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想要火玉。
火玉产自极北的北荒火泽处,此处原为古战场,后因地热沸腾,煞气丛生,鲜有人至,却产一种纯粹通透的莹红火玉。
火玉除了颜色极为漂亮,质地莹润,触之温热,夏可催为火种,冬可捂为手炉外,本身价值倒也无甚特殊之处。
可物以稀为贵——火玉难取,数量稀少,市面上便受到修仙门派与世家的追捧,由此以来,难免催发攀比炫耀之风。
薛灵就没有。
薛灵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
恰逢其时,修道四大世家之一的岭南江家得了块巴掌大的火玉,还要在自家地盘江宜州进行官卖,价高者得,谢昙为讨薛灵欢心,意动寻去。
安又宁随谢昙千里迢迢赶赴,参与了官卖。
官卖过程还算顺利,谢昙得了火玉,便向无定派北返,二人却刚出州府,就遭遇截杀,二人拼死保护,火玉还是被硬生生夺去。
谢昙扛下了大多数致命攻击,重伤昏迷,安又宁于抵抗中艰难催动双脚瞬移符,逃了出去。
他功力尚浅,只能移动十几里,于江宜州东郊桃林骤现。
安又宁气喘吁吁,小心翼翼的方将谢昙背扶着,倚坐在一颗桃树下,他心下强撑的那口气便蓦然抽离,转头吐出一口血来,他立时浑身发冷,双腿软面条一般发软打着颤,最终力竭不支,狼狈的一屁股坐倒在地。
谢昙的状况并不好,安又宁强打起精神,将自己体内为数不多的真气全部灌输进去,为谢昙体内错乱的真气进行调理疏导。
可他修为本就没有谢昙高,谢昙真气又霸道,他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梳理方寸。
谢昙体内真气狂乱却又莫名干涸,安又宁为他梳理的时候,源源不断的真气被谢昙经脉不动声色的鲸吞,如同无法餍足的巨兽,抑或深不见底的漩涡。
安又宁体内真气很快被吸食干净,谢昙却未有明显好转,安又宁焦急不已,便咬牙硬撑,直到在自己体内再榨不出一丝一毫,谢昙体内真气才开始蓬勃自动疗愈,他心下一松,终如强弩之末,昏死过去。
醒来之时,却是在大师兄的飞舟之上。
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大师兄在床边捏着他的腕子把脉,见他醒了,却仍旧冷脸。
安又宁畏威已久,却顾不得胆怯,挣扎着起身逡巡:“阿昙呢?”
因此便错过了大师兄眼中一闪而逝的异色,他只听到了大师兄冷言:“自是被紫光阁救走,你操什么心?”
他舒出一口气,大师兄就伸手打了他的脑袋:“好好躺着!”
大师兄肃容不悦:“恩也报了,以后给我消停点!”
他当时回答了什么,安又宁恍恍惚惚,一时竟记不起来了。
他只知道伤好之后,他再次去找谢昙,谢昙却比先前对他还要冷淡一些,后来天长日久,才又好转。
他一度想不明白。
如今却陡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难道谢昙被紫光阁救走后,误会自己平常说的好听,真遇到劫难了直接玩消失,言行不一,见死不救?
所以他当时再次去找谢昙的时候,谢昙对他的态度才带上了极力掩藏的鄙夷与厌恶?
安又宁如裹混沌,呆呆的想。
可他不敢说。
他当时绝口不提以命相救之事,就是怕谢昙知晓后,以自己恩情已报为由,将自己赶回飞云阁。
他喜欢谢昙,他想时刻追随谢昙,将自己好的一切都给予谢昙。
安又宁私心萌发。
安又宁舍不得离开谢昙。
可就算如此,又关白亦清什么事?
安又宁捂着脑袋,痛苦而又恍惚的想,白亦清为何冒领他的救命之恩?
答案显而易见。
安又宁眼泪扑簌簌落下——白亦清真是太不聪明了,他长了那么一张酷似薛灵的脸,就已然赢了自己,何必再如此费尽心机。
可安又宁不甘心。
谢昙是他拼了命去喜欢的人,怎么教他轻易放弃?
安又宁于混沌恍惚中,察觉有人似乎用力的拉着自己站起了身,他抖如筛糠,意识上的裹身薄膜却乍然皲裂,犹如黑暗中被猛然劈进来一束光,谢昙的声音模模糊糊却如惊雷般响在了耳边。
“你手怎么了?”
安又宁努力聚焦自己的眼神,终于看到了穿着一身井石青家常直缀的谢昙。
阿昙回来了!
安又宁眼神沸然,他压根没听清谢昙在问什么,激动的一把反握住了谢昙的手指,没头没尾的:“阿昙,不是他,是我!”
谢昙眉心皱着,显然没明白安又宁在说什么。
安又宁应激下身不由己,抽泣不已,激动的语无伦次:“是我救的你!阿昙,你不记得了吗?当时我用光自己所有的真气,只为渡你疗伤,是我救的你啊!”
他用没有反折的手指用力的攥着谢昙,垂着头神经质的道:“当时我昏死过去,可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大师兄的飞舟之上了,我问大师兄你去哪里了,大师兄说你被紫光阁救走了,我才放心的回飞云阁养伤的,阿昙,你不记得了吗,怎么能是他救的你呢?怎么可能是他呢?是我,是我呀……”
谢昙没有安抚他的应激,反任由他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指,抿唇冷声:“你到底在说什么?”
