如今因要住人,换上了一套新的罢了。
安又宁看着看着,却来不及再感慨许多,这么长时间的颠簸,早已使他疲累不堪,他不过将将坐着歇了一歇,就迷糊的歪着头睡着了。
谢昙回了栖梧堂。
防风将所有消息盘总后,入了内室禀告。
“早前主上中秋要回四方城的消息,魔宫那边已经知晓,如今我们已经落脚,消息应该也已经到了魔君手中,府上魔宫的暗桩还要留着吗?”
魔宫在他府中安插细作再正常不过,拔了这个还有下个,且还不知下个是谁,不如留下如今这个,反倒能利用他传递些消息。
谢昙揉捏着眉心,不甚在意的道:“留着罢。”
防风应诺。
谢昙就又道:“记得瞒住又宁的消息,不能让魔域中人知晓。”
“是,”防风恭敬道,“安公子如今的身份是无念宫少主,属下知晓分寸。”
谢昙就“嗯”了一声。
以安又宁无念宫少主的身份,若魔宫那位魔君知晓安又宁如今在魔域,恐怕很难不下黑手。
谢昙在未提出与安又宁联姻之时,尚且就被魔君忌惮,如今若知晓谢昙已与正道第一宫的无念宫少主联姻,魔域内怕是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非一击必中,谢昙暂时还不想与老魔君正面对抗。
防风便打开另一则消息,继续禀告:“打探白公子的暗探带来了消息,白公子好像回了一趟江宜州,但暗探去了江宜州后,在州内并未寻到白公子踪迹,暗探沿着白公子留下的痕迹追寻,却在出了江宜州后中断,好似凭空消失一般,很是蹊跷……”
人不会凭空消失,毫无痕迹,除非有意为之。
谢昙蹙起了眉,半晌才道:“继续打探,有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我。”
防风再次应诺。
谢昙就问道:“又宁亡身的蹊跷查出来了吗?”
防风心下一突,斟酌了片刻才回禀道:“属下动用了摧山派内的暗桩,摧山派那几个长老同现任掌门梅威鸣议事之时,暗桩偷听到了只言片语,听说他们是为了一个叫碧落沧海珠的上古灵器……”
谢昙眉目郑重起来:“碧落沧海珠?”
防风将碧落沧海珠详细的讲解一通,还没说明这灵珠与安又宁的关系,谢昙便立刻猜到,嗤笑道:“他们怀疑这什么珠子,藏在了又宁亡身之内?”
防风斟酌道:“据说,此事有丹王作保,安公子生前曾与丹王相遇,被丹王看出了蕴含灵珠的蹊跷。”
谢昙眉头再度皱起来:“又宁生前与别人并无不同。”
防风就紧张的吞咽了口口水,这才道:“安……安公子的痊愈之力异于常人。”
谢昙顿时明白过来防风在说什么。
当初就是因为安又宁的痊愈之力异于常人,他才会在一念之差下做出许多无法挽回之事。
谢昙登时脸色发白。
防风适时的保持了安静,好一会后才道:“安公子如今想必也知晓了自己亡身的蹊跷……”
谢昙却打断了他道:“不必再说,我心中有数。”
防风便立刻打住话头,转而说起了左昊最近的动作:“左大人自上次参与了无念宫议事后,果然也发觉了蹊跷,可能是怕主上发觉,他没有动用魔域的暗探,反而利用自己从本家带来的人手,去调查了安公子的亡身。”
谢昙眉目凌厉的看过来,防风就继续道:“属下自作主张着人放了几个假消息出去,左大人目前并未发觉安公子亡身的秘密。”
“你做的很好,”谢昙道,“继续盯紧他。”
防风领命,又禀告了谢昙几项魔域的事务后,退了下去。
谢昙目光再次转向案几之上,安又宁一直特意做与他吃的红豆甜糕,出神良久,不曾言语。
安又宁这一觉睡的很沉,待他醒来之时,已日上中天。
他觉得有些口渴,便伸手摸茶,谁知手摸了个空,院内的争吵声也随即飘到了他耳内。
“我本就是管着熙宁院一应事务的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说奉了城主之命才住了进来,为何我没有收到消息?这是我家公子的旧所,你们不能住在这儿,快出去!”明显是个与春信年纪相仿的男声。
春信本就有些笨嘴拙舌,被这样一番不知根底的诘责,险些乱了章法,只仍阻拦着:“我家少主来四方城做客,居所自然是城主安置,你是哪里跑来的小厮,怎么能这么不懂规矩呢?”
“你胡说!”那小厮却忽然激动起来,眼瞧着就要往内室闯,“城主最珍视我家公子旧居,岂容什么身份不明不白的人就住进来,你们快出去,再不出去我要叫人来将你们撵出去了!”
春信不认识与他发生争执之人,安又宁却认识。
安又宁眼神一亮,立刻披衣起身,打开了房门。
廊下争执霎时停息。
安又宁就看见了连召在见到他面容时,震惊的张大了嘴巴的傻呆呆模样。
但他真实身份是个秘密,除了谢昙鹤行允与防风,就连他身边一直贴身侍候的春信都不曾知晓,为了安全起见,安又宁更不可能在连召面前自曝身份。
可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终究会给连召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他可以等连召自己猜出答案,亦可以随时等他亲自来问。
安又宁知晓连召震惊的是什么,却佯作不知,只道被吵醒了,睡眼惺忪的问春信:“吵什么?”
春信为难的道:“今日晨起,这位叫连召的管事就吵过来,非说谢城主安排的居所有问题,我解释了也解释不通……”春信说着就转身向连召,想继续劝退对方,“连管事你真的搞错了……”
谁知他话还未完,一直傻呆呆看着安又宁的连召骤然回神,飞也似的跑出了熙宁院。
以安又宁对连召的了解,他定然是要寻了防风去问。
安又宁就忍不住一笑,对立在原地仍觉莫名其妙的春信道:“我渴了。”
春信立刻回神,不再想这个一大早上就莫名其妙找过来的魔域中人,唤了人去煮茶,他自己就为安又宁去耳房端一直用小火煨着的饭食。
安又宁想早日要回亡身,起灵回乡,为防夜长梦多,他用罢膳后便去栖梧堂找了谢昙。
谢昙自然知晓他来意,却罕见的半分没有拖延,安又宁说罢,他只深深的看了安又宁一眼,便垂下了眼睫,领着安又宁一路向藏匿他前世亡身的冰室处走去。
路接路,廊连廊,安又宁从来不知四方城城主府竟然这般广阔,道路复杂。
直到又绕了好几个弯后,谢昙才在一个平日里绝对无人问津的假山叠嶂处停下了脚步。
“就在里面。”谢昙声音沉沉的:“跟紧我。”
假山内如同迷宫,他跟着谢昙七拐八绕快要走晕之时,谢昙才带着他来到了入口。
谢昙在假山侧摸索,片刻就听一声极细小又清脆的“咔哒”之音,阻挡在面前的假山便豁然洞开,露出黑黢黢的内里来。
谢昙吹着了火折子,看了身后的安又宁一眼,矮身入内。
安又宁大为惊叹。
他从不曾想过,谢昙竟然会将他亡身藏得如此之深。
若非深谙其道之人来寻,怕是九成都要困死在这里。
安又宁震惊于谢昙安置他亡身的位置——显然是颇费了一番心力与精细功夫的。
他身死后,一度以为自己尸身会无人收殓,就算有人发了善心,最多也是草席一卷,草草安葬。
谢昙对他亡身这般安置之法,让安又宁很难忽视他对自己亡身的重视。
谢昙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又宁按下跳的剧烈的心脏,不敢再想,如今……他也不准备再去多想,毕竟不是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谢昙安置安又宁亡身的冰室在地下。
冰室不大,层层叠叠堆砌着冷蓝色的冰砖,难得的是这冰室竟四面透明,冰室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水波,偶有游鱼经过,停靠,显得这间冰室如一方遗落世外的幻梦之境。
而在这幻梦之境的正中央是一具冰棺,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安又宁没忍住抬眼打量上层水波,谢昙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我们在湖底。”
这种机密之地建造之时恐怕也十分艰难,如今却只是用来藏匿他的亡身,着实大材小用。
此情此景,若说此间之物对冰室主人没有特殊意义,怕是鬼都不信。
怪不得正道那些门派主事人,知晓了碧落沧海珠之事后,却还是需要通过谢昙交换,就这么个地方,怕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
可这对要入土为安的亡身来说,就是一方困囿灵魂的牢笼。
安又宁随着谢昙的脚步向冰棺处走,就忍不住不满道:“你干吗把我关在这里?”
