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她不是潘金莲 > 【番外合集】
    第106章 番外·归家(一)


    自那晚从水底浮起来, 时修照旧住回了监房, 至于他私自越狱, 周大人硬是半个字没提,只装作毫不知情。还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什么? 如今姜辛已死,而且死得其所, 一切不是自然推给他担着。这时候再要争,也是曹善朗与姚时修去争,他一个芝麻绿豆官, 且不悄悄的,还乱出什么头?


    周大人不寻衅挑事,时修亦无话可说, 横竖该说的, 他都写信告诉了他爹,只看他爹在朝中如何周旋,他每日只管高枕于监房, 等朝廷的旨意下来。


    却怪,住了这半个来月, 也不见西屏前来探望, 他娘前面倒来过一回,见他没什么大碍,后面也不曾来过了。每回问臧志和,只是支支吾吾说太太和姨太太都不得空。


    “她们到底有什么可忙的? ”时修散漫地坐到桌旁去, 一摸茶壶, 有些凉了, 便叫来狱卒换新的茶来。


    那几个狱卒一看周大人并不曾问时修私自出狱,也未曾责骂他们当差的一句, 就猜到以眼下的情形,时修官复原职想必是不远了。因此服侍他服侍得比往日还勤谨, 一刻不敢懈怠, 忙不迭就去换了新茶来。


    臧志和亲自赶到门外接了, 殷勤备至地给时修倒茶, “太太和姨太太在家收拾东西呢, 等朝廷的旨意下来, 大人肯定是要官复原职, 提早打点好行李咱们好回江都去啊, 免得临到跟前乱忙。”


    算算日子, 朝廷的旨意下来恐怕还得十日上下, 再急也急不到这会。时修呷着茶, 总觉不对, 那晚水上浮起来, 回去的时候, 他和西屏共乘一驹, 西屏湿漉漉地坐在他怀里, 虽然不说话, 却紧攥着他肩上的衣料, 十二分的依赖眷恋, 一刻也不能和他分离的样子, 这时候怎么又舍得不来看他?


    他抬起头, 歪着脸, 眼中满是怀疑,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


    臧志和呵呵连笑, “我岂敢欺瞒大人? 这不是太太想带姨太太一道回江都么, 这些日子正忙着和姜家商议呢。”


    时修冷笑, “有什么可商议的? 难道姜家敢不答应? 哼, 他们自身都难保了, 还敢强留人?”


    臧志和趁机转开话头, “这姜家一定就要完了? ”


    他搁下茶盅, “七.八分准吧, 姜家讹诈民田的事我爹一定是会上报朝廷, 姜辛虽死了, 总不能就如此算了, 曹家不肯让出田地, 那么就只能姜家吃亏了, 少不得要拿他们家的钱赔给那些农户。”


    臧志和叹了口气, “这也算宽慰了郑晨的在天之灵。”说着冷哼一声, “真是便宜了周大人, 我看郑晨明明是他和姜辛合谋杀死的, 如今他只管全推到姜辛头上, 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


    时修早虑到这点, 可惜汪鸣已死, 无人可指证周大人, 迟骋等人本来就有疑罪缠身, 如今人又不知躲到了何处, 更不可能出来指证他什么。好在讹诈民田一案, 就够周大人喝一壶的了, 朝廷即便给曹家留情面, 也不会给这小小县丞面子, 还不是拿他开刀。


    这世间之事, 烦就烦在这里, 黑不黑, 白不白的, 是非善恶总不能分明, 就连自己如今不也有些包庇之嫌么?


    说到包庇, 又惦念起西屏, 话锋便转回她身上, “我问你, 是不是六姨和我娘在家, 闹僵了? ”


    不是没这可能, 他娘虽不通官场之事, 可家务事却是明察秋毫, 那几日为西屏失踪, 他急得吃不下睡不着, 明眼人一瞧就能瞧出些端倪来, 何况女人天上在这种事情上嗅觉敏锐, 想不起疑也难。


    西屏一向就对他娘存着份感激之情, 若是他娘对她说些什么“深明大义”的话, 她未必不会听,会不会她早走了?


    想到此节, 时修屁股上如同着了火, 噌地跳起来, “六姨是不是给我娘赶走了? 你休要瞒我! ”


    臧志和从床上起身, 连跌摇手, “没有的事! 太太怎么会赶姨太太呢, 我拿人头担保没有! ”


    时修半信半疑, 想到“她走了”便恐慌, 还有种欲断无肠的空惘。隔了会, 跌回凳上, 自己喃喃嘀咕, “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你们可千万不要哄我, 不要哄我——”


    “没有哄你, 姨太太好端端在庆丰街住着呢, 大人只管放心。”臧志和最不会扯谎的, 尤其在时修跟前, 只得稍微捂着嘴脸, “要不, 大人有什么话要对姨太太的说的只管告诉我, 我捎回去。”


    时修哪好意思告诉他? 只得瞅他两眼, 算了, 摇了摇手。算得不甘心, 脸上有种无可奈何的委屈的神气。


    他哪里知道西屏是病了, 那日跌进水里, 回去的时候又吹了风, 撑到次日便倒在床上起不来。她一向少病, 不知为什么这回病得格外厉害, 好像骨头给人抽走了似的, 身体里只剩虚空, 所以必然坍塌下去。


    她起初也不知道为什么, 隔两日有些清醒了, 听见秋风瑟瑟, 太阳还是那太阳, 不过冷了。自己睡在床上, 想到余生再没什么可忙碌, 觉得从前十几年是望着一座山在赶路, 终于走到了, 山却不见了, 天地间是巨大的茫然空虚。


    她睡在东厢里, 懒懒地蜷在床上, 枕着时修的枕头, 盖着时修的被子, 隐隐还闻着他的气味, 她把一只手放在枕边的一片苍白的阳光里, 感觉到一丝丝暖意, 那暖意是一种病态的缠绵。


    她久不见好, 可能是自己不情愿好起来。上岸是上岸了, 冷不丁踏实下来, 又莫名对这踏实有点不安。


    臧志和回来了, 正在院里问红药: “姨太太好些了没有? 大人总问, 我都要瞒不住了。”


    顾儿听见, 从正屋里走出来, “不许告诉他, 免得他又折腾, 老老实实在里头住几日, 只等朝廷的旨意一到就能回江都, 又横生些是非做什么? ”


    说话间, 走到东屋里来瞧西屏, 见西屏醒了, 还在罩屏底下就笑起来, “你午饭睡着就没叫你起来吃, 这会饿不饿? 想吃什么我叫红药她们做。”她走到床上坐着, 摸西屏的额头, “比昨日又要好点了。”


    西屏笑吟吟地在枕上看着她, “我不大有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的, 不然病更不会好。”顾儿嗔她一眼, 叫了红药进来, 按早上大夫说的, 吩咐煮药膳粥。


    药材要去现买, 西屏不大好意思, “就吃芥菜粥好了, 清淡点。”


    “清淡管什么用? 前头已经吃好些天的淡的了, 我看大夫说得不错, 要补一补, 这样才有精神抵过病气去。”


    这工夫黑猫溜了进来, 跳到床上, 顾儿忙抱住它, 走去案前, 倒了点茶水打湿帕子将他四个爪子搽了一遍才放它到床上去。它就卧在西屏枕边, 乌漆嘛黑的一团, 只两个圆眼睛亮晶晶地在西屏脸上打量。


    西屏看着顾儿, 不知该怎么说和时修的事, 从前不说是以为不必要, 事到如今躲不开的, 早晚得说。不过她想顾儿八成猜到了些, 但她不问是什么意思? 要是不情愿, 又何必仍然待她这样好?


    顾儿转过眼, 恰巧看见她的目光闪躲过去, 反手去挠猫的脖子, 微笑的脸上有丝怅惘。她心里一动, 想她这病总不好, 是不是有意逃避什么的缘故? 她这时候就是只猫, 刚从外头的寒天动地里走进间暖暖和和的屋子, 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有点怯生生的。


    顾儿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把她脸上睡散的头发撩开。西屏调目来对着她安慰性地一笑, 那笑好像是在说她很知足, 别的不要也不要紧。难怪她不肯好起来去探望时修, 也许就是故意疏远给自己看。


    本来时修的婚事要和姚淳商议着办, 这会她也顾不上了, 慢慢握住了西屏的手, 哑然一瞬, 然后失笑, “我一向就想讨个顶好看的儿媳妇, 挑来挑去的, 我看谁也不及你好看。”


    西屏的手在她手里轻轻颤抖了一下, 又对着她笑了, 笑得有点害羞。顾儿也笑, 彼此沉默着, 西屏尽管没看她, 只看那猫, 眼圈却红了。顾儿看着她半张脸, 不知怎的也流下泪来。


    直到红药端了药进来, 她才蘸干了眼泪, 拍了拍西屏, “起来吃药, 赶快好了, 咱们好去姜家收拾你的东西, 早点和他们家断干净, 咱们心头都踏实。”


    果不其然, 过两日西屏就好全了, 只是清减了些, 换了厚衣裳还是和先前一样瘦条条的, 坐在吴王靠上还是显得单薄, 脸上带着点红润的病气, 瞧着倒骤减了些年纪。


    难得这日大太阳, 吴王靠上有些发烫, 顾儿特地叫她坐在这里晒晒。南台从洞门进来, 就看见她背靠在柱子上屈膝坐着, 阑干上放着碗新瀹的茶, 揭开了盖子晾着, 茶碗里腾腾地冒着烟气。


    南台有好几日没来了, 才忙完给姜辛治丧的事, 这两日家中上下又缠着他打听朝廷的意思, 他将时修的揣测说给她们听, 都怕抄家, 所以忙着各自藏私财寻退路。


    这一忙, 就都忘了西屏, 袖蕊自从那夜逃回去, 次日知道爹死了, 紧跟着便大病一场, 至今没好, 根本没力气过问别的, 卢氏的娘家倒是来了人帮着料理打算。


    “朝廷要是抄家, 卢家舅老爷说就带大伯母和袖蕊回家去。要是只要银子, 往后生意上就交给舅老爷帮着照管。”南台站在吴王靠外头和她说, “这一向家里乱糟糟的, 一时不得空过来。我看二嫂倒好了许多了。”


    西屏歪着眼睇他, “那你怎么办呢? ”


    南台笑了笑, “我是一样吃朝廷的俸禄, 朝廷是抄家还是要钱都不与我相干。”说不想干, 到底心里也有些惘惘然, 他绕到廊上来, 与她对坐着, 觉得这世上唯一还和自己有牵连的, 就是她了。


    然而这一丝牵绊也是若有还无, 根本抓不住, 知道她有要随他们回江都的打算, 他一面为她高兴, 一面又觉得孤独。他仔细看她的脸色。倒把西屏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低下脸去, 想问这么瞧着自己做什么? 但心里知道原因, 所以又没问。


    顾儿走出来了, 看见南台, 倒好, 正要问问姜家的情形。便走来打听, 知道之后便转头催促西屏, “那趁这时候要赶紧把你东西的搬出来, 免得给人趁乱偷了去。你都有些什么在姜家?”


    西屏堵着嘴想了想, “倒没什么, 就是些素日穿的衣裳, 还有两三千银子, 是我的当初带去的嫁妆, 一直搁在那里没使过。”


    这钱还是从前张老爹爹留给她们母女的, 她娘死的时候还剩八千两, 这十几年来她花销了不少,


    从前对时修说“没穷过”, 倒不是假话。


    南台搭腔道: “银子可不是小事, 趁这时候那房里还有嫣儿看着, 该赶紧去搬来。”


    隔日一早, 顾儿便与西屏到姜家去, 那府中上下皆知姜辛挟持西屏被官府毙命之事, 衙门那头说了缘故, 是姜辛杀害女婿郑晨被官府追捕, 情急之下挟持了西屏。众人也不敢多打听, 但见着西屏,都觉得尴尬。


    姜袖蕊被绑时因给蒙住了眼睛, 也不知是谁绑的她, 况且病中, 又不及和西屏理论, 只是听见她要来搬东西, 硬是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叫了两个婆子来吩咐, “你们随二奶奶去搬, 是她的东西给她带走好了, 是咱们家的一件也不许人动! ”


    顾儿听这话有些不高兴, 好像当她们是贼, 便在她身上溜一眼, 低声咕哝, “谁稀罕你们家什么? 都是不干不净欺诈百姓得来的, 就是给我们我们使着良心上也过不去。”


    偏给袖蕊听见, 气得直咳嗽, 呛得眼泪直流, 当即就要张嘴骂。幸而那两个婆子看形势不对, 忙赶在旁悄声拉住她, “姑娘别动怒, 咱们姜家已经得罪了朝廷, 这会又要骂府台夫人, 这不是多找麻烦么?”


    袖蕊只得咬住嘴跌坐回椅上, 想到家里落到如此田地, 只得拍着炕桌怨天尤人, 口里直嚷不知作了什么孽。


    袖蕊只得咬住嘴跌坐回椅上, 想到家里落到如此田地, 只得拍着炕桌怨天尤人, 口里直嚷不知作了什么孽。


    西屏回过头来对着她冷笑, “你真不知作了什么孽么? 四姑爷家乡的事你当真半点不知情? 你明知道, 只不过你占尽了荣华富贵, 所以装聋作哑。”


    那袖蕊噎了一声, 瞪她两眼, 又接着哭起来。


    银子衣裳搬了四.五个箱笼回去, 正在门前卸着, 却见街上有几匹马跑来, 顾儿左看右看觉得眼熟, 直到人跑到门前来道: “这才离家多久, 连我也不认得了?”


    西屏一瞧, 原来是姚淳, 人比春天的时候瘦了一圈, 却看着精神不少, 风尘仆仆的, 乍一看真有点陌生。她知道时修将泰兴县的事情都写信禀告了他, 信上自然没说明她行的恶事, 不过害怕姚淳太聪明, 猜到一些。


    她心里很是跼蹐, 不敢去打招呼, 怕他不喜欢。但又怕显得心虚, 还是壮着胆气上前去喊了声“姐夫”。


    姚淳看见西屏, 不免想到时修信上说的那些旧案, 想多说两句以示关怀, 又怕做姐夫的惹上不好的嫌疑, 便只是尴尬地点点头, 喊了声“六妹妹”。他吩咐领路的两个驿卒自行回馆驿, 自己把马交给小厮牵进门, 指一指门前的箱笼, “这些是什么? ”


    顾儿见他瘦了, 料他必定是为泰兴县的事上京去了一趟, 分明心疼, 嘴上却不问, 反叱他, “不要你多管! 你怎么忽然来了? ”


    “朝廷有旨意下来, 我是直接由京城赶来的。”


    西屏听见, 忙来招呼, “进屋去说话吧, 姐夫连口茶也没吃呢。”


    在屋里少坐, 吃了碗茶, 正要叙些家事, 谁知那周大人便殷切切亲自着官服领着班轿马来迎, 姚淳一听, 满脸不耐烦, 却只得暂缓叙话, 换上官府到衙门去宣读皇上的旨意。


    果然与时修料想不差, 皇上下令姜家拿出十五万两银子赔补当年贱卖田地的百姓, 又罢了周大人的官, 并查抄一应家产充归国库。至于曹家, 曹大学士以丁家之名敬献了山西冶铁场将来五年的利润给户部, 便将在占田案中的过失敷衍了过去。而时修则查案有功, 官复原职, 仍令其继续任府衙推官, 又卖了姚淳个人情, 另得皇上恩赏良田二十亩, 黄金一百两。


    时修听后稍有不忿, “皇上分明是有意偏袒曹家。”


    姚淳背对时修, 向着监房通道叹了口气, “曹大人是内阁阁臣, 在朝中根基深厚, 皇上不得不有所忌惮, 何况曹大人适时将山西冶铁场五年的利润敬献国库, 你知道那是多少银子么? 这也是他的恕罪之意, 皇上不能不卖他个情面。总归来说, 泰兴县被讹诈田地的百姓得到了补偿, 你这一趟就不算白来。”


    时修还有点不死心, “那曹善朗呢? 作何处置。”


    “他在这里头不清不楚, 又无官无职, 皇上只说要曹大人严加管教。”


    汪鸣一案了结得太仓促, 何况那味香玄之又玄, 很难成为蓄意杀人的罪证, 又有姜辛这个罪魁祸首在, 许多事皇上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时修忍不住嘟囔, “真是便宜他们了! ”


    姚淳回头笑笑, “怎么经此一遭, 还是这么气盛? 你也算为泰兴百姓讨了个公道, 别的是你无能为力之事, 只得暂且忍耐, 等你以后长大本事了, 才好说话。随我回去吧, 你娘和你姨妈还在家等着呢。”


    时修想着要见西屏, 不由得理了理衣襟, 扯着衣袖闻了闻, 好在臧志和隔三岔五带衣裳来给他换, 倒不怎样脏。只是半个多月不曾洗澡, 难免有些汗味, 他自己也闻不惯, 还不知西屏怎样嫌他呢。


    回去正赶上时候, 东屋里刚预备下了洗澡水, 还在冒热气。顾儿迎到院中来看他, 寒暄了好些话, 他看见西屏站在正屋廊庑底下, 插不上话, 只望着他安静地微笑。她换了身颜色鲜亮的衣裳, 再不用替那姜潮平守孝, 别有艳丽, 那笑像桃花点水, 涟漪一圈圈荡到他心上来了。


    顾儿说不了几句便催促他回房洗澡, 不单是为干净, 刚出狱的人也要去晦气。四巧进屋伺候他,他看见那龙门架上挂着一条黛紫的裙子, 问: “那是谁的? ”


    四巧道: “是姨太太的, 她这些日子是睡这屋里, 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太太做主, 去和姜家说了, 往后她就跟着咱们回家去, 不在姜家了, 今日刚搬把她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时修暗暗高兴不已, “姜家没说什么? ”


    “姜老爷死了, 太太也疯了, 姨太太又是个寡妇, 谁还能做得了她的主么? 自然是做姐姐的才能做得她的主啊。”


    “我娘说要带她回江都? ”


    “是啊, 这不是应当的嚜。”四巧够到前头瞟他一眼, 暗笑起来, “怎么, 你不想她跟咱们回家, 你从前不还说要给她养老的么?”


    时修正脱光了上衣, 听见她揶揄, 回头赶她, “去去去, 我自己来。”


    四巧阖上门出去了, 他自去把门栓上, 走回来, 朝那龙门架上瞟了两眼, 走去把那条裙子取下来搭在了浴桶边, 一面洗澡, 一面嗅翻来覆去地嗅那裙子。上头那股旖.旎的香气像是迷人心智的药, 他想到先前在凤泉驿的那个晚上, 也是这味道将他温柔包裹, 他此刻恨自己的手过于粗糙, 怎及那濡.湿.温.暖的洞穴, 但饿极了的人还挑剔什么, 这一缕香气便足够令人飘飘欲仙。


    吃罢晚饭西屏才来这屋里收捡她的衣裳, 摸到那裙子打湿了一些, 不由得在龙门架前斜回眼打量他, “我的裙子怎么湿了? ”


    时修在后头剪着手微仰着面孔, “我不知道。”


    要是不小心掉进他的浴桶里, 怎么又会湿一片干一片的? 再说浴桶又不是摆在龙门架底下, 一定是他拿过。可他洗澡就洗澡, 拿她的裙子做什么? 她想一想, 脸上不禁红起来。


    床上还有件她的抹肚, 她忙去找, 明明是规规整整叠在枕头边的, 这会却给揉作一团塞在了枕头底下, 一摸上去也有些打湿了。她回头剜他一眼, “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噢。”他点点头, 瞥一眼外头, 开着门, 他爹在这里, 他根本不敢去关那门, 只得跟在她后头打转。转到从外头看不见的地方, 他便贴得她近些, 低声问: “这些日子你怎么都不去瞧我?”


    西屏不敢说病了, 只翻着眼皮道: “去瞧你做什么? 我去瞧你你又不会多长一块肉, 在家忙呢。”


    “真是没良心。”时修挡着不许她走, “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的, 我生怕箭伤着了你, 你后来不去, 我还以为真是伤着了你, 成日担心。”


    西屏唯恐被人瞧见, 抱着衣裳要走, “你快让开, 一会你爹进来了。”


    因这里屋子少, 臧志和占了一间, 两个小厮占了门房, 红药与四巧占着旁边屋子, 顾儿只好叫姚淳和时修睡这屋里, 她仍与西屏睡正屋。时修八百年不跟他爹睡在一张床上了, 极不情愿, 益发舍不得西屏, “你怎么忽然不懂事起来, 他也要和我娘说话, 一时不会过来的, 你得多耽搁会。”


    自从顾儿知道, 西屏愈发不好意思和时修独处, 便道: “那我到红药她们屋里去坐。”


    时修左移一步拦住, 她有些生气地抬着脸瞪他, 隔得太近, 呼吸喷到他脖子上, 他愈是骨酥心醉, 喉头生咽了几下也咽不下一股无名火。


    第107章 番外·归家(二)


    庆丰街这房子太小,姚淳又带了两个小厮来, 和玢儿挤在洞门外的门房里, 与臧志和一起说笑,再低声说笑也听得见些声音。隔壁又是红药与四巧在逗猫,正屋里也有点唧唧哝哝的动静, 偶尔稍微大点的笑声都像石头突然丢进水里,一下一下地惊心。


    西屏无论如何不敢在东屋久待,狠狠踩了时修一脚, 趁他龇牙咧嘴的工夫, 一溜烟到隔壁红药她们屋里去了。等到天黑, 听见顾儿追姚淳到东厢来, 她才回正屋里去。


    时修还是年幼的时候和姚淳睡过一张床上, 那时候家里房子小,本来是和他大哥睡, 节下家中有亲友留宿才去和姚淳挤。长大了父子间自然不好亲近, 今夜陡地睡在一床上,只觉浑身不自在, 僵得像块木头。


    黑暗中偶尔听见他爹咳两声, 俨然也是不自在。他心里暗暗好笑,总算平衡了点,不觉间竟睡着了。


    做梦梦见西屏,模样有些陌生, 好像他想象出来的她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像寻常少女一般桃秾杏艳的衣裳, 脸上匀着淡淡一层脂粉,脸上带着点赧笑, 羞怯地看人。


    也不知是白天是黑夜,梦里的光线是含混黯淡, 从乱糟糟的感觉中, 能清晰地感到他的嘴贴在她嘴上的那种柔.软。他一亲她她就把眼睛闭上了, 十分乖顺地仰着面孔, 他把手指伸.到她嘴里去搅.弄.她也不抗拒, 还配合地吮.噬.着。明知这是梦, 可那快.感仿佛直通到现实中, 迷迷糊糊中他哼了几声。


    次日醒来, 天还未放亮, 见姚淳坐在对过那榻上, 黑暗中也能感到他脸色不好。


    “爹, 您醒得这么早? ”时修打着哈欠坐起来, 接触到被子外头的冷空气打了个激灵, 忙替他点了盏灯过去。却见炕桌摆在了地上, 榻上胡乱堆着些衣裳, 纳罕道: “您在榻上睡的? ”


    姚淳仿佛多和他说一句也嫌烦, 只把手摆摆。


    时修正愁哪里得罪了他, 腿一动, 这才察觉到袴子里潮.乎.乎的一片, 想起夜间的梦, 脸上不禁一红, 忙垂下脑袋, “您要不再去床上睡一会, 我在这里睡。”


    “滚去睡你的! ”姚淳低叱了一句。


    时修忙走回床上去, 躺下也睡不着了, 父子俩一句话不说, 但都觉得空气尴尬得窒息。


    姚淳又在榻上干坐了半个时辰, 终于熬到天际有一丝发白, 正屋里有了响动, 他便开门躲出去。


    原是西屏起来了, 开了正屋的门, 看见他披着外氅在廊下, 吃了一惊, “姐夫, 你起得这样早? ”


    姚淳尴尬地笑了笑, 向正屋踱来, “睡不大惯。你姐姐起来了么?”


    “起来了, 我正要叫红药烧水洗漱呢。”西屏把门拉开了些, 让他进去, 自走到时修那屋隔壁敲门叫红药, 听见时修屋里也有动静, 像是起来了, 却不开门出来。奇怪了, 他听到她的声气竟还不跑


    快点?


    一时走回正屋里, 恰好听见姚淳在卧房里低声说: “要赶紧给那小子讨房媳妇。”


    她便没进去, 在外间坐着。


    只听顾儿低声笑道: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事了? ”


    姚淳要说不说的, 憋着一口气叹出来, “简直不成体统! ”


    顾儿心里一跳, 还当他察觉了时修与西屏什么端倪, 忙挂好帐子走到榻前来, “怎么个不成体统法? 那猫昨日才从监房里出来你就挑他的眼。”


    姚淳摇了摇手, “我都不好意思说! ”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到底又怎么怄着你了?”


