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教学


    小水母是有一套人鱼观察日记的。


    他没告诉沈寂宵, 自己偷偷地记录。


    他专门为人鱼储备了一颗容量比较大的珍珠,里面放着沈寂宵的各种反应,他高兴、生气、精神力变化、生理变化, 等等。


    事实上他有过很多这样的珍珠,记录着不同种族的习性。


    毕竟唐釉已经不记得以前很多人鱼一族接触的细节了, 他又对人鱼一族很感兴趣,而且沈寂宵不像传统人鱼, 值得唐釉为他专门制作一个记录用的珍珠。于是在小沈不知情的情况下,唐釉已经在一颗珍珠里储备了各种各样有关他的事情。


    取名为人鱼小沈观察日记。


    唐釉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 但他此刻通过水流中细微信息的变化、人鱼精神力的波动,还有他腰腹尾巴的异常反应,判断出来。


    小沈这是到繁殖期了。


    这很正常,生物本能里总是有追求延续的一部分, 要么延续自己, 要么选择下一代传承。人鱼一族已经算不那么注重延续的了, 他们往往二十岁才成年,和某些一个月就能怀孕的快餐型物种不一样,人鱼的繁殖期并没有那么频繁。


    大概几年才有一次。


    如果有定期举办祭祀的话, 那大概率会和精神力的感召重叠。


    沈寂宵说过自己的年级, 也就二十四多一点, 按人鱼的年纪算,才刚成年。


    唐釉推测, 这可能是小沈成年后迎来的第一个繁殖期。


    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小沈可就不这么觉得了,唐釉刚说完,他整条鱼就变成了糖醋的, 大声辩驳:“小水母,你别胡说!”


    唐釉本来还困着呢, 他这样大的反应,反倒清醒了:“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嘛,春天到了,这很正常。”


    小水母挠了挠自己的身体。


    “噢……我明白了,我妨碍你了。”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以一种过来鱼的口吻说的,“也许我们以后该分开睡,我太不照顾你的隐私了。我知道的,你现在肯定想看见年轻尾巴好看的漂亮鱼。”


    “不,你比那些鱼漂亮。”沈寂宵下意识反驳。


    说完,小沈成功从糖醋鱼变成了红烧鱼。


    光速离开这个世界。


    ……


    沈寂宵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因为在唐釉边上胡思乱想而被发现的事实。


    不,绝对不是繁殖期到了。


    沈寂宵坚定地想。


    是小水母认错了,他是人类人鱼混血,物种规律和普通人鱼肯定不一样,小水母肯定是看走眼了。


    他兀自社死了一会儿,心绪才终于平静下来。抛开他发情的事,小水母醒过来之前做了什么噩梦,本人是半个字都没提。沈寂宵直觉那不是普通的噩梦,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梦境之外小水母激荡出来的痛苦情绪,不是假的。


    他旁敲侧击:“你好像没睡好。”


    “有点。”小水母正在梳理自己的触手,他偶尔也是爱干净的。


    他平常依靠这些触手捕捉海底漂浮的食物,触手能很好地黏住食物碎屑,当然也能很好地黏住垃圾,久而久之会变得有一点点小脏。他有空的时候就会挨个梳理过去,把没吃掉的食物碎屑也一并丢掉。


    几十根小触手,梳理起来是要点时间的。


    沈寂宵死活不让他再提繁殖期的事,小水母不知道为什么人鱼那么抗拒,他怀疑可能是小沈从小没在聚落长大,缺少了一些人鱼族的性教育……又或者更习惯陆地文明。就小水母观察而言,陆地上似乎对这种事更加的避讳。


    嗯……就是喜欢偷偷摸摸来,要拉个灯什么的。


    唐釉扒拉着自己的小触手,稍稍担忧了一下小沈和小小沈的教育问题,生老病死不应该被回避。


    沈寂宵则仍旧在想着那个噩梦的问题,他干脆直接说:“你好像做噩梦了。”


    “好像是有。”唐釉不怎么在意,“没事,醒过来就忘记了,既然忘了,就不算什么大问题。”


    他看起来真没把做噩梦当作什么大事,很直接地说:“你知道的,我丢了很多记忆,有时候白天受到一些事情的刺激,梦里就会想起一点,当然也很容易再度忘记。”


    “但……”沈寂宵仍不能放心,“你那时候看起来很痛苦。”


    小水母终于梳理了一半的触手。


    他想了想:“我发现了一件事。”


    沈寂宵:“什么?”


    “当我们回忆过去的时候,总是更容易想起那些具体的、不高兴的、痛苦的回忆。那些回忆都显得十分细节。但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记忆就只会很敷衍地告诉我们‘啊,这是一段快乐时光’。”


    “负面情绪在记忆里太突出了,所以我不爱去回忆那些痛苦的事情。”小水母高高兴兴地拍着触手,“我想做一颗很久以后回忆起来,会很敷衍地说‘昨天很快乐今天也很快乐’的小水母。”


    沈寂宵想了想,确实,人总是更容易记住伤痛。


    但他不一样,他不觉得回忆过去想起美好的片段,会敷衍着过去。他要把每一个美好的记忆都刻下来,刻在灵魂里。


    他一愣。


    好像忽然就理解了小水母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刻录珍珠。他大概也想要努力保留那些具体而美好的回忆吧。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顺着小水母,而是提出了另一种看法:“遗忘是一种逃避,也许在很久以后,这些记忆又会因为各种原因跳出来困扰你。忘记它们只能享有一时间的安宁。”


    “那,人鱼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直面它们。”沈寂宵说,“当你面对过那些最痛苦的记忆,接受它,战胜它,它才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小水母想了想:“听起来很累。”


    “一劳永逸。”沈寂宵的声音又柔软下来,“当然,也不一定要和那些痛苦的回忆正面对决,你可以找个听众,和人聊一聊,只要能够解决就是好的。”


    他几乎把“快找我聊天快找我聊天”写在脸上了。


    小水母噗得一笑。


    “不是啊,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小水母梳理着自己的另一半触手,“倒是忽然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嗯?”


    “人鱼你打碎了魔镜,可能会沾上一些诅咒,本来应该找一个大师去看一看的,但很可惜附近最有名的诅咒女巫就是……哎,我倒是也能看,只是怕看不全。”小水母仔细地检查着,“目前没感觉到有诅咒的存在。”


    沈寂宵应了声。


    他不怎么在意这个。


    “还有就是……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那些念头,感觉可能冒犯到你的隐私了,对不起。”之前忙东忙西,又累的要死,小水母都没来得及细想。


    沈寂宵刚放下去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他紧张到马上能把自己的胃吐出来了,可表面上却越来越冷静,成为一条冰镇过的鱼:“没事,那是迫不得已,不算冒犯。”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急迫,但微微伸长了脖子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条马上要上断头台的鱼,引颈受戮:“我能问问,你看见了什么吗?”


    “当然,”小水母专心致志梳理自己最后的两三根触手,没注意到小沈已经快要死去活来了,“其实也还好,之前在隧道里,我们不是看见了你的美梦,关于我舔掉你脸上的奶油吗?”


    沈寂宵紧张道:“嗯。”


    “那些念头感觉也差不多,就是反过来。”小水母用精神力戳了一下沈寂宵的脸,“你在我脸上啃,但我脸上没有奶油,不知道你在啃什么。”


    “还、还有呢……”沈寂宵听了第一个已经想死了,但很可惜,那些念头足足有七八个。


    “记不太清了,有一个好像是你啃我的手指。”小水母犹豫地举起自己的触手,“我记得我们在陆地上买的戒指,你把它套在我的手指上,然后啃了一下我的指节。”


    “小沈,你不会真的想吃海蜇吧……”小水母抱住自己,“我不好吃的,你不能抱着我啃,一点都不好吃的。”


    那应该是吻。小水母一点也不懂,真是太……好了。


    沈寂宵安详地闭眼。


    ……


    修整过后,沈寂宵带着小水母游了几天,几乎没在任何地方停歇,直到一处半岛。


    “最近的鱼儿好像都在往回游,我听他们说,台风要来了。”小水母无聊地扒拉沈寂宵的头发。


    他们现在的路线其实是再往南走,此时离海峡已经很远了,船只数量变少。特别是据说几天后会有一次台风,此时没有任何渔船敢出行。


    “往深海游一游吧。”小水母说,“我们要避着点台风,虽然这个季节的风暴通常不会很大。”


    他们对风暴都有一点敬畏,自然选择了远离。


    但好巧不巧的,在他们往回游的时候,台风已经来了。迫不得已,他们只能就近找一个水深一点的地方避难。


    要很努力才能看见水面,原先清澈的海水变浑浊了,豆大的雨滴打碎了海面,一天到晚都是阴雨,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模糊,只有水和风的声音。


    窝在海底避难的日子实在无聊,最重要的是,找不到什么食物,沈寂宵连着啃了几天海胆贝壳海草,吃得魂儿都快发绿了,偏偏那些比较填肚子的猎物也都去避难了,他只能徒劳叹气。


    小水母倒是很高兴能休息一会儿。


    他看着略显焦躁的人鱼,越发觉得这是人鱼的繁殖期到了。繁殖期的雄性人鱼会更加暴躁,更加有攻击性,有时候为了争夺配偶还会大打出手——仅限于年轻鱼,人鱼一夫一妻制,要么早早定了配偶,要么性格比较看得开,不会这样争风吃醋。


    苦等台风过去也无聊,小水母放下了人鱼小沈观察日记。他向人鱼招手:“小沈——”


    “怎么了?”沈寂宵以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飞速赶来。


    “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很适合上课。”


    “嗯?什么类型的?”沈寂宵已经习惯了小水母给他补课,紧急学习一些海洋常识。


    小水母高高兴兴地举起触手:“是人鱼的性教育!”


    第62章 但是


    沈寂宵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 所以他还下意识反问一句:“什么?”


    “性教育啊。”小水母搓搓手,“我觉得这很有必要,你之前只在人鱼聚落呆了一会儿, 医师讲的可能不够清楚。”


    实际上医师讲得很清楚,但大部分只讲述了人鱼该如何繁殖, 没有……情爱相关。


    沈寂宵阿巴阿巴了一下,看起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其实走了有一会儿了。他脑袋里的东西天旋地转了一会儿,终于是反应过来, 眼前这只软乎乎的草莓水母糖说要教他一些……


    性。


    人鱼:。


    不行,他今天是好不了了。


    “别想歪,我是很正式地教,虽然我知道的不多。”小水母掏出一颗珍珠, 往里面注入魔力。他刻录的珍珠可以在合适的情况下放出投影, 正巧他们最近在一面整齐的石壁边上避难。


    于是深灰色的石壁上清楚地出现了一个沈寂宵。


    板板正正的, 沈寂宵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小水母什么时候给他录的图像,比工会的证件照还要证件照。


    “要重视起来的!”小水母用精神力卷起一颗石头,敲了敲墙壁, “如果不重视繁殖期, 可能会导致生殖腔发炎, 人鱼你也不想被割掉一块肉吧——虽然大部分治愈魔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治标不治本。”


    “人鱼的生殖腔在这个位置, 尾巴的下方,这里,鳞片的形状会有所改变……”


    “在繁殖期的时候, 雄性人鱼会更加暴躁,会散发一种很特别的信息素, 而雌性人鱼会开始孕育卵,通常来说会孕育不止一个。”小水母正儿八经地讲着,“通常来说这两种情况都会极大地消耗人鱼的精力,所以在繁殖期结束后,一定要及时地补充营养。”


    “甚至有的鱼因为太亢奋,整个繁殖期都吃不下饭,最后瘦了一大截呢!”


    小水母想了想:“像那种因为太亢奋所以一直想要繁殖的情况,会透支身体。但如果一直憋着,就会损坏身体,轻则发炎,重则生病昏迷,还有一种可能性是把所有的精力发泄在别处,比如斗殴。”


    小水母觉得沈寂宵的情况特别符合后一种——找人斗殴。


    他该早点注意到的,沈寂宵24岁了,在春天情绪不好是很正常的。


    听小水母讲了一大段理论知识,时不时用石头敲一敲投影相应的位置,人鱼都有些自暴自弃了。


    看什么投影啊,他自己身上这不是有一条新鲜的大尾巴吗?


    “水母老师。”他倚靠在墙上,砸吧了一下嘴,感觉口腔里还是只有寡淡的海草味儿,“可以说说具体的实操的部分吗?”


    “嗯?”


    唐釉犹豫了一下,“可以是可以啦……但是人鱼你不介意被我碰到吗?”


    沈寂宵真的被弄笑了,他偏头,闷闷地笑了两下,半开玩笑地回应:“当然不介意,你不是说上课吗?只是科普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于是小水母信了。


    他伸出精神力,试探性地牵住了人鱼的手:“我先说好,我知道的真的不多,前面不知道,后面不知道,只懂一点点最基础的生理知识。”


    沈寂宵:“没事,我懂的比你还要少。”


    小水母把精神力绕了一圈,贴了贴沈寂宵的腰。人鱼是有人鱼线的——这听起来是一句废话,但沈寂宵的身材确实挺好,看起来有肌肉,但没紧绷的时候,摸起来是柔软的。


    他倒是很放松,随便小水母尝试。


    小水母的精神力在他腰上摸了摸:“我知道的真的不多,比如你没告诉我之前,我真不知道人鱼一族调情会摸腰。”


    “嗯。”沈寂宵就看小水母,“还有呢?”


