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你是……”
王贲与王翦, 蒙恬与蒙骜,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同一句话。
王贲看着眼前似乎比自己还年轻些的王翦, 神色惊疑不定。
对面的蒙骜则看着蒙恬的脸, 皱起了眉:“你是我蒙家人?哪一支的?”
蒙恬颤声道:“我是秦王政手下伐魏副将蒙恬,蒙武之子,蒙骜之孙。您……可是我的大父?”
作为嬴政的心腹将领, 许多事,嬴政并没有瞒着王贲和蒙恬。
王贲和蒙恬都知道, 其他位面的秦昭襄王已经先他们一步赶来了这里。
那位秦国先祖极为彪悍, 在秦王政率领大军赶到之前, 秦昭襄王就已经赶走魏军,夺回河西失地, 将河西之地双手奉还给秦孝公。
现在的秦国,早已不再是《求贤令》中那个可怜兮兮的受气包了。即使秦国国力依然弱小, 拥有了强大军队的秦国, 已经让周边的国家不敢随意再随意欺——辱它。
在这过程中, 秦昭襄王功不可没, 王贲与蒙恬也对这位威名赫赫的秦国先君十分尊敬。
只是, 王贲与蒙恬也不知秦昭襄王在家书中对他们王上说了什么, 导致他们王上不怎么待见秦昭襄王。
就连秦孝公膝下一团孩子气的秦惠文王,在他们王上口中出现的频率, 都比秦昭襄王更高一些。
言归正传,王贲和蒙恬既然知道秦昭襄王带着自己的大军来到了此处, 自然也做好了见到先人的准备。
尤其是蒙恬, 他的大父蒙骜是从齐国入秦的,在秦昭襄王时期, 蒙骜就已经进入秦国高层的视线范围了。蒙恬觉得,如果来的是晚年的秦昭襄王,他很有可能见到自己的大父。
至于王贲,他虽然也提前考虑过,他会不会遇到自己年轻版的阿父,但他对此没有抱太大期望。毕竟,他的阿父属于大器晚成的将领。
白起时期,王翦还十分年轻,寂寂无名,甚至连老将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存在感都比王翦高。白起被赐死的时候,司马靳作为白起的部将,也跟着白起一起被赐死了。
没了白起,军中扛大梁的,就成了王龁和蒙骜等人。
在长平之战中,王龁曾担任白起的副将。
长平之战后,秦国坑杀赵国四十万大军,那会儿正式赵国最虚弱的时候。白起欲乘胜追击,一举攻灭赵国,却没想到,受到了忌惮他功绩的范雎的阻挠。
范雎收受了赵国使者贿赂,劝说嬴稷接受赵国的割地求和,嬴稷应允。
可对于嬴稷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眼看着赵国这样一块肥肉在眼前晃悠而不去吃,是违背他的本性的。秦赵两国才议和没多久,嬴稷再次派大军攻打赵国。
这一回,他的目标是赵国都城邯郸,他想趁着赵国尚未缓过气来,彻底攻灭赵国。
出于对白起的忌惮,嬴稷的首选并不是白起。在他看来,赵国此前已经被秦国给打残了。
嬴稷想试试,没了白起,他能否攻灭赵国。
可惜,他派出的将领王陵辜负了他的期待,久攻邯郸不下。
这时候,嬴稷才想起了白起。比起阻止白起立下更大的功劳以至于封无可封,嬴稷觉得,还是先灭了赵国更重要一些,因为他已经隐隐意识到,在他眼中只剩下老弱残兵的赵国,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好大。
然而,白起也是有气性的人。先前他明明可以乘胜追击,嬴稷却不让,现在发现打不下赵国了,又想起他来了,难道嬴稷当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白起冷冷地对嬴稷道:“臣身子不舒服,怕是无法替王上出征了。”
他显然积郁已久,此刻当着嬴稷的面,忍不住刺道:“先前长平之战结束时,正是赵国士气最低落的时候。那时若是王上让臣乘胜追击,赵国现在早就不复存在了,哪里还会有今日之忧?”
嬴稷大怒:“若是寡人一定要你为寡人挂帅出征呢?”
白起将头偏向一边:“那就恕难从命了。当日臣有八分把握灭赵,如今,我秦国攻灭赵国的可能性只有不到三成……臣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况且,臣身体不适,还请王上另寻高明!”
君臣二人都不肯退让半步,最终倒霉的,自然只有白起。
威名赫赫的武安君,就这样被嬴稷赐死了。
常年担任白起副将的王龁则被派去接替劳而无功的将领王陵,继续攻打赵国。
事实证明,白起的判断是正确的。秦军包围了邯郸,却始终无法啃下邯郸这块硬骨头。
后来,信陵君窃符救赵,率领魏国军队和楚国军队,与赵国军队里应外合,大败秦军。
哪怕王龁有着不错的军事素养,秦军仍然损失惨重。
尽管这一战的失败,并非王龁一人之过。但因为此战中秦军损失过重,王龁在秦国国君心中的评价不免受到了影响。
此前,秦国认为王龁比蒙骜更老成持重,此战之后,秦国国君就更愿意重用蒙骜了。
秦孝文王时代过于短暂,嬴稷待机时间太长的彼端就是,继位的嬴柱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作为,就去地下和他的老父亲团聚了。
秦庄襄王时期,嬴子楚以蒙骜为将,攻韩,伐赵,并夺取魏国三十七座城池,对魏国产生了严重威胁。
魏安厘王忍无可忍,派信陵君魏无忌与其余四国合纵,组成了五国联军,共同攻打秦国,最终击败秦军。
这次的合纵队伍中,不见齐国人的身影。
自从齐国险些被灭又复国之后,齐襄王、君王后只想休养生息,压根儿不想再掺和什么合纵连横之事。
只要被攻打的不是齐国,谁打了谁,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秦国和齐国又不接壤,秦国对齐国的威胁,还比不上齐国周边这些国家对齐国的威胁大呢!
后来,齐国颇具传奇色彩的君王后去世,她的儿子齐王建也继承了父母的想法,不肯轻易动兵戈,尤其不愿意与秦国为敌。
秦王政继位之初,趁着信陵君魏无忌去世,命蒙骜攻打魏国,攻取魏国二十余座城池。
可惜蒙骜没能熬到秦王政发动灭国战的时候,否则,灭六国的功劳必然有他的一份。
王翦是在蒙骜去世之后,才真正开始崭露头角的。彼时,他已经人至中年。
很快,秦王政就发现,王翦的打法虽然不像某些传奇名将那么惊艳,却异常的稳。
从过程到结局,没有什么惊喜可言,王翦却总能以看似平平无奇的方式,取得平平无奇的胜利。这对于只注重结果不看重过程的秦王政来说,却是恰到好处。平平无奇好啊,只要能够确保最终的胜利,中间的波折少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在灭国战开始之前,王翦父子的名声其实并不算响亮,但秦王政却对他们十分信任。
也正是因为这份信任,才有了后面王贲王翦父子联手攻灭数国的功绩。秦灭六国,其中有五个国家的覆灭,背后都有王翦王贲父子的参与。
但,尽管后世王翦战功赫赫,是秦灭六国的最大功臣之一,昭襄王时期的王翦,按理说应该还在白起麾下当个小兵小将。
蒙恬见了蒙骜十分激动,王贲见了疑似年轻版王翦的人,却有些不敢认。
他的阿父,怎么会会是函谷关守将呢?哪怕是副将,也不符合他的认知啊!
蒙骜这时候已经有了儿子蒙武,不过,儿子还是个小豆丁。
他冷不丁看到成年版孙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总算是有些理解嬴渠梁那复杂的心情了。
他儿子还那么小,怎么一转眼,孙子都那么大了呢?
“你……当真是阿武的儿子?”蒙骜狐疑地看着蒙恬。
蒙恬想了想,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这是大父您从前用过的匕首。”
蒙骜见状,取下了随身携带的匕首,拿来跟蒙恬的匕首进行比对。
两把匕首竟然一模一样,连雕花纹路都没有丝毫差别!
“大父,现在你该信了吧?”蒙恬道。
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蒙骜不信。
“你刚才说,你是秦王政麾下的伐魏副将,蒙恬。”蒙骜仔细回忆着蒙恬说过的每一个字:“既然我是你的大父,我便唤你阿恬吧。”
蒙恬点了点头。他阿父平时就是这么唤他的,对于这个称呼,他没有什么意见。
既然蒙恬是蒙骜的孙子,那么秦王政和秦昭襄王辈分就不会差太远。
蒙骜问:“秦王政是秦王稷的孙子还曾孙?你们这次伐魏,可是魏国又不安分了?”
“王上是秦昭襄王的曾孙。魏国如今可不敢跟我秦国别苗头。王上派我们攻打魏国……是为了灭魏!”
蒙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魏国占据着一块肥美之地,却无力守护它。既如此,这魏国的地,自然该归我秦国所有!”
“灭国?”蒙骜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孙子:“秦王政时期,秦国已经发展到可以攻灭魏国的地步了吗?”
他是知道秦公秦王们的野心的。如果不是看好秦国,他也不会离开齐国,为秦国效力。
但即使是强大如秦王稷,想要攻灭如魏国一样的大国,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哪怕秦国能够能够击败魏军,其余几国也不会坐视魏国被灭,更何况,魏国还有魏无忌那么个硬茬子。但凡嬴稷透露出想要灭魏的意图,魏无忌定会想办法联合其余几国攻打秦国。
“不错,信陵君已逝,魏国再无能人。我秦国自然能够灭魏!”
虽然秦军尚未拿下魏国,但在蒙恬口中,魏国已俨然成为了秦国的囊中之物。
顿了顿,蒙恬又对自家大父道:“在攻打魏国之前,我秦国已经灭了韩国和赵国!”
“我秦国不止要攻灭韩、赵、魏,接下来还要攻灭其余几国,直至一统天下!”
方才还有些拘谨的蒙恬,此刻显得异常狂妄。只听他放声大笑道:“我秦国如今兵强马壮,又有秦王政这样的英明君主,谁与争锋?假以时日,天下都将插满我大秦旗帜!”
蒙骜:“!!!”
王翦:“!!!!!”
这秦王政,那么生猛的吗?
一统天下啊……他们的子孙,可真是生在了一个极好的时代!
仅仅只是听着这些话,他们都已经跟着激动了起来。
一旁的王贲跟着补充道:“燕国不足为虑,楚国正在内斗,齐国与我秦国交好,绝不会帮助魏国。只怕我秦军攻破大梁城那一日,齐王还会给我们秦王送来一份贺礼。”
毕竟,秦国在攻灭韩国和赵国之后,齐王建就是这么做的。
王翦感慨道:“看来,秦王政当真有可能成为一统天下的第一人!”
之前他还觉得,即使秦国国力最强,想要攻灭其余几国,只怕也不那么容易。毕竟在攻灭一国的过程中,他们很可能会招来其余所有国家的联手反抗。
可现在,听王贲这么一分析,倒像是六国那些后代们愈发不成器了……又或是秦国迎来了一位空前强大的王,衬得六国君主愈发昏庸。
总之,王翦觉得,蒙恬与王贲并不是盲目乐观,秦国真的有极大的可能攻灭六国。
若有机会参与到这样的盛况中,该有多好!
王翦这么想着,便也在不知不觉间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王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可是我的阿父王翦?”
有蒙骜的“天降好大孙”在前,王翦总算是没有被自己可能有个天降好大儿的消息给砸晕。
他仔细端详着王贲的面容:“我名唤王翦不假,你……莫非,你是贲小子?”
在王翦出征之前,他家那皮小子还在上房揭瓦呢,王翦很难将眼前这名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跟他的好大儿联系在一起。
偏偏,眼前这人与小王贲五官最为相似,与王翦的其余几个儿子不怎么像。
王贲道:“是我,阿父。如果您真的是我的阿父,您没有必要羡慕我们。因为,在我们那里,赵国就是您攻灭的。王上很看重您,接下来,有的是您发挥的余地。”
年轻的王翦冷不丁听说自己未来会成为灭六国大将,像是被天降馅饼砸中了一般,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要知道,在不久前,他还是白起麾下一名平平无奇的千夫长啊!能够被嬴渠梁和嬴稷看中,拔擢为函谷关副将,对他来说都已经是从未想过的好事了。
谁能料到,他在未来,竟然还能够追随一代雄主荡平天下!
听到这里,蒙骜的呼吸也变得沉重了几分。
他抓着自家大孙子的手,急切地问道:“那我呢?秦王可有派我去攻打哪国?”
“王上是愿意重用您的。不过,在王上发起灭国战时,您已去世……”蒙恬见自家祖父面色难看,赶忙安慰道:“您放心,我和阿父会连着您那份一起努力,绝不会让我蒙家蒙羞!”
蒙骜欲哭无泪。
儿孙替他上,和他亲自上,那是一回事吗?
就算蒙恬再怎么安慰他,他还是觉得心塞啊!尤其是在有王翦跟他作为对照组的情况下。
他怎么就那般不争气,没有活到那个好时候呢?那可是歼灭六国的功绩,又岂是寻常攻城略地能比的?
现在在场的四个人中,只有蒙骜没有灭国功绩。蒙骜深深觉得,他被其余三人给排斥了。
再者,错过了那样一个群星荟萃、风起云涌的时代,对于蒙骜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蒙恬不善于安慰人,他见自家大父实在伤心,只能伸出手,拍了拍蒙骜的肩:“要不,您努力多活些年头?”
蒙骜冷漠地瞥了他家好大孙一眼,不想说话。
说得好像他想多活几年,就能多活几年似的。
原本这只是一场确认彼此身份的行程。
在四人发现了彼此的关系后,又演变为一场认亲大会。
此刻,知道了秦王政未来功绩的蒙骜和王翦,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秦王肃然起敬。
他们一面向自家的好大儿和好大孙打探着秦王政的信息,一面催着他们赶快将秦王政给迎进来。
“快去,怎么能让秦王政干等那么久?你怎么做人臣子的?”
“秦王政一路长途跋涉,定然累坏了,赶紧让他入关,好生歇息歇息!”
王贲和蒙恬:“……”
刚刚是谁拉着一直跟他们说话来着?现在怎么都是他们的锅了?
还有,他们要怎么做到一边向自家大父和阿父介绍嬴政,一边去请嬴政入关?他们的大父和阿父莫非以为他们会分——身术?
第32章 第 32 章
嬴政被人热情地迎入函谷关时, 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才函谷关守将一方对他们那么警惕,怎么忽然间就来了个大转变,热情到不像话了呢?
但当他看到蒙骜和王翦时, 他也跟着失了神。
这就是蒙骜和王翦年轻时的样子啊……
年轻版的他们, 跟上了年纪的他们,有很大不同。
蒙骜已经过世十多年了,但嬴政至今还记得他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容, 以及他古板到将近严苛的样子。蒙骜总是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他对他的下属们也同样如此。
嬴政还记得, 他刚刚继位不久, 有一回他让蒙恬带他去军营看看。由于没有提前知会军队的人, 他们险些被当成入侵者围攻。
蒙骜在闻讯赶来之后,将自己的孙子一通臭骂, 对着嬴政这个秦王也没什么好脸色。
理智上,他知道他应该对秦王客气着些, 可脾气上头了, 他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嬴政到底也知道自己理亏, 因此, 他并没有计较蒙骜对自己态度不好, 反而对蒙骜诚挚地道:“寡人年少继位, 许多事情的确不大懂,还请蒙老将军日后多教教寡人。”
他虽贵为秦王, 但在忠臣、能臣面前,还是很能拉得下脸来的。
蒙骜看着与自家大孙子年龄相仿的秦王, 回想起先王临终时拉着他们这些大臣的手, 将年少的秦王托付给他们的模样,便不由心软了。
“我大秦因军功爵制而强盛, 王上是该与军中的将领们好生亲近亲近。”
这些事,本该由先王来为嬴政安排,可惜先王去得早。
蒙骜想起在朝中擅权的丞相吕不韦和太后赵姬等人,不由皱起了眉,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样吧,日后王上若是想来军营中视察了,只管让阿恬给臣递个口信,臣来为王上安排。王上如果不想引人瞩目,臣也自有办法。”
“多亏了有老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这般为寡人打算。”
少年秦王面上露出了笑容。他惯来是不爱笑的,那笑容极浅,又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朝中诸事有太后与丞相主持大局,寡人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随老将军学些功夫和兵法,也与我大秦军中的将领多多切磋武艺。”
只是偶尔与军中将领接触,可不能满足嬴政的需求,他要牢牢将军队的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即使赵姬与吕不韦权倾一时又如何?只要嬴政牢牢掌握住军权,待他及冠,朝政大权也终有一日会回到他的手中。
蒙骜这时候也琢磨过来了。莫非,秦王今日这看似鲁莽的行为,实则是故意为之?
其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自己,并顺势提出与军中将领接触的要求?
他看着秦王,只见少年身姿颀长挺拔,稍显青涩单薄。但秦王面容沉静,胸有沟壑,简直不像是他这个年岁的人。
蒙骜又看了看站在秦王身边的自家大孙子蒙恬,见蒙恬仍是一脸纯良的模样,似乎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蒙骜顿时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明明是年龄相仿的少年,他家傻孙子论谋断,论心机,实在比王上差了太多!
此后,嬴政便常往军营中跑。
吕不韦和赵姬起初还有些诧异,但在见过几次嬴政与年龄相仿的少年们切磋功夫的情景后,便对这事不以为然了。
他们只当嬴政是少年心性,名为检阅军队,实则是寻个由头出来与同龄人玩耍。
他们并未意识到,这位年少的秦王早已认识到了军权的重要性,并无师自通地开始在军中布局了。
蒙骜虽对嬴政十分尊敬,但他并不会事事顺着嬴政。
当蒙骜意见与嬴政相悖时,嬴政想要说服他,往往要花费不少力气,这也让嬴政深刻认识到了这位老将军固执起来有多难搞。
但,只冲着这位老将军愿意将两个孙子送到嬴政身边辅佐嬴政,他本人对嬴政这个秦王亦是忠心耿耿,嬴政便愿意多给他一些耐心,争取“以理服人”,而不是借着君王的身份强令蒙骜低头。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嬴政在蒙骜面前不再掩饰他的心气与志向,他要夺回王权,并继承他先祖们的遗志,问鼎天下!
他先祖们能做到的事,他同样能做到,他先祖们做不到的事,他也会做到!
当嬴政亲口对蒙骜说出这番话时,蒙骜仿佛看到了旭日东升之景。
尽管眼前的秦王是如此的年轻,蒙骜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雄主的潜质。
嬴政如此聪慧,又有如此远大的志向,跟着他,何愁不能抵达更远的地方,书写更辉煌的篇章?
在那一刻,蒙骜彻底为这位年轻的秦王所折服。
秦王政四年,魏安厘王与信陵君魏无忌同年辞世。
嬴政得知这个消息,认为这是攻打魏国的好时机,便有意派大军攻打魏国。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吕不韦和太后赵姬并不赞同嬴政的想法。
吕不韦与嬴政分析了一通利弊,最后总结道:“王上还小,不知此事的轻重。”
他看嬴政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时年十七的嬴政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吕不韦,仿佛将他的那些小心思洞瞧得一清二楚。
“蒙将军,你怎么说?”
蒙骜出列道:“臣听从王上差遣。”
“好!寡人命你率二十万大军攻打魏国!此时魏国还未出国丧,士气低迷,你能攻下多少城池,便攻下多少城池来!粮草方面的事,你不必担心,吕相觉得粮草难以筹集,在寡人看来却不是什么难事儿!”嬴政走到蒙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大不了,寡人亲自为你稳住后勤线。放心,寡人定让你后顾无忧!”