谢昙没有听明白,白亦清在一旁却听的清清楚楚,他微微眯眼,却有恃无恐般,仍不动声色的柔弱的站在原地。
安又宁刚从混沌状态中破出,哪还顾得上旁边的白亦清,此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谢昙,谢昙一问,安又宁这才似真的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半天,竟没有说清是哪件事。
他立刻道:“江宜州,东郊桃林,当时有不守规矩的修士要杀我们夺火玉,你不记得了吗阿昙?”
谢昙看着眼前人焦急癫狂的神态,顿了几息,这才似回忆起来:“怎么?”
安又宁委屈极了:“你当时重伤昏迷,是我拼命救你,怎么会是他救的你呢?”
他眼神终于从谢昙身上离开,飘忽不定的看向一旁的白亦清,呐呐:“他,他是凡人啊,怎么可能救得了你呢?”
谢昙终于听明白了。
可谢昙接下来的反应却出乎安又宁的意料,谢昙不仅没有为他伸张委屈,反沉默片刻,看向他的眼睛,嗓音压抑着什么:“又宁,别闹了,别闹的……这么难看。”
安又宁霎时愣住了,半晌才呆呆的看着谢昙,甚至刹那忽神经质的笑了一下:“阿昙,我,我没有闹呀。你知道的,我很乖的,我向来不说谎的……”
谢昙无声的抽回了被安又宁攥住的手指。
安又宁一呆,说不出话了。
白亦清此时轻轻踱了半步,顺理成章的靠向谢昙怀抱,眼睛却乜斜着,偷偷觑着安又宁,眼神冰冷如蛇,语气却十分善解人意:“谢大哥不要怪安公子,想来他是看你总是来看望我,心中难受,一时没忍住才撒谎的,谢大哥就原谅他这次罢,别与他计较了……”
话却未完,白亦清就捂着心口咳嗽起来。
谢昙轻轻抚摸他单薄瘦弱的脊背,为白亦清顺气,复垂首,嗓音放轻:“气短说话就不要一味贪多。”
白亦清咳嗽渐息,却仍将宽袖掩着唇口,赧然柔声:“嗯。”
谢昙这才有功夫看向一旁,想极力忍耐保持镇定,却仍抵抗不住应激诱发抽气痉挛的安又宁。意识与身体的极致对抗导致他站都站不稳,抖若筛糠,谢昙看到他抖着手偷偷按在了身后石桌桌面上。
三人站位莫名透出一股无声对峙来。
谢昙与白亦清搀扶依偎,安又宁于对面茕茕孑立。
界限如此分明。
安又宁应激麻木着又几欲破碎。
谢昙沉默良久,才慢吞吞道:“小白有我的半壁玉璜。”
他抬目直视向安又宁,语气缓慢,无波无澜:“是我当年留下以作报答的信物。”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逐渐瞪大了眼睛。
待反应过来,他脑子“嗡”的一下,霎时心乱如麻。他完全想不明白这搅成一团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了,只眼泪大滴大滴的垂落,砸在冷硬的青石地面上。
谢昙说:“听清楚了?”
安又宁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忍不住下意识后退半步,腿却瞬间磕到了后面的石桌,退无可退下,他颤抖着牙齿,用力咬紧唇,话却仍然不受控制的从嘴巴里跑出来:“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真的没有说谎……”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安又宁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趋向崩溃,他抱着头,语速极快,片刻却霍然停下,抬头,抽噎到停不下来:“阿昙,你是不信我吗?”
白亦清立刻察觉谢昙身体一顿,继而微微前倾,显然欲将他推开,去抱前面那个马上就要崩溃的疯子。
白亦清立刻抱紧谢昙的劲窄的腰身,不动声色的阻拦他的脚步,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疑惑:“就算安公子没有说谎,当时是你救的谢大哥,先不说谢大哥的玉璜信物,单说这么长时间,在此事上,你却为何只口未提?”
谢昙忽垂头觑向窝在他怀中的白亦清,不动了。
安又宁耸着肩膀不停的流泪抽气。
他已经应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此时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极了,周遭的声音听在他耳中,仿佛放慢了数倍,他顿了好大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白亦清到底问了什么。
他揉着仍不断流泪,已然哭成红肿核桃的眼睛,抽泣不已:“阿、阿昙最忌讳挟恩图报,我怕,我害怕阿昙有压力,更害怕阿昙误会我,误会我是那般卑劣之人……”
从而看轻我,嫌恶我,厌弃我,最终不允准我继续待在他身边。
白亦清却没接话,除了安又宁应激的动静,院中一时静如死寂。
白亦清偷偷抬头瞄了谢昙一眼,竟一时没有看懂谢昙的神色,还想仔细瞧上一瞧,就见谢昙眼珠陡然向下,隔着眼睑,居高临下冷冽的看了过来,白亦清登时吓得收回眼神,老老实实的窝在谢昙怀中不动了。
沉默中,谢昙神色晦暗难辨,半晌,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竟突兀的冷笑一声,声音沉冷坚硬:“如此说来,你此时便不怕我误会你挟恩图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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