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宴席开始时,沈随安就注意到了坐在远处的陆湫。
与之前相比,他的模样有了很大不同——陆湫穿上了漂亮的长衫,还上了妆,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原本偏深的皮肤被涂到白得有点不正常,蓬松的头发也被盘了起来,还戴上了发簪,再搭配上那件绣着花鸟的精致衣服,整一个未出阁的青涩少男,就是动作有几分无措跟生疏而已。
他的五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相较于其他男子来说有几分凌厉与英气。不过因为处在不熟悉的场合,十分拘谨的缘故,攻击性没磨没了大半,看着倒是挺安静。
沈随安不了解陆湫。仅仅三次见面,对方留给她的印象就各有差异。
初见时的身手凌厉、意气风发,不顾及周围所有人。再见时候的沉郁隐忍,克制情绪,可眼神却仍旧对她有所留恋。
然后是这次。眼前的陆湫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每一步都需要恰到好处。乖巧,懂事,不再露出锋芒,不再挑战规矩。
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或者是展现了出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沈随安不得而知。
或许在别人眼中,陆湫总算是有点男人样儿了,可沈随安觉得,相较起之前,这副打扮的陆湫并不吸引她。
有点无趣。
“逸欢,愣着作甚,”孟青桓举杯,摇晃着杯中清液,“说陪我喝酒,怎么,你是连杯子都拿不动?”
“在喝了,”沈随安收回目光,不再注意陆湫,笑着与孟青桓碰杯,“不过长宁,你家夫郎知道你出来喝酒了?”
孟青桓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但嘴还是硬的:“他一个男人家,管得了我吗?只要别醉昏了头,应该……咳……应该没事,他定然不会怪我。”
“行吧,”沈随安见孟青桓这样子,就该是没跟夫郎说过,悄悄跑出来的,为了避免孟青桓回了家让家里的孕夫恼火,沈随安索性帮人找了个由,“不过我上次喝酒有点喝伤了,这次喝不了太多,长宁你多担待。”
“那你不放开了喝,我怎么好意思畅饮呢?”孟青桓姐俩好地拍了拍沈随安的肩膀,跟她勾肩搭背,“放心,我心里有数。”
“二姐,”身边的沈涵扯了扯沈随安的衣袖,小声提醒她,“少喝一点,莫要贪杯……”
“知道,听我们小涵的,”沈随安没忘记看顾着自己的弟弟,笑着跟他说,“有什么想吃的不方便拿,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告诉我,或者告诉墨竹,想回去了随时都可以先走,别陪着那帮人熬太晚。”
“嗯!”沈涵乖巧地点头。
在那天把乌裘抱过去给沈涵看过之后,沈涵的身体就在慢慢好转了。他之前是因为思虑过重,郁结于心才卧床不起,沈随安对弟弟这细腻的心肠与容易纠结的性子十分担忧,要是一直这样,最好还是别让小涵出嫁,否则在妻家受了委屈,怕是容易危及性命。
不过出嫁的事情倒是还不急,小涵年纪小,身子也可以慢慢调,即使不嫁人,沈家也完全能养得起。按照李侧君那样口是心非的宠爱自家儿子的性格,怕是哪家女子他都瞧不上,都会觉得别家人照顾沈涵不够周全。
这次沈明琦的接风宴,还是沈涵缠了李侧君好久,才让人勉强点头同意他也来参加的。
为了防止沈涵被冒犯到,他坐的位置左右四五个都是沈家真正信任的、划分在好友范围内的人,没有一个生人。大家对沈家这个病弱的小公子很是照顾,尤其是那李侧君的胞弟,一口一个小侄子地哄着,不停给他喂东西吃,弄得沈涵耳朵都羞红了,倒是看着比平日里多了不少生气。
酒让人身体有点发热。
沈随安清楚自己的酒量,等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没再大口往下吞了,而是小口小口抿着,慢悠悠地喝。孟青桓这人不够细致,完全没发觉沈随安已经开始减慢速度,仍然在不停添酒,被沈随安提醒时还两眼一瞪,硬说自己能接着喝,咕咚就闷了一杯下肚。沈随安管不住她,索性不管,大不了给孟家去个信,告知她夫郎一声,让孟青桓在沈府歇息一晚,防止半夜蒙着头回去还要人孕夫费心。
偶尔的时候,沈随安会不经意地看一眼陆湫。
陆湫今天应该是会一直维持这幅样子直到最后了。沈随安下了定论。他与两侧的人很少交谈,安静地坐在席位上,偶尔伸筷子夹吃食也夹得很少,每次都挡住嘴巴,慢慢嚼充分了才下咽,像是个被精心雕琢的玩偶。
其实很多名门出身的男子,都会给沈随安这种感觉。
不管是顾云熙,沈涵,现在的陆湫,还是别的一些人,他们在某些场合表现出来的东西是经过打磨的,是不能出错,且必须那样做的。也就只有曹语霖这种,在所有人眼中都风风火火,张扬而自信,且有家族支撑的男子,才能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属于自己的性格吧。
她一直都懂得,男子就该是那样,娴静温婉,知规守礼。可沈随安却总会认为,陆湫不怎么适合去做那些事情。这些放在其他男子身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让陆湫做了,就会显得奇怪起来。
*
菜添了几轮,酒也过了三巡。
当沈明琦走到眼前时,沈随安跟孟青桓,还有这边席位的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其中有酒,也有茶水,杯里装的是什么无所谓,对沈明琦的恭贺与祝福够真就可以。沈随安看见妹妹谦逊地道谢,浅笑着仰头喝下杯中酒,被身旁的小侍添了酒之后,继续前往下一桌。
似乎快要到陆湫那桌了。
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稍稍走了会儿神,撑着下巴,懒懒地扒拉着盘中的花生豆,也不吃,就只是玩儿而已。
身边的孟青桓已经喝得开始发蒙了,被沈随安逗着在数盘里的瓜子粒儿。沈随安说数对了就算孟青桓赢,但每次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都会抓走那么几粒儿,让她来来回回弄不对数目,偏偏孟青桓这人还极有耐心,也不恼,就硬数,必须要三遍都数对才能舒服。倒是很老实。
沈明琦确实是在对着陆湫敬酒。
那边桌上坐的几乎都是男子,还有几位未及冠的小姑娘,大家以茶代酒,不似沈随安这边坐席的热闹跟真挚。而沈明琦独独站在了陆湫眼前。
或许是太久没被人搭,陆湫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不少,立刻就想举起杯盏。他是认真地在恭喜沈明琦——可在他举杯之前,那只拿着杯盏的手让身后的人按住了。
沈随安轻蹙了眉。
那男子他是见过的。他名为柳箐,跟曹语霖关系还不错,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又不像沈涵那样久病不出。他做事很规矩,鲜少展露才能,不怎么能被记住,在那些公子哥儿中存在感很低。柳家跟沈家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不过出于礼貌也递了请帖,柳箐只是个庶子,应该是跟着自家姐妹来的。
可这人和陆湫能有什么关系?
沈随安见陆湫似乎也有些讶异,但他没有管对方阻拦的动作,仍然执着地举杯跟沈明琦互相敬酒——即便他杯中是茶水。
仅仅只是这一点动作,沈随安就能认识到,这个学着旁的男子行事的陆湫,仍旧是与她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少年。看来,外在的装饰才是假的,小家伙正在努力让自己不露馅儿呢。
她嘴角带上一抹笑意,起了身,没还在数瓜子的孟青桓,只是和沈涵交代了几句,把墨竹留给了他之后,便绕着席位,往对面的席位走去。
算是一时兴起吧。或许也有想散散酒气的原因……?她对陆湫的兴致又回来了不少。
沈随安想着。陆湫应该是不愿意闷在这里被冷落与为难的,刚刚对方显然是已经无聊了许久,反正应该没有太多人注意,不妨给他行一点方便,让他在庭院走一走也好。到时候如果沈明琦有空,也能给拉出来同他叙叙旧。
而且,她其实也很想知道,很想开口问一下,自己到底跟这人有过怎样的渊源。毕竟,沈随安并不认可什么一见钟情,所谓心悦,一定是有源头的。
或许在她未曾注意的时候,陆湫就已经见过她了。
可在她几乎要走到男眷席的后侧时,沈随安见一个男侍行走的路线骤然出现了偏差,狠狠撞在了陆湫的背后,下一刻,她听见了响动。
陆湫原本拿在手中的杯盏掉落到地上,碎裂开,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周围顿时陷入寂静,那柳箐的动作与言语被沈随安尽收眼底。
然后,是犹如虫鸣一般惹人厌烦的、出自周围宾客的低语。
沈随安压下了嘴角,眸光中带上几分冷意。
“青兰,让人收拾了碎片,注意莫要受伤,”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把刚刚故意撞到陆湫身后的小侍找出来,宴席结束后,留下他,跟他的主人。”
“还有,陆湫身后那个男侍记得看好,我不希望他跟上来。”
“告诉母亲,我先离场了。”
“知道了。”青兰点头应是,立刻去安排。
呆坐在原地的陆湫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连被烫伤的双手都未曾挪动。他脸上的妆容被那柳箐完全毁掉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滑稽至极。他就那么孑然一身,承受着周围的目光,承受着无端的灾祸,而身后本该向着他的男侍也没有去帮他处伤口,只顾着责怪那犯了错的小侍,连看着陆湫的眼神都没有半分怜惜。
好像没有人在意他的疼,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受了伤要如何保护自己。所以他只会忍耐,只会承受,因为总是被伤害,所以不奢求有人能帮助自己。
沈随安记得,陆湫跪在沈路身前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的疼痛。
沈明琦说,陆湫即使快死的时候,也不曾跟她喊过一句疼。
……笨死了。
“陆湫。”沈随安开口叫他。
刚刚还怔在那里的小少年猛然回过头,在看清来人之后,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在害怕,害怕什么?怕她的责怪吗?
酒精让沈随安的思考都带上了几分戾气,她不得不用自己的智去压制某些不该产生的负面情绪。
既然都口口声声说心悦她了。
“出来。”
扔下这句命令,沈随安转过身,去跟一个小侍耳语两句,接过一样东西,才径自从侧门走出了宴会厅。陆湫在几息的思考后,听了话,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
想要跟上陆湫的知礼被青兰客气地拦住了,带去了另外的地方。随后,仆役们快速收拾着现场,青兰去给沈路递话,不出太久,宴会照常进行。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沈二小姐终于不愿再忍耐那个陆家的疯小子了。
*
在沈随安开口后,陆湫又重新听见了周围的交谈声。也怪他耳力太好,即使那些公子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沈二小姐可从没用过这种表情跟人说话,这是要责怪他吗?”
“你不知道吧……这人就是那个当街跟沈二小姐求亲的陆家子!”
“看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丢死人了。”
“怕不是要被沈家赶出去了……一个男子,当众出这么大的丑,要是我,就去投河自尽,哪能让自己的名声差成这样……”
“嘁,谁家男子会把自己糟践成那副德行,看他那张脸,脏得跟乞儿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民。”
“你是有所不知,他之前自己偷跑出去,混进了兵营,说不定早就被那群军娘给……”
“这种人也配来沈家宴会吗……”
“不知廉耻……”
好讨厌……
不要再说了——
陆湫想从这些声音中逃走。他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跟着沈随安走了出去,出了宴会厅,又踏上长廊。他不敢离得太近,怕惹她再生气,又不敢落得太远,怕自己走丢,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疼痛,维持着两人之间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外面早已是夜晚,残月的光照得周遭一片凄冷,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周围的灯火在摇晃闪烁,风声萧索,寒意从裸露的皮肤钻进身体。
陆湫捂住自己受伤的手,紧紧咬着口腔内壁,他尝到了属于自己血液的味道,手好疼,身上也很疼,可是——
他不敢说出来。
没人会听他说一句疼,没人会在他疼的时候安抚他。即使是爹爹,也只会开始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即使是家人,也只会责怪他不够小心。久而久之,就连陆湫也觉得,他的疼痛是一件不适合宣之于口的事情了。
前方的女人骤然停步,回了身。月光照亮了她的轮廓,犹如仙人降世一般,吸引着陆湫全部的注意。可是陆湫不敢面对沈随安可能会说出口的责难。他踟蹰在原地,仍旧与之维持着距离,没有向前一步。
这几步之遥的距离,在陆湫眼中,是神明与凡人的天壤之别,难以逾越,难以接近。
可是那神明,似乎是轻叹了口气。
“虽说是有缘再见,但你我这缘分,是不是太刻意了些?”沈随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不再像刚才那样冷淡与不近人情,而是存着温度的,可以安抚人心的,温柔的话语。
她不是什么遥远的神明,是站在陆湫眼前的,活着的,带着温度的人。她明明刚才还喝了酒,还与别人闲谈。现在,她只是站在陆湫身前。
“过来,”她说,“别捂着手,这样更难受。”
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向她走去。
“对不起……!”陆湫缓步来到她身前,深深地弯下身子,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又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变得很糟糕,很让人讨厌,尤其是在面对沈随安的温柔时,他几乎无法原谅自己,“我——”
“嘘。”
一双手扶住了他,让他站直了身子。陆湫眼中还有水光,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眼眶中的泪花,顺带也让自己脸上的残妆变得更乱了。陆湫的眼睛睁大,他想仔细看清沈随安的表情与模样。
“别吵,不需要你道歉,”她低声说,“现在你要做的只是听话,知道吗?”