谢昙脚步微顿,却未答言。
安又宁只好继续跟着沉默的他走到了冰棺前。
安又宁就看到了冰棺内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亡身。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带着十分微妙的恐怖。
安又宁只看了一眼,就将脸转向了别处。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他亡身口中世所罕见的不腐丹,以及身上那大大小小细细密密的用针缝合,拼接过的不自然痕迹。
谢昙所得的澎湃情感,都曾由眼前冰棺内的亡身提供,纵使知晓其内亡魂早已化为另外一人,站在他身边,他还是没忍住眷恋的隔着冰棺,轻抚了下对方眉心。
谢昙收回描摹亡身眉毛的手,这才眼神一转,看向了一旁努力克制着僵立的安又宁。
地下冰室光线昏暗,本就压抑,又因远离尘嚣,更显寂寂。
尤其是冰棺内还躺着一具与活人一模一样的尸首,就算是一个胆大之人猛然受这刺激也会害怕,遑论向来胆小的安又宁。
安又宁却并未向他开口求助。
若不是知晓安又宁胆小就爱不停的攥袖子的小毛病,谢昙恐怕当他已然改变。
谢昙伸手,牵住了安又宁袍下已然汗津津的小手,看向他,眼神带着安定的力量:“走罢。”
安又宁自重生后,第一次没有甩开谢昙的手,跟着他拾阶而上,走了出去。
待爽朗的风吹拂过来,冰室的阴暗与不知为何如跗骨之蛆的恐惧才渐渐消散,安又宁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放开了谢昙的手。
“好了,”安又宁不高兴道,“已经看过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安又宁问的是,既然已经确认了亡身之事,那么就没必要在四方城多作停留。
安又宁在催促谢昙回程。
谢昙眼底有痛意一闪而逝,停顿良久,方要说话,防风突然从另一头匆匆的跑了过来:“主上!”
谢昙皱眉回头。
防风立刻知晓谢昙这是不满他的慌张,可拜访的那位来势汹汹,又催的紧,他唯恐生变,不得不焦急万分的赶来。
好在他知晓今日主上要来看冰室内的安公子。
他还能找到人。
——总比当初主上发疯失踪要强许多,让他不至于无头苍蝇一般遍寻不着。
防风跑过来:“主上!白……”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看到了主上身边活生生的安又宁——旧时记忆霎时涌上防风心头,防风心下咯噔一下,就下意识闭紧了嘴巴。
主上也没说要同安公子一起下冰室啊……
防风登时汗如雨下。
防风是从谢昙身后跑过来的,谢昙身量高大,将身前的安又宁挡的严严实实,是故方才防风才并未注意到他。
此时防风见了他话就戛然而止,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防风禀告之事定然与他有关,还是说出来就有可能得罪他的事。
不然防风不会甫一见他便讳莫如深。
安又宁似笑非笑的看向防风:“说啊,怎么不说了?”
防风就看了一眼谢昙。
谢昙向来是个见微知著,管中窥豹之人,他不说话,便是默许。
防风就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看向了安又宁。
防风道:“白公子来了,要见……主上。”
第67章 067
白公子?白亦清?
那不是谢昙的心头挚爱吗?
就算旧日情分淡了, 谢昙回府的第一件事,不就该去看他吗?
像以前那样。
安又宁冷笑一声:“来就来了,你紧张什么?”
他阴阳怪气的看向谢昙, 语气却仍寻常:“告辞。”
谢昙还未开口, 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防风大气儿也不敢出。
片刻, 谢昙收回目光,提步向花厅走去。
防风跟上, 一路上开始汇报有关白亦清近日的情报。
按照原先猜测,防风以为是有人杀掉白亦清的小厮,然后将白亦清掳走藏了起来, 以备日后威胁谢昙, 所以才把白亦清失踪的踪迹清理的干干净净。
毕竟虽然比不上已逝的安又宁, 对外界而言,白亦清看起来亦是谢昙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
暗探打探来的情报却并非如此。
——没有任何人胁迫, 白亦清是自主离开。
谢昙听了神色未动, 只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防风跟着正琢磨着再要说点什么,看周围环境却马上就要走到花厅,防风一愣,意识到什么, 霎时有点心惊肉跳, 忙跟快几步, 硬着头皮道:“白公子在栖梧堂等您……”
谢昙脚步一顿,目光就看过来。
栖梧堂是谢昙的起居室, 自安公子走后, 更不被准允随意进入。
防风道:“是属下的疏忽。”
谢昙看他一眼, 向栖梧堂走:“你近日有些懈怠了。”
防风汗流浃背:“属下酉时去戒律堂领罚。”.
白亦清在栖梧堂等候多时。
他神色平静,在谢昙踏入明堂的刹那, 才略带些急切和担忧的迎了上来:“谢大哥……”
谢昙却脚步未停,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上主位,撩袍而坐,面无表情的看过来。
白亦清习以为常,丝毫不惧,反而期期艾艾的走前几步,落下泪来:“谢大哥,这些日子我好想你啊……”
明明是他自己跑了,却表现的一副被逼迫的身不由己来。
防风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谢昙道:“你既做出选择,你我便两清了。”
白亦清一哽,惶恐的看过来:“谢大哥你误会了,我没有要离开你!我只是……”
白亦清目光缓缓转向一旁的防风,没说下去。
防风看向谢昙,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白亦清立刻上前几步,谢昙眉头微皱,他才停下来:“谢大哥,我是去找复活安公子的法子了……”
谢昙眼底晦暗,高深莫测的看过来。
白亦清声音弱下来,话却没停:“安公子走后,我知谢大哥一直心系于他,恐怕再容不下旁人。我为人粗鄙,自是比不上安公子分毫,只是谢大哥,若让我断念我也是不能的,只求谢大哥能念些旧情,容我在身边侍奉……”
他垂了眼泪,嗓音哽咽:“只是这段时日以来,我瞧着谢大哥日夜茶饭不思,苦愁于安公子之事,我心悦谢大哥,谢大哥的苦乐便是我的苦乐,我自是愿谢大哥得偿所愿,离苦得乐。”
谢昙挑眉,眼底玩味之色一闪而过。
白亦清头未抬,继续柔柔弱弱道:“谢大哥知晓我的身世,我前些日子偷偷归家也是为了在书阁找安公子回魂之法,一找到就迫不及待的送到了您手上,却不想回程的路上遭遇了截杀……”
白亦清这句话信息量巨大,既承认了自己乃原摧山派掌门梅宏岩私生子一事,又点明了上次冒险送古书之事对谢昙的情谊,还道破了他身边小厮之死的真相。
此间种种,任旁人遇见一桩都要感惜他的牺牲,怜取他一片真心。
谢昙却不置可否,既不像关切又不曾冷漠,模棱两可道:“你柔弱不堪,如何脱逃?”
