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玉蟾
“啊啊啊啊啊——”
迦叶于急速下落的过程中胡思乱想了许多,身下章鱼妖已势在必得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最后心想道:不能白白便宜了这大章鱼。
于是迦叶在感受到章鱼妖口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时,努力抬起手来双手结印,欲和此妖同归于尽——
却在下一刻,察觉到一只手搂住了自己的腰,止住了下落的势头。
那一瞬被拉得很长很长,迦叶于自己扬起又落下的银发间,窥见了一张清绝出尘的脸。
来人一头雪发整齐束于一顶样式繁复的头冠中,鬓若刀裁,目如悬星,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眉间一缕金色剑印,正显出其修为高深。
耳畔声响如潮水般退去,迦叶脑中一片空白,慌乱间竟忘了言语,只来得及收回差一点就要放出的爆破术。
两人重新回到半空中,那章鱼见突然被抢走了口粮,似是气急败坏,八只触手同时向二人袭来。
迦叶尚来不及喘口气,就被那人一把按进怀中,只闻“唰唰”几声之后,先前还嚣张的章鱼妖骤然发出一声哀嚎。
他扭过头看去,正见那章鱼八只触手已被齐齐削断,而身侧之人手执金色长剑,正冷眼瞧着面前犹自挣扎不已的妖魔。
太…太强了吧……
迦叶正暗暗惊叹,却见章鱼妖突然发狠,疯狂搅动四周海水,几道水柱冲天而起,向持剑之人而来。
那人搂紧迦叶,身法迅捷,在水柱间躲避,狂风不止,暴雨如注,怒浪涛天,他却从容不迫。
章鱼眼见攻击被躲开,愈发恼怒,竟驱使体内浓黑魔气随海浪包围二人。
就见那人眼神一凛开了口,声音如寒玉:“吾本欲放汝一条生路,汝却自取灭亡。”
身旁气息突变,迦叶在那人怀中动也不敢动,心中默默为那章鱼妖点了个蜡烛。
下一刻,那人手中长剑一挥,自上而下划出一道雪亮剑光,劈开巨浪暴雨,携磅礴剑意直向妖魔而去。
剑势再转,那人复又横劈出一剑,剑气浩然分天地,追着上一道没入章鱼庞大又丑陋的头颅。
嘶吼之声戛然而止,对方甚至没有反击的机会,便被两剑毙命,身躯碎成几块沉入海中,黑色魔气亦被剑气尽数消灭。
暴雨渐渐停止,海面又归于平静,乌云散去,天光乍泄。
迦叶愣愣地望着空阔的海面,眼中难掩震惊与惧怕。
那人却没有停留,径自御剑带着人回到了岸边。
先前回返的修者全都聚集在岸边,此刻看到来人,竟不顾自身狼狈模样,“咚咚咚”跪倒了一大片。
“拜见玉蟾子大人!”
“!”刚被对方放在地上的迦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又摔进对方怀里。
玉…玉蟾子?!
是那位实力仅在诸位神者之下,九州四海唯一一位迈入近神之境的剑修?!
听闻其是长留山中仅次于“杳冥君”的强者,亦是仙门百家近百年来最为看好的能可证道成神之人。
所以…钱来先前的求救信号,是请了尊大佛过来……
难怪那么强悍…但是,迦叶心中欲哭无泪地想道,我现在到底是应该跪着呢还是站着呢?
眼见玉蟾子抽回了扶着他的手,迦叶只得在原地规规矩矩站好,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咳…多…多谢…玉蟾子大人。”m.ζíNgYúΤxT.иεΤ
“不必言谢。”玉蟾子止住了迦叶欲拜倒的动作,又转向众人道,“诸位无须多礼,请起罢。”
他虽这么说了,可一众修者却各个安静如鸡地跪着,长留山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丝毫没有了先前那般趾高气扬的模样。
此时又闻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呦,这是干什么呢,玉蟾,你是不是又把可爱的后辈们吓到了?”
迦叶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蓝袍黑发之人手里拿着把折扇朝这里走来。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双桃花眼中满带笑意,额前挂着一颗吊坠,眉宇间尽是风流之意。
众人见到又是一阵抽气声,而后便齐声道:“参见镜莲道长!”
这位是谁啊?迦叶知道玉蟾子之事,乃是因为大街小巷茶楼酒馆中总能听到这位的事迹,可他毕竟入世不久,对仙门百家中的名人轶事还是知之甚少。
那叫做“镜莲”的人径自走到玉蟾子身旁,瞧见跪了一地的修者中赫然杵着一个站得直愣愣的迦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都别傻愣着了,”镜莲说着合住手中折扇,看向迦叶道,“这位小朋友还受着伤呢,还不赶紧带人下去疗伤。”
方才紧绷的气氛一瞬间被打破,众人这才相继起身,而后不由分说地架着迦叶往之前的客栈走去。
“啧啧啧,”镜莲看着恨不得一步并做三步走的众人,冲身旁人笑道,“瞧这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玉蟾子是什么洪水猛兽呢。”
迦叶被热情过头的众人按在床上,说要给他检查伤势,在他再三说明自己只是头部受了点伤不要紧之后,几人才留下上好的伤药离去。
其间那吕道长躲在众人之后几乎不敢看他,而钱来更是青着一张脸站在一旁。
众人走后,迦叶爬起来给自己伤口上了点药,疼得龇牙咧嘴。
折腾了这么久,时辰已经不早了,他索性直接往床上一倒,结果不小心碰到了脑后的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待到终于放松下来瘫在床上,他才感到一阵疲惫。
回想起今日种种,当真是惊心动魄,几个时辰前他还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呢。
想到这里他眼前又浮现出玉蟾子手提长剑将章鱼妖大卸八块的景象,不由打了个冷战。
真是…强大到可怕的实力…这就是近神之境吗?
他虽未亲眼见过那几位传说中的神者,但由道听途说中总能听到劈山断海、遮天蔽日之类的描述,如此看来,竟不是凡人夸大其词。
他又想到钱来那铁青的脸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可真是…报应不爽,他这个长留山弟子前脚把自己推下剑去,后脚长留山之人便又将人救了回来。
师父常言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做人还是不能存着害人之心呐。
那家伙现下必定得在玉蟾子面前夹紧尾巴做人罢。
钱来自见到玉蟾子之后便一直战战兢兢。
没想到自己求援讯号找来的竟是这位大人,没想到对方出现的时机那样巧,不知他看到自己在海上的所作所为了没有。
若是看到了…以那人清正的性格,定会如实禀报师门,毕竟这可是触犯门规之事。
而师门惩治触犯门规弟子的手段,他是知晓的。
只因长留山以严苛出名的戒律条规乃是“杳冥君”亲自制定,更别说许多手段出自神者本人之手,足以教人生不如死。
钱来曾亲眼目睹一位堕魔发疯、滥杀无辜的师兄被投入“辟邪诛圣”之阵中,眨眼之间便灰飞烟灭,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他之作为虽说肯定罪不至死,但活罪必然难逃。
周山眼见师兄在房中坐立不安,忍不住出声道:“师兄,你没事罢?”
他是最早回到岸边的那批人,自不知钱来几人处境何等凶险。
周山见钱来不答,只得喃喃自语道:“这次我们的运气可真好,不仅有玉蟾子大人前来相救,还能见到镜莲长老…话说他不是早就携夫人离山隐居,不理仙门之事了么?”
钱来心里正天人交战,闻言心不在焉回道:“镜莲长老不久前被掌门请来山中为弟子讲学…”
他说到一半似是突然想明白了:“是了…听说他与玉蟾子大人交好,此番应是玉蟾子大人与镜莲长老一同离山,这才看到我的求救信号…”
“啊…原来是这样,那说明师兄你的运气好啊。”周山顺着他的话拍起了马屁。
钱来心中正是烦躁,听了他的话愈发来气,怒道:“你闭嘴!”
周山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只好讪讪闭上了嘴。
钱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圈,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迈步向屋外走去。
“诶诶,这么晚了师兄你要去哪儿啊?”周山在身后嚷嚷,被他无情地闭上门关在了房内。
钱来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脸决绝地抬手敲响了紧闭的房门。
“何人?”清冷的声音响起,钱来小心回道:“弟子钱来有事求见玉蟾子大人。”
“请进罢。”钱来推门而入,正见白衣剑者立在窗前,听到他进来后转过身来,动作间衣袖上的金色暗纹在月光下划出荡漾的波。
“何事?”
却见钱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开口道:“弟子来是为了向大人请罪,今日在海上,是弟子…失手将那位佛修推下了剑。”
头顶威压加重,钱来咬牙继续道:“弟子知错了,当时情势危急,弟子唯恐性命不保…一时昏了头,才做出这种事来。弟子自知难逃责罚,故来主动请罪,还求大人念在同门之谊,请戒律长老从轻处罚!”
他说完又拜倒在地:“弟子今后必定痛改前非,求大人开恩!”
身前之人半晌未发一言,钱来心跳如擂鼓,背后冷汗直流,却不敢抬头。
片刻之后,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汝此举按律当如何处置?”
钱来眼前一黑,抖着身子答道:“谋害他人性命…按律…当…当杖责五十…逐出师门……”
不待玉蟾子再说,他又连声道:“可…可那人被大人所救,已无性命之忧,我也已悔改,求大人开恩…为弟子求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玉蟾子道,“汝未隐瞒实情,主动请罪,吾如实禀明一切,自能减轻处罚。”
钱来心底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欣喜,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眼前人:“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起来罢,”玉蟾子伸手将他扶起,“若汝当真悔改,明日便向那小友赔礼道歉。此番不是吾帮你,责轻罚重,全赖汝自身所为,与他人无关。”
“是,”钱来此刻心中已满是敬佩,“弟子谨遵教诲。”
昨夜真是累极,迦叶这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不住感叹今日定是个好日子。
谁知打开门一看,正见钱来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前,不知站了多久。
“!”迦叶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你你你你做什么?”
下一刻他就被钱来激动地握住了手,那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迦叶小友,昨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万万不该加害于你。我听了玉蟾子大人教诲,已经决定痛改前非,特地前来向你赔个不是,还望你莫要记恨我,日后若有难处,我定倾力相助。”
“……”迦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是万事不过心的人,昨日之事权当得了个教训,告诫自己人心难测,凡事需得提防二三。
至于当事之人会不会改,他却是管不着的。
不过既然人家都诚心来道歉了,他也不好再摆臭脸:“我不是记仇的人,此事便揭过罢。”
对方得了他的话,倒显得十分高兴,狠狠地握了握他的手,便下楼去了。
这人前后反差太大,迦叶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觉着自己有些饿了,便打算去吃些早点。
待到下了楼,却见长留山一行人皆立在堂中,见他来了,镜莲笑眯眯走到他面前道:“迦叶小友早啊,不知你伤势如何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多谢关心,”迦叶受宠若惊,忙道,“在下已经无碍了。”
“如此,我们便能放心离开了。”镜莲朝他拱手道别,身后钱周二人亦拜别,玉蟾子全程未发一言,只是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算作致意。
迦叶看着几人离开,客栈里顿时空了不少,海妖之乱已解,各路修者也陆续道别。
那位吕道长来到他面前,踌躇半晌最后也只道了声抱歉。
迦叶坐在空荡的大厅中啃着包子,心中感叹世人熙熙攘攘来去匆匆,聚散离合皆是如此短暂。
不过他的感叹也只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等到走出渔阳城之后,这段经历很快便被他抛之脑后。
毕竟大好红尘,他还有许多未看呢。
第 82 章 不期
自那之后,迦叶一人又独自游历了九州的许多地方,渐渐熟悉了人情世故,也了解了不少仙门百家之事。
比如渔阳城所见的那位镜莲道长乃是与玉蟾子同门的长留山长老,听说后来与夫人一同隐居了。
又比如出身涿光山的神者“空桑君”有一位同门师妹广寒,据说实力不凡,和玉蟾子同样被仙门认为是能证道成神的热门人选。
百家之中有许多仰慕这二人盛名的人,迦叶甚至见过有人曾为争出谁能率先成神而大打出手。
迦叶还去拜访过无量山、普陀山等佛门。
山中僧众见他对佛经熟知详解,一时引为上座,与他坐而论道,着实让他受宠若惊。
曾有长老问过他出身,他言及自己来自天竺山,自小由师父教导,众人皆不知天竺山所在,再问师父名号,迦叶却卡了壳。
只因他确实不知道老和尚真名,一直以来都是“师父”相称。
以前山里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朝夕相对,他竟从未多想过,现下方觉出不妥之处。
不过现下修者看中名号,见他山门师父皆名不见经传,便只道是哪里的散修隐士。
于是此事便无人再提,一众人又将话题引至佛法上去,只有迦叶暗道下次回山里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师父。
此外,迦叶在茶余饭后亦被迫知晓了不少仙门八卦。
像是某某师兄与某某师妹两情相悦,却被自家师父棒打鸳鸯;又或者是某某道长暗恋某一仙门的掌门,但掌门其实对另一人求而不得……之类的。
迦叶听得频频咋舌,直感叹仙门生活果真是……有趣极了。
***
广野东部,青州城内。
正值午后的闲暇时光,茶馆里坐满了歇息闲聊的人。
忽闻“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正中台上的说书先生就在这热闹中开了口:
“上回说到那佛门师祖菩提尊者渡尽三千红尘劫,最终悟道成神,造化圆满——”
“今日要讲的这位,可是比菩提尊还要厉害的人物!”
众人与这说书先生熟稔了,闻言忙不迭捧场道:“哦?世上还有比佛门的老祖宗更厉害的人么?”
“自然是有的,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要讲的这位,可是比菩提尊还要更早证道成神的,九州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神者!”
“第一位神者?!”
“那得有多厉害!”
就见那说书人“唰”地打开手中折扇,将那传奇之事娓娓道来:
“这要从一个名为‘乐游山’的小门派说起……”
“且说某年某月某日,山中长老出门游历之时,在一个贫苦人家见到了一个小孩,长老观孩童面相,掐指一算,对那家人道:‘此子得天道眷顾,日后有大机缘’。”
“不待他人多言,那人说罢便携这孩童御剑而去,余下一家人这才明白遇上了高人,忙朝天磕头跪拜不止。”
“长老带着孩子回到山中,对幼童道:‘此后你便了却俗尘,在吾山中修行罢。’”
“那孩子从此拜师修道,长老为其取名‘无尘’,正是不染凡尘之意。”
“如是过了十几载春秋,无尘天赋异禀,道法已臻精妙。终于在其二十岁那年,于高台之上携‘问天’剑一鸣惊人。有书云:‘一剑既出,日月失色,风雷忽引,万象更迭’,众修者震惊,数千人前去观剑,声势浩荡。”
“只是待众人到达时,却见天边霞光逸彩,而一人持剑立于云端之上,周身气势如虹,吐息之间竟隐隐牵动天地气机流转。”
“众人惊叹不已,有如指使般不约而同下拜,其间有人开口问道:‘敢问…剑者名号?’”
“那人洒然一笑:‘吾名,无尘,此剑,问天。’语毕剑分天宇,兀自仰天大笑而去,独留一众修者,呆立原地,原是被其随手一剑之威压制,竟无法动弹一分!”
“这便是无尘上师证道成神的记录,而他当日舞剑所在之处,被后人称为‘登天台’,便在如今九州西北。”
“无尘上师一剑问天,辟开世人修道成神之先河,此后千年,陆续有菩提尊、娑婆尊、飘渺君等神者出世。”
“凡人登天之途,由此而始。”
说书人说到这里故意一顿,只见满堂茶客皆张大了嘴巴,露出惊叹与向往的神色,不由心中好笑。
这些都是修者入门必须了解的历史,仙门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只能拿来骗骗这些凡人了。
看来今日又能收不少钱…想到这里,他又清了清嗓子,预备接着讲下去。
却发现众人似是被定住了一般死死盯着他,好似此处有什么吓人之物。他正纳闷,忽觉头上一沉。
什…什么东西?!