    后头一阵安静, 顾儿窥着他的脸色, 安静中带着尴尬的空气渐渐淹过了她, 她一下会悟过来, 噗嗤笑出声, “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一样么? 怎么有脸说他? !”


    这一下说得西屏在外间也心领神会了, 简直如坐针毡, 却哪里都去不得, 只好躲到厨房里, 陪着红药四巧两个一道烧水。后来听见时修那屋的门也开了, 她从灶台前探出个脑袋去窗户上看, 正巧看见时修的身影从那门内闪过, 她当下恨不能端一盆凉水去浇到他身上!


    因西屏生了时修的气, 这一早故意没怎么同他说话。时修在他爹眼皮底下愈发不自在, 不敢招惹她, 也有些悻悻的。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顾儿说这里房子太小, 住着不便宜, 还是赶紧找艘船回江都去, 大家同时松了口气。


    找船的事情自然交给了三个小厮去办, 姚淳派了时修去督办查抄周大人家产, 自己仍到衙门里,派了两个小吏去姜家催缴十五万银子。新点的县令还在路上, 刚好在他们启程回江都前赶到了。


    姚淳这才放心携家眷回乡, 包了艘楼船, 登船那日, 时修在船上看见南台, 以为他是来送行的,谁知南台洋洋地站在甲板上对着他一笑, “卑职不是来送行的, 这番是随大人往府衙赴任去的。”


    “赴任? 赴什么任? ”


    南台扶着阑干, 那姿态仿佛是摆了他一道, 自为得意, “姚大人调我到府衙做仵作, 姚大人还说这一去没地方落脚, 叫我就暂住在贵府上, 怎么小姚大人不知道么? ”


    时修一听这话自觉太阳穴突突在跳, 正巧小厮搬抬东西, 他向前让了两步, 让到船头, 与他一起手扶阑干向码头上往。她娘和顾儿是后头雇了马车来的, 此刻正下了车, 挽着手朝朝船上登来。


    他不由得咬牙笑着, “你这个人, 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的, 一定要跟着六姨? ”


    南台澹然笑着, 双手拍打着阑干, “我无父无母, 大伯和大伯母也各落了下场, 我如今就只剩二嫂这么一个亲人了。”


    时修听见他语气里的怅然散在风里, 同情之余, 仍冷笑着乜他一眼, “你最好只拿她当亲人, 若有旁的什么想头, 趁早打住, 那是痴心妄想。”


    南台没说话, 恰好西屏挽着顾儿走上来了, 他忙迎过去和她们行礼。她们见着他也不意外, 想来是早知道他要一道往江都去, 时修心里益发生气, 她娘不说就罢了, 显然是不把这事当个大事, 怎么西屏也瞒着不和他说?


    他借故喊她, “六姨, 方才听玢儿说你有口箱子像是裂开了, 你随我下去瞧瞧丢了什么东西不曾。”


    说话领着西屏下到那狭小的货仓里, 仰头就是舱门, 像天窗一样开在甲板上, 给木板盖住了大半, 梯子从那狭窄的口斜下来, 随之斜.下来一束光, 竖在彼此中间。


    时修一手握住那木梯, 一手叉在腰上道: “姜南台要到江都任职, 你怎么没对我说?”


    西屏看他这姿势像是兴师问罪, 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江都又不是你的, 府衙也不姓姚, 人家就不许去么? ”


    “那他要住在我家, 这话怎么说? ”


    “这是姐夫的意思, 姐夫说他孤身一人住在衙门里, 吃饭也不便宜, 反正家里有空屋子, 就叫他在家住。三叔也不白住, 他要给租子, 每月还要交伙食费。”


    时修轻声冷笑, “这是钱的事么? ”


    西屏偏着脸不说话, 一副“无我无关”的闲适态度, 觉得这舱内有灰尘, 抬手扇了扇, 嫌弃地瞥他一眼, “你还有话说么? 没话我要上去了, 这里头灰扑扑的, 你也站得住。”


    正好船动了, 西屏身子一歪, 朝前一扑, 扑在他怀里, 给他趁势搂住了没撒手。她急着朝上头看一眼, 唯恐有人走过, 一面推搡着, “放开。”


    她在他怀里.蹭.着, 三两下把他那股.火.蹭.起来, 愈是不肯撒手, 反将她揿倒在那斜斜的木梯上,“好不容捡着这么个空子, 我能轻易放你上去么? ”


    西屏嫌梯子脏, 使尽了力气推他, 没推开, 反被她揿住了两只手腕, 她恨得握住拳头咬牙, “一会你娘找我了! ”


    “她这会忙着收拾舱房呢, 才不得空找你。”


    时修见她张嘴, 忙一口封住她的唇, 舌窜进去堵住她要骂人的词句。他想起那晚上做的梦, 这一刻又像在那梦中, 一样意.乱.情.迷, 不过梦里无需这样提心吊胆, 他因为紧张被人发现, 益发急迫,手也颤抖, 慌乱中只觉得刺.激和兴.奋。


    他的手卷进她的裙底, 一触到便笑了, “你分明也想我, 怎么还和我装? ”说着胡乱掣下她的里袴, 将她一条.腿.由袴管里抽出来, 勾住膝盖窝抬起来, 就这么往里冲, 一面仰着面孔看那狭窄的出口。


    这见方一点货舱设在船尾, 没人到这里来, 但仍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清晰得很, 仿佛就在头顶。这萦绕在周遭的危机使西屏哼也不敢哼一声, 只咬住嘴瞪他, 眼眶顷刻委屈得红了。


    他厚颜无耻地笑着, 急促地亲在她两边眼皮上, “我快一点, 我快一点, 马上就完了——”


    西屏腾出手掐他的胳膊, 他吃了痛愈发激.动, 觉得自己像条狗, 只有原始的极乐, 这念头一闪过, 非但不以为耻, 还隐隐激.动。人说到底不也是动物么? 读再多书, 再聪明, 这一刻也仅剩了兽性, 他甘愿沉.沦。


    因为环伺着凶险, 他这次了结得快了些, 替彼此都系好了袴子。西屏仰在梯子上, 感到船在轻轻摇晃, 一浪一浪的, 似乎余.韵.未.断。


    他贴在她脖子上痴痴地笑了一会, 又撑起来亲.她, 带着点顽劣的得意, “怕不怕? ”


    西屏回过神来, 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他不痛不痒, 也不生气, 盯着她满脸的泪水假装吃惊, “哎呀, 你哭了? 外甥真是不孝, 怎么好这么对你?”


    她的睫毛打湿了三两根的黏在一起, 鼻尖也红着, 在斜撇下来的阳光里, 有一种神性, 这神性却是脆弱的, 轻而易举给他侵.犯了。他一面有些负罪感, 一面又得意, 手在她脸上温柔地搽着泪, 眼睛迷恋地在她脸上打转, “可我就想这么对待你。”


    西屏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这人不知怎么的, 就喜欢说些没头没脑的呆话, 就那么一点坏, 全露给她了, 难道这就是“杀熟”?


    听见红药在甲板上喊, 她忙推开他, 胡乱抹干了脸, 仰着头答应, “我在这里! ”


    时修先扶她上去, 旋即自己也爬上来, 欹在船尾的阑干上看西屏有点慌张地随红药从侧面的窄梯子往楼上舱房去了。他自转过身, 想起方才她迷乱中说央求他“不要弄.到里面”, 回味无穷地对着江水发笑。


    有了这一回, 她再看见南台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 何况还有臧志和从中调和着, 硬是与其在船上和和气气地相处了一日。


    次日下晌到了江都, 码头上早有家下人等候, 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 只西屏一看见他便暗暗剜他, 恨不得用睫毛在他身上掏几个窟窿出来。


    西屏还住在先前那间屋子, 嫣儿她没带来, 从姜家走的时候放了她自由, 顾儿便把红药和一个半大的小丫头给了她。南台仍住在时修院中的东厢房, 他一定要给房租, 顾儿推辞不肯收, 次日午间他便拿来给西屏。


    西屏为使他住得心安, 只得代为收下, 将银子随手一放, 咦了声, “今日狸奴到衙门去述职, 三叔新调来, 怎么没去挂名? ”


    “我一早就去了, 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南台在屋里转了转, 见她那几口箱笼摆在墙根底下,里头还有许多衣裳没收拾完。她爱干净, 衣裳换得勤, 就做得多, 也很爱惜, 穿过几年的也像新的一样, 她把它们都搬来了, 他看着她这些行李, 悲从中来, “二嫂真要在这里安家了。”


    话里似乎有一丝酸楚, 西屏明白他的心, 微笑着请他榻上坐, 安慰道: “三叔也该成个家了, 如今可再不能等姜辛和卢氏为你打算了, 你又没有别的长辈, 该自己打算打算。”


    这事情南台从未有过打算, 从前是因为婚姻大事自由长辈做主, 如今要轮到自己来主张了, 却是想要的得不到, 可得的又不想要。他几乎这一刻就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 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 低下脸一笑, “我没什么打算, 过一日算一日吧。”


    西屏简直弄不明白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有些哭笑不得, 也有些抱歉的情绪, 觉得是自己将他耽搁了。她吁出口气, 忽地欠身在炕桌上, 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要不, 我替你打算打算? 你总不会信不过我的眼光。”


    南台看着她逐渐鲜活的面孔, 感到一种满足, 笑着转过谈锋, “不说这个了。我是特地来问问二嫂, 刚落脚下来, 有什么要置办的没有? 若有你告诉我, 我每日下值路上好替你买办。”


    “暂且想不到, ”西屏不忍拂他好意, 只得温柔摇头, “等我一时想起了再告诉你。”


    不想听见时修的声音从门外头传进来, “三爷真是体贴, 这些琐碎的事都想到了。不过我看就犯不着你操心了, 六姨住在我家, 我娘自然都替她打算好了, 纵然一时缺个什么, 还有下人去置办。”但见他微微冷笑着进来, 望着南台又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假装嘀咕, “我说怎么跑得这么快, 敢情是趁我一时回不来, 好捡空子钻。”


    他是故意要给人听见, 正好也一字不落都钻进二人耳朵里, 南台却装听不见, 不理他, 也不让他, 仍在榻上与西屏对坐吃茶。


    西屏则嫌他说话太刺人, 朝他乜一眼, “什么事在你眼里都像是有鬼。”


    可巧红药抱着堆要洗的衣裳出来, 忍不住也笑道: “二爷简直太多心了, 这些心眼子都留着办案的时候用多好, 没得用错地方。”


    时修猝然觉得尴尬, 坐在案前, 翘着腿, 横眉冷睇着西屏, 一时无话。


    吃过半盅茶, 他故意要做给南台看, 在这屋里随意得很, 一会自拿点心吃, 一会又踅进卧房里收拾好没有, 站在门下朝里指挥着丫头归置西屏的东西, 显得他不单是这家里的主人, 连西屏的主他也做得。


    南台坐了一会没趣, 反正来日方长, 他时时刻刻都能见到西屏, 不急在这一会, 便告辞回房去了。


    时修竖着耳朵听他走出去后才回转身来, 走到榻跟前睨着西屏, “你为什么和他说话总是这口气? ”


    里头红药一听见他质问, 便忙招呼着小丫头出去了。他益发肆无忌惮, 将凳子一把拽到西屏跟前, 面对面做下去, 姿态端得像在公堂上审问犯人。


    西屏把脸低下去吃茶, “什么口气? ”


    “轻声细语的, 温柔得很! ”


    “你几时见我粗声粗气地和人说话来着? ”


    他一时语塞, 隔了会只得忿忿道: “我听不惯! ”


    西屏斜眼瞅着他生气的脸, 好笑起来, “那你把我毒哑算了, 我自小说话都是这语气, 改不了。”


    “咦, 不见得呢, 你小时候可不这样对我讲话。”


    谁叫他年幼时候不是弄得自己一身脏, 就是捉弄她, 她此刻想起来还有气生, “谁叫你讨人嫌! ”


    那时候他讨嫌, 还不是因为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不睬人的态度, 急得人团团转, 这才变着法惹逗。不过她肯睬他的时候, 他倒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也摘来送她。他想起她小时候, 只觉又恨又爱,想将她揉作一团又轻轻展开, 这情绪没出口, 便掐过她的下巴来亲。


    正要闭上眼睛, 却给西屏推开了, 横他一眼, “现今你可不好再这样, 这屋里还多了个小丫头呢。”


    他瞪着眼脸怄得发白, 赌了气, 那小丫头叫翠柏, 十三岁, 是她娘房里一个媳妇的女儿, 这年纪最是藏不住话, 不像红药, 看见什么都要去说!


    他无奈叹了口气, 因问: “你和我娘说了么? ”


    西屏冷眼斜他一下, “说什么? ”


    “我们的事。”


    原来顾儿还没和他说开, 她有心使坏, 故意不瞒地噘起嘴, “你不敢说, 却推我去? 难道我不要脸么? 我要是说了, 大姐姐一个不高兴, 赶我出去就好了。”


    他忙道: “不会的, 我娘一向就比寻常的妇人明事理好说话。”


    西屏冷笑, “那得看是什么事, 这种事, 越是明事理越是听了生气。我是你什么人啊? 你一直叫着我姨妈, 我一直叫着她姐姐, 忽然要改口, 谁轻易受得了? 兴许你爹娘还会以为是我勾引的你呢,本来我名声就不好。”


    “那我去说! 总不好就这么拖下去。”


    西屏又斜他一眼, “你不怕你爹打你么? ”


    “打就打, 他总不会把我打死! ”他对着她痴痴地笑, “只要给我留口气, 我还是要娶你。”


    她心里软化了, 肯把膝盖转正来对着他, 脸却又歪过去, 眉梢骄傲地向上一提, 轻哼一声, “我可从没说过一定要嫁给你。”


    “你! ”


    “我怎么样? ”西屏歪着脸挑衅地看着他, 就是要叫他时时紧张着, 看不惯他过于安稳, 就像猫睡在窝里, 总忍不住要戳它一下子, 她更喜欢看他发急时红着眼又没奈何的样子。


    时修干瞪了一会眼, 怄着气走了。


    下晌顾儿过来看收拾得如何, 西屏趁势将南台给的钱转给她, “姐姐一定要收, 不收他就不好住了, 三叔这人脸皮薄, 住在这里本来就不好意思。”


    顾儿瞧南台也瞧出些意思, 知道他是舍不得西屏才请调到江都来的, 可怜他一向孤苦, 何况顾儿年轻时候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这些不能名状的情愫她自然懂得, 所以从不多问多说, 反正她也喜欢家中热闹点。


    她接过银子, 替南台算了算, “他一月薪俸有三两银子, 一年到头衙门里还有腊赐, 也还攒得下钱将来讨媳妇。”说着叹了声, “姜家以后真不管他了? ”


    西屏笑道: “从前只有姜辛在世的时候管他些, 这时候姜家的生意都给卢家舅老爷家代管着, 哪有那么好心, 还不是看姜家没人了, 趁势吃姜家的产业。不过卢氏到底是亲妹妹, 姜袖蕊是亲外甥女, 也不会亏待她们。可三叔就不同了, 又隔了层亲, 谁还肯管他? 走的时候说是说每月打发人来给他送银子, 可又说要赔十五万银子, 兑出去好些产业, 家中紧缺, 只能每月给他捎五两银子来, 相较从前, 这是打了狠折的。”


    “五两也够了, 我看他不是个骄奢淫逸的人, 过一二两就能攒下钱买所房子, 在这里安个自己的家, 也没什么不好。”


    西屏点点头, 望着顾儿笑叹, “只是买了房子, 没个女主人, 也不像个家。姐姐, 要不然你替他留意位好姑娘。”


    做媒本是妇人的趣事, 顾儿一听西屏这话, 知道她对南台没半分意思, 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不必操心时修的婚事, 要替别人张罗, 倒又不觉得烦了, 嘻嘻笑道: “我正有此心, 就是怕姜三爷不肯。”


    说着, 睇了西屏一眼, “不过你如今不好再叫我姐姐了, 本来知道我们这层关系的也没多少人,叫开了给人家都知道, 将来改起来反而不好。何况我想, 他爹还不知道这事, 他爹又是个古董棺材料子, 冷不丁告诉他, 要吓着他, 不如你改了称呼, 他听见, 暗里琢磨琢磨, 就能猜出个大概, 到时候说起来, 他心里也有个预备。”


    西屏知道姚淳一向是个遵礼循教的人, 却从不敢违逆顾儿, 将来若知道此事, 必定是又气又没奈何, 只好拉时修去打一顿, 那副场面想想也好笑。


    她也嘻嘻一笑, “那我叫你什么好? ”


    顾儿想了想, 道: “你叫我姨妈好了, 将来不知道的人问起来, 就说是我的远房外甥女。”


    “就怕知道内情的人议论。”


    顾儿瞪着眼, “他议论就叫他议论去, 谁家没点是非给人议论的? 反正也不敢到我跟前来嚼舌头, 我权当听不见。”


    西屏自然更不在乎闲言碎语, 反正她一向是流言缠身。再说她又不爱与那些三姑六婆来往, 顾儿的性格也是一样, 只节下逃不脱要应酬那些人, 素日都是关上门过自家的日子, 何况姚家的亲戚少,张家兄弟姊妹又都在外乡。


    顾儿自是不怕姚淳敢不答应, 反正她欺他早没了老爹老娘, 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主。可怜他到底是个中规中矩的读书人, 不想他受的刺激太大, 便想出这潜移默化的法子。


    回来两日就见冷起来, 西屏蓦然无事挂心, 觉得人像个只知吃喝拉撒的动物, 毫无用处, 就捡起手艺做针黹, 这两日功夫, 已做好了一只鞋面。


    第108章 番外·议亲(一)


    那鞋子分明是做给姚淳的,时修来问起, 西屏却闭口不说是给谁, 倒一口否认了是给他的,弄得时修三猜五猜,猜到南台身上去, 又想到她不许他将他们的事情告诉爹娘,一时间又是生气, 又是焦躁。


    今日不许说, 明日不许说, 到底要延宕到何日? 他觉得她人虽跟他回了江都, 心却不知道还漂在何处, 难道她还留着别的后路? 也是, 她可不是寻常的女人, 人家不敢干的她可干得趁手得很,人家惧怕的她倒是习以为常。


    西屏见他歪在榻那端倏而冷笑, 倏而摇头, 就是不作声, 心下好笑, “你笑得那么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


    时修放下腿向前坐一些, 横她一眼,端起茶道: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恨不能将手里的茶水泼她手上正纳着的鞋底子上。


    西屏懒得理他, 故意将他晾在屋里, 拿着鞋底到外头廊下去坐着纳。外面吹着点冷飕飕的风, 她倒一向是怕热不怕冷, 坐在风里也不觉得什么,想着时修自己坐在里头, 指不定怎样心焦肺热呢,脸上就微笑起来。


    红药进院来看见, 叫她进屋, 她只笑着摇头。红药进屋才看见原来时修在这里, 以为二人吵架了, 便对着他朝外头努嘴, 小声道: “外面多冷啊, 你还不说两句软话劝她进来。”


    “为什么是不是我错都要我去说软话? ”时修不服气道: “臧志和也是这么没骨气来着? ”


    倒将红药说得脸红, 看他两眼, 不言语了, 只管进去收拾卧房。


    时修独坐片刻, 扭头一看窗屉上, 是个阴天, 眼看着没几日就是“小雪”了, 她因为瘦, 穿多少都显得单薄, 衣袖裙角随风摇荡, 模糊的影子仿佛在他心上扫来扫去, 使他赌气坐在这里也坐不安稳。


    隔了会, 他又板着脸走出去, “你坐在这里不冷? ”


    西屏剜他一眼, 轻声回敬他,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


    她从小就记仇, 也不知像谁, 反正睚眦必报。时修最是了解, 要跟她赌气下去, 她可以一辈子不理他, 他却难做到。于是不得不腆着笑脸走到跟前来, “你这人真是有意思, 明明是我先生气, 你不说两句好话, 反而和我生起气来, 我到哪里说理去? ”


    她掀起眼皮瞅他一眼, “那你离我远点好了, 何必来讨气受? 我又没绑着你在这里, 真是好笑得很。”


    话虽如此, 但心里头美滋滋的, 她自幼是个喜欢弯绕兜转的脾气, 心里很能藏事, 可许多事在心里捂久了, 是要发霉的。遇见他倒好, 他喜欢引逗她说话发脾气, 她再沉默他也没有不耐烦。她暗暗高兴着, 却又假装没所谓地睇他一眼。


    时修在她面前蹲下来, 故意挑衅似的笑着看她, “我就喜欢自讨苦吃, 怎么样? ”


    西屏憋不住笑了, 他正要凑上去亲她, 正好听见顾儿进了院门, 又不敢了, 忙起身斜倚在旁边柱子上, 顺着柱子转了个身, 冲着石蹬底下问: “您过来做什么?”


    顾儿一面翻着眼皮捉裙上来,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


    西屏原要叫“大姐姐”, 可想到前头说定的要改口, “姨妈”一时却也叫不出口, 只得咽住什么也没叫, 道: “我以为你午睡了。”


    顾儿道: “我原是要午睡的, 想起来天冷了, 就过来叫她们给你这屋里生炉子。”说话拉着西屏进屋, 吩咐红药开始给这屋生炉子, 又叫把那些竹帘子拆下来, 换上厚棉布的。


    “我还不觉得冷呢。”西屏搁下鞋底子走去案前端点心, “不是要进十一月里才生炉子么?”


    “旧例是旧例, 也不差这前后几天。”顾儿顺手捡起那鞋底子问: “这是给谁做的? ”


    西屏掉身回来, 眼睛轻轻在时修身上瞟过, “给姐夫做的。”


    时修听见, 心里的气一股脑散了, 搬了凳子在前坐下, 夺过那鞋底子看, 呵呵笑着。


    顾儿没理他, 只和西屏说: “他爹不缺鞋子穿, 我看不如给他大哥吧, 他们父子俩的脚一样大。可巧下月他大哥就要回来了, 大奶奶不会针线, 他又是个节俭的人, 这一年他约莫在外头没两双鞋子换。”


    时修搭腔道: “怎么不说给我? ”


    顾儿白了他一眼, “你也不缺鞋穿, 在泰兴的时候屏儿不是给你做了两双? ”


    西屏拂裙坐下来, “大奶奶不会针线?”


    顾儿点着头, “她最不喜欢做针线上的事, 在娘家学过几回, 做不惯, 干脆就丢开了。”


    大奶奶娘家是无锡的, 也是官宦人家, 难得这样的千金小姐却不会针黹。不过据说她喜欢下厨钻研吃食, 西屏还没见过她, 想到日后要同她做妯娌, 不免有点紧张。大爷姚时重她倒知道, 小时候就稳重, 不知这些年改了脾气没有。


    她自想着, 忽然听见顾儿在说话, 说通判梁大人家的大小姐梁有鱼。她记得从前听顾儿说过, 这位小姐和时修议过亲, 因为时修拿从死人手上扒下来的戒指吓唬她, 气恼了人家, 亲事没议成, 怎么又说起她来?


    时修以为顾儿心不死, 还要给他相那梁有鱼, 心下烦闷, 厌嫌道: “这丫头蛮横刁钻得很, 不怪这年纪还嫁不出去。”


    顾儿道: “人家也不才刚二十岁, 是, 在待字闺中的小姐里头岁数是算大的, 可家世好, 岁数大点又没什么。你以为你岁数还小啊? 再说又不是给你相看的, 轮得到你评头论足么? ”


    时修一听不是给他相的, 转脸就笑起来, “不给我相看那您无端端提起她做什么? ”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儿。”顾儿狠夹着眼皮转过脸去对着西屏, “我想着, 梁家本来舍不得这个女儿, 姜三爷又无依无靠, 要是这亲事做得成, 姜三爷到梁家去, 岂不两全其美? ”


    “入赘呀? ”西屏不知道南台肯不肯, 不好替他答应, 只说回头去问问他的意思。转头又问:“不过这梁大人会肯么? 三叔不过是个小小仵作, 又没有靠山, 他们会瞧得起?”