蒙骜大声道:“臣信王上!臣定然不会辜负王上的期待!”
看着气势十足的君臣二人,吕不韦这才倏然惊觉,原来,那个被他视为孩子的秦王政,已经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秦王政在站起来时,个头甚至已经比吕不韦还要高了!
这些年来,吕不韦和赵姬对嬴政的培养并不怎么上心。
赵姬好不容易摆脱头顶的桎梏,忙于寻欢作乐,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她还有个儿子需要好好教导,当然,她也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在她看来,她的儿子已经是秦王了,荣华富贵已经应有尽有了,还需要努力什么呢?
吕不韦倒是明白教育的重要性。嬴异人当日在邯郸为质时,吕不韦为了增强他归秦后的竞争力,还为他延庆名师,为他造势呢。
可到了嬴政这儿,吕不韦就开始装聋作哑,敷衍了事了。
吕不韦巴不得嬴政迟迟无法掌控朝中大局,如此一来,嬴政自然少不得要事事倚仗他这个“仲父”。
可惜,嬴政敏而好学,天生便精通权谋之道。他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王者,即使无人教导,他也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增加筹码,如何弥补自己的不足。
吕不韦不肯悉心教导嬴政,嬴政便亲自试探群臣,自己给自己找合适的老师,并借机拉拢一些可靠的大臣。
嬴政十分聪慧,无论学什么都学得极快。落在吕不韦的眼中,便是他今日跟这个大臣学学,明日学烦了又去骚扰另一个大臣,总之,这热情持续不了几天。
正因如此,吕不韦没把嬴政的种种举动当回事儿。
直到如今,嬴政羽翼已丰,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军中,都有了一批拥趸了,吕不韦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小瞧了嬴政。
这也让吕不韦感到有些不妙:这些年来,他仗着秦王年幼,常与太后私通。如今,秦王年岁渐长,又这般聪慧,他与太后的种种举动,是否都已落入了秦王的眼中?秦王又是否会对他心生怨恨?
看样子,必须尽快从这摊污泥中脱身了。
只是,如何能够做到结束与太后关系的同时,又不引起太后的怨恨?吕不韦感到有些头疼。
蒙骜在秦王政的支持下,攻夺了魏国酸枣、雍丘等二十座城池,秦王政大悦,将这二十座城池设为秦东郡。
这场大胜仗,为年轻的秦王带来了些许声望。不少有才能的人开始注意到这位年轻的秦王,并朝他靠拢。
而吕不韦,也在蒙骜凯旋之后,将一个名唤嫪毐的门客送去了太后赵姬处。他对太后说,他年岁渐长,已有些力不从心,不如让他手底下的人来代他继续侍奉太后。
太后赵姬起初有些不高兴,但在见识过嫪毐的“妙处”之后,她对吕不韦不再执着。
诚如吕不韦所言,当初她身份低微,需要仰仗吕不韦,如今,她已是太后之尊,吕不韦都要看她脸色行事,他们之间尊卑已经完全颠倒了。
她对吕不韦的执着,究竟是习惯了依赖吕不韦,还是真就非吕不韦不可呢?
嫪毐比吕不韦年轻体壮,比吕不韦更讨赵姬欢心。很快,赵姬将吕不韦抛在了脑后,开始与嫪毐日日作乐。
吕不韦见状,也大大松了口气。
往后,即便秦王发现了太后与嫪毐欢好之事,容不下嫪毐,那也至多是将嫪毐处死,牵连不到吕不韦身上。
后来,当嫪毐伙同赵姬叛变,吕不韦才发现,他实在是放心得太早了!
蒙骜的这场大胜,让嬴政对他越发看重。只是,此战之后的两年内,蒙骜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无论是当时的嬴政还是蒙骜,都没有想到,那场魏国大捷,竟会成为蒙骜此生的最后一仗……
此刻,成熟了不少的嬴政看着年轻的蒙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蒙骜躺在病榻上,垂垂老矣的面容。那时的蒙骜,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半点儿也看不出两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寡人还要靠将军替寡人征战天下,将军就要弃寡人而去了吗?”
秦王年岁轻轻,却已经见惯了生死。他生活在邯郸城中时,见过赵地黔首们家中挂着的白幡,回到秦国之后,没多久,他便送走了自己的父亲。
如今,他又要送走自己倚重的大将了。
秦王政垂下头,神色有些落寞。
蒙骜一边咳喘着,一边道:“臣也想继续为王上征战,只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
他有幸得遇雄主,他却来不及为对方效忠,便要离开了,上苍待他何其不公!
秦王政这时候反倒开始安慰蒙骜,让他莫要为自己、为大秦挂心。
安慰人着实不是他的强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他说得磕磕绊绊的。
在嬴政看来,这些话语苍白而又无力。他知道蒙骜最不甘心的点在于何处,可他却只能避开那一点,顾左右而言他。
即使拥有再显赫的身份,他们在生死面前,也依旧这般无力。
劝着劝着,嬴政觉得,自己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这时,蒙骜干枯的手落在了嬴政的手上:“能让王上这般为臣费心,臣实在不枉此生。”
他眯眼看着前方的虚空,然而此时,他的双眼已经模糊不清了。
“日后,待王上夙愿得偿,定要烧封书信来知会臣一声。”
“好……”
冰凉的手,从秦王的手中滑落。耳边,传来蒙家人压抑的哭泣声……
对于已经开始征战天下的嬴政而言,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准确说来,亲政之前的他,和亲政之后的他,完全处于两种不同的状态中。
平定嫪毐之乱,将大权从吕不韦手中夺回后,嬴政就变得十分忙碌。
忙着整顿军队,为攻打其余六国做准备,忙着处理政务,忙着为秦国留下足够的子嗣……
他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已经很久没有功夫去回忆过往的事了。
然而眼下,故人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记忆也如倒带般再次浮现在嬴政的脑海中。
嬴政上前握住了蒙骜的手:“将军别来无恙。”
蒙骜也不是个傻子,看着眼前的秦王露出与故人重逢的神色,便知道他怀念的绝对不是自己。
“臣并非王上认识的那个‘蒙骜’。”
“寡人知道,只是,蒙老将军过世多年,寡人未曾料到,有朝一日寡人竟还能再见到老将军……”
蒙骜:“……”
虽然被秦王政拉着手,一口一个“老将军”的,有些尴尬。不过,他能感觉到秦王政流露的真情实感。
秦王政……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他有着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同时,又颇为重情。
蒙骜一方面为未来的自己不能多活几年,为这样的君王效力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觉得无比安心。在这样的君王手底下做事,他儿孙们的前程想必是不必担忧了。
一旁的王翦见秦王政只顾着与蒙骜互诉衷肠,对他却不予理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
说好的他才是秦王政手底下灭国的得力干将呢?
王翦深深觉得,自家好大儿是为了哄他开心而夸大其词。
秦王政……瞧着也不怎么在意他嘛。
王翦正这么想着,一旁的嬴政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王翦的怨念。只见他放开了握着蒙骜的手,来到了王翦的身边。
“王老将军总是对寡人说,自己年轻时平平无奇。寡人看,王老将军实在是太过自谦了。”
嬴政用赞叹的眼神看着年轻的王翦:“上了年龄的王老将军,是我秦国军中泰斗,年轻的王将军,亦是少年英才。”
王翦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他挠了挠自己的脸,被嬴政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刻,王翦总算是明白,为何他家好大儿,以及隔壁蒙骜的好大孙,一提起秦王政就双眼放光、赞不绝口了。
拥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秦王政,却又对手底下的将领这般体贴,溢美之词张口便来,眼神真挚情感充沛,这谁能拒绝得了?
也难怪秦王政手底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对他这般死心塌地了。
王翦都有些羡慕未来的自己了……
哎,不能深想,不能深想。眼下他还是秦王稷手底下的将领呢,他效忠的对象是秦王稷。
把秦王稷拿来跟秦王政做比较,是不应该的,他不能老想着“跳槽”去秦王政那里。
嬴稷对白起有着知遇之恩,白起自然对嬴稷情感深厚,即使旁人对他再好,给他开出再优厚的待遇,他也不会轻易离开嬴稷。
王翦和蒙骜与白起不同。眼下的他们,在嬴稷那里连替补大将都算不上。
乍然遇到嬴政这么个对他们珍之重之的君主,也难怪他们会动了爬墙头的心思。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
王翦和蒙骜在与嬴政有过深入接触之后,对嬴政的印象都十分好。
“孝公若是知道自己的子孙日后能有这般成就,定会十分欣慰。”
嬴政闻言,唇角弧度微微上扬:“当然,寡人这次来,就是给老祖宗撑腰来了。顺带着告诉老祖宗,无需为秦国的将来而担忧!”
“您的曾大父秦王稷若是知道了您的所作所为,定然也会以您为傲。”
听到这番话后,嬴政嘴角沉了下去,直至抿成一条直线:“曾大父对寡人这般不屑一顾,想来是看不上寡人这个曾孙的。既如此,寡人还是莫要去叨扰曾大父了。”
蒙骜与王翦闻言,面面相觑。
不是,秦王稷都跟秦王政说了些什么?
怎么祖孙连面都没见上呢,秦王政就对秦王稷这般不满了?
……
一封来自函谷关的书信,被人快马加鞭地呈到了嬴渠梁的案头。
不久,嬴渠梁的书房中,便传来了三声大笑,紧随其后的,便是几声“好”字。
嬴渠梁本以为,他孙子嬴稷能够在这乱世之中霸道横行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他这曾曾曾孙更是厉害,都已经开始攻灭六国了!
哎,说起来,都是他这个做老祖宗的不争气,耽搁了嬴政。
否则,嬴政哪里会只是去大梁王宫中晃悠一圈?说不定整个魏国都已经被他给拿下来了!
嬴渠梁得知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自然要拿去跟自家好孙子一起分享。
可他才一走出房门,就意识到嬴稷还在给嬴驷上课。
这会儿他要是过去,不仅打扰了嬴驷的课程,还影响了父子俩交流感情,不妥,不妥。
还是过会儿再去找嬴稷吧,嬴渠梁想。
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这边,嬴渠梁兴致高昂,另一边,嬴稷正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平日里只有别人迁就他、讨好他的份儿,可遇到了嬴驷,嬴稷才体会到遇到克星是种什么滋味儿。
小嬴驷平时看着十分乖巧,但不知为何,他在上秦律课时,却调皮得厉害。嬴稷一个没看住,他便要偷溜。
被嬴稷逮回来之后,小嬴驷能老实一阵子,可用不了多久,他又想跑路。
这要是嬴稷自己的儿孙这般不听话,嬴稷早就开始棍棒教育了。
偏偏小嬴驷是嬴稷的阿父,打也不好打,骂也不好骂,摆出冷脸来吓唬小嬴驷这招也不管用,嬴稷实在是头疼不已。
在又一次将小嬴驷逮回来之后,嬴稷面上的神色隐隐有些崩溃:“你为何总是要逃,之前上别的课,不都好好的吗?”
难不成,是他家小阿父在故意针对他?不带这样坑自家儿子的吧?
小嬴驷眨了眨眼,对嬴稷道:“你讲的,我大体能听懂。不过,你老是跟我说要这么做,要那么做,不许这么做,不许那么做的,我不喜欢!”
说完这番话后,小嬴驷冲着嬴稷扮了个鬼脸:“你越不许我做什么,我就越想做什么!你让我做的,我就是不想做!稷儿,不要这么啰嗦好不好?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听了小嬴驷的话,嬴稷总算是明白,他的阿父为何会触犯法律了。
卫鞅定下的条条框框太多,严重限制了他们的自由。少年时代的嬴驷正是最叛逆的时候,也是最向往自由的时候,他如何能够忍受自己被秦律管头管脚?
如此一来,可不就是秦法越不许做什么,嬴驷越要跟秦法对着干么?
嬴驷身为秦国太子,即便是触犯了秦法,承受刑法的也不会是他,而是他的老师。
想到这里,嬴稷就不由眼前一黑。他不会被他家小阿父给坑得需要动用秦王的身份,才能逃过刑罚吧?
一场秦法课结束,小嬴驷如蒙大赦。他见嬴渠梁找了过来,便高高兴兴地找嬴渠梁说话去了。
只留下嬴稷靠在墙边怀疑人生。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嬴稷得知了自家好曾孙已经开始攻灭六国的好消息。
一开始,嬴稷还愣在原地,似乎没有听清嬴渠梁在说些什么。
直到嬴渠梁将怀中的嬴驷抱起来垫了垫,又满面笑容地对嬴稷道:“寡人说,政儿已经灭了韩国和赵国,他在来之前正准备去攻打魏国!稷儿,你有一个好曾孙呐!”
“这小子,倒还有几分他先祖的风采!”嬴稷嘴角悄悄翘起,很快又消失于无形。
与嬴稷相处久了,嬴渠梁还能不知道他家孙子有多口是心非吗?
“稷儿,政儿现在已经入了函谷关,正在朝栎阳赶来。待他到了,你要好生与他相处,不要再摆你的臭架子了。否则,这么好的曾孙跑了,寡人看你哪里哭去!”
“知道了!知道了!”嬴稷想,看在嬴政这么给他们争脸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对嬴政好些吧!
这时,嬴稷还不曾料到,他家好曾孙根本不稀罕他的这份“好”。
如今,在嬴政那里,嬴渠梁、嬴驷地位比嬴稷高,甚至就连蒙骜、王翦和白起这些武将的地位,也比嬴稷高!
第33章 第 33 章
“公子政”为秦国立下大功的消息, 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秦国。
他的横空出世,就与嬴稷的突然出现一样毫无征兆。
这些日子,秦国大臣们时不时就聚在一起讨论嬴政的真实身份。
既然嬴稷这个后代秦王能够被嬴渠梁一封《求贤令》召来, 那么, 还有其他后世秦王被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君上的后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啊!”有人忍不住感慨道。
一年前, 他们还在被韩国和赵国联手欺负呢,魏国连正眼都不带看他们一眼的。
谁能料到, 一年后, 他们打了韩国又打赵国, 之后又击退了魏国。
这回更好,新来的公子政直接把魏国都城大梁都给拿下了!
对于秦国大臣们来说, 这是一件极振奋人心的事,这也代表着嬴渠梁的决策没有错, 变法的确能够让秦国强大起来。秦国蒸蒸日上, 他们的日子自然也会跟着好过起来。
原本还对秦国新法颇为抵触的一些大臣, 这会儿对新法的接受度高了不少。
当然, 这只是秦国一部分官员的想法, 他们讨厌被新法管头管脚。但要是有利可图, 牺牲些许自由在他们看来也并非不可接受。
这些人都是祖上没有什么封地,或者封地较小、位置较偏的大臣。
即使他们的封地被取缔, 他们也相信自己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回更多的家底。
至于一些从旧有规则中占尽好处的老封君,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新法的。
不过, 不接受也没用, 跳得厉害的人都让嬴稷给收拾了。
从后世来的这位秦王是出了名的不讲武德,经过他一通乱杀, 反对变法之人几乎已经从秦国朝堂上销声匿迹。
剩下的几个反对派见状,也只能小心苟着,不敢再轻易出头。
总体来说,秦国朝堂现在的氛围还是比较和谐的。在亲眼见识过后世的大秦有多强大之后,不少中立派也开始朝着支持变法的一派靠拢。
他们甚至还有心思用轻松的口吻来猜测嬴政的身份。
“你们说,这公子政,究竟是不是未来的秦王?”
“不好说,且看看君上打算以什么样的规格来迎接公子政吧。”
他们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嬴政一行人抵达栎阳之时,嬴渠梁率领满朝文武亲迎,给了对方最高规格的礼遇。
见状,秦国大臣们心中都有了数,他们对待嬴政的态度也变得愈发恭敬。
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嬴政也在打量着秦国现在的都城。
栎阳的规模与后世经过数次扩建的咸阳无法相比,但嬴政并未露出任何嫌弃或是轻慢之色。
若是没有先祖们的代代积累,咸阳怎会有后世的规格,秦国又怎会成为他记忆中的模样?
这次他带了二十万大军来到这个时空,他留了十万大军驻守在魏国刚刚割让给秦国的领土上,协助嬴渠梁派去的人管理这片土地。
因此,跟随嬴政来到栎阳的,只有十万大军。
只是,十万大军进入栎阳之后,还是显得有些拥挤。
栎阳空间有限,这十万人必然是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栎阳的。
嬴政心中盘算着,若是嬴渠梁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便让他们听从嬴渠梁的差遣。
不过,考虑到秦国现在国土面积不大,嬴稷大军又先嬴政大军一步来到了这里,嬴渠梁还真不一定有那么多的土地能够安置这些人。
实在不行,就派这些人去修建咸阳,或者继续攻城略地,给自己赚口粮!
很快,嬴政就收回了思绪。
嬴政看着满脸笑容迎上来的嬴渠梁,又看了看嬴渠梁身旁神色高傲的嬴稷,朝嬴渠梁行了一个晚辈礼。
他这腰还没弯下去,就被嬴渠梁一把扶住了。
“政儿,寡人在栎阳等候你许久了。有你这么个后辈,是我嬴秦之幸啊!”
早在书信中,嬴渠梁就已经不止一次称呼嬴政为“政儿”,嬴政也早已习惯了老祖宗对自己的这个昵称。
只是,当面被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些的老祖宗这么称呼,还是让嬴政有些怪不自在的。
比嬴政更不自在的,还有他身后的将士们。杀伐决断的秦王,突然被人称为“政儿”……嗯有点莫名可爱呢。
秦王政身上的威慑力,都仿佛随着这个称谓而打了折扣。
嬴渠梁身边的大臣们此时已基本确定了“公子政”和“公子稷”一样,是未来的秦王。
他们隐晦地打量着嬴政,似乎想要看看,这位秦王究竟有什么能耐,居然能拿下魏国都城。
嬴政瞧着比嬴渠梁年长几岁,又比嬴稷年轻许多。他的身上,有着经历过烽火和硝烟的痕迹,他的眉眼间,时不时闪过犀利之色。
很明显,这又是一位好战且野心勃勃的秦王。
他虽然不如嬴稷老辣,经验不如嬴稷丰富,但他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主儿。
从某些角度来说,嬴政甚至比嬴稷更加深不可测!
这就是秦国的后人么?真是恐怖如斯。
小嬴驷可不知道大人们心中各种复杂的想法,此时的他,小脸上满满都是欣喜之色。
那么厉害、那么威风的政儿,是他的后辈耶!
他刚刚可是看见了,政儿身后有一队十分威武勇猛的骑兵!也不知道,要是他想过一把将军的瘾,政儿能不能把这队骑兵借给他几天。
等嬴渠梁和嬴政说完场面话,嬴驷也抓紧时机凑到了嬴政面前,脆生生地喊了声“政儿”。
嬴政看着面前突然冲出个身高还不到自己大腿的小豆丁,一口一个“政儿”,顿时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只是,嬴政不大知道该怎么跟孩子相处,尤其这个小不点还是他名义上的祖宗。
嬴政面上的表情神色仍然十分淡定,嬴渠梁却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无措,这也让嬴渠梁眼中染上了些许笑意。
不擅长和孩子相处的政儿,真是可爱得紧。
嬴驷见嬴政半天没反应,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说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政儿?我是你的高……”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嬴渠梁捂住了嘴。
虽然周围许多大臣应该已经猜到了嬴政的身份,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叫破的。
嬴渠梁捏了捏嬴驷的小肥脸,示意他消停些,而后侧过头对嬴政道:“随寡人回栎阳王宫说些体己话吧。”
他已经“见识”过了嬴稷的大秦,并从日常相处以及身边人的评价中,了解了嬴稷的秉性。
但嬴政的大秦,嬴政的过往经历对于嬴渠梁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嬴渠梁迫不及待想要了解与嬴政有关的一切。
这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大父,你们不觉得,你们忘了些什么吗?”