那说书人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口一张就要喊出声来,忽的被人一把按住了嘴。
“?!”桌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银发青年,那人正用手堵住了他的嘴,见他看过来,忙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说书先生只觉惊悚,正在这时,就听到头上传来一道细小的声音。
“喵~”
说时迟那时快,迦叶松开按住说书先生的手,两手一挥朝对方头上的白猫抓去。
却见那白猫无比机敏,似是明白他的意图,轻轻巧巧一跃,便跳上一旁的窗台逃走了。
啊…守了半天仍是功亏一篑……
迦叶一脸懊恼,对那快要翻出白眼的说书人道了声抱歉,便起身朝那猫逃走的路线追去了。
堂中众人看着他起跳时与那白猫一般的轻盈的身形,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迦叶出了茶馆,看到白猫正在一侧的屋顶上悠然自得地踱着步,不由得一阵无语。
若不是怕术法伤了你,我才空手追了半天…你却在此晒太阳?!
他抓准时机跳上屋顶,那猫却早有准备,几乎与他同时起身在屋顶上跑了起来。
迦叶不敢怠慢,在后方紧追不舍。
眼看前面没了路,白猫一弓身子,就要跳到另一边的屋顶去,迦叶见状脚下一跃,在半空中截下了白猫的去路。
“哈哈哈,这回没法跑了吧。”迦叶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将白猫捞至怀中。
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仍身在半空中的事实。
刚刚抱住白猫使他身形有一瞬的停滞,这样怕是到不了对面的屋顶了!
下一刻,他便在脚底差一点挨住对面的瓦片后从空中落了下去。
“啊啊啊!小心呐!!!”
眼见下面街上之人毫无所觉,他又来不及调整落地姿势,只能出声提醒,众人这才四散避开。
“咚”地一声后,迦叶小友毫无形象地抱着猫仰面摔在了地上。
还好以灵气护住了周身,这样不至于摔伤,就是…形象不太好。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迦叶望着天想道,今日的风儿甚是喧嚣啊。
他正欲起身,却见一把折扇在自己头顶挥了挥,而后面前出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诶?怎么是你?”
迦叶被那人从地上拉起来,这才看清对方长相打扮,忙躬身道谢:“多谢镜莲道长…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
“不必多礼,我路过此处,发现有热闹才凑过来的,没想到竟是我见过的人,”镜莲说着以眼神示意他怀中的猫,“你养了只猫?”
“不是,”迦叶摸了摸猫头,解释道,“这是城北吴阿婆家的猫,她早些时候说自家的猫不见了,我便帮她在城中找了找。”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这小家伙挺能跑的啊。”
白猫:“喵~”
“哈哈哈……”迦叶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道长来青州城,也是为了‘百酒祭’么?”
却说青州城乃是九州闻名的“酒城”,家家户户都有酿酒传统。
相传很久以前,城中人常为谁酿的酒最好而争执不已,以致邻里不睦,甚至酿出大祸。当时的城主为了化解矛盾,遂定下一日请众人拿出家中酿好的美酒,而后让城中之人互相评判,决出最好的酒,同时也可以分享心得。
如此一来,大家都觉得公平,城中人皆致力于改善酿酒技术,彼此之间也多是技艺交流与切磋,一时传为美谈。
而“斗酒”的习俗也代代相传,渐渐大家都不再拘泥于选出最好的酒,而是注重品酒与交流,青州城的名声也因此传遍九州。
后来人们便将这一日称为“百酒祭”,每逢此时,全九州的爱酒之人与慕名而来的人便会涌入城中,家家户户来者不拒,皆以美酒相待,杯盏相击之声不绝,酒香氤氲十里,实是一番盛景。
镜莲听了这话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迦叶正纳闷,就听那人开口道:“看来你有所不知啊,我就住在这里。”
“啊…是这样。”道长隐居之地这样的八卦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青州城的‘百酒祭’确实有名,你是第一次来吧,不如去我家坐坐。”
“这…”迦叶有些为难道,“会否太叨扰……”
“哎,叫你来你就来,年轻人怎么磨磨唧唧的。”
镜莲说着一手勾住迦叶的肩膀,就要往自家带,活像个拐骗小孩的人贩子。
迦叶忙道:“等一下…我先将猫给阿婆送回去……”
“噢,也对,”镜莲嘴上答应着,却并没有放开手,直接勾着迦叶转了个弯,看样子是要与他一道去,迦叶只好放弃了挣扎。
待送了猫,热情过头的镜莲道长便领着迦叶走进了城西一处安静的街坊。
迦叶随着对方步入一座略显幽静的小院,只见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种着些时令的鲜花。
他心念一动,正要开口时,便见一女子自屋内转了出来。
“镜郎?怎的这么快又回来了?”
来人盘着双螺髻,一身淡粉色的襦裙,抬头时现出一张温婉可人的鹅蛋脸来。
“阿朱,”镜莲飞速放下了揽着迦叶的手,走过去挽起了女子,笑道,“我在路上遇见个熟人,就将他带回家里来做客了。”
他说着看向迦叶:“这是迦叶小友,预备来青州城看‘百酒祭’。迦叶,这是我夫人阿朱。”
迦叶朝女子拱手道:“见过夫人,在下叨扰了。”说完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只见过一面也算熟人……
却见名为“阿朱”的女子以袖掩唇轻笑道:“小先生不必客气,镜郎向来喜爱热闹,今日你们都来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迦叶脸上笑容一顿:“我…们?”
镜莲听了这话却喜上眉梢:“呵呵,我便算着那家伙该来了,他可真会挑时候!”
阿朱对镜莲道:“那位大人还在里面等着呢,你先领着小先生进去,我去为你们准备饭菜。”
“欸,辛苦我家阿朱了。”镜莲抬手为阿朱掖了掖鬓角的几缕碎发,便见阿朱佯装恼怒地捶他胸口,嗔道:“好了,你快去吧!”
迦叶尴尬地在一旁立着,待到镜莲目送阿朱转到后院,才随着对方走入了正厅。
房中家具皆是低调中透着几分文雅的布置,其中一侧摆着主人会客用的小几,一人正坐于其后饮茶,听到脚步声临近,方起身看向来处。
迦叶猝不及防与其视线交汇,心中便是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玉、玉蟾子大人?!”
白衣剑者起身拱手道:“镜莲。”
“哎呀呀,什么大风把我们玉蟾吹来了,”镜莲上前与他还礼,笑道,“真是令小弟受宠若惊呐!”
玉蟾子显然对他的调笑习以为常,闻言神色丝毫未动,反倒看向迦叶:“阁下是……”
“嘿,你这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镜莲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二人入座,“两年前你我二人经过渔阳城,你曾在海上救了一个小佛修,这你都不记得了?”
其实玉蟾子名扬天下,修行路上救人无数,于他而言皆是举手之劳,确实不会特意记得所救之人样貌身份如何。但镜莲却由于迦叶的特殊之处,对对方留了心,是以才在城中一眼将迦叶认了出来。
如今他这样一解释,倒唤起了些玉蟾子的记忆。
迦叶见玉蟾子眼带思索之意,忙朝对方一拱手,自我介绍道:“迦叶见过玉蟾子大人,上回大人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玉蟾子这才记起了当时那位银发的青年,向迦叶点头道:“是你,许久不见了。”
“可不是嘛,”镜莲为两人续了茶,“我今日在街上碰到这位小朋友,可见与他有缘,便请他来家里坐坐,可巧赶上你来。”
迦叶向镜莲道了谢,一边饮茶一边听玉蟾子道:“‘百酒祭’将近,掌门托我顺道来你这里讨两坛夫人酿的酒。”
“那老头贼的很,”镜莲撇嘴道,“他自己嘴馋,却每年都托你来。”
“自是夫人手艺好,才教掌门念念不忘。”
听人说长留山掌门是个德高望重、虚怀若谷的老先生,没想到居然在镜莲这里变成了老贼头……迦叶暗自在心里吐了吐舌头。
好友许久未见,镜莲与玉蟾子不觉闲聊了起来,迦叶坐在玉蟾子身侧,总显得有些拘谨。
许是对方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他心底对这位实力高强又看起来不近人情的道长尚存着几分畏惧。
他手捧着茶杯,听着耳畔的交谈声,努力让自己放松一点,可惜收效甚微。
不过从这一会儿两人的对话中,他倒是发现玉蟾子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冷淡。
镜莲是心直口快,言谈间总现出些不羁的个性,但玉蟾子却总能接住对方的话,甚至偶尔还开个玩笑。
虽然他开玩笑的时候表情也没啥变化,语气还一板一眼的,迦叶作势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实则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玉蟾子,得出了这个结论。
“啊呀,小迦叶,你干嘛这么紧张,”镜莲猛地一拍迦叶肩膀,后者险些惊得喷出茶来,直把镜莲逗笑了,“你看看,玉蟾,你又吓着小朋友了。”
“分明是你将他吓着了,如何是我的过错。”玉蟾子看他。
“哦?先前我与他一道时,可没见他这么紧张。自从进了这屋里,迦叶就一直喝茶喝个不停,你看,不是你将我的客人吓到了?”
“在…在下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此遇到玉蟾子大人。”迦叶勉强解释道,心中却不免气闷,虽说你们都是一两百的岁数了,但也不用将我这个二十岁的人称为小朋友吧!
“你不必担心拂了他的面子,这个人总是冷着个脸,比那千年寒冰还要冷些,莫怪人缘这样差,大家见了他都恨不得绕道走呢。”镜莲搭上迦叶肩膀,朝玉蟾子笑道。
“是,是,在下人缘差,有劳镜莲大人屈尊,一直视在下为知交,实乃鄙人之幸。”玉蟾子语气仍是冷冷的,迦叶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揶揄。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三人抬头看去,正是阿朱走了进来,调侃镜莲道,“大人这话实是抬举了他,我看他又要出去吹嘘一番了。”
又转向玉迦二人接着道:“晚饭已备好了,两位随我来吧。”
“咳咳,”镜莲起身,走至阿朱身边小声道,“阿朱,你也不给我留点面子。”
迦叶与玉蟾子跟在二人身后,经这一打岔,倒是放开了些,主动开口对身侧之人道:“大人参加几日之后的‘百酒祭’么?”
玉蟾子摇头道,“我只来取夫人酿的酒。”
前面阿朱听到两人对话,回头笑道:“只是要请大人多等几日,我这酒火候还未到,要等‘百酒祭’时才能开坛。”
“无妨,”玉蟾子道,“我多等几日也可。”
“如此岂不正好,”镜莲喜道,“你二人都要等‘百酒祭’,不如就先在我家住下,这几日我可以带着你们在城中转转。”
玉蟾子与他交情匪浅,往日做客时亦偶有留宿,故而没有异议,镜莲便将目光转向迦叶。
“额…”被那道热切的视线注视着,迦叶方到嘴边的拒绝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弯,“……好罢。”
第 83 章 朱颜
两人就此在镜莲处住下。
玉蟾子喜静,每日多留在自己屋内,有时在院中帮阿朱打理花草。
迦叶却坐不住。
这几天青州城中四处在为“百酒祭”做准备,酒楼中皆架起了“斗酒”用的高台,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路上行人亦多了起来。
他与镜莲二人每日在街上到处溜达,眼中是藏不住的好奇与兴奋,遇到什么见过或没见过的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偏偏镜莲也是个爱热闹的,与他一问一答倒是相谈甚欢,两人颇有一见如故的相惜之情,几日下来混得熟稔了不少。
这一日饭后,莲迦两人又勾肩搭背地预备去集市上转悠,却被阿朱拦住了去路。
“阿朱,”镜莲收回勾着迦叶的手,冲自家夫人笑道,“你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你还好意思问,”阿朱瞪他一眼,“这几日皆在外面疯跑,又将准备‘百酒祭’的事抛在脑后了?”
“百酒祭”如今算是个盛大的庆典,每家每户不仅要掐准时日开封酿好的美酒,还要准备丰盛的美食佳肴,用以犒劳一年的辛勤劳作。
“我…我这不是正准备出去买些食材么?”镜莲走至阿朱身边,示意她消消气。
“我信你个鬼。”阿朱伸手拧住他耳朵,作势将镜莲往屋里拉,同时不忘回头对迦叶笑道,“抱歉啦小先生,今日镜莲不能陪你出去了。”
“没事没事。”迦叶赶忙表示自己不打紧,看着夫妻俩打闹着回了屋。
院中又恢复宁静,玉蟾子今日不知去了何处,迦叶寻思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出门独自闲逛。
日头渐渐西移,迦叶坐在屋檐下撑着脑袋听酒楼里说书先生讲着仙门百家中的爱恨情仇,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喵~”他身旁坐着吴阿婆家的白猫,那猫儿被他摸得舒服了,也发出了几声惬意的叫声。
说起来这猫主子真难伺候,迦叶与它算是“不打不相识”,这几天有时间就到吴婆家里看看它,用尽方法逗弄,对方却高冷的很,对他爱答不理。
今日他坐在这里正无聊,却见这猫儿主动贴过来,蹭着他衣袖让他摸头。
迦叶扭过头来托着腮,看着白猫矜持地抬起爪子放到嘴边舔了舔,突然觉得这一身洁白的家伙和白衣白发的玉蟾子有几分像。
“噗嗤!”他被自己这惊世骇俗的想法逗笑了,心道自己这几日与玉蟾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因心中尚存敬畏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在此时却联想到对方了?
“小猫,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婆好像没有提起过,”迦叶自言自语道,“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嗯…让我想想…就叫小玉吧!”<a href="http://www.biqiku.net" target="_blank">www.biqiku.net</a>
“小玉?小玉?”迦叶以指勾挠白猫的下巴,兀自偷乐着,“这名字真不错,哈哈哈。”
殊不见白猫冷漠地回了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而后一爪拍掉他的手,起身轻盈地跳走了。
“额……”迦叶痛失“爱宠”,很是惋惜了一会儿手中毛茸茸的触感,半晌嘟囔道,“小玉这名字怎么不好了嘛。”
他在这厢叹气,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而后便是一声惊惧的叫喊:“杀人啦——”
迦叶“腾”地起身往声音来处跑去,只见一群人正推搡着向四处跑,其后有一人神情癫狂,手持利剑追着人群挥砍,他后边还有一人倒在血泊中,不知是生是死。
迦叶心中一惊,边跑边自袖中取出一张定身符,预备先将对方制止住。
却听“唰”地一声,一道粉色身影自人群中跃出,直接挡在了那发狂之人面前。
那人身形一顿,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形,不过很快便再起攻势,而那粉色身影亦丝毫不乱,身法腾挪间将其招式一一化解。
迦叶暗自惊奇此人动作精妙,待赶到近前看清相貌时,险些惊掉了下巴:“阿、阿朱…夫人?!”
只见阿朱手持一把灵力化作的刀,正与发狂之人对峙着,看到他来了,忙道:“别管我!先看看地上那人还有没有救!”
她已将对方引至空旷之处,迦叶立马改变了脚下步数,闪身掠至地上躺着的那人旁边。
俯身一探之下,对方早断了呼吸,已是回天乏术。
这一边,那持剑之人见招数尽被看破,心中更添恼怒,冷不防大喝一声,眉宇间窜出几丝黑气。
迦叶与阿朱见状神色皆变得凝重——此人竟是已经堕魔了!