陆湫被噎了一下,抿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即使眼神欲言又止,但还是绷着脸乖乖点了头,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很好,”沈随安顺嘴夸他一句,“伸手。”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陆湫按照她的意思,把双手伸出长廊的扶手外。而后,沈随安像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只水壶,对着陆湫的双手淋上去。
刚刚被热水烫手的恐惧还没有褪去,陆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感受到了些许刺痛,与清凉。
是凉水。
原本犹如蚁噬般折磨的痛苦,因为水流跟外面的风,已经好受了大半。陆湫见沈随安随手把壶放在一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从身边的扶手直接翻了下去。
“来这里。”她在下面望着他,拍拍扶手,等待着他的动作。
陆湫哽咽着,脸颊都被憋得发红,可他的确很听话。能做到完全不反驳,不质疑,不多问。只是按照她的话行动。
已经受了伤的少年小心地想用手撑着自己翻过去,不过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那人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甚至是,环住了他的腰,轻巧地把他抱了过来。
眼前的场景忽然快速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接触到了沈随安的身体,哪怕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闻见对方身上的酒香与香囊的气味。然后,他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陆湫呆愣愣的,他身上仍有茶水,有蹭到衣服上的、融化的脂粉,可是,沈随安丝毫不嫌弃。
“冒犯了,”沈随安补充一句,刚想起来和他解释,“时间太晚,徐大夫已经睡下,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从这边到云水居比较近,我带你去泡会儿冷水,涂点药膏,不然之后会很疼的。”
“现在处及时,应该不至于留疤。”
“别害怕,晚点就给你送回去,不会有人看到。”
沈随安温声宽慰着。
他好像在做梦。
手上的疼痛似乎完全消失掉了,或者说,他意识不到。即使仍有不安,但喜悦完完全全盖过了惶恐跟纠结。
他不怕,一点都不怕。
甚至……很愿意跟她走,很想被她,带回家。带回属于沈随安的家。其实不把他送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不怕……!”陆湫吸吸鼻子,哑声说,“……只是,我闯了祸,对不起……我、我不该……如此鲁莽……”
“你觉得是你的错?”沈随安脚步未停,见他犹犹豫豫,索性扯着人的胳膊走,“明明是被别人故意撞了,你还自责?”
陆湫说不出话。几乎没有人会这样仔细去问他,毕竟大多数时候,不管他做了什么,第一时间听到的永远是责骂。他被责骂惯了,所以他认为沈随安也会责骂自己。别人的,他可以忍受,但沈随安的怪罪,他没办法去承担。
可是,对方……并不怪他。
他听到了身边人的轻笑,她像是教训孩子一样,戳了戳陆湫的脑袋。
“笨。”
*
陆湫确实不怎么聪明。
如果是其他未出阁的男子,被一位女人这么单独拐带回来,怕都要大喊强抢民男了。就算是对她有心意的,为了表现自己的矜持,面上也会推拒一下,起码不能让女人觉得自己是个多么随便的男人。
但陆湫不一样。
他眼中的期待实在太明显了,甚至跟忘记自己还很疼、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掉眼泪一样,双目亮亮的,努力闭着嘴,亦步亦趋地被沈随安拽着走。
好像他还挺高兴?
不知为何,这让沈随安觉得有点好笑。微醺时候的沈随安做事更加随心,情绪也比平时更外放一点。她觉得陆湫现在乖得可爱,又因为他现在的模样过于凄惨,还显得可怜巴巴。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沈随安可没有停下脚步,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人带回了云水居。
沈随安这人不讲究什么避嫌,她直接去找了个干净的木盆,在最近的水缸里舀了冷水,端进屋里让陆湫把手放进去泡,接着自己就去翻箱倒柜地找药膏。
从进入云水居就开始跟在脚边的乌裘晃着尾巴来找沈随安玩,但因为沈随安正忙着,好几次都把它推开了。小狗只能呜呜叫着,不服气一般去咬属于它的小垫子,还试图去扒拉陆湫这个外来客的裤腿。
跟其他世家小姐不同,沈随安是个万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的人。虽然也会有男侍帮忙做事,但她从不介意把时间用于生活。在有闲心的时候,屋子,画材,采买物品,甚至是烧火做饭,她都可以亲自动手,就连院子里被开垦出来的小菜园,也是她自己慢慢弄的,完全没动用任何一个仆役。
找到了药膏,又把刚刚翻出来的杂物一一回去,等一切都结束,沈随安才回过头,就看见陆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把好奇与探究写在了脸上,看来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屋内烛火很亮,她多点了几个烛台,所以陆湫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早在进入厢房时,他就开始四处乱看了,不过虽然那些陈设摆件跟翻出来的小玩意儿也很令人在意,但还是比不过正在眼前的沈随安本人。
“怎么,手不疼了?”沈随安挑眉,拿着一小罐药膏,坐在了陆湫对面,“伸出来,给我看看。”
有点像是让乌裘伸爪子。沈随安莫名想到。刚刚还蔫蔫儿地趴在一边用垫子发泄怨气的乌裘,听见沈随安这句话,甩着尾巴提着爪子就蹭过来了,还响亮地叫了几声,以为是喊自己呢。
“又不是喊你,笨狗,”陆湫小声对着乌裘说,像是不服气一样,伸出手,递给沈随安,原本被抹了几层粉的双手已经回归到了原本的蜜色,而被烫伤的部分还泛着红,“……不是太疼了。那个水是拿过来放了一小会儿的,不算最热——嘶……”
“说谎,”沈随安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就看见小少年忍不住开始忍耐疼痛,轻声吸气,“疼就疼,骗我做什么。”
“我——”陆湫张张嘴巴,小声回答,“……对不起。”
“再泡一会儿,晚点给你上药,”沈随安抱起一直闹个不停的小黑狗,放在怀里给小狗摸摸毛,“黏人,别闹。”
“汪!”乌裘这下是乖了,眯着眼睛享受来自沈随安的摸摸服务,只有尾巴安静不下来,晃个不停,胡乱拍打着。
*
陆湫撇撇嘴,总觉得自己输给了这只小狗,垂着眼睛继续泡手。一时间室内变得更为安静,他坚持不了太久,不一会儿目光就再次飘到了沈随安的身上,还有手上。
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手。
这双手就该去握笔,就该去翻书,就该去抚琴。可是沈随安并不只做这些事情。她会手握弓箭,也会拿起农具,或许,还会用这双手……抚摸自己夫郎的身体吧。
陆湫一时间看得出神,想入非非。
刚刚,沈随安揽住了他的腰。可那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他还想再久一点,想再跟她亲密一点——
“等宴会结束,需要我帮你处那个人吗?”沈随安突然开了口,好似不经意间问道。
“哪个……?”刚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湫一时间有点迷茫,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谁。
“撞你的小侍。”沈随安答。
“啊……”陆湫思索片刻,似乎是纠结了一下,最终回答,“……算了吧。”
“为什么?”
“如果让母亲知道我又在外得罪了人……”陆湫闭了闭眼,有些难堪地说出,“我就,很难再出来了。”
“也会……”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眼前人,“也会很难再见到你。”
还是告诉她会比较轻松。陆湫想着。即便沈随安沉默了,他也仍然继续说着。只要一口气都说完,只要沈随安相信了他,那他就不会再纠结了。
“沈二小姐……”陆湫仰起脸,与她双目相接,即使觉得这些事情实在过分隐私,他也仍然忍耐着羞耻,坚定地说出,“我是干净的。”
“一直、一直都是干净的。”
“我的初夜没有给任何人,身体也从未被其他女子看过。他们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我……我不想给其他人。”
“……只想给你。”
眼前的女人沉吟了片刻,她说:
“……我相信你。”
“可是……为什么是我?”
其实陆湫对于沈随安忘记自己这件事早有预感,毕竟他一直都不是任何人生命中重要的那一个。沈随安想知道陆湫为什么会喜欢她,但陆湫不愿意说自己只是被她温柔的那无数人中的一个,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可怜的位置上。
反正她听到了大概也不会高兴吧。
陆湫只要沈随安一个,但沈随安是自由的,陆湫从来没有妄想过去限制她。
“我不想说,”陆湫闷闷地、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地回答,“有点丢人……虽然,我已经够丢人了。”
“要是你真的想知道……”陆湫咬了咬嘴唇,忍耐着被沈随安盯住的难熬,“……那反正,我在你这里也瞒不住。”
“你如果继续问,我就……只能告诉你了。”
这话倒是分外直白。好像他在沈随安面前,不需要留有半点隐私一样。虽然不情愿,但也可以说。
“没关系,”沈随安也不逼迫,“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嗯,”陆湫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开口,“那个……”
“怎么?”沈随安撑着脑袋,含笑看他。
“我可以……可以喊你一声‘逸欢姐姐’吗?”他抬眸,十分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沈随安答应了,周围似乎有氤氲酒气在围绕,“随你。”
“逸欢姐姐……”他完全压不住嘴角的弧度,似乎身上那些伤在这一句应允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一样,整个人的情绪都跃动起来,还带上几分傻笑,“逸欢姐姐。”
“手该泡好了吧。”
沈随安不管他此时的蠢样子,自顾自把怀里的乌裘放到一边,将那木盆也端了下去,把自己的手擦干净了才拿出他那双手,用柔软的帕子慢慢粘掉水珠,然后从小罐中挖出白色的药膏,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他被烫伤的部位。
药膏微凉,沈随安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但陆湫只知道傻笑,完全看不出来弄到哪里他会疼,搞得沈随安也有些忍俊不禁。
刚刚的胡思乱想又开始继续了。
陆湫喜欢她的手,喜欢极了。即使是在最过分的幻想中,他也未曾想过,沈随安会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地给他上药。相比起陆湫,沈随安那双手皮肤更白,温度更低,她的手上没有太多茧子,但陆湫也能感受到,这是一双并不孱弱的手。
如果能一直握着她的手就好了。
陆湫忽然有点庆幸今天受了伤。如果没有那一出意外,或许他根本不可能与沈随安同在一起待这么久。
“逸欢姐姐,”陆湫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面对她时的那种紧张了,毕竟沈二小姐是极好的人,怎会如那些长舌夫一样误会他呢,所以,他侧着头,眼中只倒映出她的身影,“我喜欢你帮我涂药。”
*
这一句话之后,陆湫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嘴巴念个不停。
“逸欢姐姐的手好漂亮。”
“逸欢姐姐,我下次还能来这里吗?”
“逸欢姐姐……唔——”
“话多。”沈随安站起身,绕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脑袋。
接着,她把他已经乱掉的头发解开,三两下就重新盘了个简单的样式。陆湫头发有点毛糙,很软,还带着点卷,跟顾云熙那种柔顺服帖,带有光泽感的长发截然不同。
总觉得他之前没好好吃饭,毕竟连沈明琦在那种地方待了几年,头发也比先前差了许多,更别提待遇还没有沈明琦好,只是个无名小卒的陆湫了。
“逸欢姐姐……”陆湫似是并没有被她那两个字管住,还跃跃欲试地想继续开口。
“闭眼,转过来,”沈随安把手上沾水的帕子拧干,“嘘。”
想来还是这种直接的指令更管用。小少年顺从地面对着她,闭上眼睛,也总算是歇息了嘴巴。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脸上早已乱成一团的妆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不好看呢。沈随安不自觉想到。
蜜色的肌肤终于露了出来,再无一点脂粉遮盖。陆湫的五官十分立体,并不柔和,但都十分标致。他的长相偏英气,当没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是有点凶的。不过在望向沈随安时,那些露给外人的攻击性都会被削减到几乎不存在,像是收起了獠牙、露出肚皮的野兽,躺在地上任她抚摸。
那些脂粉很快被她擦净了。
虽然作风随性,但沈随安终究是个世家小姐。她几乎没对任何男子做出过冒犯的举动,也从未与自己夫郎之外的人过分亲近。可不知为何,沈随安总觉得,有些事如果放在陆湫身上,或许没那么冒犯。
鬼使神差地。
她捏了捏小少年的脸颊。或许是在自己骗自己吧。算了。沈随安借着酒意,没再管那些规矩与距离。
没多少肉。她心想。有点瘦。
兀然睁开眼的陆湫目光中满是讶异,与欣喜。他似乎想问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缓缓站起身,伸出双臂,主动地、不顾礼节,不管世俗,越过什么出身什么场合,只是将眼前的女人抱了满怀。
“好喜欢你……”陆湫埋在沈随安肩头,压抑着喉咙的颤抖。
这句话像是从满满当当的心脏中溢出来的一滴真心话。他其实还有好多好多,没能说出口,也根本说不完。
第22章
在沈随安眼中,陆湫是个挺坚强的少年。即使刚刚他遭受了那样严重的欺辱,即使身体痛得要命,他也没有哭,反而是在跟沈随安道歉的时候,眼中有了点水光。
可此刻,明明是拥抱,沈随安却听到了陆湫的哭腔。
他说,好喜欢你。
竭尽全力的克制,却又有一点点小小的、不敢逾越的放肆。他在沈随安怀里拱了拱,抱得很紧,紧到沈随安能隔着衣物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
怪可怜的。
沈随安不忍心直接推开他,但碍于礼制所困,也没回抱,只是手臂虚揽了一下他的腰际——怀中的人呼吸停了一瞬,不过他也不退缩,而是又紧了紧这个拥抱,让二人更加贴近。
“好了吧,”沈随安贴着他的耳朵,似是调侃,“投怀送抱的陆公子?”
“……嗯。”
小少年的语气相当不情愿,但既然察觉到沈随安想中断这个拥抱,他也不敢再任性,慢吞吞地松了胳膊,与人拉开了距离。
其实他很清楚,能让他这么亲密地抱一会儿,已经是沈二小姐的纵容了。他不该奢求太多。今晚的这一切,比他任何一个梦都要美好,即使是在梦中,他也只能想象到沈随安对着他笑一笑,跟他说说话而已。
但他得到了一个,有点久的拥抱。
陆湫的脸慢慢爬上了潮红,后知后觉感到害羞一样,连耳朵尖都未能幸免地染了朱色。鼻尖残留的香气是沈随安发间的味道,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味。
“耽误很久了,”沈随安看了看进屋时点上的香,“走,送你回去,顺便解决一下之前那回事。”
“好,”陆湫点点头,又迟疑地叫了一声,“逸欢姐姐……”
“怎么?”已经走出两步的沈随安回头看他,对上的是陆湫闪烁着些许期盼的目光。
“我……我真的不能,成为你的夫郎吗?”他轻声问。
这个问题让沈随安停驻了脚步。
如果必须要娶一位夫郎,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在最近,她一直有思考这个问题。
沈随安对于情爱并没有很高的需求。她从不指望能有一个人多么喜欢她,也不需要靠区区一个男人的崇拜来让自己显得多么高大。她为人务实,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落到实处,比起虚无缥缈的什么心悦,什么爱意,她更信任的是生活。
像是大姐沈君钰跟她的夫郎冯暮那样就很好。
冯氏家族不显,到沈府来算高嫁,所以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刚进门就开始跟李侧君学习着如何将属于沈君钰的小院打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冯氏在生活中对沈君钰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是孝敬长辈,还是官场中的一些走动,或者是被带着参加宴席,他从未出过错,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做事利落有条,脾气也温和的印象。而大姐也一直与夫郎相敬如宾,二人一开始的相处还算生分,几年的磨合下来,现在也是十分默契的关系了。
不需要什么热烈的情爱,只是相互扶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原本,沈随安也是想这样对待顾云熙的,可二人的结局却以和离这样惨淡的结局收了场。
那陆湫呢?