话是对嬴渠梁说的,嬴稷的目光却直勾勾看着嬴政。
嬴政与嬴稷对视了一眼,面对嬴稷的怒火,嬴政似乎无动于衷。
嬴政与嬴渠梁等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可他在嬴渠梁面前俨然是个谦和有礼的后辈,他在小嬴驷跟前努力维持属于自己的形象。
面对嬴稷之时,嬴政身上的些许柔和尽数收敛了起来,他的眼底像是一片沉寂的荒漠,令人无法看清他真正的想法。
他前后的状态对比实在太明显,让人难以忽视。
小嬴驷看着嬴稷阴沉的脸色,恍然大悟:“原来你还在这儿呢。稷儿,你怎么不吭一声?”
嬴稷冷哼一声,不想理睬自己格外缺心眼的小阿父。
往日何尝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嬴稷在秦国一应待遇与嬴渠梁无异,无论他身处何地,都备受瞩目。
今日倒好,不止周围大臣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嬴政身上,就连一向十分看重嬴稷的嬴渠梁,以及大部分时间都格外粘嬴稷的小嬴驷,都完全忽略了嬴稷的存在。
嬴政这小子更是目无先祖,当嬴稷不存在一般。
这种种,都让嬴稷十分不痛快。
嬴渠梁倒是知道嬴稷与嬴政之间的“恩怨由来”。
俩人都当了这么些年秦王了,也不知怎么的,竟还会为了一点小事跟人置气。
败在他们手底下的六国人要是知道他们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嬴渠梁觉得自家大孙子和曾曾曾孙互不理睬的样子很是可爱,这要是在私底下,他恐怕已经忍不住出言调侃这二人了。
但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嬴渠梁觉得,还是不要闹出“公子稷”与“公子政”不合的消息来比较好。
这么想着,嬴渠梁上前打断了嬴政和嬴稷的死亡对视。他一手牵起一个,朝着栎阳王宫的方向走去,像哄孩子似的对二人说道:“行了,回去之后再说吧。在外人面前,多少注意着点儿。”
嬴稷和嬴政冷着脸没有说话,但他们还是很给嬴渠梁面子的默认了嬴渠梁的安排。
嬴驷迈着小短腿跟在他们后面,居然也不比他们三个走得慢多少。
只见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十分惊奇地说道:“原来稷儿也会生气呀。”
“虽然政儿什么都没说,但我就是能够感到政儿不开心。”
嬴渠梁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儿子:“驷儿,少说几句。”
明知道两名后辈性质不高,还要亲口说出来,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哦。”小嬴驷捂住了自己的嘴,终于不再吭声了。
考虑到接下来恐怕要交谈很长时间,嬴渠梁将嬴稷和嬴政带到了自己的小书房中。平时他要处理一些比较私密的事时,就会来到这里。
等到缀在后面的小尾巴嬴驷也跟进来后,嬴渠梁命周围的宫人全部退下了。
这时,他才看向了氛围诡异的二人。
他的目光在嬴稷和嬴政脸上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嬴稷的脸上。
“稷儿,方才前去迎接政儿的大臣中,有你的下属。难不成,你想让你的下属看到你跟自家曾孙闹脾气的样子么?”
“看到又如何?他们敢说什么吗?”嬴稷十分硬气地说道。
嬴渠梁:“……”
他发现,他家大孙子从某些方面来说,真的挺无敌的。
嬴稷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也不那么看重自己的形象。
“那么,政儿你呢?”嬴渠梁把目光转向了嬴政:“稷儿不在意,你也不在意吗?在下属面前跟你的曾祖父闹别扭,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他观察过,嬴政还是比较重视自己在人前的形象的。
嬴政道:“我不知他是我的曾祖,所以没与他搭话。至于后来,曾祖会突然生气,实非我所能料。”
一番话说下来,倒像是嬴稷在无理取闹似的。
嬴稷一听嬴政的话,就贼不高兴。他敢打赌,这小子绝对认出了他的身份,却故意不搭理他!
“寡人可是你的长辈,你不主动跟寡人打招呼,难不成还要让寡人来迁就你?你在寡人面前这般失礼,你还指望寡人给你什么好脸色看?”
面对嬴稷的一番控诉,嬴政神色漠然地道:“政自幼在邯郸长大,不曾见过曾祖,亦不知该如何与曾祖相处。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曾祖海涵。”
对于嬴政而言,先祖只是一个符号罢了。唯有向嬴政释放善意的先祖,如嬴渠梁和嬴驷,能在这符号上凝聚出血肉之躯来,叫嬴政对他们生出亲近之感。
嬴稷自始至终不曾对嬴政有过半句好话,嬴政自然也难以将他当做真正的先祖和亲人。
“这……”嬴渠梁和嬴稷在听到他的话后,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处。
“你既是秦王,为何是在邯郸长大的?难不成,后世的秦王不中用,在你年幼的时候,就把你派到赵国当质子去了?”
第34章 第 34 章
嬴政听闻此言, 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是在邯郸出生的。我出生之时,秦王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说到这里, 嬴政看了嬴稷一眼。
他这眼神中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 让嬴稷皱起了眉。
嬴政都是嬴稷的曾孙辈了,嬴稷本以为,嬴政是被他的太子嬴柱或者某个孙子派去赵国做质子的。看来, 真实情况与他预料中的情况有出入?
“你阿父是谁?”
“您的孙子嬴异人。”
听到“嬴异人”三个字,嬴稷面上出现了茫然的表情。
王翦见状, 上前提醒道:“王上, 公子异人是太子柱的儿子, 您先前派了公子异人去赵国为质。”
嬴稷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
他是记得自己有个孙子在赵国为质,只是, 他早就忘了那个秦王孙叫什么名儿了。
嬴政见状,倒也不觉得意外。
嬴稷向来极为现实, 能够入他眼的, 只有对他来说有用之人。
嬴异人在嬴稷的一干孙子中既不拔尖, 又没有存在感, 也难怪嬴稷不能第一时间想起他是谁。
恐怕在嬴稷心中, 这个孙子纯纯就是个工具人, 一个符号。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嬴稷起了几分将嬴异人接回秦国的心思。
虽说嬴政这小子对他不大尊敬,但嬴政既然能够攻灭韩国和赵国, 对魏国也是说打就打,可见其资质出众。这样一个继承人, 自然要早早接回秦国, 好生培养起来。
嬴稷是个冷酷而优秀的秦王,他的所作所为, 皆是以秦国的利益为准绳。
只要嬴政能够将大秦带上一个新的高度,哪怕嬴稷再不喜欢嬴政,他也会将这曾孙带在身边好生教导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嬴稷不喜欢的,只是眼前这个不肯给他好脸色的曾孙。要是小嬴政从小被接到他身边,由他亲自带大,他完全没有必要讨厌小嬴政嘛。
“秦王稷四十八年,也就是长平之战结束的第二年。”
嬴政道:“在长平之战中,秦国坑杀四十万赵军降卒,两年后,秦国又出兵围攻邯郸。”
“幼时,阿母与外家之人都以‘赵政’称呼政,唯恐政在邯郸碍了其他人的眼。”
提到“赵政”二字,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显然,与这个名字相关的那段岁月,对他来说并不美好。
尽管赵姬母子用尽各种办法保护自己,但对一些知道他们底细的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相反,赵国一些王公贵族家的孩子还会嘲讽小嬴政:“我们怎么不知道,贼秦王室的后人中还有赵氏之人呢?该不会,你其实是你娘生的野种吧?”
“哈哈哈哈!秦王孙知道他儿子其实不是他的种吗?”
“你这么憧憬我们赵氏,要不要我去跟王上说一声,允许你加入我们赵氏?不过,你血统存疑,王上怕是不会答应呢。”
“赵政!赵政!赵政!”
年幼的嬴政听着这些话,握紧了拳头。
他年龄虽小,却极为聪慧,知道秦国姓氏和封地的由来。
秦国发迹于秦非子时期,秦非子因养马有功,被周天子封在了秦邑,号曰“嬴秦”。那时的秦非子,封地不足五十里,连卿大夫都算不上。
后来,犬戎入侵,周幽王被杀,继任的周平王被迫从镐京迁都洛邑。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秦国才正式成为诸侯国。
秦国在春秋初期成为诸侯国,赵国则是在战国时期三家分晋之后,方才得以立国。在此之前,赵家与范、中行、智、韩、魏几家一起给晋国做了数百年卿大夫。
对于时人而言,姓代表一个家族的大宗,氏则代表分出来的小宗①。
秦赵虽有同一个先祖,但早已分宗,作为秦国王室之后的嬴政自然不可能为赵氏子弟。
只是,对于小嬴政而言,一则他的身份还未正式被秦国王室承认,他还没有底气直接冠以秦王室的姓氏,二则他身处邯郸,如赵姬所言,需要避免让自己成为愤怒的赵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原本嬴政被称为“赵政”只是权宜之计,赵国勋贵子弟却反复地拿这一点来羞辱嬴政,并质疑他的身世……即使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嬴政回想起来,仍然如鲠在喉。
嬴稷在听到这番话后,突然开始底气不足了起来。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嬴政对他没有好感了。
虽然嬴政没有向嬴稷和嬴渠梁抱怨什么,但想也知道,在嬴政在秦赵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出生,周围赵人们对待他的态度又怎么可能友善?赵人恐怕恨不得将嬴政父子生吞活剥了来泄愤吧!
嬴渠梁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皱眉看向了嬴稷:“稷儿,你来的时候是哪一年?若是政儿已经出生了,你需得将政儿尽快接回秦国。”
从嬴政话语中透露的信息来看,直到嬴稷去世,他都没被接回秦国。
虽说现在嬴政就好端端地站在他们面前,不但继承了秦王之位,还挥师东出横扫天下,足以证明赵人没胆子戕害嬴政。
但万一呢?
万一嬴稷的世界中出了什么岔子,赵人不管不顾将嬴政父子给解决了,他们秦国可就要痛失如此优秀的后代了!
更何况,明明嬴政是他们秦王室的后代,却碍于形势,不得不以“赵政”之名自居,不仅嬴政本人感到屈辱,就连嬴渠梁也十分不痛快!
嬴稷道:“稷来的时候,是秦王稷四十七年。当时,韩国将上党之地献给我秦国,上党郡守却私自将上党郡献给赵国,那赵王(和谐)丹竟也敢笑纳了。赵国分明是要跟我秦国叫板!若不是接到了来自大父的《求贤令》,我秦国现在已经跟赵国干上了!”
嬴渠梁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回去之后,先别忙着跟赵国开战了,先把政儿父子接回秦国吧。”
即使这样可能会延误战机,但在嬴渠梁看来,嬴政的安危比一场大战的胜负更加重要。
更何况,大战还未开始,嬴稷手底下将星如云,他未必不能在救出嬴政父子的同时击败赵军。
“我来的时候,嬴政应该尚未出生。我回去之后,怕是要等到嬴政出生,才能接嬴政父子离开赵国了。”嬴稷也开始盘算了起来。
嬴政听着嬴渠梁与嬴稷左一言右一语地讨论着如何接回小嬴政,静静地站在一边,未曾搭话。
他幼年时代的灰暗记忆已经无法抹去,可如果能让另一个自己舒坦一些,那也很好。
许是他静静地站在一边,背影看起来颇为孤独寂寥,小嬴驷开始忍不住心疼起这个后辈了。
他噔噔噔跑上前去,拉住嬴政的袖子扯了扯:“政儿,别难过了!”
嬴政看着面前小小的先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道:“政没有难过。”
“骗人!我明明感觉你不高兴了,你为什么要说谎?”
说完这番话,小嬴驷又跑到了嬴渠梁和嬴稷的身边:“你们快去哄哄政儿呀!”
小嬴驷不太明白为什么嬴政不高兴,但他相信自家阿父和乖儿子肯定知道。
嬴渠梁上前,给了嬴政换一个拥抱:“政儿,都是我们这些先人做得不到位,让你受委屈了。”
嬴政鲜少与人这般亲近。在嬴渠梁伸手过来之时,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但很快,他全身放松了下来。
嬴政发现,自家这位先祖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即使他们才见面不久,可当嬴渠梁拥住他的时候,他却会感到十分亲切。
年幼时的他,是最需要长辈关怀的时候,却没能得到。
眼下,他已经不再需要来自长辈的关怀了,反而从嬴渠梁处得到了关怀。有时,嬴政也觉得,自己这际遇实在是妙不可言。
“不是先祖的错,政也不觉得委屈。毕竟,胆敢让政不痛快之人,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小嬴驷见嬴渠梁与嬴政之间温情脉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半天不上前的嬴稷一眼。
“不是阿父的错,那还能是谁的错呢?当然是你的错呀!肯定是你没有保护好政儿,让政儿吃苦了!你还不快去哄哄政儿!你怎么做人曾祖的?”
嬴稷:“……”
不,实不相瞒,他觉得这种温情风不太适合他。
嬴稷对自己膝下的儿子颇为严厉,孙子更是没几个能够入他的眼。
突然间让他去跟自家曾孙好好相处,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就在嬴稷迟疑的时候,他被小嬴驷推了一把,身体失去平衡,向着嬴政所在的方向倒了过去。
好在嬴政还是比较有祖孙爱的,只见他及时伸出手扶住了嬴稷。
嬴稷借着嬴政的力道重新站稳:“是另一个时空的寡人对不住你……政儿。”
终于把这声称呼喊出了口,嬴稷也松了口气。
“曾祖不必自责。当初,曾祖并不知晓政的存在,谈不上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你出生之后,你阿父没有将你的存在上报?”嬴稷皱起了眉。
“曾大父会重视一个在外头出生的曾孙么?”嬴政问。
“这……”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嬴稷连许多孙子都不重视,又怎么会重视曾孙呢?但凡他稍微重视嬴异人这个孙子一些,在秦赵开战之前,肯定会想办法给嬴异人传个信儿,让他想办法从赵国逃回秦国。
嬴异人在嬴稷这里都一点没有存在感,嬴异人的子嗣就更不必说了。
嬴政眼中露出了然之色:“您是这么想的,我阿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归秦之后,没有向您汇报我的存在,而是忙着巩固自身的地位。”
小小年纪的嬴政,就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他并不怨恨嬴子楚,只是,他也无法再像寻常孩童一样,对自己的阿父产生孺慕之情。
“你阿父自己逃回来了,没把你一起带回来?”嬴稷面上的尴尬渐渐化为了愤怒。
“阿父说,他当初是不得已才丢下了政与阿母。”
与嬴稷相比,嬴政的神色相当平静,跟个局外人似的。
嬴异人和吕不韦逃离邯郸之时,嬴政尚且年幼。所有人都以为,嬴政已经不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了。
他们不知道,嬴政记事早。前因后果,嬴政其实都还记得。
嬴异人在离开之前,有犹豫过是否要带着嬴政母子一起。只是,嬴政年幼,赵姬惊慌起来又容易失去理智,嬴异人担心母子二人在逃亡的过程中闹出动静来,害得自己的逃亡计划功败垂成,最终还是决定将他们母子抛弃在邯郸。
他们母子在嬴异人心中并非毫无分量,可这分量终究比不上嬴异人自己。
嬴政曾经也感到难过,可渐渐的,他就不在意了。当他足够强大之时,便没有人能够再放弃他。只要他站得够高,旁人的命运,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嬴异人实在不像话!”嬴稷对于自己和旁人向来双标。他可以不记得自己有个在赵地做质子的孙子,嬴异人却不可以丢下自己的儿子逃命。
嬴稷想了想,道:“既然寡人这孙子这般有能耐,那寡人只将政儿和政儿的阿娘接回秦国就是,让那嬴异人自己回国吧!”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嬴政并没有阻止嬴稷的意思。尽管这样的区别对待,对于尚未抛妻弃子的嬴异人来说有些不公,但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公平呢?
晚间,小嬴驷拉着嬴政的手,一副“政儿受苦了”的样子,不断地命人给嬴政添菜。
嬴政看着自家这位热心过了头的小祖宗,有些无奈地道:“政不苦,政已经做了多年秦王了,谁人胆敢对政不恭?”
那些过往,若不是先祖们问起,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提起的。
他的长子扶苏比小嬴驷还要大一些,随着他威仪日重,扶苏等诸子在他面前都对他恭敬有加,亲近不足。
嬴政也未曾料到,小嬴驷仗着自己是嬴政的长辈,竟然一点儿都不惧怕嬴政,还当真把嬴政当做晚辈来对待了。
嬴政瞧着小嬴驷,忍不住将膝下几个子嗣与他做了比较,而后摇了摇头。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几个儿子不及小嬴驷机灵。
“政儿,你怎么了,可是眼前的饭菜不合你口味?”
嬴渠梁想到他家孙子未来将韩国和赵国都给打下来了,那时的秦国肯定比现在富庶得多。嬴政的一应生活标准也会比现在好得多。
可惜他这个做老祖宗的不争气,只能让自家后辈跟着一起吃简陋的饭食了。
“并非如此,政只是在想,老祖宗究竟是如何教子的。”
面对自家先祖,嬴政自然也就有一说一了。
嬴稷的两个儿子暂且不论,赢倬早年被立为太子,在魏国为质期间死在了魏国,嬴柱顺利继位了,却仅仅在位三日便薨逝,俩人都看不出什么能耐来。
嬴渠梁膝下的子嗣,有能耐的有好几个,除了身为惠文王的嬴驷之外,嬴疾与嬴华也颇有本事。
嬴疾曾在秦惠文王嬴驷时期攻取魏国曲沃、赵国蔺邑与楚国汉中,因军功而封于蜀郡严道县,又称“樗里子”和严君疾。在秦武王嬴荡与秦昭襄王嬴稷时期,嬴疾被拜为丞相。②
嬴华则是秦国大将,“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③
嬴政觉得,自己要求也不高,他的儿子中能够出一个像嬴驷这样善于为君者,再出那么几个如嬴疾和嬴华一样的王佐之才,他便满足了。
扶苏、高和将闾功课虽还算过得去,嬴政对他们却不大满意,觉得他们机变不足,对政务缺乏敏锐性。有些权谋手段,仿佛天生就刻在嬴政的骨血之中,嬴政的儿子们却显得有些憨。
憨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但生在王公贵族之家,这种憨厚老实,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嬴政有心想将儿子们带在身边好生教导,奈何他并不知该如何与儿子们相处。他脸色稍阴沉些,他的儿子就面露惧色。
父子之间的沟通效率实在太过低下,再加上嬴政忙于灭六国之事,时常与尉缭等重臣秉烛夜谈,渐渐的,嬴政便将教导儿子之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今日,嬴政看到小嬴驷,才又想起了他那些儿子们。
嬴渠梁听了嬴政的话,开口道:“这有何难?你和稷儿一起来给驷儿做律法老师,你便能近距离观察他了。”
正好嬴稷一个人教导嬴驷有些吃力,让嬴政来给嬴稷帮帮忙,不仅能减轻嬴稷的工作量,还能让他们多交流交流感情。
嬴政听闻自己要与嬴稷做“同僚”,有些不情不愿的。
本想开口提醒嬴政几句的嬴稷见状,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见他眯着眼道:“政小子,你似乎对寡人很是不满?”