阿朱顿觉对方剑势陡然凌厉起来,不得不暂时后撤。
迦叶正在这时赶到她身旁,抬手间挥出数道符咒将那人围住,同时口中念诀,结成一个法阵欲将对方围困其中。
“夫人,你怎么在这里?镜莲道长呢?”他趁着空隙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镜郎在家中择菜,”阿朱眼光不离对面之人的动作,柔和的眉宇间此时竟现出几分冷厉,“我出来买明日用的调料,不想碰到作乱之人。”
哇……迦叶一时不知回些什么,片刻后道:“我这法术困不住他多久,夫人还是快些离开…”
不待他说完,调整后的阿朱已抓紧手中刀一跃而起,迎向对方。
“…去找镜莲道长来…罢……”
眼见堕魔之人攻势愈发狠绝,阿朱虽应对得当,身上亦添了不少伤口,迦叶在一旁又插不上手,心中一直揪着。
“当啷”一声,阿朱一刀欲直取对方咽喉,却被那人抬剑险险挡住,两人相持之间,却见阿朱突然动作一滞,蓦地突出一大口血来。
“夫人小心!”阿朱手中灵刀骤然消失,对方见状挥剑迅速逼近,好险迦叶及时上前,将仍在吐血的阿朱带离,双方一时拉开了些距离。
迦叶跪坐在地上,将阿朱放在膝上,又担心又不敢乱动作,一时显得手忙脚乱:“夫人哪里受伤了?”
只见那魔者又要上前来,迦叶余光中却看到一个白色影子扑向对方,一时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小玉!”
“咣”的一声,魔者手中剑掉在了地上,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而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身后白衣霜发的剑者身形。
玉蟾子收回击晕对方的剑指,看向迦叶的目光中带着疑惑:“小玉?”
迦叶的脸上“唰”地腾起一层薄红:“大人,我、我叫的是这只猫……”
玉蟾子随他视线看去,正见一只白猫乖巧地坐在倒下的人身旁,抬头冲他“喵”地叫了一声。
这边阿朱止住了吐血,迦叶顿时顾不上尴尬了,忙低头关切地问道:“夫人?您怎样了?”
“快…”阿朱猛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却变得虚弱,“带我…回去……”
语毕,迦叶愣愣地看着躺着的阿朱身形渐渐消失,而后一把形制修长的银刀落在了原处。
“……”他觉得今日的事情已经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一去不回了。
“带她回去找镜莲,”玉蟾子此时开口道,“吾先将此人交予城主处置。”
镜莲正在家里切菜,突然心中一悸,扔下手中菜刀便往外跑,不过多久便迎面撞上迦叶,对方正脸色苍白神情慌乱又小心地抱着刀奔走。
“镜莲道长,夫人、夫人她……”
“阿朱!”镜莲瞳孔皱缩,急忙从迦叶手中拿过刀来,又以手轻轻抚过刀刃,便见带着灵气的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流下,不一会儿竟全被银刀吸收了。
迦叶看得瞪大了眼睛,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瞠目结舌。
只见吸收过血液的刀身泛出微弱的红光,而后便在镜莲的怀中化成了阿朱的模样。!!!
镜莲神色焦急,握上怀中人脉搏问道:“阿朱?可感觉好些了?”
阿朱脸色还有些虚弱,勉强开口道:“我…好多了……”
“嗯,”镜莲探过她脉象,心中总算安定了些,温声道,“我带你回去歇息。”
说罢他便抱着阿朱快步转回了小院。
玉蟾子回来时,正看到迦叶神情恍惚地在院中坐着,见到他时又是一阵欲言又止。
“我已将那魔修交给城主了,”玉蟾子在他身边坐下,“据那人交代,他与死者有私人恩怨,便才下了杀手,后因自身魔气难以抑制而发狂,故而险些殃及他人。”
“这样啊…”迦叶惊觉玉蟾子竟是在向自己解释,一时心中有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小雀跃,忍不住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那阿朱夫人她……”
“她是刀灵。”
“啊?”
玉蟾子看他一眼,接着解释道:“万物皆可蕴生灵气,世上既有飞禽走兽化成的妖族,也会有草木山石、刀剑玉器化成的‘灵’。”
“常言草木无情,器物无心,是以‘灵’的产生需要很深的执念与大机缘。他们以本体为原型,吸收灵气修成人形,所需的时间比之妖族更久,故而世间的‘灵’最是稀有。”
迦叶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玉蟾子懵懂地点头。
“你该知道,镜莲的佩刀名为‘朱颜’,阿朱便是‘朱颜’刀化作的刀灵。”
***
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叫迦叶大开眼界,结果到了晚上睡觉时,他反而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直至后半夜也没有睡意,迦叶索性披衣下床,起身欲步入庭院中。
他的房间在玉蟾子的旁边,对方屋中早灭了灯,他小心地自门前走过,生怕惊动了房中人。
月白露重,却有一人正坐在院中斟酒自饮。迦叶轻声走了过去,坐在那人身旁。
镜莲见到来人,又举杯饮下一口酒,方开口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迦叶道,“夫人怎么样了?有好些了么?”
“好多了,我为她输送了灵力,今晚好好歇下便没事了。”
迦叶思及白天的情景,斟酌着对镜莲道:“那时夫人正与魔者对峙,原本两人旗鼓相当,夫人不落下风,可突然就开始吐血……”
“我知晓,她这是老毛病了。”镜莲的声音里带着沉重,说完这句之后,他突然沉默了。
迦叶察觉他今夜心情不是很好,便静静地坐着不再开口。
院中一时只余两人的呼吸声,以及镜莲独自斟酒饮酒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迦叶才听身旁人接着道:“玉蟾应该告诉你了罢,阿朱是我的刀灵。”
迦叶点点头,镜莲却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事:“玉蟾与我同出长留山,师门中最痛恶魔修与堕魔之人,年少时我们也谨遵师训,以除魔为己任。”
“他比我后入师门,我记得…那大概是我十四五岁时罢…有一日,师叔领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小不点回了长留山,听说那孩子所住的村庄被魔修所屠,父母皆死于歹徒之手,仅有他一人存活。”
“这孩子便是玉蟾了——不过他那时还未得‘玉蟾子’的道号——师叔收他为徒,他由此入了长留山。”
“他确是惊才绝艳之人,很快便展现了自己于剑道上的天赋,山中弟子多有艳羡者,但他性子冷,提着剑时更是多了几番气势,所以大家见了他都绕道走,几乎没人敢与他搭话。”
镜莲说到这里笑了笑:“我却是个不信邪的,就主动去找他说话,一开始自然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后来我死缠烂打,一来二去终是和他混熟了。”
“我俩开始一同修行,他修剑,我练刀——那时‘朱颜’只是我的佩刀——我们一同下山游历,一起除魔驱邪。”
“除魔于他而言是很深的执念,不仅他的父母因魔而亡,连他的师父,我的师叔,也是死于魔修之手。”
镜莲说着又喝了口酒:“师叔死后,他变得愈发寡言冷淡,日日发了疯地寻找那凶手,我师父看他执念已深,易生心魔,及时拉了他一把。”
说到这里时,镜莲的声音变得低沉,让迦叶也仿佛感受到了那位长者的劝诫之心:“我师父问他:‘你除魔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杀掉对方么?’玉蟾道是为了报仇,师父又道:‘若是如此,除魔与杀人便并无分别。’”
“比起为了死去的人复仇,更重要的是守护还活着的人。你的天赋千年难得,若道心狭隘,囿于复仇,终难修成正果。”
“除魔已是杀戮之法,却仍要保持护世之心,如此才是你该走的‘道’。”
迦叶听得入神,不由接话道:“令师果真独具慧眼。”
“呵,”镜莲轻笑了一声,道,“是啊,师父他老人家确实用心良苦,我当时以为这话只是告诫玉蟾,却不知也是对我说的。”
“玉蟾正了道心,从此潜心修炼,我知他内心孤独,故而总陪在他身边。证道之路,从来艰辛,何况他的道以杀为护,更是如临深渊,我没有大志向,只想着有个人看着他,让他不至于走岔总是好的。”
“然后阿朱出现了。”
镜莲出神地望着月亮,眼神变得复杂:“有一次,我奉师门之命前去剿灭一个魔修门派,那一战十分凶险,我杀红了眼,与那掌门搏得几乎两败俱伤。”
“最后我倒在一片血泊中动弹不得,对方却想与我同归于尽。我那时已经绝望了,谁知染着鲜血的‘朱颜’刀突然化作了一个红衣少女,出手了结了魔修性命,把我救了起来。”
他似乎回想起了初次见到阿朱的情景,唇边带了点沉醉的笑意:“我当时见到阿朱的时候吓坏了,后来她与我解释,我才知道她是我的刀灵。”
“刚见到她的那段时间,我很是高兴,须知世间之灵本就少见,更何况是刀剑一类的兵器所生出的。”
“阿朱也欢喜,她活泼开朗,又坚毅可爱,我们一同战斗,一同生活,朝夕相对,互相扶持…我的眼睛渐渐离不开她了。”
“我们心悦彼此,便顺理成章结为夫妻。我把这件事告诉玉蟾,他那时已是千万人之上的‘玉蟾子’大人了,却也真心为我高兴——我竟有幸见到他高兴的神色,他是真的将我视为知交。”
“我与阿朱心意相通,一同战斗时,配合默契无间,几乎鲜有敌手。我很欣喜,我的修为没有玉蟾那样高,却也能在他除魔时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我以为一切都圆满的时候,阿朱却出现了变化。”
“最开始是在战斗中,阿朱有时会突然变得狂躁,变得嗜杀,我以为只是她灵力增长无法控制,便只是简单以灵力安抚她。”
“可后来这种情况愈来愈严重,终于有一次,她在杀掉所有敌人之后,将刀锋对准了我。”
“我心中焦急,竭力呼唤她的名字,告诉他我是镜莲,她的夫君,可她丝毫不理,暴涨的灵力围绕在她周身,如利刃一般刺伤她和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是玉蟾赶来压制住了阿朱,将我们送回师门治疗,我这才在师父那里知晓了阿朱化形的缘由。”
“刀剑是兵器,也是凶器,最易沾染的,除了修者的灵气,还有血气。因我除魔之故,‘朱颜’刀饮血无数,吸收了大量的灵气与血气,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生出了刀灵。”
“刀灵因生自兵器之故,本性总是好战嗜杀,以灵气与血气为力量来源,阿朱原来早已暗自压抑自己本能,却终是因长期战斗而爆发了。”
迦叶听得胆战心惊,他竟不知原来化灵是如此凶险之事。
“我问师父这样下去会如何,师父说,若放任阿朱顺应本性,则迟早铸下大错,此次之事便是预兆。但若是继续压抑本性,阿朱会变得更加虚弱,及至消亡。”
话至此,镜莲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才叹息一般道:“那时我竟生出了些许悔意,若是…若是阿朱不曾化形就好了。”
“她自我的杀孽中诞生,却要替我承担我的业障。”
“我犹记得,第二日她清醒后,哭着对我说,她此生不求其它,只求与我相伴,这是‘朱颜’的执念。”
“我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好起来。”
“我们自此拜别师门,隐居凡间,只为远离杀戮之事,如此休养生息十数年,阿朱的身体才有些好转,只是偶尔压制不住时,仍需含有我灵气的血液安抚。”
“我们过着凡人夫妻的生活,每日柴米油盐,家常生计,已是所有需要烦恼的事情。我却并不觉乏味,这几年来阿朱已与平常人无异了,终是上天垂怜,将她留给了我。”
“我于修道之事并无执念,只想好好与阿朱度过余生。只是…只是,我独独对玉蟾有亏欠。”
“他帮了我夫妻二人许多,甚至曾几度救我于生命垂危之时,我却食了言,无法在修道路上继续陪着他了。”
一番话了,镜莲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不知是醉了还是醒着,半晌才偏过头来看着震惊不已的迦叶,笑道:“今夜与你说得多了,这些事你当故事听过便好,毕竟我从未与别人讲过——连玉蟾也没有。”
他说着又想到另一件事,恢复了往常的神情:“今日你是否被阿朱化出原型吓到了?我以为你们妖族会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呢。”
“啊?”迦叶又是一惊,随后以手指着自己道,“妖族?我?”
“不是么?”镜莲眯着眼逼近他看了片刻,“你这独特的发色与瞳色,在人族之中可没有呢。”
而且,镜莲在心中补充道,当初第一眼看到迦叶时,他就察觉到了对方身上有一种很淡的与阿朱相似的气息。
不过接下来迦叶的回答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我是人族啊,虽然我自小跟着师父生活,但父母也曾上山来看过我呢。”
不过修道之人尘缘不深,是以迦叶对父母并无太多情感。但这话他并未说出口。
“这样么……”镜莲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看错了。”
两人坐了多时,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迦叶才惊觉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眼见镜莲亦有了醉意,他便请对方早些休息,又蹑手蹑脚地经过玉蟾子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 84 章 遇龙
次日便是盛大的“百酒祭”。阿朱经过镜莲的照顾已然恢复不少,一大早便起来张罗着镜莲将埋在院中的酒挖出来开封。
迦叶虽然一晚没怎么睡,但却依然精神不已,他心中实在对“百酒祭”十分好奇,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
他看着自己面前碗里的酒,颇为期待地搓了搓手。
终于可以喝酒了!
迦叶少时在山中随师父吃得清淡,并未接触过酒水,及至下山之后总见酒馆中一众人聚在一起饮酒畅聊,心中亦有尝试之意,但一直未能付诸实际。
一者是看到其他人醉酒之后丑态百出,总有几分顾忌,再者便是心中一种奇特的仪式感。
人生中第一次喝酒一定要够正式才行。
故而他才在听说了青州城中的“百酒祭”后赶来凑热闹。
面前是连长留山掌门都念念不忘的美酒,想来已足够作为他此生的第一碗酒了。
迦叶小心翼翼地捧起碗来抿了一口。
有点果香,甜味中夹杂着一丝涩味,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啊,迦叶细细品味着,将这一口酒咽下了。
那厢玉蟾子一杯酒已饮尽,对阿朱道:“夫人的手艺果然精妙。”
阿朱亦笑:“能被大人如此评价,不枉我这一年钻研,此次的酒乃是由……”
三人话题逐渐引向酿酒的技巧,迦叶在一旁一边听一边小口小口地酌着酒,心中奇道原来酿酒也有这么多门路。
不知不觉一碗酒下肚,口中酒香回荡,他却后知后觉有些晕乎乎的。
饭后,左邻右舍皆前来串门斗酒。阿朱的手艺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气,院中一时颇为热闹。夫妇二人逐渐忙了起来,玉迦两人要帮忙,被镜莲制止了。
“‘百酒祭’一年才一次,你二人好不容易来城中一趟,该出去好好转转。”
迦叶正有此意,就要迈腿往门外走,冷不防被镜莲扯住袖子。
“?”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却见镜莲不住地拿眼神示意将要走回房间的玉蟾子。
“玉蟾这几日都在屋中闷着,你趁着今日拉他出去走走。”镜莲说着冲他一眨眼,“就当你昨晚听故事的报酬了,这是咱俩的秘密哦。”
迦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是…昨晚明明是您主动对我讲的,这真的不是强买强卖么?!
眼见镜莲又去忙了,迦叶只好亦步亦趋地挪到了玉蟾子房间处。
玉蟾子正坐在桌前擦剑,察觉屋外有动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脑袋趴在窗口。迦叶似是踌躇了一会儿,而后冲他笑道:“大人若是无事,何不与在下一同去城中走走呢?”
“不必了,”玉蟾子回绝得很干脆,“阁下玩得尽兴即可。”
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迦叶心中一点都不意外,脸上仍是挂着微笑:“如此是在下打扰了。”
玉蟾子冲他一点头算作表示歉意,迦叶权当自己已经完成了镜莲的嘱托——是对方不出门的,立马脚底抹油往街上而去了。
夜色渐深,镜莲夫妇二人送走了上门的客人们,预备收拾歇息。镜莲来玉蟾子房间时难免吃了一惊:“你没和迦叶一同出去么?”