    小水母不太敢用力,他把精神力分成小股。精神力压过去的触感其实是柔软的,富有弹性,像一个透明的水球,会随着身体的形状而改变。比手指抚摸过去要更加的轻柔。


    沈寂宵轻轻地吸了口气,察觉到小水母的精神力抚摸到了他的尾巴,而且是在小腹的鳞片上抚摸。


    他沉沉地往下看了一眼。


    作为一条鱼,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但二十多年来作为人类的习惯,还是让他觉得,这里被触碰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


    小水母没察觉到沈寂宵的视线。


    他摸了一会儿,高兴起来了。


    毕竟很少有鱼那么大方嘛。都愿意贡献自己的身体了,他非常愉悦地记录着沈寂宵身上的小细节,想着回去之后就能填充人鱼观察日记,非常高兴。想必这次之后他对人鱼的身体结构能有更多更丰富的了解。


    他分出两股精神力,顺着腹部的浅色鳞片往下。侧鳍其实和今天的课堂没有任何的关系,但是沈寂宵的鱼鳍很不听话,唐釉摸下去的时候它们开始乱飘,如丝带一样糊了过来,为了不让它们影响教学,小水母只能握住侧鳍的根部,把它们拨开。


    人鱼尾巴背后的鱼鳞会更加坚硬、更符合扇形,但腹部的鳞片就有些薄而柔软了,离生殖腔越近,就越容易出现些奇形怪状的鳞片,它们紧密地嵌合在一起,有几片没有任何颜色,通体雪白。


    沈寂宵自己也没研究过自己的尾巴,因此小水母摸下去的时候,他也在观察。


    小水母在一个位置按了按:“如果是雌性人鱼,这里就会有子宫。”


    沈寂宵被他按得感觉很奇怪,他有一点想甩尾巴,但考虑到水母小课堂还没结束,强行压下了自己的冲动:“雄性人鱼呢?”


    “在更下面。”


    小水母的精神力开始狂魔乱舞,不敢乱碰:“总之就是,抚摸抚摸,只要人鱼你别去找一些奇怪的东西,也别憋着,就可以了。”


    “是嘛。”沈寂宵睁大了眼睛说瞎话,“我不会。”


    小水母的精神力停滞了一会儿:“嗯……”


    他似乎在想“这也要我教?”,呆呆的悬停在空中,看着大脑运行过载了,看着很可爱。


    沈寂宵心想今天已经玩够了,他发现逗一逗小水母也能打发时间。但他刚想要结束,小水母就一股气地把精神力堆过来,在他身上乱按。


    嘶——


    沈寂宵发现自己玩得有些大了。


    他真以为小水母是随便教教的,因此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程度。


    “总之就是这里,拨开一点鳞片……”小水母大抵是没有在观察他的,单纯就是随便的按按,摸到什么就按什么,“我应该没找错,啊啊啊好像摸到了……”


    “小水母……”沈寂宵声音微沉,“别说了。”


    “别看。”他又强调。


    “我努力,我努力不看。”小水母伸出几根触手徒劳地捂住自己的身体。但这根本没有任何的作用,因为他本质上并不靠自己来观察周围,而是靠精神力。此刻他的精神力充满了周围,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小课堂上得很成功。


    “总之就是这样……”小水母去牵他的手,“摸一摸……什么的。”


    “你在这里等着。”沈寂宵不平静、不安详地闭了闭眼,“我去另一边自己呆一会儿。”


    但他要走,小水母的精神力却还勾搭在他手腕上。


    沈寂宵:“怎么了?”


    唐釉也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沈寂宵几乎对他有求必应,他也稍微地任性起来了,讷讷地吱了一声:“没见过,想看着。”想补充人鱼观察日记之生理结构。


    可能是为了安慰人鱼,他还补充了一句:“不丑……和我颜色差不多嘛,形状也挺……”他一时间找不到形容词,其实小水母没有办法想象这种如何塞进去另一个地方,他完全是理论派,而且人鱼繁殖主要也是体外受……精,只有为了快乐才会做一些事——据说是为了快乐。


    “唐釉。”


    沈寂宵猛地游了回来,小水母说的话实在太超过,他理智终于要全面崩盘了。他靠近,视线集中在小水母身上:“可以请你变成人类的模样吗?”


    “可这是在海底……”


    “一会儿,只需要一会儿就好了。”沈寂宵看起来巍然不动,但腮孔已经在剧烈张合,“我会用一个水下气泡术,你应该也会,能在水底下支撑一会儿。”


    唐釉不知道沈寂宵要做什么,但他还是相信人鱼的,直接就照做了。


    变成人类后在水中就会变得非常不适,呼吸只能在气泡里,他也不会用人类的身体游泳,徒长了很好看的四肢,结果胡乱扑腾。


    沈寂宵握住他的腰,把他固定在自己怀里:“别动。”


    一人、一人鱼都需要气泡里的氧气,何况人鱼呼吸急促,很快氧气就不够多了,小水母又加了点气泡,但那种闷闷的感觉如影随形。


    他也开始喘气。


    “唐釉。”


    “嗯?”


    沈寂宵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又叫他:“唐釉。”一声叠着一声的,他身上又很热,呼出来的气息也是热的,小水母本来就有点呼吸不过来,被他抱住之后也开始变热。


    “嗯。”


    沈寂宵叫一声,他就回答一声,脸红成一片,耳尖也是能滴出血来。他能感受到人鱼的鳞片在他身上蹭,他身体上肌肤薄,感受都很明显,缺氧之后晕乎乎的,又觉得自己是应该帮人鱼解决一下——他惹的祸嘛,也是他自己说要亲自看着的。


    沈寂宵更用力地把他抱住,几乎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下次别做这种事了。”看见唐釉慌不迭地地点头,眼尾沾着一点海水,微微发红,也可能是刚才被吓到了,沈寂宵注意到自己把小水母身上掐出痕迹了,明明他只是握了握腰。他想了想,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角,“特别是对其他的人。”


    “嗯……嗯,我知道错了。”小水母胡乱点头,非常惶恐,“但是……你好像还没解决。”


    第63章 喜欢吃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一步呢?


    沈寂宵轻缓而克制地呼吸着空气, 他的呼吸和小水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争抢了气泡内本就不多的氧气,这也导致他们二人愈呼吸愈缺氧, 理智逐渐走向危险的崩坏边缘。小水母一开始还记得往气泡里面补充点新鲜空气,很快就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有时候要喘得不行了才补充一口氧气。


    沈寂宵心想不应该啊。


    小水母那点抚摸真就是乱摸,看得出来他肯定是没研究过人鱼尾巴某些部位的结构, 精神力一度想把他的鳞片翻起来看看。就这点不轻不痒的触碰,理论上不会有任何反应。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 沈寂宵忽然看见了小水母——人形的小水母。


    他第一反应是出现幻觉了,他精神力没被封印住的时候会很容易出现这种幻觉,还没来得及检查自己眼睛里的封印,他就看见唐釉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低下脑袋, 双手按在他尾巴上, 顺着鳞片一片一片地抚摸。


    沈寂宵只听见了大脑里“轰”地一声。


    血流奔涌。


    他知道自己出现幻觉了,但根本来不及处理,反而由着这股冲动, 向小水母提出了过分的请求。


    “对不起。”小水母反而道歉了。


    这之后, 小水母彻底怂成了一团, 沈寂宵要做什么,他就乖乖地应下。


    被吓到了。


    小沈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唐釉迷迷糊糊地想, 太凶了,有种不容拒绝的感觉。


    他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倒是不介意沈寂宵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当然更大的原因是他没来得及反应这些疼痛。被抱着的时间久了,他多少也增长了一些经验, 知道什么样的姿势可以偷懒,于是主动地伸出手攀在对方背上。


    这样一来,他虽然轻松,却看不见人鱼的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抱歉。”沈寂宵低下头,在唐釉肩头轻轻地咬了一下,略微尖锐的犬牙蹭过去的时候唐釉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又绷紧了点,“可以了。”


    唐釉就重新变回了小水母。


    他内里的粉色都快变成虾红色了,非常的鲜艳,小触手不知所措地僵着,安静地往海底沉了下去。


    沈寂宵捞住他。


    事实上他的后悔程度远远高于小水母。


    大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支配了,居然对小水母提出了这种请求,他在内心唾弃地呸了自己一口,可脑袋里却转悠着小水母趴在他身上,因为缺氧而喘息的声音,腰也很好摸,滑溜溜的,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称得上完美无瑕,且任人摆弄。


    沈寂宵更加觉得自己非常缺德了。


    怎么能对一只小水母、自己的救命恩人、很难得的朋友……


    在内心咕嘟咕嘟地纠结了一会儿,他终于把这些事情的发生归结于人鱼的繁殖期到了。


    果然小水母的理解是正确的。沈寂宵严肃地想。


    他以前确实没产生过那么强烈的生理反应,结果变成人鱼被小水母摸了两把,居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产生幻想是犯错的第一步,他对小水母产生了离谱的幻想,这一定是人鱼血统的错。


    人鱼血统坏,小水母好。


    ……


    他们换了一个地方休息,一直到台风结束——也就两三天的事。


    唐釉几乎没再提过繁殖期的事,只是到了晚上会默默地和沈寂宵离远一点,不再贴一起休息了。


    这一发现让沈寂宵有些沉默。


    他的错。


    他开始思考如何让小水母更开心一点,研究了一下路线,发现正好离某个沿海城市近了。小水母似乎很喜欢陆地上的食物……如果食物不行,他就去买一匣子珍珠,总能找到些办法。


    当他提出这件事时,小水母没有拒绝。


    唐釉其实完全不生气。


    他思考过后觉得这应该是人鱼正常的繁殖期,是他的小课堂做得不够好,不应该乱摸人鱼尾巴敏感的地方。他应该给小沈留点个鱼空间,让他有更自由的生活,不能整天黏在小沈身上——小沈是一条很大的鱼了,说不定他的存在会影响到他找伴侣。


    于是小水母决定和小沈保持一点点距离。


    他显然是不知道自己不和人鱼贴贴的那几天,让人鱼辗转反侧思索了很久。


    看着人鱼用精神力清理沉重的石头、搬运杂物,好清除出一片干净的地方休息,小水母忽然说:“你的精神力增长得好快哦。”


    “是吗?”沈寂宵没什么感觉。


    小水母的精神力太过庞大了,任何人或者鱼在他面前都会变成沧海一粟,所以他虽然一直在努力锻炼自己的精神力,却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什么效果——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嘛。


    唐釉看了看:“真的进步很快呀。”


    小沈的天赋还是很好的,至少没有愧对他的人鱼血统,除了唱歌的时候。唐釉很少会想起沈寂宵唱歌的模样,他就在海妖的洞穴里唱过一次,但可以让小水母难忘终身了。


    实在是不像人鱼唱的。


    “明天就上岸了。”沈寂宵装模作样而充满僵硬感地转移话题,“你上次在陆地上有什么喜欢的、或者讨厌的东西吗?”


    小水母是想也不想:“洗澡。”


    “……”沈寂宵也是想都不想,“不行,得洗。”


    “那没有了。”唐釉是一只什么都能接受的小水母,他不介意恶劣的环境,如果必要,热水也能忍一忍。


    “好。”


    唐釉注意到人鱼的情绪闷闷的。


    他想不出来最近有什么事,除了他们被台风困在这儿有些无聊。可这两天也是来了不少一同避难的小伙伴,他们聊着这篇海域发生的小趣事打发时间,很是热闹。


    噢,人鱼不爱参加这种小鱼小虾的夜间聚会。


    小水母倒是和他们聊得很高兴。


    海龟:“你知道吗?东海岸上那个领主。”


    小水母也是上过陆地的水母了,非常高兴能参与到这种奇闻轶事的讨论环节:“当然知道。”他是小沈的上司呢。


    “听说他非常独断,非常专横。”海龟从南国沿岸过来,听了一耳朵东域领主的风评,“南国的大王子……也许是二王子,听说前段时间和领主见面洽谈,被他气到卧床不起了,吐了一斤血。”


    “这么凶呀。”小水母美滋滋地吃着瓜,“都气到吐血了。”


    海龟深以为然:“那王子也不是什么好的,他晕倒了,海边的百姓们在偷偷地庆祝呢。唉……实不相瞒,我家世世代代都住在南国海边,但最近那王子病了,说把海龟壳磨碎了吃下去能治病,吃一只不够,要大批大批地捞,从里面挑出最好的,连我们产在沙滩上的蛋都被挖出来了。”


    小水母听得心惊:“天啊。”他是最讨厌浪费食物的,也最讨厌残害生命。


    海龟摇了摇脑袋:“不谈这些了,我们族群商量过后觉得还是得远离人类,正在举族搬迁。你也别在东海岸逗留太久,小心这边的领主忽然想吃凉拌海蜇皮。”


    小水母打了个激灵。


    这些事情他没和沈寂宵说过,沈寂宵和东海岸领主好像关系很好,他转述坏话大概会引起对方的不高兴。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便若无其事地戳了戳人鱼,打算旁敲侧击一下:“人鱼,你和东域的领主熟悉,你说他会喜欢吃凉拌海蜇吗?”


    人鱼显然是在魂飞天外的,湛蓝眼眸放空着,一看就知道在发呆。闻言,他看了一眼小水母,嘴比脑子更快:


    “吃……哪种吃法?”