他好像比顾云熙还小了两岁吧。
原本沈随安是觉得,这样一个不够成熟的少年,口中说出的喜欢,应该会很容易被消耗殆尽。那些悬浮于口头上的东西,也很难落到生活,落到每一天的相处中。即便他此刻是认真的,可在长久的消磨之后呢?这些东西没办法让妻夫走得太远。
可是每当真正看到他,看到对方明亮的、充斥着对她的心悦的双眼时,那些疑虑又会被短暂地打消。
如果……沈随安叹了一口气。如果她还能再见到陆湫,如果这个男子,可以让她心动哪怕那么一次。
再试试,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可能她们之间确实有缘分。也可能没有,只是在初见之后,陆湫就一次次,主动地、执拗地向着她走来。这次,她不想再朝着一个无望的目标努力。但沈随安仍然回了头。
假如陆湫能追上她。
“或许不行,或许可以,”沈随安看着他,语气平静,“我并不清楚。”
“但如果,你能让我再喜欢你一点……”
或者再多一些。
她没说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而身后愣住的少年慌忙跟上她的脚步。
*
陆湫跟知礼被沈家安排的马车提前送走了。临别时,陆湫没有再跟沈随安说话,而是一直望着她,目光复杂,像是在思考沈随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知礼被沈随安拉着交代了一下,这次的事情并不是陆湫的过错,她不希望陆家因为宴会上的事情苛责陆湫,还顺便给陆家包了一点礼物。
那个男侍的表情很是惊惶,完全没想到自家主人能被沈家人这样宽待,也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男侍,可以被沈二小姐亲自解释事情的经过,战战兢兢答应了一切。看来先前让人看管好他时,他都已经想到了陆家因为陆湫惨遭灭门的最糟结果了吧。
打发走了陆家,那边的宴席也快要走到尾声。沈随安在临近宴席主厅的地方找了个房间坐着喝茶,静待那位不知道礼数,还想借着沈家的手给人落面子的柳箐。
曹语霖和柳箐一起前来,也算在沈随安的意料之中。毕竟柳箐唯一能求助的就是曹语霖,而非自家的姐妹。在察觉到沈家想要留下他时,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知曹语霖,而曹语霖也不会错过这一次跟沈随安见面的机会。
“逸欢姐姐!”曹语霖走在前面,全然不管身后极为不安的柳箐,还有那个吓得腿软的小侍,“我来——”
“寒霜。”沈随安开口。
一道影子从黑暗中闪身而出,将柳箐身后的小侍掐住脖子,重重地压制在了地面上。他的双膝跪地,头也狠狠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动,额角都流出了鲜血。
这个猝不及防的下马威让曹语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而他身后,柳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这是他的贴身男侍,表面上,是沈家人在教训那个男侍,实际上,是在敲打他这个背后之人。
“语霖,”沈随安并不会随意苛责,其实事情的经过她也已经清楚了,这一句只是要给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提个醒,于是她慢条斯地问道,“这件事情,有你的参与吗?”
“没、没有……”曹语霖呐呐应声,带着自家男侍,恭谨地退到一侧,让出了位置。
他很少见到沈随安不高兴的样子,即使是偶尔顽皮放肆了些,逸欢姐姐也只会无奈地笑笑,不轻不重地惩罚他一下,或者给他多布置一点课业而已。他从不知道,逸欢姐姐沉下脸来,是这样可怖。
“那么,柳公子,”女人站起身,走到柳箐身前,“你今天闹得那出动静……是对我们沈家有所不满吗?”
“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察觉不到你那点的小动作?”
“……不敢、柳某对沈家绝无不满,”柳箐语无伦次地辩驳,声音发紧,面色惨白,“只是那、那个陆家子与柳某素有矛盾,柳某一时鬼迷心窍——”
“你说的那个陆家子陆湫,是我妹妹亲自写了请帖,特地让我大姐去递了信,好不容易邀请来的客人,”沈随安的神情似笑非笑,语气倒是一如往常,可她此刻的笑容之会让人浑身发冷,“敢问,柳公子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哪张请帖上呢?”
柳箐哑了声。
他不是受邀而来的,邀请信只邀请了柳家的姑娘,没有他的名字。他是蹭的自家姐妹的名额,他本以为,只是区区一个陆湫,沈家人定然不会在意……
“你的母亲,是柳盛吧……?”沈随安假装思索。
“抱歉、抱歉……!是柳某有眼无珠……”柳箐知道现在绝不是否认自己行为的时候,他要快点道歉,快点表达出自己的诚意——
“我不爱听这些。”沈随安说。
“明天,你跟你这个男侍,去陆家亲自道歉。”
“放心,会有沈府的人陪着你的,记得礼数要周全。”
眼前的女人勾起嘴角。
*
柳家子柳箐去陆府道歉的声势挺大的——毕竟沈随安派了墨竹去看着,他知道自家主人想要的效果。他们备足了礼物,还是柳家家主亲自压着柳箐过去的,在道完歉后,还上了沈府一趟,生怕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庶子惹得沈家不愉。
这下不仅是敲打了柳家,也是让陆家了解陆湫在这件事中确实没有过错。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陆湫,对于柳箐前来道歉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他本身就不怀好心,凭什么让我原谅!”陆湫抗拒母亲让姐姐过来给他递的话,“再说了,我们家跟这柳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非要卖这个面子作甚?”
“小湫,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陆元枫无奈极了,“又不需要你真心实意原谅,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们家不想随便跟人结仇。”
“可是、我连伤都还没好……”陆湫咬了咬嘴唇,他的一双手都拿不了东西,每次稍微碰了点什么就一阵刺痛,虽然能忍,但绝对不好受,“必须要我出面吗……你们去应付算了,我不想去,去了我也不原谅。”
“陆湫。”陆元枫呼出一口气,叫了他的全名。
陆湫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非要倔到这种地步?”陆元枫眼神满是失望,“你不了解柳家,在沈家人忘了这件事之后,你觉得他们要报复的是庆国公府那些大小姐,还是报复我们?”
“现在,是,沈家是给你出头了,那以后呢?你能指望着人家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低头看我们一眼吗?”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原谅了,人家都可能会报复我们,更何况你不原谅,人家还要被沈家怪罪,这份怨恨,你觉得他们会针对沈家,还是针对我们?你为什么想不明白!”
“出门在外多忍让,并不是我们软弱,小湫,”陆元枫疲惫地叹息,“是为了好好活着,我们只能如此选择。一时的冲劲是没用的,面子也是没用的,宴会上那件事,如果就这么过去,或许还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好处一点。”
“也怪那个沈家二小姐多管闲事……啧。”陆元枫小声念叨一句。
“行了,现在跟我走,人家都等半天了,也算是让你耍了下性子了。记得态度好点,别在人前犟。”
可是,他的疼呢?他的名声呢?他在沈家给那些人留下的印象呢?这就不重要吗?明明他也有尝试着,一整晚都乖巧,都懂事,他又没有惹事,是麻烦自己找上来的。
为什么还是他在忍受呢?
被陆元枫拽着胳膊走的陆湫咬紧了牙关。
第23章
寅时,天色刚刚泛白而已,顾云熙就已经梳好了妆,呆坐在床榻上,望着低矮的蜡烛上,那跳动的火光。
最近,这种状态似乎越来越多了。
没有什么心情跟精力抚琴看书,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爹爹不愿见他,大姐整日忙碌,哥哥们一改曾经的温和,甚至对他冷嘲热讽,说他差点就能挣脱出去,可惜却没有那个享福的命,被人家退了回来。许久未归,顾家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极为陌生。
顾云熙只能整日整日地,被囚禁于一方院落,忧心,却不知道自己该忧心什么。
在迷茫的时候,他会回想起之前。至少沈府不似这般凄凉。
云水居最多的、也是让顾云熙印象最深的,便是烟火气。院落中的农具,四处生长的植物,带着露珠的花朵,还有房檐下的燕子窝,似乎每一处都带着暖意,都有人生活的痕迹,与顾府的冷清截然不同。
尤其是当沈随安出现。
顾云熙之前总是嫌沈随安太接地气,没有世家小姐该有的骄傲,也没有高门大户养出的女子身上那种矜贵的气质。
可他也清楚,沈随安给他带来过热度。
他身体寒凉,在沈家时,他屋里的炭火一般是要一直烧到夏至才会撤去。但现在的顾府状况不好,没有多余的银钱供人挥霍,既然已经出了冬,府上是不会有炭火的,无奈,他也只能就着以前冬日的衣裳来保暖。
雪白的狐裘柔软至极,用的是最好的料子,这是去年冬日时,沈随安送给他的。那人说,这狐裘没有其他杂色,看着干净漂亮,衬他正好。顾云熙还记得,在收到这狐裘之后,自己对那个女人笑了。因为他真的很喜欢。
那年的冬天,他过得很好。
他们去了湖心垂钓,去了雪后的草地踩下第一串脚印,去了皇家的私人庄园泡汤泉,还去了繁华的闹市,牵着手一起走。最后,她说,其实落雪也挺好的。
“至少天冷的时候,你还能多亲近我一点。”说这话的时候,沈随安从背后抱住了他,因为刚刚结束的温存,顾云熙没有急着挣开,他一边唾弃自己此时的不守规矩,一边又真的,很喜欢对方的怀抱。
只是他不喜欢直说。
那是最后一次。他短暂地在沈随安怀里,忘记自己到底是谁,放下那些没用的坚持,放肆了一小会儿。
蜡烛终于燃到了末尾,烛火骤然熄灭,屋内的光源霎时间消失殆尽,暖色褪去,黑暗与开始侵吞他的视野,冷意也缠上了他的身体。
“她待我……并不算好。”
这句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即便刚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一切终究覆水难收。
他不该说的。
沈随安听到时,应该对他很失望吧。
喉咙似乎有些酸涩,顾云熙抹了把眼睛,轻咬嘴唇。前几日的争执还历历在目,最终的结果是,母亲拗不过爹爹,答应了爹爹的要求。一直以来,他所走的路,从来不会包含他自己的意见——于是今天,在母父的安排下,顾云熙要去到监牢,探望自己的二姐,也就是顾家二女顾兆樊。
爹爹冷着脸说,既然他也是顾家人,那就合该出一份力。否则,顾家是谁也保不住。如果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一样,会被其他家族侵吞干净,或许连当个通房小侍都算是不错的结局。至少多一个人出力,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些话不好听,但现实。
顾云熙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局。母亲说,等他看完了二姐,就将一切告诉他。到时候,他将会跟哥哥们一起学着做点事。
他的确很久很久没见到二姐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顾家乱起来之前。
印象中的二姐,虽然同为武将军娘,但她跟沈家那个闷葫芦似的三小姐截然不同。二姐为人豪爽,又风趣幽默,嘴上偶尔不把门,但也不会真正得罪了谁。而且,二姐的武艺高超,战功显赫,连那位平晟王君都对二姐情有独钟。那个时候,二姐还传信来说,她立了功,马上要升军衔了,等到升了军衔,就带着封赏回家——
可顾云熙没能等到。
他只等到了自己被嫁入沈府的消息。
*
在经过严苛、甚至称得上侮辱的细致检查后,顾云熙与母亲跟上了狱卒,缓步踏入那吃人的监牢。
阴冷昏暗的牢房关押着无数罪孽深重的人,她们的眼神或狰狞,或麻木,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者带着病气,明明看起来命不久矣,却偏生还活着。周遭围绕着无法驱散的血腥味,还有灰尘跟些许奇怪的药味,顾云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冰窖,与监牢比起来,顾府已经算得上是宝地了。
二姐就是在这里吗……?
他不敢问。
母亲显然是已经来过许多次,她的脚步很快,没有随意停留在任何人面前。一直到拐了两个弯,经过一个处在阴影中的牢房时,顾渊停下了。
“……观华,”顾渊声音很轻,向着阴影的方向,叫了一声顾兆樊的字,“你弟弟来看你了。”
一只染了血、满是疮伤,犹如一根根钉子一般皮包骨头的手,用力握住了眼前监牢的栏杆,她的力气似乎用得很大,让那铁杆都发出了震耳的响动。顾云熙被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可在这之前,他听到了一句气若游丝的、沙哑的话语:
“为、什么……为……”双目血红的女人再也看不出半点曾经明丽肆意的模样,顾云熙无法相信,这个人会是他的姐姐,会是那个热烈如灿阳一般的女子,“连他、连云熙也……啊啊……”
“云熙也需要了解真相,”顾渊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掩饰,“他与沈家二小姐和离了,此后,他也会一起帮你。”
“不、不要——”听到这句话后,那生命仿佛早已如灯油耗尽一般的女人,突然发了狂一样,不断摇晃着铁质的栏杆,“我没有、我没有做那些——”
“滚开,啊啊——”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去死——!”
“别看我、呜……别看姐姐……”
那渐远的声音一直在脑内盘旋。
顾云熙浑浑噩噩地跟着母亲返回了家中,听着自己一直想要了解,却根本无力承受的所谓真相。
顾渊说,前两年的时候,顾兆樊还在坚持,还能维持智。可第三年,不知道那边的人用了什么自从手段,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还会时不时梦见那个早已死去的平晟王君。当顾家给狱卒塞了些银钱后,短时间内,顾兆樊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但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原来,在三年前,顾家没等来顾兆樊的封赏,而是等到了她的罪状。
投敌叛国。
这样一项足以致三族死罪的,如同大山一样的罪名,重重压在了顾家身上。若不是母亲争取到了旁听的机会,在审案时发现了端倪,挽救顾家一线生机,恐怕顾云熙就只能等来自己娘亲与姐妹的尸骨了。
可那终究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
三年过去,一切没有变好,线索也没有进一步浮出。
顾渊说,她曾经想过,让顾兆樊去死,而顾兆樊也多次说过,想要死,想要结束,这样起码她还不至于忍受无数的痛苦。可是,如果顾兆樊死去,一定会被认定为畏罪自裁——也就是说,顾家一案,会立刻定性,她们一个也别想逃脱。
所以顾兆樊不能死。即使再痛苦,为了家人,她也要活着,挣扎着、苟且着。
顾兆樊仍在狱中蹉跎,母亲奔波到黑发染上银霜,却终究一无所获。或许是看在顾家曾经的地位与功劳上,陛下宽容,顾家一案仅仅是被搁置处,目前,顾家女儿还可以保全性命,名义上只是迁了官,压了俸禄。可王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顾家的事情,又怎能一直瞒下去呢?