白亦清眼神一亮,抬头道:“山穷水尽之时,幸得一神医相救!”
这世上,竟还有比丹王更厉害的圣手?
谢昙不语,就听白亦清期期艾艾道:“我本受重伤,幸得神医妙手,还帮我一路掩藏踪迹,这才得以逃脱……”
“待我伤势大好,这才敢回来见您,”白亦清道,“神医四处游历,知晓回魂之法,得了这等好消息,我哪里还坐的住?只希望谢大哥救了安公子以后,能不要赶我走,我便心满意足了。”
白亦清一副委曲求全之态。
谢昙却只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
白亦清抬起了那张与薛灵一般妍丽的脸:“只是,这回魂秘法需要已逝之人肉身,由神医亲自请召才能生效……”
谢昙道:“你想要又宁的身体?”
白亦清面上微惊,讶异道:“谢大哥说笑了,我要来何用?是神医施行秘法需要安公子的肉身,并无不敬之意。”
谢昙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既如此,便请神医入府来……”
白亦清却没忍住透露出一丝急切:“不行!”
话方脱口,白亦清忽意识到什么,他舒缓神色,才又道:“我的意思是……神医既然妙手回春,自然有些怪癖,我之前也试着相请过,奈何神医不愿外出……”
白亦清说着,谢昙就向他启步,待他说至这里,谢昙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白亦清顿了一下,继续道:“招魂大事,但凡有一丝希望,我想着都要试上一试,要委屈安公子肉身移步了……”
谢昙身量高大,站在白亦清面前,不说话的时候非常具有压迫感,使人不由自主的心下发紧起来,待越发窒闷之时,就听得谢昙一句慢吞吞的反问:“是吗?”
白亦清霎觉不对,猛然抬头。
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手掌如铁钳般疾风而来——向着他的咽喉要害。
他下意识后仰,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昙却未中目标。
一个约两人高的昆仑奴挡下了这一击,白亦清只被谢昙掌风拂面,吹起几缕碎发,就被突然出现的昆仑奴抱着疾退至门口。
谢昙看了眼自己的手,眼神眯了眯,看过去。
白亦清一脸后怕,小脸发白,从昆仑奴怀里下来,仿佛知晓自己暴露,也不复方才的小心翼翼,只故意嗔道:“谢大哥怎么说出手就出手呢?谢大哥也好不讲道理,我帮你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天光从隔扇外透进来,那身量高大的昆仑奴沉默的站在白亦清身后,眉眼低垂,脸上却有隐隐的纹路,仔细看来,关节也似有些僵硬,不似真人。
——这不是昆仑奴。
谢昙沉沉的目光看过来,冷笑道:“地傀?你搭上了岭南江家?”
第68章 068
岭南江家擅制傀。
岭南江家祖上据说制出来过天傀, 足以以假乱真,而今江家家主最高技艺也不过得地傀三只,其中一只还是江家年轻一辈最有天赋的江家大小姐与其父共同制成, 在江大小姐出使魔域为质时跟了过去。
如今这般珍贵又厉害之物怎么会在白亦清手上?
白亦清与江家做了什么交易, 竟能得江家的地傀一只?
“不愧是谢大哥, 好眼力!”白亦清微笑,“不过是帮了江家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忙罢了。”
白亦清明显避重就轻:“只是谢大哥, 你真的不考虑把安公子的尸身交予我来复活他吗?”
谢昙目光冷沉:“你知道了多少?”
白亦清一愣。
谢昙看穿了他并不是真心要复活安又宁的意图。
白亦清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还是那个心思缜密的谢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又宁尸身可能蕴藏上古灵珠的事,正道高层皆知,我不过小使手段, 打听到绝非难事。只是……”白亦清略带点惊叹道, “谢大哥面对安公子的事不向来关心则乱?没想到此次倒是清醒的很。”
“你既已早早识破, 想来是不愿交人了!”
白亦清此话刚毕,人已跳坐到了地傀的胳膊上, 地傀手臂不过一抬, 他便稳稳移坐上地傀的肩,地傀转身疾闯,“嘭”一声,堂门大碎, 翻飞的木屑烟尘中, 白亦清笑眯眯的冲堂中谢昙挥了挥手。
地傀破坏力强, 行动迅速,疾跑跳跃, 霎时便带着白亦清往藏匿安又宁的那个假山湖而去。
谢昙虽丢一魄, 身体每况愈下, 但战力仍强,眼看对方消失在视野中, 他霎时运力,却不知为何,不过一霎,他真气于经脉中游如刀割,顿有逆行之势,他登时脸色青白,手脚绵柔,额头沁汗。
谢昙一下扶住身旁桌案,稳住身形,防风就从外面疾行而来。
看到谢昙模样,防风一惊,以为他与地傀交手不支,立刻从怀中摸出回气丹,扶着谢昙服下。
谢昙并不勉强,藏匿安又宁的假山有乾坤阵法,极易迷失。
待谢昙咽下那口逆行的血气,缓过来到假山湖旁时,白亦清已第四次被阵法送出,重现入口。
纵有地傀相帮,白亦清还是显得有些狼狈。
看到谢昙出现的瞬间,白亦清便知掳走安又宁尸身这事怕是不能成了。
他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当机立断,拍了下地傀的头,地傀便立刻调转方向,向城主府外逃去。
防风带着府兵追去。
白亦清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安又宁。
安又宁意识到出事地点,惊觉事恐有变,匆忙赶到时,就发现谢昙正于入口处掩唇咳嗽着。
安又宁心思骤转,试探上前,有些假惺惺的询问:“阿昙,发生了何事?你无事吧?”
谢昙一双沉沉的眼睛望过来,好似看穿了他并不是真正关心发生何事以及自己身体是否康健,而是假山湖下的藏匿之身。
安又宁登时有些心虚。
谢昙却依然注视着他,只意味不明的慢吞吞咳嗽道:“自蜃境之后,我身体每况愈下,又宁可知原因?”
安又宁一惊。
谢昙察觉出他的红豆甜糕有问题了?
换句话说,他一点一点下在红豆甜糕中的毒,天长日久下开始慢慢起效了?
看着谢昙沉如湖底的眼睛,安又宁顿觉他的任何小动作好似都逃不过那双眼。
他心下登时警铃大作。
安又宁忍不住回避视线,却佯作生气,扭头恼怒道:“不是你蜃境中受的伤没好全?问我作甚?莫名其妙!”
谢昙看着他,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缓缓垂下了眼睫,少顷轻叹一声“罢了”。
罢了?什么罢了?
安又宁不知谢昙到底是否察觉,当下便被他这叹息搅弄的心神不宁。
谢昙却道:“魔域不可久留,这几日着手返程。”
安又宁本就怕夜长梦多,谢昙此言正合他意,他抛却方才疑思,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谢昙将当天之事瞒下,安又宁始终不知为乱者何人,但经此一祸,假山湖旁府兵较平日增加了三倍,不过三五日,谢昙便将安又宁亡身妥善的安置到了回程的马车之上,众人开始回程。
刚开始一切都很平静,快到半程,安又宁一行却遭遇了刺杀劫掠。
这几日雨水甚多,他们走的旱路,山林泥水淋漓难行,载着安又宁亡身的马车车辕在泥泞处深陷,众人身披蓑衣,于噼里啪啦的瓢泼大雨中推拔车辕,不过耽误片刻,安又宁就于马车内听到了金戈相击之音。
马车外就有人声示警:“有人劫车!”