“政岂敢对曾大父不满?不过是曾大父对政不满,政不愿让曾大父为难罢了。”嬴政硬邦邦地道。
“你……”嬴稷刚准备跟嬴政呛几句,就见小嬴驷站出来维护嬴政:“不许欺负政儿!阿父都跟我说了,是你对政儿太敷衍了,政儿才不肯理你的。”
“政儿可是我们嬴家的小宝贝,你要对他多几分耐心和重视!”
听到这番话,嬴政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嬴渠梁则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家后世子孙。
方才在栎阳门口相见时,政儿浑身上下气势那么强盛。谁能料到,私底下他的面皮竟然这么薄呢?
嬴渠梁也不想想,除了他们这些老祖宗之外,谁还敢当着嬴政的面称呼他为“我家小宝贝”,谁在说完这句话后还能继续好端端站在原地?
嬴稷面无表情地将小嬴驷抱起来垫了垫:“政儿是我嬴家的小宝贝,你又是什么?”
“自然是嬴家的祖宗!”嬴驷对嬴稷道:“稷儿,我跟你说,你这样做人长辈是不行的。你想想我平日里是怎么对你的。”
嬴稷:“……”
他家阿父还真敢说,他难道平时少给他添麻烦了吗?少让他头疼了吗?明明嬴驷是他的阿父,却比他儿子还不省心。
嬴渠梁似乎是不甘心让自家儿子专美于前,也亲自下场了。
“稷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嘴硬。你明明都已经认可政儿了,为何还要对政儿态度这般强硬?”
嬴稷:“……”
他这不是,拉不下脸嘛……
哎,感觉嬴政一来,他都要沦落为家族最底层人物了。大父与阿父,一个两个都这么偏着那小子。
“政儿吃软不吃硬,你又这般犟,难怪你和政儿相处不好。”嬴渠梁摇了摇头:“可你要明白,政儿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头上就没了可靠的长辈。你好不容易见了政儿,不说补偿他,怎么还使脸色给他看呢?”
嬴政:“……”
他真的已经过了缺爱的年龄了,老祖宗们能不能别这样怜爱他?
明明他是话题中心,可从刚才开始,他就说不上一句话,怪尴尬的。
……
栎阳王宫规模不大,秦献公嬴师隰的寝殿已经让嬴稷给占了,嬴渠梁便打算将自己的寝殿让给嬴政,自己去跟儿子挤一挤。
嬴政闻言,赶忙阻止道:“政是小辈,岂有让先祖为政腾位置之礼?”
他看着逼仄的栎阳王宫,想起后世经过代代扩建显得恢弘而壮丽的咸阳宫殿群,心中再一次发出了感叹。
是时候将兴修咸阳宫之事提上议程了。
小小的栎阳,已经容纳不下他们东出函谷、称霸天下的梦想。
嬴政的目光掠过嬴渠梁与嬴稷,最终落在了嬴驷的身上。
小嬴驷与嬴政颇为投契,嬴政不介意跟小嬴驷同宿一殿。
谁知这时,小嬴驷却一拍小手,欢快地对嬴渠梁道:“阿父,大父的宫殿足够宽敞,您为什么不让政儿跟稷儿住一起呢?正好,稷儿还可以提前学学该怎么跟政儿相处,多好!”
嬴稷万万没有想到,亲阿父竟会这般坑儿子。他看了看自家活泼的阿父,又看了看神色古怪的嬴政,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是他的阿父!亲的!
默念数遍之后,嬴稷才将眼中的凶光压下。
嬴稷正要向自家大父提出抗议,就见嬴政先他一步站了出来。
“老祖宗,政初来乍到,于诸事不通,有诸多事想向老祖宗请教。”
嬴驷不靠谱,嬴政只能争取与嬴渠梁同宿一处。
不管怎么说,与嬴渠梁同宿一处,总比与嬴稷抬头不见低头见来得好。
嬴政并不讨厌嬴稷,只是,他与这位曾祖都是脾气刚硬之人,他不认为自己会跟这位曾祖合得来。
面对嬴政恳切的目光,谁能拒绝呢?反正嬴渠梁是拒绝不了。
很快,他就顺着嬴政的话说道:“既如此,政儿就与寡人同宿一殿吧,咱们祖孙也来个秉烛夜谈。”
嬴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是被自家曾孙给嫌弃了?
明明事情的发展暗合嬴稷的心意,可不知怎的,此时,嬴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
最终,他为了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过于扭曲,只得干巴巴地道:“大父,政儿,你们也别聊得太晚。明日大朝会上,还要向大臣们介绍政儿呢。”
“公子政”为秦国立下了赫赫功绩,他的身世也成了秦国大臣们最为关切的话题。
他既然已经站在了人前,他和他的大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嬴渠梁总得给秦国大臣们一个说法。
嬴渠梁道:“你说得很是。政儿这般优秀,寡人明日定要好好向那些大臣们介绍一下政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露出了自豪之色。
嬴政却听得皱起了眉:“老祖宗要直接将政的身份告知朝中大臣?”
他原以为,他只需顶着“公子政”的身份,在老祖宗这里干活就好。没成想,老祖宗竟要他恢复“秦王政”的身份!
“你和稷儿都出现得这般蹊跷。你以为,瞒得过朝中那些大臣吗?再者,我秦国后继有人,是值得高兴之事,寡人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那些大臣们要羡慕,尽管让他们羡慕去!有能耐,让他们也生个如政儿一般的子孙来!”
“是啊,有能耐,让他们也生个如政儿一样的子孙来!”小嬴驷跟着学了一遍,小下巴抬得高高的。嬴政见状,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从前,他也曾听身边的大臣们争相夸耀自家儿孙有多优秀,那时的他一直不以为意。
他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从自家先祖口中,听到“我家政儿如何如何”。
仿佛他们不是王公贵族之家,而是为自家儿孙取得的成就而高兴的寻常人家。
第35章 第 35 章
“阿父, 政儿能出生,也有我一份功劳。你说,你是不是该奖赏我?”一旁的小嬴驷拉着嬴渠梁的袖子, 眼巴巴地瞅着他。
“你倒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嬴渠梁捏了捏他的脸。按照小嬴驷的逻辑, 在场的人哪个是没有功劳的呢?
不过,嬴渠梁到底还是没狠下心来拒绝自家撒娇的儿子。
待小嬴驷再长大一些,他肩上就要背上沉重的担子了, 现在先暂且让他高兴高兴吧。
这般想着,嬴渠梁低头望向了小嬴驷:“说吧, 你想要什么奖赏?先说好, 你不想上秦法课, 那是不可能的。”
小嬴驷闻言,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除了这个之外, 我什么也不想要!新法那么讨厌,为什么要学习新法?”
他讨厌一切会束缚他的东西。
小嬴驷年龄虽小, 却本能地察觉到了秦法对他的“威胁”。
原本, 身为秦国太子的他有极大的自由度, 可在新法的约束下, 他将变得束手束脚。
小嬴驷一点儿也不喜欢哪个叫做卫鞅的人, 他的阿父都不曾对他这般严厉过, 那个卫国人凭什么对他管头管脚?
偏生他的阿父还这般信任卫鞅,嬴稷也对卫鞅颇为尊敬, 这让小嬴驷觉得自己在老嬴家格格不入。
“这个问题,你不妨问问稷儿, 问问政儿。身为秦王的他们, 是否还会遵循秦法呢?”
小嬴驷瞄了嬴稷一眼,嬴稷立刻道:“当然要遵循。秦国因变法而强, 即使秦法会带来诸多束缚,我们也要坚持实行我秦国律法。况且,阿父只看到了秦法带来的束缚,看不到秦法让我秦国变得井然有序的一面。否则,阿父根本不会有这种疑惑。”
秦法给秦王带来的约束力,可比给底下人带来的约束力小多了。
只要秦王不公开违背秦法,动摇秦法的公信力,秦王私底下凭着自己心意做点什么,又有谁能看到呢?又有谁会去管呢?
嬴稷从来不是什么老实的人,他最擅长做的,就是因势利导。
在他看来,熟知规则,然后利用规则,才是身为秦王的他们该去做的。
小嬴驷撇了撇嘴,嬴稷的这番话,他显然已经听过,却并不怎么相信。
嬴稷也看出了这一点,对他道:“你若不信,便问问政儿吧。”真是头疼,也就自家阿父能够这般质疑他了,换个人试试?
嬴稷觉得,他在小嬴驷身上,几乎要耗尽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
“政儿!稷儿总是忽悠我,我不听他说的,我要听你说!”
小嬴驷攥着嬴政的衣袖扯了扯。
嬴政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嬴渠梁让他也加入教导小嬴驷的队伍中时,嬴稷会露出那般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看起来乖巧的小嬴驷,在学习秦法方面,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啊。
嬴政弯下——腰,对小嬴驷道:“是的,必须遵守,高祖是我秦国未来的国君,若是连你都不把新法放在心上,还要谁会把新法当一回事呢?你的阿父为了强秦而兢兢业业,你也不希望他的努力毁于一旦吧?”
“对于我们这些秦国国君而言,强秦便是我们的使命。”
嬴政说着,将自己的冕旒递到了小嬴驷面前。小嬴驷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却因为那重量,险些栽倒在地。
幸好嬴政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否则,他就要在自己后辈面前丢大脸了。
嬴政将冕旒从小嬴驷的手中取了回来,对他说道:“感受到了么?这就是你未来要承受的重量。”
小嬴驷看着嬴政将那冕旒稳稳当当地戴在了头上,转眼间,便从可靠的后辈,变成了威严霸气的秦王,他一时看呆了。
一股强大的气势以嬴政为中心散发开来,嬴政抬起眼眸,眸中倾泻而出的压迫力,令小嬴驷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自从与嬴渠梁等人相见以来,嬴政一直收敛着自身的锋芒,以晚辈的身份与嬴渠梁等人相处。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了平日里属于“秦王政”的姿态。
小嬴驷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嬴政。
这就是……秦王吗?
好、好帅气,他以后也要做秦王!
政儿这么厉害,他这个做先祖的,也不能给政儿丢人!
“你是秦国太子,便要比其余秦国公子肩负起更重的担子来。”
嬴政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竟也能有这般循循善诱的一面。
这番话,他一直希望对自己中意的继承人说出口。没成想,他的继承人还没选出来,他反倒先对小嬴驷说出了这番话。
小嬴驷想了想,仰着脑袋望向嬴政:“是不是,我多努力一些,日后稷儿和政儿的路就会轻松一些?”
嬴政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自然。”
经过代代秦王的努力,才铸就了后世那个强大的秦国。才让嬴政年纪轻轻,就有了一统天下的底气!
“新法当真能够让我秦国变得强大?”
“不错。”
小嬴驷纠结了一阵儿,开口道:“那我还是好好学习秦法吧……”
一旁的嬴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
他之前为了让嬴驷安安生生地学习秦法,不知废了多少功夫,却始终收效甚微。怎么嬴政一劝,嬴驷就突然变得好说话了呢?
小嬴驷似是察觉到了来自嬴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又对嬴政说:“要政儿来教我!不知道为什么,稷儿一开口,我就犯困!”
这肯定不是他的问题,是嬴稷的问题!
嬴稷:“……”很好,只有他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嬴政忍着笑意看向自家先祖:“好。”
……
已到了就寝时间,嬴渠梁却仍趴伏在桌案前,就着油灯处理公文。
他明明还十分年轻,眉宇间却有了痕纹,想来是时常皱眉导致的。
嬴政的目光从正在伏案处理公文的嬴渠梁身上划过,落在了挂在墙边的舆图上。
其中一张舆图,绘制的是河西之地尚未夺回来的秦国。那张舆图已经被磨得褪了毛,上面的秦国疆域小得可怜。就如风雨飘摇中零星的灯光,随时会熄灭。
另一张舆图上,则绘制着秦国现在的疆域图。秦国的国土范围扩大了不少,总算不像上一张舆图上的秦国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消弭于战火之中了。
这位先祖继位之时,恰是秦国最艰难的时候。想必这些日子以来,他连气都不曾松过一口吧?
嬴政继位之时,秦国已是当世最强的国家之一,他并不曾经历过“夹缝中求生”的日子。
但此刻,看着兢兢业业的嬴渠梁,他又莫名能够体会到嬴渠梁的心情。
如若他的秦国周围也强敌环伺,令秦国腹背受敌,他肯定也夜不能寐。
“老祖宗,我来帮您吧。”嬴政表示,他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
虽说他对嬴渠梁的时代不熟,一开始可能艰难些。但一旦上手,他处理起这些东西的效率就会变得很高。
“多谢你的好意。”嬴渠梁道:“政儿你和稷儿能接了寡人的求贤令来襄助寡人,寡人心中十分高兴。不过,有些东西,你是帮不了寡人的……谁都帮不了寡人,除了寡人自己。”
嬴政总觉得嬴渠梁话里有话。但既然嬴渠梁不需要他帮忙,他也就不再强求。
“有你和稷儿在,寡人常常会有种错觉,仿佛寡人谁都不必畏惧,仿佛寡人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但寡人知道,你们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你们的强大,并不等同于寡人的强大。唯有寡人强大了,寡人的秦国才能真正站起来。”
透过嬴稷和嬴政,嬴渠梁似乎能够瞥见后世强大的秦国。
能够说打谁就打谁的大秦,能够不再惧怕任何人的大秦,的确让人歆羡。
但嬴渠梁不会忘记,舆图上积贫积弱的大秦,才是他的大秦。
他的后辈们已经为他做得已经足够多了,他不能再把他手头的工作也推给他们。否则,他这个老祖宗,怕是真的要被他的后辈们给养懒了、惯坏了。
嬴政听闻此言,心中一动。
在这一刻,眼前这带着疲倦的微笑,仿佛跟他脑海中的一个符号重合在了一起。
嬴渠梁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真正变得鲜活了起来,而不再是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一块绝佳的奠基石。
正是因为嬴渠梁有着如此清醒的头脑,如此坚韧的品性,秦国才能从低谷中走出来,开始迈出争霸的那一步吧?
“政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襄助老祖宗。即使您不需要政的帮助,政也想为您做些什么。”
他更想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个时代,好好地与眼前这名在他的时空中早已被历史的尘埃所掩埋的先祖交流交流。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夜已经这般深了,你们还不打算歇息么?”
嬴渠梁与嬴政抬眸望去,只见嬴稷正眉目不善地倚靠在门边。
“稷、稷儿,你怎么来了……”
嬴渠梁莫名变得有些心虚。
嬴稷冷笑一声:“稷若不来,只怕大父又不肯按时就寝了吧?大父不肯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只好由稷来替您注意。”
说到这里,嬴稷冷冷扫了嬴政一眼:“大父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你也不知道好生劝劝!”
嬴政:“……”
他没有跟嬴渠梁一起处理公务都不错了。原来,这居然是不爱惜身体的表现吗?
嬴政正处于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有攻灭六国的正当理由在,他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劲。
嬴稷却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眯眼看向自家好曾孙:“你平日里是几时就寝的?”
嬴政:“……约莫与老祖宗差不多时辰吧。”
他在嬴稷面前突然莫名有些心虚是怎么回事?
“那你可知,你家老祖宗寿数几何?”嬴稷冷笑一声。
嬴政:“……”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他头上那么多先祖,怎么可能仔细去计算每一位先祖的寿数?
他也就知道嬴稷、嬴柱和嬴子楚的寿数罢了。
“你家老祖宗可是四十出头就没了,你莫非也想向他看齐?”
嬴渠梁:别骂了,别骂了,寡人现在就去就寝还不行么?稷儿不愧是令六国都为之颤栗的人,发起火来,当真让人吃不消啊!
并不知道自己没比嬴渠梁多活几年的嬴政,在嬴稷的疾言厉色之下,最终还是选择向嬴稷低头。
嬴稷朝着嬴渠梁和嬴政一通输出,终于满意了。
他才不信凭着嬴渠梁和嬴政的才智,不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就管不好秦国呢。这些坏毛病现在统统给他改过来!
嬴稷离开后,嬴渠梁与嬴政面面相觑了一阵,嬴渠梁对着嬴政无奈地一笑:“听稷儿的,就寝吧。稷儿年岁大了,可不能让稷儿再为你我操心了。”
嬴政默认了嬴渠梁的话。
但等两人真正躺下之时,嬴渠梁却发现嬴政浑身紧绷,完全没法进入到放松的状态中。
嬴渠梁感到有些奇怪:“政儿,你可是认床?”
“不认床。只是,有人在政身旁,政就睡不踏实。”
说着这话的嬴政,想起了自己遭遇的一场又一场刺杀。
从前想要嬴政命的人就不少,在他攻下韩赵之地后,想要他命的人只会更多。
无论是想要向嬴政复仇的韩人和赵人,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威胁的其余几国的人,都不会放过任何刺杀他的机会。
正因如此,嬴政的警觉性高得出人意料。
当嬴渠梁得知自家后辈的遭遇后,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寡人还是去别的地方睡吧。”他决定将空间让给嬴政,他在这里,自家后辈只怕一晚上都休息不好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被自家后辈拉住了。
“不必,政已经……开始适应老祖宗的气息了。”
嬴渠梁见嬴政坚持如此,只得抱着自己的被子重新躺了回去。
白日里折腾了一天,他也实在是累狠了,才躺下没多久,他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嬴政听着耳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渐渐的,也有了几分睡意……
翌日,嬴渠梁起了个大早。他见身旁的嬴政还在沉睡之中,有些犹豫要不要将自家后辈唤醒。
也不知,政儿昨日是何时睡着的。
不得不说,政儿的睡姿还真是规矩,仰面躺着,双手交握放在腹部,与一睡着就开始乱蹬脚丫子的驷儿完全不同。
这时,嬴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的眼中先是露出几分迷茫之色,随后,他迅速清醒过来,警惕地望向了嬴渠梁所在的方向。
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是自家老祖宗,才终于放下心来。
“老祖宗,是不是快到大朝会的时间了?”嬴政可还记得嬴渠梁要将他介绍给本朝大臣们的事。
“还有一阵子,你还可以再睡小半个时辰。”
嬴政摇了摇头。身旁有人看着,他如何还能睡得着?
他手支在床侧,缓缓将自己撑了起来。
……
嬴稷来到此地已有一年之久,嬴渠梁朝的大臣们也早已习惯了大朝会时并排摆放着的两张案几。
当他们一大早来到栎阳王宫,发现并排摆放的两张桌案变成了三张桌案时,他们虽有些不习惯,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对于嬴政的身份,他们早有猜测。
趁着嬴渠梁一行人还没来,许多人开始小声交流着与嬴政有关的信息。
有人说,这位新任秦王是嬴稷的儿子,只不过,因着秦王稷为人太过严苛,他与“爱子”嬴政的关系并不和睦。
还有人说,秦王政恐怕并非秦王稷的后代,秦王政抢了秦王稷嫡系后代的王位,所以俩人之间的气氛才这般微妙。
当嬴渠梁三人联袂而来时,嬴渠梁朝堂上的大臣们停止了交谈,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无他,这位年轻的秦王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只见嬴政身着衮冕服,与嬴稷一左一右,站在嬴渠梁的身侧。
他虽比嬴稷年轻不少,但他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比嬴稷弱。
嬴稷老辣而又狠厉,嬴政犀利而又慑人,再加上站在他们之间的嬴渠梁变得愈发不可揣测,给在场的大臣们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
原本只是应付秦王稷,对于这些大臣们来说就已经够困难了。现在又来了一个秦王政,他们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嬴渠梁指着嬴政,向众人朗声介绍道:“这是寡人的五世孙,秦王政。政儿亦是稷儿的曾孙,他麾下的军队横扫魏国,为我秦国立下了赫赫功绩!寡人与稷儿都以政儿为荣!”