原来,他们身上背负的,是这样的罪名。
他还在空骄傲些什么?
这就是他没有听到的,他的家里人一直承受的一切吗?原来母亲和爹爹,原本是想把他从这件事中摘除出去吗?
那……
“沈随安……她知道吗?”顾云熙的眼泪早已在母亲的讲述中流尽了,此刻他脸颊上仍有泪痕,双目却再也不存希冀。
“知道,”眼前的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揭开了这最后的、残酷的事实,“是我们让她别告诉你的,她一直都知道。”
巨大的、无法忽略的悔意与愧疚,顷刻占据了顾云熙的内心。
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家中的困境,知道他只是区区一个几乎无法回归家中的弃子,知道只要告诉他真相,撕碎顾云熙所倚仗的一切骄傲与自尊,撕碎他对顾家的幻想,那么顾云熙从此以后,就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依靠沈随安。
可她没有这样做。
沈随安温柔地接过了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去让他和以前一样,给他编织着这一场幻梦。承受着他的埋怨与不满,包裹着他,想要融化顾云熙身上的那层冰。
现在,冰有了裂痕,终于是化了。
但她也不在了。
“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那时候,即使喝了酒,女人的眼神也依旧清明,她甚至勾出了一个笑容,像是自嘲,但面上还是如往常一般温和。
“毕竟,我待你并不好。”
第24章
桌前的女人没有批阅奏折,而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偶尔饮茶,偶尔翻书,看样子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包括那跪伏在地,一丝一毫都不敢动弹的顾渊。
位于顾渊前方的,是当今圣上宋陌。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男侍已经给陛下添了次茶水之后,顾渊才再次开口:“……罪臣求陛下开恩。”
那女人的动作停了。
“……朕自以为,已经给过你们恩情了,”宋陌轻笑,缓声叙述,“否则,你又怎会能在这里见到朕?”
“罪臣……”顾渊没敢抬头,低声想继续说话,可却被打断。
“顾渊,”她语气沉了下来,“你在朕手下十五年有余,享了荣华富贵,获得了足够的权柄,到头来,仅仅两年蹉跎,便已经承受不住了?”
宋陌叹息,又一次放轻了语气:“你说,朕放过了他们,那谁又能放过朕的锦儿呢?”
“况且……给你的名单,不是还有大半没做完吗?”
“还不够啊……”
她的声音似乎飘得很远。
“顾渊,”女人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语气明明无比温和,说出的话却犹如尖刀,“朕要你,把自己的,还有顾家子女的脸面,全部扔到泥土之中。”
“最好被王城上下所有的人都踩透了,踩烂了,再好好地去死,才能解了朕心头之恨。”
“如若你们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她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拂落在地,“那,到时候会死多少人,死法又如何,就都由不得你了。”
“毕竟,人们总是喜欢落井下石的。”
顾渊猛然从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环顾四周。还好,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依旧冷清的顾府。
逐渐回神的顾渊调整着呼吸,没有心思再继续休憩,而是起了身,沐浴更衣。
铜镜中的那张脸满是风霜,皱纹日益加深,目光的疲惫与身上的沉郁无法消散,就连曾经乌黑的头发,都已经染上了银白。她已经不像几年前的自己了。说来也是,任谁知道自己只是被困于笼中的待宰的野兽,不论怎样挣扎也不会有出路,怕都是一样的。
今日,她还需要携顾云熙第一次出门“赴宴”。
毕竟云熙已经回了顾家,也是顾家的一员,那皇上是不会容忍顾云熙一直躲在家中的。她们越是想藏,陛下就越是要把他拎出来,不如早一点带着云熙去奔波,还能少了被敲打,观华那孩子也能少一点疼痛。
在跟顾云熙说出“真相”的时刻,她只说了最表面的那一层。
所谓希望,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在她意识到自己找到的所谓证物,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平晟王君的贴身之物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哪有什么投敌叛国,哪有什么线索,哪有什么一线生机,不过都是谎言罢了。她注定是要死去的,顾家的所有女儿也一样,没有人能够幸免。自从她们逼死了平晟王君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什么祸端,而是报应。
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让陛下满意,让顾家的部分男眷存活下来。但面对家人,她不能这样说,所以这个必死的结局,她仅仅告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连自己的正夫白钰都没有告知。在知道这件事后,顾贺怜愈发沉默,不愿归家,而顾兆樊,应该是疯了。
原本,狱中的日子便已经极为痛苦,可顾兆樊硬生生凭借自己过人的精神力支撑着,只希望母亲能够还她清白,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做回曾经的武将。既然她没做过那投敌叛国的事情,那就是没有,只要撑下去,撑到顾家翻案,总是可以回家的。
但不会有那个时候。
顾渊是个失败的家主。她无数次后悔自己曾经做错的决定,为了二女儿的志向与前途,为了顾家一时的荣华,选择栽赃了当时满心欢喜,以为能让顾兆樊当自己国妻的宋锦。只是因为,当了国妻,便再无法做官,只能任虚职,顾兆樊也并不喜欢比自己大三岁的宋锦。
即便顾家只是推波助澜,仅仅是不断暗示,甚至没有真正拿起刀。但宋锦死了,陛下唯一的同辈血亲承受不住自己心上人的指责,还未撑到审判,就在狱中自裁。
于是当事情败露,顾家便早已被盯上了。当她拼尽全力找到了背后之人,却发现那背后之人是当今圣上时,顾渊再没了侥幸心。
她们一直,在被注视着。
赴宴,赴的不是什么喜宴,而是鸿门宴。每一次都是如此。她所说的让顾家子女去拉近关系,去讨好权贵,去阿谀奉承,去折断傲骨,承受着无数冷眼与奚落,被嘲笑,被当做是跳梁小丑……其实,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什么翻案,不是为了什么线索跟打点。
只是让那坐在万人之上的帝王愿意轻抬一下手指,从指缝中放过几个人罢了。
如果没有和离这件事,起码云熙是不需要经历这一切的。如果她早一点告诉云熙,在沈家莫要娇纵,因为顾家已经没办法再回到从前,那云熙应该也是会听话的。毕竟云熙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毕竟云熙只要想做,就可以做得很好。
可她自私地希望,云熙可以成为顾家唯一一个干净的、不被污染,仍能骄傲地活下去的人。也是这份自私,毁了顾云熙的一切。
是她给了云熙希望,是她骗了所有人。
也是她……害了自己的家族。
*
“闻序,能不能别把你姐当成那群军中娘子来对付,”沈随安揉了揉手腕,牙酸地骑马走到沈明琦身侧,“我可做不到一直接你这种力道的球,别到时候对面还没怎样,你先把自家姐姐给打下场了。”
“二姐放心,”沈明琦一板一眼地回复,“我们武将跟你们是分开打的,绝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那若是在比赛前我就打不了了怎么办。”
“那就……找徐大夫?”沈明琦谨慎地回答。
“我是说——你就不能小点力气吗!”沈随安没忍住,敲了一下自己妹妹这不会转弯的脑袋。
“噢,”沈明琦捂着头答应,“有点难,我试试。”
“……试之前让我先歇一会儿。”沈随安下了马,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身体。
这片草场位于城郊,已经经营了很久,是沈家姐妹都喜欢的放松场所。沈明琦今天把自己骑了几年的马也给牵了过来,让她的老伙计多跑一阵,活动活动筋骨。
沈随安也有马,数量还不少,但她总是喜新厌旧,每次驯服烈马时都爱用十二分的精力,但驯服完毕就总是不太上心了。要不是前几年沈路查到了她名下养着的十几匹吃干饭的马,把她给骂了一顿,沈随安或许还会接着不断找寻新的烈马。
不过她来这里倒不是跟沈明琦一样,让马活动筋骨的。这边的驯马师对待庆国公府二小姐的马匹一直格外上心,不会出现缺乏活动的情况。就算沈随安隔几个月都不来,再见时,那群马也依然被照顾得很好,可以随时骑着上路。
她其实是为了过几天的皇家骑射会。
说是骑射会,但实际内容更像是一起放松一下,做点游戏而已。届时,不仅仅是诸位大臣与家眷,就连陛下都会携君后与太女,还有一众侍君与皇女皇子共同参加。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她当然是不会亲自上场的,除了狩猎环节会射几只猎物助助兴之外,其余的游戏,陛下只负责散金给赏,还有担任一下最高判官。
除却一些男眷之间的小游戏,还有在哪里都避不开的临场写诗之外,骑射会的两大重头戏,便是马球赛与狩猎。
马球赛分为武官赛跟普通赛,四人一队,可以在场随意与人组队,只要队伍获得优胜,或者表现得出色,都可以得到封赏。狩猎就跟秋狩差不多,只是比秋狩那种大型狩猎活动,林子的范围会更小一些。到时候林中会放百来只兔子啊鹿啊鸟什么的,等狩猎时间结束就可以计算成果了,打到猎物最多的几人也可以获得赏赐。
马球这种游戏沈随安不怎么擅长,虽然她马术还算不错,但带上个球就有点束手束脚了。所以,今天她是让沈明琦帮忙临时找找感觉的。她们远在边疆,没什么娱兴活动,军中最常玩的游戏也就是马球与比武了。
不过跟沈明琦一起打马球,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一个上午下来,沈随安只觉得自己力气都要被耗空了,但自家妹妹还像完全没事儿一样,似乎都没得到该有的运动量。
跟小时候一样,一身牛劲使不完。
“二姐,”沈明琦也下了马,走到沈随安身边,“柳家那边,是你安排的?”
“嗯,怎么?”沈随安侧头看她。
“无事,”沈明琦摇摇头,“那天姐姐把陆湫带走之后,去了云水居对吧。”
“是啊,我也没打算瞒。”沈随安很坦荡。
“我爹爹知道这件事后,好像不太高兴,”沈明琦说,“他应该去找二主君说了些什么,你注意一下。”
“你还真不帮你爹爹藏事儿……”沈随安觉得沈明琦这胳膊肘向外拐的通风报信很好笑,“放心,我爹爹自有分寸,不会因为李侧君几句话就对陆湫生了成见,也不会逼迫我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沈明琦问,“你想娶他吗?”
“……目前还不想,”沈随安撇撇嘴,将话题转开,“你这一天天的,别老担心姐姐婚事,自己的还没着落呢。你不也到年龄了?什么时候出去找夫郎?”
“找不了,”沈明琦老实地回答,“不会有男子愿意随我去军中的。”
“你还想带着夫郎一起去军营吃糠咽菜?!”沈随安大为震惊。
“不可以吗?”沈明琦皱着眉,像是想不通一样,“陆湫都能当兵打仗,去个军营生活而已,又不会死。要是把夫郎留在王城,跟没娶又有什么区别。”
“……那随便你。”
沈随安不想自己这个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的妹妹了,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靠着马匹,闭目休息。
“对了,”沈明琦也跟到了这边,“下次的骑射会,陆湫也会来。”
“嗯……?陆家也能受到邀请?”沈随安颇为意外,虽然骑射会不是仅限皇亲国戚参加,但起码也得是跟皇家稍微有点联系的官员吧,按照陆守一那个官职,应该是收不到邀请的。
“没有,陆家没人被邀请。”沈明琦解释道,“是我给他找了个名额。”
“不是,蒙混过关吗?”她妹妹出门一趟,还真是越来越胆大了,不过陆湫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沈随安也不打算质疑,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哪来的名额?”
“沈家外戚,那个沈时夕。”沈明琦答。
“我记得那个人……”沈随安仔细回想,迟疑地问,“不是个女子吗……?陆湫怎么拿了她的名字……”
“是,”沈明琦点头,“他女装。”
见自家姐姐神色古怪,沈明琦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
“没事,他习惯了。”
第25章
夜深人静,一对像是小型野兽般警觉的眼睛,自阴影中显现。
那是陆湫。他正位于茅房后侧的院子,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慢慢挪动,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引来那几个阴魂不散的暗卫。最近,他身边的暗卫人数已经提高到四个了,还隐隐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其实,他本不愿这么快走的。
如果可以,陆湫想一直在陆家待到沈随安再娶,才会又一次离开,不管她娶的是谁——而且他打算是彻底的离开,跑得很远的那种,不当兵了,干点别的营生过活也好,反正他有武艺傍身,不怕什么刁难。只是,这个想法到底是异想天开了。
也不知道陆守一在哪儿找了个董家女,不嫌弃他的出身,还喜欢他这张脸,说是要给他配婚。这董家女董松是个练家子,能跟陆湫对着打就算了,更不巧的是她癖好还特殊,就喜欢陆湫这种倔强不服输的性格,给陆湫吓得够呛,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假如再晚一天,以陆湫最近惹出的祸,还有他对自家母亲的认知,或许明天所谓的相看人家,基本就是彻底定死婚事了。陆守一绝对不会给陆湫逃出董家的机会,甚至直接下药,让那董松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也并无可能。
这些事情,陆湫自己一个人是想不通的,他是被陆椿提醒了母亲还会有些动作,才临时决定要跑。
不嫁,绝对不能嫁。不能留在这里。
他也不想再依靠陆家了。
本身陆湫对陆家就没什么强烈的归属感,这次陆守一对柳家上门道歉一事的处,更是让陆湫失望至极。如果陆家人不喜欢他,大可以干脆不认他这么个孩子,把他扫地出门不是一了百了。那样自然而然就能跟陆湫撇清关系,而不是捏着鼻子假装把他当做自家孩子,实则并不拿他当真正的亲人,只是想着管束他,让他少丢脸。
等参加完骑射会,跟沈随安告了别,就走吧。那些关系,断了也就断了,之后如果能攒下来点银子,就回来偷偷把爹爹也强行带走,孤儿寡父又不是不能活,反正别人都说陆湫不像个男人,那他干脆就扮成女人,扮一辈子女人,也刚好不用嫁人了。
他当然舍不得沈随安。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陆湫都会想抓住的。
可家中之事不解决,他在这王城之中就随时可能失去自由与清白。母亲得知他出走一定会派人去寻,寻到后又是那些个教训与惩罚,又是什么要把他嫁出去,他都听得厌烦。陆湫没有主动跟家人断绝关系的权利,这种事情由不得区区男子的意愿,就算跟陆守一提出,应该也只会得到挨鞭子这一个结果罢了,他也休提,只能自己偷偷溜。
那日,沈随安对他说,如果能让她对他再多一点喜欢……
然后呢?陆湫没听明白。是让她多喜欢他一点,就可以嫁给她了吗?陆湫并不敢这样去想,其实和陆椿说得一样,他喜欢沈随安,真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跟沈随安的缘分,准确来说只有初见与再见那两次而已,后面的见面,全是他自己去找寻的机会,硬生生贴上去的。对于沈随安来说,陆湫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像他这种人,能给对方当通房都是高攀。他不挑剔什么正夫啊、侧室啊还是通房,只要沈随安愿意要他便好。可沈随安那般干净的女子,早已放言过,除非正夫应允,否则绝不会找侧室通房的。
陆湫一点都不想跟沈随安所谓的正夫说话,更别说低伏在地,从那人手中乞求一个侧室通房之位。他会嫉妒,会控制不住,会陷入崩溃。之前得知沈随安结亲时候的痛苦,他也仅仅只能再承受一次而已。
他本就经常被人说脑袋不灵光。非让他去想,也只能想到个笨方法。
是一个沈随安可能会不喜欢的方法。
反正,反正……他都快走了。陆湫颇有些自暴自弃。就一次而已,就一点点而已,他不敢做得过分。
能让沈随安把陆湫这个名字刻在心底,也好。
*
沈明琦是在骑射会的前一天,才收到陆湫的密信。说是密信,其实是陆湫悄悄拉走了沈家出门采买的仆役,硬是让人带回去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的东西很简单:陆湫说,他从家中出逃,在外漂泊半月有余,明日骑射会,他想去沈明琦那里沐浴梳妆,再借套女子的衣服,不然到时候容易给这位被他借用名号的“沈时夕”丢人。
沈明琦很迷惑。
再见到灰头土脸,像是在木炭堆里滚过一圈,还嘿嘿笑着的陆湫时,她更迷惑了。
“你是怎么……把自己造成这副模样的?”沈明琦一言难尽。别说认出陆湫的脸了,连男女都分不清,真正做到了物意义上的改头换面。
“咳,回不了家,也就只能糙一点了,”陆湫摸着脑袋,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还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有在河里洗过澡的,身上不太臭……大概。”
关于陆湫出走的消息,沈明琦是有所而闻的。王城就这么大,陆家交际圈又很窄,从被陆元枫层层递话,旁敲侧击地询问有没有见过陆湫时,沈明琦就知道,他又跑了。
陆湫很难被关住。如果是三四年前,陆家只要用心一点,这小子就溜不走。但现在的陆湫身手极好,除非陆家愿意拿出至少四个暗卫,否则他绝对能逃掉。
“这么说吧,起码有六个人在抓我,她们还试过拿我弟跟我姐骗我过去,”身边的陆湫沧桑地说,“也不知道母亲花了多少银子,能调这么多人。”
“……行,”沈明琦懂了,陆守一这次是铁了心要给陆湫一个教训,一绝永逸地解决掉陆湫这个麻烦,“怎么不早点找我帮忙?”