“不曾,”玉蟾子接过他手中留给掌门的酒,“迦叶自己去了。”
镜莲一阵无语:“你这几日除了有事出门,其余时间都呆在屋里,敢情把我这儿当作第二个修炼之所了?”
“未尝不可,”玉蟾子道,“修炼无处不在。”
“……”镜莲真诚地道,“玉蟾,咱还是别讲冷笑话了。你赶紧的,出去找找那小子,这么晚了还不见人影,别是迷路了!”
玉蟾子被镜莲推搡着出了门,少见地在门口犹豫了一阵。
他这几日与迦叶交流不多,哪里知道对方会往什么地方去,青州城这么大,可是要从何处找起。
玉蟾子跃上屋顶,预备自空中御剑搜寻一番,得亏今日“百酒祭”热闹非凡,到此时了街上仍是灯火通明。
此时听得一声猫叫自不远处响起,他转头看去,却是先前所见的那只白猫,它正蹲坐在屋檐上望着他。
玉蟾子与那猫对视片刻,忽的蹲下身朝对方伸出手去,那猫起身施施然走来,优雅地跃入他怀中。
“为何来此,”白衣道者一边轻柔地抚摸怀中小猫,一边道,“我欲去寻人,你也早些回家罢。”
白猫原本很受用地拿头蹭他,听了这话,却挣脱出他的怀抱,落在他面前冲他“喵”地叫了一声,而后调转方向朝远处走去。
玉蟾子愣了一瞬,忽然福至心灵:“你是要带我去找他么?”
白猫停下来回头看他,神情中竟似有几分赞赏,玉蟾子心中哭笑不得,忙跟在其后。
一人一猫走过大街小巷,终于在一家酒楼里找到了趴在桌上睡得正熟的迦叶。
青年枕着双臂,银发被压在一侧的脸颊下,露出另一侧泛红的面庞。
桌上放着一坛已开的酒坛,靠近时犹能闻到醇香的酒味,那人手边还有一碗没喝完的清酒,月光洒在碗中,淡淡的银辉随酒水微微荡漾。
四下里尚有些喝酒攀谈的人,玉蟾子走过去,颇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之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就见那白猫从他肩上跃下,毫不留情地一爪子呼到了迦叶脸上。
“?!”迦叶猛地从美梦中惊醒,费力地睁开眼分辨着眼前的白色人影,片刻后露出个略显傻气的笑容:“你…你来啦……”
玉蟾子试探着对他道:“可还能起来?天色不早,与我回去罢。”
“噢…好……”迦叶也不拖沓,起身就跟着他往外走,倒是教玉蟾子有些惊讶,一时不知道他是醉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明月高悬,路上行人渐少,玉蟾子领着迦叶向镜莲家中走去。
两人一路上虽是无话,玉蟾子却时刻留意着身后人的气息,他方在心中疑惑迦叶今晚安静地过分,无意间转过头一看,不禁眉头一跳——
这一声不吭的小鬼正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低头踩他的影子玩。
“……”玉蟾子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迦叶明显反应迟钝,一头杵过来险些撞在他鼻梁上,多亏他及时抬手挡住了。
“迦叶,看我,”见对方抬起头来闪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他,玉蟾子问道,“可还认得我是谁?”
“嗯…”迦叶修眉挤在一处,看起来很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试探着道,“…小玉?”
趴在自己肩上的白猫此时闻言抬头回应了一声,玉蟾子于是确定他喝醉了。
好在此人喝醉也是安安静静的,不像别人那般又哭又闹,只是言行举止幼稚了些。
玉蟾子便由着对方像个尾巴似的跟着自己踩影子,一路回到了住处。
在门口与白猫小玉道了别,他便进了房间准备休息,此时才意识到迦叶还一直无知无觉地跟在自己身后。
玉蟾子停下除衣的手,对门口傻站着的人道:“…你的房间在隔壁。”
“啊?哦……”迦叶似是如梦方醒,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隔壁便传来“咣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
晨风抚过窗棂,携着树头鸟儿的啁啾声唤醒屋内的宿醉之人。
迦叶睁开沉重的眼皮,长长舒了口气,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如果没有发现自己躺在别人床上的话就更好了。
下一刻,他“咚隆”一声惊恐万分地掉下了床。
——这、这不是玉蟾子大人的房间吗?!
房中一切皆收拾得齐整,而玉蟾子其人并不在房内。
迦叶胆战心惊地从地上爬起来,而迟钝的大脑此刻才开始运转起来。
我…我怎么会在他房间里?昨晚我不是在酒楼里喝酒吗?我怎么回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此时,屋外响起了镜莲的敲门声:“迦叶?你无事罢?”
“没、没事。”迦叶慌忙整理好衣衫去开了门,见到镜莲一脸关切地望着他,“那个…玉蟾子大人呢?”
“他卯时便动身离开了。”镜莲回他,说着没等迦叶开口便抢先问道,“昨晚你俩干啥了?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迦叶难得语塞,片刻后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昨晚好像喝醉了,我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说着旁敲侧击地问镜莲:“玉蟾子大人走得这样早…他走时有说什么吗?”
“他带着阿朱的酒回长留山了,走时只跟我说你睡在他房中,要我照看一二。”镜莲冲他笑道,“没想到你挺厉害的嘛,这么快便与玉蟾抵足而眠了。”
迦叶知道他话中的调侃之意,闹了个大红脸,心中只能暗暗祈祷自己喝醉之后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
“百酒祭”结束,迦叶也该离开,他拜别了镜莲夫妇俩,约定以后有空常来探望,便继续了九州游历之旅。
不过再次上路时心中总多添了几分郁闷——为何每次遇到玉蟾子的时候都恰巧让对方目睹自己狼狈的样子啊!
若下次再有机会遇到他,迦叶暗道,一定要挽回自己在玉蟾子大人心中的形象。
不知是老天听到了他心中念想,还是缘分当真妙不可言,这机会居然马上被迦叶遇到了。
***
且说玉蟾子别了镜莲归山,又恢复到每日在山中修行练剑、偶尔下山除魔的日子。
长留山掌门太虚是个脾气极好的老头,平时最爱喝酒逗鸟,至于门派事务,多由诸位长老商议而定。
盖因长留山已有“杳冥君”这等神者坐镇,其人又以雷霆手段与严苛刑律闻名,山中众人畏于神者威压,已隐隐以其为首。
而玉蟾子虽传言与杳冥君实力不相上下,但向来不理俗事,又少与旁人深交,浑身总散发着独属于剑修的一股冷意,众人对他皆是敬而远之。
久而久之山中便出现了这样的一种默契——大小事务决策皆由杳冥君裁定,再找掌门拍板便可,至于遇到魔祸人灾,内忧外患,则自有玉蟾子出手平定。
这一日,玉蟾子受掌门之命,前往云屏城处理城主的委托。
那云屏城主与掌门太虚有些交情,此次乃是他亲自写信给太虚,言及城中近来发生的怪事,希望长留山派人前来处理。
长留山不想派低阶弟子去拂了面子,而玉蟾子恰好无事,便走了这一遭。
城主实是没料到他这一封信竟把玉蟾子请来了,心中又惊又喜,忙不迭将人请入府内,又张罗着要准备佳肴盛宴款待贵客。
不想玉蟾子直接拒绝了他的好意:“在下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处理城中之事,城主不必如此费心。”
“诶、诶、大人说的是。”云屏城主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应道。
玉蟾子又道:“可否请城主将那怪事前因后果详细说明?”
“是。大人请听我道来……”
原来这云屏城背靠一座大山,名为云屏山,城名便是由此而来。云屏山地处九州东南,地理位置优越,山中物产丰富,尤以名贵药材扬名,城中人托此地利,大多以上山采药后卖到九州各地为生。
只是近来这山却变得古怪起来。
一开始,是山中不断冒出浓雾,原本可见全貌的青山逐渐被雾气笼罩。城中人起先不以为意,仍照常进山采药,但进山的人却再也没回来。
人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此事惊动了城主府,城主便派驻守城中的修者前去探查,却没有收获。
更有甚者,若是人离得雾气太近,便有迷失的危险,城中修者因此损失了好几个。
如今城中居民都不敢再进山,人心惶惶,生计也不能维持,城主无法,只好向长留山求助。
玉蟾子听完沉思片刻,道:“这雾气确有古怪,怕是与妖族有关。只是当务之急,应先确定失踪之人的安危。”
“正是如此,可这雾气满山,我等又无法接近,更遑论雾中寻人了。”城主愁容满面。
“看来须得亲自去一趟云屏山。”玉蟾子沉吟。
“我有办法!”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蟾子原与城主在堂中对坐交谈,闻言不由向门口看去,没想到竟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迦叶仍是一身白色僧袍,只是神色间带了些奔波的风尘,却难掩脸上如春风般的笑容,叫玉蟾子心中微微一动。
城主见到他脸色一沉正要发话,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此时才姗姗来迟,连忙低头向堂中人告罪道:“城主恕罪、城主恕罪,小的、小的一时不察让人溜了进来。只是此人口口声声说有法子寻人……”WWw.lΙnGㄚùTχτ.nét
那人的声音在城主的怒视下慢慢低了下去,城主顾不得迦叶,转头忙向玉蟾子赔笑道:“都是下人不会做事,才冲撞了大人。请大人莫要怪罪,鄙人这就将人赶出去……”
玉蟾子却以眼神示意城主没事,就见迦叶朝他一拱手:“玉蟾子大人好久不见,看来我们果真很有缘呐。”
“这…”城主眼见玉蟾子朝对方点头回礼,未说出的话卡在喉咙里,生生拐了个弯道,“…两位认识?”
“数面之交。”玉蟾子回道,又问迦叶,“你有何办法寻到失踪之人?”
迦叶被城主请进了堂中就坐,心中不免觉得好笑,面上却丝毫未显,一本正经地对玉蟾子道:“我研究了一种‘溯魂’之法,只要有所寻之人用过的物品在手,便可借由追溯此人的神魂来找到对方所在。”
城主在一旁反驳道:“胡言乱语!我从未听说过哪一门派有此种术法,休要拿些邪门歪道来玉蟾子大人面前卖弄!”
迦叶闻言笑道:“各仙门的法术也是由人所创,从无到有,莫非只要是您没听过的就都是邪门歪道了?”
城主一时哑口无言,气得吹胡子瞪眼,玉蟾子向他投去安抚一眼:“有无效果,一试便知。不知城主可否向在下提供失踪之人的物品?”
城主再有脾气也不敢对着玉蟾子发泄,只点头应道:“那失踪的修者就住在我府上,我这就叫下人们将他的屋内物品拿来。”
不一会儿小厮取来了一支毛笔,乃是那位修者平常所用的,迦叶也不拖沓,马上开始施展“溯魂”术。
玉蟾子在他对面坐着,见对方双手掐诀,同时口中默念咒语,不一会儿,那支毛笔身上便泛起淡淡的紫色光芒,而后一个萤火虫大小的光点自其中飞出,向屋外飘去。
迦叶便在此时睁眼起身,拿了笔一边朝外走一边道:“跟着这光,便能找到人了。”
城主有些半信半疑:“你这法子真的能寻到人么?万一到了雾中又迷失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这‘溯魂’直接连结神魂,不受干扰。”迦叶说着转回头道,“大人要一起么?”
城主还要再开口,却见玉蟾子举步跟了上去:“还请城主在此等候,在下与他前去一探。”
“哎……唉!”未料到玉蟾子大人居然真的跟着这个看着不太靠谱的小子去了,城主纵是心里焦急也没了法子,只能说服自己相信玉蟾子的实力。
却说迦叶跟着那光点的指示向云屏山走去,忍不住偷瞄身边之人,心中得意道:没想到玉蟾子大人真的跟来了,这回可不能在他面前丢脸!
又不禁想起上次的事,他暗自计较一定想办法问出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迦叶便开了口:“大人就不好奇我的‘溯魂’之法如何而来?”
玉蟾子脚下步伐不变,神色毫无好奇之意:“愿闻其详。”
嘿嘿,迦叶语气中带了几丝自己都难察觉的高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是我在这几年游历过程中,发现自己的体质对神魂的联系格外敏感,有时甚至能感知到亡者尚未转世的神魂。”
“我便借鉴佛门中一些超度亡者神魂的经典,结合自己的特殊之处,探寻出了这追溯神魂的法术。”
玉蟾子挑眉,这样的体质确实少见,而迦叶竟能藉由这种联系创造新的术法,足可见其于此道上天赋异禀。
他道:“你于术法一道颇有天赋,假以时日修炼必能有所成。”
两人一路交谈,不一会儿便来到云屏山外围,前方已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而那光点便晃晃悠悠地飞了进去。
迦叶已感受到了这雾气中包含的强烈妖气,沉声道:“这雾气不寻常,直接进入恐难视物,更别说辨别方向了。”
他说着拿出一张空白符纸,一指在上面画了个咒,而后将符咒横拍在了自己脑门上。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他便知晓自己的术法起作用了。
做完这一切,迦叶转过头去对身旁人道:“这是我所制的能在雾中代替视觉的符咒,大人可要来一张?”
却见玉蟾子轻轻摇了摇头,直接抬步走进了雾气中。迦叶正要阻止,忽然看到对方背后长剑的剑柄之上竟发出金色光芒,驱散了周围的雾气。
迦叶看得呆了,片刻之后才感到些自以为是的尴尬来,直到玉蟾子停下脚步来回头看他,才拂了拂衣袖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听闻大人的‘如是’剑可斩妖除魔,诛邪驱邪,上回一见如惊鸿过影,此次我可算见识到这把剑的妙处了。”
迦叶一边紧跟玉蟾子脚步,一边留神光点去向,嘴中却说个不停:“说起来这把剑与佛门还有些渊源,不知是真是假?”
“确实如此,”玉蟾子声音冷淡却将原委娓娓道来,“此剑初铸成时,天现异象,剑炉中金光大盛,师父以为这是天道授意,故专门带我拿着剑去天枢台解卦,不想在路上碰到一位自称佛门之人的老者。”
“老先生见我背上剑,又听师父说了铸剑的种种异象,对我师父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剑便叫‘如是’罢,说完身影便消失了。”
“我师徒二人见对方没了踪影,皆以为乃是大梦一场。然对方言犹在耳,我年纪尚小不能理解,师父沉思之后却有如顿悟,便为此剑赐名‘如是’。”
“竟是如此,”迦叶不曾在书册及坊间传闻中听说过这等细节,不由追问道,“那你们后来去天枢台解卦了么?那老者又是谁啊?”
“后来师父与我直接原路返回了,并未去天枢台。至于那位老先生…师父曾向佛门友人提起过,对方却说门中并无这一号人,师父便道这也许是天意如此,告诫他不可深究,于是之后也未曾再向天枢台询问过异象。”
此时两人已走入了云屏山深处,四周雾气中的妖气愈来愈浓烈,二人皆知这妖气的源头已离得不远了。
说话间忽闻前方传来水声,似乎还有低低的野兽呼吸声夹杂其中,二人皆止住了话头,谨慎地向前走去。
迦叶随玉蟾子隐在一棵树后,透过漫天的雾气向山谷中看去,符咒中的视野里是一泓深潭,而潭水中正伏着一条黑色的巨龙!