    第64章 干杯


    唐釉心里一凉:


    糟了。


    那人真是个吃水母的, 都已经思考过抓到水母该怎么吃了。


    他默默下了决定,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远离某些人,不要靠近。小沈就很好了, 至少小沈不吃水母。像水母这种含水量极高,吃了约等于没吃的生物, 自然界其实没什么动物会去啃,毕竟没营养嘛, 为了活着,大家都更喜欢一些效率高的方式。


    只有满足了生存, 才会去选择一些吃起来更加愉悦的食物。


    当然,唐釉并不觉得吃水母会令人高兴。


    沈寂宵并不知道他发呆的一句话被小水母脑补出了一个邪恶的、喜好吃水母的人。


    有过一次上岸的经历,这一回唐釉很平静地游到海岸,很平静地变成了人类。


    然后很平静地躺在了石头上。


    起不来, 还是起不来, 指望自己能长出硬骨头支撑全身还是太奢望了。小水母安详地拨了一下海水, 只让自己的脸维持在水面之上。


    他变成人类也是天生会游泳。


    倒不是四肢有多协调,只是太过熟悉水,一点也不害怕, 只要不扑腾, 人体总还是能浮起来的。


    他静静等待沈寂宵来捞他。


    耳朵里灌着水的时候, 世界都好像被静音了。他抬头凝视天空,用眼角的余光去瞅太阳, 直到大团的云把太阳遮住了一角。


    台风刚过,降了温,海水凉凉的, 不是很清澈。但天空澄澈极了,蓝是蓝, 白是白,云和天分得极开,没有什么丝丝缕缕的薄云。


    视野里出现人类的轮廓。


    沈寂宵遮住了光,挡住了小水母看天的视线:“怎么一动不动?”


    唐釉其实就是偷懒,下意识想要个抱抱。


    但他蓦然想起来前两天的抱抱,不好的记忆出现了几秒。小水母的大脑努力地思考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一偏。


    小沈一上岸就很有人德地给自己用了障眼法,坚决不在阳光下暴露自己的身体。可惜这些障眼法对小水母而言没有用,他看得清清楚楚。


    感觉人类的……没有人鱼的……可怕。


    小水母伸出手:“可以拉我起来吗?”


    沈寂宵早就准备好了。


    他握住小水母的手,知道这样拉会让人的胳膊有些痛,于是弯下腰,把这只懒洋洋躺在水中的小水母拦腰抱起来,甚至掂了掂,把水珠抖下去。


    “先去买些衣服。”


    “嗯。”


    ……


    由于是第二次上岸,唐釉没有像第一次那么好奇,而是乖乖地被摆弄着,被拉去洗澡穿衣服。他静静地看着小沈忙来忙去,挑衣服的时候还不忘从边上摸出一只银色的手镯,一些奇奇怪怪闪闪发光的银色链子,镶嵌了珍珠和贝壳。


    小沈若无其事地:“你喜欢什么,可以买。”


    唐釉看什么都挺喜欢的,挑不出什么好的,沈寂宵问他,他就很认真地挑选了五分钟,选了一条:“这个。”


    果不其然是珍珠,而且是粉色的珍珠。


    沈寂宵也不问价格,拿了就去结账,之后又开始寻找住宿的地方。


    直到解决了在陆地上生存的基本问题——衣食住行,沈寂宵终于松了口气,返回来问小水母:“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他做好小水母什么都不说的准备了,结果小水母想了想,报出一个词:“酒。”


    “我想喝酒。”


    “不行。”沈寂宵要拒绝。


    “人鱼……”小水母可怜兮兮地看他,“你答应过的。”


    在视线进攻下,沈寂宵终究还是同意了小水母的请求,挑了一家酒馆。


    酒馆里最多的便是来往各地的冒险者和魔法师,都是在这儿歇脚的人,形形色色。为了不叫唐釉看见大片发酒疯的醉鬼,沈寂宵甚至选了一家价格高些的酒馆,防止遇到骚扰。可惜这并没有什么用,他们一进去,立刻就收获了许多关注。


    而他们并没有发现。


    沈寂宵全部的心神都在小水母身上,酒馆里除了浓郁的酒精味道,还有些烟卷的气息,不是很好闻。他准备看着小水母的脸色,一有不对就把人拉走,单独买几瓶酒,出去喝。


    唐釉倒是不在意空气浑浊的问题,他一直低着头,甚至屏着呼吸。他自己走路的次数还是少,不看路总觉得自己的两条腿会绊在一起,只好偷偷摸摸地抓住沈寂宵的袖口,这样运气不好摔了能被快速扶起来。


    “年龄。”他们被短暂地拦了一下。


    沈寂宵熟练地出示了两张冒险者工会的身份证明,是很早就准备的假证,专门用于在外潜伏——此刻被用于不务正业。


    “可以进了,欢迎光临利特酒馆。两位喝点什么?”


    沈寂宵要了份菜单,想同小水母介绍介绍,甚至想把什么酒的历史文化传统也都说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一只开屏的孔雀,遇到什么都急着站出来展露自己,哪怕只是一杯酒。


    “这是……”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便打住了。


    他察觉到半个酒馆的视线的视线都在他们身上,倒没有什么恶意,大部分都是好奇。毕竟沈寂宵和小水母进来的时候没有对自己的魔力做伪装,他们两位都算非人和半非人,血液里充盈着大量的魔力。


    又是生面孔,又强,又长得好看。


    小水母也发现了这种注视,他平等地对每一个人微笑,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脸杀伤力很大。


    “您的酒。”他们做了几分钟,什么都还没做,就有人端来了酒。


    沈寂宵:“我们没点。”


    “是那桌的客人送的。”服务生微微弯腰,退了下去。


    沈寂宵:“……”


    唐釉看着漂亮的、呈现蓝色的酒液,心里大为好奇,同时也对送他们酒的人产生了兴趣:“这座城市的人类真好,之前在衣服店的时候就有人送我花,现在又送酒。”


    “之前有人送你花?”沈寂宵诧异。


    “是呀,你去结账的时候别人送我的。”唐釉从口袋里摸出一多纯白的白兰花,被装在一个薄壳里,“我用精神力保存起来了。”


    沈寂宵沉默。


    他要了两杯酒,喝了一口,只觉得没什么特别的,算是普通酒馆的水平,回味苦涩。


    很快,他们桌上又被送了几杯酒,甚至来了人搭讪。


    小水母安安静静的捧着酒,看起来像个社恐,但其实外向得不能再外向了,他愿意和每一个过来的人类聊天,很高兴他们愿意送酒过来。


    看着小水母和别人交谈时露出的微笑,沈寂宵有点莫名的坐立不安。他吸了口气,等到安静下去,问:“要上去看看吗?据说这家酒馆的天台风景很好。”


    “好呀。”


    他们上了天台。


    天台风景好的话都是沈寂宵瞎编的,实际上只有几张破烂的藤编椅子,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因为已经到了晚上,看不清颜色。


    甚至没有星星,乌云遮住了月亮,只有冷风吹啊吹。


    但唐釉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里的人类好热情哦。”


    沈寂宵:“嗯。”


    唐釉觉得小沈有点不高兴,但是找不到原因。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酒的缘故:“但是酒不好喝。”他手上那杯酒都没怎么动。


    “不好喝吗?”沈寂宵看了一眼,他给唐釉挑的是最合适新人入口的酒了,很清新。


    “苦的。”唐釉看着沈寂宵手上的,“我可以喝你那杯吗?”


    沈寂宵喝了不少,也许他那杯口味还可以。唐釉这样想。


    沈寂宵那杯酒就放在天台的栏杆上,他也没多想,拿起了,浅浅地喝了一口:“咦,不好喝……人鱼,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沈寂宵挪开视线。他本来想着要给唐釉新点一杯的,那杯酒他喝过,唐釉再喝,有些怪怪的。


    他重新拿回自己的酒:“喝不惯就别喝了。”


    两人在天台静坐片刻,什么都没做。


    沈寂宵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他本意是想要叫小水母高兴点的,算是赔罪,结果他买东西,小水母反应淡淡的,一起喝酒,小水母反应还是淡淡的,虽说小水母总是维持着一种淡淡的、愉快的情绪,但沈寂宵并不满足于此。


    他想要一些更特别的反应,一些……有别于小水母对待其他人的反应。


    沈寂宵踌躇片刻,鼓起勇气——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说一句话会这样难,他宁可出去处理各种杂事,哪怕告诉他明天得去干掉一个大魔法师,也比此刻要轻松些。


    “唐釉……”他垂在一边的手握住了陶瓷杯子,手指的温度几乎把玻璃杯捂热,“你喜欢什么?”


    其实他真的想问小水母,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很高兴,但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哪怕在海底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也没有办法像小水母这样,有什么说什么,一切都直来直去的。


    “嗯?”唐釉抬起头,不知道沈寂宵问这个做什么,“我喜欢珍珠。”


    “除了珍珠以外的。”沈寂宵又补充了一句,“在陆地上。”


    他声音十分的缓慢,像是每一个字都要深思熟虑,说完一句,端起手边的酒杯,一口气喝了一大半,直到身体微微发热:“之前的那件事,我很抱歉,我想我被人鱼的血脉控制住了,做出了一些不好的举动。”


    “没事呀。”小水母早就已经略过这件事了,“那不是你的错。”


    他也喝了一口酒水,但只是舌尖沾了沾。唐釉之前死缠烂打地才叫沈寂宵把他带进酒馆,现在绝对不会说自己喝不惯这玩意。他想了想:“在陆地上,我喜欢……”


    沈寂宵全神贯注地听。


    “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和你在一起就行。”唐釉给出了答案,“我觉得我们一起旅行还挺快乐的?”


    “……”沈寂宵更是默然,他手脚麻了一半,一半特别高兴,因为某些词的出现而翻涌着,一半又特别冷静,好像被绑着石头,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沟,“我也很喜欢你。”


    “那真是太好啦。”小水母高兴地举起酒杯,“我会把这段记忆刻进珍珠的,你喜欢和我一起就好,我还担心你嫌我太笨只会让你帮忙带着游呢。”


    沈寂宵舌尖冒着酒精泛上来的苦涩,举起酒杯:“干杯。”


    第65章 醉酒


    唐釉总共喝了半杯调制过的酒。


    他一开始喝得慢, 觉得没法入口,习惯了倒也能小口小口地抿进去,高高兴兴地牵着沈寂宵的手, 坐在天台聊天。


    风大,一直凉凉的, 唐釉和沈寂宵一开始都没察觉到酒力。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水母已经喝过头了。


    他眼神清亮, 一仰头把剩下半杯酒喝了,然后便毫无预兆地躺了下去。


    沈寂宵:?


    “怎么了?”


    小水母好似没骨头一样, 躺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胳膊。越躺越柔软,脑袋慢慢移到他腿上,简直要从大腿上流下去。


    “我是水母。”唐釉理直气壮地, “我没有骨头。”


    他脸上挂着点醺醺然的红, 风撩起细软的白发, 整张脸漂亮的不像样。大概是脸颊发烫,小水母伸出手,指节抵着额头, 很浅地哼了一声。他手指也好看, 小臂露在外面, 一整个白玉无瑕,几乎白要得发光了。


    如果这是小水母自己捏的人, 那他无疑拥有极好的审美。


    在海中走了一圈,沈寂宵逐渐认识到,有些美是存在共通性的。


    他抓住小水母的手指:“你喝醉了。”


    “没有~”


    小水母的声音逐渐变成波浪。


    他的手指也开始乱动, 五根手指各动各的,扭来扭去。他大约是忘记了自己的手指不是触手, 没有办法那么灵活。


    “小沈小沈,你变成三个啦!”


    小水母发出了欢快的声音。


    沈寂宵轻轻叹气,一点醉意都没有。他犹豫了片刻是否要帮小水母去除血液里的酒精——算了,不如让小水母享受一下完整的酒精体验,第二天的宿醉时刻绝对能让他再也不想喝酒。


    他抱着软乎乎的唐釉,下了天台。


    这时候注视他们的人反而少了。沈寂宵把唐釉轻轻放置吧台附近的椅子上,把他摆出一个勉强像人类的姿势,自己在一边结账。


    唐釉静静地蜷起来,衣袖下垂,露出手腕上的一串手链。


    放在他手腕上真是合适极了。唐釉的手腕很纤细,但不算完全的骨感,又很白,放什么饰品在上面都很衬。


    调酒师便随口夸了一句,冲沈寂宵抛出一个说不上什么意味的笑:“很漂亮的手链,祝福啊祝福。”


    “嗯?”沈寂宵就是随手拿的,什么上面有珍珠他就拿什么。


    调酒师看他们不懂,大概也知道他们是外地的,主动解释道:“粉色的珍珠在我们这里是定情信物。”


    沈寂宵用一种可怕的速度看了一眼唐釉。


    小水母可能听见了,也可能没有,他昏昏欲睡,灵魂飞天,有人看他就会冲对方笑,露出脸颊上的小小酒窝。他自己迷糊成一团,弄得别人也迷糊成一团,融化在他的微笑里。


    沈寂宵真有些毛骨悚然了,小水母正被酒精刺激着,无差别地释放自己的可爱。


    放他在这里一个晚上,他白日大抵会看见半条河的求爱者。


    想想就可怕。


    沈寂宵叹了口气,把小水母捞起来。他就不一样,他觉得小水母每时每刻都挺可爱的,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免疫,于是能够适应醉酒小水母爆发出来的黏糊劲儿。


    “唐釉、唐釉。”沈寂宵抱他,“能起来走吗?”