“那哪敢啊!”陆湫假装揶揄,“沈小将军都是被陛下封赏的红人了,我怎么好意思日日叨扰?”
“……随你。”沈明琦见他不想正面回应,也就没逼问。
“欸,你住哪里呀,”陆湫心态倒是很好,或许因为这次身边是熟人,他丝毫不拘谨,探着脑袋到处乱看,还直接开始提问,“之前我都是大晚上趁着没人才敢去河里洗的,水冰凉,冻得身上都发疼,能给我点热水泡一会儿吗?”
“行,”沈明琦回答,“我现在住云水居,你身上的伤需要药膏吗?”
原本大大咧咧的小少年愣住了。
“……你、你怎么住在沈随安那里!”陆湫瞪大眼睛,“那我岂不是要以这幅样子,进她的院子!”
“二姐那里有现成的东西,住得舒服,”沈明琦解释,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见高兴,“你不是想见她吗?”
“我是想,可是——”陆湫涨红了脸,“这幅样子,还是过去洗澡……是不是,太有伤风化了……”
“她应该不会介意,”沈明琦不明白怎么自己这边就没事,去二姐那里就有伤风化,但她还是想了想,举例,“之前乌裘,就是二姐养的黑狗,下完雨出去踩水,跌进田地里滚了好几圈,弄了满身泥浆,二姐都是直接上手抱着狗去洗的。”
“抱住……!”陆湫的脸更红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呐呐地重复。
“我说的是抱狗。”
“噢、噢……”
看起来没救了。
*
在沈明琦收到信出门找人时,沈随安正在书房作画。只需要远远望过去,就能看见立于桌案之前,身姿端正的女子。
不管是作画还是写字,她都喜欢开着窗进行。对于沈随安来说,外面的小院也是她需要的背景与底色,哪怕有时落了雨雪,她也乐意由着雨滴晕开墨色。
沈明琦不懂这些,在她这个傻妹妹看来,原本的字与画被雨水沾湿了,就不再完美了。可沈随安就是爱去追求那点自然而然的不完美。
今日天气不错,白日院中已经开始带上几分暑气,要不了多久,就该热起来了。乌裘在书房角落的垫子上午睡,翻着肚皮,小爪子偶尔还蹬几下,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好事,时不时还哼哼几声。沈随安看着好笑,将手头那张工笔画好好收尾之后,另拿了一张画纸,用普通的笔墨,去潦草地描摹着小狗的模样。
但或许是情绪的延续,沈随安此时画的乌裘,总是不如眼前的小狗那样鲜活。她叹了口气,放下笔。
沈随安知道陛下思念平晟王君。每年临到平晟王君的生辰,她都会被要求作画。她与平晟王君见面不多,只能靠着记忆中的模样,与为数不多的画像,还有陛下本人的口述去描绘。而当那些画送到陛下面前时,她总是沉默。
“逸欢,”沈随安记得,陛下曾经问过她,在一场对弈时,“你说,我该放下过往,该忘记他吗?”
她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我。这表明,并非君臣、并非皇帝与子民的对话,而是一场亲近的、私下的交谈。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陛下,”沈随安那时久未落子,放松地撑着头,嘴角勾起,“忘不掉,何尝不是平晟王君不想被您遗忘呢?”
“也是……”
“陛下,”沈随安将自己的白子放于棋盘,“只要不将自己囿于困境即可,不想放弃的,那就都按照想要的来。”
“反正您也有这份能力,大可不必逼迫自己做选择。”沈随安笑着说。
还是去找闻序解解闷吧。
沈随安让青兰将没用的废稿拿到院子点火烧了,接着独自走向沈明琦正在住的厢房。沈明琦出门在外野惯了,不习惯身边有人跟着,门口连个把守的也没有,沈随安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但门被推开了点,没有锁。她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对,推门便进了屋子。
屏风里侧传来阵阵水声,现在可不是正常沐浴的时间,难道沈明琦自己出去做了什么?
算了,问题不大,反正人没事就行。大不了等人洗完再问。沈随安可没有打扰别人沐浴的癖好,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可刚出门第一个照面,她便见到了自家妹妹的脸。
“二姐,”沈明琦表情似有尴尬,十分少见,“怎么突然过来了。”
“你在这里,”沈随安指指沈明琦,又指指里面,“那……里面的是谁?”
*
沈明琦沉默了。
沈明琦不想陆湫被姐姐误会,但她这个人又真的不会扯谎骗人。在自家姐姐愈发复杂的视线中,半晌,沈明琦还是挣扎着开了口。
“……沈时夕。”
她严肃地说道。
“陆湫?”沈随安懂了。
“嗯。”沈明琦别开脸,十分心虚。
第26章
“他怎么来这儿了?”
“……说是想借地方沐浴,再换身衣服,”沈明琦见自己没能力瞒住,只好按实情说了,“他从陆家溜出来半月多了,好像一直风餐露宿,今早才托人给我带话的。”
“这么凄凉吗?”沈随安唏嘘,不过想到陆家家主跟她那位正夫的作风,倒也不是不能解。
她还记得,之前陆湫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按照妹妹刚才说的那半月多的流浪时间,怕是刚从沈家回去没过两三天就跑走了。他连沐浴都得找沈明琦借地方,那些伤肯定也没能及时涂药抹药。于是沈随安往下看去,果然见自家妹妹怀中捧着的几瓶药膏。
“让墨竹送进去吧,”沈明琦见沈随安注意到了,干脆把东西送给二姐身后的男侍,“我去也确实不方便,要是等他洗完再给药,还得麻烦着之后再穿一次衣服。”
“行,”沈随安答应着,还不忘记提醒,“一会儿帮他把药抹了,头发擦干,然后带来会客室等着,不用着急。”
“是。”墨竹接过沈明琦手中的几瓶药膏,询问了功效之后才敲门走进去。
“闻序,来给姐姐打下手。”见解决了这边的事情,沈随安转身走向长廊。
“噢。”沈明琦应着,跟随沈随安离开。
上次跟陆湫见面,沈随安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小子有些过瘦了。想来这半月,他也吃不了什么正经饭菜,怕是能吃饱都不容易,沈随安是要给人弄点吃的。正好快到吃饭时间,也能顺道给沈明琦吃一顿。
虽然也有人传什么女子远庖厨,但沈随安倒是喜欢做饭。她也是沈家女中唯一一个会做饭,且做得相当好的,好到母亲经常借着让她去探望爹爹的名号去请沈随安去做点饭菜,她倒也不厌烦,有时心情好了还会在家宴上当主厨。
沈明琦能愿意住在她这里,其实也是为了蹭饭。小妹一直都是个饭包子,爱吃,还能吃,只要打打下手就能享受到自家二姐的好手艺,小妹是绝无可能错过的。每次归家,沈明琦都爱粘着沈随安,她深深地知道,跟着二姐就能有好吃的,不管是下馆子还是二姐做的,沈明琦都爱吃。
不过毕竟吃人嘴短,妹妹就是拿来用的,所以住在云水居,沈明琦给沈随安打下手的次数只多不少。还好沈明琦老实,去院子里摘菜也任劳任怨,现在正捧着新鲜蔬菜跟在沈随安身后。
沈随安记得之前妹妹提过,这陆湫也跟她一样,百无禁忌,不挑嘴,应该挺好养活,所以沈随安也没问对方的口味。
“想吃什么?”到了厨房,唯二的客人有一个不在,沈随安自然是询问亲妹的意见,“挑点好弄的。”
“肉,”沈明琦舔舔嘴唇,“怎么做都行。”
“那去把那块排骨切了,一会儿炖个汤喝,我去烙几个饼。”
“好。”沈明琦提着刀跟肉,往案板走去。
*
“呼……”
陆湫整个人泡在浴桶中,眯着眼睛,皮肤都被热水蒸得泛红了。他背上的伤被这种热水浸着是会有点刺痛的,但陆湫并不在意,反正这种热水比那晚上河里冰冷的水更让人能接受,他已经知足了。他经受过的疼痛又不少。
想来回家这么久,能如此放松的时候也就只有现在而已。
不过陆湫倒还没忘记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云水居。
哪怕只是个偏房。
真好啊……陆湫睁开眼,出神地望着上方的横梁。单论个人,他和沈明琦其实有几分相像,虽然沈明琦脑袋应该比他好使一点。但她们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一个在陆家,一个在沈家。这两方面巨大的差距让陆湫对沈明琦羡慕都羡慕不起来。
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机会偷偷去看一眼沈随安……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陆湫懒懒地转了个头,以为是沈明琦把之前说的药带来了,隔着屏风喊:“闻序姐,我还没洗完,再等一会儿擦药行吗?”
“陆公子,”与意料之中不同,屏风后传来的是一道男声,温软轻柔,“奴是墨竹,赴二小姐之命,前来为公子上药。”
他听到了二小姐。陆湫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身上的水哗啦直流,发出极为明显的响动。
“……沈、沈二小姐知道我来了?!”
“是的,”墨竹回应,“二小姐吩咐,等陆公子上完药、好之后,前往会客室。”
“那闻序姐、沈明琦呢?”
“三小姐和二小姐在一起。”
末了,他还体贴地补充一句。
“二小姐说不用着急。”
这怎么能不着急!
这男侍只用几句话,就能急得陆湫在浴桶里乱转,一时间都不清楚自己要先做些什么。对,先把身子洗干净肯定是没错的!起码面上要过得去!他本来还想等泡够了再洗,但现在看来只能立刻洗了。
“公子,如果需要什么用品,奴可以去准备。”
“不用了——”他可不敢麻烦这位二小姐的贴身男侍。
陆湫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也不在乎是不是用力过猛给伤口弄疼了。只要一想到他耽误时间就会弄得沈随安要多等他一会儿,就浑身都不自在。而且沈随安居然已经知道他在这里,那、那去会客室是什么意思?
想不通,越想脑袋越乱。
“那个、墨竹,”裹着浴巾的陆湫从屏风后探了个头,纠结地开口,“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抹吧……”
“恕主命难违。”
交涉失败。
陆湫坐在小凳上,捂着根本下不去热度的脸,被墨竹上药。其实除去以前的旧伤,他也只有背后的伤严重一点,因为养护得不好,似乎有些发炎,正常穿衣服都会不舒服。但膝盖的伤已经好完全了,手上的烫伤也只是还有浅浅的印子而已,并不疼。
哪里犯得上用这么多、这么金贵的药啊……
每次他说不想浪费这些药膏时,墨竹都会用很为难的表情看着他,弄得他很难以坚持,只能乖乖让人把身上所有伤都抹了不同的药膏。有些是加速愈合和消炎的,有些应该是祛疤的,都是陆湫没见过,但一看就知道很珍贵的东西,完全不像家里给他的药一样闻着有股怪味。浅淡的药香围绕着他的身体,即使穿上了衣服,那些味道也仍旧不会散去。
他身上这身是沈明琦给的女子的衣服,干净朴素,没什么装饰,穿着很方便。陆湫被墨竹细致地擦干了头发,又被抹了点护发的东西,这下墨竹才说一切完毕,可以带他去会客室了。
有一点紧张。
其实上次跟沈随安独自相处的后半段,他都已经可以放松下来去喊她逸欢姐姐了,但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他还是难免带着忐忑。
逸欢姐姐。他在心底小声念了好几次。到时候,最好就按照之前那样喊她。
*
会客室暂时还没有人,墨竹给他上了茶水,让他稍等。陆湫不自在地坐在坐席上,时不时望向门口,等待着沈随安的到来。
窗户是开着的,此时正值午后,有碎光倾泻进室内,落了陆湫半边肩膀。看向窗外,绿植、花卉、农具和远处的菜地,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堆放在角落的板车,与郁郁葱葱的果树。
他很喜欢云水居这一方院子。
没有过多的、浮于表面的装饰,四处都充斥着朴实的生活气息,像是沈随安一样。她不是站在高处、难以接近的神明,而是会让人感到安心的,站在泥土之上的人。
会客室也与其他房间的风格差不多。周围的墙面挂着一些沈随安的字画,也有出自其他书画家的作品与珍藏。在屋子角落,还摆放着一些做工十分豪放的兵器,看起来只有那种最为强壮的女子才能成功使用它们,起码陆湫是没有能将那些武器用好的信心。
如果能试一试就好了。他看着手痒。
身处云水居,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平和下来。陆湫觉得自己不怎么忐忑了,没有心这一层阻碍之后,身体上的感受就会愈发明显。
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陆湫红了脸,但他确实是饿了。他悄悄瞄了一眼墨竹,对方还是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即使应该听到了,也不会对客人不敬,这才放下心。
陆湫揉了揉肚子,诚心希望自己能在沈随安来的时候不要太丢人。
可就在他觉得有些煎熬的时候,一阵香气从窗外飘来,占据了他的鼻腔,甚至盖过了他身上那抹药香。
“咕——”
肚子的叫声更大了。
有人推门走入,沈随安在最前方,沈明琦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一串端着东西的仆役,她们手脚麻利,迅速布了餐,一摞饼,几道菜,还有一大碗炖得时间正好,惹人口水直流的冬瓜排骨汤,就这么摆在了陆湫面前。
“逸欢。”陆湫眨眨眼,不自觉地吞着口水,说话都说不利索,“姐姐……!好久不见!”