那黑龙庞大的身躯正在水中缓缓移动着,而就在下一瞬间,迦叶的视线赫然与那龙头上一双圆睁的金色竖瞳对上了。
迦叶不由得摒住了呼吸,下一刻,伴随着响彻山谷的龙吟声,黑龙挟排山倒海之势向两人藏身之处攻来。
说时迟那时快,玉蟾子将迦叶往身后一推,自己拔|出“如是”剑迎了上去。
迦叶被推得退后了数丈远才堪堪停住,只听“铛”的一声,再抬头看去,竟是玉蟾子一人一剑悍然止住了黑龙前进的攻势。
那黑龙身躯伟岸,方才在潭中不显,此刻尽数露了出来,与之相比,一身白衣的玉蟾子在他硕大头颅前显得格外渺小。
黑龙似是惊讶于被阻拦,竖瞳中闪着怒意,鼻孔中喷出了大量的雾气,瞬间将玉蟾子的身影淹没了。
迦叶不合时宜地想道:不知玉蟾子大人是否有洁癖……
而几乎一息之间,雾气中闪出无数金色剑光,破开浓雾直直向黑龙而去!
那龙显然未料到此番变故,躲闪不及,身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它身子僵直了一瞬,却好似发现了什么,金瞳中露出兴奋的光开了口:“这剑气…竟是你!”
对方的声音如洪钟般回响在山谷中:“…果然是你!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你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 85 章 谓剑
下一瞬,黑龙身周狂躁气息暴动,怒吼一声又向玉蟾子攻去:“纳命来!”
山谷中狂风不止,迦叶伸手挡在自己面前,心中不免担忧:这条龙是玉蟾子的仇家?
却见玉蟾子亦被黑龙挟怒一击逼得后退几分,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皱眉开口道:“阁下是否认错了,吾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哪里得罪了。”
那黑龙攻势不减,见几次袭击皆被对方躲过,转而调动身后长尾甩向玉蟾子,一边怒道:“你不认得我,我却不会认错你的剑气!”
“是你杀了葛蛸!还不偿命来!”
玉蟾子挥剑抵挡黑龙猛烈的进攻,一边回想曾见过的人,剑气难免收敛了几分,那龙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愈发紧逼不舍。
庞大的身躯在山谷中横冲直撞,将山石树木皆摧毁,迦叶不得不退避数丈,在身旁支起个结界,心道再这样下去这暴躁的龙恐怕就要将整座山毁掉了。
思及此,他朝对战的两方喊道:“这位龙先生,玉蟾子大人不会无故杀害你的友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还请你先停下来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谁知黑龙却毫不领情,盘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白衣剑者道:“有甚么好说的!我先杀他报仇!”说着竟趁机挥爪向前。
玉蟾子原本亦有缓和之意,故而默认了迦叶的话,出手也有几分保留,不欲伤了对方。
如今见对方不退反进,毫不讲理,他眉间一冷,直直迎上携着狂风而来的黑龙,反手挥出凌厉一剑!
“嗷——”就见那原先还气焰嚣张的黑龙发出一声惨叫,前进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
玉蟾子却攻势未停,右手持剑左手掐诀,眨眼间身边现出数道金色剑光,他看着对面中了一剑正在哀嚎的黑龙,冷冷道:“吾不曾见过名为‘葛蛸’之人,也不愿背上莫须有之罪名。阁下现在可愿将详情告知?”
那龙背上被划了一道,伤口虽不深,原本一身漆黑光亮的鳞片被被削掉了好几片,他看起来颇为心疼,可嘴上仍是不肯退让半分:“不必多言!我打不过你,又报不了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真是条倔龙!迦叶心中暗暗吐槽,出声劝道:“先生何必如此固执?玉蟾子大人不会无故杀你的。你还是将那‘葛蛸’的事讲讲吧,说不定真的只是误会呢。”
黑龙听了他的话,态度似有松动,可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将头扭到一边不肯回答了。
两方正在这里僵持,玉蟾子见对方不肯将事情说明,打算继续激上一激,方要催动剑气,忽然听得一道低沉声音响起:“阁下且慢。”
迦叶与玉蟾子俱是一惊,黑龙听了这声音却是一喜,就见一人负剑缓缓落于它面前,剑指一挥挡住了玉蟾子未来得及收住的剑气。
来人一身朴素的黑衣,背后一把同样朴素的黑剑,一头乌黑长发拢于发冠中,面容坚毅肃穆,额间剑印微闪,似与身后长剑遥相呼应。
看到对方那把剑时,迦叶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此时玉蟾子收了剑,向对方拱手道:“‘昭明君’,久仰。”
昭明君亦回礼道:“‘玉蟾子’,幸会。”
玉蟾子:“早闻昭明君大名,如今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昭明君:“世传玉蟾子剑法卓绝,方才一招,确实不同凡响。”
刚要上前行礼的迦叶:“……”
被眼前状况搞得摸不着头脑的黑龙:“……”
黑龙道:“小曦,就是此人杀了葛蛸,还削我鳞片!你定要替我出了这口气!”
迦叶争辩道:“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杀玉蟾子大人,大人已说了他根本没见过什么葛蛸!”
黑龙梗着脖子瞪他:“我不会认错的!我看过葛蛸尸体上留下的剑气,分明和此人的一模一样!就是他…”
“扶风。”黑龙的话被昭明君打断了,它的气焰一下子蔫了下去,就见昭明君转过身对它继续道,“我早说过葛蛸死前已经堕魔,甚至残害了不少沿海渔民。这是葛蛸咎由自取,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诶?”迦叶从他们对话中听出了几分熟悉,“残害过沿海渔民,又被玉蟾子大人斩杀?莫非是三年前…渔阳城发生的海妖祸事?”
“正是,”昭明君回头叹了口气道,“葛蛸便是作乱的海妖之首,它是一只章鱼妖,原本是扶风的部下。”
他说着温声对黑龙道:“扶风,此次是你冒犯在先,就由你向这二位说明事情原委罢。”
“哦。”黑龙不情不愿地答了一声,而后迦叶就见眼前雾气突然转浓,将黑龙巨大的身躯包裹其中。
片刻之后,雾气散去,黑龙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披散着微卷黑发的青年。
青年头顶一双金色龙角,额前垂着略显散乱的刘海,一双金色竖瞳掩映其间,一身黑袍穿得不伦不类,胸前的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大片蜜色的胸膛,身后留着长长的黑色龙尾,走动间随步伐左右摆动。
他来到玉蟾子面前,双手撑在胸前一脸别扭地解释道:“告…告诉你好了,咳!大爷我可是蓬洲岛主,东海妖族之首,那葛蛸是我的部下,随我一同征战,功劳颇高。”
“后来我封他镇守渔阳一带的海域,他虽偶有过失,但总体来说也算尽心尽力。大爷我心胸宽广不曾和他计较,有时路过还会去看看他。”
“可是那次我不过是随小曦来九州游历了数月,回去时竟听闻了葛蛸身死的消息!”
扶风说到这里激动起来:“我匆忙赶去,却只在海中看到了被大卸八块的葛蛸的尸体以及无数葬身海中的妖族遗骸!”
“我留意到了葛蛸尸体上的剑气,自那之后一直在九州各地寻找凶手,今日终于叫我找到了!可是…可是,我却不能为他报仇!”
玉蟾子不为所动:“他们早已堕魔,在渔阳城附近海域残杀渔民无数。除魔驱邪乃是吾之道,于情于理,吾都要杀他们。”
“你说之事,是吾所为,若要报仇,”玉蟾子拂袖冷道,“尽管来便是。”
扶风一下子泄了气般低下头:“我知道…我知道,他本性就是重贪欲的妖,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真的入了魔,我不愿相信……”
昭明君叹道:“当时我便告诫过你,你一直不肯相信。我原以为这几年你找不到人已经放下了,不想今日才知你仍是意难平。”
扶风身后尾巴不安地摆动了几下,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猛地抬起头来朝玉蟾子深深一揖:“今日是我乍见熟悉的剑气,一时冲动了,冒犯了您,对…对不住!”
玉蟾子也是一顿,片刻后抬手扶起他来道:“既知事情原委,吾亦无责怪之意。阁下重情重义,倒教吾佩服。”
扶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迦叶在一旁笑道:“若是这位扶风大哥一开始把话说清楚,此事也不会发展到此种地步。”
昭明君无奈道:“他素来是这样的性子,让二位见笑了。”
四人将话说开之后,倒少了些初见的隔阂。
昭明君问道:“二位来此山中所为何事?”
迦叶一拍脑袋:“啊呀,险些忘了正事。我们是来山里找云屏城中的失踪之人的,听说前几日有几人进了山就没再出去过,后来还有前来寻找的修者也迷失在大雾中了。”
迦叶说着想到一点:“话说这山中雾气是怎么回事啊?”
“是扶风化龙时的妖气,他妖力高强,化为原形时难免会妖气外露,”昭明君解释道,“往日我们来人族之地时都是由我在他身边来压制。这次我临时有事,便让扶风在此等候,不想泄露的妖气影响了人族城池。”
扶风看起来懊恼地挠了挠头:“小曦你不知,这山中有一处寒潭,灵气充沛,我一时没忍住便化了原形进去打了几个滚……”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没想到妖气竟会弥漫整座山。”
迦叶听了简直哭笑不得:“真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所以你见到那些进山的人了么?”
扶风继续小声道:“我玩得兴起,没注意到你说的那些人…等我感觉到有人靠近时,看到的已是你们两位了。”
昭明君却接道:“就知道你会如此。我方才来时,见到了几个晕倒在山中的人,与这位小友所描述的相同。他们乃是被扶风过重的妖气影响而昏迷,所幸并无大碍,我已将人救起送回山下了。”
扶风感激地看着他:“小曦,不愧是你!”
玉蟾子亦道:“如此要多谢昭明君相助了。”
迦叶却有些不解:“这雾气中确实妖气浓重,可是我与玉蟾子大人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啊,真的会有人仅因此就昏迷么?”
扶风瞥他一眼道:“本大爷可是千年大妖!凡人或是修为较低的人,离得雾气较近时便会因受不住妖气而昏迷。这位玉蟾子大人修为高深自然不会被影响,至于你么…”
他说着靠近迦叶以鼻子使劲嗅了嗅道:“…你身上有一股与我族相似的气息…似妖又好像与妖不同…应该是因此才免于一劫罢。”
这语气就差把“你很弱”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迦叶暗自撇了撇嘴,他自下山来总被错认做妖族,一开始还会反驳他人地说法,这会儿已经懒得解释了。
既然正事已了,几人谈话便放松下来。
交谈片刻后,却见昭明君与玉蟾子神色皆是一凛。迦叶尚在纳闷,扶风却在心底暗道一声糟糕,一把将迦叶拉着远离了隐隐自成气场的两人。
迦叶:“这是……”
扶风神色凝重:“坏了,才注意到这位玉蟾子也是个用剑高手…希望这次可以快点结束。”
迦叶似有所悟:“莫非……?”
昭明君郑重朝对面之人行了一礼:“方才一剑足见阁下剑道造诣,某亦涉略一二,请阁下指教。”
玉蟾子也行礼道:“昭明剑扬名九州久矣,此一战吾求之不得。”
两人说罢对视一眼,如有默契般各自退后数丈,敛了气息,四周气流仿佛也一同凝滞。
少顷,昭明君伸手取下背后“昭明”剑,玉蟾子亦持剑在手,二人双眼紧盯对方,已成对峙之势。
一旁的迦叶与扶风不约而同摒住了呼吸。
剑锋泛起寒光,随主人燃起的战意隐隐颤动,似乎有细微的嗡鸣之声响起,叫人头皮发麻。
两人之间恍若陷入了静止的境界,呼吸之间,四周唯余山风穿林打叶的悸动。
下一瞬,二人同时自原地跃起向对方而去,一眨眼的时间,只听“嗡——”的一声剑身相击,再定睛看时,对战双方已交换了位置。
——第一招的交手与试探结束了。
观战的两人这才敢舒一口气。
然一息未完,玉蟾与昭明已再次动了。
“踏踏踏——”,二人脚下步法变换,快得犹如残影,踩着地上碎叶提剑袭向对方。
玉蟾子足尖一点跳至半空,率先变招攻向昭明君面门,昭明君亦反应迅速,脚步一顿偏头抬剑拦截。
此番对阵显然是玉蟾主攻,昭明偏守,“如是”剑抓准对面空隙,以迅捷之势连番进逼,剑尖寒芒直刺昭明咽喉。
而“昭明”剑也接得不慌不乱,“铛铛铛铛”几声,昭明君连退数步,举剑左右格挡,竟使“如是”剑始终不能近身。
两人如此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变招拆招,几个起落之间已交了数十招,金石相击之声不绝,寒光剑影不断。
玉蟾的攻势愈来愈快,昭明的防守仍不见松懈。忽见“如是”剑攻向一转,虚晃一影之后刺向昭明君下盘,眼看就要刺中对方大腿,剑尖却在一寸之外再不能进。
——原来是“昭明”剑生生挡住了“如是”剑的去向,下一刻,昭明君持剑转手一挑,将“如是”剑顺势隔开。
玉蟾子一挑眉,转而借此力劲在空中转身,避过了昭明君横削过来的一剑,而后就势落地,接住了对方随之而来的剑招。
情势瞬间倒转,玉蟾子转攻为守,反观昭明君,剑式变得大开大合,招式看似简单却沉稳持重,一招一式,一削一刺间,剑身划出数道金光,二人在原地又拆了十数招,仍旧不分高下,亦难寻破绽。
迦叶看得眼花缭乱,身旁扶风亦直抽冷气:“这位玉蟾子果真厉害,我还未见过能与小曦打得如此难分难解的人。”
“小曦?听你一直如此称呼昭明君,这是他的本名么?”迦叶与他闲扯了起来。
“正是,”扶风说着昂起了头,身后尾巴一摇一摇的,似是颇为自豪,“他本名丹曦,可是本大爷给他起的!”
迦叶顿时被勾起了兴趣:“看你与他关系很好,你们是朋友吗?”
“岂止如此,本大爷可是看着小曦长大的,”扶风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说过,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扶风说起这些很有喋喋不休的架势:“他儿时被家人遗弃,是本大爷将他捡回蓬洲岛。他就在岛上长大、修行、练剑,他天赋极高,修炼也刻苦,岛上至今仍有不少他练剑时留下的剑痕呢。”
“后来小曦长大了,说要出去看看,本大爷不放心,就跟着他来九州了。”
扶风说着,眼中有了追忆之色:“我们兴致来时便到九州游历,累了就回蓬洲岛修养数年。小曦遇到有缘之人,总会和对方切磋一番,他真是个剑痴!”