吵嚷之声甚沸。
马车门立刻被打开,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谢昙掀帘:“不要出来。”
安又宁不及答话,车门再次关闭。
安又宁自知自身实力不济,出去也是累赘,便斜斜推开车窗一个缝隙,向外瞧着局势。
他们此行定然走漏了风声,那帮黑衣人明显冲着后面得冷玉棺来的,见缝插针的劈砍载着棺椁的马车外壁脆弱之处,不过片刻便破开了马车蓬壁,露出里面冷玉棺椁来。
那帮黑衣人修为身手虽比不上谢昙,奈何人多,又被对方发现谢昙虽护着棺椁,但更关注安又宁这边马车的安危,便立刻分出人手,对他进行了牵制。
此处山土绵软,又临暴雨,方才便有泥石滚落,谢昙顾忌安又宁安危,怕引发山崩,便连自身威压都克制着,此方掣肘下,便无法即刻结束这场骚乱。
防风被谢昙下了死命令,纵使打斗如何激烈,他都不曾离开马车周身半步,于对峙间隙,他气喘吁吁的劝安又宁合上车窗:“宁公子,刀剑无眼,还请不要再看!”
安又宁本意并不想给尚且不妙的局势增添麻烦,闻言便收回手,放下了车窗。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霎时抬袖射弩,那道冷箭直奔安又宁面门而来。
以安又宁现在的身手根本就躲不开!
防风大惊,拿手去防:“宁公子!”
天地晦暗,重重雨幕,谢昙回头,隔着淋漓不堪的雨水,忘了呼吸:“又宁!”
情急而动。
谢昙瞬移而至,出手再不留力,冷箭还没穿透车窗便于中空破碎。
乌云压顶,雷声轰隆,黑衣众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便破败于瀑雨中。
随瀑雨而来的是山体的悲鸣——山崩了。
连绵的山体和着泥水势如奔瀑,天崩地裂般的极致力量裹挟世间一切,滚如奔雷,厚重倾颓。
安又宁只来得及看到谢昙疾入而来,拥他入怀。
他尚不明晰方才发生了什么,碾压一切的震响拍上马车。
谢昙一手搂着他的腰身,一手捂住他的耳朵,以庇佑俯身之姿打开了护体真气。
天地之力非人力所能及。
待周身震颤消弥,除了谢昙护体真气的淡淡荧光,安又宁目光所及皆是黑暗。
他们被埋地底。
谢昙的情况并不好,强行运转真气的后果,是经脉寸断般的锋锐烧灼之痛,再迟片刻,他怕是再抵抗不住这场山崩。
谢昙舍命相护,安又宁心下一时复杂难言。
虽不知缘由,但安又宁知晓谢昙蜃境之后较以前身弱,再加上毒,此时就算谢昙再不动声色咬牙硬撑,他也知晓眼前之人定不好受。
安又宁动摇一瞬,又想起前世种种,复觉谢昙活该,相比谢昙此时的感受,安又宁更担心他撑不住,让他们都交代在这里。
安又宁不知他们被埋多深,抬头看向谢昙,目光担忧:“可还撑的住?能破开这里吗?”
谢昙喉结滚动,努力压着血气与难受的喘息:“抱紧我。”
安又宁立刻依言。
不过片刻,谢昙便带着安又宁破开地底,回到地面之上。
谢昙明显有力竭之势,护体真气荧光淡极,少顷就再使不出来,大雨倾盆,二人颇有些狼狈。
安又宁深知只靠自己绝对走不出这片连绵山林,又指望着谢昙能再找回他的亡身,此时看了一眼谢昙苍白的脸色,便开口道:“先找地方躲雨。”
二人狼狈的在风雨泥泞中行了良久,终于发现一处与之前绵软山体不同的山头,此处岩石坚硬锋利,若有山洞,倒不用再担心山崩之事,可暂且一躲。
又搜寻了半晌,气喘吁吁的二人终于发现一处避雨山洞,洞口杂草横行,倒很适合藏匿。
安又宁心下一喜,埋头要进,却被谢昙伸手拦了下来。
谢昙脸色更差了,泛着死人般的青白,似是强打着精神,若此刻袭击于他,怕将一击得手。
安又宁没有选择动手。
如果谢昙此时完蛋,他恐怕也走不出这十万大山。
——无念宫中还有爱他念他的双亲,他必须活着回去。
安又宁疑惑:“怎么了?”
“小心是妖兽的巢穴,”谢昙看向黑黢黢的洞口,言简意赅,“我先探路,等我。”
话毕便略过安又宁,进入了洞穴之中。
雨水倾泻之音沸然盈耳,越发显得洞穴内寂静,安又宁心神不宁,只觉时间过的无比漫长,待到他焦虑的想要踱步之时,洞口杂乱丈草晃动,谢昙走了出来。
安又宁松一口气,忙迎上去:“如何?”
谢昙:“是个废弃的兽洞。”
山洞安全,二人便一起进去躲避风雨。
这兽洞狭长且有曲折,二人走到洞底,洞外山雨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地上散落着杂乱但干燥的稻草,显然是之前的妖兽用来打窝的。
安又宁拾掇到了一起,拍拍手上的灰:“呶,你躺下歇会罢。”
谢昙一愣,显然没料到。
安又宁有些嫌弃的道:“免得你病恹恹的,别说带我跑了,还当我的累赘。”
谢昙垂睫沉默一息,忽气息极轻的低笑了一声。
安又宁顿觉莫名其妙,他看了谢昙一眼——也不知谢昙自己脑补了什么,竟似有些开心……不过谢昙好歹是靠着洞壁依言坐下了,并开始闭目养神。
安又宁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给自己和谢昙都施了个小清净咒,使二人身上好歹都不那么湿哒哒的了。
安又宁看向谢昙:“我方才见洞外几丈远有棵梨子树,我饿了,我去瞅瞅。”
谢昙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从方才便已是强撑神志,闻言虽睁开了眼,但明显瞳孔都快无法聚焦,已处于意识不清的边缘,只下意识道:“小心些……”
方山崩不久,动物奔逃,四周亦是杳无人烟,想来也没什么危险之处,安又宁揉了下肚子,不甚在意的点点头,便向山洞外走去。
果然如他所料,四周寂静,除了风雨声,再无异样,他摘了好多梨子用下摆当包袱皮裹着,又捡了一堆树枝,扎成一捆带回了山洞。
谢昙呼吸绵长,看着像是倚靠着洞壁歪着头睡着了,此时的他丝毫没有清醒时那般生人勿进,反而整个人舒展柔和不少,显得毫无防备极了。
安又宁却知晓,这一切都是假象。
谢昙此人向来警觉,就算熟睡也不会如此沉眠,他此时罕见的表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失控了。
谢昙昏迷了。
安又宁心知肚明,却一点不担心,毕竟他只要保证谢昙不死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他巴不得谢昙多受些罪吃些苦!
山上气温本就低,夜里寒冷,安又宁按前世经验熟练的点了一堆枯柴取暖,就开始用梨子填饱肚子。
所幸他饭量并不夸张,梨子又足够,他埋头苦吃半晌,终于觉得饱了些,身体便也乏困起来,意识浮沉间便也靠着洞壁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又宁被冷醒了。
先前生的火堆因无人看管已经燃烬,他便从身旁又拿了些用法术蒸干水分的枯枝,再次将火生了起来。
枯枝燃烧之势猛烈,偶尔爆出噼啪之音,安又宁困意来袭,再次迷糊之际,却似隐隐约约听到洞口似有动静,他登时瞌睡顿消,睁眼警觉,支起了耳朵细听。
不过片刻,安又宁便听到了模糊的凌乱脚步声混杂着细细人声。
他立刻起身,向洞口移步而去。
——洞口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很是安静,安又宁一时之间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正在他犹疑不定之时,忽听到一声有些熟悉的嗓音,他一愣,却还什么都来不及想,就陡然被一双手从后面狠狠捂住了嘴巴!