“饿了吧,”沈随安笑着问,伸手邀请,“吃点?”
身边坐下的沈明琦已经动筷了。她是军中人,吃东西又快又豪横,咀嚼肉饼的声音像是在陆湫耳朵里响。这熟悉的动静让陆湫有了在军中跟沈明琦一起开小灶抢饭时候的危机感——意思就是,如果再不开始吃,沈明琦一个人就能都吃完了,绝对不会让给他的。
或许在此刻,吃饭,远比寒暄更重要。
先、先吃再说。
陆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沈随安,眼疾手快地抢下了差点要被沈明琦拿走的一个饼。
第27章
第27章
打从有记忆以来,陆湫就深知,在吃饭这件事上,吃饱比吃得香更重要。
虽然陆家绝对不算穷困,但碍于武氏对江念父子的打压,还有陆守一本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径,对于他们来说,缺衣少食再正常不过。在陆湫小时候有段时间,他们父子经常维持着一个抠抠搜搜饿不死,但也活得不太像个人的状态。
即使偶尔赶上节日参加家宴,菜品丰富,留给他们父子二人的也没什么好位置。而且这种时候往往是最容易被挑刺的时候,他们还得做足表面功夫,要小口小口,细嚼慢咽,要做足了礼仪,要遵循世家男的规矩,否则就要被那武氏说成是饿死鬼上身,被陆守一训斥丢人。
当然,有时候即使礼仪到位,也会被武氏说其他的方面,什么衣着不体面,什么妆容老气,什么还在用多少年前的钗子,完全不看他们已经被克扣到根本没有银子购置新衣添置脂粉。那武氏指点一通,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说他们一股子流民味儿跟穷酸气,上不得台面。
吃饱,对于小时候的陆湫来说太不容易了。所以他从不挑食,也没那个资格去挑剔太多。
后来他叛逆起来,跟武氏对着干,虽然能让他跟爹爹勉强站了起来,活得起码有点人样儿,不至于跟以前一样抠搜,但日子还是得精打细算。
陆湫不会做饭,学了很多次也不会,顶多能自己烧个火煮个面条。他爹爹江念为人朴实,但因为是穷苦人家出身,花钱从不大手大脚,所以每顿饭都是定量的,爹爹只会给他盛正常男子食量的饭,一小碗而已,吃多了两口,爹爹就会开始抱怨起来,弄得陆湫也没了吃下去的心情。
吃饭时间,不是消遣,不算放松,只是解决饥饿而已,挺难熬的。
至于参军那阵,伙食就自然不必多说,将就着吃而已,能吃个半饱已经是不错,都是干粮,哪还能在乎口感呢?也就偶尔闲暇时间跟小队去周边打个野味,或者抢到了敌人的补给,还能勉强开开荤尝顿鲜,一个月也就那么一次两次,没多久就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在那里能吃得最好的时候,就是沈明琦带着他开小灶。
沈明琦是个小将军,伙食比陆湫好上一些,只是碍于环境受限,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在沈明琦那里,他好歹也能时不时填饱肚子了,所以他很喜欢去找沈明琦蹭饭。虽然两个人经常会为了抢吃的而打起来。
篝火摇晃。
那个时候,他偶尔会听沈明琦说,她家二姐有一手好厨艺,她很想念。她说她二姐那双手像是会什么巫术,能握笔写字画画就算了,连烙的饼、包的饺子、煮的清汤面,甚至是烧的开水,都比其他人做出来得香。
陆湫笑她夸张,哪有人这样神奇,如若真的存在,怕不是要被陛下请去皇宫当御厨总管,还能留在沈明琦家?而且说起写字画画,他才不信沈明琦的二姐能有多厉害,肯定是连沈随安的脚跟都碰不到。
不过即使是听个乐呵,他也会向往,会想象。假装自己手中干巴巴、放了十天半个月的饼是什么珍馐美味,假装这里有骨汤,有大鱼大肉,有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然后嚼着嘴中难以下咽的食物,将就吃。
——在咬下一口饼的一瞬间,陆湫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所以,沈明琦口中那个做饭好吃的二姐,原来就是沈随安。那他明白了,毕竟他很清楚沈随安这双手有多吸引人,有多神奇,虽然陆湫以前并不知道沈随安还会做饭。
但不管如何,他也确实饿极了。
口中的饼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酥脆的表皮咬下去都能听见清脆的响,芝麻与香料在口中炸开,席卷味蕾,而绵软喷香的内陷也能顺利勾起人的食欲,吃完一口就想立刻吃第二口。
但他忍住了。
没能好好说话就馋到开始吃东西,已经是极为不礼貌的举动,陆湫不想在沈随安面前一次又一次地丢面子。虽然光一个饼就已经好吃到他快把舌头吞下去了,可……起码、起码不能失了礼仪,不能太狼吞虎咽。
他有在很努力地放慢速度,但不知为何,眼前却好像开始变得模糊。
别在这个时候啊……
陆湫抹了抹眼睛,吸吸鼻子,沉默不言,只希望沈二小姐不要看向他这里。
*
给人吃哭了。
应该不是难吃哭了吧?
沈随安挑眉,悄悄看着正小声抽鼻子,偷摸擦眼泪的陆湫。她好像总能见到对方哭,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明明在别人面前,陆湫明显是个难管还我行我素的倔小子,可在她这里,就容易掉眼泪。
男子都是这样吗?沈随安想着。沈涵也爱哭,顾云熙偶尔想家的时候也一样,躲着哭。
但她爹爹就不怎么爱哭啊。沈随安想不明白,不过对方看着挺可怜的,她到底于心不忍。
“喏,擦擦,”沈随安觉得自己并不好开口问原因,干脆给人递了个帕子,声音放轻,有点怀疑地确认,“……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不是、对不起……”陆湫摇摇头,声音发紧,还咳嗽两声,“就是,太好吃了……是、是逸欢姐姐做的吗?”
“对,”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还行,不是讨厌就成,“喜欢就多吃点,不着急。”
“嗯……”陆湫闷闷应着,捏着沈随安递给他的帕子没动,也不擦眼泪,就攥在手中。
“等会儿。”沈随安小声提醒,但提醒的不是陆湫,而是沈明琦
“嗯?”沈明琦嘴里还在嚼着排骨,把那脆骨啃得咔咔作响,听着就牙口不错。
早就该这么干了。
沈随安拦住自家小妹的动作,怕她管不住嘴,先把东西都吃完,陆湫之后只能吃点残羹剩饭了——不是不给小妹吃东西,是小妹一旦认真起来,真没人能吃得过她。起码刚刚沈随安看人陆湫吃饭还挺斯文的。
沈随安拿了两个小碗,把那汤给陆湫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接着把饼也给分出去几个,才允许沈明琦动筷。沈明琦撇撇嘴,也没不满,继续吃饭,反正剩下的大头都是她的。
这下就算慢慢吃也不会发生意外了。沈随安满意地点点头,也低头继续吃。虽然她们沈家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过因为小妹吃饭时不爱说话,只顾着往嘴里塞东西,陆湫刚刚又掉了眼泪,所以现在是没人出声的。
只能听见碗筷碰撞,口中咀嚼,喉咙吞咽的一点点轻微动静,三个人就着这些声音,吃完了一顿饭。
沈明琦落筷之后,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沈随安也不好当着陆湫的面问怎么安置他这回事,只能目送小妹离开。
等陆湫也慢吞吞吃完饭,好情绪,仆役已经把碗筷都收拾走了。
除却一直站在一旁守候的墨竹,这里只有沈随安与陆湫二人。
*
眼前的小少年很局促,他身上穿的是沈随安的旧衣服,也不知道小妹从哪个柜子里翻出来的。
论身量来说,沈随安比陆湫高一截,不过差得也不多。她以前的衣服在陆湫身上倒还算合身,唯一的问题就是,女子的衣服大多是短领,没有男子衣服那个立领,遮不住喉结,所以陆湫脖子上围了一条稍显突兀的暗色小领巾,应该是他自己的。
“逸欢姐姐……”他来回看了沈随安好几次,才终于做足心准备,嗫嚅着开口,“谢谢……那个,饭很好吃,还有药膏也……那些一定很贵……”
“但是,我身上没有太多钱,只有三个铜板了……”他小声说。
可怜巴巴的三个铜板被陆湫排开在桌上。他自己也知道这点钱无济于事,可这是他仅剩的积蓄。
“……我、我之后肯定会还的!”他干巴巴地补充,“不过,我欠逸欢姐姐的太多了,恐怕要好久也还不清……”
“也没人要你还,”沈随安笑道,“而且你是小妹带进来的,还我做什么?”
“还给你,就可以……”他抬起头,双眸炽热,“多看看你。”
“陆湫,”沈随安摩挲着手边的玉骨扇,偏头问他,“你很喜欢见我吗?”
“嗯!”这个回答倒是毫不迟疑。
“那最好用正经一点的方式来看我,”她弯了眉眼,“就当陪我解闷儿?”
“可以吗……!”陆湫双眼都亮了,身体前倾,似乎就要坐不住了,但很快,他又颓丧下来,“但、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沈随安蹙眉,“去哪儿,还要回军营?”
“不是……应该就是往外走。我本来想,等在外面攒点钱,回来接爹爹的时候再来还给你钱的,”他解释着,“我若是留在这边……家里人不会允许我不结亲。她们给我找了其他女人,但我……不想去,也不想见。”
“准备什么时候走?”
“应该是,骑射会结束。”
“这样……”沈随安沉吟片刻,“那今晚你先歇息在这里吧,我给你找个房间,明天正好跟我们一起出行,毕竟沈时夕也是沈家人。”
“啊……谢谢,逸欢姐姐。”陆湫的目光满是纠结,似乎没想到沈随安就这么轻易地掠过了他要离开这个问题,但他又没办法多说。
“说起来,你这个,”沈随安指了指脖子,示意他那条领巾,“要换一条吗?”
陆湫反应了一小会儿,然后呼吸停住了,下一刻就站起了身。
“……在这里换吗?!”
眼前的少年骤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他脸颊通红,明显还是羞涩的,但眸光却暗含期待——男子的喉结给女子看到,就算失了清白,其实要看喉结,要给男子送领子或者领巾,也算是一种女子想要男子的说法。
沈随安:……
总觉得现在说明其实是去沈涵那里要一条领巾给他,是不是有些破坏氛围。
但智让沈随安还是拦住了陆湫差点就要解开领巾的手。
“不是。”她说。
“……噢。”陆湫呆呆地应了声,失望地坐了回去。
第28章
第28章
手中的帕子上还带着浅淡的香气,帕子角落绣着一朵兰花,素净淡雅。
陆湫将沈随安给他的帕子叠好,放置在衣襟内,贴近心脏的位置,才算安下心。
他被沈随安放置在了另一处偏房,脖子上的领巾也已经换了一条。那个男侍说,这条领巾出自沈府的幺子沈涵,不需要解释,陆湫大概也能猜到,这应该是沈涵所拥有的无数领巾中十分不起眼的一条,尽管这一条已经比陆湫见过的所有领巾都漂亮了。
下午的饭菜是沈家仆役送来的,沈随安似乎吃过午饭就出了门,除却那些仆役,就只有沈明琦过来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而已,见他不缺什么,也离开了。
之前一直在外逃窜,即使是闲下来也得顾忌身边有没有形色诡异的人,现在忽然放松,陆湫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但此时毕竟是在别人家,又不敢自己出去胡乱走动,只能百无聊赖、换着姿势发呆。
按来说,他既然在云水居,那么沈随安的房间其实就与他相距不远。如果不要脸面一点,出去摸一下路线,或许可以干一些更为胆大的事情。
比如,半夜爬床。
陆湫晃了晃脑袋,把刚刚脑内浮现出的荒唐至极的想法给丢出去。的确,这个办法能让他有那么点机会留在这里,但陆湫承受不了沈随安对他的厌恶,也不想以自己龌龊的心思,去玷污永远干净温柔的逸欢姐姐。
还能怎么办呢?
以他的脑子,应该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之前的计划他想等到骑射会的时候再说,如果提前,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随安。
而且,具体要不要实施,还得容他再犹豫一晚——因为对象是沈随安,所以他才如此慎重跟小心。
那今日,不如等到逸欢姐姐回来……按照她说的,去给她解闷儿吧,如果逸欢姐姐见到他可以开心一点也好,他愿意当逸欢姐姐的玩物,供她取乐。
玩物,玩具……
原本还瘫在床上的小少年忽然就醒悟了。对啊,其实他也并非身无长物,怎么偏偏就忘记了!