“……说起来,也有几百年的光阴了,当真如弹指一瞬啊。”
迦叶看着他面上的笑意,不知怎的心中起了羡慕之意:“若有如此至交相伴,便是时光漫长或短暂又如何。”
“嘿嘿,正是如此,”扶风说着看向他,“你呢?你与玉蟾子也是朋友吧,说说你俩的故事呗。”
“额…”迦叶一时卡了壳,一来是他与玉蟾子不过见了数面,实在无甚可讲,二来是玉蟾子独来独往,自己哪敢脸上贴金称为对方的朋友啊。
他的话梗在喉头半晌,最后吐出一句:“我们…唔…仅是数面之交。”
扶风神情瞬间变得嫌弃起来:“你这样不行呀。想当初大爷我刚捡到小曦的时候,他就和个臭石头似的谁也不理,后来多亏了本大爷死缠烂打,咳,用人格魅力征服了他,才让他认了我这个朋友……”
耳边听着扶风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与丹曦的过去,迦叶的思绪却飘到了远方。
至交啊……像玉蟾子与镜莲那样的才算吧……他们两人年少相识,又相伴走过了那么久的岁月,镜莲甚至知道玉蟾子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看过他许多的喜怒哀乐。
他看向面前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心想,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是天上高不可攀的明月了。
若是我能早生百十年…迦叶想到一半不免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怎可能有这样的如果呢,说起来,玉蟾子大人学剑的时候,我怕是还不知道在哪个轮回呢。
他二人在一旁各自感慨不提,比剑的两人正愈战愈酣。
若说方才只是剑法与招式的切磋,现下则更是加上了剑意的对峙与剑道的较量。
又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之后,但见玉蟾子立于“昭明”剑尖之上,“如是”剑背在身后,星眸之中寒光闪烁,而昭明君亦举剑岿然不动,望向对方的双眼之中却难掩激动之意。
两人身周激荡着残余剑气,将因余劲震落的草叶片片割裂。
“昭明”剑再动,玉蟾子却脚尖轻点,借势一个后空翻,如白鸟一般跃至空中,而后手中挽起一个剑花,霎时袍袖轻扬,剑动生罡风,罡风催剑意,一招演尽,万剑化生,剑意无穷似如练月华布满持剑之人周身。
玉蟾眼神一凛,剑意瞬时而动,密密麻麻向地上之人而去。
丹曦却丝毫未惧,反手横剑在前,以手并指抚过剑身,便见原本漆黑的长剑之上泛起金色光芒,他一手挥剑转身出招,一手剑指捏诀,配合剑招划出万道炽烈如阳的剑意迎向玉蟾。
这一击,剑意对剑意,万剑对万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强烈剑气在半空“乒乒乓乓”相交,划出无数耀眼的白光。
刹那间天地失色,山石因承载不住这股巨大的剑意而纷纷崩毁,山谷中尘土漫天,断枝碎石蒙住了视线。
而一道耀目金光就在这一片飞沙之中冲出,在半空中再次与辉月剑锋相缠。
迦叶又将结界撑开,把扶风也罩在其中,叹道:“方才我还担心你将这山拆了,如今看了他俩斗剑,才知你那根本是小打小闹。”
扶风也无语:“好久没见小曦这么兴奋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打完。”
迦叶还在担心另一件事:“这座山可是云屏城中居民生存的依靠,我们拆了山,要怎样和城主交代啊。”
“这你却无需担心,”扶风说着扬起了下巴,“我的妖力可以复原山中事物,大可用来之后收拾战场。”
迦叶忍不住瞟他一眼逗趣道:“没想到你才是昭明君的小跟班,负责善后的。”
扶风顿时炸毛了:“你说什么?!”说着作势要打他。
迦叶忙憋笑:“没…没什么。说起来,你背上的伤要紧吗?”
“没事,大爷我皮糙肉厚,这点小伤算什么!”
迦叶无情拆穿他:“方才你可不是这样的,不知是谁心疼自己的鳞片,扯着嗓子叫呢。”
扶风原本放松的的拳头又握紧了。
两人打闹一阵,又观战了半天玉蟾与丹曦的比试。
那二人自地上打到空中,从白天打到黑夜,真真打得天昏地暗,仍不见胜负。
迦叶席地而坐,打了个呵欠道:“他们怎么还没完…”
扶风已经半卧在地,无聊地撑着头玩自己的尾巴,闻言头也不抬道:“不知道…不过最后肯定是小曦赢。”
迦叶不满:“凭什么这么说,玉蟾子大人也很厉害呢,我看是玉蟾子大人会赢。”
扶风一屁股坐了起来:“不可能!肯定是小曦赢!”
迦叶不服气回道:“是玉蟾子大人赢!”
玉蟾子挥袖于身前划出一排剑影,挡住丹曦从空中自上而下的一剑。
战局已至尾声,两人复又落回地上,万千剑意忽而收束,化为剑锋之间相击迸溅的光影。
剑光倏尔刺破黑夜,只见最后一式过后,风止叶落,两人剑尖皆已逼至对方颈前半寸。
——却再也无法再逼近一分。
犹如一曲终了,声已尽而意犹存,两人一时谁也未动,四下唯余剑鸣不止,风声萧索,叶落簌簌。
片刻后,玉蟾子率先归剑入鞘,朝对面之人一拜道:“君剑法精妙,吾甘拜下风。”
昭明君亦收了剑,同样朝玉蟾子拜道:“不敢当,阁下剑道领悟令人叹服,我不过占了些年龄功力上的便宜。”
他说着似有感慨:“我已许久未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了,这一战确是尽兴!想来若是再过百年,阁下或许会超过我,当真令人期待。”
两人算是以剑相交,这一战之后彼此多了些默契,忍不住多交流了些剑法与招式,待到真正酣畅淋漓之时,才想起已经过了一天一夜,那两人必定等得心急了。
二人相伴走回先前所在之处,却见到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
先前还在观战的迦叶扶风二人此时倒在地上没正形地扭打在一处,扶风扯着迦叶的头发,迦叶拽着扶风的尾巴,二人皆是衣袍散乱,面上咬牙切齿,看起来似是打得十分激烈。
扶风手上使劲,嘴里也不停歇:“我管你信不信…这次肯定是小曦赢!”
迦叶被扯得头皮一痛,马上反击般地拉他尾巴:“才不是!必定是玉蟾子赢了!”
两人谁也不肯让谁,“战况”一时十分胶着。
玉蟾子与昭明君无奈对视一眼,忙上前将两人拉开。
两人像是打架被家长抓了现行的小孩,被分开后还相互瞪了一眼以出恶气。m.ζíNgYúΤxT.иεΤ
扶风转头问丹曦:“小曦,你快说,这次是不是你赢了?”
迦叶也略带紧张地看着玉蟾子,神情里带着一分尴尬。
丹曦笑道:“玉蟾子胜在剑法,而我赢在修为,此局乃是平局。”
扶风眼里顿时溢满了不甘与失望,丹曦安慰他:“我与玉蟾子本就意在切磋,何必如此在意输赢?倒是你因此事与迦叶相争,实是不该。”
“知道啦,大爷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扶风朝他吐了吐舌头,又转向迦叶道,“迦叶,这次是我不对,你…你没受伤吧?”
迦叶也朝对方赔礼:“我没事,此事我也有错,你尾巴…不要紧吧……”
扶风一脸肉疼的表情:“怎么可能?你说你看起来瘦瘦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迦叶:“那…我让你扯回来?”
“不要!”扶风凶巴巴地回他,“除非你也长出尾巴让我拽一拽!”
两人说着不约而同笑出了声来。
四人不打不相识,丹曦与玉蟾子更是一见如故,约好下次比剑的时间地点之后便打算离开。
扶风已用妖力恢复了山中原貌,先前飞禽走兽慑于他的威压而遁逃,倒是免于被剑气波及的危险,此时仿佛是知道大妖将离,纷纷从藏身之处冒出来探头探脑。
丹曦与玉蟾子拜别:“我与阁下相见恨晚,此一别后又要数年再见,望君珍重。”
玉蟾子亦以礼相送,相比之下,扶风与迦叶这边则随意得多。
扶风:“小迦叶,你这个朋友我认了。大爷我就和小曦走了啊,不要太想我!”
“谁会想你啊,”迦叶佯怒,随后缓和了语气,“下次不要随便将妖气放出吓人了,还有,很高兴交你这个朋友。”
扶风冲他笑着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快步走到了等着他的丹曦身旁。
黑发金角的龙妖身形一闪,化作一条细长的黑色小蛇盘在昭明君脖颈上,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脸颊。
迦叶随玉蟾子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人一龙慢慢消失在了视野中。
第 86 章 乌昙
待到那二位走远之后,迦叶才觉出一丝尴尬来。
他刚刚被玉蟾子从地上拽起来时,一身衣袍变得灰扑扑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整理。
想来此行他本是要在玉蟾子面前大显身手一番的,结果要救的人被昭明君截了胡,自己的形象又被扶风拉下了水,真是…太失败了!
迦叶背对着玉蟾子,绞尽脑汁准备找个好借口来解释方才和扶风的拉锯战,不料对方却先开了口。
“既然人已找到,我们便回去告知城主罢。”
“啊…好、好!”迦叶急忙转过身来,眼睛却不敢往玉蟾子那里看,径直向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玉蟾子自后面追上与他并行,迦叶心中转过数道弯,一向灵活的口舌却打了结,生怕再说错什么话降低自己在玉蟾子心中岌岌可危的形象。
他却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对此事竟如此在意,若是换了从前,他是万万不会关心他人对自己的看法的。
此时就听玉蟾子淡淡道:“迦叶,此处已无雾气干扰,你可收回自己的术法了。”
“……”迦叶怔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地揭下了自己脑门上的符咒。
两人回到云屏城,向城主说明了情况,得知失踪人员已被确认全部找回。
“此回真是多谢二位了,”城主脸上笑意止都止不住,连带看迦叶也顺眼了不少,“我已为二位布下美酒佳肴,还请一定赏脸。”
玉蟾子却婉言拒绝了:“我方才已向城主说明了事情原委,城主还是先向城中人告知详情,安抚民心为上。”
他隐去了许多误会与前因,只道是有大妖在山中盘踞了几日,方才使雾气漫山,而入山之人失踪亦是因误吸妖气昏迷,休息几日便可无碍。那惊世一战所造成的巨大响动则被他轻描淡写带过了。
反正最后山中一切皆恢复了原样。
迦叶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玉蟾子大人居然也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城主连连点头,赶紧向玉蟾子保证自己一定马上去安抚城中之人。
他们就此拜别,出了城主府,玉蟾子预备回长留山去,却见迦叶一直跟在他左右,未有道别之意。
玉蟾子看他时不时悄悄瞥自己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难得生出点好奇,便默许了对方的跟随,等迦叶开口。
谁知那人一会儿像是要张嘴说话,一会儿又闭了口,兀自抓着自己的头发,明眼可见周身气息愈发焦躁,却愣是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
就这样将要走出云屏城,玉蟾子怕他这一路走完把自己薅秃了,忍不住道:“迦叶,你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
迦叶尚在纠结如何开口向玉蟾子询问青州城那一晚的事。须知此番机会难得,谁知下一次遇到对方又在何时,只是…若是贸然问出口,只怕过于唐突,万一他那晚做了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他这厢暗自计较,忽闻玉蟾子喊他名字,忙抬头心虚笑道:“没、没什么…呵呵……”
玉蟾子明显不信,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迦叶:“当真?”
迦叶与他对视,这才发觉两人站得过于近了。他比玉蟾子低了半个头,抬眼正望进对方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心中的纠结与烦躁登时莫名散了。
雾气已散,城中人渐渐恢复到往常的生活,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彼时人群正如潮水般自二人身边经过,行人交谈之声、街边小贩吆喝之声、孩童嬉笑打闹之声渲染着凡俗的热闹。
而眼前之人静立于喧嚣红尘之中,白衣霜发却不染半分。
迦叶自那繁杂的声响中,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于是他眼中忽然带上了笑意:“其实有一件事,只是不知大人是否答应。”
玉蟾子依然看着他。
他唇角弯弯:“大人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么?”
其实这仍有些唐突了,迦叶不知这个问题有多少人曾问过,也不知今后还会有多少人会问,亦不知玉蟾子会怎样回答他们。
他只看到,百年的时光里,千万的人群中,那仙人向他轻轻点了头。
***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许多。
既已是朋友,迦叶便理所当然地跟在了玉蟾子身边,美其名曰“增进感情”。
他心中其实又惊又喜,起初不过一时兴起,头脑发热之际交友之言便脱口而出,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答应了。
他这厢暗自高兴,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不少,犹自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与玉蟾子闲聊起来:
“对了,扶风说他是东海妖族之首,其实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东海与九丘上的妖族似乎并不是一路的?”
“确是如此,‘孔雀明王’终结九丘之乱,统一了九丘的妖族,但总有些远居九州大陆之外或是避世已久的妖族,平时较少出现,亦不归明王管辖。”
“原来是这样,”迦叶喃喃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又感叹道:“都说‘昭明君’行踪飘忽,甚少出现在人前,没想到这次不仅一睹神君尊容,还能见识一番大人与他的交手,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心里暗暗补充道:这一战绝对前无古人,说出去够我吹好几年了!这不比那些街头巷尾流传的话本故事精彩!
“说起来,扶风曾说,丹曦大人与他游历九州时,见过不少边境风光,甚么北地夜雪、西洲山石、九丘风林……听得我也心动了——玉蟾子大人可去过这些地方么?”
玉蟾子老实摇摇头:“不曾,我下山时,多受师门之命斩邪除魔,所行皆在广野千城之内,少有游览九州四方之景之时。”
“这样啊…”迦叶心说你这还没我几年转的地方多呢,转念一想又道,“不过长留山乃是仙门大派,其间景色必定自成一色。”
“可惜长留山不准闲杂人等进入,我就算想看也没有机会了,”他说着看向玉蟾子,“不知大人能否介绍一二?”
“……”玉蟾子停顿了片刻,而后斟酌着道,“春时雨,夏生岚,秋落霜,冬吹雪,朝钟暮鼓,苍山衔月,百年更迭,如是而已。”
二人说这话时正坐在广野西部一座小城的酒楼里,迦叶托腮看着眼前人,心道景是好景,就是冷清了些,他仿佛都能想象得出玉蟾子一年四季独坐山中面对日升日落悟道练剑的模样。
不过他嘴上仍是称赞道:“确是一番好景啊,不愧是长留山,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
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仙山远离世外,自是清雅之地,凡间城池也有繁华与热闹之处。”
迦叶说着伸手倒了杯茶放到玉蟾子面前,“当年青州城中与大人偶遇,我至今仍记着,说起来‘百酒祭’那晚……”
他正要委婉开口问询当晚之事,却见玉蟾子忽有所感,转头望向窗外。
迦叶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青天白日的,空中骤然升起几簇红色的烟花。
这烟花…不是长留山的信号弹么?
他心中爬上不妙的预感,开口道:“…发生什么事了?”
“山中弟子有危,”玉蟾子沉声道,说着丢下银子向酒楼外走去,“且是最严重的情况。”
***
普陀山脚下的小城中,眉山掌门代晟正在客栈里焦急地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望向远处被黑云笼罩的山顶。
而他身后屋中还坐着十数个大大小小仙门的掌门或长老,人人脸上皆是一副凝重之色。
不一会儿,但见半空中几个人影落在院中,一众人立马涌了上去。
代晟在最前面,忙向为首的一位鹤发童颜之人问道:“上垣掌门,情况怎样了?”
他身后几人亦是一脸焦急地看向那老者。
天枢台掌门上垣眉头紧蹙,沉声道:“依贫道所见,山中已尽数被‘森罗万象’之阵笼罩了,如今无法得知阵中被困弟子情况,暂时无法施展破阵之法。”
众人心情皆跌倒了谷底。
且说今日原是普陀山长老鸠摩大师的坐化之日,鸠摩一生修习佛法救济凡人,是佛门中德高望重的前辈,在凡间也广受称道,虽然未能修道至成神,但其对道法佛法的体悟都是上乘。
时下大师坐化乃是会牵引天道玄机的大事,故而派年轻弟子前往观摩领悟,以求窥得天机一二乃是多少年来九州仙门约定俗成之事。
此番众仙家依旧按照惯例遣了弟子前来普陀山中修行悟道。时辰将至,大师独入浮屠之中,众小辈围坐佛塔之外,本是一派庄严肃穆之事,却不料出了差错。
——那鸠摩大师在坐化的最后时刻,竟走火入魔了。
修者入魔经脉逆转本就凶险,何况是道行数百年的大能。鸠摩一朝堕入魔道,强大魔气顷刻间笼罩整座普陀山,生生以自身神魂为引,筑下了佛门的“森罗万象”之阵,将数百仙门弟子及山中僧人一并困在了阵内。
而当仙门中人察觉情况不对匆匆赶来时,大阵早已成形,阵中情况无从得知,一时半刻竟难寻破解之法。
代晟担忧自己门人安危,忍不住再出声询问:“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小辈们被困其中生死未卜,在下实在是焦心……”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我门下弟子大半都在里面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本想着此回可教他们能有所长进,谁知…唉!”