迫于姿势他脚步错乱的跟着后背相贴之人,身不由己向洞穴内跟着疾退了几步,却不过短短一息,劫持安又宁之人的面目就已隐匿在了昏暗的夜光之下。
熟悉嗓音骤起,恶狠狠响彻安又宁耳边:“别出声,不然要你的命!”
第69章 069
安又宁却并不十分畏惧, 反而意外道:“江思谦?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捂安又宁嘴的手掌稍松,安又宁就见那人从他背后转了出来——果然是江思谦。
虽然只得几面之缘,安又宁身份在那摆着, 江思谦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原本阴戾的眉目稍缓:“宁少主?”
随着他的声音另一个人也从安又宁身后走了出来。
那人身量中等, 全身用黑袍裹得严实,闻言道:“认识?”
安又宁瞧着那人身量, 刚开始还以为是总喜欢粘着江思谦的桑可,可那人声音细细的,柔和轻缓, 明显是位姑娘。
江思谦没回答那姑娘的话, 反而靠近安又宁“嘘”了一声:“我松开你, 你不要嚷声,明白吗?”
安又宁点点头。
江思谦这才试探性的将手一点一点的松开, 待发觉安又宁十分配合之后, 整个人如临大敌感顿消大半。
也许是桑可的原因,江思谦虽和安又宁接触不多,此时却似乎十分信任安又宁,他略松一口气后, 就将身后的姑娘拉到了安又宁身旁, 自己又转去洞口, 隔着洞口丈草谨慎的向外查探情况。
安又宁立刻察觉,联想到之前截杀的黑衣众, 神情登时严肃起来, 他小声询问道:“你们在躲什么?”
江思谦仍警戒的看向洞外, 身旁的姑娘却适时开口道:“这位……”
安又宁:“宁初霁。”
“宁初霁……宁少主?”开口的姑娘好似才意识到了安又宁无念宫少主的身份,与最开始安又宁的反应一模一样, 惊诧道:“你如何在这?”
安又宁哽了一下:“呃……说来话长。”
姑娘倒也不追问,只正色道:“有人追杀我们,阴差阳错之下,我们逃到了此处……”
“嘘……”江思谦打断了姑娘的话,就听洞外不远处草叶窸窸窣窣阵响,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盘旋良久才渐渐离开,消失在远处。
江思谦再次小心的透过草叶观察一番后,才算真正的卸下了防备,疲倦与狼狈立时爬满他全身。
姑娘上前扶住了风尘仆仆摇摇欲坠的江思谦,望了一眼洞穴深处:“可有歇息之处?”
安又宁就带着他们二人往洞穴内走去。
早在之前,桑可似乎就和他说过,因为出使魔域为质的江思容身体染恙,所以江思谦才离开了无念宫,出发魔域去看望姐姐了。
按理说,江思谦出发的那样早,算算日子早就该返程正道了才是,可是直到他随谢昙出发魔域之时,也没听到江思谦回程的消息。
不出意外,江思谦此行定然有所变故。
他与桑可那样亲近,桑可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但凡桑可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就算是想故意隐瞒,从桑可的态度上他都不可能毫无所察,那就说明了一个问题——桑可压根不知道江思谦这边发生了意外。
也许是江思谦来不及传信正道,又或许……
安又宁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这位黑袍从头裹到脚的姑娘,一个大胆的想法跃然脑海。
——又或许……江思谦干了件为目前正魔两道都所不容的大事。
若真如他所想……安又宁鸡皮疙瘩霎时起了一身,那这江思谦还真是胆大包天!
山洞虽曲折,但安又宁思考这片刻,三人也行至洞底。
江思谦似乎没料到洞穴内还有一人,神情一愣,但想到安又宁的身份,又觉得有人跟着才算合理。
安又宁不知江思谦二人是否认识谢昙,但他不想多事,便也没有互相引荐的意思。
天不遂人愿。
江思谦起初好像没注意谢昙,但围着火堆坐下歇息之后不久,就一直盯着谢昙看。
安又宁心中不免打鼓——若真如他方才对江思谦二人的推断,谢昙的魔域身份自然将被划归敌人一栏。
安又宁不由紧张的盯着江思谦的一举一动。
不过片刻,江思谦果然将谢昙认了出来,他豁然起身,倒把他旁边毫无防备的姑娘吓了一跳。
姑娘抬头看他:“阿谦,怎么了?”
江思谦唰一声抽出了寒光凛凛的佩剑,却看都不看姑娘一眼,眉眼戾气丛生,只道:“你别管。”
眼看着江思谦跟个杀神一样直冲谢昙而去,安又宁忙起身阻拦:“你做什么?”
江思谦收回目光,看向面前挡着他的安又宁,言简意赅:“杀了他!”
安又宁皱眉,忍不住确认一件事:“杀了他?杀了他你能带我走出这方迷障山林吗?”
江思谦一愣,沉默了。
“看来是不能了,”安又宁伸开双臂以身相挡道,“那我就不能让你杀了他。”
“不行!”江思谦被恨意浸红了一双眼,“魔人都该死!”
“是因为你闯下滔天大祸,强行将你长姐带了回来吗!”江思谦此时明显硬要一意孤行,论武力安又宁绝对打不过他,他还不想不知时日的困在这方天地中,情急之下便不由得将方才推测点破,“你破坏了正魔两道订下的停战协议!”
江思谦终于将停留在谢昙身上的目光,彻底转回安又宁身上,一字一句,语气危险至极:“你待如何?”
安又宁没想到江思谦竟然承认的这么爽快,若不是他身份缘故,此刻他怕是已经身首分离。
安又宁吞咽了下,声音却镇定至极:“我不想如何,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你若无法带我走,我就不能让你杀了他,除非……”
“除非你真的想杀了我,杀了无念宫的少主,”安又宁威胁道:“继惹了魔域之后,你还要和整个正道为敌吗!”
江思谦脸色难看至极。
安又宁软硬兼施:“你想想看,你好不容易带着你长姐逃离魔窟,你还不想让她最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整日里跟着你四处逃命罢?”
江思谦怒视:“你!”
“阿谦!”江思容终于出声打断了江思谦,起身向安又宁走来,把江思谦指向安又宁剑的手往回按了按,小声劝道,“收回去。”
江思容挡在江思谦前面,冲安又宁行了个礼:“阿谦关心则乱,还请宁少主莫要见怪。”
江思谦就道:“长姐!”
江思容却哄孩子一般的语气,柔声:“听话。”
“长姐,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魔域四方城的城主!若让他知晓你的身份传信回去,我怕是没把握成功带你回家!”江思谦此时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沉稳,怒道,“况且我去魔宫之时,就被他养在府中的那个姓白的,以过路接应为由,将我用来救你的地傀骗了去!若不是他指使,那姓白的怎会得逞?若不是那姓白的半路变卦,将接应的路封死,我们又怎么会那么早就被魔宫的人发现,就算拼了长姐为质时带去的那个地傀之力还逃亡至今!”
姓白的?白亦清?
安又宁心下大震。
江思谦偷带江思容逃跑的事白亦清何时还插了一脚?!
难道真如江思谦所说,是谢昙指使?
可前世身死之前白亦清明显对谢昙爱的不那么纯粹,只是谢昙因那张脸与恩情十分钟情于白亦清罢了,白亦清真的会为了谢昙以身犯险吗?
安又宁脑子一时乱嗡嗡的,却还不等他细想出个究竟,江思谦就再次发难。
他的嗓音饱含愤懑:“凭什么?凭什么正道的安危要系于长姐一人身上?凭什么自始至终牺牲的都是长姐?”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声音发冷,“我既已带长姐离开魔域,谁都不能阻拦我带长姐回家!”