陆湫眼睛放光,兴冲冲地出了门,准备去找沈明琦要点材料。
*
沈随安今日要入宫送画。
陛下勤政,大多时候都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和处政务,只有少数时间会不在。今日也如此,沈随安见有人来迎,便知道陛下早已预料到她的前来,于是径直走了进去。
御书房不仅有陛下,还有如今已满十九周岁的皇太女宋荆。母女二人一坐一立,看起来氛围不错。沈随安记得,南方近期出了洪涝灾害,在之前跟陛下见面时,她曾提过想让太女前往南方赈灾,稳定民心,安抚百姓。
宋陌这个皇位,是抢来的。但或许也因此,她深知只靠站在高处的俯视是没办法真正看到人间的,所以她对自己的女儿极为严苛,也更想让她们亲眼看见、参与进民众的生活。
当初宋陌力排众议,越过君后,立了贤君之女宋荆为太女,就是因为君后之女宋勉的性子过分清高傲气,受不了挫折,被养得有点桀骜了。而宋荆却是个能做实事,才学过人,且非常有胆色的。只需经过磨砺,便能成为一任良君。
“逸欢姐,”见了沈随安,宋荆笑起来,语气亲昵,“母皇正念着你什么时候能来呢。”
“这不就来了。”沈随安甚至都没行礼,直接大步走向前。
对于如此冒犯的举动,殿内无一人惊讶或者阻拦,显然是都习惯了沈二小姐的随性跟陛下的放纵。要知道这沈二小姐,可是小时候扒在陛下脑袋上玩冕旒,都只引得圣上一笑而过的人,只要没有旁人在,圣上允许她不做那些多余的礼数。
见宋荆帮忙挪开了那些奏折,沈随安便展开了画卷,将那副工笔画完整地呈现在二人面前。
浅淡的色彩,细腻的线条,颇具神韵的人物,以及周遭繁复的景物,都足以看出沈随安的画工,以及她在这幅画上所花费的时间与心思。
“逸欢,”宋陌眼神软下来,不再有刚刚给女儿讲解策论时的凌厉,“这张锦儿,似乎比之前的要柔和些,是与你的心境有关吗?”
“或许是吧,”沈随安回答,“最近确实比先前自在了不少。”
“哦?发生了什么好事,不与朕讲讲?”
“陛下早就知晓了吧,”沈随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亲口说出这点子家事,怕是有些不合适。”
“哈哈哈,你这姑娘,还知道在朕这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宋陌笑了,“和离这么久,也不见主动和朕知会一声。也罢,如若我们逸欢看上哪家男子了,直接来这里指名就是,可别怕用了朕的名头。”
“那是自然。”沈随安温声应和着。
“不过……顾家幺子既然已经与你和离,那,”提起顾家时,宋陌的声音不再和方才一样平静了,语气透露出阴冷与挑剔,“你还想要他吗?”
“如果想,我就帮你留下。”
宋陌慢条斯地询问。在她口中,顾云熙仿佛是不值得在意的物件,只需看沈随安想不想要,而不是看顾家,或者是顾云熙本人的想法。
如果沈随安想要,不管那顾家幺子有多想逃,他都无法走出沈府一步,不听话那就折了双腿罢,再不懂事,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懂事,宋陌愿意把顾云熙的所有权交予沈随安。但若是沈随安无意……
“……不用了,”沈随安沉吟片刻,回答,“顾家幺子与逸欢缘分已尽,再无多余牵连。陛下不必多虑。”
“那朕可就不会收手了。”
“……说起来,先前坊间传言,说逸欢姐出门在外,被一男子当街求亲,是真是假?”宋荆插了句嘴。
“这件事朕倒是闻所未闻,逸欢,说说?”宋陌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事是真的,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沈随安想带过这一茬。
“胡言,”宋陌看样子却挺在意的,“你好歹是个国公府二小姐,哪里是随随便便一个男子就想攀附的?是他冒犯到你了?”
“不,陛下,那人……”沈随安思索该怎么去形容,“嗯……或许,还挺有趣,应该不算坏事。”
“难不成逸欢姐对那人有意?”宋荆询问。
“不清楚,”沈随安叹了口气,“一切都还没决定。”
“罢了,”宋陌头疼地看着明显有些意动的沈随安,“如果喜欢,那便无所谓,想要就娶回去,不必瞻前顾后。不过,还是得挑点有用处、会讨喜的,莫要跟先前一样,只受气,还讨不到一点好。”
“逸欢受教。”
*
“滚开、滚开——”
“不是我做的、呜……”
“你以为自己还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顾小公子吗?”
“还不是个被人用过的货色……”
“云熙弟弟,现在,你同哥哥们一样了——”
顾云熙从梦魇中惊醒。
纷乱的言语中充斥着恐怖的、怨毒的叫喊与咒骂,在意识中不断尖声嘶吼,可最伤人的不是那些锐利的话语,而是平静地、撕碎他遮羞布的叙述。他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大口大口呼吸,过了许久才勉强舒缓下来。
头好疼,胃也难受得紧。
白日被灌下了不少酒,顾云熙回到府中之后,连简单的清洗都没有,便浑浑噩噩地栽倒在了床榻上。那个负责侍候他的男侍如玉年纪小,没经验,根本就不懂得察言观色,竟然任凭他醉倒,给他盖上了被子就离开了。
好恶心,一切都好恶心。
周遭充斥着他身上的酒气。这酒不是好酒,闻着都令人作呕。可他那个时候,还是需要继续喝,只是因为那些女人喜欢看他喝,故意给他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他不喜饮酒,以前甚至可以说是很少喝酒。
“顾小公子,”那曾经追在他后面跑,他连个眼神都不想给的霍家长女霍奕坐在了他面前,“顾大人说,你是情愿陪我们喝这一顿的,对吧?”
“毕竟,以前的顾小公子可是非常难请呢……别说是一起吃饭,估计是连句话都舍不得跟我们说。”
“现在这幅模样,莫不是想要挑个新妻主?哈哈哈……”
“我们可不是沈二小姐那般温良的女子。”
“啧啧,也不知道那沈随安怎么想的,这种姿容的男子都舍得放走……”
“说不定是玩腻了……”
她们嬉笑着在暗中讽刺,而顾云熙能做的,只是装作听不懂,然后尽可能地笑着接受她们的一切刁难。今天也是这样,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或许以后……都会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姐姐与哥哥们所经历的。
他懂得了哥哥看向他时,眼神中浓烈的嫉妒与憎恶了。在此之前,他是被排除在外、唯一干净的。而现在,他们都一样,被折断了傲骨,卑躬屈膝,扮演者听话的、供人调笑的物件。母亲只保证了,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不会让他们死。
但也仅此而已。
必须要这样吗?他问过。母亲只是沉默。末了,她说,如果想活下去,就去做。只需要忍耐一点言语,承受一点压力,让她们愿意去看在一点薄面上,不去平白污蔑二姐便好。
说起来好像很轻松一样,毕竟名义上,他仍然与那些家伙身份平等。对方也知道分寸,她们把恶意藏在暗处,没有拿到明面上,好像是一场人尽皆知的做戏。
可他不想以这样的姿态活着。
熬过今夜,明日还要出门。没完没了,好像永远望不到头。讽刺的是,她们邀请顾云熙去的草场,是曾经沈随安带他去过许多次的。
他很熟悉那里,即便曾经的顾云熙总是不喜欢被带去草场。那里有沈随安的马儿,他不擅骑马,沈随安想教他,总被他拒绝。他抱怨为何沈随安限制他的自由,不让他出门,他向往那些可以出门赴宴的公子,想要成为他们中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但当他真的拥有了“赴宴”的机会,一切也都不同于往日了。
“只要你还是我的夫郎……”那个女人曾经用轻缓的语气,安抚着他,“就可以信我。”
他已经不再是沈随安的夫郎了。
*
沈随安回府时,夜色已深。
今夜月圆,云也多,不冷,能听见虫鸣。
因为被留着用了晚膳,还陪着陛下去御花园走了一圈,今日回府的时间晚了一些,不过沈随安并不疲惫。这个时辰,妹妹应该已经歇下了,云水居应该十分安静。
不过她刚踏进自己的院子,便听到了身边人的声音。
“逸欢姐姐!”小少年从旁边的果树跃下,小跑着赶过来,“你回来啦。”
眼前的陆湫看着精神好了许多,蓬松还带着微卷的长发早已干透了,扎起高马尾,像是尾巴一样在脑后摇晃。
“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待着?”沈随安发现自己见到陆湫就总忍不住想笑起来,对方见到她时显而易见的向往与欢喜让她也不由得被感染。
“想等你,送你个礼物,”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从背后拿出一个小东西,“不过……做得不是很好。”
那东西大概一掌大小,还带着陆湫的体温,这里有点暗,看不清楚,不过通过质感,她大概能感受到,那似乎是个人形小木雕。
“今天做的?”沈随安将木雕拿在手中把玩,颇为意外。
“嗯!”他说话的时候好像站不住,就在沈随安跟前乱走,一刻不歇,看起来之前来沈家参加接风宴,还真是把他压抑坏了,“我去找闻序姐借了点工具,然后她给我弄了块木头。”
“这雕是……?”沈随安仔细摸了摸手中的小人儿,摸到了那人手中折扇形状的东西,猜测着,“我吗?”
“如果你喜欢,那就是,”陆湫没有直接说,挠了挠脸,语气弱下来,“要是觉得不好看,就当成别人吧……”
“怎么还当别人。”沈随安失笑。
“我、我是想做成逸欢姐姐的样子来着,但总觉得差了很多……”陆湫耷拉着脑袋,“对不起,我手艺不太好,等之后练好了,再多给逸欢姐姐做几个。”
“好,”她应着,抬头看了眼天空,“这里其实也看不清楚……”
陆湫见她不说话,犹豫着抬头,不知道沈随安在看什么,也跟着她一起看。
“陆湫,”她轻声说,“要不要随我去屋顶,看看月亮?”
第29章
第29章
“沈二小姐当真喜欢自降身价,”顾云熙秀眉蹙起,“也不知是把自己当了暗卫还是当了贼,总要上房子跟爬树。”
“想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
说罢,眼前的青年一甩衣袖,冷然离去。
顾云熙不喜欢这些。沈随安记住了。
于是她邀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在看到什么喜欢的景色时,她也再不会想起要带自己的夫郎也看一看。
沈随安喜欢看月亮,看花,看那些每日相同却又不同的景物,看自己院子里的春去秋来,看落雨,看飘雪。和那些文人墨客一样,她也钟爱花鸟风月,节气变化,偶尔灵感迸发,随手便是一篇诗文或画作。
志趣相投的人,并不都能时时相会。沈随安在沈府很自在,但她仍然喜欢天天往外跑,其实就是因为,她不知要跟谁分享那些不起眼的、简单的风景,与那一点一滴的欢喜。
在少年时的沈随安心中,如若要娶夫郎,最好是可以与夫郎分享自己心之所感的。但每每当她这样说,姐妹们总会不解,毕竟她们认为,男子虽然要学习琴棋书画去充实才学,但那些更为深刻的、精神上的事情,还是得靠女子去钻研。
沈随安觉得,她也不是非要别人做到与她一样。在她的眼中,万物皆有光彩,她想要的是,有人不问原因,不纠结意义,不会旁人的话语,只是陪着他,在她身边,一起走一走,看一看,听她说说话,便好。
她想有人同行。
后来,她就连这一点念想也断了。不知是受了家中人影响,还是被耳濡目染地熏陶久了,沈随安抛弃了那些无望的想法,不再追求什么精神上的陪伴,只希望夫郎可以安心跟她过日子。
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只能将自己发现的美,倾注在画,倾注在字,倾注在文章中的准备。她都已经要说服自己,有些事情不必寻求共鸣,不必宣之于口。
可是今夜,月光明亮。
银白色的光芒给那瓦片都镀上了一层亮色,像是水的波纹,跃动在夜空之下,而天空中云层薄厚不均,犹如巨大的鱼影游过,纷乱缥缈,让人不由得畅想,九天之上,是否真的存在鲲鹏。羽化而登仙,又该到了哪里?
如果是陆湫……沈随安不免会去猜测他的反应。她知道,陆湫应该也不懂得自己复杂的思绪。
但,他会和自己去看看月亮吗?
这个说喜欢他的,热烈而冲动的少年,会选择在这一刻,停留在她身边吗?
或许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沈随安意识到,自己开始对陆湫抱有期待。
眼前的小少年在听见她这句话之后,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扬声道:“可以吗!”
干净而纯粹,喜色溢于言表,连语调都高了一些。
“我们要怎么上去?搬梯子?还是直接翻上去?”陆湫跃跃欲试,张望着云水居院子里有没有适合上屋顶的位置。
陆湫满足了她的期待。
“别急,”沈随安笑了,也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待我去拿些糕点。”
*
“凶我做什么!”陆湫跟乌裘大眼瞪狗眼,又不敢动作太大,怕伤了这小狗,“又不是在你饭盆里抢吃的!”
“汪!”乌裘不服,咬着陆湫的裤腿不让他走,看样子是对陆湫帮忙拿东西这件事极其不高兴。
“不懂事,”沈随安俯身,抱走了凶巴巴的小黑狗,交给墨竹,“你陪它玩会儿,给找点肉吃吧,上屋顶不方便带狗。”
被墨竹强行抱走的乌裘一直在乱蹬,又挣脱不开,乌溜溜的一对眼睛似乎都有着人一般的幽怨,像是在控诉沈随安见了别个就忘记了它一样,看着像个小怨夫。
“走吧,”沈随安喊了一声陆湫,“有梯子,不需要翻墙。”
“好!”陆湫不忘了回头朝着那小狗做了个鬼脸,这才步伐轻快地跟上沈随安。
沈随安是极好的人。
如果让一年前,尚在军营的陆湫去想,他大概想破脑袋也预料不到,自己能够有进入沈府,跟沈随安并排坐在云水居的屋顶,一边吃糕点,一边看月亮的时候。
嘴中的糕点是绿豆糕,甜味不浓,清凉柔软,口感细腻。他们带上来的分量不多,只有七八块而已,拿了个小盘子装着,放在二人中间。陆湫爱吃,但吃得很慢,也很珍惜,不敢多贪嘴,生怕吃得快一些,沈随安就要提前结束这次的赏月了。
身边的人确实是在赏月。
陆湫悄悄望向沈随安的侧脸。
那双似乎永远带着春水的双眸,凝视着遥远的天边,月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轮廓,清丽,俊雅,好看到让人失神。只有在此刻,陆湫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有人说沈随安是明月之才。
她比月色夺目。
“让你赏月,一直看我做什么?”沈随安不经意开口,叫醒连吃东西都忘记嚼的陆湫。
“逸欢姐姐比月亮好看,”陆湫没有犹豫,直白地说出心之所想,“月亮每夜都能看到的,不足为奇。但逸欢姐姐……不是总能看到。”
“哦?”她了鬓角的发丝,“你之前应该也看过月亮吧?不是看见,而是真正地,仔细去看。”
“有啊,”陆湫点点头,咧嘴笑了,像是很乐意被问到这一点,“在边塞的时候总是会看。”
“边塞的月亮是什么样的?”沈随安似乎很好奇,歪头看他,“讲给我听听。”
“那里的月亮特别大,比现在这个要大好多,”陆湫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绿豆糕,比比划划,“要是上了树,站在高处去看,会有种好像伸手就能碰到的感觉。”
“月亮上有影子,有图案,不知道是不是仙人的居所。我阿姐以前跟我讲,说是只有犯了大错的仙人才会被赶到月亮上去,她说,月亮特别冷,冷到像是活在终年不化的冰洞中。”
“……我曾经见过海,海浪拍打礁石,好像随时能把人卷下去,比任何志怪故事中的鬼都要吓人。那时候的月亮,像是被海一点一点吃掉一样,慢慢沉入最远处的,看不见岸的水中。”
“如果是在草原,夜晚广阔,风声喧嚣吵人,那里的月亮是最亮的,亮到草地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能见到白花花一片,风一吹,浪花一般翻腾起来,发出分辨不出来源的响动,有时候风太猛烈,营帐都会被吹走……”
忽然,陆湫停住了自己一时没控制住的话头,忐忑地看向身旁的沈随安。逸欢姐姐已经许久没说话了,一直在听他说些无聊的东西,陆湫怕自己说得太多,惹她不高兴。
可身边人只是笑,望着他的眼睛,一如她刚刚望向月亮时,那般专注,那般认真:
“我喜欢听这些,陆湫。”
“还有呢?”