第36章 第 36 章
说完这番话, 嬴渠梁拿起了一封泛着金光的《求贤令》。
这封《求贤令》,正是嬴政身处魏国都城时,便派人交到嬴渠梁手上的信物。
《求贤令》上的光芒并不耀眼, 落在在场的秦国大臣们眼中, 却带着某种神圣的含义,这也让他们恭顺地低下了头。
不仅是为这些突破时间与空间的桎梏来到这里的秦王们,更是为了能够将自己的后代们召唤过来帮忙的秦公。
秦公秦王们如此得上苍眷顾, 何愁秦国不兴啊!
正因如此,他们中一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 迅速地投入了嬴渠梁麾下。
“政儿接了寡人的《求贤令》而来, 他在我秦国的这段时间, 你们需待他如待寡人和稷儿一般恭敬!”
有嬴稷的先例在,对于秦国又多了一个做主的人, 秦国朝臣们也有了经验。
他们依次向嬴渠梁、嬴稷和嬴政行了礼,而后目光便开始在嬴稷与嬴政之间打转。
原来, 这前后脚过来的两位秦王还是曾祖和曾孙的关系呢, 也不知秦王稷和秦王政为何这般不对盘。
不过, 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 八卦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 刚刚到来的秦王政, 会给整个秦国的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根据稷儿和政儿带来的信息,未来, 我秦国以咸阳为都,东出函谷, 横扫天下!由此可见, 我秦国的命脉与咸阳息息相关!我大秦迁都咸阳,是上苍的旨意!”
嬴渠梁说着, 看向了底下的诸位大臣:“寡人决定顺应天命,迁都咸阳,你们可有异议?”
受到嬴渠梁倚重而迅速跻身秦国重臣行列的卫鞅没有开口。
他早就看出,若是秦国日后想要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栎阳已经不适合继续作为国都了。
即使嬴渠梁不提出迁都,他也是要提的。现在,既然嬴渠梁已经先一步提了出来,他也省了一桩事。
不过,这就是未来的秦王吗?
卫鞅抬起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嬴政一眼。透过嬴政和嬴稷两位来自后世的秦国国君,他仿佛看到了在他的理念之下,秦国变得井然有序,蒸蒸日上。
这让他颇为兴奋,同时,也让他坚定了自己变法的信念。
嬴政也早早注意到了站在下方的卫鞅。
他对传闻中的商君十分好奇,眼下,他奇迹般地跨越时空来到这里,自然不会错过与商君交流的机会。只是现在么……时机未至。
嬴政在后世攻灭韩国与赵国,又剑指魏国之事固然振奋人心,却不大适合拿到朝堂上来说。
若是传了出去,让六国君臣知道了,引起六国恐慌,促使六国一致针对秦国,就不大妙了。
后世的秦国兴许当真有以一对多仍然不落下风的底气,但现在的秦国可没有。
尽管嬴渠梁很想好生在自己的大臣们面前炫耀一下自家宝贝五世孙的功绩,但此刻,他也只能用语焉不详的话误导手底下的大臣们,让他们以为嬴政时期的秦国与嬴稷时期一样,虽然强大凶悍,但还未达到能够力压群雄的地步。
“政儿带来的二十万大军中,如今有半数大军仍在崤山脚下替我大秦巩固边防、维持秩序。余下的十万大军中,泰半人马将前往咸阳,助我大秦修建新都。”
这是嬴政昨日便与嬴渠梁商量好的事。
至于还有将近三万精锐,嬴政准备送到白起手底下,请自家曾祖手底下的战神大将帮忙好好调-教-调-教。
往后嬴政手底下的大军还要攻魏、伐楚、灭齐,嬴政作为秦王,当然要尽可能提高自己手下人的武力值。
况且,嬴政麾下的秦军中,不少人都是听着武安君白起的事迹长大的,他们对白起无比尊崇。能够得到白起的指点,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荣幸。
在宣布完迁都咸阳的事宜后,接下来,嬴渠梁就迁都细节、如何安置魏国割让给秦国的城池和人口、如何调派嬴政从大梁城中带回的粮草等事,与手底下的大臣们又进行了一番讨论。
其实,在嬴政大军抵达之前,秦国君臣就已经有了一定的腹稿,眼下再拿出来讨论,不过是出于对嬴政君臣的尊重。
毕竟是秦国的大功臣呢,他们的意见,总是不好随意轻忽的。
这次跟随嬴政来到这里的多是武将,王贲与蒙恬虽然并非对政务一窍不通,但他们在政务方面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于是,他们也就针对与军务有关的事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不过,没关系,文臣留下的空缺,嬴政一个人统统能够补上!
嬴政本就是一位高瞻远瞩的君王,此时又有着从后世而来的优势,掌握着时人不知道的许多信息,他自然能够提出许多极为适合当今秦国的策略来。
这还是嬴渠梁朝中的臣子们第一次与秦王政进行近距离接触,秦王政眼光之犀利,手段之老辣,令他们也不得不为之叹服。
听到精彩之处时,如卫鞅之类的大臣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与秦王政促膝夜谈。
嬴政不知道他能够在这个时空停留多长时间,因此,他一来,就将自己心中的诸多想法对着嬴渠梁君臣和盘托出。
王贲、蒙恬从未见过这样口若悬河的秦王政,眼前滔滔不绝的秦王政,着实刷新了他们对自家主君的认知。
原来,自家主君竟然这么能说!原来,自家主君也可以做到如此鞭辟入里,如此细致周到!
秦王政平日里在自家大朝会上,可不曾这般耐心啊。
末了,嬴政提醒嬴渠梁君臣:“先祖要派人随时留意着山东六国的动向。先有曾大父驱逐魏军,后有政攻占魏国都城。我秦国实力忽然变得如此强大,定会惹来山东六国的忌惮。六国合纵攻秦之事,兴许会提前发生。”
他说这番话,是基于他对当今六国国君的了解,也是基于他对纵横家的判断。
如今的六国国君,可不像他们后世那些昏聩的子孙们一样。即使是没什么能耐的赵成侯和燕后文公,脑子也还算清醒。他们绝不会忽视秦国种种诡异的状况。
同时,秦国异军突起,也定然会引起纵横家们的重视,他们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秦国未必真的会迎来六国的合力围堵,但对于秦国而言,做好相关的准备是必须的。
嬴政这番话语一出,同样被六国围攻过的嬴稷深表理解和认同。
嬴渠梁朝廷中的大臣们就颇感费解了:“六国合纵攻秦?”
六国一个个都那么瞧不上他们秦国,还能联合起来攻打他们秦国?这不是自降身价吗?
嬴稷意味深长地对他们道:“如今的秦国,可不是将近两年前的秦国了。‘秦军’都攻占大梁城了,你们凭什么认为,山东六国不会对我们产生警惕和戒备之心呢?若换做你们,燕国突然崛起,在与魏国的单独对战中大败魏军,你们难道不会对燕国心生警惕吗?”
嬴渠梁的大臣们顺着嬴稷的话想了想,这倒也是。
不过,警惕归警惕,在燕国切实对他们造成威胁之前,即使魏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邀请他们加入讨伐燕国的队伍,他们应该也不会这么做。
毕竟,秦国和燕国又不接壤。即使燕国当真崛起了,先遭殃的,也是其他几个国家。
嬴稷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他开口道:“寡人知道,你们觉得,即使积贫积弱的燕国突然变得强盛起来,有期待魏国之势,你们也觉得该是魏国和齐国先头疼。可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你们,全力促进六国攻燕之事,能够让魏、赵等国将兵力都消耗在与燕国对抗上,从而放松对秦国的围堵和打击,你们会答应吗?”
“如果只是做做样子,敲敲边鼓,我们恐怕会答应。”景监开口说道。
当然,要让秦国全力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这就对了。”嬴稷道:“当日,阿父所面临的‘六国联军’,就是这样被纵横家们说动的。”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会去做呢?对于与秦国不接壤的国家而言,想要劝说他们出兵围攻秦国,必定得从对他们有利的角度来劝说他们。
“如此说来,我秦国岂不是危险了?”景监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是嬴渠梁的宠臣,虽然才干有限,却胜在对嬴渠梁忠心耿耿,他自然会为秦国的命运而担忧。
“倒也未必。人心不齐的合纵联军,多的是法子能够将他们逐一攻破。”嬴稷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政儿不过是提醒你们要做好与六国联军开战的准备罢了。至于六国是不是会派联军来围攻我秦国,眼下还不好说。”
朝会结束后,嬴渠梁祖孙三人按照惯例要开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小会,进一步商讨与秦国未来相关之事。
在嬴政离开之前,王贲不停地给自家王上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忘了跟嬴稷说说,让白起来给他们的秦军精锐进行特训。
嬴政脚下的步伐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他不愿意主动与嬴稷亲近,但归根结底,他跟自己这位曾祖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为了更大的利益,让他向嬴稷低一低头,也不是不可以。
很快,嬴政就跟上了嬴渠梁和嬴稷的步伐。
嬴稷看着走在嬴渠梁另一侧的曾孙,有心想跟他拉近关系,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大半辈子,就没对什么人低过头。
除了早年在燕国为质的时候,他需要看人脸色,等到他后来回了秦国,只有旁人哄着他的份儿,哪里需要他绞尽脑汁讨好别人?
当然,嬴渠梁和嬴驷不算。
在嬴稷看来,哄自家亲大父和亲爹开心,这种事能算是跟人低头吗?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他跟嬴政的关系一直这么僵,也不是个事儿。
天知道,嬴渠梁向秦国朝臣们炫耀他有个如此出息的后辈时,嬴稷有多么眼红。
嬴稷一路走,一路偷偷打量着自家曾孙。
直到他们走进嬴渠梁的小书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拉住了嬴政的衣袖。
“政儿,咳,寡人先前对你态度不好,你莫要往心里去。”
还在思考着该如何跟自家曾大父改善关系的嬴政:“?”
嬴政虽不知自家曾大父为何忽然间转了性,但既然这发展总体来说是对他有利的,他就不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了。
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来了枕头,甚好!
嬴政道:“政先前也有不是的地方,还望曾大父莫要见怪。”
原本嬴稷还在发愁,要是曾孙不肯原谅他,他该怎么下台,现在嬴稷见自家曾孙这般“善解人意”,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看样子,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家曾孙一点儿也不难相处,哎,看来还是他先前对他家曾孙态度太差了,他家曾孙才会对他不理不睬。
这般想着,嬴稷与嬴政开始交谈起来。
作为同样有着雄才大略的国君,时代背景又相差不远,他们有许多共同话题。
聊着聊着,祖孙二人之间的氛围变得越来越融洽。
嬴渠梁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
作为老嬴家的大家长,他是最愿意见到自家子孙后代们和睦相处的。
之前他就一直在为稷儿和政儿之间僵硬的关系而担忧,现在看来,他是无需操心了。
关于后世之事,嬴渠梁是插不上嘴的,不过,他却竖着耳朵认真听着嬴稷与嬴政的对话,努力分析着后世的局面。
在聊天的过程中,嬴政也没忘了跟嬴稷说请白起为他练兵练将之事。
嬴稷与自家曾孙子感情正热络着呢,一听自家曾孙找自己帮忙,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这有什么难的?回头,让你的人直接去找白起就是,他向来是乐意指点后辈的。”
嬴政见这么轻易就解决了问题,一直紧绷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嬴稷还不知道,他能够这么轻易挽回自家曾孙的“心”,全靠他手底下有白起这么个令人眼馋的名将。要是他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吃味儿了。
提到白起,嬴政免不了多说几句:“如武安君一般的名将实属难得,还望曾大父珍惜。假使日后武安君惹恼了曾大父,也请曾大父饶他一命。”
这么好用的名将,留给他多好啊!
要是嬴政灭六国的团队中多一个白起,他也能多几分把握,少操几分心。
嬴稷:“……”
嬴稷:“你为何会特意提起白起?可是寡人之后与白起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嬴政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嬴渠梁:“您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着老祖宗的面,嬴政并不想亲自揭自家曾大父的短。
嬴政与嬴稷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看得出来,自家曾大父是个死要面子的。真揭了他的短,说不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要变得紧张了。
他在旁人面前,何曾有这种顾虑?也就是看在嬴稷是他先祖的份儿上,他才要给嬴稷留几分面子。
可惜,嬴政的一番苦心,嬴稷是半点儿不懂。
只见嬴稷对嬴政道:“自然是真话。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嬴政:“……”
他?婆婆妈妈?
嬴政面无表情地想,他跟他家曾祖合不来,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就他家曾祖这个脾气,谁能够忍得了!
既然他家曾祖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客气了。
“长平之战中,曾大父以武安君为主将,获得了最终的胜利。武安君全歼赵国四十万大军,而我秦军虽然消耗也大,但尚有一战之力。武安君向曾大父上书,说赵国都城邯郸此时必然空虚,赵人士气低迷,若我秦军长驱直入,可直接攻灭赵国。”
“然后呢?”嬴稷一听这话,呼吸都不由急促了几分。若是在他的时代,能够直接将赵国拿下,这简直太激动人心了!
不过,这话刚一问出口,嬴稷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既然赵国是在嬴政的时代才被秦国所灭,那就说明在嬴稷的时代,秦国必定没能将赵国拿下。
果然,接下来,嬴政道:“武安君领兵在外多年,功高震主。再加上曾大父所信任的相邦范雎与武安君有龌龊,向曾大父进谗言,于是,曾大父便下令召回了武安君。”
嬴渠梁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此时不由插话道:“错失了最佳的良机,若是让赵国得到了喘息之机,有其他国家发兵相助,想要再灭赵,就难了。”
嬴政对自家老祖宗敏锐的判断表示钦佩:“不错。曾大父第二年重振旗鼓,想要趁赵国尚未恢复元气灭赵,却失败了。魏国、楚国、赵国联军狠狠击退我秦军,令我秦军损失惨重。”
“此战的主将,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渠梁问。
从他先前与白起的接触来看,白起极有军事才能,在大战中未曾败北。若秦军果真打不过赵国与其盟国,白起定会全力阻止秦国出兵。即使出兵了,白起见势不妙,也会尽可能为秦国保全战力。
“邯郸之战的主将并非武安君,因为武安君早已预料到,此次围攻邯郸,不会有什么结果。曾大父令武安君率兵攻打邯郸,武安君却托病不去。曾大父再三强求,武安君讽刺曾大父去年不肯听他之言直取邯郸,现在让他去还有什么用。这番话语令曾大父颇为恼火,最终,曾大父赐死了武安君。”
嬴稷听到这番话语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白起这般不给他面子,他赐死白起有什么不对?
好吧,就算白起这样的将才实在难得,他不该一时冲动之下直接赐死吧,但是对白起这种抗旨不遵的将领,也该有些惩罚措施。
当然了,现在嬴稷和白起已经把话说开了,嬴稷自认他是不会与白起走到这一步的。
相较之下,还是范雎的私心让嬴稷更为恼火。
嬴稷不在意手底下的人有私心,范雎睚眦必报,在秦国得到重用后,欲借秦国之势报复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嬴稷也大方地满足范雎的这个要求。
只是范雎不该将他与白起的私人恩怨,看得比秦国的利益更重要。
这是嬴稷所无法容忍的。嬴稷听了嬴政的话,琢磨着回去之后,他该如何敲打范雎。
此人才华极高,用还是要继续用的,只是,嬴稷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信任范雎了。
嬴渠梁听了这番话,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着嬴稷:“稷儿,你怎可如此!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么?”
若白起是他麾下的将领,只要白起没有反心,哪怕白起再高傲,嬴渠梁也乐意哄着他供着他!
“你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还刚愎自用,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难道这就是驷儿教你的么?”
一直以来,嬴渠梁对自家的这个大孙子都是和颜悦色的,几乎没跟嬴稷说过这样的重话。
此时,嬴渠梁实在是忍不住了。如白起这样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写战局的将领,又能遇到几个?
大孙子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而错失了白起,秦国也将因此而失去不知多少机会!
嬴稷被嬴渠梁这么一说,心中也有些小小的委屈:“稷年岁尚小时,便被送去燕国为质了,阿父看重王兄,并不如何在意稷。”
嬴渠梁:“……”
好嘛,所以这源头,还得归咎于嬴驷咯?
嬴渠梁决定,待会儿就去跟嬴驷说一声,另一个时空的他没有给与嬴稷足够的关爱,导致嬴稷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嬴驷要代替另一个时空的秦惠文王,好好补偿并教导他家儿子。
嬴政也道:“范雎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曾大父若是还想继续用他,就不要疑他,只需对朝中其他人更为信任。若是您实在放不下对他的疑心,就不要再用他了。”
在嬴政看来,像范雎这样优缺点同样明显的能臣可以用,只是要注意用的方法。
若换做是嬴政,他不会暗中敲打范雎。对于范雎这样敏感多思的人来说,暗中敲打,反而会让他多想。
嬴政会直接挑破范雎的小心思,好告诉范雎,秦王不是他可以摆布的,有些时候,秦王愿意装聋作哑,只是配合他。作为秦国重臣,范雎也该回报秦王的信任,以秦国大业为重。
多数时候,嬴政更愿意用堂堂正正的阳谋来解决问题。君臣之间把话说开了,彼此心中自然也就有底了。
嬴稷在听完嬴政的话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虽然与这曾孙接触时间不长,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胸不如他家曾孙。
要让嬴稷承认他不如旁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毕竟他固执而又傲慢。
可如果这个“旁人”是自家后辈……嬴稷发现,他似乎心里还舒坦一些。
嬴稷点了点头:“行,你的话,寡人记下了。”
这时,小嬴驷也完成了嬴渠梁给他布置的功课,过来找他家后辈们交流感情了。
“稷儿,政儿,我又过来看你们了。大半日不见,你们有想我吗?”
嬴政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小嬴驷,替他理了理在奔跑过程中变得有些凌乱的衣襟。
他从不知道,原来他竟也有照顾孩子的天分,直到他遇到了小嬴驷。
不过,面对小嬴驷这样的孩子,嬴政觉得,自己实在是生不起气来。
“自然想了,想着今日怎么教高祖背会新的律法内容。”
小嬴驷一听这话,立刻皱起了小脸:“政儿,你怎么也变得跟稷儿似的不讨喜了?再这样下去,你可就要失去我的宠爱了。”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仰着脑袋观察嬴政的脸色。
当他发现嬴政面上平静无波时,他顿时颇感失望。
“政儿,你马上就要失去我的宠爱了耶,你都不害怕的吗?”
“嗯,政心中甚是惶恐,不知政要做些什么,先祖才能原谅政?”
当嬴政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哄小孩的话时,嬴渠梁觉得十分有趣,他恨不得将这一幕长长久久地保存下来。
小嬴驷可不知道大人们心中的弯弯绕绕,他一听嬴政还愿意配合他,顿时就高兴了。
“阿父说政儿很厉害,灭了韩国和赵国!我要听政儿给我讲故事,就讲讲你是怎么灭掉韩国和赵国的吧!”
嬴驷拍着小手用欢快的语调说道。
他最喜欢听故事了,尤其是跟英雄有关的故事!
嬴渠梁和嬴稷听了这话,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嬴政的身上。
嬴政发起灭国战的丰功伟绩,他们只是从信件中简略的了解了一些,他们也没有听过详细的经过呢。
面对三双期待而好奇的目光,嬴政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干涩。
尽管他也觉得自己攻灭韩国和赵国的莫大的功绩,可要让他在老祖宗们面前夸奖自己,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些夸不出口?