    时修听着意思是要给南台做媒, 忙兴兴头头地搭腔, “梁大人倒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去去去! 你不要说话。”顾儿顺手打他两下, 倒也跟着点头, “这位梁通判和我们是老交情了, 人品倒好的, 他要是个势利眼, 那位有鱼小姐也不会耽搁到这会, 你姐夫那脾气, 也不会和他做朋友。况且姜三爷再不济也是吃官家饭的, 为人又斯文有礼, 相貌又好, 怎么不行呢? 只是这事还得看有鱼小姐的意思, 我就是来和你商议, 过几天是我的生日, 不如趁机请那有鱼小姐来家坐坐, 让他们见一见, 彼此心里好有个数。”


    西屏差点忘了顾儿的生日, 可不就是下月初三! 张老爹爹最头疼她过生日, 因她一定借故回家讹钱, 这头才刚讹去几十两, 转头又是年关了, 又接着来讹。


    那一年张老爹爹赌气没给, 到她生日那天, 也不知谁散布的风, 说她在家连顿像样的酒席也不摆, 过得凄风苦雨, 终究做爹的硬不下心肠, 打发个老妈妈牵着西屏往她家去送五十两银子。


    那是头回到姚家的老房子去, 院门留着条缝, 推门进去见三面四间砖瓦房, 砖头缝隙间的泥抹得很平, 连成一条条规则的线, 转角那屋檐底下放着一口大圆缸, 上面瓦渠上慢吞吞滴下水来, 琤琮叮咚, 听起来十分安宁, 厨房里在烧饭, 香气里掺着一股淡淡的糊味, 多半是顾儿又把火烧大了。时修正和他大哥时重在东屋里背书, 西屏听得出来, 他大哥的声音总是低沉平缓一点, 而时修则是高昂地抑扬顿挫, 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念书念得好。


    这人半点不知谦逊, 她轻轻哼了声, 老妈妈听见, 忙弯下腰来悄声嘱咐, “这房子是比不上咱们家, 但你可别当着面说不好, 大姑娘要生气的, 她不许人家说姑爷哪里不好。”


    西屏点点头, “我没说姐夫家不好。”


    “那你哼什么呢? ”


    赶巧时修从东屋出来了, 她望着他又哼一声, 把脸别开了。时修蓦地看见她来, 在廊下有点局促, 很怕她看不起他家的房子, 就先摆出清高的态度来, 绷着脸不和她打招呼, 只朝西边厨房里嚷,“娘! 文生巷来人了! ”说完便钻进正屋里去。


    紧着顾儿和姚淳从厨房里出来, 顾儿一面朝院门口迎来, 一面扭头朝正屋里喊: “什么‘来人了来人了’, 来的什么人你不认得么? 为什么不喊人! ”


    时修在正屋倒茶吃, 站在窗户后头鄙薄地哼了声, 但又止不住垫着脚扒着窗户望, 隔着窗屉, 看见时重迎过去恭恭敬敬地行礼作揖喊了“六姨妈”, 西屏点点头, 把在路上买的糖人分了他一个, 时重又作揖笑道: “多谢六姨妈。”


    西屏藏在白貂毛领子里的半张小脸笑起来, 两个大眼珠子亮晶晶地扇一扇, 稚气地说: “不客气。”


    时修登时觉得他大哥将圣贤书不知读到了哪里去, 竟做出这奴颜媚骨的嘴脸! 不就是个糖人么,有什么稀罕, 又不是吃不起!


    没一会姚淳抱着西屏进屋来, 将西屏放在椅上, 请老妈妈坐, 寒暄了两句, 便又往厨房里去了。老妈妈望着她去后, 悄声嗔怪顾儿, “姑爷是读书考功名的人, 姑娘怎么好叫人下厨房?”


    顾儿反嗔道: “今天我过生日, 妈妈还来教训我。我还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出身呢, 我都能下厨房他为什么不能, 不都长着两条胳膊两条腿么。”


    老妈妈说她不过, 把银子拿出来, “喏, 老爷打发我送来的, 叫你好好过生日, 不要委屈了!”


    顾儿一看那五十两银子, 大半年的开销都有了, 心里的气总算平了些, 不枉她在家装了两日可怜。不过又怕家里那些人不高兴, 按理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 总回去打秋风, 到底招人烦, 尤其是西屏她娘, 她到底是新进门的太太。


    待要问一问, 当着西屏的面又不大好问, 便叫时修过来, “你带你姨妈到你们屋里去玩。”


    时修绷着脸看西屏小心翼翼垫着脚撑着那张椅子往下梭, 嫌她动作慢, 便去牵她, 谁知她却将他的手甩开, 他生了气, 转头先走了。


    西屏在后头跟着他, 不知他吃什么长的, 一样的年纪, 他却是大手大脚圆脑袋, 憨头憨脑, 像只小老虎, 向他长大后必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样子, 谁能想到他长大却是一副精明隽美的模样。


    进了屋里, 扑鼻一股纸墨的味道, 说不上香不香, 但她只觉这味道质朴醇厚, 是一种很稳妥的柔情。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 桌椅板凳, 什么都是双份的, 一张宽大的书案靠窗放着, 一根长条凳坐得下两个人。


    时重忙搬了矮凳给她在炉前坐, 叫她烤火, 他年纪略长他们些, 个头也高些, 歪着脸十分关切,“姨妈还冷不? ”


    西屏一手举着两个糖人, 一手在炉上烤着, 摇摇头。时重怕她吃糖人不便宜, 将她脖子上的白貂毛围脖解下来, 仍坐回案前写字去了。


    时修却不回去写字, 只在炉子旁边坐着, 时不时瞟她一眼。她穿的是件小立领的檀色长袄子, 底下是银灰色裙, 梳着髻, 髻上簪着两朵小小的红绢花, 一侧却有一绺头发垂下来, 用大红绳缠着, 他没见谁传穿红的像她这么脱俗好看, 想大概是因为她皮肤太白, 眼睛又大, 眉毛又不似别的小丫头那样淡。


    她感觉他在看她, 瞪了他一眼。他一心虚, 就急忙调目看她手里的两个糖人, 心里掐着算着什么时候才肯给他, 她却迟迟不给, 就那么举着, 自己也不怎么吃, 好像故意举给他看的!


    不一会糖人就给屋里的炭火熏融了, 糖水流到她手上, 他冷眼旁观, 心里暗笑, 看她怎么办! 她皱着眉头简直没办法, 急得要哭了样子, 他或许是馋得很了, 竟然凑过去舔她的手。


    待西屏回过神来, 趁着另一只手得空, 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到他脸上。他两眼一瞪, 忽然委屈得哭起来, 跑到正屋里哭诉六姨打他。顾儿一问原委, 非但不替他出头, 又给他起了个绰号, 馋猫。


    从那一回起他倒晓得了, 原来男女有别, 是不好吃人家女孩子的手的, 姨妈也不行。


    如今他已把西屏里里外外吃了个遍, 再想起幼年的事, 有种命里注定之感。又想着要给南台说亲, 心下怀着十二分宽慰, 仍旧回院中来。


    看见南台在东屋廊下蹲着逗那黑猫, 时修转步走过去, 抱着两臂靠在廊柱上发笑, “我看三爷也的确是该娶亲了, 不然闲着没事, 只好和猫玩, 怪无趣的。”


    南台见他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便拍着手立起身, “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我娶不娶亲不劳大人操心。”


    可他不娶亲, 时修始终有点放心不下, 不过这话不好说出来, 仍笑道: “我才懒得多事, 不过我适才听见我娘和屏儿正在替你打算, 便来告诉你一声, 好叫你心里有个预备。”


    果然南台听了这话神情有一丝委顿, “二嫂要替我打算婚事? ”


    “不管怎么说, 她曾经是你二嫂嘛, 你无父无母, 她替你主张主张婚事也是应当。”时修有意将那梁有鱼吹嘘了一番, “她们说的那位小姐我也认得, 人不错, 温柔贤淑, 品貌端庄, 还是梁大人家的千金。”


    那位梁大人南台在衙内见过, 称得上是个做实事的好官, 他家的小姐, 自然是端正娴雅。可南台对自己的婚事从没打算, 只道: “我不过是个区区仵作, 无意高攀, 还请大人去告诉太太, 不必替我操劳。”


    时修知道他面皮薄, 一定不好当着他娘的面推辞, 故意说: “不管你有意无意, 这都是我娘和屏儿的好心, 你要是不答应, 就去当面回绝她们, 我不管传话。”说着, 拧起黑猫的后脖颈子回正屋去了。


    南台自己在廊庑底下稍思片刻, 走去找西屏, 却在院中踟蹰着没进去, 是红药出来看见将他请进屋去。


    西屏一看他那颓唐的脸色, 就知道定是时修回去和他说了什么, 她在心里骂了时修一句, 请南台坐, “三叔是为给你说亲的事情来的? ”


    南台勉强笑着点头, “二嫂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 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西屏注视他一会, 叹了口气, “三叔一日不成婚, 我就觉得是欠了三叔一日, 难道你要我一直背着这份愧疚过日子? ”


    都快晚饭时候了, 倒撇进来一线温吞颓懒的阳光, 本来空气也是温吞懒顿的, 南台忽然一急,“我没有要你愧疚。”一下把这空气搅得乱了须臾, 隔一会, 他又落寞地一笑, 声音低沉下去, “我心里怎么样, 其实不关你的事。”


    西屏本来也不想当回事, 可她这个人遇恶则恶, 遇善则善, 总觉得感情上亏欠着他。两厢沉默了一会, 她忽眼珠子一转, 换了副说辞劝他, “三叔, 我看你也不要急着推拒, 人家梁小姐还不知怎么样呢, 你这里先忙着推辞了, 传出去叫人家小姐脸上无关。原本就是我和大姐姐多事, 平白在这里把人家小姐一通评头论足, 人家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要是再平白说你瞧不上她, 她岂不更冤枉?”


    南台道: “我们私下在这里说, 怎么会传出去? ”


    西屏吃准他是个良善之人, 瘪着嘴道: “这家里多少下人? 人多总是会有些闲言碎语的。不论你愿不愿意, 且先别说话, 过几日大姐姐生日, 梁小姐要来做客, 她看见你也不一定就有意啊, 她先无意, 你也不得罪人, 她面上也好看, 这事自然就作罢了。”


    南台想来也是, 为出阁的小姐最怕给人家说瞧不上, 本来那小姐什么也不知情, 何必害人家脸上难堪。便点点头, “这样也好, 只是太太没和梁家那头去说吧? ”


    “没有, 你放心, 大姐姐只是想趁生日的时候让你们彼此会一面, 她若没意思, 后面的话自然就不必说了。”


    这么一劝, 南台倒没能推脱得开, 时修听见后, 猜出西屏的用意, 反而颇有微词, 隔日一早走来这屋里道: “你就知道那梁有鱼一定能看得上姜南台么? 你对他又还有这信心。”


    西屏刚洗漱完, 头也不挽, 先叫红药生炉子在榻上煮杏仁茶吃, 她翻着火打哈欠, “既然梁家不看重门第, 三叔怎么不能入梁小姐的眼? 三叔的相貌又不差的。”说话斜着眼看他, “你怎么不到衙门去?”


    时修不答, 哼了声, “你看他倒很好嚜。”


    “他的人才本来就不差。”


    时修闷声坐了片刻, 就走了。


    西屏接过煮杏仁茶的罐子, 仰着脸和红药道: “这人是不是有病! 大清早跑来说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走了。”


    红药笑了笑, “我猜他是想问他和姜三爷比起来, 到底谁的人才好, 又张不开这个嘴。”


    大概是这意思, 西屏会悟过来直笑, 没放在心上, 吃完茶梳好头便去顾儿那头商议她过生日的事。


    既要请客, 又不好单请梁家, 算来算去竟算出两桌的人来, 都是素日有走动的。有了这些人, 自然就要请一班小戏来闹一闹。那日酒残席散, 天还早, 顾儿借故有从泰兴带来的茶叶要送给梁家, 送走了别的客人后, 单将她母女留下来说话。


    这茶便是芙蓉庄产的芙蓉青, 顾儿使人现瀹了给她母女二人尝, 趁势点了点南台, “这茶还是姜三爷带来的, 我们也不知道有这样的好查, 市面上可买不着, 名气虽不大, 吃着却好。”


    那梁有鱼便将南台看了一眼, 见他和时修并排在对过坐着, 斯文谦逊, 目光温和有礼, 不像时修那双眼睛总透着点傲慢。她心里就想这个人模样真是不错, 不知多大年纪, 成婚了没有?


    可巧顾儿便说起南台的年纪家世, 梁夫人听出点意思来, 只睐眼看她女儿的神色, 见她用茶碗掩着, 目光却不住往对面瞟, 就知她心里是不排斥的。更兼她丈夫曾提过南台此人, 好像有些赏识的意思, 因此她没打岔, 只听顾儿说完后, 笑道: “姜三爷一看就是个细心的人, 仵作这差事还得这样细心的人才能胜任。”


    梁有鱼一听南台是个仵作, 益发好奇, 忍不住搭讪, “对着死人, 你不害怕么?”


    南台笑着摇头, “要说可怕, 还是活人更可怕些。”


    梁有鱼瞅了时修一眼, 又问: “那你也常摆弄死人的东西?”


    南台有意叫她打退堂鼓, 便说: “倒是常摆弄死人的骨头。”


    梁有鱼当即吓得脸色发白, 却不知怎的, 反而益发好奇, “那你撞见过鬼么?”


    西屏听见, 想起从前顾儿说她和时修相看时的情形, 不由得暗中感叹缘分这回事。今日这话若还是时修说的, 她一定只是害怕, 未必会有这份好奇心。


    南台只微笑着摇头, “没有。”


    “那你遇见过什么怪事么? ”


    南台想了想, 老老实实地点头, “怪事倒有, 只是我想那不过是机缘凑巧, 不是什么鬼神精怪。”


    那梁有鱼跃跃欲试道: “那你说几件给我听, 好不好呢? ”


    不想梁夫人在旁咳嗽了两声, 道: “来了大半日, 我们也该回去了, 否则她爹的晚饭还没有着落呢。”


    顾儿客气款留, “又不要你亲自下厨。”


    梁夫人笑着起身, “你还不知道他, 我们若是不在家, 他有什么就吃什么, 时日一长, 下人们就只管随便敷衍他, 他也不理论, 他本来肠胃就不大好。”


    顾儿只得点着头送她母女出去, “那我不好强留你, 改日你们再到家来坐。”


    众人都跟着一道送, 西屏并时修跟在顾儿梁夫人后头, 再后面走着梁有鱼和南台。西屏细听, 有鱼还在低声打探那些奇闻故事, 南台吃不过她缠, 只好拣两件说给她听。


    如此一路说一路走, 渐渐落后了几步。时修扭头看他们两眼, 逮着空子, 挨着西屏悄声道: “怪事, 大半年不见, 这梁有鱼今日竟变得如此文静起来了, 娇滴滴的, 还‘好不好呢’, 那嗓子细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着, 他“啧啧”地把胳膊搓了搓, 一脸不解与厌嫌。


    西屏斜他一眼道: “你懂什么, 她这是有几分看中三叔了。”时修诧异着刚要扭头去看, 给她猛地拽了下, “你别看! ”


    “为什么不能看? ”


    “你一看, 她就要害羞了。”


    “她还会害羞? ”时修不大信, 他和梁有鱼认得这些年, 见过她教训人, 见过她摆架子, 唯独没见过她害羞, 那年同他议亲不成, 说起他的坏话来不见口里积德, 这样蛮不讲理的女人还会害羞?


    西屏道: “她不对你害羞, 是因为她心里不喜欢你。”


    时修悄么回头, 果然看见梁有鱼脸上飞着片红云, 又看西屏脸上, 照旧是苍白的, 似乎永远那么波澜不惊。他心里自然有点不服气, “只怪我们认得太早了。”


    “嗯? ”怎么冒出这么句话来? 西屏瞅着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就从没对着我害羞过。”他嬉笑着凑来, “你信不信, 要是我们长大后才遇见, 以我这副人才, 你恐怕会害羞得不敢看我。”


    西屏回想一番, 有是有, 只是他不曾发现过。这却很好, 她一向不喜欢自己是娇气文弱的样子,她冷笑着转过脸, 竖起一只手, “你信不信, 你再凑这么近, 我一巴掌甩到你脸上去。”


    第109章 番外·议亲(二)


    这一日梁夫人回去后,和梁大人仔细议论了一番南台。梁夫人虽然也不十分看重家世根基, 可知道姜家的事情还是犹豫, 觉得是生意人家,又不清白。


    那梁大人道: “虽说士农工商, 可如今这个世道, 谁还真计较这些。何况我打听过了,姜南台是姜家的侄子,他们家生意上的事他从不插手, 一向只老老实实在衙门当差。官场上小吏出身青云直上的人有的是,最要紧是他无父无母,可以住到咱们家来。咱们家只三个女儿, 没儿子, 都嫁出去了,将来家里连个支应的人都没有,何况你不是最舍不得有鱼嚜。”


    梁夫人想来是这道理, 便说: “那我去问问有鱼的意思,她那个脾气, 不问过她咱们全替她做主了, 若不合她的意思,她还不闹翻了天。”


    谁知她这一向说话爽利的女儿却忽然扭捏起来,问她姜南台如何,她只支支吾吾低着脸笑, 笑着笑着, 脸颊上渐起了红晕。


    梁夫人猜了半日才猜出意思, 把手在炕桌上轻轻一拍, “反正是你自己瞧中的, 日后好不好你也不能来怨我们做父母的。那好,我明日就对姚夫人说去。”


    有鱼忙止住了笑, “去说什么? ”


    “说你瞧中了那姜南台啊。”


    “别说、先别说! ”有鱼把鼻子一皱, 努了努嘴, “您这么忙着去说, 人家还以为我年纪大了急得很呢。再说, 昨日我和他说起话来, 听他的意思, 好像并不知道姚夫人是想替他说媒, 要是您冷不丁去说了, 给他听见了不情愿, 我多丢脸啊! ”


    “那你说怎么办? ”


    有鱼将眼一转, 走来推搡她, “您先别急着说, 等我常到姚家去走走, 多和他说两句话, 也许他也看中了我, 自己去和姚夫人说了, 我们脸上岂不好看些? ”


    梁夫人打量她一眼, 不赞同道: “不行,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 常往人家跑像什么样子? 可别上赶着闹出什么闲话来。”


    “哎唷娘, 我们和姚家多少年的关系了, 从前我也总到他们家去, 要生闲话早生了, 还等到这会? 再说了, 我是去给姚夫人姚老爷请安, 而且我听说大奶奶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们家还住着位年轻的六姨, 我和她们年纪都差不多, 去找她们说话, 旁人有什么闲话可说? ”


    梁夫人犟不过她, 只得点头, “那你等他家大奶奶回来了你再去。”


    有鱼听说大奶奶就在月初回来, 也没几天, 干脆耐着性子等一等。


    这一等, 倒弄得顾儿心里毛毛躁躁的, 以为梁家那头无意, 和西屏说: “那天生日说话, 我看梁夫人不像是无意的样子啊, 难道是小姐没意思? ”


    西屏攒着眉摇头, “那有鱼小姐倒像是有几分意思, ”说着一笑, “兴许是梁家还没商议下来,我看再等一阵好了, 快年节底下了, 常走动的, 下回见着了再试试她们。”


    “那姜三爷的意思呢? 你问过了么? ”


    南台那头却不大当回事, 只想着人家未必会把他个衙门小吏放在眼里, 仍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对这事始终不问不理, 西屏也不好主动去问他, 免得问得紧了, 他又要推辞。


    倒是时修嘴上说着不关己事, 却别旁人都急, 唯恐南台久缠着西屏不放, 这日早早吃过晚饭, 到傍晚终于坐不住了, 借故找猫走到东屋来, 见南台在熏笼前坐着看书, 也不掌灯, 就借着窗外一片阴沉沉的天光。


    时修咳了声踅进罩屏, “有没有瞧见三姑娘? ”


    南台满屋看一眼随即摇头, “没有, 大概跑到园子里玩去了。”


    说完也不见时修要走的样子, 好像还有别的话说。他不得不放下书请他坐, 一壁打发小丫头去瀹茶。


    时修趁势撩了袍子坐下, 不知该从何说起, 生怕兀突突问起他和梁家的事, 显得自己很忌惮他和西屏走得近, 倒抬举了他, 因此感慨着天气, “一入冬这天就冷得很。”


    南台睐他一眼, “大人专门来和我说天气? ”


    时修旋即板下脸, 不可理喻地冷笑一声, “也是, 我和你扯什么闲篇呢。我是想问你, 今早在衙门看见梁大人叫你去说话, 说的什么? ”


    原来是来打听他的亲事, 南台微笑道: “大人是想问我和梁家小姐相看得如何? 真是奇闻, 你一向除了问案子, 从不喜欢打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 今日怎么有这份闲心? ”


    时修相互拍拍两只袖管子, 满不在乎地道: “我自然是懒得问, 只不过屏儿挂心着这事。她到底是你二嫂, 做兄弟的头婚还没成, 当嫂子的脸皮薄, 有些不好意思再嫁。”


    听起来好像他们也在打算婚事, 自从回到江都来便改了口, 私底下叫西屏“屏儿”, 但当着老爷太太的面, 还是叫“六姨”。


    南台想来低下脸一笑, “二嫂是寡妇, 要再嫁是由她自己, 轮不着我来说什么。我看妨碍的不是我, 倒是大人和夫人那头不好说, 你们的事, 我想大人和夫人还不曾知道吧? ”


    正说中时修的烦心事, 却要强道: “这是我家里的事, 不劳三爷操心。”


    南台笑道: “那就各扫门前雪, 我不操心大人的家事, 大人也别多问我的私事。”


    说得时修哑口无言, 正在冷笑, 听见西屏到这边来, 竟然在院里问: “三叔在家么? ”


    南台忙迎到门口去, “二嫂请屋里坐。”


    跟着西屏裙边, 一齐滚进来黑漆漆的一团, 原来这猫是到她那头去了。她今日穿的衣裳时修没见过, 黑绸面的长袄, 上头仿佛还有些同色暗纹, 天暗了看不清, 只是行动间可感觉到料子上凹凸的质地。


    她还挽着个提篮盒, 进来见时修坐在屋里, 露出点诧异的神情, 不知他来和南台说些什么, 近来又没有案子。她向屋里瞅一眼, 虽还能看见, 也到了掌灯时分, 南台大约是避免在别人家中铺张浪费。


    时修故意想当着南台表现出些亲昵, 往旁让出些位置来叫她坐, “你来做什么? 可吃过晚饭了? ”


    她一向是到顾儿房中去吃饭, 而时修与南台则自在这院中吃。她没在他旁边坐, 将提篮盒放在案上, 端来凳子在榻前。他趁着南台去倒茶的功夫, 一力拽她的手, 弄得她手腕上的镯子叮叮当当响。


    南台背身听见也没好回头, 只觉那声音在空落落的心中回荡不绝, 他搁下茶壶时故意搁得响了些, 好提醒他们。


    眼瞧着他倒了茶要转过来, 西屏忙一把挣脱了, 狠瞪了时修一眼, “姐夫今日到别家做客, 我和大姐姐早就吃过了, 你们呢? ”


    南台端茶递来, “我们也一早就吃过了。二嫂是散闷走来的?”


    西屏笑着扭头指案上的提篮盒, “我是专程来给你送这个的, 吃完晚饭的时候, 梁夫人和有鱼小姐打发人送了两样点心来, 说是谢你送的茶。”


    看来梁家是有些意思了, 怪道日间在衙门里梁大人忽然叫他去寒暄了一阵。南台脸上渐红, 幸而天色暗下来看不清, 他坐回榻上, 淡淡道: “请二嫂代为转谢梁夫人的好意。”


    西屏却摇头, “我又不到梁家去, 可托不着我。”


    时修抢过话道: “又不是山高水远, 哪有托人谢的道理。”说着走去揭了提篮盒盖子看, 吭吭笑了两声, “这可是梁有鱼的手艺。”


    西屏挪转了屁股朝里头瞅一眼, “你怎么知道? ”


    “梁有鱼做的点心一向不中看!”


    怪不得, 西屏方才在那边屋里还想, 梁家厨娘的手艺也太差了些, 奇形怪状的, 简直看不出用的什么模子! 西屏掰了点在嘴里, 咂了两下便朝时修皱眉, 逗得时修哈哈大笑, “三爷好福气啊, 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西屏暗剜他一眼, 回头朝南台一笑, “不管怎么说, 这都是有鱼小姐的心意, 人家通判家的小姐亲自下厨, 我就更不好替你去谢人家了, 三叔你得亲自去谢。”


    南台下不来台, 只好答应改日到梁家去谢, 虽然没说下确切时日, 神色也勉强, 到底推脱不开了, 西屏放心下来, 吃了半盅茶就要告辞。


    刚走到廊下, 又给时修硬拽去了他屋里。四巧不知几时掌上了灯, 人却没在屋里, 那榻前还烧着炉子, 炕桌上摆着红枣杏仁茶叶, 看样子是要煮茶。水烧得半开, 有热气滚上来, 夜暖静香。


    时修一看屋里没人, 一径将西屏拽到罩屏里头那角落里亲她。他的嘴唇是冷的, 亲得西屏偏着脸闪躲, 他又将手伸进她的袖口里去, 冰得西屏打他两下, “有话就说, 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


    他意兴阑珊地走去榻上坐, 皱着眉道: “怎么也不到我屋里坐坐就要走? 我正有事和你商议呢。”


    西屏跟过来坐, “商议什么?”