又有人按捺不住,朝上垣身后几人叫道:“长留山、涿光山与无量山弟子也在阵中,几位难道就不担心么?”
“这甚么‘森罗万象’阵乃是佛门阵法,莫非连法持方丈也束手无策么?”
上垣身后,太虚捻着他的白胡子悠悠道:“诸位稍安勿躁,据老道所知,‘森罗万象’并非杀阵,小辈们的性命短时间内应是无忧的——对罢,法持老儿?”
一旁一位头顶九道戒疤,蓄着络腮胡的中年和尚道:“确是如此,阵法暂时不会伤及性命,吾已与上垣掌门商定了几套解决之法,请诸位待吾等试上一试。”
另一边一直未发一言的高挑女子此时开口道:“与其在此替我担忧涿光山弟子安危,不若协助法持与上垣加紧时间破阵。”
她话一出口,四周之人皆噤了声,这涿光山掌门着黑衣金甲,身后负一把长弓,只立在那里便是气势逼人,不怒自威。
镇住了躁动的众人,法持与上垣商议着再往半山腰去探查一番,此时却见半空中一道雪亮剑光划过,再眨眼间,院中已现出了一道人影。
在场之人先是一惊,接着心中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纷纷朝走来的那人拱手:“玉蟾子。”
玉蟾子与他们一一回礼,行至自家掌门面前问道:“出了何事?”
太虚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此事说来话长……”
黑衣女子接道:“还是由我来说罢。”
玉蟾子颔首示意:“有劳靖弦掌门。”
靖弦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讲了,玉蟾子听罢沉思片刻,道:“有一人或有办法。”
只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枚木牌,而后以手捏碎,霎时木牌中散出一道绿色的灵力,迅速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众人皆是纳闷,又无人敢出声询问,正面面相觑之时,自那道灵力所去的方向飞来一只巨大的木舟,缓缓悬停在客栈上方。
几人纷纷仰头去看,有眼尖的已认出了此物:“这是…传言中的‘须弥芥子舟’!”
正惊叹间,舟上跃下一个黑影直直砸在玉蟾子面前,同时一道携着怒气的声音响起:“玉蟾子大人找在下什么事?”
一群人这才看清来人乃是个青年,一身粗布麻衣,袖子随意挽起,头顶扎着个聊胜于无的简单发髻,脑后散着乱糟糟的碎发,虽然个子仅与寻常女子仿佛,却摆着一张臭脸,让任何人看了都疑心自己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有人出声问道:“请问你是…?”
“没问你话。”那人没好气地打断了问话,只仰头看着玉蟾子,等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
在场的皆是各门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何忍受的了别人对自己这副态度,那问话之人当场就冷了脸,拂袖斥道:“哪里来的乡村野夫?!”
玉蟾子朝来人拱手:“偃师先生,许久不见,吾知晓此番传讯唐突,定打扰了先生钻研。然事出紧急,还望先生能伸手襄助,玉蟾子感激不尽。”
四周之人心中讶异更甚,“偃师”之名在九州仙门中闻所未闻,对方究竟有何能耐,竟让玉蟾子也如此尊敬?
那名为偃师的青年倒丝毫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只是消了怒气,道:“且说说罢。”
说话间手一挥,那半空中遮天蔽日的“须弥芥子舟”顿时化作一个核桃大小的圆球,缓缓落入了他的掌心。
靖弦又将事情讲了一遍,偃师听完后想也未想便道:“能成。”
周围人向他投去或探寻或质疑的目光,他恍若未觉,只问:“上垣是哪个?”
玉蟾子为他引见,偃师也不客气,直接切入主题道:“将阵法原理走向画给我,我可以‘珍珑局’将之等比复原,届时引动山中阵法与此局相通,便可即时察看阵中一切情况。”
法持在一旁道:“画阵法图之事可交给吾来,上垣掌门只管负责牵引灵力使阵局联通便好。”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多是怀疑偃师能为,以及斥责他对着几位仙门大能毫无礼数的态度。
靖弦微微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其实她心中亦没有完全相信偃师之能,危局在前,怎能放心将数百人的安全交予一个毫不相干之人。
此时却闻一旁玉蟾子开口道:“吾多年前曾机缘巧合之下救过偃师先生,先生于机关术一道造诣极深,吾是信得过先生的。”
这话一方面解释了他寻偃师来的缘由,一方面又以自己为对方能为做了担保,一时之间叫不少人放下了心。
法持自是对“森罗万象”阵十分熟稔,不一会儿便画好了阵图,便见偃师从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方盒,又自头上取下了那根唯一的木簪,将之插|入盒上的小孔中。
一众人眼错不错地盯着,就见那方盒瞬间由内向外打开,露出里面精巧复杂的机关来。偃师照着那阵图在机关上一通鼓捣,不消片刻,只听“咯嗒嗒”的机关运作之声,原本立体的方盒逐渐展平,最终变成了棋盘大小的底座,上面正是等比缩小后的“森罗万象”阵。
先前质疑偃师能力的掌门眼都看呆了,四下里一时鸦雀无声,偃师运使灵力使“珍珑局”浮空,又抬头朝上垣道:“你来。”
上垣点点头,又以眼神示意身旁二人。无需多言,三人一同跃至半空,上垣双手快速结印,眼中寻找普陀山阵法外围的薄弱之处,太虚与靖弦立于他左右为他护法。
片刻之后,上垣眼神一凛,并指指向虚空中某处,地上几人看去时,只见一道灵力从山中阵法涌出,经由上垣身前的法印缓缓流入“珍珑局”中。
原本只有阵法形状的木盘上逐渐显现出普陀山的样貌,里面间或闪烁着或大或小的亮点,其上正有隐隐约约的灵力传出。
“阵法已与普陀山叠加在一处,阵眼所在之地也在这里面清晰可见…”偃师注意着“珍珑局”内变化,一边朝玉蟾子解释。
“…不妙。”他说到一半忽然皱了眉头。
玉蟾子问道:“如何?”
“这阵里困了太多人,”偃师懊恼得拍了拍自己的头,“仅凭灵力联通难以显示出所有人的位置。”
他凝神望着盘内闪烁着的星星点点的光,这些正对应着阵中之人:“其实探寻修者最好的方法是追踪神魂…没想到这上垣的能为联通灵力尚可,于神魂的感应还是差了些…”
他的话突然被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打断了,一脸纳闷地朝面前声音来处看去:“…什么声音?”
众人皆循声而望,只见玉蟾子淡定地从袍袖下面并指揪出一只纸鹤,定住了它还在不停耸动的翅膀。
偃师:“……”
众掌门:“……”
半空中的三人:“……?”
玉蟾子将蔫了吧唧不能动弹的纸鹤收回袖中,开口道:“此事先生不必担心,吾有办法解决,还请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闪,已化作一道剑光离去。片刻之后,众人便见玉蟾子携着个白衣青年御剑返了回来。
阵法引灵仍在继续,偃师于观察“珍珑局”的间隙瞥了眼从玉蟾子怀中跳下来的人,无甚感情地打了个招呼:“呦,倒是挺快。”
迦叶站稳了身子,抬起双手拍了拍两颊试图降低脸上的燥热,而后朝在场的各位拱手致意。
玉蟾子道:“这位迦叶小友体质特殊,对神魂联系较为敏感,让他一试或许可以探查到阵中诸人的位置所在。”
法持先前曾与迦叶在无量山见过一面,此时听了玉蟾子的话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偃师倒是干脆,直接拉起迦叶的手跃至半空,指挥他与上垣合力牵引阵中灵流导入“珍珑局”。
迦叶被安排着与上垣掌门对坐,合掌发力,感受着灵力从远处普陀山中经由自己的身体流向了偃师处,心思却飘向了远方。
不久前玉蟾子接到师门消息准备动身时,他本是打算厚着脸皮跟去的,不过被对方以情况凶险为由拒绝了。
于是他便将自己做的一个纸鹤符咒交给了对方,说是想找他的时候便可用这纸鹤带路。
说白了就是个对迦叶自己的定位符,但有一点他却没说,那就是这符咒是可以双向定位的。这功能是他最新研究出来的,未料到第一个试验品就被自己送给了玉蟾子。
这事当时他绝没有多想,但等玉蟾子走后他反应过来时,便觉抓耳挠腮。他一面心里痒痒想知道玉蟾子此时在哪里在干什么,一方面又理智提醒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
然而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迦叶便在“玉蟾子大人绝对不会发现”的自我暗示下,催动了定位符。
但接下来的事远超他的意料,他这咒法还没探测出个一二,玉蟾子已然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大人?”迦叶被吓了一大跳,慌忙间心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吞吞吐吐道,“您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知道玉蟾子是否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因为对方只道:“你这符咒确实灵敏。”
说完便拉着他御剑飞起,迦叶尚未反应过来,只得匆忙间搂住身旁之人:“大、大人要去哪儿?”
“请你帮个忙,”玉蟾子顺势将他抱入怀中,沉沉的声音从迦叶头顶传来,“情况紧急,待我路上与你分说。”
迦叶早已僵成了块木头,一路上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听完了玉蟾子讲述前来找他的缘由。
玉蟾子御剑飞快,不消片刻便到了普陀山,明明空中寒风凛冽,迦叶却觉得脸上燥热非常。
“可以了。”迦叶的思绪被偃师的声音打断,空中几人听罢纷纷收了灵力落下地来。
只见“珍珑局”已缓缓落在庭院正中,上面正显出被“森罗万象”阵覆盖的普陀山全貌,山中各处又有无数代表着被困之人方位的小点。
而阵眼亦被偃师用另一种颜色的光点标出,只待几位掌门实行破阵之法。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于偃师技术之精妙,上垣亦赞许地理了理鬓边一缕白发,而后道:“如此一来,便可派人进入阵中,只要自内击破阵眼,阵法自然破解。”
靖弦看着弟子分布,略沉声道:“首要之事是解救各派弟子,只是他们分散在各处,看来入阵之人需得分成几拨。”
她说着看向偃师:“先生可有办法让入阵之人准确定位到阵中某处?”
偃师稍抬头与法持对视,而后摇头道:“这一点却是无法直接做到,布阵之人实力高深,诸位应该知晓贸然闯入会引起阵法不可知的变化,入阵之后会面对什么,谁也说不准。”
在场几人皆皱了眉,又听偃师继续道:“不过我有个折中的法子,可以在阵外定位入阵之人,从而通过阵内外互通信息,找到被困的弟子。”
他说着拿出个锦囊,自里面取出几块木牌,正与先前玉蟾子联系他所用的相同:“在这‘通灵牌’上以精血写下名字,则入阵后灵牌与‘珍珑局’相通,入阵之人的位置即可实时反映在局中,届时再靠这灵牌与之传递消息,指引方位,就能让入阵者找到被困之人。”
迦叶好奇地看着他手中不起眼的木牌,心说这位真是什么奇怪的玩意儿都有。
玉蟾子亦从旁补充道:“这‘通灵牌’乃是吾方才联络偃师先生所用,诸位自可相信其效用。”
众人于是不疑有他,一番商议之后有了定夺,一群人分做两拨,一拨随上垣、太虚与偃师留守此地,剩余之人则跟着靖弦、法持与玉蟾子入阵救人。
迦叶也要跟着玉蟾子入阵,玉蟾子却预备让他在外面等着,两人略僵持之时,一旁偃师却开口道:“让他进去。他体质特殊,在阵内与他人神魂相感应,可维持‘珍珑局’及时了解众人动向。”
玉蟾子眉头微皱,却未再反驳。迦叶得了准许,便跟着玉蟾子拿了“通灵牌”,咬破指间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动作间他拿余光往玉蟾子那里瞟去,正瞧见那人一笔一划地在牌上写下了“乌昙”二字。
乌昙…迦叶将这二字在舌尖细细咀嚼了一遍,心道,这便是玉蟾子的真名么?
玉蟾子察觉到迦叶探寻的目光亦无甚反应,写完之后便将木牌交于偃师,这样的小事别人看了皆不会做多想,反正世人对他都以名号相称,他早习以为常,唯有迦叶放在了心上。
临入阵时,法持再次忠告:“诸位切记,入阵后会引起阵法变动,届时无论面对什么皆不要惊慌。”
待到偃师告予诸人联络法诀与阵中注意事项后,一行人便分做几拨进入了阵中。
***
玉蟾子再次睁开眼时,视线所及是一片血色的雨幕。
一个人正把他抱在怀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耳边是掺杂着利器刺入骨肉的钝声与绝望求饶的叫喊声。
他尝试着抬起手,这才发觉自己的胳膊已缩得如孩童般长短,手掌亦是稚嫩青涩。
玉蟾子闭了闭眼,心知自己已是入阵了,千算万算,未料到他进入的是最难解的幻境。
——他竟是回到了幼时,父母被魔修残害的那一日。
第 87 章 有木
儿时的记忆对于现在的玉蟾子来说已是太过遥远了,远到他甚至记不清这改变他一生的事件是因何而起。
远到…他抬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那张模糊的脸…远到他甚至记不清娘亲的模样了。
玉蟾子尝试调动自身灵力,意外地发现自己失败了,而他与“如是”剑的联系亦被切断。
他又尝试默念口诀与阵外之人沟通,依旧没有应答。
看来他们都小瞧了鸠摩的阵法,玉蟾子低头冷静在心中分析,幻境亦是阵,而更有甚者,其中阵眼的寻找更加困难,且这幻境随他记忆构建,尚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如先静观其变。
他刚定下计较,发觉身边人脚步停了,抬眼朝四周看去,只见抱着她的女子将他放在了一个草垛里,而后以手轻轻抚过他的面庞。
那一刻,玉蟾子在她那不清晰的脸上看到了穿越了无数岁月的,刻骨的悲伤,他突然忆起娘亲当时对他说的话,与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口型渐渐重合:“躲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声。”
那之后,娘亲用稻草盖住了藏着他的草垛,而后决绝地迎向了魔修沾血的刀锋。
一声闷响后,她娇弱的身躯倒在了草垛上,帮她的孩儿做了最后的掩护。
不过——玉蟾子冷冷看着眼前透过娘亲身体与掩盖着的草堆刺向他胸口的刀刃。
——是了,当时虽然娘亲费尽心力将他藏起,但修者的感官何其敏锐,那魔头还是发觉了草垛中的他,隔着娘亲的尸体将长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意料之中的疼痛袭来,玉蟾子眉头皱也未皱,只道这幻境竟连感觉也做得如此逼真,他继续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意图找出突破幻境的方法。
那之后魔修以为他必死无疑,便在屠尽整村的人之后扬长而去。
而娘亲的保护终是使得那刀锋偏了他心脏半寸,让他得以刀下逃生,被随后赶来的长留山之人救走。
玉蟾子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待到确认那魔修离开之后,才稍稍动了动麻木的身体。
若无意外,一会儿他便会等到师父前来将“奄奄一息”的自己救出,但玉蟾子不想在此处坐以待毙。
既然现下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该赶紧出去探查情况才是。
玉蟾子这样想着,便预备翻出藏身之处,然而他刚刚撑起身子,喉间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叫他一下失力跌了回去。
——倒是忘了如今自己只是个四五岁的孩童,更何况刚被捅了一刀,现下是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玉蟾子慢慢调整气息,抵挡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甚至自嘲地想道,枉他数百年修为,在这幻境中却仍是力不从心。
娘亲身上的血混着雨水从草堆缝隙中渗进来,他鼻尖尽是潮湿与血腥的气息,这幻境似乎在放大幼时的他身处此境的绝望。
只能等师父前来了么,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玉蟾子脑中却愈发冷静。
忽而他眼神一凛,敏锐地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
是师父来了么?正这样想着,他面前用来遮蔽的草堆被人移开了。
点点光亮乍然倾泻而入,玉蟾子努力睁开眼,入目所及却不是记忆中师父的脸。
“哎呀,这里竟有个孩子。”那人将他轻轻抱起来,小心地为他注入灵力治疗,见他正睁眼打量着自己,又柔声安慰道,“别怕。”
说着取出一块帕子,开始为他擦去面上的血污。
玉蟾子盯着对方被雨水打湿的银发和氤氲的眉眼看了一会儿,而后出声道:“迦叶,是我。”
迦叶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停下手上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你是……”
“我是玉蟾。”
迦叶彻底呆住了,半晌才一脸震惊地将擦到一半的帕子从年幼的玉蟾子面上移开:“玉、玉蟾子大人,不是,你、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小,说完似乎觉得擦到一半就停下甚是不妥,于是又继续拿起帕子为对方擦拭起来。
面前的小孩身量瘦小,面容稚嫩,如何能教人联想到那位孤高的近神剑者啊。
玉蟾子道:“此处是以我记忆所构建的幻境。”
他说着抬眼看向迦叶:“你是如何进来的,或者说该问…你是真的迦叶么?”