江思容叹了口气:“阿谦……”
“难道你在魔域的罪都白受了吗?你知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伤的被铁链锁着,我有多心疼吗!若父亲母亲看到,定然也不会让你继续忍受如此屈辱!”江思谦却陡然打断了江思容的话,“我管不了什么狗屁停战协议,不管是谁,我绝不允许你再回到那个地狱!”
“江思谦!”江思容皱眉,严厉却镇定道,“你冷静些。”
“长姐!”江思谦牙关紧咬,开始默不作声,手中剑却仍没有收回去。
全程目睹这对姐弟吵架,抛却安危问题,安又宁还是有一点尴尬的,此时他便于二人对峙中出声:“二位,我没有恶意。”
“我的意思是说,我并非多管闲事之人,今日之事定会守口如瓶。”安又宁道,“江公子与桑公子关系亲近,定然也从他口中了解过我的为人,还请江公子相信我。”
安又宁提及桑可,江思容一愣后怀念喟叹:“好久没有见过桑桑了。”
江思谦却没说话,闻言只神思有些飘远,神情略有些恍惚。
见二人这反应,安又宁还以为保证有用,心下便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气却还没松到底,江思谦就回神道:“宁少主我自是信的,只是……”
他眉眼冷厉,杀心再起,身手极快的绕过阻拦的安又宁,带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骤然剑指谢昙颈间命脉:“我不信他!”
剑刃锋利,还未真正触碰到谢昙,剑气便割破了他颈间肌肤,谢昙颈间霎时闪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安又宁来不及也无力阻止,反应过来时不由心口狂跳,大喊:“谢昙!”
下一息,锋锐剑刃被并指夹住,谢昙从昏迷中豁然睁开了双眼。
第70章 070
谢昙于电光火石间并指夹住剑刃, 接着屈指一弹,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剑刃便如灵蛇一般, 反向啮咬向主人。
就这一个间隙, 谢昙瞬移至安又宁身边, 伸手一揽,已带着安又宁瞬退至进可攻退可守的关口之处。
谢昙本就身量高大, 挺立如松,此时站前一个身位,背对安又宁之时便立成保护之势。
江思谦被这贯以真气的指弹一震, 虎口一麻, 剑柄差点没脱手。
谢昙脸色仍是苍白的, 嗓音却极为冷凝:“你们是何人?”
话一出口,江思谦二人皆愣住了——谢昙并不认识他们。
谢昙对面不识, 就意味着事有转圜——只要江思谦二人不主动暴露身份, 依谢昙事不关己不沾衣的个性,便也没那个闲情雅致去多做探究。
安又宁于方才紧张局势中回神,在江思谦出声前忙从谢昙背后绕了出来。
“等一下,误会了, 都是误会……”安又宁方要再走前几步, 却猝不及防被谢昙一个伸手拉住后领, 往回拎了几步,喉咙里的话便被卡了一下, “呃……”
安又宁不解的回头看, 谢昙神色未变, 眼底是对对面二人的警惕,面对安又宁询问的目光, 他眉头都没动一下,只道:“站这说。”
安又宁此时的站位,若对面突然发难,是重伤之躯的谢昙可及时保护的范围。
安又宁却只觉得谢昙的控制欲行为有时候挺神经。
他忍不住皱眉不满,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继续调停,胡说八道:“我都说你们认错人了,你们还不信!现在人醒了,你们再仔细看看?”
江思容为了降低自身的存在感,早就在谢昙苏醒之时隐在了江思谦身后,闻言会意,立刻伸指戳了下江思谦后背,示意自家弟弟赶紧顺话下梯子。
江思谦也不是个笨的,他神色虽仍不自然的残余着戒备,但态度缓和了许多,顿了片刻,开口道:“抱歉,一时眼拙。”
“眼拙?”谢昙压根就不相信这个说法,不过他见安又宁一副息事宁人的眼神回看他,沉默了下,便不再拆穿。
局势缓和下来,四人相对分坐。
安又宁先是询问了谢昙的身体状况,谢昙眉目柔和不少,只道无碍。安又宁心想管你有碍无碍,只要能撑着走出去就成,不过面上仍表现出关切备至的神情,谢昙显然十分受用。
他便又询问谢昙,有几成把握走出这迷障山林,谢昙倒是认真思索片刻,言有八成,让安又宁安心。
江思谦二人便随着安又宁一同松了口气。
江思谦自携长姐出逃以来,就是因为对魔域各方道路不甚熟悉,故被追踪至此。如今有个熟门熟路的人能带着他们走出去,他们也好及时脱困。
为了之后不起内讧,安又宁想了片刻,还是随便编造了江思谦二人的身份,挑拣着话,只道他二人做小本生意被贼人劫掠,慌不择路才逃难至此。
谢昙看了江思谦二人一眼,与其说他对安又宁的说法未有异议,不如说排除危险后除了安又宁的安危,旁侧那两人是圆是扁他压根不甚在乎。
是故闻言,谢昙便只神色淡淡的点了下头,显得兴致缺缺。
最初两天,他们在山洞内,还会时不时听到有人在这附近搜查,便时时警觉,不过好在山洞隐蔽,那些人搜查了两三天后便再无踪影。
谢昙这方虽说无碍,毕竟所受重伤为内伤,便又将养了好些天一行人才开始出发。
谢昙对这山林果然要熟悉很多,不似江思谦前几日不信邪的出洞探路,结果以来回打转为终,谢昙不过两日便带着他们走出了这片岩山。
不过他们不是向南往无念宫的方向,而是先往北回到了最初山崩的地方——谢昙与安又宁想要找回被冲散的下属和亡身。
安又宁自然也瞒着江思谦,只道要回来找人,江思谦二人思索片刻也无异议,只让安又宁承诺最后要带他们翻过这片连绵的迷障山林,安又宁自然答应。
不曾想,安又宁他们运气非常好,没有搜寻许久,便在附近找到了防风和几个零散个下属,几人旁边则是一副染了泥色的冷玉棺。
原来山崩来时,防风他们幸存几人的运气十分好,没有被压入泥水之下,只是被冲散至各处。
待山崩停歇,防风便回转来事发地找谢昙,走至半山腰发现了冷玉棺一角,同时碰见了另外几个幸存的同僚,几人一合计,便先将棺椁从泥水中拖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便总会留两人守棺,其余四人则以事发地为中心,地毯式搜查地下与周边,寻找谢昙与安又宁的下落。
今日众人便碰在了一起。
谢昙站在冷玉棺前,将棺椁推开一个缝隙,待看到里面被不腐丹相镇安然无恙的亡身后,神色愈发柔和,甚至带着几分怀恋的探手,轻轻抚摸向棺椁内人的脸容。
江思谦二人并不知棺椁中是什么人,江思谦见谢昙状,心中疑窦丛生,便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结果一下就被身后的江思容紧紧的拽住,江思谦看过去,江思容就慎重的摇了摇头。
为了避免暴露,江思容这些日子仍将自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甚至一句话都没讲过,更别提引人注目的举动,此时此举……江思谦思索片刻,终是听了长姐的话,决定当个瞎子聋子,甚至于退避三舍。
众人在原地又修整了一日,第二日正式开始向正道方向出发。
出山的日子仍偶有微雨,所幸对赶路的影响不大,近一月过去,众人也终于走出了这片迷障山林,到达了离这片山脚最近的客栈修整。
江思谦二人招惹了魔宫那位,此事必不能善了,定然还会有继续追杀他们的魔域中人,和安又宁同行目标太大,因此二人商量一番,决定今晚提前告别,明日一早就与安又宁他们分道扬镳。
其实说起告别,也只是和安又宁打声招呼,毕竟这段日子,江思谦二人行事低调,鲜少与人搭话,其他人对他二人也多有防备,江思谦二人自然更不可能与其他人相熟。
月上中天,江思谦敲响了安又宁的房门,安又宁将人让了进来。
“本不欲打扰宁少主休息,实在是白日里没有机会单独与宁少主说上话,江某只好深夜拜访。”江思谦言带歉意道,“明日一早我姐弟二人便会自行离开,多谢宁少主这些日子的照拂,因故特来告别。”
白日里谢昙盯安又宁盯的很紧,江思谦自然没什么机会单独与安又宁相处。但这其实也是安又宁有意为之,毕竟经此一遭,谢昙对自身反常状态定然察觉,很难说他会不会极快的查到中毒且查到自己头上来。