    小水母看着他,毫无征兆地一笑,特别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我没有腿,只有触手。”


    沈寂宵:“……”


    ……


    这座城的繁华程度没有米多尔城高,但胜在清净、安宁。一条长河穿过城市,时不时地飘过去几只小船,船头或多或少放着几盏花灯,亮着金色的、火焰的光芒。


    搭乘小船回落脚的地方是最容易的。


    小木船晃啊晃,沈寂宵坐在一旁,叫小水母躺在他膝盖上。船头摆渡的人不声不响,一看就是习惯了各种醉汉。


    清河之上,万千星子流淌。


    天幕之下,水母呼呼大睡。


    沈寂宵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心软把小水母带进了酒馆,这要是没人看着,软乎乎的小水母肯定是会被人捡走的。


    “人鱼……”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釉醒了。他支棱起来一点,感受到小船儿晃啊晃,觉得有些好玩。他并不晕船,甚至很喜欢这种随波晃动的感觉,靠在沈寂宵身上轻轻呼气,眼神落在水中的倒影上。


    那么清澈,那么近,好像随手一捞就能捉到星子。


    小水母想做就做,马上就要伸手去捞。


    “哎……别这样。”沈寂宵可不放心让一只醉了的小水母弯腰玩水,他问,“你想要什么?”河里面有花灯,他以为小水母是想捉花灯。春暖花开,也有些漂浮的水生植物,开着嫩黄浅紫的花儿,折一支想必也很美。


    唐釉毫不犹豫:“那颗最亮的星星。”


    “那是倒影。”


    “想要。”


    唐釉大约是失去行动能力了,醉过头不知道手脚该怎么用,只能像小动物一样四肢并用,窸窸窣窣地爬到沈寂宵身上,捧他的脸:“想要。”


    沈寂宵直接鬼迷心窍:“好。”


    他装模作样地捞了一捧水,手心的小水洼也同样反射出星子,亮晶晶的。


    唐釉迷迷瞪瞪地看了一会儿,愣是相信了一下:“好厉害,真的捞上来了。”


    沈寂宵:“伸手。”


    唐釉有模有样地合拢手指,让沈寂宵把水倒在自己手心,等水平静,他的手掌里也拢了一汪星子。


    “哇……”他发出痴痴的笑,这笑容要比星子亮一点,比摇曳的花灯更美。


    傻乎乎。


    又很好骗。


    船一荡,小水母把水泼在了衣服上,整个人砸在沈寂宵身上,累了。


    “冷吗?”沈寂宵摸他后背。


    “还好。”小水母慢一拍地回答,他怕热不怕冷,但他还是钻进了沈寂宵的大衣里。酒精挥发成了汗,被河面的冷风吹凉了,小水母有点晕乎乎的头疼,特别想找点什么压压额头。


    沈寂宵的胸口显然很合适,一是暖和,二是枕起来舒服,靠着靠着就能睡着。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小沈是鱼,心跳速度总是很快,咚咚咚咚,吵吵的。


    如何回到落脚的店里,小水母已经忘记了。他的记忆停留在钻进沈寂宵的大衣里,之后便彻底断了线,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一睁眼已经是下午,身边空荡荡的。小水母基本没有以人型的状态睡过觉,乍一醒还有些茫然,揪着面前的被子,把布料揉成一团。


    “醒了?”


    唐釉抬起头,看见沈寂宵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抱着一本厚厚的魔法基础,却没拉开窗帘,只点了盏小灯,又戴了只单片眼镜。烛火微动,唐釉觉得沈寂宵身上莫名添了些书卷气——是看起来有些陌生的人鱼。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沈寂宵身边,坐下。


    “头疼吗?”


    “有点。”


    沈寂宵放下书本,去摸唐釉的额头:“下次还喝吗?”


    唐釉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好喝不好喝,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喝……我还是觉得果汁最好。”


    沈寂宵就知道小水母喜欢甜的:“我给你买了椰子和水果。”


    唐釉眼睛一亮:“你真好。”


    他去抱椰子,却听见沈寂宵在后面说:“酒是给大人喝的。”


    “我不算大人吗?”


    “不算。”沈寂宵认真地说,“酒精可以麻痹自己,是一种逃避现实、沉浸在幻想中的方式。越长大,越难触碰到童话般美好的事物,所以需要借助外力。”


    而小水母存在的本身就是童话。


    闻言,唐釉抬起小腿,轻轻地踢了一下……幻想什么的。


    他的脸慢慢红了。


    “人鱼……你怎么能骗我……”他窝成一团,羞耻到想要钻到人鱼的鳞片缝里去,“星星怎么可能捞到手里嘛!”


    沈寂宵是真心无辜:“但是你想要。”


    他伸手拢住小水母,他们正面抱成一团,中间夹了个大椰子。


    唐釉坐在他腿上,非常不满意:“我想要你的鳞片,难道你也要拔给我吗?”


    沈寂宵没犹豫: “当然。”


    唐釉立刻变成了气鼓鼓的水母:“笨人鱼。”


    “笨水母。”沈寂宵伸手端了碗粥,他并不觉得小水母吃一点水果能填饱肚子,简单搅拌米粥之后吹了吹,“张口。”


    他看着小水母把勺子含住,喉结微动,勺柄上传来轻轻的力度。


    “好吃吗?”


    唐釉含着勺子点头。


    他喝了两口,觉得有些撑,又或者有些胀,连舔勺子都变得有些不够专注,心不在焉地尝着米粥的味道。


    沈寂宵发现了,问:“不舒服吗?”他伸手想摸小水母的额头,结果因为他俩抱成一团,动作的时候不知道压迫了哪儿,小水母忽得哼了一声,颤巍巍地抱住沈寂宵的脖子。


    “怎么了?”


    小水母迷茫地摇头:“好像是生理反应。”


    沈寂宵的手指一僵,按在了小水母后腰上,中间隔着只大椰子,他手里还端着粥,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小水母的脸确实红着。


    “我……”沈寂宵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可能是想上厕所。”小水母开口,沈寂宵就知道他自己想歪了。小水母在陆地上吃的不算多,又经常变成水母,竟是没体验过人类的生理功能。


    这一天喝了太多液体,他终于是有些发胀了,而且越坐越胀。他坐在沈寂宵大腿上,够不到地面也没法用力,脚背绷紧了才能脚尖点地。沈寂宵按着他的后腰,结果让他小腹被椰子挤压了,更加难受。


    且茫然。


    人类要怎么做来着?


    “……可以教我吗?”唐釉最终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可以吗?顺便了解一下人类的内部结构我有没有做错。”


    沈寂宵听着,大脑里先冒出的却是:“如果错了,你可以改自己的身体?”


    “可以的,不过分的我都可以变。”唐釉吸了一下鼻子,“要不我还是变成水母吧,肚子好胀。”


    第66章 尝尝


    解决完生理问题, 唐釉又回去补了一觉。


    这下再醒过来,就已经是下午了。他光着脚下床,踩着地板咚咚咚地转了一圈, 没在房间里看见人鱼。


    推开窗,落日隐没在长河尽头。


    花灯比昨夜更多了。


    “哎呀。”


    他正在看碎在水中的落日, 头顶忽然一凉。抬手一摸,是一朵新鲜的花儿, 闻起来甜甜的,不知道什么品种。


    顺着抬头, 层层叠叠的花蔓爬满了墙壁,橘色的如小铃铛一样的花苞,组成一串串风铃,漂亮极了。


    唐釉喜欢没见过的植物。


    又有花掉下来, 落到他扶着的栏杆边上。


    这下是朵粉色的玫瑰, 唐釉认得这花, 当初第一次上岸,就有人往他们的车上丢玫瑰花。季言不喜欢这个,唐釉回忆了一下, 想起季言喜欢一种叫曼陀罗的花, 可惜它有毒, 不会被抛过来。


    唐釉自己是什么都喜欢,见什么都欣喜。


    至于小沈……他还不知道小沈喜欢什么花, 但大约是适合一些蓝色花的。


    想着想着,上方忽然探出一颗脑袋:“花掉下来了,我是不是砸到你了?”


    唐釉和他对视, 看见他手上的剪刀:“有点,但是不疼, 不要紧。你在剪什么?”


    “花。”上方的青年捻起一支黄玫瑰,“修剪过后它们才会开得更好。”


    唐釉不懂这个,他其实觉得蛮可惜的,掉下来的花还很新鲜呢。不过陆地上的东西他不懂太多了,因此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仍然没看见沈寂宵回来。


    没了人鱼当陆地导游,他就不太想动弹,慢悠悠地挪回了房间,发现桌底下有一个水缸,装满了新鲜的海水。唐釉眼睛一亮,知道这是沈寂宵给他准备的,当即就想要变回水母。


    他想做就做,伸出八根精神力触手,一并开始解扣子,超快速地把自己扒干净,还顺手叠好了衣服。


    结果才脱了件外衣,内里的衬衫解了一半,门就被敲响了。


    唐釉:“!”


    他以为小沈回来了,登时从椅子上蹦哒起来,跑去开门——开到一半发现不是小沈,动作瞬间慢了,偷偷地在门口后把自己的衣服拢上。


    “你是……”


    青年带着一身的水露花香,抱着一大捧花,笑眯眯道:“我住楼上,来给你道歉,这些送你了。”


    “哦……”小水母的眼神粘在花上,“谢谢你。”


    “你喜欢植物?”青年问。


    “嗯,它们很美。”唐釉接过那捧花,“有一种攻击性的美。”


    青年的笑容一顿:“攻击性?”


    唐釉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是呀,它们很有攻击性不是吗?每一根枝蔓都在努力占领其他的地方,叶片要尽可能地覆盖领地,追着缝隙里的阳光,连花也要挤挤挨挨的,让自己变得更独特。大家都在很努力地活着,我喜欢这种努力。”


    他见过海里植物的竞争,很残忍,当一片植物覆盖了一整块水域,其他的植物便被挤压了生存空间,很难生长——却也很美。


    其实动物也大抵如此,生存相关,大家都打得很凶。


    “很有意思的看法,大部分人会觉得植物更温和。”


    唐釉抱着一大堆花,脸几乎埋在花瓣里了,他注视着青年,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但他并没有等到下半句,青年微微转身:“我差不多该走了,如果你想看花,可以来上面找我。”


    “好。”


    唐釉抱着一大堆花不知所措,这些花被剪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存活的可能性,现在只是慢性死亡。但这不妨碍它们很好看,唐釉想了想,把花一支一支地拿出来,放进房间里的每一个瓶子。


    ……


    沈寂宵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幅情景,房间里零零碎碎地掉了一地花瓣叶片,小水母埋在一堆花里,不知所措。


    “哪儿来的花?”他问。


    “楼上的人送的。”小水母头顶站着几片粉粉白白的花瓣,“很漂亮,他人真好。”


    “……”沈寂宵的表情有片刻的扭曲,“他人很好吗?”


    唐釉看着小沈,感觉小沈肚子里一汪黑水,精神力嗖嗖地往外冒怨气。


    沈寂宵:“这家客栈是他开的,听说我过来,收了十枚金币,还要了些寻回来的失传魔法。”


    唐釉想了想:“可你还是过来住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他觉得沈寂宵没有那么讨厌那位青年。


    他在散落的花儿挑了挑,选了支最好的放在沈寂宵手心,自己嗅嗅手指,闻到了残留下来的香气。


    “要出门逛逛吗?”沈寂宵问,“最近几日是花神节,按传统,居民会在河里放上自己叠的花灯,祈愿今年的运势。”


    唐釉当然答应。


    和昨夜迷迷糊糊被抱回来不一样,这回唐釉清醒着上船,才发现小木船窄而长,踩上去就晃得厉害。他现在反而没有醉的时候大胆了,刚上去,就窝在船头装死——小水母至今仍旧没能驯服自己的四肢。


    沈寂宵站在另一头,拿起船桨。


    “诶……”唐釉缩成一团,“你会划船?”


    沈寂宵:“会一点。”


    事实上,在东域这样亲海、多河的地方,很少有人不会水,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总得学一学游泳和划船。当然会游泳并不能代表他能用尾巴游泳——他也算鱼初步驯服尾巴的珍贵记录。


    正因如此,他遇到了小水母。


    他在船头一撑,小船便晃悠着滑出去了。


    唐釉抱着膝盖,看小沈握着船桨,左一下右一下,十分轻松地控住了船的晃动。船中间有个小棚,弯腰穿过去就能到沈寂宵那边,但唐釉不敢挪过去。他都快把自己叠成一片了,两条腿支在木头上,只留下脑袋转来转去。


    像是害羞蜷起的白鸟。


    太阳已然落山,河边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此时租船游乐至少得付半枚银币。沈寂宵撑着船过河,竟还有人掷了花过来问多少钱愿意载一程。


    小沈主打一个充耳不闻,只管划船。


    唐釉坐在船头,支着脑袋看他。


    河畔垂落着花枝,开到颓靡的花偶尔被风吹散了,花瓣随着春风卷到空中,又落到他手边。


    小水母壮着胆子去抓落花。


    运气好,被他捡着朵完整的粉樱,放在手中揉碎了一吹,那些花瓣便被无形的精神力托着,落到沈寂宵脑袋上。


    沈寂宵低头一看,发现小水母粲然一笑,说不出在笑什么,但总归是很高兴的。


    于是他也高兴起来。


    恰好船多起来,叫卖声一片。


    “卖花咯——新鲜的花儿——”


    “珍珠——上好的海珠——白的粉的都有——”


    沈寂宵停下来:“珍珠怎么卖?”