干巴巴的故事显然并不能让嬴渠梁、嬴稷和嬴驷满意。
尤其是小嬴驷,在听完嬴政的话后,不满地看着自家后辈:“明明是那么激动人心的事迹,怎么被你讲得这么无聊啊!政儿,阿父不是说你在朝堂上十分能言善道吗?你不会是在应付我吧?”
不等嬴政回答,小嬴驷就挥舞着小手说道:“算了算了,我不要听你讲了,我还是去找你的将领来给我讲吧!”
翌日,王贲和蒙恬就接到了来自小嬴驷的传唤。
在听到小嬴驷派来的人转述的要求时,王贲与蒙恬面面相觑。
“惠文王应该是想听一听我们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以及王上在后方是如何运筹帷幄的吧?”
那他们是不是讲讲精彩的打斗场面,然后夸一夸嬴政就好了?
等王贲和蒙恬来到栎阳王宫时,他们发现,四位秦公秦王齐刷刷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除了面无表情的嬴政之外,其他三人都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这哪里是小嬴驷想要听故事啊?这分明是秦国先君们都想听!
第37章 第 37 章
王贲与蒙恬当即便收起了哄小孩的架势, 开始严肃认真地对待这次的讲解。
尽管他们所效忠的王上朝他们投来了警告的眼神,示意他们在说话时掂量掂量分寸,但这一次, 王贲与蒙恬还是有志一同地挪开了目光, 不与自家王上对视。
没办法,连自家王上都违抗不了先王们,难道还指望他们这些底下的臣子么?
他们对秦王政的忠心毋庸置疑, 可他们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
嬴政与他手底下两名下属的“眉来眼去”,很快就被嬴驷给发现了。
嬴驷跑到嬴政跟前, 朝着他摇了摇头:“不可以欺瞒老祖宗哦, 政儿。我们这么关心你爱护你, 你却不许你的下属对我们说实话,你对得起我们吗?”
嬴政:“……”
有时, 他会觉得年幼的嬴驷说出的话令人暖心,但有时, 嬴驷的话又呛得人无语。
嬴政既阻止不了自家老祖宗们, 又阻止不了自家兴致勃勃的下属们, 最终, 他只能无奈地退到了一边。
嬴渠梁看着他这般作态, 还觉得颇为诧异。
王贲和蒙恬明明是在向他们讲述嬴政的功绩而不是嬴政的糗事吧?嬴政怎么这般不情不愿的?这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啊!
但很快, 嬴渠梁等人就知道了嬴政不大愿意让自家下属们来讲述这段往事的原因……
故事从韩国派遣“间谍”郑国入秦修建水渠开始。
韩国在接连遭受来自秦国的毒打之后,不敢再跟秦国硬刚了。
为了让秦国不要再出兵攻打他们, 韩恒惠王命水利工程大师郑国入秦修渠,想要借着这项大工程拖垮秦国的国力, 令秦国无力再四处征伐。
秦王政在得知郑国的间谍身份和入秦的目的后, 发出了一声冷笑,命郑国继续修渠。
嬴渠梁和嬴稷在一旁听着韩恒惠王的谋划, 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韩王……莫非是走投无路了?”
否则,也不至于动用这种方法吧!
通过让敌人兴修水利工程的方式来为自己的国家续命?反正嬴渠梁和嬴稷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难道这韩王不知道,水利工程是一把双刃剑么?要是这项水利工程拖不垮秦国,韩王最终将自掘坟墓。
王贲见嬴渠梁和嬴稷疑惑,适时地递上了那个时代的舆图。
嬴渠梁和嬴稷看着舆图上巴掌大点的韩国,顿时也就明白韩王为何要这么做了。没办法,实在没办法,韩国都已经让人快要啃没了,跟谁打都是被一口吞下去的命,韩王还能做些什么呢?
恐怕这“机智”的“疲秦”手段,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后的拖延之法吧。
“这郑国渠一修就是十余年,直到韩恒惠王过世,末代韩王继位,郑国渠才终于修完。从这方面来说,韩恒惠王也算是实现了他的目的——他拖延了秦国灭韩的脚步,韩国终究没有亡在他的手中。”
嬴渠梁和嬴稷却不以为然:“不过饮鸩止渴罢了。”
“郑国渠的建成,使关中拥有了沃土千里,自此之后,我秦国便相当于有了关中与巴蜀之地两个大粮仓,韩恒惠王可谓是为我秦国解决了出兵的后顾之忧啊。”
小嬴驷在一旁听了这番话,兴奋地说道:“听起来,那韩王人还怪好的呢!”
嬴稷噗嗤一笑:“什么好?他那是傻!他亲手把韩国卖给了秦国,还帮着秦国倒数钱呢!”
“我们王上决定先近后远,由弱及强。于是,他选择率先对韩国下手。他先是以仰慕韩公子非才华为由,出兵攻韩,想让韩非为我秦国所用。韩王安在知道用区区一个公子就能够换回平静生活之后,他二话不说,就为韩非准备好行头,‘派遣’韩非‘出使’我秦国。”
“可惜,韩非一心向韩,不肯为王上所用,最终被王上赐死。”
“看样子,政儿还挺欣赏那韩非的。不知他有什么样的才干,能够引得政儿对他如此垂青?”
嬴渠梁问道。
“韩公子非整合了法家的理论,将法家各派理论总结为‘术治’、‘势治’、和‘法治’。其中,商君便是‘法治’的代表人物,以其注重律令而著称。”
至于另两派,蒙恬就没有深入了解过了。毕竟秦国所推崇的,一直是商君之法。
“如此看来,那韩非果然有些本事,难怪政儿对他念念不忘。”嬴稷接口道。
嬴政听了这话,尴尬得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好好的话,由他曾大父说来,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蒙恬唇盘含笑地望向了嬴政:“王上的确对那韩非很是眷顾,在得到韩非之前,他曾说过——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听听这话,只要能够见到韩非并与他交游,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嬴政:“……”
他当时不过是随口发出一声感慨,如今被人刻意提起,他怎么就这么尴尬呢?
蒙恬也是,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对于大局又没什么影响,何必特意说给老祖宗们听。
小嬴驷听得入了神:“那后来呢后来呢?韩非有没有为政儿所用?政儿这么求贤若渴,韩非知道后肯定很感动吧?”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蒙恬摇了摇头:“并没有。韩非始终记得自己韩国公子的身份,他即使答应为王上出谋划策,想的也是如何保存韩国。正因如此,不久后,他便被王上赐死了。”
小嬴驷听得大为失望。
他还在等着嬴政靠着一腔赤诚之心打动韩非,韩非转投嬴政麾下呢。
又或是韩非主动发现嬴政才是那个值得他辅佐之人,韩王在嬴政面前不值一提。
结果,结果俩人就以悲剧性结尾告别了,这也让小嬴驷有些郁闷。
“那韩非真是不识好歹,政儿肯定很伤心!”说完这番话,小嬴驷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嬴政。
嬴政让他浑身看得不自在:“其实,也不是很伤心,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遗憾他遇到了这样一位大才,这大才却不能为他所用。
不过说真的,这事情都过去了将近十年了,当时的心情,嬴政早就忘了。
他志在四海,区区一个韩非,不足以长久吸引他的注意力。得到了韩非,他麾下便多一名可用之人,得不到韩非,他照样可以攻灭六国。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现在,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秦灭六国的步伐。
“韩非被政儿赐死了,那韩国呢,又是何时被秦国攻灭的?”嬴渠梁问。
“就在韩非被赐死的三四年间。韩国南阳郡守颇识时务,主动向王上献地,王上便以南阳为跳板,攻灭了韩国。”
“这韩王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嬴渠梁摇了摇头:“若是不能令自身强大起来,纵使后延残喘一时,也终究要被他国所灭。”
说完了韩国覆灭的过程,蒙恬又开始讲起了赵国覆灭的过程。
“赵国经赵武灵王变法,国力变得强盛了起来。长平之战虽然使得赵国元气大伤,但赵人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挺了过来。三十年的发展,足以让赵国年轻一代成长起来,并让赵国恢复元气。”
“听起来,赵国会比韩国难对付得多。”嬴稷一面说着这话,一面在心中盘算着,等到他那个世界的长平之战爆发,他定然主动对白起放权,不会对白起指手画脚。等到赵人败了,他也会乘胜追击,不会再给自家子孙后代留个大坑。
“不错,赵国相当难对付。不过,赵国难对付,不在于当时赵国的国力有多强大,而在于赵国有一名强大的将领——李牧。赵王迁行事荒唐,不得人心,李牧却被许多人追捧崇敬着,能够凝聚赵国人心。他带出来的兵,都愿意为他死战。我秦国大军在初初与李牧交锋之时,没能从他手中占到任何便宜,反而白白损兵折将,消耗了粮食却无功而返。”
“好在王上及时发现了赵军的弱点,那便是赵王迁对李牧的猜忌。李牧与赵王迁的兄长公子嘉关系甚笃,公子嘉一度被先王立为太子,论名声,论才干,公子嘉都在赵王迁之上。若不是赵悼襄王宠爱倡后,废长立幼,这赵王之位断然轮不到赵王迁来继承。”
“于是,王上在邯郸城内散步流言,离间赵王君臣。”
“此计果然奏效。赵王迁在向李牧发布指令后,发现李牧并不那么听他的话——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若是事事都要听从君王的命令,这仗该怎么打?可赵王迁不这么想。他本就对李牧心存怀疑,李牧的种种行径落在他眼中,几乎成了李牧打算谋反的实证。最终,赵王迁下旨让赵国宗室子弟赵葱以及他所信任的颜聚为将,并赐死了李牧。”
“我秦国此番出兵之时,恰逢赵地遭遇饥荒,又有离间计的影响,令赵国君臣离心离德,赵国上下人心涣散,如何会是我秦国的对手?不久后,最终,赵国都城邯郸沦陷,赵王迁向王上投降。自此,赵地归入我大秦版图!”
“能够顺利灭赵,有赖于王上的英明决断,与王翦将军的勇武过人。”
这番话,并非蒙恬特意吹捧嬴政,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
在赵王迁昏招尽出之时,秦王政却能步步为营,坐镇大后方,为秦国灭赵扫除种种障碍,提供最有利的支援。
在蒙恬看来,攻灭赵国的老将王翦固然厉害,秦王政在此次战役中也功不可没。
严格说来,这一时期的赵国虽然已经随着赵王迁的投降而覆灭,但又未灭干净——身处代地的公子嘉在赵王迁降秦之后,自立为王,在代地继续苟延残喘。
只是,代王嘉麾下的势力正防备着边界的匈奴等异族之人,嬴政便没有急着动他。
消灭代王嘉对秦国而言轻而易举,但除去代王嘉之后,秦国便要自己在代地驻守人马防备匈奴,这显然不划算。
秦国朝廷经过协商之后,一致决定暂且先留着代王嘉,等收拾完其他国家,最后再来收拾这股赵国残存势力。
听到这里,嬴驷直呼“政儿好厉害”。
嬴驷虽然对于各国实力有多强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但在他的印象中,赵国入——侵之时,自家阿父还时常愁眉苦脸呢。没想到,政儿都可以直接把赵国给灭掉了!
他对于自家这位后辈,也有了新的认知。
嬴政见小嬴驷一脸星星眼地仰头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憧憬之色,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一旁的嬴渠梁与嬴稷虽然情绪没像小嬴驷这般外露,但也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嬴政。
一时之间,祖孙四人其乐融融。
但很快,嬴政的笑容就维持不下去了。
只听蒙恬接着道:“我秦国连灭两国,终于引来了其他国家的恐慌。尤其是燕太子丹,深恐燕国会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燕太子丹幼时曾与王上一起在邯郸为质,后来,他又曾在我秦国为质,他对王上的脾性有些了解,知道王上不会这般轻易罢手。于是,在燕太子丹的策划下,一场刺秦行动随之展开……”
“蒙恬!”嬴政出声打断了蒙恬的话,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无关紧要之事就不要说太多了,直接继续往下说吧。”
蒙恬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嬴驷顿时就不乐意了:“怎么是无关紧要之事呢?这明明是顶顶要紧之事!刚才,这位蒙……蒙将军是不是提到了刺秦?”
说到这里,小嬴驷疑惑地扯了扯身旁嬴渠梁的衣袖:“阿父,刺秦是什么意思?”他的记忆力颇好,但他确认自己没有学过这个词。
嬴渠梁面上的笑容也完全沉了下来:“刺秦的意思是,有人对政儿心怀不轨,想要刺杀政儿!”
“啊!”小嬴驷发出一声惊呼:“那这明明是很重要的事啊,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政儿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
说着,小嬴驷用控诉的眼神看着嬴政:“政儿不乖,让我们这些先祖操心!”
嬴政以指抵额,感觉自己有些头疼。
此时,嬴稷也收敛了面上的浅淡笑容,一双眸子如鹰隼一般盯着蒙恬。
饶是蒙恬经历了不少战役,也被嬴稷的眼神盯得脊背发寒。
“那燕太子是如何密谋行刺政儿的,说来听听。”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是。”蒙恬定了定心神,开始继续往下说。
“我秦国有一名叛将躲到了燕国,王上以重金悬赏他的头颅。彼时,燕太子庇护了他,并将他秘密地藏了起来。燕太子在定下刺秦计划后,便以那名叛将的头颅与燕国膏腴之地督亢为饵,假意向秦国求和,实则寻找机会行刺王上……”
刺秦的个中详情,当时秦国君臣兴许不知。事发之后,在秦王的震怒下,秦国君臣们集体出动,自然很快就将情报打探了出来。
此时,面对秦国的老祖宗们,蒙恬也不敢有丝毫隐瞒,便将荆轲刺秦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嬴渠梁等人。嬴渠梁也总算明白,为何嬴政在身旁有人之时,会下意识地进入戒备状态……
当秦国君臣得知燕国又是向他们献地,又是将他们叛将的项上人头亲手奉上时,自然颇为高兴,没有人会嫌白得的地烧手。
有少数人觉得燕国的这一举措十分奇怪,秦国又没攻打燕国,燕国怎么就巴巴地来找秦国求和了呢?但多数人认为,燕王和燕太子这么做并不稀奇。
秦国接连灭了韩国和赵国,想必此时燕王父子已经吓破了胆,这才想着通过讨好秦国来保全自身。
可惜,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秦王政意在天下。即使燕国割让再多的土地给秦国,也只能稍稍延迟他们被灭掉的日子。
秦王政欣然接受了燕国的讨好。
为了奖励燕国君臣的“识时务”,他决定用最高规格来接见燕国使者。
在大秦君臣的瞩目下,燕国使者进入了关中之地。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刚刚从赵国故地处经过的燕国使臣团,荆轲与秦舞阳等人在见识过秦人在赵地暴力推行秦法的情形后,刺秦的意念愈发坚定。
赵国已不复存在,难道要让其他国家也步赵国的后尘么?
他们的刺杀行动,虽然未必能直接解除秦国给其余几国带来的威胁,但只要秦王一死,秦国必将乱上一阵子,到时,其余几国也就有了喘息的余地。
第38章 第 38 章
建造在层层夯土台基之上的咸阳宫威严而又壮丽。
此时, 高台建筑盛行,魏有文台,韩有鸿台, 楚有章华台。这些高高在上的宫殿群, 不仅彰显着诸国的财力,同时,也昭示着诸国国君的威仪。夯土台基上下, 仿佛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作为如今的第一强国,咸阳宫的规模, 自然也不会比魏、楚、韩逊色。
经过代代秦王的扩建, 如今咸阳宫已经有了规模庞大的宫殿群。再加上, 笼罩在咸阳宫中的森严律法,以及在宫殿各处巡视的大秦锐士……寻常人仅仅只是朝这里看一眼, 都会心生敬畏。
荆轲一行人在来咸阳宫之前时,秦舞阳就因为咸阳宫中无形间透露出的肃杀之气而失态了。
在此之前, 他们二人是蓟城王宫中的常客, 蓟城王宫就不曾给他们带来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燕太子丹为了让他们这些侠士替燕国卖命, 拿最好的酒肉招待他们, 但凡他们看上了哪位美人或者哪样宝物, 燕太子丹定会第一时间命人送到他们的面前。
连王宫的主人都对荆轲和秦舞阳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他们又怎会在蓟城王宫中感受到肃杀和威严呢?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 荆轲和秦舞阳也彻底失去了退路。
时人重名义,轻生死, 燕太子丹都对他们礼遇到这个份儿上了, 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他们也只好替燕太子丹去做这注定有去无回的事, 否则,他们必将被其他侠士们耻笑,无颜再苟活于世。
对于荆轲而言,他无路可退的理由比秦舞阳多了一条——他的友人田光之死。
燕太子丹密谋行刺秦王政时,最先找到的人选并不是荆轲,而是燕国“节侠”田光。田光以自己老迈为由,推了这刺秦之事,并向燕太子丹推荐了自己的友人荆轲。
田光在向荆轲转述完燕太子丹的意思后,以“保守机密”为由,当着荆轲的面就自尽了。①
这“刺秦”一事尚未开始,就已经搭上了荆轲友人的一条命,这让荆轲如何能回头?如果他说不去就不去了,那田光的命又算什么?
从决定接受刺杀秦王的任务开始,荆轲的心情便一直十分沉重。
他看着马车外的人和事物,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倦怠之色。仿佛忽然间,他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件人形武器。
好在一路行来,赵地黔首们的脸上的悲愤苦楚之色,似乎为荆轲与秦舞阳刺秦的行为增添了几分“大义”。渐渐的,他们也就将心中的那些不甘愿给压下去了。
秦舞阳本是个街头混混,因犯下杀人之罪,这才被燕太子丹注意到。他虽不惧怕杀人,但这次,他要杀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在看到咸阳宫中的重重防御体系之后,特别是,在亲眼目睹了秦王出场时的排场后,秦舞阳便不由为即将到来的刺秦行径而紧张。此时,他心中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可惜,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从他们一行人离开蓟城踏上前往咸阳的道路时起,他们便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荆轲用晦暗的目光看了秦舞阳一眼,而后低下头对秦王政道:“我们都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世面。秦王乃天下少有的雄主,我这同伴从未见过像秦王这样的王者,一时失态,还请秦王不要与他计较。”
他这一番话说得颇为中听,再加上他们本就是为了给秦国献地而来,秦王政当然不会怪罪他们。
秦王政身边的人从荆轲手中接过了装有秦国叛将头颅的匣子,拿去交给与他相熟之人辨认。
待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荆轲一行人话语中的可信度在秦国君臣这儿变得更高了。
荆轲见时机已经成熟,便对秦王政道:“秦舞阳手中捧着我燕国舆图,舆图上标注着燕王决定割让给秦王的区域。请允许我上前,为秦王介绍督亢地区的详细情况。”
秦王政点了点头:“可。”
荆轲于是从秦舞阳手中接过了舆图,将舆图在秦王政面前展开。
随着舆图上的诸多细节越来越清晰,嬴政不由凝神去看舆图上的细节。
督亢本就是膏腴之地,否则,秦国君臣也不会这般重视此次的献地。
嬴政一面端详着地图,一面已经开始规划着要如何利用督亢的资源了。
就在此时,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嬴政的脊背处升起,他凭着这项直觉,已经躲过了数次危机。这一次,嬴政仍然选择相信他的直觉。
他下意识地往边上一闪,恰好躲过了荆轲刺过来的匕首。
那匕首上的颜色泛着不正常的乌青,显然淬了毒。若是让那匕首割破一点皮,只怕嬴政就要性命不保!
