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又宁破涕为笑,脸闷在安清淮肩头,半晌,才语带鼻音:“爹爹,您又逗我。”
连召终于被院中动静惊醒,从耳房跑了出来,将安又宁掉落的外袍和软履捡拾过来,要伺候安又宁重新穿上。
安清淮却冲连召招招手,亲自为儿子披上了外袍,俯身为其穿软履。
他蹲身,将安又宁的脚屈膝抬起,拿袍袖轻轻擦掉其脚底灰尘,手托着鞋履把着足踝供其穿踏。
安又宁扶着爹爹的肩头,垂着头认真的看着爹爹为自己穿鞋,泪水啪嗒啪嗒掉落,坠在了爹爹的手背上。
安清淮站起身来。
“脸都要吹红了,”他拿拇指轻轻将安又宁的眼泪拭去,“再哭,院子里可都能养鱼了。”
安清淮背过身去,蹲膝回头,语气几分无奈几分宠溺:“是不是方才硌着脚了?上来罢,爹爹背宁儿回屋。”
安又宁抹了把眼泪,几分难为情的看着眼前人宽阔的脊背道:“爹爹,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啦!”
安清淮笑道:“傻话,你不过一百余岁,在我修真界还是个半大少年,你如此说,那些八九百岁的老前辈都要跳起来打你的头。”
安又宁再次被爹爹逗笑,高高兴兴的趴到了爹爹的背上,安清淮背着他起身,向熙宁院明堂走去。
连召在窗下围炉煮茶,安又宁先为安清淮倒了一杯白水:“爹爹,您先润润喉,一会儿就有茶水喝了。”
安清淮坐在罗汉床上,却没接话,而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安又宁的居所,这才端水湿了湿唇,示意安又宁坐下来:“你别忙活,年初我听你大师兄提及了你的状况……”他顿了下,咽下了一些话,才复道,“既是我儿自己的决定,爹爹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是要亲自过来看一看我儿,爹爹才放心。”
安清淮向来是最疼宠他的,疼宠到有时候安又宁甚至都觉得,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
可是爹爹并不常年在家。
为了给母亲治病,爹爹常年在外,四处寻医问药,只每年年节时分才会归家几日。
安清淮归家那几日,往往是安又宁这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他不用再日日刻苦修习剑道,也不用再夜夜熬灯温书。他可以趴在爹爹的膝弯,眨巴着眼睛听爹爹云游途中的趣闻,也可以让爹爹带他出门逛街买糖菓子吃,爹爹每次都耐心又温和,无论是爹爹对他说话,还是爹爹听他娇气又黏人的罗里吧嗦。
一点都不会嫌烦。
他性子黏人,爹爹在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前前后后的跟着爹爹,高高兴兴的做着爹爹的跟屁虫,就算一整日里什么也不做。
若是轮到爹爹坐至一处处理飞云阁公务时,他总会在门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爹爹看见了,便会笑着冲他招招手,他一路快跑至爹爹近前,爹爹就会一把将他捞至怀中,胡乱的揉着他的脑袋,逗上一逗,等逗的心满意足了,这才仍不撒手的抱着他,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埋头处理公务。
他每次在门口都会故意让爹爹看见。
若爹爹一时不察,他便会闹出一些小动静,引来爹爹的注意,爹爹发现他的小伎俩也从不拆穿,每次都笑呵呵的将他唤至身边,搂到怀里。
安又宁每每缩在爹爹的怀中,闻着爹爹身上那股棉花被日头暴晒过后般,温暖干燥又令人安心的香气,都会伸出小手拽着爹爹的衣袍,困倦的打着哈欠入睡。
爹爹的衣袍每次都被他拽的皱巴巴的,有时候甚至还会沾上他的口水,可爹爹一如既往的笑的开怀,一点都不会生气,反而会将他高高举起来,也逗了他开怀的笑。
安又宁每年都会将这种快乐在心底珍藏,在年后爹爹离开的当日,就开始期待起来年的重逢。
每当难过的时候,他便将这些珍贵的回忆翻出来不断反刍,想着想着,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安又宁亲昵又怀恋的握着爹爹宽大的手掌,有些难过道:“大师兄,大师兄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垂下长睫:“我又寄了好多信回去,都石沉大海,也不知大师兄收到没有,我以为……我以为飞云阁真的不要我了。”
安清淮突然叹口气,摸摸安又宁的头,语态慈柔:“你们两个小孩儿,一个比一个倔。”
安又宁抬目过来,安清淮继续道:“你的信,你大师兄都收到了,一封都没有丢。我来之前,他还偷偷的让手底下的人时时打听你的消息,关切于你,就是梗着脾气硬不回你,想逼你回来。”
安清淮笑道:“你倒好,性子虽柔悯怯弱,内里却小牛犊一般执拗,熬了这般长时间,都快把你大师兄的鼻子给气歪啦!”