    唐釉盯他。


    沈寂宵以前说他拿一个金币买路边的饰品,很浪费,可现在他自己就在乱花钱,在路边摊的珍珠饰品里挑挑捡捡,险些都买下来了。好不容易选出来的那些也都装了一口袋,沉甸甸地被丢在船头。


    唐釉骤然发觉自己这次上陆地收了很多东西,从昨天晚上的酒,到今天的花,到现在小沈送过来的一大堆珍珠。


    他并不需要那么多东西。


    但是看小沈挑来挑去,同人讲价的样子好玩,他忘了阻止,等小沈把珍珠递过来,已经不能退货了。


    他看着沈寂宵躬身穿过小棚,来到他这一边。


    船只因为两人的重量,更加翘起,小水母略微一慌,抓着船沿不放手。一抬头,却见沈寂宵已经来到面前,弯下腰,手中一团珠白色的小饰品,一按就别在了唐釉衣领,轻巧别致。


    “合适。”沈寂宵评价道。


    唐釉看着他。


    却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沈寂宵又问,“不喜欢吗?”


    唐釉“哎”了一声:“喜欢的。”


    他又从水中捞了朵新鲜的花,濯洗了一下,递给沈寂宵:“人鱼你是很好的人鱼,送什么我都喜欢的。但如果你愿意同我说说话就更好了,小沈你总是把想法闷在肚子里。我不傻,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装了东西。”


    沾了水,轻盈的花瓣也沉甸甸的。


    沈寂宵沉默片刻:“你想听什么?”


    小水母随口道:“唔……你现在的真实想法?”


    沈寂宵便看了一眼小水母。这人从来意识不到自己很好看,戴什么饰品都合适,粉粉白白一片,干净到不像是世人。他脑袋里东西杂乱无章,每每看见无知无觉的小水母,又会忽然清净下来。


    “我……”他犹豫着,尝试去说自己此刻的想法,“我想抱你。”


    唐釉顿时警惕:“怎么抱?”他狠狠看向沈寂宵腰线往下,非常害怕他此刻把人鱼的大尾巴掏出来,船会翻的。友谊的小船也会翻的。


    “……”沈寂宵哪儿说得出口,眼睛一闭随手一指岸上的人,“就那种。”


    路边多的是抱着贴贴的小情侣。


    唐釉“哦”了一下,感觉不是要和大尾巴蹭蹭,轻松很多,只是人类的身体贴在一起而已,甚至隔着衣服。这种他们抱过好多次了,他不会走路,小沈帮他的时候经常抱。


    他觉得可以,甚至默认了沈寂宵过来抱抱。


    但是没有。


    人鱼紧紧抿着唇,就是不动,也不看他,不晓得在纠结什么。


    小水母想了想,往前抱住了沈寂宵的一条大腿,然后觉得这样只算抱了一半,于是抱两条大腿。贴一起了,应该也算完成了人鱼的愿望。


    沈寂宵:“……”


    唐釉:“抱完了,你现在在想什么?”


    “去棚子里。”沈寂宵叹气,小水母的想法他很难全部理解,“只抱大腿不算抱的。”


    “你先去。”唐釉从下往上看他,眼神非常真挚,看着沈寂宵走入小棚。


    然后他手脚并用,在摇晃的小船上心肝颤颤地爬了两步,也钻入棚子里,像只小动物一样爬到沈寂宵边上,啪唧一下贴在人鱼胸口,抬起脸:“这样可以了吗?”


    沈寂宵心想可以,太可以了。


    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总拐弯:“季言挺喜欢你的。”


    “我也挺喜欢他的。”


    沈寂宵一顿:“他现在回王城了。”


    “王城很远吗?”


    “你想去王城看看吗?”


    小水母看着人鱼,趴在他胸口,他们谁说话都会感受到对方身上闷闷的震动,很有意思:“王城是不是有领主。”


    “……一般来讲,是的。”


    “那我不去了。”小水母摇头,缩在人鱼身上。


    “为什么?”


    “领主吃水母的。”唐釉很认真,“我分量小,不够吃的。”


    沈寂宵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之前小水母在什么,他想笑,又只能忍着,看着特别认真的小水母,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沈,你说他会顿顿吃水母吗?”


    “应该不会。”


    应该。


    唐釉不满意了,他窸窸窣窣爬上来一点,骑在人鱼身上,伸手就能抱住沈寂宵脑袋。也确实那么做了,他把衣服挽上去些,把自己凑到沈寂宵嘴边:“你闻闻,我肯定不好吃。”


    沈寂宵被小水母的问题冲击到了,触目可及粉粉白白,嗅起来有些洗不掉的海洋味道,又沾惹着花瓣清甜。


    小水母一张脸长得清冷高矜,可每每发言做事,都是透着一种天然的稚感,也不算完全的童稚——就是好,特别好,好到不管做小水母什么沈寂宵都很心动,很想吃。


    他想吃,也很想转头跳河冷静冷静。


    他这点反应自然瞒不过小水母。唐釉感受到了人鱼呼吸的改变,还有极其轻微的吞咽的声音,大为震撼,摇着人鱼的脑袋发问:“哪里闻起来好吃了?我可以改!”


    沈寂宵被他逗笑:“你怎么改?”


    他就想想,这会儿想完了,细心地给小水母把衣服穿好:“领主又不吃人,也不爱吃凉拌水母的。”


    唐釉才不信哩。


    小沈都咽口水了,可见他确实是可堪一吃的。他有点忧心忡忡,叫沈寂宵低了头,在他身上一阵嗅。


    其实,人吃水母的少,吃鱼的更多。


    尤其人鱼血肉高贵,有很多用处。


    他怕沈寂宵被吃了。


    他嗅完了,见沈寂宵表情茫然,还特意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一下,咂舌。


    唐釉高兴道:“不算好吃。”红烧鱼的可能性降低了。


    沈寂宵:“……”被碰到的地方开始烧,一蓬火窜至四肢百骸。


    唐釉又把自己凑过来:“尝尝我的?唔,事关重大,不准撒谎。我可不想行走在陆地上,被人发现是水母变的,最后被人吃掉呀。领主那些人也许很强,我们的魔法不一定能瞒过他们的。”


    沈寂宵心想肯定是可以瞒过去的。


    可小水母特别执着:“快尝尝?”


    第67章 喜欢


    小水母自然是没味儿的, 变成人也没什么味儿。


    若是吃出什么香甜味道了,沈寂宵反而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奇怪的食人癖。


    可他凑过去嗅了一口的时候,确实“吃”出了那么点香甜的味道, 竟然有种食欲大发想要咬上去的感觉。在那不好好穿整齐的衣领下面,白皙纤瘦的锁骨咬起来是什么感觉?形状姣好颜色水润的、总是含着糖的唇瓣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可是想了又想, 他只是碰碰小水母的指节。


    “唉……”


    唐釉听他唉声叹气,也问不出个什么结果, 乖乖躺在沈寂宵怀里休息了一会儿。人鱼变成人类以后体温高了不少,身体内部充盈着魔力, 火炉似的,很快就把他也捂热了。小水母只觉得暖融融的,困倦起来。


    周边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些吹拉弹唱,热闹极了, 而水中央飘着数百成千的花灯, 只准几种小船通行。小水母虽然好奇外界景象, 可他自己困得不行,眼睛都眯起来了,趴在沈寂宵肩头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


    他变做人终究是太消耗力量, 总是疲惫。


    ——是有些太疲惫了。


    沈寂宵皱眉, 不由得有些怀疑起来。小水母上次上岸的时候, 似乎并没有那么累,休息几个小时候清醒几个小时, 绝对没有像这次一样,醒个半小时就要躺下睡了,甚至都不变回原型。


    先前他觉得唐釉睡着了好看, 脸颊粉粉的,甚至比醒着的时候更有活人气, 更像人,现在忧心忡忡,只觉得唐釉这样睡下去不太好。


    他喜欢活蹦乱跳问东问西的小水母,不喜欢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的睡美人。


    可惜他真的不擅长魔法,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不是有什么诅咒在里面,特别是前段时间一起去了女巫的乐园。哪怕解决了,他也觉得女巫图谋不轨。


    等了十几分钟,唐釉睡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人鱼凑在他面前,把他盯住了,墨蓝色的眼珠里全是担忧,先是喂了他一口船上煨煮好的热茶,又慢慢地把他这两天嗜睡的症状说了。


    小水母听完:“应该没有受到诅咒,我肯定能发现。”


    沈寂宵是相信小水母魔法造诣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累了。”唐釉慢慢地喝茶。船上备了好几种茶,几枚小炭和炉子,坐船赏花品茶应该是许多客人的雅兴。但是唐釉不太懂喝茶的乐趣,只觉得沈寂宵端来的这碗水苦苦的,不好喝。


    他不扫人鱼的兴致。


    “我好像确实睡得多了些……”唐釉喝了一大半,到碗底还剩一口,实在不愿意喝了,就假装自己要聊天,“可是也不多吧,只是休息了一天。”


    沈寂宵摸他额头,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不太正常。”


    “精神力消耗嘛,很正常的。”唐釉掀开一小截帘子,“我是水母,变成人肯定很累呀。”


    沈寂宵还想说什么,小水母却已经掀开帘子爬出去了——在船上走路是万万不肯的。他跪在船头,抓着沈寂宵用过的那支长长的桨,颇为好奇:“人鱼,可以教我划船吗?”


    沈寂宵自然答应。


    ……


    这种小船,与其说是划的,不如说是撑的。


    撑船要比划船简单些,只要力度够了,总能出点奇迹,把船往前推去。小水母握着桨,撑了两下,小船便晃晃悠悠地往前滑去,许久也不停下,很有意思。


    光线渐渐地暗下去了,河里的花灯愈发显眼,各种颜色,各式各样。唐釉对陆地植物陌生得很,仔细辨认了,也只知道有几种是荷花、梅花,全是书上记录过的植物。


    他实在不懂的,就指一指,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人鱼。


    沈寂宵被他盯得害怕。


    他也不懂的。


    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叫他辨认兵器,那他是博古通今,拿着刀都能说出这玩意是哪片区域铸造的,又传承的什么技法。可要是问他路边的花儿叫什么名字,今天喝的茶有什么妙处,他就只会阿巴阿巴两句:


    “嗯,好看的。”“嗯,不难喝的。”


    勉强说出几种花灯的名字,小水母的眼神已经崇拜极了,然后问更多。


    沈寂宵更是头皮发麻。


    他转移话题:“要买几只花灯吗?这儿的人喜欢在花神节的时候点花灯,在上面写下愿望,顺着水飘到花神庙那儿,运气好便可以被神明看见,满足愿望。当然,这些只是美好的传说,但体验一番也很有意思。”


    唐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想买。”


    “贵吗?”他又问。


    他之前在陆地上领略到了风土人情,可也知道陆地上什么东西都要钱,铜币银币金币,秘银魔晶,什么都要钱,没钱那是寸步难行。


    而小沈,小沈好像是缺钱的,买点什么都习惯性地降价,很细致地数了才会给钱,和其他看起来“有钱富豪”的行为不一样。又好像是不缺钱的,因为唐釉没见过他掏不出钱的样子。


    “花灯很便宜的。”沈寂宵把船撑到岸边,有些手巧的女子提着一大堆花灯,价格也便宜,互相争抢着要把别家比下去。


    小水母不会讲价,他只会看着,什么都想要,但凡是个商人,看见他这种眼神,就知道里面大有商机可赚。就算小水母本人付不出几个钱,但肯定是会被别人宠着付一大笔钱的。所以他这边围着的女子格外多,都使劲地推销,推销时热情地看着小水母,眼角余光却看着边上的沈寂宵。


    ——你看看,你同伴那么想要,你不得买上一打花灯赠人?


    也幸亏沈寂宵经验丰富,和花灯女们交流了几次,叫别人知道他不是什么没脑子的富家公子,才没有被坑钱。


    普通花灯,一盏其实只卖五六个铜币,但卖给富家傻儿子,是要卖十几个铜币的,美其名曰您用的东西更好。


    买完,唐釉的眼神更加崇拜了。


    “好棒好棒。”唐釉伸手过来接花灯,另一只手掰手指,“十二个,每只五个铜币……啊呀,六十。”


    他胸口的珍珠胸针,也是六十,他听沈寂宵讲价讲来的。


    但珍珠只有一颗,花灯却有十二朵。


    “我们在上面写写愿望吧。”沈寂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支笔,“你会写字吗?我们之前在米多尔城,练习过写字,对不对?”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小水母的眼神一凝,当场魂飞天外。


    “我困了。”唐釉望天。


    “你没有。”沈寂宵望他。


    “我睡觉。”唐釉望地。


    “不能睡。”沈寂宵望他。


    “已经睡着了。”唐釉伸出几根手指捂住脸,“总之我睡着了,我是水母,没有力气,拿不动笔。”


    他这话一点可信力都没有,小水母一双手干干净净,连茧子都没有,手指修长白皙,骨节不突出,指节透着一点粉,手背指间的一些血管里又透出些许浅淡的青色,整个漂漂亮亮如同仙人的手,又好像面团揉出来的,软绵绵没有骨头。


    但是沈寂宵知道这双手可以托起风浪,必要时候能顶片刻天灾。


    小水母只是不愿意写字而已,小水母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字太难了,笔杆太硬了,不适合小水母的手指握住。


    他拿起笔:“你要写什么?”


    唐釉高兴起来,他其实也不是害怕写字,只是害怕人鱼找个借口叫他回去练字,他看着字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蚁就晕,才不要练字。但人鱼现在口头说几句帮忙写,他还是警惕的,只能把手揣在袖子里,当做自己没变出手的样子。


    这样才放心了一点,专心思考起人鱼买的十二盏花灯。


    “你一半,我一半?”