    “如何与我娘说我们的事。”


    西屏暗中憋了会笑, 才乜他一眼, “你娘早就知道了, 还等你去说。”


    “早知道了? ”时修欠过身来, “什么时候的事? ”


    她鄙薄一笑, “你以为天底下就你是聪明人么? 人家在泰兴县的时候就瞧出来了。”


    “既然她看出来了, 怎么不来问我? ”


    “有什么可问的, 问了你, 你说出什么话来, 还不把人气死? ”西屏咽了须臾, 警告他道: “你不许和你娘多说我们的事! ”


    是说他们已有了肌肤之亲, 时修呵呵笑两声, “我又不傻。那她可问你什么了? ”


    “水开了, 你先放茶叶。”西屏横他一眼, 瞧着他把那几样煮茶的东西慢慢放进壶里, “有的话犯不着当面锣对面鼓地说, 彼此心里有数就是了。只是姐夫还不知情, 大姐姐正想法告诉他。”


    时修拨弄完那些东西, 神起腰来, “这用想什么法, 直接了当和他说不就完了? ”


    西屏冷笑, “那你等着他打死你吧, 反正他是不好说我什么的, 有什么气, 全撒在你身上! ”


    他想起从前挨打, 身上的筋骨不由得一缩。既然他娘已经知道了, 他爹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他心里蓦地松快下来, 觉得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了, 便又去拉她放在炕桌上的手。


    这手因为鼓捣了一阵茶炉子, 给热气一熏, 不似方才那样凉, 西屏终于没挣开, 由他握着。自从回到这里来, 众人眼皮子底下, 少有亲昵的时候, 这时候四巧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随时可能回来,她心里有些乱跳着, 砰砰的, 分不清是忐忑还是因为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缘故。


    烧茶的罐子没有盖, 水沸得扑出来, 噗嗤一声浇在炭上。西屏给他看得不好意思, 这才抽回手端茶罐子, “快拿两只茶盅来。”


    时修忙走到那边隔间里取茶盅, 经过外间, 看见那银灰色的厚棉门帘子, 想着此刻外头必定起了朔风, 屋里却是暖洋洋的气氛, 就觉得分外安逸。


    他一向很喜欢冬天, 一直不明缘故, 现在想起来, 大概因为西屏正是冬天时节跟着她娘到的张家, 且年关底下, 他可以不用读书, 常到外祖父家里去, 或是西屏常跟着老妈妈到他们家来送东西。他幼年时的玩伴不多, 因为姚家的亲戚也少, 有三两个堂兄弟也年长许多, 和他自然玩不到一处, 何况姚家穷, 姚淳又喜欢闭门读书, 不爱交际, 场面上也没有多少朋友。倒是他们姚家老房子那巷子里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处玩耍, 他记得深, 因为西屏长得好的缘故, 为他在巷子里长了不少脸面。


    那是过年前半月, 张老爹爹叫送年货, 还是西屏跟着一道来的, 老妈妈说家里姊妹虽多, 却都不是和她一样年纪, 老爹爹怕她闷, 专门叫领过来和他们兄弟玩的。


    顾儿便单打发走了老妈妈, 将西屏抱起来道: “今晚上在大姐姐家里睡好不好? 明日再家去, 大姐姐家里也是暖和的, 我们晚饭煨蹄膀吃, 好不好? ”


    西屏没作声, 只腼腆地点点头, 顾儿一高兴, 给了时修时重几个钱, 叫他兄弟领着西屏到街前买玩意, 她仍和姚淳到厨房里收拾年货。


    那巷子里走出去还要好一截, 一路上好几户人家, 这时候都有孩子在门前玩, 三个两个多穿着厚棉袄子, 球似的臃肿, 脸上皆冻得通红, 有的冻出鼻涕来, 便横过袖子一揩, 鼻涕搽到脸上去, 那脸颊上就起着干壳子。


    幸好时修他们兄弟不这样, 西屏偷偷睐眼看时修, 他脸上是白白净净的, 一双大眼珠子炯炯有神, 他们兄弟许多衣裳都是姚淳的旧衣裳改的, 不过姚淳一向穿衣裳爱惜, 所以那些料子虽旧, 却干净整齐, 挨近了还能嗅到香气, 顾儿做小姐时候的习惯, 衣裳夜里一定要用香熏过。他们虽然住在这穷巷子里, 到底因为顾儿有娘家补贴着, 日子过得比别人要好许多, “穷”只是顾儿和从前做大小姐的日子相较出来的。


    这巷里的邻舍背地里说他们一家“穷讲究”, 也有嫉妒的成分, 谁叫人真有个好娘家。


    那些孩童难得看见西屏这样精致的女孩, 皆盯着她不能挪开眼睛, 他们越看, 时修约有股得意,知道他们是看西屏, 但西屏的手是牵在他手上。


    快走出巷时, 终于有个和时修要好的男孩子, 叫逢春的跑上来问: “她是谁家的? ”


    一面问, 一面就要抬手掐她的脸, 给时修一把打了下去, “她是我姨妈! ”


    “她这么小, 我不信! ”这逢春和时重一般年纪, 更皮一些, 走路只管倒着走, 一双眼睛盯着西屏看, 不住呵呵傻笑, “她像画上画的。”又觉得她穿戴十分好看, 忍不住要攀扯她的袖口。


    西屏瞥见他满手灰, 忙把两手藏到背后去。时重抬手挡了下, 道: “她辈分大, 你不要对她无礼。”


    那逢春素日就欺时重斯文, 哪管他家什么读书人不读书人, 愈是要和他唱反调, 偏要扯拽西屏,“书呆子, 我就扯了, 你敢怎的? !”


    话音甫落, 手还没挨着西屏, 就被时修扑倒在地, 骑在他身上揍了几拳, 要不是时重拉着, 逢春只怕要挨好一顿打。


    打得逢春哇哇乱哭, 时重只得送他进家门, 还要和他爹娘去赔礼。时修便和西屏在巷子里等着,他自尊心要紧, 想着可别叫西屏误会了, 忙偏着脸说一句, “他不敬我大哥我才打他的。”西屏没会悟过来, 两眼懵懂地盯着他, 他不得不又嘟囔一句, “才不是为他不敬你! ”


    西屏只点点头, “噢”了声, 一脸不在意。


    那逢春的娘因为姚家是读书人家, 不好和他们理论, 只想着出来教训时修两句便罢。谁知走到门前来看见西屏, 竟忘了说时修的不是, 乍惊乍喜道: “唷, 这是谁家的闺女, 活像是蚌壳里的珍珠! ”


    一股骄傲由时修心头冒出来, 仰着下巴颏道: “她是我六姨! ”


    逢春她娘晃过神来, 原来是张家续娶的太太带来的继女, 这女儿生得这副样子, 难怪做娘的会将那张老爷迷得晕头转向。她心里喜欢, 赶忙将锅里蒸好的红豆糯米包拿了三个来。


    时修往巷口出去还道: “这大娘转了向了, 这一条巷子里, 属她最是抠门。”


    时重比他略懂些, 笑道: “她是看在六姨的面子, 她瞧六姨好看。”


    时修咬着糯米包瞅了西屏一眼, 鼻腔里哼了声, 嘴里绝不承认她好看, 不过却怕糯米黏在她下巴前的毛领上, 伸手过去替她拨了拨那一圈毛领子。难得一回, 西屏对他笑了, 她一笑他就想, 逢春家什么都不好, 就这豆沙团做得格外香甜。


    近年节底下, 街上多了好些卖玩意的, 时修这也想买那也想要, 挑挑拣拣撇下哪个都舍不得。时重倒是一眼看中了一枚印章, 他因为他爹有印章, 画了画或是做了文章便盖在上头, 所以也想要。那印章不知什么雕的, 反正不是玉石, 掂着也有些分量, 盖在手背上, 是一只公鸡, 只要三个钱, 倒买得起。


    时修还在摊子上拣选不定, 有个卖花的妇人走过, 西屏瞧中她篮子里一支粉色山茶花, 却要四文钱, 她手里不够, 正在踟蹰, 时修走来蔑道: “花有什么好, 明日就奄了。”却丢了一文钱在她手心里, 他什么也没买成。


    走回巷子里, 那逢春又在门前站着, 已经不哭了, 两只眼睛只管盯着他们走来。时修以为他要还手, 早把袖子撸起来, “不怕挨揍只管来! ”


    没曾想逢春却指着西屏道: “我不和你打, 我娘说了, 将来我讨了她做媳妇, 你就是我外甥, 打不得。”


    时修半懂不懂, 不过他不还手终归是好事, 因又放下袖子来, 狠乜他一眼。


    甫入院门, 天上飘起雪花, 落在鼻尖像给冰虫蛰了下, 旋即闻到煨肉的味道, 有姜的辛辣, 嗅进腔子里都觉得暖。厨房里熄了火, 顾儿将一口黑砂锅墩在正屋那炉子上煨着, 和姚淳坐在长条登上,他在看书, 她则翻着炉围边烘着的番薯。


    对面还放着跟长条凳, 西屏和他们兄弟过去坐着烤火, 顾儿一看她手上拿的花就和姚淳笑, “女人什么年纪都爱花, 家里园子到处有花, 她到这里来还是要买花。”


    姚淳放下书道: “厨房里有一筐人家送的花生, 你明日顺道给岳父家提去。”


    顾儿剜了他一眼, “说花你都能想到花生, 不是都说你们读书人最懂风花雪月, 我看不见得, 读书人也分的, 像你这种, 就是个书呆子。”说着朝对过一指, “又生两个小书呆子!”


    对着西屏却又笑起来, “还是闺女好, 我看我还是要生个女儿。六妹妹你过来, 我把花给你戴上。”


    西屏走来她怀里, 时修看着山茶花插在她虚笼笼的发髻里, 想着逢春的话, 总觉得还是对西屏不敬的意思, 心里不服, 便问姚淳, “爹, 讨‘媳妇’来做什么?”


    姚淳看了顾儿一眼, 没好说。顾儿搂着西屏嘻嘻笑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想媳妇还早了点呢! ”


    “到底是做什么的? !”


    “嗯——”顾儿只得道: “我就是你爹的媳妇, 你看我是做什么的?”


    时修一想, 顾儿素日无非是烧烧饭, 饭也烧得不好, 缝补缝补衣裳, 也不像样, 她拿手的是骂他们父子三人, 句句不重样, 总有新词, 但他爹从不生气, 夜间时常可以听见他们屋子里传出来的笑声, 充满在那些轻盈愉悦的日子里。


    第110章 番外·议亲(三)


    时修旋即想到, 他娘明明是外祖父家的女儿, 不知怎的却每日每夜伴在他爹左右, 和他们倒成了一个家,他和大哥又是哪里来的? 也许这就是讨媳妇的奥义。他看着西屏站在他娘怀里,忽然想要她也每日每夜伴着他, 尽管她不爱开口,一开口就是呛他。


    思及此,他丢下火钳又跑出去, 顾儿喊他不住,只得问时重, “外头下着雪, 他又往哪里去?”


    时重咬着番薯摇头, “不知道,约莫丢了东西在外头。”


    未几片刻, 听见巷子里响起一阵嚎哭, 时重辩出是逢春的声音,忙将小半个番薯胡乱塞进嘴里,“不好, 花猫是和逢春打架去了! ”


    这还了得,逢春他爹出了名的泼皮,顾儿忙跟着起来, 向姚淳咕哝道: “逢春那小子不知怎么长的, 比咱们家猫还高半个头, 偏回回都打不过他! ”


    大家跑出来, 果然瞧见时修正将逢春摁在地上打,忙赶去拉。只西屏站在门口, 看见时修气红了半张脸骑在那逢春身上乱挥拳头,觉得他英姿飒爽, 威风凛凛, 在她心里登时长高了半尺。


    这回他还怎么赖? 自从他们回来, 逢春连话都没同他大哥讲一句, 分明是因为逢春说要讨她做媳妇才打的。这逢春也是活该, 她虽不懂“媳妇”到底是什么人, 可也断不想和长着一脸鼻涕藓的人扯上什么关系。


    打这一架回来, 时修少不得挨了姚淳几棍子, 又叫他独自回东屋抄书思过, 烘番薯也不许他吃。东屋里的火早熄了, 他一个人坐在书案前, 手僵得根本握不住笔, 听见正屋里的欢声笑语, 闻着煨肉的香气, 想着番薯的清甜, 满心凄惨, 眼眶里泛得出泪花来。


    过一会听见有动静, 转头一瞧, 西屏扶着门框攀过那高高的门槛进来, 手里用干净的帕子拖着个烘番薯, 有点烫, 她进来便马上搁在书案上, 往前推给时修, 两手直摸耳朵, 歪着脑袋瞅他, 又不说话。


    想必这番薯是特地给他拿的, 他心里似蚁虫爬过, 麻酥酥的, 道: “你来摸我的耳朵吧。”


    她没客气, 走到长条等前来揪住他两边耳朵, 是比她的凉的多, 揪一会, 她的手也不烫了, 他的耳朵也不冰了。她翻了翻案上的书, “你会写字? ”


    时修撕着番薯皮好不得意, “你不会写?”


    她摇摇头, “老爹爹说过两年给我请先生。你有先生么?”


    “我家的先生就是我爹。”时修把长条案一边拍拍, “你请坐。”


    她蹭着坐上去, 看见他写了满篇的字, 她一个也不认得, 但莫名觉得他写得好看, 不过才这一篇, “姐夫说要你写满五篇才许你吃晚饭。”


    书案底下有两个斗柜, 他拉出面前那个, 从最底下掏出好几篇写得满当当的纸来, “我早预备好了, 都是我素日写的。”


    西屏蹙着眉, “你怎么晓得姐夫要你抄哪本书? ”


    他嘿嘿一笑, “我眼下只学了《三字经》, 我爹只会让我抄《三字经》。”说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不能告诉我爹娘啊。”


    她鄙夷地皱了下鼻子, “你连你爹都骗。”


    他嗤了声, “等你日后念书你就知道了, 兴许比我还会骗呢。”


    话音甫落, 就悔不该和她呛起来, 好容易她主动来和他说话, 还专门带了这软烂糯香的番薯给他。他偷偷窥她脸色, 怕她下一刻脸上就冻起来, 忙岔开话, “你冷不冷? 这屋没生火。”


    “为什么不生? ”


    他说起来有些失落, “我们家没那么些闲钱买柴火, 都是我和我大哥读书的时候才生。你去床上用被子焐着好了。”


    小孩子火气重, 更兼西屏才刚在炉子边坐了大半晌, 根本不觉得, 她反而把外头那层桐油纸窗户推开, 只阖着窗纱糊的窗屉, 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外面在下大雪, 院角那井沿上与院墙上已积起薄薄的一层。顾儿从对过厨房里走来, 用盆装了几根刚烧起来的柴火, 说是要烧饭了, 顺便给他们烧点柴来。


    一看他们并头坐在书案前, 她便哼了声道: “年节底下, 可以免了你的罚, 下回可不许再随便打人了。”她把柴火夹进那炉子里, 又在上面放了壶水慢慢煨着, “过来烤火, 替我看着水, 先不要到正屋去惹你爹的骂, 他气还没消。”


    那长条凳略微有点高, 时修搀着西屏一条胳膊, 让她先梭下去。两个人坐到炉子前来, 顾儿歪着脑袋将他们看了须臾, 像一对瓷娃娃, 她不禁弯着眉眼笑起来, “要是屏儿不是姨妈, 两个人倒登对得很, 给我家做媳妇多好。”


    时修现下有些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无非是生老病死都要伴在一处, 他脸上立刻红起来, 张嘴要答应, 一看西屏没甚话说, 自己又赶忙咳嗽两声, 把话咽回去, 也不说了, 免得好像他一力上赶着巴结她。


    顾儿出去的时候, 姚淳也从正屋里出来, 一道往厨房去, 时修瞥见他就脖子一缩, 生怕又惹他生气。他讪讪的, 握了下西屏举在炉子前的手, “这么凉? ”


    她没躲开, 点点头, “我一年四季都是这样。”


    她自己不觉得冷, 可时修觉得她冷, 握住她的手就不放开, 这小小的手使他想起他爹蒸的米糕,也是这么软乎乎的, 又有些韧劲。


    他们握了好一阵, 他专注看她的指甲, 修剪得圆圆的, 透着淡粉的颜色。噗嗤一声, 炉里的柴火塌断下去, 铜锵子嗤嗤地响着, 水烫起来了, 有烟冒出来, 他把手伸去那水汽里熏一会, 熏得滚烫,又来焐她的手, 终于将她的手也焐热起来。


    忽然四巧打着灯笼进屋, 抱着个攒盒, 在帘子后头跺脚, “外头下雪了。”说话走进罩屏里, 见西屏也在, 忙问: “三姑娘呢? ”


    “这不是么? ”时修朝榻角一指, 果然有个黑影子团在那里。


    西屏因问: “下雪了? ”


    四巧点头道: “可不是, 我刚从厨房出来还没下, 半道上下起来, 好大的雪花, 看样子要下一夜了, 明天起来就要积雪了。”


    西屏转过去将窗户开了缝瞧, 果然飘着好大的雪, 倒衬得夜亮了些。她有些兴奋, 去年扬州府就没下雪, 想是积到今年一块下。


    时修在问四巧: “你到厨房里去做什么? ”


    四巧道: “厨房里妈妈说下晌打了年糕, 近来晚饭吃得早, 你又睡得暗, 我怕你夜里饿, 就去拿了些来, 架在炉子上烤来吃。”


    那攒盒里有一半是切成厚片的年糕, 另还有些果干和红枣。西屏晚饭吃得早又吃得少, 正有些饿了, 恰巧茶也煮好了, 便叫四巧拿铁网来盖上, 放几片年糕烤在上头。一看南台那屋也还亮着灯, 就说要请他来吃, “三叔大概一时也不睡。”


    时修不高兴叫他, “他在那屋里也有火, 冷不着的。”


    虽然不冷, 却冷清, 不是一样, 西屏嗔他一眼道: “你能不能不要小肚鸡肠, 三叔可没少为你出力, 你想想人家替你坐了多少天的大牢。”


    时修笑一笑, “我就怕他来看见咱们, 心里会更觉冷清。”


    四巧一听这话, 看他们一眼, 只当没听见。不过看样子往后要听西屏的吩咐, 便道: “我去请他, 大家坐着热闹点。”


    南台刚到, 坐不多时, 顾儿也来了。进门闻见烤出来的米香, 抖去肩上风雪, 笑着进来, 和西屏道: “我才刚到你那头去, 红药说你过这边来了, 我就来看看。你们倒会弄, 我正好也饿了。”


    时修让她在榻上坐, 倒了热滚滚的茶。西屏因问: “姐夫还没回来么?”


    顾儿道: “肯定是人家拉着他吃酒听戏。”


    她怕睡着了又给他回来吵醒, 索性就等他回来再睡, 在房中坐着无趣, 去寻西屏说话, 又寻到这边来。南台把烤好的一片年糕夹给她, 她拿着烫, 左右不住换手, “好大的雪, 不知你大哥他们的船在路上好不好行。”


    时修道: “放心吧, 这才第一场雪, 河道上冻不起来。”


    顾儿点着头, 又看着南台, 想问他对梁有鱼的意思, 可碍着西屏先前的嘱咐, 也没好问, 只说:“梁家下晌不是送了些点心来么, 不如放在这炉上一齐烤一烤, 可别搁坏了, 倒辜负人家一片心意。”


    南台忙起身, “我去拿, 点心在我屋里。”


    他一出去, 顾儿就与西屏议论起来, 时修再旁听着, 忍不住插嘴, “那我的婚事呢? 您有什么打算没有? ”


    敢问这话, 想必是知道她已了解他和西屏的事了, 顾儿蓦地不高兴, 轻而易举就叫这小子蒙混过关, 分明是于理不合, 他却半点不觉惭愧似的。她把嘴一撇, “你急什么? 你不是立志要做个老光棍么? ”


    “我几时说我要做个老光棍了? ”


    “你是没说过这话, 可从前让你跟人家姑娘相看, 你不是半点不上心么? 还常怨我管得多, 这会又来问我? 我不管你的事, 你去叫你爹给你张罗好了。”说着把橘子一瓣一瓣地闲掰进嘴里。


    时修一急, 拿眼催着西屏说话, 西屏却不理他, 只管吃年糕, 门牙咬住一点, 拉得长长的一条,还冒着热腾腾的气。他待要说开, 不想南台取了点心进来, 只得咽住话。


    顾儿又把心思放在南台身上去了, 接了盖就说: “有鱼做的点心卖相虽不好, 吃着倒是好吃的,不像大奶奶, 做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咽。”


    时修笑道: “您这话也就背地里才敢说, 当着大嫂的面为什么不说?”


    顾儿一缩脖子, “谁敢说她, 你敢么?”


    南台因问: “大奶奶这么厉害? ”


    “她倒不是厉害, 只是你说她做得不好吃, 她愈发要潜心钻研, 可烧饭这事, 我看也要些天赋,她天生不是个会烧饭的材料, 比我还不如。”顾儿一面说, 一面睇时修一眼, “我做小姐时也不会烧饭, 可自从嫁给你爹, 没法子, 也要学, 几年做下来, 不能够说十分好吃, 好歹也能喂得饱你们兄弟两个。”


    时修道: “那是因为大嫂总做些怪里怪气的东西, 真是苦了大哥了, 本来脾胃就弱。”


    西屏因问: “怎么个怪法? ”


    顾儿啧啧地连声不迭, “不知道她哪里学的, 夏天用捣烂的葡萄炖肉, 冬天扒了橘子烧鸡, 你姐夫看见她送菜到屋里去就发愁。”


    “用橘子皮烧肉, 倒有这个做法。”


    顾儿直摇头, “那也不见用一堆橘子烧肉的呀。”她想起来还后怕, 嘱咐西屏道: “大奶奶回来, 要是烧东西给你吃, 你也别说好吃, 也别说难吃, 免得她较劲。”


    西屏点头应承着, 想不到隔天大早时重和君悦的船就到了江都, 先打发了小厮来回话, 顾儿忙着叫厨房预备饭菜, 连姚淳也难得不到衙门去, 只管在家等着他们吃午饭。


    姚淳坐在那边里间榻上, 捧是捧着书, 却匀出点余光来看西屏和顾儿在饭厅里张罗着换张大些的桌子。近来总觉得她们有点不对头, 好像几日不曾听见西屏叫顾儿“大姐姐”了, 也不叫他姐夫, 倒新起个称呼, 叫起他们夫妻“老爷”“太太”来了。


    他感觉有些不妙, 猜来猜去猜到点端倪, 怕她们合谋打他的埋伏, 愈发不敢问, 生怕一问顾儿就要同她商议时修的婚事。西屏叫他“老爷”他也只管答应着, 不显露半点好奇心。他们姚家一向是尊礼守教的人家, 从未出过什么出格之事, 他想到她们合谋的事, 心里止不住地啧声摇头, 只想立刻拉时修来打一顿! 不过不能打, 真要打了, 他们反而会逼着他认账, 只好装聋作哑。


    一时西屏走进来道: “老爷饿不饿? 估摸着时重他们进城了, 您要不要吃几块点心先垫一垫?”


    姚淳忙把书藏回书后, 向旁微微偏着身子道: “我倒不饿, 想是六妹妹饿了? ”


    他们一齐吃的早饭, 西屏一向吃得少, 免不得要关怀她。顾儿竖着耳朵听他仍叫“六妹妹”, 心想这些日子西屏对他们改了称呼, 他分明听见了也不问缘故, 是什么意思?


    她一揣度, 心下哼了声, 走进罩屏里来, “君悦回来了, 她不认得屏儿, 你不要老是六妹妹六妹妹的, 免得她跟着叫姨妈叫惯了将来不好改口。”


    话说到这份上, 姚淳本应问“为什么要改口”, 却咬住了没问, 卷着书起来, “我到外面书房里去, 开饭再打发人去叫我。”


    刚走下踏板, 顾儿却往跟前一拦, “眼瞧着人就要到了你又去书房? 为了你, 那书房里有要生火又要瀹茶, 真够折腾人的, 你在这屋里看书看不下去?”