安又宁难得由着性子噘嘴:“爹爹,您还打趣我!”
安清淮哈哈笑道:“你是你大师兄一手拉扯大的,我本以为你大师兄会把你教成一个严肃的小古板,每年归家你却软软一团,黏人的紧,倒打消了我的疑虑。谁成想,我们黏人的小宁儿竟也有叛逆期,还玩了一把大的,虽吃了苦,瞧着倒也有几分自立担当的骨气,还算成器。”
听闻,安又宁不免忐忑:“爹爹,我叛出飞云阁叛出正道,让您难做……您、您不怪我吗?”
安清淮一愣,知晓这小家伙又犯了多思多虑的毛病,便忍不住拉拉他的手,认真的看着他道:“那你后悔吗?”
安又宁咬唇,半晌,顶着安清淮灼灼的目光,摇了摇头。
安清淮笑道:“宁儿,你要知道,生而为人,很难不辜负所有人。”
“自你出生,为父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问心无愧,不负自身。”
安清淮缓缓道:“修道本就是修心。世道艰险,你很难讨好所有人,能做到为父的要求便已可立身天地,自由来去。宁儿,你已做的很好。”
“至于其他,爹爹还在呢!”安清淮冲安又宁眨眨眼,“你小小年纪,莫要如此操心,小心变成比爹爹还要老的小老叟。”
安又宁眼中泪意星星点点,心口却觉得酸酸热热的,漾起一股暖意。
“至于你大师兄……啧,”安清淮故意皱起眉头,逗安又宁,“等他不气了,爹爹再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今可不敢撞枪口。”
安又宁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发愁,低落道:“大师兄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安清淮本还想逗自家儿子,却见儿子确实十分在意此事,想了想最后还是认认真真的劝慰道:“你大师兄想法自是好的,但也不能枉顾你的意愿……不过不管如何,一家人,怎么会有真生气的时候?”
安清淮道:“我们都只是担心你罢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抚上安又宁右脸处的锡银面具,在安又宁下意识要躲的时候,收回了手:“宁儿,日子过的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晓,为父只想让你知道……”
安清淮一双眼疼惜的望过来:“若此处过的不甚开心便回来罢,别处不容你,飞云阁总是你的家。”
安又宁抿紧唇,没有说话。
安清淮叹息一声,知晓他向来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自己虽如此劝,但出于对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考虑,这孩子怕是宁愿自己横死在外,也不愿再回来拖累他们。
安清淮也不再劝,只怜惜的去捏捏他的软耳朵。
一阵静默过后,安又宁欲言又止,思了又想,终于还是岔开话题,问到了母亲:“母亲如今身子可还康健?”
提及此事,安清淮的脸色凝重下来,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你娘亲病情又重了些,不过不要紧,如今只差一味仙草,为父马上就要凑足丹王所说的药引了,你娘亲的病很快就会好。”
安清淮让安又宁不要担心:“为父打听到那味仙草长在魔域的万兽涧,为父看过你之后,便要出发去此地寻找。”
安又宁听闻却是一惊,脱口而出:“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各种毒瘴幻域,万分凶险,爹爹不可去!”
自安又宁记事起,就知晓爹爹曾去丹心派丹王处求药。
丹王却只给了爹爹一张药方,说凑足药引母亲的病方有希望,为了这一丝微渺的希望,爹爹常年奔波,处处找寻那一味味刁钻罕见难得的药引。
安又宁知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从不相拦,可这次是向来有进无出的魔域万兽涧!
四方城与北望城东郊毗邻,万兽涧便在北望城极东南之地,向来是隔绝南边无定派狭长地域的天险之一。
既是天险,便无一不危险。
飞云阁不仅因他在正道处境尴尬,当年又坚决反对过其他门派清除紫光阁一事,本就做事艰难,如今爹爹要去万兽涧,却不从无定派的地盘入万兽涧,一来怕是因为爹爹自己心中膈应,二来就应是无定派不允了。
爹爹若真从无定派入万兽涧,定要与无定派商谈代价,爹爹不愿与之打交道倒可以理解,可先不说万兽涧本身如何凶险,以爹爹的正道身份,行走在魔域本就面生招眼,从北望城入万兽涧,岂不更是步步危机!
安又宁担忧又焦急的抓头发,甚至单是想想情绪都开始有些应激,他霍然起身,垂在袖袍下的手指开始痉挛,瞳孔内是挥之不去的惊惶恐惧:“爹爹,您不能去!”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