    沈寂宵:“我没有那么多愿望,三盏就可以了。”


    小水母藏手手的时间,他已经写完自己的了,具体是什么小水母没看见,只看见有一盏的上面写了“平安”。写了字的花灯被放进水里,很快就和其他的花灯汇聚在一起,悠悠地飘向远方。


    小沈大概是一款很传统的人鱼。


    “我每年都有机会写花灯。”沈寂宵说,“你是第一次来,理应多写一点的。”


    “好像是这样。”唐釉接受了自己的九盏花灯。他开始思考。


    “唔……第一盏,吃饱喝足。”


    “顺风顺水。”


    “远离天灾。”


    “珍珠满堂。”


    “不忘旧友。”


    前五个愿望很快就许完了,唐釉看见人鱼捏着花瓣写字,龙飞凤舞,写得飞快,每弄完一盏就放进河里。


    唐釉实在有些想不到剩下的愿望许什么了。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许愿望的水母,要什么,那都是自己去解决,慢慢的总能寻找到成功的办法。求神拜佛什么的,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小水母绞尽脑子,简直要把脑袋里粉色的东西挤出来:“唔——”


    “第六个,就写……”他忽然一敲掌心,非常果决,“写‘沈寂宵的愿望都成真’。”


    沈寂宵一愣:“这……”


    “不可以吗?”唐釉也紧张,“一种愿望许两次是不是有些太贪了,花神,花神会怪罪你吗?”


    “不知道……”沈寂宵摇头,眼神却落在小水母身上,“为什么要把一个许愿的机会让给我?”


    “我觉得合适。”小水母当然也说不出什么。


    “第七个,唐釉的愿望都实现。”


    “第八个,唐釉的朋友们的愿望都实现。”


    “第九个……”


    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唐釉已经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抱住脑袋,水母脑袋想啊想。忽然听见河边有猫嗷呜呜地叫唤,透着一股春意。


    他看向提笔的人鱼,前不久这鱼还在被繁殖期困扰。


    有了。


    “最后一个就写,祝沈寂宵寻找到心仪的伴侣。”


    此前沈寂宵的笔动得极快,总是唰唰唰就写完了,这下突然就愣住,仿佛不能理解小水母的话。


    “怎么了呀,快写。”小水母催他,“虽然人鱼的寿命很长,不急着定下一生的伴侣,但你可以先遇见呀。”


    沈寂宵欲言又止。


    看周围船越来越多,花灯越来越亮,无数嬉闹和赞叹声,自然也有春天情人互相黏糊的声音。花神节是最合适交友的,大家手里捧着花,提着花灯,见到自己心动的就直接大胆去送,到处都是催人动心的花香。


    他也动心,他也想说。


    沈寂宵鼓起胆子,向小水母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我正在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


    小水母果然被震撼到了:


    “呀!”


    唐釉几乎从船上跳起来,然后猫着身体爬到沈寂宵边上,使劲地摸了摸沈寂宵的脸,又看周围的各种游船。


    “恭喜恭喜……”唐釉打心眼里高兴,“我能不能问问,你喜欢哪只船上的人呀?唔,虽然是人,但你喜欢…… 也可以的。”


    沈寂宵:“……”


    第68章 花环


    唐釉早知道人鱼到发情期了。


    繁殖季节的生物大多是要寻找一个伴侣的, 他对此并不意外,甚至有些好奇——因为人鱼和其他人鱼并不亲近,甚至除了一开始寻找到的那个人鱼聚落, 他就再也没去过别的聚落了,也很少见到落单的人鱼。


    在这种情况下, 他很难不怀疑沈寂宵的审美。


    如果说在陆地上的时间待太久了,喜欢上了人类的模样, 也不是没有可能。


    根据小水母的观察,人类里面也不乏长得好看的个体。


    当然, 这里的好看指符合人鱼一族审美的个体,大家毕竟不是一个种族,审美多有差异。沈寂宵有一次也和他提过,南国对于美人的判定和东域就不一样, 南国喜好一些小麦色、大眼睛, 灵动有趣的美人, 东域这边却独爱一些白皙优雅的风格。


    不过,美到一个程度,大家就不会在意对方的风格。


    沈寂宵好像和他提过, 他人类的这副模样算是很好看的人。但小水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感受, 人类对于他来说有些太多了, 大部分人又做不到拥有足够的精神力,于是他微微的有些脸盲。船只划过, 小水母其实分辨不出来陆地上的这个人和那个人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格外的好奇,小沈看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他盯住小沈,直直地盯。


    沈寂宵:“……”


    沈寂宵在他的眼神下连连败退, 勇气如同初春新雪,倏地一下融化完了。把猫在他身上的小水母拔起来, 放置在一旁,专心地烤起炉里的炭火,煮茶水。


    点了炭,又刷刷地在花灯上写了几笔,但没有写字,只是画了个圈圈又添了几根须须,也许是水母模样。正巧也是个粉色的花灯,他把花灯放进水里,如释重负。


    唐釉仍旧盯他。


    沈寂宵知道小水母不爱喝苦兮兮的绿茶,他这会儿煮的是加了茉莉花的白茶,又备了今早新收的水牛奶,还有野生的小挂蜂蜂蜜,准备给小水母煮点甜滋滋的饮料。


    煮茶在东域最为盛行,但加蜂蜜花果则流行于盛产甜果花蜜的南国,至于加奶,则是北境常有的事,但北境多是草原牛,并没有水牛奶。


    也就只有小水母这种完全不了解陆地食物的,才会看着沈寂宵乱搞一通,咕嘟咕嘟煮出来一些奇妙的东西,吹凉了再一口饮下。


    “甜的。”小水母如此评价,“有点香味,奶放得更多一点就好了。”


    “嗯。”


    “所以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吗?”唐釉猫猫祟祟地爬到小棚外面,被铺天盖地的花灯晃了眼睛,又缩了回来,“说说嘛,说说。”


    “……没有的。”沈寂宵吸了一口气,端起边上没有放任何东西的,苦兮兮的绿茶,“我没有喜欢的……人类。刚刚是乱说的。”


    “你骗水母,坏。”


    “嗯。”


    唐釉得到了结果,这才满意,不好奇了。


    外面铺天盖地的都是亮着的花灯,水里飘着,路上行人提着,两相交映,如梦似幻。入了夜,花朵喷香的气味从冷冷的河面上传来,偶尔水面一动,是河里的鱼儿见花瓣影影绰绰,浮上来咬了当吃食。


    小水母已经趴在船边看了一会儿了。


    他这会儿开始后悔昨天晚上的事,如果没喝酒,想必就能看见这样漂亮的景色。但他喝多了,迷迷糊糊的只想睡觉。


    人鱼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后还喝吗?”


    “不喝了。”唐釉摇晃自己的脑袋,“我也想划船。”


    “试试?”


    河水不深,却也不浅,好在小水母熟悉水性,而沈寂宵也在一边看着,划船划着划着把自己划进水的悲剧应当不会发生。


    而且这种小船,用的是撑杆,只要力度到了,都能往前。


    唐釉拿起船桨,比划了两下。


    ……不能碰到其他人的花灯。那上面都是一个个祝福或愿望,沉重得很,他碰了不好。


    于是唐釉小心翼翼地把竹竿的一头伸进水里,探到底,用力一拨。


    船动了。却不是像沈寂宵划船那样,直直地往前去,而是在河道中间转了半圈,横在了水面上。


    唐釉又撑了一下。


    这下力度更大了,于是转圈也更猛,小船儿在水上画圆,任凭小水母往哪个方向拨,它都只在河道中间打转,一点也不往前。


    见状,唐釉的脸色绷紧了。他很少遇到自己学不会的东西,活那么大,大部分东西都是靠的自学,特别是魔法这块儿,一碰就会,没有什么阻碍。走路其实学得也很快,只不过小沈不问,他就装傻,别人抱着总是比自己走要舒服一点的。


    可今天他忽然觉得划船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怎么搞都没有门道,就连对面的小沈,脸上也开始挂起笑容,眼看要憋不住了。


    唐釉更加严肃地划船。


    小船更加严肃地打转。


    “……”唐釉把船桨一搁,“不划了。”


    划船,乃水母一生之敌也。


    他躬身往小棚里面爬,这才发现棚子里面是垫了软垫的,舒服很多,而且烤着无烟的小炭,在凉凉的夜色里暖呼呼的,特别是热饮,煮了一会儿更加入味了。


    他捧着陶瓷杯,缩成一团,看着沈寂宵接过船桨,十分自如地划起船。


    船在他手里又变得听话了,说往前就往前,破开水浪,甚至没有影响到别人家的花灯。


    唐釉愣愣地看着。


    “我要学这个。”他又从小棚里爬出来一点,“到底怎样才能把船划好呀。”


    两人在船的一头,船又翘起来了,小水母只好缩回去维持船只的平衡,却听见沈寂宵说:“首先,不要害怕船的倾斜,不会翻的。”


    “唔……”


    “你过来,我教你。”


    小水母乖乖地挪到沈寂宵所在的船头,顺着沈寂宵的话,暂且窝在他的怀里,四只手一起捏住船桨。然后顺着对方的动作,在水里轻轻地划动。


    小沈的怀里他是熟悉的,有着属于人类的滚烫,心跳要比人鱼一族慢上一些,但更能体会到呼吸的感觉。唐釉躺在他怀里划了一会儿船,终于体会到了船只随着自己心意往前的感觉,风拂过面颊,不由得眯起眼睛,高兴成一团。


    船顿时更快了。


    沈寂宵察觉到什么。


    “你用精神力?”


    “一点点。”唐釉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人类的城市里用精神力,但是他今天心情好,特别舒展,“我只用了一点点。”


    区区八十八条小触手,在船底下推着船走而已。


    “被人发现了,第二天就会说这条河里有水鬼。”


    唐釉睁大了眼睛:“水鬼是什么?”


    “水猴子。”


    “水猴子是什么?”唐釉在海里活了那么久,真没听说过,“我怎么没见过,难道是淡水产物?”


    沈寂宵:“……”


    “是会吃水母的东西。”他想了想,决定做个坏人,吓唬一下小水母,“一口一个,最喜欢精神力饱满的水母。”


    “噫!”


    唐釉顿时散了精神力,乖乖地窝在沈寂宵怀里,不用精神力推船了。他也许是有点被吓到了,也许是兴奋,眼睛睁得极大,清澈的眼珠里倒映着万千花灯,好似封着火苗的琉璃,又好似千变万化的晚霞。漂亮是漂亮,只是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疏离感,小水母总是在体验这个体验那个,和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一只小鱼小虾小鸟小人没有任何区别,可沈寂宵觉得他很不一样,是那种随时会抽离出去、默默观察世界变化的小水母。


    他是喜欢的,也是害怕的。害怕稍微一松手,整个大海都找不到小水母了。


    额前的细发被风吹散了,露出光洁的额头,没有什么汗水,细细闻的话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不是大海,不是花香。


    沈寂宵抱着小水母,忍不住埋头吸了一口,克制又贪婪。


    小水母察觉到了,略有些诧异地抬眸,于是那双装着人间万千愿望的眼睛,把沈寂宵也给装了进去。


    花瓣簌簌落下,是开盛了的海棠和紫藤,偶尔贴着几朵迎春。


    忽然一朵完整的碧桃落在沈寂宵头顶,小水母微微扭身,把花摘了下来,坐回去的时候却没把握好距离,鼻尖和沈寂宵的轻轻碰了一下。


    风动,水动。


    “人鱼你心跳的速度好快哦。”唐釉按了一下人鱼的胸口,“你是要在没人的地方变成鱼了吗?”


    沈寂宵避而不谈:“你不懂的,人类的心跳也会很快。”


    “那在什么情况下,会变得很快?”


    “……”沈寂宵嘴唇蠕动,却看见前面骤然一亮,花团锦簇,原来是这里特有的花神庙到了,“花神庙,我们该下船去看看了,再往前是不能划的。”


    他已经微微侧身,寻找一个能够系绳子的地方,把船绑好。


    唐釉等他弄完了,率先上岸,才伸出手,被沈寂宵拉到岸上。


    “世界上真的有花神吗?”


    “有水神庙、海神庙、龙王庙。”沈寂宵说别的,“你见过海神之类的吗?”


    “没有。”小水母回答。


    “那这个世界上大概也没有花神。”


    “那为什么要建一个那么好看的房子,那么大的雕像,那么多花,那么多的人?”