    姚淳只得又坐回榻上, “好好好, 我在这里看, 我在这里看。”说着把书翻了一篇, 就是不看她们。


    顾儿憋不住要说, 西屏却拉她又到那边饭厅里去, 悄声道: “算了, 还是改日再提吧, 今日时重和大奶奶回来, 好容易一家团聚, 何苦又惹他不痛快。”


    顾儿心道也是, 免得时重君悦夫妻听见了尴尬, 反正这是迟早的事, 姚淳躲得过今朝也躲不过明日, 因此便罢了, 且放他再安生两日。


    却不想君悦将来难改口, 因此他们夫妇一进门, 给父母磕了头, 顾儿便引介西屏, 却只说她的名字, 还问时重, “潘西屏, 你还记不记得? 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耍呢。”


    时重看了西屏好几回, 将眼前的美人和小时候那个雪娃娃似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倒有些小时候的影子, 不过还是大变了样了, 气度却没变过, 仍是那轻轻淡淡的笑意, 藏在眉宇间总是一丝不安和漠然。


    他心里只想, 她到底是回到他们家来了, 终于遂了时修的心愿。他上前作揖, 刚要喊姨妈, 又止住了, 连君悦要叫姨妈他也给她使了个眼色。


    君悦虽不明白, 却看出他的意思, 便也没叫姨妈, 只拉着她瞻望咨嗟, “你是怎么生的, 呵呵呵——像个仙女! ”


    笑得银铃一般, 听得西屏也忍不住笑, “大奶奶也生得好。”


    君悦把脖子一歪, 瘪嘴道: “我不如你,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到底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又问: “你多大年纪? ”


    “我二十三了。”


    君悦嘻嘻一声, “巧了, 我也二十三, 那我们叫名字好了。”


    西屏看她却是一副天真憨态, 形容举止不像个当家做主的奶奶, 仍像未出阁的小姐, 格外喜欢大笑, 一串铜铃似的声音, 又清脆又爽快。


    她挽了西屏, 又去挽顾儿, “娘, 听说您前一向也到泰兴去了, 泰兴好不好玩啊? ”


    顾儿道: “我不是去玩的, 当时是听说花猫病了, 我去瞧他。”


    时重忙问: “他生的什么病? 可好了? ”


    姚淳听他们说了这一会, 顾儿特地不许时重君悦叫姨妈, 看来他猜得有八.九分准了, 便在旁冷哼一声道: “他会生什么大病? 我看那是忤逆不孝遭的天谴! ”


    正巧时修和南台走到廊下来, 听见这话, 时修顿住脚, 有两分踟蹰。南台瞟他一眼, 笑道: “大人放心, 大爷大奶奶好容易今日回来, 老爷有许多正经事要问他, 就是要打你, 想来也不会挑今日。”


    时修忙把腰杆挺直, 轻声道: “敢作敢当, 我怕什么? ”


    南台跟着进去, 埋头在想这“敢作敢当”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做过些什么? 一面回想他和西屏在泰兴的那份亲昵, 脑袋里登时大乱。


    第111章  番外·议亲(四)


    时修南台进去,见礼叙过, 收拾礼物, 便开午饭。饭毕时重兄弟与南台跟着姚淳到书房中叙些官场上的事,君悦要回房归置东西,西屏与顾儿也移至她屋里说话。


    昨夜一场大雪, 园中草木上都积了雪, 路上的积雪倒都踩化了,湿漉漉的, 西屏捉着裙走得小心,睐眼一眼,君悦也格外谨慎, 行动间显得一丝鬼鬼祟祟的, 瞟了西屏一眼,凑到顾儿身旁唧唧哝哝地说话,不知说的什么。


    随即顾儿道: “还不就是她!”


    紧着君悦又在那边看了西屏一眼, 脸上透着片好奇。西屏见状,也靠近了顾儿问: “你们在说什么? ”


    君悦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 “我从前听时重说过, 外祖家中还有位六姨妈,我在问娘, 是不是就是你。”


    西屏笑着点头, “自从我娘改嫁到泰兴县去后, 大家断了联络, 我也是今年初才和太太老爷通上信的。”


    内里许多事都不便说, 时重也知道得不多,只晓得西屏是嫁到了姜家, 成了个寡妇,姜家犯了事,她又无依无靠, 便跟着他们回江都来了。


    顾儿道: “往后屏儿就是咱们家的人了, 长久住在咱们家里。”


    君悦嘻嘻一笑, 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 咂摸出“咱们家的人”这几个字像是有些别意。听时重从前说过, 别看时修议亲总不成功, 说话也不讨人家姑娘喜欢, 可他小时候倒是很懂得体贴女孩子, 而这个女孩子, 就是眼前的西屏。


    她心里有些明白过来, 搞不好日后要做妯娌的, 便又欢欢喜喜绕到那头去挽住西屏, “屏儿, 我们这次回来, 要三月才回杭州去, 在家要住两三个月, 你得闲就到我屋里坐, 我会好些拿手菜呢, 你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顾儿一听她要烧菜便头疼, 忙出声打岔, “两三个月, 那你们可以在家好好过个年了, 我正怕朝廷不许重儿在家久待呢, 只是他信上怎么没说?”


    “写信回来的时候, 吏部的旨意还没下来, 他那时也不知南京那头许了他多少日子的假, 所以就没敢对您胡说。”君悦又换去挽顾儿, “娘放心好了, 这回一定踏踏实实陪您过年, 明年冬天任满我们就回来了。”


    一时走到院中, 看见两三个丫头在忙进忙出地归置东西, 有个丫头生了炭盆又瀹了茶来, 君悦将顾儿与西屏请在榻上刚坐定, 大家款叙起来, 说不多时, 天又下起了雪。


    这雪到下晌还在下, 好容易时重他们父子说完话, 姚淳命时重这两日先在家歇息, 过两日再去拜访世交叔伯。时修跟着时重出来, 回头朝书房瞅一眼, 疑惑道: “眼瞧要过年了, 去拜见各家叔伯,爹怎么只叫你去, 不叫我去? ”


    时重捏着袖口笑了笑, “你难道不知道缘故? 爹生你的气呢。”


    时修想着方才吃午饭前在门前听见姚淳骂他, 心里揣度, 姚淳八成是看出些什么来了, 只等说破。他心里反而一阵松快, 挺直了腰杆朝前走, 留时重和南台在后头说话。


    屋里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好了, 炕桌上摆着两只茶碗正待收, 时重拍拍身上的雪进来, “娘和姨妈回去了?”


    君悦仰头笑道: “午晌在正屋里你还给我使眼色, 这会你自己也叫错口了。”


    时重笑道: “我小时候叫惯了。你看我们这位姨妈怎么样? ”


    “自然是好, 怪不得你老说时修的亲事难做, 原来是因为知道他心里住着这么个人。倒是了, 像屏儿那样的人才真是难得一见, 上哪里找第二个去? 不过我看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你怎么就断定时修心里一直惦记着她? ”


    “我自己的兄弟, 我会不知道? ”时重笑叹着坐到榻上,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做梦还喊她的名字呢, 偏给我听见了, 我还能猜不到他的心? 只是那时候早没有她们母女的消息, 以为缘分了结, 谁知竟然还有今日。”


    君悦刚要说话, 见丫头进来收茶碗, 便打住了, 拉着时重进了卧房, “好像老爷还不知道这事? ”


    卧房里熏笼熏了半晌, 暖烘烘的, 时重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脱下外氅, 坐在床上摇头笑道: “爹私下行事一向循规蹈矩, 可在官场上却不见得古板, 她们小瞧他了, 以为他想不到那一层, 所以一时瞒着不敢说, 其实以爹的聪明, 迟早会知道的。不过现在也好, 爹假装不知情, 花猫也避开了一顿打, 等爹自己想明白了, 再说出来, 就没事了。”


    君悦也挨着他坐下, “可娘是个急性子, 有时候就爱逼着爹, 强着爹, 她要是忍不住一定要逼爹就范, 会不会适得其反?”


    “所以这些日子你在家, 要劝着娘些。”


    “我? 我的性子比娘还急呢。”


    时重转过脸来望着她好笑, “你又还知道! ”


    她嗔了一眼, “人家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嘛。不过这事情我得帮忙, 不然老爷真是咬死了不答应, 娘也没办法, 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啊。”


    时重温柔笑着, 掀开被子来, “先睡会, 什么事明日再说, 这几日在船上你总是睡不好。”


    君悦刚倒下去, 又坐起来, “哎呀, 我在杭州学的几样菜, 说好晚饭烧给娘吃的, 这时候不能睡了! ”


    时重胃里一阵翻腾, 她素日折腾他的肠胃就罢了, 怎么才回来就要折腾爹娘? 因此忙将她拽下去, “在家两三月呢, 不急这会, 改日再说, 你先睡足了觉要紧。”


    一睡进去, 再要起来就难了, 被窝里暖和得紧, 外头却是大雪。这雪断断续续下了两日, 终于地上也积起不少雪来, 年纪小的丫头们都爱在外头玩耍, 西屏怕雪化了湿了裙子, 不大肯走动, 只在房中干坐着,


    这日见太阳出来, 路上的雪化了一半, 踩来踩去的踩成了泥浆子, 她更不愿出门, 连早饭也不去吃。顾儿听见, 只叫厨房另送到她屋里来, 她一向胃口小, 偏顾儿怕她吃不好, 送了好几样小菜, 那青菜肉糜粥怕凉了, 装在一口小砂锅里, 连带还送了个小炉子来。


    摆在炕桌上, 粥咕噜咕噜冒着泡, 西屏卧房里出来一看, 笑道: “我可吃不了这些, 红药, 你别到厨房去吃了, 和我一道吃。”


    红药便安然坐下来, 吃了几口, 西屏忽地瞅着她, “自从咱们泰兴回来, 好像就没见过臧班头,他怎么回家就没信了? 怎么也不到咱们家来瞧你? ”


    问得红药垂着头只管挑粥吃, 半晌不讲话。西屏歪下眼瞧她, 见她面上绯红一片, 眼向旁一斜,笑了笑, “是不是他在预备上你们家求亲的事? ”


    红药抬起脸, 愈发红了, 却摇头道: “不是, 人家忙着过年的事情, 再说去了泰兴那样久, 家里头总有些活要做。”


    “还说不是, 一定是。”西屏歪着笑眼打量她, “看来你是得到信了, 谁告诉你的, 是不是狸奴? ”


    难怪昨日狸奴到这里来, 走前和红药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敢情就是给她通这个信。红药的娘在姚家当差, 他爹好像在哪条街上开着间铺面卖粮豆, 家境还算过得去, 配给臧志和倒蛮好, 要紧是他们自己情投意合。


    不过红药害臊, 不肯承认, 西屏算准了臧志和必定年前请媒人去她家说亲, 因而诈她, “既然没这事, 那正好君悦他们回来, 今年过年有得忙, 我就不放你回家去了, 你等年后再回去。”


    红药少不得一急, “我, 我想着年前我铺子里忙, 想回去帮我爹两天。”


    西屏就刮着脸臊她, “还不承认。”


    可巧时修大摇大摆地进了门来, 看见她不知是玩笑还是吃饭吃的, 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十分艳丽, 就躲在罩屏外隔着镂空雕花看。


    不一时西屏端着碗歪着脑袋向罩屏外瞅, “你不进来, 在外头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


    他笑了声, “我听你们在说什么。”


    “偷听人说话可不是君子作为。不是今日要和你大哥去给从前的先生送年货么? 怎么还没出门? ”


    他们兄弟启蒙是姚淳亲自教导, 可后来姚淳点了官忙于公务, 再不得空教导他们, 只好替他们请了位老举人做先生。按说该年后去拜年, 可姚淳这人一向周到, 把那些日子过得紧的人家都算出来,叫他们兄弟提早去拜年, 送些年货去, 好叫人家可以富裕过年。正好这几日时重回来, 南台也在, 日日打发他们出门去送年货。


    红药吃好了, 让了他坐, 他坐下道: “一会就出门, 我想起来有个东西忘了给你。”


    “是什么? ”


    他从背后拿了顶灰鼠毛雪帽来, 朝地上扑了扑那些毛, 蓬蓬地抖成油亮油亮的一片, “这是我从前戴的, 我叫四巧改小了些给你戴, 下雪天你戴着它出门去逛, 就不怕冻着脑袋了。”


    西屏接来戴在头上, 恰好圈在她耳朵上头, 露出头顶的发髻, 灰色的毛衬得脸更白了。顷刻她又摘下来丢给他, “我有一顶白狐狸毛的。我不出门又不是怕冷。”


    “我知道, 你是怕雪沾湿了裙袜嘛。不过下雪天你总在屋里窝着, 太没趣了, 我这几天又都要出门去, 谁陪你解闷? ”


    西屏不以为意, “君悦一天来两趟。”


    时修不知怎的, 怕看她一个人坐着, 或许她自己不觉得, 但他却替她感到孤寂。这两天他大嫂回来了, 是个能缠人的, 可她大嫂天真烂漫, 未必能和她说到一处去, 只有他知道她骨子里冷冷清清的样子。


    他忧心不已, 道: “等开了年, 若是有案子, 你还和我到外面去跑。只是这一阵要过年了, 实在无事可做, 我怕看到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着。”


    西屏盯着他看了会, 觉得感动, 鼻子一酸, 也想叫他放心些, “我缺一双羊皮靴, 你在外面看到有现成的, 替我买一双, 我穿着就不怕踩雪了。”说着朝他伸出手, “那帽子给我。”


    时修忙递给她, 又去找了柄镜子来给她照, “你戴灰色的倒俏皮些。”


    她一照镜子, 果然如此, 不像白的那样单调, “你倒很会看嚜。”


    时修凑去亲她, 嘴巴刚碰在一起, 君悦打发过来的丫头进来了, 他忙起身转到墙根下去, 又扭着头看那丫头, 不知人家瞧见了没有。


    那丫头只顾着咋咋呼呼地说: “梁家大小姐来了, 才去给太太请了安, 现在我们屋里说话呢, 大奶奶叫我来请姑娘一起去说话。”


    这两日连下人们对她的称呼也渐渐改了口了, 从前叫“姨太太”, 现今慢慢都叫了“姑娘”, 西屏听见微微有些脸红起来, 点头答应着, “我一会换了衣裳就过去。”


    待丫头出去, 扭头看时修, “叫我‘姑娘’是不是你娘的意思? 你娘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


    时修得意笑道: “要是我娘没和你说, 那一定是大嫂的吩咐。这可好了, 连大哥大嫂都站在我这头, 爹想不答应也难! ”


    第112章  番外·议亲(五)


    西屏倒不怎样心焦自己的事,因为知道姚淳最终会妥协的, 他说到底也是个心善之人。眼下当务之急, 却是南台的婚事,梁有鱼今日过来,多半不是单为来和她们说话, 可惜南台今日受县衙一个主簿之邀, 上他们家坐席去了。


    时修走后,她换了衣裳往君悦房中去, 园中雪压枝低,路上有婆子拿着长扫帚开路, 到处是沙沙的声音, 听起来分外悦耳。果然出来走走也不是坏事, 冷空气虽然凛然,倒新鲜。


    踅入那屋里,一股暖烘烘的热气包裹过来, 见有鱼一副明艳鲜亮的打扮,活像一簇冬日里错开的春花。西屏进门便赞她一句, “唷, 鱼姑娘今日穿这身衣裳真是好看,这头也梳得好。”


    君悦还不知有鱼与南台相看之事,只呵呵笑道: “我也说呢,近一年不见, 好像越发减岁数了! 人家都说我长不大, 我看她才是长不大! 你吃过早饭了么? ”


    西屏点头, 摘下那灰鼠暖毛, 坐到熏笼前呢, “我在自己屋里吃的。要过年了,有鱼近日不忙着走亲串友么?”


    “这不就走到你们家来了? ”有鱼笑着咬住唇, 没忍住问: “我才刚到的时候, 看见你们门前小厮在忙着牵马, 好几匹马呢, 谁出去了? ”


    君悦道: “老爷和时重他们都出去了, 近来受的请多。”


    “姜三爷呢? 他新来上任, 也忙? ”


    “姜三爷也有许多应酬呢。”君悦说完, 见她脸上毫不遮掩着一片失落, 不大明白, 只好看向西屏。西屏暗中使了记眼色给她, 她一双眼珠子转了又转, 方才明白过来, “哦唷! 原来你不是专程来瞧我们的! ”


    有鱼嗔她一眼, 向西屏道: “姨太太, 你瞧这个人, 不识好人心, 她从杭州回来, 我不是专程来瞧她的是瞧谁? 枉我们素日的情谊! ”


    君悦忙道: “嗳, 你可不许管屏儿叫姨太太, 现今我们家里都不这样叫了, 给你一叫, 辈分又叫乱了。”


    有鱼稀里糊涂, “为什么? ”


    “你别管为什么, 反正你不要这样叫, 往后你自然就能知道为什么。”


    有鱼犹豫地看着西屏, “那我该怎么称呼? ”


    西屏心里不好意思起来, 面上却大方地微笑着, “你愿意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横竖我们年纪都是相当的, 只要你往后别跟着三叔叫我二嫂就好。”


    君悦便指着她笑, “你不许人叫二嫂, 那你为什么还称三叔? ”


    西屏吐吐舌, “我叫惯了。”


    君悦咯咯好笑, 落后叹道: “敢情我这一年不在家, 竟生出这些趣事, 早知我就不跟着往杭州去了, 留在家瞧热闹多好! ”


    有鱼听出这里头涵盖着她, 面上一红, “你这个人就爱凑热闹, 反正我也来瞧过你了, 礼数也算尽到了, 我要回家去了, 改日再会吧。”


    说着假意起身, 西屏拉住她款留道: “你再坐会, 南台午饭一过准回来的, 你留下来在我们这里吃午饭。”


    君悦笑道: “她才不会走呢, 她是装装样子罢了。”


    有鱼便掉头回来咯吱她, 两个在榻上嘻嘻哈哈闹作一处, 险些将炭盆踢翻。西屏只好拉开她们,想着顾儿这会也是一个人在房里, 不如邀她们一起过去陪她说话, 正好午饭也在那边吃。


    捱过午饭, 有鱼就忍不住朝窗户上探头探脑, 几层窗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顾儿倒是打发了个小丫头去时修院里哨探, 不一时回来说还没见他们回去, 顾儿便笑说: “大概席上人多, 一时间还散不得。”


    偏那跟着有鱼来的妈妈进来问: “姑娘是不是这会回家去? ”


    有鱼只得说出告辞的话, 脸上分明是不大情愿。顾儿又说那妈妈, “这么早回去也没事做, 大雪地好容易来一趟, 多坐会再走吧, 妈妈只管外头和她们吃酒去。”


    于是又将有鱼款留下来, 有鱼脸上这才露出些高兴的神色。再坐个把时辰才听见南台回来了, 顾儿正要打发丫头去请, 西屏怕南台闪躲, 起身道: “我去叫他来, 午饭吃了就在这里坐着, 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正要去走走。”


    顾儿因想自己到底是长辈, 反而让他们不好说话, 趁势道: “干脆你们都去那边坐坐, 我这里恰好要发放下人们的年例。”


    三人便又往这边院里来, 一问时修还没回来, 只南台在东屋里坐着, 在人家多吃了几盅, 正歪在榻上闭目醒酒。小丫头正提着一篓子炭进去, 有鱼拉拽着几人, 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悄悄跟着丫头进去。


    炕桌上的醒酒茶南台吃了半盅, 还剩半盅冒着热气, 他仍阖着眼, 歪在枕上道: “添了炭你就去玩吧, 我在这里自躺一会。”


    有鱼拉一下小丫头, 低声问: “那醒酒茶还要么? ”


    南台听声音有些不对, 适才睁开眼睛, 一见几个女人在面前笑盈盈地站着, 忙起身让她们, “快坐快坐, 竟想不到是大奶奶和二嫂。”


    西屏和君悦挨在一边坐, 笑道: “只有我和君悦么? ”


    南台瞟一眼有鱼, 低头一笑, 出去搬了张椅子进来放在榻前, “鱼姑娘请坐。”


    有鱼望着他一笑, “那你坐哪里呢? ”


    他又在圆案下拖出根梅花凳来, 先摆袖请有鱼落座。有鱼仍然望着他, 也不避讳, “你脸上红红的, 在人家吃了不少酒吧? 看不出你酒量还很好嚜, 你素日也常吃酒么?”


    问得南台局促起来, 半低着脸笑, “我平常不大饮酒。”


    有鱼一双眼睛只管亮晶晶地盯着他, “那你平日除了办案子, 都做些什么呢? ”


    这样追着问, 南台哪有好意思的? 脸上愈发红了, 两手在膝盖上轻轻攥着, 抬起头来看西屏, 仿佛有些求助的意思。


    西屏正忙着招呼大家的茶水, 哪里管他, 看见也装没看见, 仍和小丫头道: “算了, 你把茶炉子端来, 我们煮杏仁茶吃。”


    有鱼仍在追问: “你怎么不说话,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难不成你有什么喜好是不好给大家知道的? ”


    南台忙摇手道: “没有没有, 只是我这个人素来没什么喜好, 在家不是看书就是睡觉。”


    “这也蛮好, 总比那些闲时就只知吃喝玩乐东西游逛的人强。”有鱼点着头, 倏地眼睛一亮, 又道: “上回那桩案子你还没给我说完呢, 你再接着讲给我们听好不好呢? ”


    君悦幸亏没在吃茶, 不然听见她这娇嗲的语气, 只怕要一口茶水喷出来, 她不言不语地朝西屏递了个眼色, 瘪着笑。


    南台吃不过她缠, 想起上回讲的是一桩城东幼尸案, 便接着娓娓道来。几个人围着茶炉子煮茶,听得正津津有味, 忽然想起铿锵一阵脚步声, 吓了大家一跳, 朝外一看, 原来是时修回来了。


    他在罩屏外, 将肩上斗篷解下挂在臂弯内, 欹在洞门边一笑, “我在外头就听见好不热闹, 原来在这里说书呢。”


    有鱼听他口气里有些调侃的意思, 便横他一眼, “人家姜三爷讲的都是真事, 不像有的人, 只会故弄玄虚吓唬人。”


    时修哼了声, 不想和她斗嘴, 只朝西屏递了下下巴, “屏儿出来, 我有事和你说。”


    待二人出去, 有鱼才会悟过来有些不对, “修哥哥怎么也叫屏儿的名讳? ”


    君悦不便告诉她实情, 只道: “我也是叫她的名讳, 这有什么不对? 你问这些做什么, 快听姜三爷接着说! ”


    “对对对, 姜三爷, 你快说! ”


    南台脸上有一丝失落尴尬的笑意, 但经不住有鱼左催右催, 只好转瞬即逝, 重新打起精神来。


    却说西屏跟着时修到正屋里, 正欲抱怨他把她从那暖和热闹的屋子里叫出来, 没想到这里的熏笼烧得正旺, 一进去也是一股暖意, 就没好说什么。时修先没回来四巧要看着火不敢乱跑, 听见那屋里说说笑笑早就想去凑趣了, 这会时修回来, 她忙瀹了茶就往东屋里跑, 估摸着一时半刻时修也不会叫她。


    时修将斗篷和个包袱皮往榻上随便一丢, 坐着呷了口茶, 见西屏绕着圆案闲走, 便道: “你怎么不坐? ”


    西屏走来, 将那斗篷拾起塞进他怀里, “你能把衣裳好好挂着么? 举手之劳的事情, 一定要丫头去做?”


    一看她老毛病又犯了, 时修也不理论, 将斗篷收进卧房里去, 出来看见西屏自己在拆那包袱皮,就笑, “你怎么知道那是给你的? ”


    她拆开见是双羊皮小靴, 歪着鼻子嗤了声, “你早上说要给我在外头买双雪天穿的靴子, 我看这包袱皮包的就是双鞋, 不是给我的还会给谁? 怎么这么凑巧就有得卖? 你在哪里买的? ”


    “我从李家出来, 可巧在路上遇见从前往我们家走动过的一位妈妈, 怀里抱着这双鞋, 说本来是做给哪家奶奶的, 不想那位奶奶有了身孕, 脚肿了穿不下, 人家不要了, 她只好拿回去。我一问倒合你的尺寸, 让她给我带回来试试。”


    西屏正弯着腰要试, 抬头瞪他一眼,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尺寸? ”


    时修将眉一抬, “我量过。”


    “你是几时量的, 我怎么不知道?”