一旁秦国大臣们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愣住了。
关键时刻,侍立在一旁的夏无且将自己的药箱扔向了荆轲,阻拦了荆轲追击嬴政的步伐。
嬴政趁着这个机会,与荆轲拉开了距离。
荆轲见一击未中,又举着匕首朝嬴政刺了过来。可惜,他的招式虽然狠辣,嬴政自打成为秦王以来,也不曾落下过武艺。他以大殿中的柱子为屏障,躲开了荆轲一次又一次的致命袭击。
秦王身上的衣袍被荆轲割去了一角,显得有些凌乱。碍事的冕旒因为过于沉重,早在一开始就被秦王扯下来随手丢在了一边。即使这顶冕冠象征着君王的高贵身份,可在逃命关头,它也只是一件没有用处的累赘而已。
几缕墨发从嬴政肩头垂落下来,令他少了几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鲜活劲儿。
这样的秦王对于秦国大臣们来说,可不多见。如若这不是行刺现场,他们怕是会忍不住好生打量打量秦王,然而此刻,他们却没有这心情。
为了防止底下的大臣们行刺,大臣们是不被允许佩剑上殿的。面对荆轲淬了毒的匕首,以及殿内有限的躲闪空间,大臣们也只好焦急地等在一边。
不是没人想上去争这救驾之功,可秦王现在躲得好好的,他们要是乱哄哄地上前,反而堵住了秦王的逃生之路,又该如何是好?这些大臣们也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一下自家王上了。
嬴政试图拔出佩剑来挡住荆轲的攻势,奈何佩剑过长,一时竟拔不出来,他自己反倒因为这一举动而耽误了逃命的时间。
眼看着荆轲的匕首就要刺中嬴政,一旁有机灵的大臣赶忙大声提醒道:“王负剑!王负剑!”
这长剑正着不好拔出,那倒着拔不就可以了?
荆轲在嬴政身后追了一阵子,他见嬴政只是一味躲闪,心中不免对嬴政产生了几分轻视之心。
令众人所忌惮敬畏的秦王,也不过如此。在生死攸关之际,秦王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罢了,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荆轲思忖着,若是他能够生擒秦王,逼得秦国将吞并的土地全部奉还给其余几国,这功绩无疑比他直接刺杀秦王更大。
然而,他未曾料到,他这一走神,恰好给了嬴政机会。
长剑出鞘,狠狠扎入荆轲的皮肉之中,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这一击,便相当于废了荆轲的行动能力。
很快,周围的秦锐士们便趁机一拥而上,将荆轲擒住,还有另一小波人擒住了秦舞阳等人,怕他们再作乱。
待一切平息之后,嬴政一手抚着自己的额,一手扶着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方才嬴政为了躲避荆轲的追击,绕了太多圈,成功地把他自己给绕晕了。幸好现在大部分大臣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荆轲身上,否则,嬴政怕是还得再出一个丑。
被人耍了还被人刺杀的嬴政在愤怒的驱使之下,直接命令大军开始攻打燕国,全然不顾早前他与尉缭等重臣定下的计划。
荆轲、秦舞阳等参与刺秦者已经直接丢了命,那躲在幕后密谋杀害嬴政的燕王喜与燕太子丹也别想好过!
秦王有令,他手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不得不从。更何况,秦国被人狠狠摆了一道,若不严惩始作俑者,秦国颜面何存?
蓟城城破之时,燕王喜和燕太子丹逃亡辽东,身后的秦军却仍然对他们紧追不舍。
最终,为了苟延残喘,燕王喜亲自杀了自己的儿子,砍下了他的人头,向秦王政请罪。
秦王政虽对燕太子丹深恶痛绝,但对于燕王喜也没什么好感。
刺秦之事是在燕国谋划的,即使燕王喜没有直接参与这场行刺,他也定然默许了太子丹的所作所为。现在,他推了太子丹出来顶罪,难不成就想把这件事揭过去?
没有那么好的事!
不过,这会儿嬴政气也出了,秦国的颜面也挣回来了,他自然也就不那么急着收拾燕王喜。
出于战略的角度考虑,嬴政暂时放过了燕王喜。
他打算先将魏国拿下,至于燕王喜,不急,往后总会轮到他的……
蒙恬在讲述荆轲刺秦的详细经过时,挨了秦王政好几记眼刀子,他却无动于衷。
秦王政自己尚且无法违背秦国先君们的意愿,难不成还指望他一个做臣子的违背先君们吗?
当蒙恬讲到“秦王还柱而走”的细节时,小嬴驷的眸中闪现出异常炙热的光芒。
嬴政就好端端在他眼前站着,他才不会担心嬴政的安危呢。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看上去这么可靠的嬴政,竟也有被逼得狼狈窜逃的时候!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大好,可他总觉得光是听蒙恬说,有些不过瘾啊。
“想看政儿‘还柱而走’……”嬴驷仗着自己年龄小,辈分高,不顾嬴政已经别过了头,硬是跑到了他的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政儿,高祖父不求你什么,只求你还原一下当时的样子。”
嬴政见嬴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自己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不由为自己这些日子对嬴驷的纵容而后悔。小孩子果然是不能惯的,即使这个小孩子是他老祖宗也一样!
一旁的嬴渠梁和嬴稷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很快,嬴渠梁就正色道:“政儿,难得嬴驷对某件事这般感兴趣,要不,你就遂了他的心愿吧。否则,他怕是要睡不好觉了。”
嬴政发现,自家这位看上去十分正经的老祖宗,也有不那么正经的时候。明明他自己也很想看所谓的秦王绕柱,他居然拿小嬴驷当借口!
嬴渠梁发话之后,嬴稷也跟着出口帮腔。
面对诸多先辈们的齐力“迫害”,嬴政表示,他实在是顶不住。不过,要倒霉,怎么能只有他一人倒霉呢?
嬴政发了狠,对嬴驷道:“想看秦王还柱而走可以,你得陪着我演这出戏。”
“好啊好啊!”小嬴驷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时候的他,却没想到,他自己在后世也是秦王。
他自己被嬴政追赶得还柱而走,怎么不算是秦王绕柱呢?
在给嬴驷挖完坑后,嬴政又将目光转向了嬴稷。
“听闻,曾大父曾为赵惠文王赵何击缶,还被赵国上卿蔺相如命人载入了赵国史册。不知政可有这个福分,听曾大父为政击一次缶?”
方才还满面笑容的嬴稷,一听自家好曾孙居然提起自己的这桩黑历史,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
嬴稷吹胡子瞪眼地看向嬴政,嬴政不甘示弱地回视着嬴稷:“曾大父能为赵王击缶,却不能为老祖宗们与政击缶?”
小嬴驷是个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的。
他一听这话,顿时也来了劲儿:“稷儿居然还会击缶吗?想听!稷儿,政儿说得对,你既然能给赵王击缶,那你也得给我们击缶。否则,岂不是说明在你心中,我们还比不过赵王了?”
嬴稷被逼得没办法,最终只得答应嬴政击缶给他们听。
嬴政想着嬴稷只是随意击了一下缶来敷衍赵国君臣,还特意交代了嬴稷不许敷衍,必须得为他们击完一首完整的作品。
嬴稷看着殿内嬴政与嬴驷两位秦王“争相追逐,还柱而走”的情形,又看了看在一旁轻轻巧巧看戏的嬴渠梁,最终心一横,决定将自己的大父也给拉下水,让自家大父假扮“赵王”,还原渑池之会的情景。
嬴渠梁虽然不擅长音律,但也学会几首曲子,闻言,笑呵呵地答应了。
最终,这场秦公秦王们的相互迫害中,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这一次的“才艺表演”,也让他们几个对彼此有了更深的认知。比方说,嬴渠梁发现,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嬴政恼起来,其实也蛮可爱的。
被嬴政追得累个半死的小嬴驷则发现,原来自家这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后辈,其实并不老实!
嬴政则发现,自家老祖宗鼓瑟挺好听的,击缶也击得不错。
可惜,嬴渠梁这个“赵王”的扮演者奏的曲子是《无衣》,倒是比嬴稷这个“渑池之会”中的正统秦王更像秦王了。
第39章 第 39 章
笑闹过后, 嬴渠梁正色叮嘱嬴政:“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务必要注意自身的安危。若是你有个什么闪失,便是你有凌云壮志也无用。”
嬴政是嬴渠梁见过的最为优秀的秦王。
诚然, 他的孙子嬴稷也很优秀。但嬴稷曾经试图攻灭赵国, 最终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失败了。
他们几代秦王共同的愿望,在嬴政的手中最有可能实现。
如果嬴政因为疏忽而遭遇不测,他的继任者可未必有他这样的能耐。
嬴渠梁的这番嘱咐, 既是出于对后代的关心,也是出于对秦国的关心。
嬴政点了点头:“政明白。”
他向来都是很惜命的, 经过那次刺杀之后, 他身边的防御等级又提高了一个级别。
不过, 来自先祖的关心,还是叫嬴政心中熨帖:“往后, 政不会再轻易让身份存疑之人靠近政。”
说完这番话后,嬴政眸光闪了闪。他想起了荆轲的好友高渐离。
高渐离击筑之声极为动听, 嬴政在偶然听过之后, 便命人将高渐离带回了咸阳宫。
只是, 他显然也知道, 依照高渐离的身份, 其实并不适合待在咸阳宫中——当日荆轲在易水之畔与亲朋故友们道别时, 唱出了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彼时, 高渐离就含着热泪,击筑为荆轲送行。
这样一个与荆轲、与燕国关系密切之人, 他心中对于嬴政又怎么可能没有恨意呢?
对于嬴政而言, 做妥帖的做法就是直接杀了高渐离以绝后患。
可嬴政偏偏又喜爱他的琴声,于是, 嬴政最终决定留下高渐离的命。
他这么做,应该不算是违背了他对老祖宗的承诺吧?毕竟,他已经熏瞎了高渐离的双眼,高渐离已经失去了行刺的能力,对于他而言,自然也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这般一想,嬴政顿时从心虚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然而,他的这丝心虚,还是被嬴渠梁捕捉到了。嬴渠梁郑重地警告嬴政:“但愿你能说到做到才好。政儿,答应寡人,要提前排查威胁,不可存有任何侥幸之心。”
“……政明白。”
嬴政向来是个实诚的人,做不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更何况,眼前与他对话的,不是旁人,而是对他存着殷殷关怀之意的老祖宗。
他当真要为了闲暇时的消遣而期满自己的老祖宗么?
罢了,待他回去之后,他还是将高渐离远远地打发走吧。
嬴政不知道,他的这一决定,让他避免了一场即将到来的刺杀。
嬴渠梁从来不会厚此薄彼,政儿有的,稷儿自然也有。
更何况,稷儿还做过那么多招人恨的事,嬴渠梁颇为担忧他的安危。
嬴稷在听到嬴渠梁的话后,嗤笑一声:“大父不必为我担心,那些人可不敢动我。毕竟,我可是出了名的‘残暴’。谁敢派刺客行刺,就要做好被我烧祖坟的准备!”
嬴渠梁:“……”这个理由确实挺强大的。
不过,听嬴稷的意思,刺杀他的人,远远不及刺杀嬴政的人多?
这实在令人有些不对劲,与嬴稷同一时期的其余各国国君们,真能忍得了他这作风?
嬴渠梁稍稍琢磨了一阵,便明白了过来。
嬴稷虽然也凶残,甚至他的有些做法比嬴政缺德得多,但是他并没有真正攻灭六国中的哪一国。对于六国国君而言,只要他们的国家还能继续延续下去,他们是不会有破釜沉舟的勇气的。
在秦国的强权面前,六国国君会谨慎地衡量他们与秦国的关系,不会随意去做会把秦王得罪死的事儿。哪怕嬴稷要打他们的脸,他们说不准也会乖乖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让嬴稷打。
而到了嬴政时代,一切都不同了。无论六国国君会不会听话,嬴政都要灭了他们。拼国力拼不过秦国,他们又没办法让嬴政改变心意,选择铤而走险的人,自然也就变多了。
行吧,既然嬴稷这边不需要嬴渠梁担心,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时,小嬴驷扯了扯嬴渠梁的衣袖:“阿父……稷儿为赵王击缶的时候,稷儿很不高兴,蒙恬在为我们讲述政儿还柱而走的情形时,政儿也很不高兴。可见这两件事对于政儿和稷儿来说,都是丢脸之事。那,阿父有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
小嬴驷一直都觉得,自己对于嬴稷和嬴政的了解颇为片面。两位后辈优秀归优秀,但当他们有意隐瞒自己的过往和自身的情绪时,他是真看不出来什么来。
这回,小嬴驷偶然间窥见了嬴稷和嬴政竭力想要隐藏的“小秘密”,他自然颇为兴奋。
嬴稷击缶与嬴政绕柱,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让小嬴驷见到了不一样的嬴稷和嬴政。
尽管小嬴驷自己也因为“起哄”而多了一桩黑历史,被恼羞成怒的嬴政追着体验了一把“秦王绕柱”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觉得值。
在探索完后辈们的小秘密之后,小嬴驷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阿父。
嬴渠梁总是忙忙碌碌的,虽说他也关心小嬴驷,但他与小嬴驷相处的时间十分有限。
小嬴驷发现,他对于自己的阿父,了解得并不多。
在嬴稷和嬴政到来之前,小嬴驷甚至很少能够从嬴渠梁的面上看到笑容。
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自家阿父望着挂在墙上的舆图眉头紧锁的模样。
这样的阿父,会不会也有着与稷儿和政儿类似的经历呢?
嬴渠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令寡人感到丢脸之事,自然是有的。”他双眼直视着嬴驷:“你可知道,稷儿和政儿为何会来到我们这里?”
此前,因为嬴驷年幼,嬴渠梁一直将他保护得很好,不曾将自己的压力以及秦国如今正面临的严峻形势告知他。
但现在,嬴驷已经开始成长了起来。在与嬴稷和嬴政的相处中,他有了越来越多的想法。
既然嬴驷主动问到这个问题,嬴渠梁自然不会再瞒着他——终有一日,秦国的重任,要由嬴驷来担负。
“知道!”小嬴驷回答得很快:“阿父发布了《求贤令》,稷儿和政儿都接了阿父的《求贤令》!”
“那你可知,寡人为何要发布《求贤令》?”
“这……”小嬴驷迟疑了一下:“因为……因为阿父手下缺贤才?”
“不错,寡人手下缺贤才。贤才不愿入秦,不屑搭理我秦国,也不屑搭理寡人这个秦国新君。”
“稷儿为赵王击缶,那是秦赵在相处之时的交锋,政儿被燕国太子派人刺杀,说明燕国惧怕政儿,自认无法与政儿匹敌,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付政儿。”
“可寡人的秦国,也是未来你的秦国,并不被六国之人放在眼中。六国如今还未与我秦国平等交往,寡人甚至没有被赵国使臣逼着击缶,被燕国派刺客追杀并绕柱躲避的资格!”
“这,便是寡人最大的耻辱!亦是我秦国之耻!”
小嬴驷抿着嘴,眼中露出了思量之色。
许久后,他才郑重地对嬴渠梁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笑话稷儿击缶、政儿绕柱了。”
呜呜,原来最丢脸的是他们自己啊……
“待我长大后,我定会替阿父将六国之人全部打趴!既然他们不肯与我们平等交往,那日后,也没有与我们平等交往的必要了!”
小小的嬴驷发出这样的豪言壮志,听起来似乎有些儿戏。
在场的嬴渠梁,嬴稷和嬴政却都露出了微笑。
他们相信嬴驷能够做到。
嬴渠梁拍了拍嬴驷的肩:“说得好,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那是当然,我可不会给稷儿和政儿笑话我的机会!”小嬴驷颇为得意地扬起了脑袋。
嬴渠梁的目光掠过小嬴驷,停在了遥远的虚空中。
嬴驷有他的使命,而嬴渠梁,同样有自己的使命。
第40章 第 40 章
嬴政带来的人大部分都去了咸阳, 帮着营建新都。
蒙恬口中那个未来令天下豪杰趋之若鹜的咸阳,虽然他只用了寥寥数语来描述,却令嬴渠梁君臣心向往之。
当他们知道, 他们正在修建的这座城池, 未来竟会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之时,他们心中的激动不足为外人所道。
在那座尚未建好的都城中,嬴驷与六国国君以天下为局, 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博弈。
在那里,嬴荡稳坐王位, 巩固疆土, 毫不掩饰自己问鼎天下的野心!
在那里, 嬴稷款待六国来使,觥筹交错间, 掩藏着一个又一个杀机,宴席之外, 他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
在那里, 嬴子楚筹划了诛灭东周, 攻韩、赵、魏, 置三川郡、太原郡等事宜。
还是在那里, 嬴政年少登基, 步步为营,夺回大权, 而后积蓄实力,鲸吞各国!
那是一座在战火中建立起来的都城, 它的发展史也必然伴随着金戈铁马, 阴谋阳谋,明争暗斗。
咸阳虽然还未正式开始建设, 嬴渠梁却对那座城池充满了期待!
在营建新都的同时,嬴渠梁等人也未曾忽视军队的训练。
嬴政带来栎阳的十万大军中有三万精兵,如今,这三万精兵都跟着白起操练。
如王贲、蒙恬之类的将领也换上了小兵的衣服,跟在白起身边伺候他的饮食起居,顺带着跟白起学本事。
他们不知道他们能够在这个时空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与嬴稷和白起一行人相处多久,自然要抓紧时间向白起学本事,并向白起讨教攻灭六国之法。
与王贲和蒙恬一起的,还有嬴渠梁朝的两名将领。
他们几个一来,白起身边的亲兵顿时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活都让这些将军们做完了,他们又该做些什么呢?这些人明明都是秦国的高级将领,为什么非要跑来跟他们抢活干?
白起也觉得让孝公朝和秦王政一朝的大将来服侍自己不合适。
他对王贲等人说:“同为秦国将领,你们与我是一样的。你们不必对我这般毕恭毕敬,反倒叫人不自在!我比你们经历的阵势多些,也只是比你们多几年经验罢了。你们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贲道:“武安君实在是太过谦虚了。我曾研究过您打的每一场战役,您那天才般的作战策略,有一些我至今都没有参透。可惜您没有留下什么兵法来供我们这些后世之人研究,如今,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亲自跟在您身边学习,我为您做这些活计是应该的。”
“是啊。”蒙恬也跟着开口:“武安君只管把我们当您的弟子来对待。弟子服侍师长,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连曾经参与灭国战的王贲和蒙恬在白起面前都是如此谦逊,嬴渠梁朝的两名将领就更是如此。
他们不像刚刚来到栎阳的王贲和蒙恬,他们已经跟在白起身边学习和观察了将近两年。
在这段时间中,他们越是与白起相处,便越是对白起的军事能力感到叹服。
他们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白起这样的天才将领的差距,他们明白,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白起这样的高度。如果他们不是秦公所倚重的将领,他们恐怕连接受白起指导的资格都没有。毕竟,在白起的军中,像他们这样的将领太多太多。
不过,他们没有灰心。天下间虽然有如白起一般耀眼的将星,可终究是普通人更多。
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提升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如此,才算是没有辜负秦公对他们的倚重和信任。
往后,若是有更有能耐的将才来秦国投奔秦公,他们甘愿主动让贤。
正因为他们怀着这种心态,即使他们天资一般,白起也愿意将自己的用兵之道和作战思路掰碎了讲给他们听。
随后,当这两名将领发现新来的王贲与蒙恬两个后辈也比他们厉害的时候,他们也愿意不顾自己前辈的身份,虚心向两名后辈讨教。
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除了辈分比你们高之外,无论是用兵的能力,还是与他国交战的经验都不如你们。能有你们这样优秀的后辈,是我们的幸运。”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几人相处得颇为融洽。
平日里,这几名将领在白起的手下,跟着普通士兵们一起接受训练。
等到日常训练结束了,他们会与白起一起去校场加训,随后便是探讨用兵之道的时间。
白起在听说秦王政已经灭了韩国和赵国,将燕国打得半残,正在为灭魏做准备时,他对此事十分重视。
他向王贲和蒙恬详细打探了当时秦、魏二国的局势以及兵力部署情况,随后便在沙盘上拨弄了起来,模拟秦魏对峙的状况。
随后,白起便对王贲和蒙恬道:“这场仗不好打。”
“魏国国力已然衰落,可到底还有几分底子在。再者,大梁城有着极高的防御能力,你们若是想要强攻下这座城池,怕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还是建立在其他国家灭的灭,残的残,无力襄助魏国的情况下。
如果魏国还有其他援军,局势将变得更加莫测。
白起看向了嬴渠梁朝的两位前辈:“若是你们负责率军攻魏,你们会采用什么方式来对付魏国?”