    沈寂宵想了想:“因为大家喜欢。”


    “哦……”


    花神庙周边热闹极了,比河里要热闹不少。有闲情逸致划船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少年少女都在桥上观景,也买一些时节特色的鲜花制品,花茶花饼之类的东西不要太多。花环一类的东西也很便宜。


    沈寂宵知道小水母喜欢甜的,正放眼观察哪家的花饼好吃人多便宜。


    一个没注意,小水母跑开去,混入人群里。


    他心提起来,有种找寻不到的强烈失落感,然而还没几秒,一个漂亮的蓝色花环落到他头顶。


    沈寂宵盯着唐釉,看着比他矮一截的小水母。


    “我不喜欢花环。”


    “但是我喜欢。”唐釉调整位置,踮起脚尖,神情是如此专注,“麻烦你戴一会儿嘛。”


    第69章 春意


    花环是新鲜的, 毕竟是个信奉花神的花城,周边不少鲜花都有本地供应。这些由落花编成的花环都不值几个铜币,大多是巧手的妇人捡了商人不要的花, 编好出售。


    沈寂宵戴的这个花环更是精巧,由桔梗和绣球花编织而成, 绣球花纯蓝一片,桔梗白白紫紫, 搭配起来颜色和谐,又新鲜沾着水露, 很动人。


    沈寂宵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重新戴在头上,牵着小水母的手,和他一起在街边挑选。


    他向来是拒绝这种花花草草的, 但小水母喜欢。


    很快, 小水母脑袋上一重, 也压了个花环,全用玫瑰花制成,粉粉白白错落有致, 而且比沈寂宵的花环要香一点。


    唐釉嗅了嗅, 高兴极了。


    又喝了些花茶, 买了些从没见过的糕点,他簇拥在一堆花里, 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陆地上的生机,和海里那么不一样,但都那么讨人喜欢。


    回去依然是坐的小船。


    也许是一整天都在睡觉, 小水母晚上的精神要好很多,回到房间休息了也仍然拉着小沈问一些陆地上的事, 比如花神庙到底是谁建造出来的,建造那么大一个房子要多少钱,为什么大家喜欢把硬币丢进泉水里许愿。


    他发现了,虽然这个城市和之前的米多尔城都是人类的聚居地,但两边的习俗风情完全不一样。


    要他来说,却说不上来有哪里不一样。


    问多了,沈寂宵就丢了一本厚厚的册子过来,是人类的书籍,似乎介绍了本地的种种历史。


    唐釉写字不太行,认字勉强齐全,于是抱着书一句句地读过去,不再打扰人鱼了——人鱼回到房间后就开始翻阅起一些东西,很多他都看不懂,问了也只说是必要的工作,必须完成。


    唐釉就想,这好像是人类和他们海底生物最不同的地方。


    他们要活着,只需要自己去努力觅食、躲避天敌天灾,但人类要活着,却是要寻找一份工作,用工作来换取报酬,再用报酬购买生活必须的物资。好像也有直接种植、捕猎来满足生活需求的人,但城市里似乎很少有这种人,而且即便是他们也需要去花钱购买其他物资。


    当然,唐釉隐隐觉得人类这样做才是更好的,效率要高些,只是多出来的那部分事情,有太多他看不懂。


    人鱼忙去了,独自一人洗了个冷水澡的小水母扑进被窝里,只伸出一条胳膊,用手指夹着书页,试图从这些细小的文字里体会这座城市千百年来的历史。


    看着看着,困意上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往下一点,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睁眼的时候天似乎还没亮,房间里点着一只小小的灯,用浅橙琉璃照着。看起来是寻常的油灯,但只要凑近一摸,就会发现这里面并没有蜡烛也没有油,是纯纯的魔力供给燃烧。比起普通的灯,光源更加稳定,也更明亮,可惜除了少数拥有魔力的人类,很少有人能够使用这种灯。


    两只新鲜的花环放在灯旁,染了一层橙色,大大小小的瓶子里塞满了白天被赠送的花。


    他仍旧维持着那个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的姿势,几乎把自己捂出一身薄汗来,书本翻开在某一页,搁在他膝盖上。


    “唔……”他睁眼又闭上,再度睁眼时才觉得清醒了些,“人鱼,你要睡觉吗?我把床让给你。”


    沈寂宵坐在床边,不知道坐了多久了。按人鱼习性,夜晚该是睡觉的时候,可他现在这样占据了床的大部分,小沈一定是想睡觉却没地方睡,在边上干等。


    小水母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要爬起来跳进海水罐,结果不知怎的,四肢,尤其是两条腿,格外的不听话,往前一小步就栽倒下去,茫然地趴在人鱼的腿上。


    “好奇怪。”小水母皱眉,“腿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沈寂宵先是把小水母给拎起来,放在自己身上,“哪里不舒服?”


    他是时时刻刻担忧小水母变人的魔法出问题的。


    唐釉却犹豫了。


    他有记忆起就是一只水母,水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也没有血液肌肉之类的组织,描述起来也格外艰难:“就是……沙子。有很多沙子在腿里面跑的感觉。不能动,动了就很难受。”


    沈寂宵:“……”


    “你这是腿压麻了。”


    “麻了?”


    “就是血液不流通导致的。”沈寂宵有点好笑地把小水母放在床上,“你盘着腿睡觉,还压了本厚书在身上,很容易就会这样的。也不用管它,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唐釉仍然很好奇这种感受,动了动脚趾。


    顿时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袭击了他,他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人类的身体真奇怪。”


    他休息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腿脚特别没有力气。


    沈寂宵看了看,用魔力感受了一下小水母的腿:“没有任何毛病……你这是懒了。”


    唐釉睁大眼睛:“不懒的。”


    沈寂宵于是问:“既然不懒,不如教教我魔法?”


    “嗯?你想学什么呀。”魔法的事情,唐釉当然是不懒的,他很喜欢魔法,会的不多也不少,从上次图书馆里出来之后,大部分魔法都能称得上略懂。人鱼天生魔力充足,天资也好,想必只要认真学,很多魔法都能学会。


    “想请教一下你变成人类的魔法。”


    “噢……但你不是也会变成人吗?效果一样,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个。”


    “参考一下。”


    沈寂宵问这个也不是突发奇想,他自己变成人的魔法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变形魔法,只是一种特殊的压制血脉的魔法。小水母用的才是实打实的变形魔法,但之前上岸的时候,他对魔法的了解不多,问了也白问,现在补课了好一段时间,加上小水母最近的疲惫,他才想问一问。


    “唔,我这个魔法也很好学的,就是海妖一族那边的魔法,我改了一点点。”唐釉大致描述了一些术式构成,“只要有我三分之一的魔力,就能发动这个魔法了。”


    沈寂宵:“……”那大约陆地上也没几个人能用这个魔法。


    “代价好像和你说过了,我不能长久地离开水,维持它存在也需要消耗大量的魔力,会容易累,总得来说,我现在只能调用原来三分之一的魔力,大部分力量都用来维持形态了。”


    沈寂宵摸了摸小水母脑袋:“辛苦你了。”


    “嗯?”唐釉略一偏头,“辛苦什么?我觉得在陆地上的经历也很有意思。”


    “等我一天,后天我们就回到大海。”


    “好!”唐釉说完,又打了个呵欠,“我睡醒了,你要睡觉吗?”


    沈寂宵摇头:“我睡过了。”


    唐釉:?


    他怎么感觉小沈完全没睡过:“你真睡过了?”


    沈寂宵点头。他又起身,坐回桌前,去处理那些还没做完的事。和无忧无虑的小水母不一样,他回到陆地上,便是为了处理这些积压的事务。有些其实别人也可以做,只是需要他一个名头、一个应许。


    小水母则坐在床上,继续看那本厚厚的地方志。


    ……


    第二日,天气晴朗,小水母也是第一次在阳光热烈的时候观赏这座城。


    白日里盛开的花似乎比晚上更多,被热烈的阳光拥抱着,令人目眩神迷。但热闹程度似乎没有晚上高,至少唐釉跟着沈寂宵走在街上,没有像昨晚那样出现人挤人的情况。


    他穿着一身本地特色的衣服,衣领上别着一只珍珠做的胸针,手腕上也有一串珍珠,而沈寂宵看起来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样子,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就想要买了给唐釉戴上。


    小水母忍了忍,终于说:“你看起来对这座城市也不熟。”


    “是。”沈寂宵回答,“作为人类,也不是对每一个地方都很熟悉,我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要少很多。”


    “那你对哪里更熟悉?”


    “北方。”沈寂宵略出微微怀念的表情,“我家在更北一点的地方,冬日会下雪,却也没有那么冷,春天有花,但没有这里那么多。那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有很多风景。”


    “是王城吗?”


    “不是,现在东域的王城是新建的,我更喜欢叫它新都。我原来的家乡已经被战争摧毁掉了。”


    “噢……”小水母摸摸人鱼的脑袋,“别难过。”


    沈寂宵眨了一下眼睛,把小水母放在他头顶的手拿下来:“不难过的,我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对家乡的牵挂也不深。”正好没良心的爹也不喜欢那里,早早地离开了。


    唐釉无法想象到战争,不过那大概是很厉害的东西,从书上看,似乎和天灾没有什么区别。


    他向来是往前看的小水母,随着人鱼在街上走了一圈,很快就累得不想思考了。


    抬眼望去,白天的花神庙和晚上的完全不一样,绿意盎然,春意满满,比晚上少了一分热闹,却多了一分庄严。他和人鱼都不信神,所以并没有进到内部去看,此时也一样,只是在外面走一走。


    唐釉看见了买花朵胸针的妇人,只要一个铜币就能拿走一对儿白玉兰做的胸针。花朵都是早晨摘的,包裹在湿润的纱布里,有人路过,妇人就会吆喝起来,也有其他的人在挑选。


    唐釉也想买一点,蹲下来细看,却忽得一愣。


    “小沈……”他把视线投往一个方向,“这儿好像有我刻录过的珍珠。”


    第70章 少见


    “两位这是要买珍珠?你们眼光可真好, 我这儿都是批发价,珍珠又大又圆,都是上等货。”


    “这些饰品怎么样?设计都是顶顶好的, 我这款从昨天到现在都卖出去三份了。”


    小水母对于珍珠的优劣有自己的划分,其实陆地上也有。珍珠的圆润度、大小、颜色都会影响它卖出去的价格, 其实路边小摊很少能见到“上等货”,都是些有瑕疵的珍珠。就比如小沈昨儿在船上买的一袋子珍珠, 别在他领口的这一只胸针,也就是正面能看看, 珍珠背面并不圆润,只胜在设计精巧,掩盖了瑕疵。


    但因为这座城市近海,又盛产珍珠, 所以价格卖得便宜极了, 偶尔还真的能从路边找到一些好货。


    唐釉并不听摊主的介绍, 他在一堆原材料里翻找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珍珠。


    然后抬头,看着沈寂宵。


    讲价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你的珍珠怎么会到这里来?”沈寂宵一边讲价, 一边用精神力和小水母交流。


    “不知道呀。但是我的珍珠们经常落到很多地方去, 也许这一颗比较近海, 被浪卷上来,又被人捡到了。”


    路边的摊贩都很精明, 如果看一个人实在喜欢某一件东西,是会适当地进行涨价,而如果客人真的很喜欢, 也会为了这点溢价付出。所以沈寂宵的作用就是装作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珍珠,拿起别的, 嫌弃这嫌弃那儿,最后才用批发的价格拿了几颗差不多的,然后把别的都放下,只拿一颗。


    唐釉在陆地上呆的日子还没多久,对于这套砍价手艺是叹为观止。


    他其实不知道,他这副白白净净的模样,其实也会影响到砍价——大部分人一看就唐釉,绝对不会想象到这家伙身上总共就只有几枚银币,还是沈寂宵给他的零花钱。


    他看起来就像是来自东方古老世家的贵族。


    甚至比沈寂宵还要像一点。


    “好了。”因为是街边的批发价珍珠,自然不会有一个宝盒装着,沈寂宵直接拿过那颗珍珠放在小水母手心,“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嗯。”


    唐釉接过珍珠,精神力已经探了进去,细细地观看来自过去的记忆。


    沈寂宵没有急着问这颗珍珠里面装着什么,而是自然地牵住小水母的另一只手,引他往前,防止他走路发呆撞着东西。


    “诶……”小水母很快看完了,“感觉是很早以前的记忆了。”


    “有多早?”


    “不太清楚。”他把珍珠放在掌心,这颗珍珠虽然大,却已经失去了光华,哪怕它里面仍旧蕴含着小水母当年的魔力,到这会儿也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了,而没有魔力的珍珠,并不适合保存在水里。也难怪它个头形状都不错,却只能在街边小摊里当批发价的珍珠售卖了,“我的魔力也许可以留几十年、一百年,这颗珍珠也许已经放了那么久了。”


    “我可以问问里面记录了什么吗?”


    “当然可以。”唐釉没有向人鱼隐瞒什么,“大概是以前丢在这片海域的珍珠,记录了一些路线,是提醒自己该去往哪个方向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沈寂宵不自觉地用力了些,将小水母的手攥紧。


    他怕是活不过小水母的,但又不一定。他也怕小水母的这个意识消失,到时候又有一个新的唐釉冒出来。


    他发现自己认识唐釉之后居然开始思考这些生生死死的东西了,以前可不会去想未来——沈寂宵忽然有点想要去找个会占卜的,算算自己大约还有多少年可以活。


    “人鱼、人鱼……”唐釉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了,叫也不应,于是提高了声音,“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沈寂宵顿时松了手,“我们继续往前吧。”


    ……


    步行逛完一座城市得好几天,而小水母并没有这个力气,沈寂宵也没有这个时间。他们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呆在客栈里,沈寂宵忙忙碌碌地处理属于自己的事务,而小水母,则是找到了新的乐子。


    他上到了顶楼,见到了那位种花的青年。


    苏渐溪,这是青年的姓名。他并不说自己是如何和沈寂宵认识的,只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这座城市,种下了一些花,长大后便有了这家客栈。


    “有时候也是要感谢一下某人的。”


    唐釉:“嗯?”