    这还能告诉她么? 还是在凤泉驿的那晚上, 他高兴得无论如何睡不着, 看她睡着了, 他无事可做, 便借着月光将她浑身上下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喜欢侧身蜷着睡, 像婴孩一样弯着腿, 两只白白的脚露在被子外头。那天晚上下过雨, 又是在郊野, 他怕她凉, 去摸她的脚, 趁势用手粗略量了一下, 索性将她一双脚夹在腿间焐着。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替她焐脚, 那日他们吃了煨蹄膀, 天晚了, 顾儿没送她回外祖父家去, 留她和他们兄弟睡一屋里。不知怎的他那样小的年纪, 却对那晚的情形格外记得深刻, 只要想起来, 冰天雪地里也有股暖意从心头冒出来。


    其实时辰不算晚, 不过一更天, 但冬日里总是黑得很早。那日却怪, 外头下着雪, 却有些亮堂,不知是雪光还是月光, 巷子里谁家的狗偶然叫两声, 专心听也听得到邻舍中有人在说话推磨, 因为近年关, 日夜忙着预备吃食。顾儿也是一样, 趁着书案上点着两盏烛火, 她就在炉前坐着, 膝上放着个筐子拣黄豆, 明日一早好叫姚淳磨了, 一面守着炉子上的水, 一面答应着明早给他们煮豆浆喝。


    水烧开了, 她倒在木盆里, 监督他们洗脚。西屏是头一个, 因为她不想洗他们兄弟洗过的水, 尽管她嘴上没说, 时修也猜得出来。


    她洗完便不肯穿日间穿的鞋, 又没有别的干净的鞋给她, 顾儿只好将她抱到床上去, 正好那被窝是用汤婆子焐着的。


    “这水还是热的, 还能洗一个, 你们兄弟谁先洗? ”


    时修因猜到西屏嫌弃他们的洗脚水, 便也要嫌弃她的, 歪着脸道: “大哥先洗, 我等着洗干净的水。”


    西屏坐在床上, 一听这话暗暗剜了她一眼。顾儿也剜了他一眼, “你又讲究起来了, 素日生死不洗脚的时候也有。”


    他马上梗着脖子反驳, “我没有! ”


    “少赖, 你就有! ”


    “我就没有! ”


    时重走去洗脚, 说了句公道话, “猫儿是有这时候的。”


    时修脸皮一热, 慌乱中瞄着西屏, 看见西屏咧着牙一脸嫌弃的神情, 便赌气道: “大哥从此不要和我说话!”


    时重不当回事, 撩着水笑道: “好, 那你也不要来同我说话。”


    “好, 谁先说话谁是狗! ”


    话音刚落, 顾儿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不是说不说话了么! ”


    洗完脚顾儿去倒了水, 要将烛台拿走, 那烛火飘过窗台, 可以看见窗户的木框子上也积了雪, 她在门前嘱咐, “让姨妈睡中间, 免得你们扯被子冻着她。”


    关上门来, 先是黑了一会, 渐渐借着窗上的光又看得见轮廓了。时修一向是睡里头的, 却强挤到中间来, 心里想着一定要将西屏与他大哥隔开, 他道: “我们从不扯被子。”


    这倒是实话, 时重没说什么, 先睡下去, 把被子往那边扯了扯, “你把姨妈裹住。”


    “我知道。”时修一把揽着西屏倒下去, 只听咚地一声, 不知将西屏磕在哪里, 他慌得忙在她满头乱摸, “是不是磕在床架子上了? ”


    不想西屏是吓他的, 故意暗中将床架子敲了一下, 她向里头侧着身, 将额头摸着, “你磕着我额头了! ”


    “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声迭声地赔礼, 将她扳过来向着自己, 也连忙睡下去, “我来替你吹吹。”


    一面噘着嘴替她吹, 一面伸手到她背后去, 将被子边都掖在她身下, 又将她的双脚夹在腿间, 一通乱忙, 黑暗中时重和西屏都笑了。


    第113章 番外·议亲(六)


    这双羊皮小靴还真合西屏的脚, 西屏提起裙边故意在时修跟前走几步, 时修笑眼看着, 呷着茶不住点头,称赞好看。


    她有些信不及,摸着头上暖毛道: “不会像个打猎的吧? ”


    “哪个猎户生得你这么细皮嫩肉的? ”时修拉着她进卧房, 将她推在从穿衣镜前, “你瞧,愈发伶俐俏皮了, 谁及你?”


    西屏乜他一眼, “你也愈发会说话了,跟谁学的? ”


    “这还用学? ”他一面说, 一面将她揽到怀里来, “一看见你,什么好听话都能自己往外溜。”


    “哼,可见都是些不过脑子的话。”


    时修亲着她, “不过脑子没所谓,过心就行。”


    她给他亲得紧张, 因为还听见东屋里的笑声, 生怕君悦和有鱼她们一会走到这屋里来,便黏黏糊糊地推他, “一会儿他们乱闯进来了。”


    “梁有鱼眼睛里只有个姜南台, 哪会舍得到这屋里来? ”


    “还有君悦呢。”


    时修一想, 这倒是, 他这大嫂一向行事是个顾头不顾尾的。他只得把嘴巴依依不舍地从她唇上退开些, 却用鼻尖架住她的鼻尖, 口气有点委屈, “好些日子没和你亲亲热热地说话了。”


    西屏撇下嘴, “此刻不就在说话么? ”


    他在她屁股上拍了下, “你少装糊涂!”


    她退开他的怀抱, 在他期盼的的目光中慢慢转了个身, 漫不经意道: “那你夜里上我那里去, 我给你留门。”


    时修一听这话笑逐颜开, 正巧四巧又过来请, 说那头杏仁茶煮好了, 叫他们过去说话。时修坐在南台旁边, 口里同大家打趣说笑着, 眼睛却只瞄着榻上的西屏, 一心只恨不能天立刻黑下来。


    好容易捱到晚饭时候, 君悦回房, 在饭桌上和时重抱怨, “我今天真是不该和他们坐在一处说话, 老天爷, 你是没看见, 五个人说笑, 有鱼的眼睛里就只有个姜三爷, 你兄弟的眼里就只有个屏儿, 好像我是个多余的人! ”


    时重笑道: “这几日我太忙了, 好容易回家一趟, 那班朋友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的, 不得空在家陪你说话, 这倒是我的不是。”


    君悦握着箸儿在碗里笃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咱们日日都在一处, 你有事忙嚜我还能不懂道理呀? 我是说他们几个, 都不背人呢! 有鱼嚜我知道她一向是那样子, 看不出时修也是, 亏我从前还当他是个木头! ”


    “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 木头自然也要发芽, 可笑他们还当爹不知道, 连你都能看出来。”时重笑着摇头, 又提醒她, “吃饭吧, 吃过了饭好早些睡。”


    吃过饭差不多天就黑了, 西屏这屋里一向是红药值夜的, 另外个小丫头铜儿老早出去了, 西屏坐在榻上吃茶, 一双眼睛跟着红药转, 看她在四处掌灯, 心里不知该编个什么话放她出去才好。别人就罢了, 还可糊弄得过去, 可红药知根知底, 只怕无论什么谎话她都看得穿, 自己想来也十分难为情。


    说来也巧, 偏这时红药她娘走到这边来, 在廊下喊了红药一声。她出去说了两句, 便打帘子进来回, “我恐怕得回家去一趟, 邻里有人来传话, 说我爹下晌在家闪着了腰, 我去外头叫铜儿来上夜。”


    西屏心里立刻像在放烟花, 脸上却是一片担忧, “你爹不要紧吧?”


    红药蹙着眉摇头, “年纪大了忽然闪这一下, 我也不知道, 还得到街上请个大夫一起回去看看。”


    “那你快去, 仔细人家铺子里关门了。也别叫铜儿了, 跑来跑去的麻烦, 我夜里没什么事。”


    “那烧火怎么办? ”


    “我自己烧, 连添个炭还不会了? 你只管放心去。”


    红药临到门前又回头嘱咐, “那你记得把院门栓好, 年节前贼人最多, 就怕有个万一。”


    西屏连忙点头, 起身随她们母女走到对面廊下, 阖上院门, 特地将门栓弄出好大的响动, 却根本没栓拢。


    她转头进来, 走到场院又陡然顿住脚, 不好, 现在不比从前, 从前不管不顾, 是因为以为良宵苦短, 没有未来。如今向前看,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就算自己没所谓, 可万一漏出风去, 难道要叫整个姚家都跟着落人话柄?


    思及此, 又掉身回去将院门栓了个严严实实。


    时修哪知她临时变了主意, 在那屋里生熬到四巧睡下, 悄么开门出去, 连个灯笼也没敢打, 借着天上的月色和地上的雪光往那头去。


    不巧这日姚淳在别家做客回来得晚, 到门上因体恤下情, 不想叫小厮天寒地冻跑进又跑出的, 便不要人送, 自己打着灯笼往里进来。走到园中, 灯笼偏给吹灭了, 幸好天晴月明看得见, 仍拢着斗篷往前走, 却见前头岔路上仿佛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 他因多吃了两杯酒, 略有些头晕眼花, 瞧轮廓没瞧出是谁来, 只当府中进了贼, 想是个小贼, 不然不会是单枪匹马。


    这厢尾随到西屏那头, 躲在一旁芭蕉树后看, 见那人影在院门前摸索了好一阵, 抓耳挠腮不得要领的模样越看越熟悉, 姚淳眼皮向下一垂, 细一想, 总算想到那人会是谁!


    时修打不开那院门, 扒着门缝朝里窥, 见正屋黑漆漆的, 以为西屏是睡了, 只得失望而归。不想一回头, 看见跟前立着个阎罗王, 等事吓得有些口吃, “爹, 您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姚淳因怕惊动西屏, 压着嗓子道: “我还想问你呢! ”说完便去揪他的耳朵, 直揪回房中。


    顾儿早打发了服侍的人去睡, 自己在榻上等姚淳, 闲来无事将姚淳一件刮破的衣裳翻来灯下补,嗓子眼里正哼着调子, 却听猛地啪一声, 外间掼了个人进来。她立起身往屏门走来一瞧, 原来是时修摔在地上, 一看姚淳也紧跟着气冲冲地进门, 她忙问: “这是怎么回事?”


    姚淳把斗篷接来丢在椅背上, 坐下去朝地上指着时修, “你问他! 你问问这孽障! 我没脸说! ”


    时修忙翻身起来跪着, 抬头难为情地瞅她娘一眼, “我上屏儿那去了一趟, 被爹碰见了。”


    顾儿眼睛一转, 就猜到缘故, 忙回身进去将银釭擎出来, 抢在姚淳前头踢了时修一脚, “我早说了有事明早再说, 如今天黑得早, 你还去搅扰她做什么? 她睡了么? ”


    时修摸着鼻子道: “我去时她已经睡下了, 根本没进门。”


    姚淳怒道: “要是人家没睡, 你想进去做什么? !”


    顾儿心里松了口气, 反问姚淳一句, “还能做什么? ”


    姚淳两眼一瞪, “你说呢? !”


    顾儿满面无辜道: “我不知道, 这一个家里住着常来常往常在一处说话吃饭的, 怎么今日反而不对起来了? ”


    姚淳道: “什么话要深更半夜地去说? 日间还说不够? ”


    时修咕哝了一句, “这还没到二更呢。”


    怄得姚淳抬脚踹他, 顾儿仗着姚淳是个迂腐之人, 许多话他不肯当着儿子说穿, 便趁机赶了时修回去, 关上门来, 笑道: “我知道你的担忧, 你是不是担心花猫和屏儿年纪都不小了, 怕他们闹出什么笑话来? ”


    姚淳脸红脖子粗地斜她一眼, “什么‘他们’‘你们’的, 他们会闹什么笑话?”


    “你少跟我装傻! ”顾儿拿了银釭又往里头去, “你要不是想到这一层了, 怎么会这么生气? 也好, 既然你想到了, 也犯不着我多费什么口舌了, 咱们就说说他们的婚事吧。”


    姚淳一脚一跺地跟进来, “你们不要蹬鼻子上脸! ”


    顾儿扭头瞟他一眼, 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坐到榻上, “那好, 我不劝你, 不过你自己想想看, 花猫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 再不娶个奶奶, 要是出什么乱子, 你可别说我没教好儿子。”


    “那也不该是六妹妹! 将来人家说起来, 我们姚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


    顾儿又把针线活拿起来做, “既然如此, 那我就不管了, 你也别再叫我去替他张罗, 反正我瞧中的你不愿意, 那你自己去替他张罗。”


    姚淳急着坐在旁边, 夺过她手中的针线, “我怎么去替他张罗? 一来我是做爹的, 怎好去看人家的小姐? 二来我公务繁忙, 衙门里每日都是一大堆事, 我哪里得空? ”


    她又抢回针线, “那就叫你儿子打光棍打到死好了。”


    “这是做娘的说的话么? ”


    “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有了人选了, 是你自己不肯, 我前两年也替他张罗了不少回, 又都没成,我可懒得再做那些无用功。打光棍就打光棍嘛, 反正绝的是你们姚家的后, 再说了, 不是还有重儿嚜。”


    “你!”


    姚淳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旁静了半晌。顾儿偷么窥他一眼, 见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下来, 她便起身丢下针线, 擎着银釭往卧房里去, 一面走一面打哈欠, “你慢慢操心吧, 我反正是要先睡了。”


    他又在外头独坐了半日才进去, 一看顾儿高枕无忧, 早进了黑甜梦乡, 自己又怄着气盯着她看一阵, 实在没奈何才将顾儿摇醒, “嗳, 这四下里真就没有合适的姑娘了?”


    顾儿看了他片刻, 在枕上一笑, “那不你看谁家好你就去催人家生个女儿出来, 咱们耐着性子慢慢等她长大, 就怕你儿子等到七老八十人家倒瞧不上。”


    “我跟你好好商议呢, 你别说笑。”


    顾儿撑着坐起来, 两眼一翻, “要和我商议, 我还是只有屏儿这么个人选, 你要不答应就自己想法子去, 我不管。”


    言讫又倒回去, 将被子拉来罩住脑袋, 翻身睡去了。


    第114章 番外·年关(一)


    次日顾儿起来,天还未亮, 只见姚淳一个黑压压的轮廓嵌在窗前, 窗外有淡淡的雪光和月亮。熏笼里的火虽熄了,还有些余温,顾儿仿佛听见他在榻上唉声叹气。


    她升帐起来, 掌上了灯,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


    姚淳拢了拢肩上的裘皮氅衣, 叹道: “睡了个把时辰, 再睡不着了。”


    顾儿也在龙门架上取了外氅披上, “你这是为公事烦心呢,还是为花猫的婚事发愁? ”


    他蓦地不言语了, 俨然是为花猫和西屏的事情在责怪她。她只得走来榻上坐下, 语重心长地说:“这番话呢我只同你认真说一次, 我知道你家务上是个循规蹈矩循的人,你怕人家笑话嘛。可常言道,谁人背后无人说, 哪个人前不说人? 谁家没几些闲言碎语? 关上门来, 日子却是自家人在过, 只要花猫喜欢, 屏儿也喜欢,这还不是欢欢喜喜的事? 兴许就是因为这段缘分, 当初屏儿她娘才带着她到了我们张家呢。再则说, 你不为你儿子喜欢, 你也想想屏儿, 她老早就没了娘, 在这世上再没个亲人了,她日后若不在咱们家安身,又能到何处去? ”


    姚淳在那头沉默了半日, 又叹出口气来, “你这些话, 只有最后那几句是道理。”


    顾儿不由得笑了, “我知道你是个心软不过的人, 对待那些不认得的人你尚且不忍心, 何况是屏儿, 她小丫头的时候你就抱过她。”


    “就怕在亲戚朋友面前, 脸上不好看。”


    她嗤笑一声, “说起来当年咱们的婚事, 也不是有许多人说长论短, 人家怎么说咱们的? 说你个穷读书的, 巴上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死不撒手, 还就是为了我们张老爷的钱。说我八辈子没见过个清隽的男人, 好容易见着一个, 就没皮没脸上赶着。那些话又有哪句是好听的? 可咱们不是一样不理会么? 清者自清, 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又不是别人说了算, 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从来都是他给她讲道理, 忽然听见她讲道理, 逗得他轻声一笑, “你竟然也有耐性和我说起道理来了。”


    顾儿轻哼一声, 歪着脸笑, “你怎么着也是花猫的爹嚜, 姚家的一家之主, 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


    “不敢不敢, 有你在, 我敢当什么一家之主? ”姚淳笑了笑, 神起腰来, “好吧, 这事情就凭你定下了, 只是一样, 六妹妹是寡妇, 时修从前又叫着她姨妈, 就是和人解说也懒得解说, 我看他们的婚事, 不相干的人也不必请了, 只请些走得近的亲朋, 大家热热闹闹吃两日席就罢了, 不宜张扬。”


    顾儿因想, 西屏原本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 便答应下来, “好, 那等过完年, 我就去算个好日子, 赶在明年夏天前把事情办了。”


    这厢粗略说定了, 顾儿便开门唤丫头婆子来洗漱, 又劝姚淳再睡会, 横竖眼下衙门清闲。她因怕吵着他, 梳洗好换了衣裳便吩咐将早饭送到西屏房中去, 正好将这好消息说给她听。


    走出来仍是满地雪, 天倒晴了, 一轮红日刚出岫, 将天际层层叠叠的云染成金红色, 一番喜气洋洋的景象。到那屋里, 西屏才刚梳洗过, 正坐在榻上打着哈欠吃茶, 见她过来, 起身道: “太太怎么来了, 我吃过这碗茶, 正要过去你们屋里吃早饭。”


    顾儿笑着进来, “不必过去了, 我叫她们把早饭送到你这里来。老爷昨晚上一夜没睡, 这会刚睡过去。”


    “一夜没睡? 为什么? ”


    顾儿赶了那小丫头下去, 幸灾乐祸地笑道: “昨日花猫叫他爹碰了个正着, 他爹气得要打他, 我拦住了, 干脆就把你们的婚事对他爹说了, 他一时想不开, 不在床上睡, 在榻上直坐到天亮。”


    骤然一听, 西屏有些反应不及, 什么叫“碰了个正着”? 婚事也对他说了? 她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两只眼睛骨碌碌打转。


    “怎么, 花猫昨晚上到你这里来找你的事, 你不知道? ”


    西屏眼神一敛, 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昨夜到我这里来了? 昨日傍晚红药不是跟她娘回家去了嚜, 我这里没有上夜的人, 就早早关门睡下了, 竟然半点不知道。”


    “是啊, 他在院门外站了一会, 谁知就给他爹碰见了, 二话没说将他揪到我们房里, 要不是我替他分辨两句, 早就挨一顿好打了! ”顾儿一面笑一面叹气, “不过现在好了, 和他爹也说通了, 只等着年一过, 就找人算个好日子。只是我有句话怪不好意思的, 我和他爹商议, 你们的婚事不好大操大办, 只请些走得勤的亲戚朋友来热闹两日, 不知你觉不觉得委屈?”


    西屏本来就没什么亲人, 要请的那些人也与她不相干, 也根本懒得应酬。她心里只要姚家的人和和气气就行了, 哪还有什么别的想头?


    她笑着摇头, “我在张家那两年, 在姚家这些日子, 从没受过半分委屈, 将来也不会觉得, 太太和老爷怎么商议我就怎么听, 我没旁的主意。”


    顾儿得了这话便放心下来, 正好早饭送来了, 便又打发人去请了君悦过来, 一齐吃着早饭, 把这消息云淡风轻地透漏给了她。


    君悦一听, 比谁都激动, 当下一拍桌子, “那这日子可得定得早些! 娘, 我和时重三月下旬还要回杭州去, 自家人的喜酒, 一定要吃了再走! ”


    西屏面上微红, “这也太赶了, 过完年还有元夕, 元夕过后才消停几日啊? ”


    “你不懂, 这就叫好事连连! ”君悦搁下饭碗两头道: “再说三月多好啊, 天也暖和了, 新娘子新郎官也不必裹得粽子似的, 难看死了! 各门另户, 也都肯出门走动, 多热闹啊! ”


    顾儿道: “热闹什么, 这回不请那么些人。当初聘你的时候, 好些外乡的亲戚都请了, 还不够折腾人的, 这回就只请些本县的亲友。”


    “那二舅舅和三姨四姨他们府里总不好不请的呀! ”


    西屏乍一想起这些人来, 简直尴尬, 就怕他们到时候大惊小怪的, 可到底是张家的亲姊妹, 不能不请。


    顾儿也虑到这些, 端着碗点头, “舅老爷姨妈他们自然不能不请, 只是这请帖我来写, 等年后,商议定日子再打发人去送信。这话先别和家里的人提起, 先安心过了年再说。”


    因此这喜事只在各人心头筹谋, 别人一概不知, 如此一来, 倒连时修也没得到半点风声。到他知道, 还是次日一早与时重南台一道去赴鲁大人家的席面, 在路上听时重说起的。


    那时地上经前一日的太阳, 街上的雪多半化了, 走的人多, 到处踩得泥泥泞泞的, 时修悔不该走路, “早知就骑马或套车来了。”


    时重走在中间, 没奈何地笑着瞟他一眼, “你就将就些, 家中好些人告假回去预备年货, 套车骑马, 支使的人一多, 人家也不好意思告假。他们一年忙到头, 都是为咱们这些主子, 难道他们家中就不过年了? ”


    是这道理, 时修也没话好说, 只好南台在旁笑笑, “大爷真是我见过最通情达理体贴下人的公子, 从前在泰兴, 姜家那么多下人, 可哪个主子也体谅不到他们身上, 难怪家无宁日。”


    “三爷过誉了, 与人相交, 原就该互相体谅着些。”


    时修笑道: “大哥说的道理我如何不懂? 只是我一时没想到这里来, 只顾着这街上的泥泞了。”


    “你也不知几时养成的这过分爱干净的毛病。”时重说完自笑, 拿手横指着他, 向南台道: “肯定是跟屏姑娘学的, 屏姑娘自幼如此。”


    南台听见他也称呼起“屏姑娘”来, 忽然心凉, 不由得把两手拢入袖中, 笑着目视前路。这路上真是热闹, 早早就有了过年的气氛, 算一算, 还有一个月来月呢, 可摆摊的卖艺的都肯出来了, 大寒天里到处都是沸反盈天的吆喝声。


    时重温润如玉的嗓音便掩在这番热闹中, “等三月里拣个好日子, 你们的事情办了, 我和你大嫂也好放心到杭州去。”


    猛地却在时修心中惊起千层浪, “你说什么? 谁和谁的事情? ”


    “你和屏姑娘的婚事啊。”时重笑着睐他, “怎么, 你自己竟不知道么? ”


    “我知道什么? 也没人来和我说啊! ”须臾时修转惊为喜, 朗朗笑起来, “这事爹答应了么? 爹娘是怎么说的? ”


    时重见他身上孩子气的欢喜, 不由得好笑, “自己的事情自己也不勤打听着, 我是听你大嫂昨日下晌说的, 说你们的事爹准许了, 只是不好太过张扬, 就不大办了, 只请本县和临近县上的一些近亲好友。”


    时修只顾问: “日子定在三月里? ”


    “还没定, 娘说年后再说, 可我与你大嫂仍要到杭州去, 能赶在三月里办了最好。”


    时修自然巴不得越快越好, 南台在旁听见, 却担心委屈了西屏, “三月里, 来得及么? 婚事办起来可不少麻烦, 媒妁之约, 三书六礼, 哪一样少得了? 何况是你们这样的人家娶亲。”


    时重笑着点头, “是啊, 我们姚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 也是读书人家, 礼数自然不能缺。好在屏姑娘眼下就住在我们家中, 大家彼此都知根知底, 她又没有父母, 许多事不过走个场面, 倒不怎样费时费力。”


    南台垂着脑袋点点, 事到如今, 再多话也是不妥, 只好笑着朝时修打拱手, “那么就要恭喜大人了。”


    时修再没有哪个时刻像此刻一般, 觉得他如此亲切, 一高兴间, 也朝他回了拱手, “同喜同喜。”


    时重两头望道: “这话怎么说? 姜三爷近来也有喜事? ”


    时修笑道: “近来是还没有, 不过我想也不远了, 大哥也知道那梁有鱼的性子, 给她看中的, 还有得跑么? 再说她岁数也不小了, 梁家有了合适的女婿人选, 还不忙着打算起来? ”


    时重望向南台, “这么说, 和梁家的亲事三爷也有意了? 这倒是好事一桩。”


    话说到这份上, 南台感觉莫如给人赶着推着上场, 摇头人家当他是客套, 摆手人家当他是谦虚,无论说什么都没用。因为这两日梁有鱼不是人到姚家来, 就是打发人到姚家送东西, 送的尽管都是些小玩意或点心吃食, 可一定要点明有他的一份, 弄得姚家的下人都认准了, 他将来必做成梁家的上门女婿。


    上门倒没什么, 反正他是孤身一人——他脑中倏地冒出这一句, 吓了自己一跳, 脸也红了, 真朝时重摇啻啻磕磕起手来, “没, 没有的事, 大爷不要取笑。”


    时重道: “这事情不过是梁家没有说开而已, 其实梁大人心里一直有这意思, 既然你也有意, 还耽搁什么? 等过两日我告诉老爷, 请他去向梁大人转达。”