她说,喜欢。
在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陆湫一人。
“我、咳,那个——”
陆湫呐呐半天,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绯红慢慢爬上了少年的脸颊,他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脸比被人拿热水泼的时候还要烫,只能笨拙地咬了几口糕点,想用绿豆的凉意让自己降降温。
“等、等我准备好了……”陆湫将口中的糕点咽下肚,小声说着,“就、再说给逸欢姐姐听。”
“好,”沈随安答应了,“我等你。”
“……嗯。”
可是,他明天就要走了。
要等多久,才能再次相见?
“……其实,还是能看出来是我的,”沈随安见陆湫不再说话,于是像是在把玩着手中的小木雕,“做的真细致,小涵肯定会很喜欢。”
“如果逸欢姐姐不嫌弃,我还可以做很多,”陆湫低声说,“等之后回来,一齐送过来。”
“这倒不必,”沈随安失笑,“太麻烦了。”
“不麻烦。”
他说。
“我愿意的。”
在心中描摹她的容貌时,陆湫只会开心。他不介意沈随安把自己做的东西送给弟弟,只要她喜欢,只要能派上一点用场,陆湫就不算白做。
陆湫没能说出来,他每次看向月亮,想到的不是什么景色多好看,月亮多美,而是沈随安的面容。或许也不止是看向月亮的时候。不管是在边塞,还是在王城,即使月亮看起来不一样,对于陆湫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身在王城时,他可以知道,自己离沈随安很近。
而此时,应该会是最近的一次。
……他不想走,不想走。他一点也不想离开沈随安,一点也——不想让她,把这幅样子,留给其他男子。只要想到沈随安会娶别人,会用温柔的目光看旁人,他就嫉妒得想提起武器,去练个千八百次棍法刀法。
毕竟他又做不到去伤害逸欢姐姐心悦的人。
为什么家中人都想把他嫁给旁人?为什么他不成婚就没办法在这里立足?为什么他没有能力挣脱一切,笨到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摆脱掉所谓的必经之路?
真没用,陆湫。
真没用。
陆湫垂下脑袋,低声开口:“明天的骑射会,逸欢姐姐想赢吗?”
“嗯?”沈随安声音疑惑,“只要参加了,就没有愿意输的吧……怎么?”
“只要逸欢姐姐想,”陆湫缓缓抬眸,咬了咬口腔内壁,把自己疼得清醒之后,他才开口,“我就会去做到,我可以帮你。”
他说得很慢。
“用尽一切。”
“假如、我真的做成了,”陆湫吸了一口气,像是那次当街求亲一样,不管不顾地,抛弃智,但仍然忐忑,“逸欢姐姐……可以奖励我,一个吻吗?”
“不需要嘴唇……”他狼狈地,卑微地,乞求,“脸颊也好,其他地方也好,让我碰一下逸欢姐姐的手也好……”
“一下就好……”
第30章
第30章
“好。”她说。
陆湫恍然醒来。
夜晚的记忆模糊而渺远,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如梦幻,如泡影,显得极为不可思议。陆湫很少喝酒,他曾经在军中尝过沈明琦奖励给下属的酒水,结果应该是不胜酒力,咂吧几口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记得什么滋味,之后就不喝了。可是,陆湫觉得,沈随安对于他来说,像酒。
一看到沈随安,他就会和那些喝醉了的将士一样,做些冲动的事,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脸上通红,心跳没了规律,记忆断断续续。
他有些不敢相信。
逸欢姐姐,答应了。是真的还是假的?答应的是他那句话吗?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可以被允许一个亲吻吗?
记不清楚。
其实他最开始,是想要不提前说出来,等到临走前,直接去亲对方的——即便只是想亲一下对方的脸颊。他怕问了会被拒绝,他怕沈随安会觉得他不检点,怕沈随安露出哪怕一点嫌恶的表情。但他还是问了,原因无他,陆湫是真的做不出这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顾心上人意愿的事情。
而且,沈随安说,她可以等他准备好,再继续讲述那些外面的故事。陆湫还想告诉她,很多很多。如果这样做了,他怕沈随安再也不愿听他讲了。
于是他问了出来。
而沈随安好像……没有拒绝。
是真的吗?
陆湫用力揉了揉脸,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大声喊了好几嗓子,才从床上爬起来去清洗。
据说,被他借用名字的那个沈时夕早已定居南方,许久未回王城,所以他皮肤颜色深了点倒也不影响,只需换身衣服,再稍稍模仿一些女子的习惯和动作,就没人能过多在意。
他早已跟沈家姐妹说好,谎称沈时夕风寒初愈,喉咙还未恢复完全,难以发声,不方便交际,为了身子着想才戴了面罩。沈明琦给他的外衫也可以遮住喉结,他只需全程跟沈家姐妹待在一起,便不会被怀疑。
当然,毕竟戴着面罩的人还是比较特殊,即使有沈家姐妹作为担保,被皇家那边着重观察是难以避免的,他须得小心一些,不能做出任何疑似冒犯的举动。
清早的时候,沈家男侍就给他送来了今日的装束——一身墨色劲装,简单利落,上面绣有稍浅色的暗纹,因此并不显得过分单薄。与之搭配的还有女子制式的面罩,可以帮他遮挡面容。
那男侍告知了陆湫,待他用完早膳之后,还得被稍微修饰一下,来改变些许眉眼的形状,防止被见过他的人认出。早膳在不久后就送到了屋内,陆湫有些可惜,没能跟沈随安一起吃,但想起自己昨天吃个饭还掉了眼泪,他也不免觉得有点丢人。
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今天最重要的,是要完成昨天说过的目标,是要名正言顺地——好吧,或许并不怎么名正言顺,还是只能在私下进行,不过总比他不经过沈随安同意,强行去做要好得多——去触碰到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留着这一点念想,离开。
*
“你说,我这样做会不会太像坏人了,”沈随安已经吃完了饭,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虽然沈明琦嘴里正忙着嚼东西,一直没回话,但她知道对方在听,“要是把他吓到了怎么办?”
眼前的沈明琦捧着大碗喝汤,又把最后一筷子面嘬到嘴里,等到咽下肚,拿帕子擦了嘴之后,才回复自己姐姐的话:
“吓不吓到我不清楚……不过,他应该不会怪你。”
“确定吗?”
“确定,”沈明琦抬了抬眼,表情正经,“二姐,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么欺负人。”
“哪有,”沈随安眼神无辜,“我都没欺负过你跟小涵。”
“是因为你之前那个夫郎吗?”沈明琦直白地问,“二姐好像对陆湫怀疑得太多了。”
“这么一说……或许是呢,”沈随安挪开视线,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不过,毕竟你跟他更熟悉一些,我和他还没多深入接触,有些戒心很正常吧。”
“嗯,反正陆湫这人心思直,没什么好担心的,”沈明琦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十分放松,像是讲述着一件普通的、习以为常的小事,“就算真欺负他了也不打紧,只要是二姐,对他做什么应该都没关系。”
“连你都这么认为?”沈随安讶异,但沈明琦没回话。
“二小姐,”有人叩门,“陆公子已经收拾完毕了。”
“带他过来吧。”沈随安吩咐。
在进门之前,她就已经听到了小少年轻快的脚步声,他应该走得相当快,连敲门这样的礼数都忘记了,直接就拉开了门。
“逸欢姐姐!”遮住了一半脸的陆湫只露出了眉眼,因为面罩的遮挡,他的声音有点发闷,即使是这样,也挡不住陆湫语气中的迫不及待。
在男侍的修饰过后,陆湫眉目间的英气更甚,即使他此时是笑着的,也忽略不了他身上那股张扬的凌厉。他的鞋子应该也是加了东西来垫高,整个人比之前看着修长了许多,就连那头有些醒目的卷发,都被盘起了女式发髻,显得利落而干净。
打眼一看,完全看不出是个男子,只觉得他像个十七八岁、正年少轻狂,不懂得收敛气场的大姑娘。
“还挺不错的,”沈随安评价道,“你之前在军中也这样打扮吗?”
“那没有,”沈明琦插嘴,“他军中的打扮特别随意,可不及现在这样讲究。”
“沈明琦!你别在逸欢姐姐这里乱讲!”陆湫被熟人戳穿了,臊得连一声闻序姐都不叫,没大没小地喊了沈明琦的全名。
“好了,”沈随安拍拍身边的座椅,“坐会儿,等下一起走。”
“嗯!”
陆湫十分听话,没再争,端正地坐在座椅上。他本身因为在军中久了,身上有些习惯都带了些女子的随性,不像通常的男子那样拘谨,现在穿了女装,倒是比之前穿男装更为自在。
“说起来,这次骑射是可以自己带马的,”沈随安看向陆湫,“不知道你习惯什么样的,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挑了一匹,但你要是不太适应,也可以骑皇家那边的马,她们那有温驯一些的。”
“我用逸欢姐姐挑的!”陆湫想都没想,直接答应。
“哦?”沈随安看出来了,他应该是不了解,温声解释,“我手上的马可都算烈马,连性格稍好的几匹,也有些难以驾驭,到时候如果不行就不要勉强自己。”
“没关系,”陆湫听完,依然与之前态度一致,“只要是逸欢姐姐挑的,一定是最好的,我可以做到的。”
“好,”沈随安看出了陆湫性子里也带着倔,便不再提,“那就试试。”
排除仆役那些,沈家拿出的三匹马都各有风采。
沈明琦的马名为破障,是一匹锈黑色战马,名字是个道士起的,那道士说她的马有看破虚妄、逼退鬼神的能力。沈明琦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但这是与她一起征战多年的老伙计,所以她仍然愿意用,破障应该也是喜欢出去奔跑的。
沈随安的马,淡黄色皮毛、银鬃毛的那匹名为踏苍,是沈随安于十九岁那年驯服的马,脾气大得很,又娇气又金贵,经常惹得草场那边的驯马师头疼。因为外形出色,体质优越,所以踏苍的身价也相当惊人,还是太女殿下出面,才让沈随安拿到了这匹不可多得的好马。
而另一匹名为追云,是匹红毛黑鬃的长毛马,虽然没有踏苍那样金贵,但它胜在稳定性强,体格也强壮,在信服身上人的前提下,它可以发挥出极为强大的能力,如果是真正认真来比赛,沈随安一定会选择追云作为伙伴。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她则是把追云给了陆湫使用,如果陆湫可以驾驭,追云也能成为他的助力。
一见到沈随安那两匹马儿,陆湫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兴奋劲儿了。他以前鲜少见这样的好马,即使是见到了,人家也不会让他触碰一下,更枉说亲自去骑。不过趁着还未出发,沈随安让他去熟悉一下追云,给喂点吃的或者试试骑一骑,牵着走一走也行。
*
出乎沈随安意料的是,陆湫似乎天然就懂得如何与马沟通。
他与追云熟悉的过程很快,甚至还跟旁边的踏苍都达成了友好的关系,一向不爱被人触碰的踏苍可以允许陆湫去摸摸它的鬃毛。这让总是被动物排斥,只有一个乌裘天天追着她的沈随安十分羡慕,遥想以前,她驯服这两匹马可是没少花时间,而陆湫不出一会儿的功夫,能达成她几个时辰,甚至是一整天的进度。
看样子,陆湫说的“可以做到”,还真是没搀半点水分。
沈家一行人骑着马赶往了骑射会的所在地,那是一处皇庄外围的林场,有很久之前开拓出来的、专门用于马球赛的场所,旁侧也有一片面积足够大的树林用于狩猎活动。上午进行的是马球赛,而用于狩猎的动物早已提前一段时间放置在了林中去适应环境。
沈随安携妹妹、陆湫,还有沈家仆役,在宫人的指引下安置了诸多物件,她扫视一圈场地,注意到了不远处对着自己挥手,动作颇有些好笑的曹语霖,还有一直想让自家哥哥冷静一些,满脸无奈的曹思远。
毕竟是按照家族划分的营帐,在其他人还未安置好的情况下,曹语霖不方便到处乱跑,所以只能用这种形式跟她打招呼。沈随安也礼貌地挥手当做回应。
“二姐,”沈明琦喊了她一声,沈随安回了头,看见了她身边的宫人,“陛下要见你。”
“就来,”沈随安下了马,吩咐驯马师安顿好踏苍,“一会儿抽签分组,闻序你去吧。”
“知道了。”沈明琦答应一声。
“逸欢姐姐……”旁边的陆湫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皱着眉头,小声叫她,“那个——”
“等我回来。”沈随安暂时没时间看照他,只是安抚了一句,便随着宫人离开,前往陛下所在的位置。
或许是错觉吧。陆湫想揉眼睛,又怕弄花了脸上的妆,只好忍耐下来。
他刚刚看到了一个人影,似乎很像之前在街上遇到的,曾经与他交手过的盗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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