    “很久以前这里的土地并不属于我。”苏渐溪说,“而是属于城中的大地主,我开客栈赚钱,还得交一些钱给他。后来东域改了政策,至少这块儿地是属于我的了。”


    唐釉听得似懂非懂,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文盲,他很少会说这些事情:对小水母来说,脚下的土地怎么会属于个人呢?就像大海承载了万千生命,却从来不会有鱼说这片海域是它的,其他鱼用了得付钱。


    比较像的概念是领地,但领地大多只驱赶和自己同样的猎食者,比如独行的巨鲨不会容忍另一条鲨鱼。


    小水母想了一会儿,想不通,便只是捧着青年端给他的茶水,慢慢地喝。


    “你会魔法,对吗?”苏渐溪又问。


    “会一点的。”唐釉不知道对方问这个是为了什么,“我也是前不久才学会了一些。”


    苏渐溪并不意外,唐釉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更是一副没吃过苦的样子,就算会魔法,也肯定不会很多:“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学会魔法,可惜我实在没有这份天赋。”


    “但你很会种花。”唐釉说,“我在城里走,见过的花儿没有一处比你这儿漂亮的。”


    苏渐溪看着唐釉的眼睛,发现这双粉色的眼睛实在是真诚,找不到一点谎言的痕迹,他微微一愣,唇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没有人会讨厌这样的夸奖。他从兜里摸出几枚金币,递给小水母。


    唐釉:“嗯?”


    “你们在这里住,我收了十枚金币,但那主要是收他的。”不知为何,谈起沈寂宵,青年的眉眼就会变得有点冷,似乎真的不太喜欢,“实际上住在我这里,一个月也不过是十枚银币。这五枚我退给你。”


    看唐釉呆呆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只退给你,别告诉他。”


    唐釉握住那几枚金币,也不晓得推拒。他对金钱的概念是不足的,看人类们说的铜币银币金币,又细细地砍价,很难感受不到货币背后的重量。只隐约感受到五枚金币好像是很多钱的样子。


    看青年的意思,好像是叫他把这几枚金币私藏起来。


    他想了想,问:“你不喜欢小沈?”


    “嗯。”


    “为什么不喜欢?”


    “这很难说。”


    青年好像没什么谈兴,或者说一提到沈寂宵,他的心情就变得糟糕起来,提起边上的花洒,给自己的蔷薇浇水去了。


    唐釉坐在顶楼的小桌旁,不知所措。


    想了想,他学着昨夜在花神庙边上见到的表演,那些吃酒喝茶谈天说地的人,走到苏渐溪边上:“钱给你,可以告诉我吗?”


    苏渐溪看着手里几枚带着温度的金币,短暂地愣了下:“你就那么想知道?”


    “也没有……”唐釉低头,又抬头,“我觉得我对他不是很了解,有点好奇。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他确实不了解人鱼的前半生,听了也听不太懂。原先是觉得大家萍水相逢,没必要探究,但这两天看小沈在路边细细讲价的模样,想到小沈说自己曾经也是“贵族”,又不缺钱,忽然就很好奇他过去经历了什么。


    感觉会很有意思。


    苏渐溪也是个开朗的性子,不知道唐釉和沈寂宵是什么关系,但看沈寂宵的眼神,能推断出一点点。所以他一开始也不是很喜欢唐釉,直到他近距离接触。他想了想,从唐釉手里拿走了一枚金币,又回去倒茶:“那我们慢慢说。”


    “好!”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说过,我开这家客栈已经很久,至少有十余年了。”苏渐溪微微回忆过去。


    那时候这儿还不是客栈,只是一家酒楼,父亲手艺极好,也算小有名气。而他对厨艺完全没有兴致,更喜欢种花种草,把酒楼边上和顶楼种满了花儿。


    花儿和人一样,也需要细心照顾,而他或许在这里天生就有天赋,自然而然地知道该什么时候浇花,花的叶子又代表了什么情况。他把一切都打点地很好,客人看这里花团锦簇,也很愿意来酒楼吃饭。


    “后来呢?”小水母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样?”苏渐溪摇了摇头,“老国王死了,新王根本压不住周边的势力,王国顺势分裂,有军队的都占地称王,我们这儿也一样。”


    “噢……”小水母还没见过军队。


    “当时统治这里的,是个残暴的贵族,他听说花城的花神庙很美,竟然叫军队过来,想要把庙拆了,把花神像给搬回自己家。”苏渐溪的表情愈发冷淡,“贵族老爷只要那尊稀奇的神像,可军队们……唉,几乎是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小水母更加不能理解了。


    “酒楼当时已经有些出名,我父亲当时收留了不少难民在家,被抢的时候自然引发了很多不满,然后……”苏渐溪忽然一指,“我的父亲,还有那一众难民,被淹死在这条河里,我的母亲忧伤过去,没多久上吊了。”


    “啊……”小水母听得有些坐立不安了,“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我问了,你好像有些难过。”


    “不是你的错。”青年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吗?在被抢之前,我们每个月都要交百分之三十的营业额给那位贵族老爷。被抢之后,甚至得交百分之四十,可那时候哪里还能赚到钱?”


    唐釉第一次觉得书上的字都有了重量,特别是昨夜看的地方志,那上面好像是记载过这些事情,可他没有概念,不知道那短短的几行字,蕴含着怎样的痛苦:“那,沈寂宵呢?为什么你讨厌沈寂宵?”


    “……那又是一段时间后的事情了。”苏渐溪支着下巴,“听说北方出了个新的势力,一下子统一了不少城市。有一天,我的小客栈就迎来了两位客人。”


    “忘记和你说了,我在种花这件事上确实有些天赋,也不知道是不是花神显灵。在我很小的时候,种下去的花儿就会引来一些奇特的动物。”


    小水母心里一紧:“嗯?”他好像也是一种小动物。


    “比如浑身青碧的、有着长尾的鸟,比如充满灵性,身上有多种颜色的鹿。”苏渐溪叹气,“它们只会在无人的夜里来,当然,那时候整座花城的人也很少,现在人多了,彻夜通明,就再也没见过了。”


    “它们叼来了不少奇异的种子,有的种下去,生出来的藤蔓竟然和活物一样,能听得懂人言,我说往哪边就往哪边。托这些奇花异草的福,之后客栈遇到危险,我再也没有受过伤。”


    苏渐溪又看了一眼下面的河水:“都被那些花草丢进河了。”


    “更神奇的事,有些花的香气只要让人一闻,就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所以即使我的藤蔓们把不少士兵丢进河里,也没有人来找我麻烦,只当做自己喝醉不小心掉下去了。”


    唐釉听得大开眼界,同时也有些好奇地看向周边花草——他完全没感受到有什么特别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客栈迎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沈寂宵。另一位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季言。”


    “认识的。”唐釉回答,“季言还教了我魔法。”


    苏渐溪点点头,并不意外:“我当时已经知道他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了。”


    “为了什么?”唐釉想不通。


    于是被青年看了一眼,似乎是思考为什么小水母能那么单纯。


    “当然是为了我那些通灵性的花。”苏渐溪说,“虽说当年他们就已经很得人心,也有不少魔法师助力,但终究人少,一支军队打过来,没剩下多少人。听说我这里的花草既可以治愈他人,又可以有各种妙用,便想要借走。”


    “你借了吗?”


    “借了。”苏渐溪忽得垂眸,“只是听说,我的花儿在他们手上,不止是完成了治愈的效果,还偷偷地钻进那位贵族的家里,把他绞死了。那似乎是我的花儿第一次杀人。”


    “碰到温热的血,它们瞬间枯萎了。本来就是植物,离不开土壤太久,被挖掘出来赠送给他们时,我就知道它们回不来了。这之后,我种下去的花再也没有吸引来神鸟神鹿,也就没有那些奇异的种子了。”


    唐釉想了想:“小沈和小季把你的花弄死了,所以你不高兴?”


    苏渐溪一昂头,下颌线绷紧。如果其他人来问,他肯定说不后悔,但不知怎的,面对唐釉,他说出了真心话:“有一点的,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那么宝贝的花了。”


    “但是也没有那么多,”他弯弯眼,“毕竟,我盼着人死,盼了很多年,只是胆子太小,哪怕有了奇花异草,也不敢离开这片土地。”


    小水母还在体会其中的情感,对于他来说有点太复杂了。


    “那……为什么讨厌小沈?”


    “我在你面前说他坏话,你不会生气?”苏渐溪却说。


    “唔……为什么要生气?”


    苏渐溪把茶水喝下去,忽得笑了。此前他除了对自己种的花絮絮叨叨,几乎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唐釉说。也许是看对方的眼神,和当年那些神鸟神鹿很像,忍不住就想对当年送他种子的神鸟神鹿表述真心?


    谢谢你们送的种子。


    对不起,脏了这些纯净的植物。


    “我不喜欢他,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他虽然帮了我,帮了我们这个城市绝大多数的人,但却太心狠。”苏渐溪冷静地说,“我直觉很好,我的花儿直觉也很好,但凡他的性格要好一点,都不至于叫那些花儿一次便死绝了。是花儿不想被他使用,能理解吗?”


    “……隐约能。”


    “另一方面,就是……”苏渐溪的叹息隐没在风里,“他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嗯?”


    “没什么。”苏渐溪不说了,给小水母倒茶,几乎倒空了。


    然后把茶壶底下一拧,往自己杯子里倒出些新鲜的花酿。


    唐釉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壶,一下子就被茶壶的机关吸引了。他闻着茶、酒的香味,又闻着蔷薇的味道,思绪也被风吹远,去想象很久以前的沈寂宵的模样。


    ——想象不出来。


    那么好的花儿,到他手上都不愿意活吗?


    现在的小沈应该不至于如此吧。唐釉喝了茶,忽得发现在故事里好像没有领主的位置。他也不知道领主叫什么,只晓得和沈寂宵一个姓,和沈寂宵一起长大。是沈寂宵比较仰慕的人。


    就……小沈和小季是不是听了城主的话,才做了那些事呢?


    小水母摇摇头,不再自己揣测了。而苏渐溪讲够了故事,也逐渐累了,两人在顶楼分了些点心,一起呆到日落。


    苏渐溪喝了半壶酒,醉了。


    当沈寂宵上楼,所看见的,就是唐釉推着顶楼的秋千,而苏渐溪窝在秋千上,脑袋顶上一左一右插着两片叶子,被小水母推得要飞上天。


    “当时那只神鸟,头顶就有这样的两根羽毛,可漂亮了,飞起来特别优雅。”苏渐溪还在说,回头嘱咐小水母,“推得更高一点。”并伸手张开,作鸟扑棱翅膀的模样。


    小水母:“好的!”


    沈寂宵:“……”


    眼前二位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超过十岁。


    看见沈寂宵上来,苏渐溪眯了一下眼睛,忽然跳下了秋千。他本来就在秋千上荡得极高,突然蹦下来更是顺着惯性往前冲,把小水母都吓坏了。


    “哎呀……”


    就见苏渐溪一个飞扑,扒住沈寂宵衣服。


    然后回头对着小水母说:“你看,当时这家伙进城,就有很多人这样扑过去跪他呢!”


    小水母在后面慌忙去扶:苏渐溪喝醉了讲故事,结果还演上了。这下直接演到沈寂宵面前了。


    苏渐溪:“当时那些人就喊,‘清汤大老爷’,很有意思的。”


    小水母瞅着沈寂宵的表情,应了一声:“金汤大老爷。”


    苏渐溪:“红烧大老爷!”


    沈寂宵:“……”


    眼前二人加起来想必不超过五岁。


    ……


    他和小水母合力,或者说是他一人拖两位,把人带回了楼下的房间,省得某人喝醉了,扒拉着花藤不小心踩空。


    唐釉在顶楼呆了足足一个下午,虽然有遮阳的棚子,却还是被晒得红扑扑的,到现在也仍然有些发热。


    沈寂宵就怀疑起来:“你没喝酒吧?”


    “没呢。”唐釉盯着脚尖,“我想喝都喝不到的,小苏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酒壶。”


    “真的?”


    唐釉就往他手腕上呼了口热气:“你闻闻,肯定没有酒的味道。”


    沈寂宵闻了,果然只有茶和点心的气味。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手腕,也觉得痒痒热热,便轻咳一声:“你们聊什么了,那么兴奋?”


    “聊以前的你。”


    “嗯?”沈寂宵一颗心提起来,不自觉有点紧张,生怕过去的什么黑历史被人挖出来展示到小水母面前,“以前的什么事?”


    虽然,认识之后好像也有很多黑历史。


    但人类在孔雀开屏的时候总希望自己是完美的,要把自己不好的一面藏起来,所以沈寂宵又追问了一句:“他有说什么吗?”


    唐釉看了一眼醉倒的苏渐溪,想着他清醒时的话,又想到他喝醉后说的很多胡话。那些反应,那些飘散出来的、情绪的味道。他忽得抬眸,摸了摸人鱼的脑袋:“他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沈寂宵才不信呢,苏渐溪这人看见他都没个好脸色的。而他当年把对方的奇花异草祸害死了,也确实有亏欠。


    “别不信呀。”小水母拉他手,“你听听,人家喝醉了还要夸你呢?”


    沈寂宵挑挑眉,弯下腰,好像苏渐溪确实还在说梦话。


    一时间安静下去,两人都在等苏渐溪说句话。只听见这人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醉意中看见沈寂宵的脸,迷迷糊糊地冒出来一句:“糖醋大老爷!”


    沈寂宵:“……”


    唐釉看天,看地,没有忍住,笑出声来了。


    等笑完,就发现沈寂宵直直地盯着他。


    “怎、怎么了……”小水母有点紧张,“对不起,我不笑了。”


    “只是好像很少见你这样笑。”沈寂宵看着如此通透的小水母,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所以……”


    “所以?”


    “出了一身汗,去洗个热水澡吧。”小沈发出了一些报复的声音,“白灼小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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