    时重的笑声掷地有声, 一出口真没了南台再回旋的余地。他尴尬地笑着, 却不知怎的想起梁有鱼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和西屏完全是两种人, 闹腾许多, 可他孤独了多年, 忽然觉得闹腾点也蛮好, 就像眼前这热闹光景, 一年到头了倘或还是那么静悄悄的, 也真是没意思。


    第115章 番外·年关(二)


    自晓得这消息,时修在鲁家便不能安心坐席, 何况向来厌恶鲁大人的为人, 原就不大想来的,今日前来还是看在鲁有学的面上。他勉强捱到午间开席, 吃过两杯酒, 一看鲁家客多,趁没人主意到他的功夫就先溜回家去了。


    谁知到家听见西屏君悦她们下晌都随顾儿出门赴宴,根本不在家, 他失望之下,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


    四巧抱着猫悄悄打帘子看他,回身去提了些炭来添在床前, 以为他睡着了, 却听见他突兀地轻笑两声。四巧欠身去看,见他两眼笑眯着,炯炯有神地盯着床顶, 她只觉莫名其妙, “原来你没睡着。”


    时修笑意未绝, “家里怎么一个人都不在? ”


    “都出去了, 老爷也刚出去,你倒早不早地回来了。那好,我们也要开午饭了,你既不睡, 就起来看着火, 我好到外头去吃饭。”


    时修便起来看屋子, 放丫头去吃饭,坐到下晌还不见西屏她们回来, 实在无趣,又到外头会几个朋友, 到天将黑时才归家。门前一问西屏她们也才前脚刚进去, 他连房也不回, 一径先到西屏房中去。


    正听见红药问西屏: “在林家吃得好么? 这时候他们家老太太办大寿, 想必热闹得很。”


    西屏的声音懒懒的, “人多得真是挪不开脚, 不知道人家哪来那么些亲戚朋友, 听说还有外省过来的, 就为祝寿, 也真是费心。”


    红药替她解下斗篷, 往卧房里去了, “林家有人在京里做官嚜, 又有钱, 这时候趁着祝寿打个秋风, 下月就有东西过年了呀。”


    说起过年的东西, 听顾儿说都是照往年在预备, 因家中人口不太多, 采办的东西也没多少, 只是少不得要多预备些鸡鸭猪羊腊肉熏肉, 好在拜年的时节送人, 别看礼轻, 可好些穷亲戚朋友家中都等着这些肉吃。记得张家那两年, 小陈村的佃户还要送些新鲜野味, 刮下的皮毛请人制成干净料子, 分给各人或是做袖筒, 或是做暖帽, 或是做鞋子。如今那份田产是给了张二爷, 但他人不在江都, 是托顾儿照管着, 想必也有野味送到这里来。


    西屏不好吃, 却正想要些毛皮做副新袖笼子, 眼下这副被火给燎了撮毛, 兀突突短了一块, 像人的头上秃了一块似的,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脑子里飘飘散散地想着这些没要紧的小事, 走到外间来, 往那边隔间里倒水吃。不想时修不知哪里冒出来, 从身后夺了她手上的壶, “这水是凉的。”


    其实这隔间的茶炉子烧着, 水正开了, 红药由那边赶来, 正要瀹茶, 西屏却仍抢过冷水倒了一盅, 回那边去了, “就想吃杯凉的。”


    时修跟在后头, “你不冷啊还吃凉的。”


    西屏坐到榻上好笑, “你不知道林家的席面多咸, 好像打死了买盐的, 吃凉的才解渴。”


    那林家时修知道, 是个大族人家, 虽在扬州本地没有任职, 却有好几位老爷散在各地做官。他们家人多嘴杂, 常有混饭吃的, 当家夫人有个悭刻法子, 凡有客到就嘱咐厨房把菜烧得咸些, 这样多喝水就剩了饭菜了。时日一久, 已成了他们林家席面的习惯。


    “今日林家老太太做寿, 有点关系的都肯去蹭吃蹭喝, 所以席面就做得咸了。”时修哈哈笑道。


    她一想便想到缘故, 厌嫌道: “早知我就不去了, 真是白受罪, 我又谁都不认得。”


    “是我娘带你去的? ”


    “是呀, 昨日下晌她就要我和君悦今日陪她去赴席, 原来她是怕给人家逮着说话, 所以一定要带上我和君悦, 好替她‘分忧’。我是不擅长应对这些场合的, 亏得君悦厉害, 在家像个小姑娘, 总说些长不大的话, 在外头倒很招人喜欢。”她自说着, 想着君悦在那热闹中自得自如的样子, 摇着头笑了笑, “做晚辈的, 还真是要天真烂漫点才招老人家喜欢。”


    时修听这感慨, 以为她是在那些夫人太太跟前受了什么委屈, 登时脸色微变, “谁对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


    她反不明白, “谁会对我说什么难听的话? 好些人不过是头回见。”


    时修只怕在外头人家打听她是谁, 顾儿说得瞻前顾后模棱两可, 反惹人议论。便道: “我看咱们成婚前你就不要跟娘出门应酬了, 你又不喜欢那些场合。”


    红药端了两碗热茶来, 睇他一眼, “唷, 你知道成婚的事了? 昨日太太还在这里嘱咐, 叫我们不许声张, 等年后再说, 你又是听谁说的? ”


    一问他他就想起生气来, “这种事竟然还瞒着准新郎官! 要不是大哥今早问我我还在那里日夜焦心! 你们是不是有意想叫我这个年不能安心过? ”


    西屏也不情愿此事在年下张扬, 免得来走动的客人, 打听来打听去的也多。她没所谓道: “谁要瞒你? 只是这时候要过年了, 为节下的事情还忙不赢, 何必弄得人尽皆知? ”


    时修看她那神情既不羞臊, 也不郑重, 好像在说什么寻常小事, 不由得歪声丧气, “是啊是啊,这又不是多不得了的事。”


    谁知西屏随口接去, “本来就不是多不得了的事。”


    红药一看时修脸色有些不好, 忙夹了些炭往卧房里, 把里面的熏笼点上, 出来请他二人进去,“里头暖和些, 你们进去说话吧。”


    卧房小些不钻风, 况且那榻底下是空心的, 有围板挡住, 里头也搁着个炭盆, 烧着堆残余的炭,热气朝上一熏, 榻上铺设着褥垫, 未几时便熏得暖暖和和的。


    西屏看天有些黑下来了, 时修的茶也吃完了, 便开口赶他, “你早点回去睡觉吧。”


    “你这就困了? ”


    “这么早哪会困。”不困也不好久留他, 何况前日他还给姚淳撞见过, 要是那晚上她没关院门,后果不堪设想, 姚淳是个看重礼义廉耻的人。


    不过一看时修满脸失落, 她便在炕桌上支颐着脸朝他挤挤眼睛, “婚事你爹都答应了, 我们还有往后呢, 不急在这时, 你父母越是肯体谅, 咱们就越是该敬重他们, 太轻薄了惹出闲话, 你我不在意, 可他们面上不好看。”


    时修听她的意思是为大家着想, 自己也就一下想通了她的平静。脸上又转为笑, 也在炕桌上托着半边脸, 掐了掐她那半边腮, “你愈发通人情世故了。”


    “既要在这世上长长久久地活, 少不得就要活得世俗些。”


    时修赖着再坐了会, 见天近二更, 听了她的劝告辞要走, 到门前又回头对她说: “既然这时候你不肯给家里的人添麻烦, 我们就自己先预备着。听说新娘子的陪嫁里少不得有些四季衣裳, 过两日我带你上街去找个好裁缝师傅, 顺便上街看看年前的热闹, 好不好?”


    西屏将灯笼递给他, 脸上有些兴兴的, “是了, 我今日出门, 看见街上好不热闹, 我正些东西想买呢。”


    “你要买什么? ”


    “不知道, ”西屏弯着眉眼笑道: “就是一到年节里, 总想花钱凑热闹。先去逛逛看嚜, 瞧着有什么喜欢的就买。什么时候去? 我好邀上君悦, 再邀上有鱼。”


    时修歪着肩垂着脸, 有点踟蹰, “邀她们做什么, 就你跟我去不好? 你要和她们逛就再另拣日子。”


    西屏想想是好些日子没和他独处了, 在屋里说话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叫, 前日答应他的也临时反了悔。


    “那你拣个晴朗日子, 地上雪化得湿漉漉的我可不去。”


    好在两三日雪化尽了, 这日又没有风, 太阳一照还有些暖和, 时修特地和顾儿说明了要同西屏上街去看热闹, 顾儿正好拿来一张单子, 上面写明两个地址, 说是一个扎花灯的师傅家里与一个戏班子的落脚处, 要他们顺便去定府中挂的灯笼和戏。


    “反正你们也是闲逛, 就把这事办了, 叫下人去我正有点不放心, 他们定的花灯都是那些老样子, 戏他们也未必听得明白。这家班子是那日在林家有人荐给我的, 都说有好些新鲜戏, 你们去看看, 要是好就请他们年下到咱们家来唱。”


    时修将单子揣起来, 赶上君悦来请安, 看见他们一起在这屋里, 西屏又穿着裘皮斗篷, 带着兔卧, 穿着羊皮小靴, 连红药也在外头廊下站着, 不免疑心起来, “你们要一起出门去啊? ”


    时修立刻摇头, “不是, 我一会要到王家去。”


    君悦又打量西屏, “那屏儿要去哪里? ”


    西屏一看时修不停朝她使眼色, 只好笑道: “我不去哪里, 嫌天冷, 所以出门穿了这些。”


    君悦半信半疑, 噘起嘴来, “你们要出去逛可不要瞒我噢! ”


    顾儿在榻上道: “你想逛你就自去逛, 我又没有不许你出门。”


    “不是呀, 大家一起去嚜热闹点, 我自己出去也怪没意思的。”


    顾儿见君悦坐了下来, 便借故打发了西屏他们出去。时修忙拉着西屏到门上, 玢儿早套马车等着了, 连同红药四人上了车, 先要往街上去吃早饭。


    西屏春天和时修办许玲珑的案子, 将这江都县倒走熟了, 拿出单子一看, 做花灯的老师傅家是在广林路正街头里一条小街上, 便道: “就沿着广林路过去, 路上少不了有吃早饭的馆子。”言讫撩开帘子, 时辰不算晚, 但天只半亮, 卖吃食的最先开了门出了摊, 间隔着的热锅热火与鸡鸣犬吠, 她抱着汤婆子瞥一眼时修, “既然说出来逛, 怎么咱们都坐在马车里头, 这有什么意思?”


    时修道: “太阳还没全出来呢, 你不怕冷么? ”


    “说了多少次了, 我不怕冷, 是你们觉得我冷。我还是下去走走。”说着就叫停了马车, “红药下不下去? ”


    红药只把袖笼子递给她, “我就不下去了, 我是怕冷的, 你戴着这个。”


    他们下去, 马车就慢慢赶着, 一路上好些卖吃的摊子, 也有些小店, 可西屏一看那油腻腻的桌子都嫌不干净, 问几回都只是摇头。


    时修在一旁低声笑道: “你一定要干净, 那只好上大酒楼了, 可大酒楼卖早饭的少, 难道你要饿到晌午? ”


    西屏白了他一眼, 小声道: “我情愿饿着。这些人做买卖也真是不讲究, 越是吃的东西越是要干净才好, 既然要做, 就好好的做, 那桌椅板凳多搽几回, 碗筷多洗几遍, 水又不要钱, 真是的。”


    可巧身边走过去一个推板车的, 那车上卖的就是热水, 车上有好几桶水, 置着炉子, 炉上放着个大铜壶, 吆喝着, 一文钱半壶, 够一家人兑着点凉水洗脸了, 赶着出门的人就肯买。


    时修望着这车过去, “谁说水不要钱? ”


    “你净挑我的刺! 早知道不和你出来了。”


    再走走, 天完全亮起来, 金色的太阳斜撒在人家屋顶上, 带着晨霜。街上人也渐次多起来, 每个人嘴里都哈得出白气, 西屏说话也是, 一口一口的白气, 下巴前斗篷上的毛草似的摇摆着。


    看见前头有家卖馄饨的铺子, 屋里几张桌子, 连门前也摆了三张, 坐着不少人。西屏远远顿住脚, 想起雪芝和迟骋来, 笑意渐渐缥缈了。


    时修猜到她的心, 也望着那铺子感叹, “也不知林掌柜他们到哪里去了, 也不来个信, 说起来,他们才是伴着你长大的。”


    西屏睐他一眼, “人各有路, 他们苦了那些年, 大仇得报, 也要去过自己的日子。”


    时修笑着点头, “我看这家铺子像是新开的, 桌子看着都干净, 也好久没吃这个了, 不如咱们就在这里吃? 就是不晓得这家的手艺比起林掌柜如何。”


    西屏倒忍得, 就怕他饿, 便向那铺子里张望, “就怕没地方坐, 你看好些不认得的人都是挤着坐。”


    她不想和人家挤在一处, 时修只得道: “那你在这里站着, 我去问问, 叫掌柜给咱们留一张桌子出来。”


    言讫朝斜对街走去, 太阳正好晒进铺子里一大片, 桌上一碗碗的馄饨水面冒出的热气在阳光里更明显, 莫名使人感到安心舒适。


    隔一阵, 时修低着头走回对街, 西屏见他进去那阵递嬗有新客到, 铺子里进进出出的愈发热闹,不等他说, 先失望道: “你看人家一张桌子都是坐七.八个人, 咱们四个人坐一站, 肯定不给咱们坐。”


    谁知时修抬起头一笑, “走吧, 你别管别的客如何, 反正咱们一定是有桌子坐的。”


    西屏将信将疑, “你和人家摆你大人的架子了? ”


    “没有, 我是那样的人么? ”


    她哼了声, “那就是人家瞧你穿戴得好, 指望你吃高兴了多给赏钱。”


    他仍摇头, “你就别问了, 只管随我去坐着, 等热腾腾的馄饨吃。”


    旋即又吩咐玢儿将马车停到对街去, 四个先进去吃早饭。时修领头进去, 里头闹哄哄的到处有人叫掌柜伙计, 却忙得腾不出人招呼。时修也不理会, 自领着他们撩起后墙那帘子, 钻进去却是个院子, 东西两边都有屋子, 西面一间想必是厨房, 窗户里有浓烟滚出来, 小院中也摆着三张桌子, 寒天冻地里也都坐满了人。


    西屏望着三桌人小声道: “连后院也没坐了, 这生意真好。”


    时修却引他们推门进了东屋, 里头却不是待客的地方, 摆着床和榻椅, 虽然也有张八仙桌, 可分明是人家住家的屋子。


    西屏回头道: “坐到人家房里来了, 不要紧吧? ”


    时修已掩上了门, 招呼几人, “你们只管坐着等吃的上来。”


    红药拽着西屏坐下, “既是做生意的人, 自然赚钱要紧, 二爷大概和掌柜的说好了, 咱们只管坐就是, 不乱碰人家东西就好了。”


    谁知坐了会, 听见外头一声吆喝, “四碗馄饨上囖! ”有个妇人用背推开门进来, 转过头, 木盘上端着四只大碗, 白烟气往上蒸腾着, 半拢着一张西屏再熟悉不过的笑脸。


    她呆了片刻, 忙站起来, “芝姨! ”


    第116章 番外·年关(三)


    雪芝端着四碗馄饨进来,刚搁下, 话还来不及说, 就听见外面叫伙计,只得让西屏他们先吃,一会再进来叙话。西屏只好答应着坐下去。


    她面前摆的是鸡汤馄饨, 馄饨少汤多,是她从来的习惯。她先喝了口汤,被那熟悉的味道调出些泪花来, 在烟气中看着时修吃得呼呼啦啦的, “怪道你一定要和我出门来逛,是不是就是想领我到这里来? ”


    时修嘴里包着东西, 不好说话, 只顽劣地冲着她笑。她鼻子一酸, 嘟囔道: “你早就知道他们到江都来了,此刻才告诉我, 我才不领你的情。”


    他好容易嚼咽完了, “我也是十天前才知道, 那时候他们刚到江都, 暂且找了间栈房落脚,托店里的伙计到衙门给我带话。我过去一问,他们说是路过此地,想瞧瞧你。我就问他们是要往哪里去, 他们说要到南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营生可做。我想, 林掌柜明明有一门好手艺, 从前开馄饨铺生意就好,何不就在此地开一间铺子安身, 又到南京去做什么? 于是我就和他们商议,给他们找间位置好的铺面, 不承望倒凑巧, 这间房子就是衙门里一位小吏家中的房子, 看我的份上, 价钱也公道, 谈得也爽快, 一两日就赁下来了。先时都在为开张的事情忙, 所以我暂且没告诉你, 这不, 前日放了炮仗开了张, 我就领你亲自过来瞧瞧。”


    “这房子赁多少钱? 开铺子又使了多少? 他们的钱够么? ”


    时修向窗上瞄一眼, “你放心, 你瞧这生意, 还怕他们赚不到钱么? 这房子的租子也不贵, 好歹是我牵的线, 我不会叫他们吃亏的, 林掌柜开了那么些年的铺子你还信不过她?”


    西屏想来也是, 这回再瞧见窗户上过来过去的人影, 也不觉得烦了, 反而满心欢喜, 恨不能日日都这样人多。


    待屋里吃完, 早饭时辰也过了, 客人渐渐散去, 只雪芝进来和他们说话。西屏张头朝院外看,“迟叔叔呢? ”


    雪芝笑道: “他还得把午晌的馄饨包出来呢。”


    红药听见这话便起身, “我和玢儿去帮忙吧, 让老陈叔来说话, 我们俩的手脚虽不快, 可两个也能顶一个。”


    说话与玢儿到厨房去了, 不一时就换了迟骋进来, 顺带手搬了个炉子来放在那八仙桌底下, 四人围坐桌边说话。


    雪芝说起来, 他们那日跳入水中避开官府后, 便坐船去了常州, 在那头躲了阵风头才回到泰兴去打听西屏的消息, 听说她随姚家人回到了江都, 这才又来了江都。雪芝笑叹道: “知道姑娘在这里必定有安稳日子过, 我们也不好打扰, 本想瞧瞧姑娘就往南京去的, 不想姚二爷拦着不许, 还替我牵线搭桥, 找了这房子开了这铺子。”


    “这样很好, ”西屏将手放到桌上来握住她的手, 笑道: “你们都没有旁的亲人, 把我当女儿一样带大, 我自然也牵挂你们, 为什么要走? 大家在这里团聚再好不过了。”


    雪芝望着时修笑了笑, “这丫头, 小时候的主意就比大人还强, 我们也不过是在衣食起居上照料她一下, 连我们几人衣食住行上的开销还是她出的钱, 我们不过是下人。”


    西屏却攥紧了她的手一下, “我从没拿你们当下人。”


    迟骋笑道: “不说这些了, 既然团聚江都, 姑娘往后就常到这里来, 想吃鱼了, 迟叔叔亲自到河里去给你捞。”


    时修道: “我们姚家也少不了她鱼吃的, 说起来, 还要告诉二位一桩喜事——”


    一听这话, 西屏忙瞪他一眼, 偏他最急, 忍不住要说: “我和屏儿要成亲了! 日子虽还没定, 不过我大哥大嫂开了年三月就要回杭州去, 应该要赶在他们走前把事情办了。”


    雪芝忙反手抓住西屏, “真的? 姚家老爷和太太都答应了? ”


    西屏微笑着点头, “他们本来就是很好的人, 不会和我为难的。”


    雪芝不住拍她, “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 只是你和姚二爷的关系本来——嗨, 难得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家。只是三月里, 会不会太急了些?”


    “不急! ”时修忙道: “那些虚礼不过走个场面, 不费什么工夫, 就是预备东西仓促些, 今日我们出来, 就是为找家好的裁缝店, 裁几身四季衣裳做妆奁。”


    雪芝一听这话, 便朝迟骋使个眼色, 迟骋去床底下取出个箱子, 开了锁, 取了十两银子出来放在桌上。雪芝道: “我们就算是姑娘的娘家人, 这几身衣裳是该我们做的, 这银子无论如何得收下。”


    西屏起初不肯收, 体谅他们铺子刚开张, 生意虽好, 一时也不能回本。雪芝迟骋却一定要她收下, 雪芝道: “姑娘若不收, 就是拿我们当奴才不是当亲人, 将来吃席的时候我们可没脸去。”


    她只得收下, 再坐了一阵, 话还未叙完, 就听见前堂有客人在喊: “有没有人招呼啊? 怎么不见人? ! ”


    一算时辰, 将至午晌了, 陆陆续续有客人来吃饭, 西屏不好耽误他们生意, 又想着还有事情要办, 便要告辞, “过两天我再来, 过了午晌来, 大家才好说话。芝姨, 你和迟叔叔也只管到姚家去找我, 老爷太太都是极和善的人。”


    雪芝笑着起身, “不是不敢去, 你看我们这里, 如何走得开? 别走别走, 我去去就来! ”说着握了西屏的手一下, 忙不迭跑到前堂招呼客人去了。


    迟骋仍陪他们坐着, 添了新茶来, “你们再坐一会, 这时候还不是正点, 人还不多。”


    西屏又坐下, 竖耳倾听, 外头好像是来了四.五个客人。这门脸是向着广林路上, 广林路是江都的正街, 不是大府宅就是许多做生意的门脸, 就连接连的许多街巷中也都是做生意的。方才他们过来,看见好几家恢弘富丽的大酒楼, 也有好些小的正经吃饭的馆子, 可到那些馆子里吃饭, 动则也需得两三道酒菜, 都是请客吃。倒是他们这样的馄饨铺子开得少, 专管这街上挑担的, 打杂的, 做伙计的吃个方便, 怪道生意好。


    这样一来, 只他们两个肯定不够忙, 西屏因问: “迟叔叔, 这铺子就你和芝姨招呼? ”


    迟骋笑道: “实在也是想不到刚开张生意就这样好, 不过你芝姨做馄饨做面的手艺你是清楚的,这地段好, 她的手艺又精, 想必日后也不会差, 所以我们也想找两个跑堂打杂的帮忙。”


    时修便和他商议, “我倒有个靠得住的人可荐, 要是迟叔有意, 我叫她过来这店里先试试。”


    西屏问: “你还有这种人才荐? 是谁?”


    “我说了你不认得, 但你一定知道他们家。”时修笑道: “就是臧班头家的兄弟媳妇。”


    臧志和家有个兄弟西屏听说过, 只是不知他兄弟娶媳妇竟然娶在他前头。时修道: “他因为公务繁忙, 所以耽搁了, 他兄弟不在衙门当差, 做个小买卖, 所以赶在了他前头。他父母又还健朗, 所以弟媳妇想在外寻份差事, 上回我听见他在衙内打听伙房里缺不缺厨娘, 可惜衙门伙房里不缺人, 不如叫她到这里来, 倒是个勤快人。”


    迟骋倒有几分喜欢臧志和, 便点头答应, “臧班头是个实在人, 想来他的家人也好相与, 只要不嫌这里油污脏乱, 只管叫她来。”


    商定好, 又接连来了好几拨客人, 迟骋也不能坐了, 西屏他们只好先告辞。


    走到街上来, 西屏不由得换了张面孔, 笑吟吟的, 走路也是倒着走, 拍着手道: “那我们此刻先到臧家去? ”


    时修只怕有人撞着她, 忙拉她走在自己旁边, “顺路的事, 先去臧家, 再去做花灯的师傅家里。”


    红药听见, 赶上几步问: “咱们要到臧家去? 去做什么? ”


    西屏笑道: “迟叔叔他们的铺子里要请伙计, 臧班头的弟媳妇可巧想找个在厨房里帮忙的差事,这不就正好了? 也正好合了你的心了! ”


    红药脸上一红, 低下头不好说话, 只推着她登舆, “快走吧, 还有好几处地方要赶着去呢。”


    不一时马车赶到臧家, 是在条稍宽的巷子里, 马车停在门前怕堵住路, 因此时修吩咐玢儿将车停在街前。西屏又提醒, “咱们招呼也没打过就这么来, 还空着手, 到底不是礼数, 好歹该在街上买些东西进去。”


    时修笑道: “臧班头不是看中虚礼的人。”


    西屏将他拉到一边嗔怪, “咱们又不是单见臧班头, 人家家里还有老人兄弟呢, 再说这会是带着红药一道来的, 他们两家不是议亲? 这还关乎着红药的体面。”


    “是是是, 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时修一头懊悔, 一头张望, 看见前头有酒坊和点心铺子, 便抬手指去, “那咱们到那里买些点心买两坛好酒去。”


    西屏点点头, 吩咐红药与玢儿在巷口等, 过去卖了好些点心和酒, 适才转来, 进巷去敲臧家的门。进去是温馨干净的小院, 合抱几间房舍, 院中晾着衣裳, 底下有位老妇人在洗衣裳, 正是臧志和他娘。时修从前来过臧家, 和他们认得, 在院中与老妇人行礼, 老妇人忙慌着起身, 在围布上搽过手, 便朝西屋招呼了臧志和出来迎待。


    臧志和出来见了礼, 一看红药也来了, 当下脸就红了, 低着脑袋抓头。他娘见他突然间犯了傻,忙道: “你还不请小姚大人他们屋里坐, 站在这里怪冷的! ”


    臧志和这才回神, 忙将众人请进正屋, “没想到姨太太也来了。”


    玢儿一下窜到他旁边去, “嗳, 臧班头, 可不能再叫‘姨太太’了, 现今我们家里都改了称呼,就怕外头乱喊乱叫的, 怎么你还不改口?”