安又宁时刻注意着谢昙的动静,同时为了降低谢昙的防备与怀疑,态度放的更加柔软了,表现的也更加依赖谢昙,整日里无关紧要的嘴硬几回,接着又会使着撒娇的手段故意勾上谢昙三四回,浑身解数都不停地表达着,他对谢昙如前世般的习惯性依赖和卸下心防后毫无防备的无条件信任。
安又宁这个策略十分立竿见影,谢昙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完全吸引,并被他如同前世一般爱重自己的假象逐渐迷惑,一步步被他取悦,最终真心实意的乐在其中。
以前谢昙想和安又宁重归于好,是安又宁不愿。
如今安又宁复仇计划还未完成,他不想引起谢昙怀疑功亏一篑,便是心甘情愿。
因此,这段日子安又宁仔细琢磨着,便从原先和谢昙接触时的别别扭扭,逐渐转变成了渴望接触,且真心实意想要同谢昙重修旧好的状态。
尤其是安又宁几日前的应激发作,他不再从鹤行允的旧衣中寻找安慰,反而是谢昙一靠近,他就第一时间抱了上去,顺理成章的像头无尾熊一般挂在了谢昙怀里,应激发作严重时,他还意外的意识不清的喊了一声谢昙的名字,那道唤声又虚弱又委屈,充满了无限依赖之情,谢昙当时眼神就变了。
安又宁此举一举打破了二人间自相认后那道看不见的真正隔阂,使二人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
安又宁引诱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预设的陷阱,自然不能为外人道。
“江公子客气,”安又宁只客气道,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一顿,缓缓才又继续道,“只是……恕我多言,作为桑兄的朋友,我希望江公子之后能抽空给桑兄报个平安,我上次见他,他还整日里垂头丧气的担忧着你,等着你的消息……”
江思谦一愣,显然未曾料到安又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待回过神,江思谦再次真心实意的郑重向安又宁道谢。
安又宁自知与江思谦交浅言深了,若不是中间顾及着桑可,他是绝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好在江思谦并未觉得他逾越。
二人又客套一番,江思谦便自然的起身,安又宁随之送客。
只是江思谦方站起身走了没两步,却终是在犹豫良久后停了下来,他再次三番思索,才在安又宁不明所以的神情下,言语慎重道:“我本不能将这个消息此时透露出去……”江思谦凝重的望向安又宁,嘴唇翕翕,“只是,你是桑桑的朋友,如今又和谢昙混在一处,我怕你不知如今真正局势,将自己折了进去……”
“罢了,”江思谦郑重道,“我现下要说的事,你一定要藏在心底不能表露,不然会有杀身之祸。”
但凡惊天秘密,知晓必有灾殃。
安又宁被江思谦的态度唬的有点懵,他不由道:“倘若十分危险,江公子不如闭口不言?毕竟我如今可没什么自保之力。”
江思谦却反驳他道:“于外人,少知无险,于你却正相反,毕竟谢昙就是最大的危险。”
“当初我带长姐走之时,长姐所带地傀自爆,重伤了魔君,我们这才能逃脱成功。地傀自爆之力甚巨,魔君胸腹被毁了大半,丹府破损,长姐离的近,亲眼所见。魔宫当时就乱作一团,我们这才有机会彻底逃脱出来。”江思谦神情肃穆,“伤及丹府,魔君怕是命不久矣。”
“什么?”安又宁震惊的看向了江思谦。
江思谦肯定道:“魔君怕是活不长了。”
“魔君乃统辖魔域十方之尊,若他死了,怕是不日就要起乱。”江思谦思忖道,“远的不说,就拱卫魔宫的几个城池之主,怕都不会丢下这个一举称霸的大好机会。”
安又宁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谢昙……”
江思谦抬眼看向他,安又宁脑子转的飞快,几乎是下意识的喃喃:“若谢昙知晓魔君危死的消息,定然不会白白丢了这个抢夺的机会,我又在他身边……”
安又宁往下深想,脸色微变。
江思谦却道:“你想的没错,你乃正道第一学宫无念宫的少主,谢昙手中有你这么张好牌,你猜他会不会趁机以你为柄,要挟正道以兵力相协,入主魔宫?以他背信弃义阴晴不定的性子,少主认为他入主魔宫后又会不会立时翻脸,挟制正道兵力,继而以局反制正道?”
不止如此。
安又宁脑筋飞转,江思谦所说情况还是父亲母亲疼惜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恰好正道门派又有人愿意出手相助,父亲母亲才能顺利的协助谢昙入主魔宫。
若正道其他门派不愿为了无念宫的少主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父亲母亲无奈之下,必然会为了自己出动私兵。
若协助谢昙成功,正道其他门派必然会重新思量无念宫与魔宫的关系,无念宫流传千年的正道学宫地位必会动摇,父亲母亲名声如何尚不可知,但之后必会遭受数不清的恶意猜忌。
若协助谢昙失败,那么魔宫新任魔君难道能忍得下正道协助对手的窝囊气?魔族向来好战,前有此事,必然会师出有名,挑衅正道……
正魔不两立,人心鬼蜮,这个消息一旦传出,正魔两道不日势必会乱成一锅粥。
安又宁越想越心惊,鸡皮疙瘩霎时爬了一身。
“所以我说,如今谢昙是你身边最大的危险,”江思谦道,“若不是宁少主这段时日出手相助,又与桑桑好友相称,我必不会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将这个消息告知于宁少主。”
江思谦拱手作揖告辞:“江某言尽于此,还请宁少主多多思量,好自为之。”
江思谦离开了,安又宁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他翻来覆去,思来想去,心里终于渐渐地模糊有了一个主意,心思稍定,想着想着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待他一个激灵惊醒之时,看了眼水漏,发现才过寅时。安又宁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后又呆坐片刻,终于打定主意站起了身,离开自己的客房。
谢昙的客房与安又宁离的极近,安又宁几步走到了谢昙客房门口,深吸一口气后,伸手敲响了谢昙房门。
谢昙穿着松散的白色中衣,打开房门后见到安又宁一愣,有些意外道:“又宁?”
安又宁浑身裹着一床薄被,只露出一个脑袋,闻言有些生闷气的样子,抬头望他:“阿昙,我做噩梦了。”
模样瞧着甚是有些理直气壮,眼神却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做噩梦后第一反应是过来找他——面对安又宁的示弱与依赖,谢昙低声轻笑了下,就拉着他的手走了进来。
谢昙将安又宁安置在床上,自己却披衣坐在了一旁案几旁,安又宁问他:“你不睡了吗?”
“昨夜防风带来的一些琐碎公务还未处理,”谢昙回头安抚的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消息不通,积压了许多,你莫怕……”
说至这里,谢昙看着床上安又宁那双灯火下灼灼的眼睛,想了想,便又起身,坐到床边,抚摸安又宁的额发,哄他道:“莫怕,我在这里。”
谢昙隔着被褥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安又宁,安抚着想要哄他入睡。
结果谢昙哄了片刻,发现安又宁仍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葡萄似的眼睛望着他,不由失笑:“闭眼。”
谢昙要看积压的公务,谁知道里面都有哪些消息,他哪还有什么心思睡觉!