显然,他是打算将秦王政一朝的“灭六国”之战拿来作为最近的教学项目了。
两位前辈知道,这算是白起对他们的一种考验。
他们又向王贲和蒙恬打探了一些消息,思忖了片刻,而后道:“我们会采取增兵的方式。秦王政命王贲和蒙恬率领二十万大军攻打魏国,这二十万大军并不是秦国全部的兵力。若能再增派二十万大军,我们便有把握直接围住大梁城,切断大梁城的供给。如此一来,等到大梁城中的国君和将士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大梁城便会不攻自破。”
这两名将领的打法稳扎稳打,但中规中矩。
按照他们的打法,秦国固然能赢,可最后要消耗多少粮食就不清楚了。与其说,这是在拼秦魏二国的军事实力,不如说,这是在拼秦魏二国的国力。
成倍的士兵聚集在大梁城,与魏兵打消耗战,势必会消耗秦国的国力,并延缓秦国攻灭楚国、燕国和齐国的步伐。
但凡有选择的余地,秦王政都不会同意这么做。
白起这般想着,没有立刻对这二人的打法做出点评。
只见他转向了一旁的王贲和蒙恬:“若你们率领二十万大军,久攻大梁城不下,你们又会选择怎么做?”
蒙恬想了想,道:“一直与魏国僵持着,总不是个事儿!我会试着率领一支精兵,借着大军的掩护趁乱突围,杀进大梁城中,活捉魏王假。只要魏王假降了,魏兵自然也就失去了与我秦军抗争之力!魏国如今将才凋敝,我有六成把握能将此事办成!”
诚然,这么做风险极高,可收益也极大。一旦成功,秦军便不需再与魏军继续虚耗下去。
王贲则盯着沙盘看了好半晌,开口道:“大梁城距离黄河极近,若是实在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会选择引黄河之水灌溉大梁。”
蒙恬的办法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能不冒险,自然还是不冒险的好。
既然大梁城的地理位置对他们来说可以利用,他们有什么道理不这么做呢?
说完这番话,王贲便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白起:“我的这个法子,还是跟武安君学来的。”
当初白起在攻打楚国时,也是采用水攻的法子,拿下了鄢城。
鄢城是楚国都城郢的屏障,失去了这道屏障,楚国便无力再对抗白起的大军。面对来势汹汹的白起大军,最终,楚顷襄王只得选择仓皇出逃,并将都城迁往了别处。
白起见王贲用崇敬的语气提起了自己先前的战绩,不由哑然失笑。
没有人能够讨厌一个对自己尊崇有加的人,白起自然也不例外。
王贲等人这般崇拜他,白起自然也对他们心存好感。
“不过,水攻之法定会导致大梁城内死伤无数。日后,魏国将被纳入我大秦的管辖范围中,这种方式,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王贲随即又道。
如果这是普通的攻城战,他才不会去考虑这些。可这是灭国战,现在他们打得魏国有多惨,在接手魏国之后,就要收拾多少烂摊子。王贲自然希望尽可能以更小的代价拿下大梁城,同时也拿下魏国。
白起一贯的作风是打歼灭战,即在战争中尽可能消耗掉对手的国力以及兵力。正因如此,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各种狠辣的手段歼灭敌军。
但王贲的顾虑他也能够理解。
作为将要一统天下的秦王政手底下的将领,王贲他们站在更高的位置上,他们的考量,自然与白起不同。
对于王贲的考量,白起也表示理解。他沉吟片刻,道:“孙子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你们想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魏国,便该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使力。”
“那魏王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若偏听偏信,便想法子贿赂他所宠信的重臣,他若耳根子软,便派人在他耳边散步谣言,动摇他与秦国为敌的决心。他若与手底下的大将关系不睦,便动摇他和他的大将之间的信任。”
“能够在谈判桌上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拖到战场上来解决。即便你们法子都用尽了,魏王假还是不肯投降,也要即可能干扰他的判断,让他扯住魏军的后腿……”
王贲和蒙恬对于白起所提出的建议颇感兴趣。他们就着这个议题,与白起商讨了一阵儿,而后又向白起讨教了强攻之法。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事态发展究竟是否能如他们所愿还不好说,他们必须得同时最好几手准备。
嬴渠梁朝的两名将领在一旁听着白起与王贲、蒙恬的对话,也觉得受益匪浅。
白起提出的有些战术,他们眼下还不能领会其中的用意,他们却默默地记在了脑子里,打算事后再拿出来琢磨琢磨。
有了白起的调——教,嬴渠梁朝的将领和士兵们精神面貌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在与白起军和王贲军同吃同住,每日一同操练的过程中,嬴渠梁朝的将士们也在逐渐向白起军和王贲军看齐。
而王贲军和白起军,在彼此的影响下,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只是,由于王贲军和白起军相处的时日尚短,这种变化如今看来,尚不明显。
……
居住在咸阳城附近的黔首们,在朝廷的征召下,加入了修建秦国新都的行列之中。
这两年中,秦国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又是变法,又是迁都的,让黔首们有些无所适从。
秦国朝廷以强硬的姿态从卿大夫们的手中夺走了他们的封地,并将这些地租赁给黔首们耕种。收税时,不通过卿大夫,而是直接向黔首们收税。
这项措施固然减轻了黔首们的负担,可严密的秦法条例,还是让他们有些喘不上气儿。
新法的每一条律令,看起来都不算十分严苛,但要让黔首们将每一条全部记住,然后做到,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
有些条款,即使他们记住了,也很难不去触犯。
比方说,有人因为遭了灾,难以维持生计,打算去别的城池投奔亲戚。可他在没有获得凭证的情况下擅自行动,最终,那人与收留他的亲戚都挨了罚。
如果他想要通过正规途径去找他的亲戚,在亲戚那里生活一段时间,这很难。因为新法对农人做出重重限制的目的,就是要将农人约束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不许他们随意流窜。
况且,按照新法的规定,在儿子成婚后,连父子都必须分家,又怎么可能会允许黔首们与自家亲戚住在一起?
除了想要找自家亲戚求助,却遭到处罚的农人之外,其他各行各业的人,也因为触犯律法而受到了处罚。
有工匠制造完朝廷要求他们生产的产品,按照以往的习惯制造了一些其他用得上的产品,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本意是好的,可因为他们在没有朝廷的诏书的情况下,就擅自制造其他器物,这自然是不被允许的。
一些应朝廷之召去为朝廷采矿的黔首,在采矿时两次被评为下等,同样被罚一甲。
有一些工匠在建墙时,不慎将可以用的立木与不可用的立木搞混,他们每错误标记一根立木,便要被罚二甲。
还有一些人,负责养牛、养羊,因为母牛母羊不生小牛小羊,他们也要被罚盾、甲……
种种规定和处罚措施,让黔首们身心俱疲。
他们平日里即使是丰收年间,家中也没有多少余粮。盾、甲对于大族之家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他们而言,即使是搬空家里的东西,他们也未必能够凑出一副甲胄或盾牌来。
在一不小心就会触犯秦律的情况下,他们哪儿来那么多盾、甲可以赔给朝廷?
好在对于实在赔不出盾、甲的人家,官吏们暂时没有强制执行处罚。他们鼓励这些黔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用战功来抵消这些处罚。
新的秦法虽然如此严格细致,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来为黔首们讲解秦法的小吏说了,只要他们种田种得好,粮食产量达到一定的标准,他们就可以获得爵位——当然,标准定得比较高,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在老天爷赏饭吃且他们自身又非常努力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到。但老天爷究竟肯不肯赏饭吃,真的是个玄学。
相较于通过种田来获得爵位,在战场上获得爵位,似乎更容易一些,因为对于底层士兵而言,是按照斩杀敌人的数量来授爵的。而到了将领的层面,他们的功绩,就不是由杀敌数量来决定了。
虽然杀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没有精良甲胄和锋利兵器的底层士兵们而言,有时候几乎要以伤换命甚至以命换命,但这至少是他们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实现的。
上战场杀敌,风险虽然大,但收益也同样大。军功爵制给了他们一条向上爬的路。
军功爵自下而上,共分为二十级。
获得爵位之人不仅可以分得田地,还可以用爵位和战功来抵消他们家中之人触犯法律需要接受的惩罚。
这两年间,秦国除了与韩国和赵国打了一场之外,便再无其他战事。因此,真正享受到这项条款带来的好处的黔首数量有限。这也是许多黔首对新法颇有微词的原因。
等到他们发现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能够给他们带来的种种好处,秦国这个巨大的战争机器,将真正开始运作起来。
至于现在,多数黔首在那没有看到好处的情况下,仍然选择默默接了秦国新法,是因为他们相信“天命在秦”。
否则,该如何解释秦国两年前屡屡败于韩、赵、魏之手,这两年间,秦军忽然就大发神威,先败赵、韩,再围魏都呢?
在黔首们看来,这只能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他们还是不要违背天意的好。
……
在经验丰富的嬴政军的带领下,兴建咸阳的工作很快就步入了正轨。
每日,路过的人都能看到咸阳城内外忙忙碌碌的身影。
黔首们率先修筑的是咸阳城内部的道路。按照嬴政提供的信息,未来,咸阳城根据功能不同,被划分为了诸多区域。他们在修路的同时,也要为这些区域预留一些位置。
修好路后,他们还要修城墙,修箭楼,增加咸阳城的防御能力。随后,他们要开始修建咸阳宫及周边建筑……
此时,脑子活络的人都已经开始思考着要如何搬来咸阳居住了。
毕竟,咸阳日后将成为秦国都城,其潜力显而易见。
在王城之中生活,他们的日子也能够相对安稳一些。这些年来,各国之间大仗小仗打了那么多,但打到各国都城的频率还是比较低的。
不过,这年头,想要搬一次家,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更何况,在秦国颁布的新法中,还限制黔首们流动。因此,即使他们再怎么希望能够搬来都城之中,也只能想想。唯有等日后上战场立了功,他们可选择余地才会大一些。
一整个冬日,黔首们都在为修筑咸阳城而忙碌。在修城的过程中,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工钱可拿,但秦国朝廷会为他们提供食物。
对于许多黔首来说,这便足够了。
毕竟,冬日又不能种地,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出来做工,还能够给家里省一些粮食。
不过,在干活的时候,他们也得当心着些。要是不小心触犯了律法,可就不妙了。
幸亏秦王政手底下的普通兵卒们大多也是底层农人出身,他们向这些一百年前的前辈们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经验。
在他们的年代,遵循秦法行事已变得十分普遍。他们虽然无法将所有的秦法条例全部记住,但身为底层人,他们也有属于他们的智慧,知道该如何减少触犯秦法的频率。
在秦王政一朝的兵卒的帮助下,嬴渠梁朝的黔首们犯罪率降低了不少。
与此同时,嬴渠梁治下这些黔首们不止一次从嬴政麾下的兵卒口中听到了“军功授爵”等字眼。这也让向来不喜欢打仗的他们,对上战场立功一事多了几分期待之感。
以往他们被征为兵卒去打仗,死了伤了,也最多是得些微薄的抚恤金。若是遇到大败仗,朝廷兴许连抚恤金也发不出来。
现在,他们却有可能通过奋勇杀敌成为人上人,这叫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原本对军功爵制不怎么关注的本朝黔首们,开始热切地向他们的后辈打探此事。
当他们得知,原本与他们一样的人,居然能够通过在战功而成为真正的将领,得到上将军甚至秦国国君的接见时,他们对于这项制度的态度顿时就变得不同了。
他们,也渴望着建功立业,出人头地!
即使是一些胸无大志的人,也渴望着能够在战场上混些功绩,让自家的日子好过一些。
……
黔首们忙着修建咸阳城时,小嬴驷正在秦宫中苦哈哈地学习秦律。
上回他都答应了自家阿父,要做一个好秦王,日后要为大秦一雪前耻,将山东六国全部打趴,他自然不会食言。
只是,秦律真的好无聊,好枯燥哦,偏偏还管得好宽……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东西,是卫鞅不管的。
小嬴驷打了个呵欠,随后在嬴政警告的眼神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继续用苦大仇深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竹简。
他小小一个人,偏偏露出这样不符合年龄的表情,这也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嬴政扫了小嬴驷一眼。
此时的他,总算是明白嬴稷在提起给小嬴驷上秦律课时,为何会露出那么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小嬴驷聪明归聪明,人也是真的皮,一个没看住,就会想办法跟自己的老师斗智斗勇。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挑战自己老师的权威。
嬴政几乎将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用在了小嬴驷身上。
这要是换做他自己的儿子,他早就忍不住动用家法了。
不过,扶苏他们几个对嬴政向来敬畏,嬴政只要沉着一张脸,他们就不敢吱声了,更别说跟嬴政对着干。他们的功课是不需要嬴政来操心的,嬴政需要操心的是他们是否能够学以致用。
小嬴驷则恰恰相反,但凡他学会的东西,他都能活学活用,问题只在于他肯不肯好好去学。因此,给他上秦法课就成了一个难题。
据嬴稷说,现在小嬴驷已经算是相当配合了。早些时候,由嬴稷来给小嬴驷授课,小嬴驷不知有多少次想开溜。被嬴稷抓回来后,就开始跟嬴稷辩驳秦律的种种不合理之处。
现在他只是偶尔在上课时打打盹儿,发发呆,已经很不错了。
“高祖父不是答应过老祖宗,要好好学习秦律的吗?”
“我有好好学啊。政儿你今天教我的条例,我都已经记下来了,不信你可以考一考我。”
经过一番抽查,嬴政发现,小嬴驷的确已经将他们今天上课时涉及的秦律背了下来。
不过,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嬴政对小嬴驷道:“高祖父可知道,这些律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实际断案中,又该如何利用这些律法?”
“知道,知道。政儿你跟我讲过,我都记住啦。”说着,小嬴驷又将嬴政对他说过的话,用自己的理解复述了一遍。
嬴政不由为小嬴驷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而叹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膝下的几个子嗣,资质都明显不如小嬴驷。可惜,小嬴驷是他的老祖宗,否则,真想把小嬴驷带回去好好培养起来。
嬴政刚这么想着,就听小嬴驷开始毫不客气地吐槽起他来:“政儿,你讲课水平实在是太差了,就知道一板一眼地讲给我听。上回那个给我们讲故事的蒙将军,讲得都比你有意思。我能忍着不睡着,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那政还真是多、谢、高、祖、父、赏、脸啊!”嬴政的脸色变得有些黑。
小嬴驷却像是没听出嬴政话语中的不悦似的,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身为老祖宗,我当然要包容你的缺点啊!”
他目光熠熠地看着嬴政:“下回你给我讲秦律的时候,别只是跟我讲解秦律的意思了。多跟我讲讲你学秦律的时候,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呗!这样我一下子就能记住了!”
嬴政还没来得及为小嬴驷的前一句话而生气,就因为他的后几句话而怔住了。
他学秦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时,他刚刚从赵地回到秦国,连秦国字都认不全。他只能一边学习秦国字,一边将那些秦国律法生生啃了下来。
嬴政仅仅用了一两年时间,在功课方面就能做到吊打嬴成蟜的程度。
若非如此,向来疼爱嬴成蟜的嬴子楚,也不会下定决心立嬴政为太子。
那时,嬴政只一心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摆脱备受冷落的命运,他哪有功夫想些有的没的?
小嬴驷想要知道他的这段过往么?
面对小嬴驷好奇的目光,嬴政最终选择板着脸道:“政的讲课水平就这样了。若是高祖父不满,下回还是让曾大父来给你讲课吧。”
小嬴驷闻言,面上浮现出些许失望之色。
还以为能够借此机会从政儿口中听到更多他过往的故事呢,没想到政儿这么油盐不进。
哎,算了,他还是等下回王贲和蒙恬他们回来了,再去跟他们打探政儿的过往吧。
这时候,小嬴驷还没有想到,他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功夫。
在他们努力修建新都、耕种田地、壮大自身的时候,韩、赵、魏、燕、齐等国联合了起来,准备给最近大开大合的秦国一个教训。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驻扎在秦韩边境和秦赵边境处的嬴渠梁军。
由于嬴渠梁早得了嬴稷和嬴政的警告,他对于东边六国的动向十分上心。这一瞧,顿时就瞧出了问题来。
韩国和赵国在将城池割让给秦国的时候,还是比较老实的。在秦国军队悄无声息地越过魏国的防线,占领魏国都城大梁后,韩国和赵国在秦国面前更是恭顺无比,似乎生怕自己会步魏国的后尘。
然而最近,韩、赵二国却开始异动频频。
秦国将领留心之下,发现他们竟然在调兵遣将!
与此同时,驻扎在崤山脚下的嬴政军,也察觉到了魏国的种种异样。非但如此,他们还发现有纵横家频繁地往返于三晋之地。
各处的急报几乎是前后脚被呈上了嬴渠梁的案头。
收到急报的嬴渠梁赶忙将嬴稷、嬴政和卫鞅等朝中重臣召集过来,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嬴渠梁将六国可能要联合起来对秦国用兵之事告诉了自家大孙子和曾曾曾孙。
嬴稷和嬴政对于这则消息相当重视。他们当即便拿出自己的印玺,发布了一道诏令,命白起、王贲等将领即刻率兵前去迎战。
与此同时,嬴渠梁也命举国上下筹备粮草,为即将到来的大战作准备。
眼下,秦国还没有修建郑国渠,将关中之地变成千里沃土,巴蜀之地的盐池和粮仓也还没有归秦国所有。
嬴渠梁所拥有的,仅仅只是变法之后在秦国原有土地上划分出来的三十一个县,韩国和赵国割让给秦国的三十座城池,秦国从魏人手中夺回的河西郡,以及嬴政从魏惠王那儿坑来的土地。
仅凭着这些土地上出产的粮食,平日里供养大军尚且捉襟见肘,若要应对一场大战,是绝对不够的。嬴渠梁只要稍微往深处想一想,就愁得不行。
嬴渠梁朝中的大臣们在得到其他几国将要联合起来进攻秦国的消息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怕不是他们耳朵出现了幻听吧?向来那么瞧不上他们秦国的东边六国,居然联合起来,只为了一起攻打他们秦国?秦国何德何能,居然能够劳动这些国家同时出手!
即使最近两年,秦国托后辈们的福,在战场上取得了一些亮眼的战绩,也不至于被忌惮到这种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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