    臧志和还在发蒙, “改什么口? 不是一直都称呼姨太太么? ”


    红药笑睇他一眼, “如今都改叫‘屏姑娘’了, 屏姑娘和二爷的事, 老爷太太都准许了, 就等年后看日子呢。”


    臧志和因久不到姚家去, 又忙着自己议亲的事, 不知道这些, 骤然听见, 连连拱手, “大人, 这可要恭了! 不过, 老大人没打您么? 请大夫瞧过没有? 这么快就能下地走动了? ”


    赶上他娘进来, 狠狠剜他一眼, “你说话就是没脑子! ”


    时修呵呵笑道: “不碍事的老太太, 臧班头虽不会拐弯抹角, 这倒是他们学武之人的习惯, 我也练骑射, 也习惯这么和他直来直去地说话。”


    他娘又笑起来, “亏得小姚大人器量大, 不和他一般见识, 倘或换一位上司啊, 像他这么嘴笨的, 早就免他职革他的俸禄了! 来来来, 大家吃茶, 我们家的茶虽不好, 好歹天冷, 吃碗热的好暖身子。老.二媳妇, 炉子生起来没有? 快搬进来! ”


    少顷见一年轻妇人拧着个炉子进来, 看那炉子很有分量, 她却单手轻松地就拧着进来了, 那边手里还拧着个大铜挑子, 烧上水给他们添茶用的。


    这便是臧家二嫂, 她放下炉子正要出去, 时修却叫住她, “臧二嫂别急着走, 今日来, 正是来找你的。”


    臧二嫂又掉回身, 牵着围布不住搽手, 一脸不好意思, “找我? ”只好看向臧志和, “为什么事找我啊? ”


    臧志和也不知道, 便问时修, “大人找我家弟妹做什么? ”


    西屏笑着接过话去, “我那迟叔叔和芝姨在广林路上开了间馄饨铺你知道么?”


    “知道知道, 那房子还是衙门里一个书吏家的房子。”


    她又转头剜时修一眼, 谁都先知道了, 就瞒着她!


    马上又微笑起来, “他那铺子生意很好, 有些忙不过来, 正要找厨房里的帮手, 你家二奶奶不是想寻份差事做么? 不如到芝姨的铺子里去帮忙, 二奶奶, 你看行不行? ”


    臧二嫂虽不认得她是谁, 见她端庄雅静地坐在上首, 只觉是坐在莲台上的观音, 由不得她能说出个不自字, 连忙羞怯地搽着手点头。


    第117章 番外·年关(四)


    在臧家坐了半晌,红药却不大同臧志和说话, 臧志和也不怎么同她说, 两个人只是眼睛转着转着碰到一处,又不好意思地挪开。倒是臧志和他娘总是进来上点心添茶,有什么都要格外亲手塞到红药手里, 这不, 又将碟子里一把花生亲自抓一把给她。


    西屏瞧着这情形直好笑,她自己也是时下正在议亲的人, 却没有这股生疏和羞涩,看见人家这样,觉得新奇, 好像不同故事里的另一个自己和时修。


    她笑得红药脸皮愈发红了, 只得趁着老太太出去,轻声道: “没什么事情咱们就先走吧,太太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呢, 不是还要去裁缝店么? ”


    午时已过了,也不好久坐, 众人便起身告辞, 老太太听见,忙进来款留,一路送出巷去。


    先往花灯师傅家中去,马车一动起来时修便问: “一会还要寻裁缝店, 为什么不干脆去咱们家常请的那家裁缝店去? ”


    西屏道: “家里常请的都是挂家里的账, 若要家里出钱, 我又何必背着你娘跑出来找裁缝?”


    时修在对过笑着, “怎么‘你的我的’起来了? 分这么清楚可没意思。”


    “你懂什么, 是办我的嫁妆, 自然该我出钱。”西屏轻轻瞪他一眼, “你不许告诉你娘。”


    时修待要说话, 红药却在旁帮腔, “姑娘说的这话倒不错, 二爷别为这点银子争来争去的, 这就没意思了, 姑娘也不缺这点钱。”


    时修一看西屏倨傲的神情, 只好笑着点头, “那你还知道别的好裁缝么? ”


    “我听有鱼说过一家, 是他们府上常请的, 只是不在这条街上, 一会定完灯再去。”


    说话间走到广林路头里, 拐入条稍窄些的街道上, 下车问明门户, 朝前走几步就是那花灯师傅家。门户半开着, 进去一瞧, 挂着满院花灯, 花鸟鱼虫各式各样, 像元夕灯市一样热闹, 简直晃花了西屏的眼睛。


    她在姜家那几年, 缝节下也没有心情去看花灯, 姜潮平倒是请过她不少回, 但人不对, 就是神仙下凡这样的稀罕她也懒得去看, 总是推身上不舒服, 自己坐在屋里, 过节和不过节都是一样。


    眼下又像回到小时候, 看什么都像没见过似的有趣, 摸了鱼灯, 又摸莲灯。


    时修见花灯底下乱堆着许多做灯笼架的竹子, 又有许多糊灯的纸纱, 三个人对着在凳上裱糊灯笼, 便上前打拱, “敢问哪位是黄师傅? ”


    有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回礼, “我就是, 不知是哪家府上要做灯? ”


    “我是府台姚家, 家里打发我来定做些节下挂的花灯, 不知都有些什么形制的? ”


    黄师傅忙作揖, 引着他看, “能做的我都做了样挂在这里, 请公子慢慢看, 喜欢什么样子的公子告诉我。”


    时修一眼看见条弯弯曲曲的金龙, 忙拽西屏来看, “你看这个, 这个挂在厅上做主灯如何?”


    西屏乜他一眼, “你又不是小孩子, 哪有用这个做厅上的主灯的? 主灯还得是正儿八经的宫灯,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只好挂在外头。”


    她自己也惊诧, 竟然说得出如此细碎的话来, 从前挂什么她都没所谓, 最好不要来问她。


    那黄师傅笑着点头, “是这道理, 要看着庄严华丽些的, 就做一只大的八角宫灯, 何况是官宦人家, 太小孩子气了, 反而落笑话。”


    时修暗暗撇了下嘴, 看见西屏对着一只螃蟹花灯望来望去, 便也对她嗤之以鼻, “这才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呢! ”


    “那又怎么样? ”西屏回头剜他一眼, “这个又不挂到厅上去, 这个挂在我院子里, 在院中拉起几条绳来, 挂这些鱼虫花鸟, 从三十亮到元夕, 多漂亮啊。”


    那黄师傅笑道: “这些都是纸糊的, 灯市上的玩意, 只看个热闹, 难道奶奶要在家开灯市不成? ”


    “这又有什么不行? 年三十到元夕, 还有好一阵呢, 等得人着急, 干脆我自己门前先办个灯会。”西屏不以为意, “这些样子, 凑够一百只得多少钱? ”


    这可得不少钱, 按说他们姚家往年过年不过是比平日里多挂几盏灯, 还从没有铺张到在家办灯会来玩的, 他怕落家里人的口舌, 打算自己拿钱出来定这批花灯, 因此暗算着自己的私财, 替自己捏着把汗。


    黄师傅道: “这料子不贵, 贵的是手艺, 不过在您这样的人家不算什么, 满破也就不到十五两银子。”


    时修暗中松口气, 大手一挥, “那就定下一百只! ”


    西屏回首瞅他, “你要替我出这钱么?”


    “自然是我出。”


    西屏乜起眼, “看来你也有些私财嚜, 从哪里来的? ”


    “我这两年的俸禄攒下的。”


    “有多少? ”


    “三百来两吧。”


    西屏嗤地一笑, “我还当你多有钱呢, 原来还不及我。”


    时修瞧不惯她那嚣张样, 几欲上去揽住她, 又顾忌着这些人, 只得暗暗磨牙缓解那股痒痒。只等黄师傅家出来, 他将西屏先搀上马车, 悄声和红药道: “我有话要和她说, 烦你在下头走几步。”


    红药只得点头, 他攀上车去, 马上一动起来, 西屏便撩帘子找红药, “你怎么不上车? ”


    红药笑道: “坐得腰疼, 我想走一走。”


    西屏刚丢下帘子回头, 就见时修坐到她旁边来了, 半副身子向她倾压下来, “你刚才为什么当着生人的面笑话我? ”


    “我笑话你什么了? ”西屏一面往后仰着。


    “笑话我没钱。”


    “你本来就没钱嚜。”她两手抵在他胸膛上, 一面往角落里避退过去。


    她越退后, 他越向前, 一把扼住她的腕子, “你不知道男人的面子很要紧么? 当着人面就笑话我穷! ”


    “我看你不过是借故发疯! ”


    他豁然一笑, “又叫你看穿了。”


    说着便低下脸来亲.她, 西屏从他肩上望过去, 车帘子一掠一掠地露出玢儿的背影, 她生怕玢儿回头, 不由得捶打他的肩, 却不敢说话。


    街市嘈杂的声音没能掩盖住彼此口.舌.相.交的声音, 她仍然听见, 像闷热的夏夜里屋檐上在滴水, 感到潮润黏糊。


    隔会时修退开点, 看见她嘴唇洇润得水亮, 忍不住轻啄了两下, “你搽的什么胭脂, 怎么有股甜味?”


    西屏道: “我搽的毒药! ”


    他用拇指在上头轻柔搽过, 又放进自己嘴里咂两下, “毒药我也认了。”


    西屏笑着推他端坐起来, “不要脸, 故意将红药撇在下头, 你以为她猜不到你要做什么?”


    “猜到就猜到好了, 她就要嫁人了, 给她学学也好。”


    “你多大的本事还要教别人? ”


    他一下瞪圆了眼睛, “我本事不大么? !”


    “小点声! ”她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朝帘上瞪了一眼。


    亏得玢儿什么也没听见, 耳朵里灌满的是街上的热闹。


    到处是忙着办年货的人, 裁缝店里也站满了人, 都是赶着给小孩子裁衣裳的。店面不大, 时修看了看柜上的布料, 有些瞧不上, 干脆拉着西屏悄声说: “改日再来算了, 就算他的手艺好, 也不要他店里的料子, 太糙了, 改日咱们自带着料子来。”


    西屏随便摸了一匹, 只是花色好看, 质地的确有些粗糙, 顿觉没趣, 趁裁缝师傅还不得空招呼他们, 又悄悄钻出店来, 赶着到戏班上去。


    那戏班赁的人家一座大院子, 进去就看见院中好些人在排戏演练, 有耍盗抢棍棒的, 有躲在角落里眉目传情的, 有拉琴的吹笛的, 锵锵锵满是乱杂的节律。


    西屏四人站在门前看了半日热闹, 才有个画着钟馗脸的小娃娃上前来问: “你们找谁?”


    看样子不过五.六岁, 嗓子稚气得紧, 配着一张圆嘟嘟的脸, 眉眼却画得凶神恶煞, 使西屏一下想到时修小时候乔作清高的样子, 便睐眼看看时修, 笑着朝那小娃娃弯下腰来, “你们老板呢?”


    “噢, 你们找我师傅, 是请戏么? 是哪家? ”


    西屏笑道: “姚家, 你认得么? ”


    这小娃娃把嘴噘起来, 耍了套手势道: “姚家是谁家, 报上名来! ”


    紧跟着正屋里冲出来个人, “赖狗, 不要无礼! ”


    西屏一听这小名, 笑出声来, 又看时修, “赖狗, 花猫, 敢情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


    怄得时修当场要发作, 可巧那瘦瘦高高的老板走上前来, 将赖狗拽到身后, 朝他们作揖, “几位是来请戏的? ”


    那赖狗在老板身后外出个脑袋, 仍道: “报上名来! ”


    老板反手拍了他一下, 将他扯到一边, 摆手请他们, “请到屋里坐, 先吃杯热茶, 看看戏单子。”


    一路进去, 说明了姚家, 老板益发殷勤小心, 赶忙叫人碰上茶果, 又捧了好几本戏单子来, “这都是我们班子的拿手好戏, 有三出是新排的, 本子也是新请人写的, 新鲜得很, 还没正经登台唱过呢, 要是头回在府上唱, 保管府上的亲友都欢喜。”


    西屏看见那赖狗在门外歪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向屋里瞅, 便笑着朝他招招手, “你进来。”


    第118章   番外·年关(完)


    赖狗进来, 西屏顺手将果碟里的点心拿了块给他, 他面上一红, 接了立马又跑出去, 仍在门外歪出个脑袋窥看西屏,西屏一看他时, 他又缩回脑袋躲起来,那表里不一的模样总令西屏想起时修小时候样子。


    她坐在椅上笑,听见时修问她: “要不咱们就看看? 反正这会天还早。”


    “嗯? 看什么? ”


    那老板又哈着腰说: “看看我们排的新戏? 俗话说光说不练假把式, 我说得天花乱坠的也不如叫他们唱一段。”


    西屏点头答应,那老板忙命人端上炭盆来,在院中叫了拉琴的师傅并两个戏子, 唱了一段《遗簪记》, 故事没什么新意,无非是才子佳人偶然相遇最后终成眷属,不过她眼下听来, 倒觉得十分合情合景, 便二话没说, 勾了几出戏, 交付了定钱。


    坐了半日出来,又不想坐车了, 仍说要走路。时修只好相陪,她步子迈得比他小, 他不得不刻意放缓着脚走在她旁边, 总不由自主想去拉她的手。每回都给她躲开, 睐他一眼道: “大街上呢。”


    时修怅然若失地道: “我是怕你手冷。”


    “我才不冷。”她笑着看向前边的太阳, “这一日走了许多地方, 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冷, 好像今天这日头特别晴朗。”


    “还晴朗呢, 你回头瞧瞧, 恐怕又要下雪。”


    西屏扭头一看, 身后有一大片云翳慢慢淹过来, 但她不慌不忙, 还是笑, “瑞雪兆丰年, 下雪我也喜欢。”


    时修听出意思来, 是当下不论什么她都喜欢, 完全是因为他在她身边的缘故, 他得意得眼睛有些热。西屏掉头时看见他在目不转睛看她, 脸上也热起来, 轻轻翻了记眼皮, “你又犯呆了。”


    他恍然一笑, “不知怎么的, 一看你就容易看得出神, 你真好看。”


    倒是头回听见他亲口承认这话, 西屏噘起嘴来, “那我老了呢? ”


    “老了? ”时修没法想象她脸上皱皱巴巴的样子, 但觉得那不要紧, 她老的时候, 他也老了, 无垠的时光叫他们走到头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


    “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


    “你年轻的时候就长得好, 老了自然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时修认真在她半边脸上看了会,“只要不发福, 不生病, 变化不会太大。”


    西屏洋洋自得道: “那倒不会, 我又不贪吃, 也不爱病。”


    真是刚说嘴就打嘴, 很快雪花洋洋洒洒飘下来, 他劝她上车, 她不肯, 时修只好买了两把伞来打着。可那雪是随风斜着飘的, 落在身上一化, 一点点地把衣裳洇湿了也不知不觉, 晚饭前回去, 给屋里的热气一激, 西屏总觉得鼻子里痒痒, 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当天夜里索性就病了, 开始咳嗽起来。


    不过病得不算重, 总说不要请大夫, 顾儿只好找出从前大夫开的着凉的药方, 叫下人在库里现成配了药来, “今晚上要煎这副药吃吃看, 明早起来若好了些, 就还吃这药, 若不见好, 早上再请大夫。”


    说着把药都交给了红药, 叫红药今晚辛苦点, 恐怕要晚些才能睡。


    时修却道: “红药只管睡去, 我来看着药炉子。”


    顾儿知道这时候劝他回房去他也不会听, 因想着西屏都病了, 量他们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况且红药上夜就睡在那边里间的榻上, 不至于出什么事, 便只好答应他留下来, “你会不会照料病人啊? ”


    “有什么难的? 我没照料过病人, 难道我自己没病过么? 您只管放心回去睡。”


    顾儿将西屏的被子掖了掖, 这才和君悦打着灯笼出去。未几红药就将茶炉子和药罐都搬到卧房里来了, 倒上了水, 告诉时修要煎够小半个时辰, 叮嘱他: “等水开了就把药倒下去, 你可别打瞌睡,烧开了水扑出来把火浇灭了, 这药可煎不好。”


    “知道了。”他催着她往那边去, 丢下帘子走回床前看西屏, 嫌看不清, 又点了两盏灯放在床内那螺钿长柜上, 见她脸上红红的, 埋怨道: “你看, 我说让你坐车你非不坐, 偏要顶着那些风雪走,还说不是爱生病的人, 这下还嘴硬不了? ”


    西屏生气道: “要你事后诸葛亮! 你走你走, 我不要你服侍! ”


    时修瞪她一眼, “不听我的话吃了亏, 又来骂我? 你讲不讲道理?”


    “你要讲理等我好了再来和我讲, 这会别在这里怄我! ”


    他只好软下声势来, “好好好, 我不怄你, 我不怄你, 我伺候你, 你要喝水不要? ”


    她正觉嗓子眼里有些干涩, “我想喝口凉的。”


    “这不行, 生病的人还喝凉的? ”说话给她倒了杯热茶来。


    西屏喝了, 觉得嗓子眼里还是发痒, 只是咳嗽。他听得心紧, 又去抱了床被子来添上, 水又开了, 又忙着倒药下去, 一阵乱忙过, 看见窗户上升起一轮明月, 好像雪停了。


    他坐在床沿上, 翛然翘着腿道: “好像积了雪, 你瞧, 窗外有雪光。”


    西屏从被子边伸出手来摸他的手, “你的手真凉? 你到被子里来焐焐? 让药慢慢煎着吧。”


    时修瞅着她一笑, “我可没洗脚呢。”


    “明日我换被褥。”她往里头让了些位置出来, “就这么干坐着, 怪冷的, 也难受。”


    他生怕她反悔, 赶快脱了靴子钻进被子里, 到底不敢直接躺下, 一来是怕红药一会走来看见了失礼, 二是还要随时起来翻药, 因此只将枕头竖起来靠坐在床头。


    隔一会, 西屏将脑袋枕在他肚皮上, 盯着那炉子上的罐子冒泡, “这会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亥时, 你困了? 你困了你就睡, 等要煎好放凉些我叫你起来吃。”


    西屏却笑着摇头, “不困, 不知怎么半点也不困, 头也不晕, 只是咳嗽。”


    “你这是病还没全发出来, 明日你就晓得厉害了。”


    她咕哝, “既然明日也要厉害, 这会还犯得着吃什么药? 等它全发出来再吃药好了。”


    “哪能这么算? 此刻吃着药, 明日少遭些罪。”


    “反正都是要遭罪——”


    时修听她忽然变得积积黏黏不爽快, 弯下眼瞅她, “你怕吃药?”


    西屏向上瞟他一眼, “才不是。”


    他笑起来, “明明就是, 原来你天不怕地不怕, 却怕吃药。怪不得不常病, 只怕是病了也不敢说。”


    他仿佛新知道她什么秘密, 越说越兴奋, 非要逼着她承认似的。果然她沉默着承认了, 他的心又软化得厉害, 搂着她像搂着个孩子, 轻手轻脚的, 简直像怕把她的骨头碰散了, 她一点点的脆弱他都觉得她不能自理。


    药煎好了他哄她吃药, 也像哄孩子, 专程去外间抓了两个柿饼来, “你吃了药就给你吃这个, 这个甜。”


    西屏端着碗好笑, “你以为两个柿饼就哄得住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干脆蹲在床前, “那你要什么? ”


    西屏反问: “吃碗药还要给奖励么? ”


    “你不喜欢? ”


    西屏盘腿坐在床上, 故意作弄他, “奖励嚜我不要, 我要你有苦同吃, 我吃一碗你吃一碗。你去给那罐子里添点水, 还能煎出一碗来。”


    他二话没说就走去加了水, 水开也倒出一碗来, 坐在床沿上和西屏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的往下咽,像是吃酒的人, 吃完豪情万丈地将碗口朝下一翻, 彼此都笑了。


    一时西屏又钻回被窝里, “你回去睡吧, 我吃了药也要睡了。”


    时修却不走, 干脆去把炕桌搬开, 抱了床被子在榻上, “我在这里守着你, 免得你夜里要吃茶。”


    西屏道: “我夜里从不要茶吃。”


    “万一你病急了呢?”


    “我得的又不是什么急症, 只是伤寒而已。”


    他走回床前, 在床沿上坐下, 笑嘻嘻盯着她, 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你还看不出来么, 我就是想守着你, 怎么偏有这许多话来赶我? ”


    西屏脸上红了, 也知道难得趁这病的机会, 他们可以整晚守在一起, 尽管什么也不做, 但听见屋檐上雪化成水滴下来的声音, 以及他柔情的目光包裹着她, 她也感到分外安心。


    “那你去那边躺着吧, 咱们慢慢说话。”


    然而直到他在榻上睡下来, 忽然没了话说。两个人隔得远远地在枕上相看, 仿佛同床共枕, 屋里散着浓浓的药香, 蜡烛烧去了大半, 一切都显得和暖温情。她在这样昏倦松缓的气氛中, 病也病得快乐。


    大概是这个缘故, 这病就不肯马上好起来, 南台来看她, 她睡在床上, 整个人却有种旖旎的美艳, 脸上一直是红彤彤的, 像不过是吃醉了酒。


    她趁机想劝南台早点从心底里接纳梁家的婚事, 但千言万语, 只化作一句, “三叔, 真的, 有人爱着你, 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你一定也要过这样的日子。”


    只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很有说服力, 南台禁不住很是向往了。


    她这病一拖拖到了二十八.九那两天才完全好了, 三十那日早上, 震天的炮仗此起彼伏那么一放,她觉得是新日子来了, 才整个精神抖擞起来。


    时修来叫她换了衣裳去给顾儿姚淳磕头, 一出门, 竟见白雪皑皑, 银装素裹, 是个崭新洁白的天地。她惊诧道: “是几时下的这雪? ”


    时修怕她脚上滑, 一直托着她的手, “昨晚上下了一夜大雪, 你不知道? ”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到处张望, “听见下雪, 没想到这样大, 我昨晚吃药吃得早, 吃完没几时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他想到到她一连吃了这些日子的药, 觉得她是吃了天大的苦头, 颇为郑重地立在面前看她的脸色, “往后再不病了。”


    她哼了声, 拉着他继续往雪地里走, “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一步一步踩在她的脚印里, “所以你要听我的话, 这病就是因为那日你不听我的。”


    西屏扭过头去, 轻啐了他一口, “你少来跟我耍花招, 你不过是想我做个听你话的妻子, 唯你是从。”


    “又被你看穿了。”时修渐渐笑起来, 拽她一下, 将她拽回身, “怎么你这么野性难驯?”


    西屏反瞪他, “那你怎么就老想着要造我的反? ”


    凑巧时重君悦从岔路上走来, 时重老远就笑, “好了好了, 你们两个, 小的时候就谁也不服谁,一定要压过对方一头, 到底是图什么?”


    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低着头笑了。


    须臾西屏反应过来手还在时修手里, 忙撒开跑到君悦旁边, “昨晚上我睡得早, 好像迷迷糊糊听见你到我屋里去, 是有什么事么? ”


    君悦挽住她, 数给她听, “昨晚上我在厨房里炸了丸子, 用肉糜和枣泥还有面粉调好了搓的丸子, 刚炸出来我就撒了点孜然给你送了些去。谁知红药说你睡了, 我就带回去给时重做了夜宵, 便宜他了。”


    西屏暗道, 幸亏睡得早。


    不想君悦又拍着她胳膊道: “不过不怕, 我留了好些, 下晌年夜饭我要亲自做一个鳝鱼丸子汤,名字我都起好了, 叫‘游龙戏珠’, 我的手艺你尝过就知道了, 这道菜是我新想的, 我还想日后再添一样鹌鹑一起煨, 改叫‘龙凤呈祥’, 你们成亲的那天做席上的主菜。我还有一道拿手菜, 叫‘天女散花’, 是用十二种花捣出汁——”


    她越说越起劲, 西屏越听越两眼发昏, 忽然悔恨方才丢开了时修的手。


    虽说从前是身不由己, 但她真应该一直拉住他的。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