安又宁眼神追随着谢昙:“我不睡了。”
谢昙一愣,安又宁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要陪你。”
“你不用……”谢昙哄劝的话还未出口,安又宁就已经从薄被中钻出来越过谢昙,从床上跳下来,提前一步坐到了方才谢昙处理公务的案几旁,回头看他。
谢昙难得扶额。
若是前世,谢昙必然会阻止甚至训斥安又宁逾矩。不过如今好似是失而复得的缘故,谢昙对安又宁格外宽容,甚至是不论自己会如何,只要不涉及安又宁自身安危,谢昙都会对他十分纵容。
譬如此时。
谢昙不防备安又宁正道的身份,那些魔域公务就大剌剌的摆在案几之上,只要安又宁想,就能看到。
这大大方便了安又宁去知晓谢昙手中所有的来往消息,避免了他提防谢昙知晓魔君消息并有所应对时,他却仍一无所知的失控情况。
谢昙自然不知晓安又宁的心思已经转了几个来回,他看着安又宁一副等他过来的模样,眉目不由愈发柔和。
谢昙走了过去,挨着安又宁坐下来,烛火燃油偶尔噼啪作响,一室静谧。
谢昙批阅公务的速度很快,安又宁坐在一旁歪着头看他。说实话,角度问题,安又宁偷瞄的有点费劲。
他忍不住动了动酸痛的脖子,谢昙便看了过来:“累了?”
安又宁摇摇头,接着突然想到什么又点了点头:“有点冷。”
谢昙便想去拿件棉袍过来,谁知还没起身,安又宁就从篾席上站起,一弯腰抬脚就站进了谢昙与案几之间的缝隙处,谢昙下意识后仰让人,安又宁就顺理成章的钻进了谢昙的怀里,背对着他,双手扒着案几,下巴垫在手背上,开口说话时脑袋便跟着一颠一颠的:“这样就不冷了,你继续罢。”
谢昙瞧着安又宁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倒瞧出了几分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将他圈在怀里,继续批阅起公务来。
谢昙圈他圈的并不紧,安又宁感受到谢昙的体温透过中衣浸染过来,便在他怀里不舒服的又调整了几番姿势,最后终于勉强安分下来,开始正大光明的探看谢昙批阅的公务内容。
公务内容种类繁多事件繁琐,一部分是四方城内的势力消息,一部分则是左昊对于襄德城的城防安排,还有一条打着加急的火印,是他前世只有过几面之缘的乾威将军传来的,说的则是营兵排布调整之事。
安又宁稍稍松口气,看来魔君危死的消息还没有被谢昙的势力察觉。
自这日后,安又宁有事无事便跟在谢昙身边,时刻提心吊胆着魔君危死之事,不过说来也怪,谢昙经营多年,势力遍布魔域,却一直没有收到这个消息。
安又宁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些日子甚至绞尽脑汁的想若谢昙知晓了魔君危死之事,他要如何拖延谢昙,拖延到自己能回到无念宫的地盘上,有实力与谢昙抗衡。
谁知一直提心吊胆,谢昙那边的消息却并不如他想象中神速。
安又宁觉得奇怪,有一日便忍不住借前世之事试探谢昙:“我记得之前魔君来我们四方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还差点把我送了人,你那时还在培植势力,那若放在现在如何?”
谢昙沉默了下:“怎么突然想起问此事?”
安又宁神色如常:“想到就问了,你快回答我!”
谢昙神色郑重的看向安又宁:“以后不会了。”
安又宁却有点懵:“什么?”
谢昙轻轻将安又宁抱到怀里,轻抚他的脊背:“我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欺你辱你。”
安又宁一愣,这才听明白,却顿觉不满——谁问你这个了!
他忍不住轻轻推了推谢昙道:“我知晓你当初的难处,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我是想问……若放在当下,你的实力与魔宫实力作比,如何?”
谢昙倒真的认真思忖了下,这才沉声道:“势均力敌。”
这下却让安又宁更迷惑了——若二者势均力敌,谢昙不该在此时还没有听到风声啊,除非……
安又宁心下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若有一方拼死隐瞒封锁消息,那么另一方也是很难轻易发觉端倪的。
这样一切都说的通了。
魔宫乃魔域中枢,魔君乃魔域之主,别的且先不提,为了维.稳政权,一直追随魔君的势力怕都不能让魔君危死的消息透出一分半点。
只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走漏风声不过是早晚问题。
安又宁所料不错,却也不巧,是在他们到达无念宫前的最后一晚,防风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他见安又宁在场,显得有些欲言又止,谢昙却让防风不必避着安又宁,直说便是。
防风看了一眼安又宁,一五一十的将魔君危死的消息说了出来。
“江思容跑了?”谢昙是何等聪慧之人,防风不过寥寥几句,他立刻便联想到山崩之时遇到的那两个来历不明之人,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安又宁,却在触碰到安又宁无辜的双眼之后,立刻打住了这个话题,只问道:“确认属实?”
防风回禀:“魔君已死,千真万确。”
防风劝道:“主上,魔域四方势力本就蠢蠢欲动,如今魔君已死,尚且不知各方城主是否知晓此等消息,如今主上既然第一时间掌握,该及时回城抢占先机,拔除魔宫残余势力,一举问鼎魔君之位才是,还望主上切莫犹豫!”
谢昙却深深的看了防风一眼,不置可否,良久,才只冷笑一声:“左昊的意思?”
防风登时吓的半跪在地,头也不敢抬,却没否认:“属下绝无二心,属下多嘴!”
谢昙按了按额角,有些疲惫道:“你且退下罢。”
前车之鉴,谢昙平生最恨背叛,防风差点忤了谢昙逆鳞,闻言退的十分干脆利落。
防风一走,安又宁就拉住了谢昙的袖子,和前世如出一辙的怯生生的问他道:“你要走了吗?”
谢昙却沉默的看着安又宁,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安又宁心下一惊——若谢昙此时离开,他之前所做一切岂不功亏一篑?他不能让谢昙走。
安又宁便轻轻摇了摇谢昙的袖子:“阿昙,我舍不得你。”
谢昙面容微微松懈下来,却只是道:“又宁,我想带你一起回魔域。”
安又宁内心登时炸了——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谢昙果真打着拿他威胁正道的打算?他怎么敢的!
不行,他得先稳住谢昙。
安又宁一脸不懂当下局势的模样,只不愿意道:“可是我想父亲娘亲了……”
“我知晓你有正事要忙,”安又宁善解人意道,“可是能不能,能不能过两日再动身啊?我会在霁云苑等你的。”
安又宁这话说的很妙,一句话表达出了两个意思,一则挽留谢昙,二则字里行间隐晦要求谢昙要先将他送回家。
谢昙自然听懂了。
出乎安又宁的意料,谢昙深深的看了他许久后,竟然直接答应了。
以谢昙的城府,自然知晓此时回转魔域是最好的选择。安又宁本以为自己还要多费些口舌来挽留谢昙,谁知谢昙竟不知抽什么风,他还没有张口多劝,谢昙就已然毫不费力的答应了下来。
谢昙看着安又宁一时呆住的模样,忍不住收回洞察的目光,伸手捏他软软的小脸,淡淡失笑:“高兴傻了?”
安又宁回神,一把抱住了谢昙的脖子,大笑道:“阿昙你真好!”
安又宁是真高兴,尤其是他们到达无念宫的当天,他激动的藏在袖子中的手都在颤抖——为劫后余生,为复仇计划即将完成。
安又宁当晚便提了一坛烈酒去了隐水居。
防风正忙着收拾第二日就要返程魔域的行礼,谢昙则毫无所觉的坐在花厅窗旁看书。
安又宁于门外看着这一幕,深吸一口气,表面轻快的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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