“额…”迦叶也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就是自己,于是他选择回答前面半个问题,“我初入阵中时,四下里一片漆黑,并未有什么幻境。我摸黑走了一段路之后,瞧见前方有光亮,便朝光亮处走去。”
然后他眼前一闪,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山村中,周围都是血腥味,像是刚遭了一场大屠杀。
他起初并未察觉异常,就冒着雨小心地到处查看,却只见到遍地的尸体,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杀人者似乎早已离去。
“然后我走到这里时察觉到有微弱的呼吸声,便过来看看。”
玉蟾子细细听着他叙述,不由皱起了眉。
若没猜错,这应是“森罗万象”阵针对进入者的变化,那理当所有人都陷入了如他一般由记忆构建的幻境,为何迦叶却是例外呢?
且他不仅没有陷入幻境,甚至还闯入了别人的幻境中,这究竟是因他体质特殊还是……
玉蟾子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颈间挂着的那一串菩提念珠。
迦叶将人收拾干净了,问道:“如今我们要如何出去呢?”
玉蟾子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站在地上——他如今只与迦叶蹲下身子一般高——他正色道:“我们去别处找找阵眼所在。”
迦叶与他对视半晌,只觉他这副小身板摆出一股严肃模样怪可爱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玉蟾子的脸蛋。
“!”玉蟾子似是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扭头便欲挣脱迦叶的“魔爪”,但奈何如今幼小模样根本难以反抗,最终只能一脸无奈地任由对方施为。
他强装镇定催促道:“事不宜迟,现在便动身罢。”
“好,好。”许是因着变小的玉蟾子气场没那么强大,迦叶大着胆子摸了好一会儿,待觉得够本了,才用哄孩子般的语气答应。
玉蟾子抬脚走进雨幕里,迦叶忙在后面拿了方才来时带着的雨伞跟上,拉住玉蟾子道:“大人等等我呀。”
于是一大一小两人开始在村庄四处转悠,玉蟾子牵着迦叶,对脚边散落的尸体视若无睹,冷眼观察着这逼真的幻境。
村子里看似与他记忆中无二,也没有甚么可作为阵眼的迹象,玉蟾子边走边沉思,抬眼望向朦胧在雨中的远山,究竟要如何破开幻境呢?
不待他再细思,身旁人脚步却在此时停了下来,玉蟾子不解地转过头,不料自己脚下骤然一轻。
待他回过神时,已被迦叶以抱小孩的姿势托了起来。
“……”玉蟾子与他对视,眼中稍显冷意,“放我下来。”
“别呀,玉蟾子大人,你听我说,”迦叶仗着他挣脱不了,愈发得寸进尺,“咱们不知要走到何时,您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步子没我的大,不若我抱着你走,总归要快些。”
这小子这会儿口齿倒伶俐了起来,玉蟾子反驳不得,只好随他,迦叶另只手将伞柄递给他:“那就麻烦大人帮忙撑个伞啦。”
玉蟾子一手接过伞来撑在两人头顶,一手搂住迦叶脖颈以保持平衡,指挥着迦叶继续朝远处寻去。
走了许久仍没有收获,眼看两人离村庄越来越远,迦叶忍不住开口道:“玉蟾子大人…唉,对着您这副模样叫大人还怪别扭的…”
他心头浮现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道:“既然大人本名乌昙,那…对,阿昙…不若我叫你阿昙吧!”
玉蟾子难得想斥他一句没大没小,然而话到嘴边又住了口——以他如今这孩童模样说迦叶没大没小也颇为奇怪。
迦叶得了便宜还卖乖,继续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阿昙呐,我们要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阵眼,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玉蟾子起初不想搭理他,然而他叫得愈发变本加厉,一口一个“阿昙”倒是顺口。玉蟾子最终无奈开口道:“既是以记忆构建的幻境,阵眼所在,应是以我记忆中某个特定的人事物为意象……”
他说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有个地方,或许可以去看看。”
迦叶抱着玉蟾子,不,现下该称呼为乌昙了,二人又折返朝着另一边的山中走去。
乌昙出身的村庄在尔是山脚下,这是座野山,不似长留山出尘,亦不像云屏山有名,但却极具生机。
雨中的山林草木更显苍翠,迦叶甚至还发现了一窝躲在草叶下避雨的兔子。
这也太逼真了吧!迦叶心中暗暗感叹,他现在怀疑乌昙小时候和他一样是个皮猴儿,成日里往山里跑,不然如何能对山中景物记得这样清晰?
乌昙却没注意到这些雨中景致与迦叶的揣测,他被对方抱在怀中多时,感受着这年轻人身上传来了充满活力的温暖,与先前幻境中娘亲没有温度的怀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迦叶在山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精致的侧脸映在乌昙眼中,转头间银发擦过他鼻尖,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乌昙竟看得有些出了神,倘若一切皆是幻境,那眼前之人又是否为真实呢?
他不禁伸出手去——
“哎呀疼疼疼——”迦叶一脸哀怨地转回头来看他,“阿昙,你这是报复!”
乌昙无视他夸张的表情,继续若无其事地捏了几把他的侧脸。
手感还不错,乌昙想,嘴上却道:“看来是真的。”
真是天道好轮回,没想到堂堂玉蟾子大人居然为自己捏了他的脸记仇,迦叶认命般叹了口气。
这厢打打闹闹一阵折腾,两人已走到了尔是山深处,迦叶抬眼看去,只见前方豁然开朗,一棵高耸古木苍盖如云,树干遒劲,正直挺挺地立在这深山之中。
迦叶心中微讶:“便是此处么?”
“正是,”乌昙示意他走过去,待两人走到大树近前,迦叶将他放在了地上,他伸出手触上树干缓缓摩挲着,“你知道…我为何叫乌昙么?”
“是因为…这树?”
“正是,这是优昙钵罗树,据说已存在了几千年。尔是山周围村庄的人们都信奉古木有灵,可以护佑他们平安,故而喜欢用这树的名字为孩童起名。”
“传言优昙钵罗树的花朵名为乌昙华,但多少年过去了,还不曾有人见过它开花。村里人都相信,乌昙华盛放之时,便会有神者降世,为他们祛除苦厄,护他们一世平安。”
他说到此处声音中却带了几分低沉:“然而他们最终没有等到乌昙华开的那一日,而当天灾人祸降临时,也没有神者来救他们。”
那话中含着几分嘲讽:“这样的传说,不过是凡人自我蒙蔽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们不知道,这棵树也只是活得久一点,终归是草木无情。”
迦叶静静地听他说着,心中没由来地有些伤感。
他想起自己找到乌昙时移开的那具尸体,那应该是他的母亲罢。可乌昙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多看那人一眼,而经过那些曾与他朝夕相处的玩伴、邻居、长辈的尸体时,他也没有片刻停留。
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是幻境,所以没有将虚假之物放在眼里么?
亦或是在这漫长的修行时光里,他早已见惯了各种生离死别。
那当初那个仅仅四五岁的小孩面对这一切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迦叶想,当时如何,他无从知晓,可此时此刻,自己却感到伤心。
奇怪,为何他会有这种感觉呢?迦叶想,许是他身在乌昙的幻境中,所以会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
所以这是乌昙的悲伤,他是在伤心的。
迦叶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仿佛有什么情绪顺着绵绵细雨渗入他的发肤骨髓,密密麻麻的疼,疼得他眼前都模糊了。
可他眨眨眼,却又清晰地看到乌昙与优昙钵罗树就在面前,那疼痛稍纵即逝。
于是他疑心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迦叶向来是自在的,这体现在他的不受拘束的性情上,却也意味着他少有能与他人共情之时,说难听点便是没心没肺。
可他此刻却真切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悲伤。
他第一次发现,眼前人的情绪如同冬日里的河,表面是坚硬的冰,可若是沉入其中,或许感受到的是流淌的水。
不是汹涌的波涛,不是幽暗的深潭,是默默奔涌的流水。
是可以沉淀一切悲欢苦痛的,永不停歇的流水。
乌昙闭眼仔细感受,果真找到一丝不寻常的灵力波动,迦叶亦有所感,遂驱使灵力朝那里探去。
只见粗大树干中骤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将两人的身形一同淹没。
***
乌昙再睁开眼时,发觉竟身在长留山自己的房间内。
这幻境还是个连环阵,如此却麻烦了,不知这次阵眼又是什么。
他对镜整衣,瞧见自己是青年时期的黑发模样,身上着的尚且是长留山弟子校服。
好似是来到长留山十几年后的记忆,他在屋内沉思着踱步,山中岁月久,十年如一日,这幻境为何选中他这时的回忆?
乌昙这样想着走出了房间,迎面正见两个弟子抬着一个担架神色戚戚地朝他走来。
他在看到那担架上的白布时彻底定在了原地。
原来…原来如此。难怪是这段记忆,难怪是此时此地。
他抬头看着天上惨白的太阳,当时的感觉渐渐浮上心头。
白,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天空是白的,眼前的人脸色也是白的。
除此之外便是惨烈的红,那两个弟子身上与魔修搏斗的伤痕,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知道若是此时翻开那担架上的白布,看到的便是被鲜血染红衣袍,再也没有呼吸的师父。
乌昙脑海中嗡嗡作响,记忆与幻境交错,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却因救你们而死!”
那弟子将担架轻轻放在院中。
“这便是‘道’么?一生除魔卫道,诛邪护世,不求名利,最后被妖魔所杀。无数人为此前赴后继,可是这样的‘道’到底带给了他们什么?!”
他一步一步循着记忆走向师父的尸体。
“我只感到痛苦……我只知道,我的至亲师长,都被魔修所杀,仅此而已。”
他颤抖着手去揭那惨白的布,如同拨开心底经久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我不管!我要为师父报仇!我的剑不就是为了除魔而学的么?”
“是他为恶在先,我杀他,天经地义。”
多年前的心魔仿佛卷土重来,在他心中叫嚣着,嘶喊着,就要冲破那道岌岌可危的防线。
白布之下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嚯,闷死我了。”迦叶一把翻身坐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所有心魔幻象轰然崩塌,耳边蠢蠢欲动的声音亦消失不见,乌昙眼中骤然恢复清明。
迦叶与他对视,还未来得及在心中评价一番青年乌昙的风姿,便瞧见眼前人唇角轻勾,露出一点笑意来。
“呵,原来如此。”
下一刻,但见乌昙拔|出背后长剑,毫不犹豫地朝迦叶心口刺去。
第 88 章 破障
迦叶猛地睁开眼从地上坐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低头摸了摸自己胸口,看看上面有没有多了个大窟窿。
好险什么都没有。
他扭头朝四周看去,见不远处有数十身着不同仙门校服的弟子或坐或站聚在一起休整,而乌昙正在为一个好似昏迷的弟子输送灵力。
察觉到他醒来,乌昙停下手中动作,朝身旁弟子嘱咐了几句,便朝他这里走来。
“感觉如何?”乌昙询问道,“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没有。”迦叶恹恹地回答,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乌昙在他旁边坐下,温声道:“生气了?”
“没有。”迦叶屈起腿来抱膝而坐,将头埋在臂弯里,这让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乌昙继续道,“彼时我恰巧窥见阵中玄机,恐迟则生变,才会急于破开幻境。”
迦叶转过头来,一双紫水晶般的眼睛看着他。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幻境乃是依据我记忆构建。”乌昙耐心解释道,“其实我早该发现的,你进入我的幻境之时,阵眼便已发生了改变,因为你取代了我记忆中师父的位置。”
迦叶微微睁大双眼:“你是说……”
“破除第一个幻境时,阵眼并不是那棵优昙钵罗树,而是‘师父从村子里救出了我’这一举动。”
“那为何之后幻境没有立刻消失?”
“这也是我的疑点,况且在优昙钵罗树内,你我确实发现了属于阵眼的灵力波动,我怀疑那是另一重幻境。”
迦叶心中一动,有什么东西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并未抓住。
“所以当进入长留山的那个幻境时,你作为我师父躺在了那担架上,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师父已经死了。”
迦叶接上了他的话:“…所以破除幻境的方法自然而然便是‘师父死亡’这件事。”
“是。我也是在看到白布之下是你时,才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我们能离开幻境,还要多谢你。”
“是这样啊。”迦叶恍然,他心中气闷散了大半,却还是有些不平,小声道,“那…下次若是遇到这种事,你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天知道他在看到那把刺向自己的剑时,心都凉了半截。
“好,我答应你。”乌昙回得郑重,倒让迦叶不好意思了,他一个无名小卒,还跟玉蟾子大人讨价还价。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乌昙没有说,他在看到代替师父出现在担架上的迦叶那张充满活力的脸时,心中除了发现阵法关窍的豁然开朗之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这悸动微不足道,却又让他胆战心惊,好似再多一刻,那被压下的心魔便会卷土重来。
他本能地规避这颤栗,于是刺得毫不犹豫。
可现在…看着眼前人唇边重新露出的笑意,他却怅然若失。
迦叶敏锐地感到两人间气氛的压抑,于是打算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谁知脑海中却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玉蟾子,情况如何了?”?迦叶疑惑地看向乌昙,就见眼前人开口回道:“我已找到附近被困弟子,果然如先生所推测,他们也是进入了幻境中。”
他在破除幻境后便联系上了阵外的偃师。
“当真是阵中阵,外表是‘森罗万象’,内里却幻化出无数心魔幻境困住阵中人,若是被心魔困住不得解脱,便会昏睡不醒。”偃师在阵外沉声道。
心魔?迦叶惊道:“这么说来…那位鸠摩大师会入魔也是因为心魔反噬?”
“恐怕是如此。”
三人一时皆沉默了,片刻后乌昙又问:“其余掌门如何?”
“靖弦已寻到几拨弟子,正与他人汇合朝你们这里赶来。”
偃师答完也询问起其它情况:“主阵眼的状况呢?”
乌昙抬头望向不远处,眉头皱起:“……很不好,那处魔气很重。”
迦叶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座宝塔矗立山间,原本金色的塔身已尽数被黑色的魔气包围,甚至有魔气幻化成魑魅魍魉的具象盘踞在宝塔数丈之内,让人无法轻易靠近。
里面应该就是鸠摩大师了。
弟子们在心魔幻境中困了多时,许多人因此昏迷,又见远处魔气缭绕,有心智不坚者已然在崩溃边缘。
有个不知什么门派的女弟子低声哭了起来,引得附近不少人都开始啜泣。
乌昙沉默片刻,走上前去道:“诸位打起精神来,待各个掌门赶到后,吾等便会合力破阵,将大家救出去。”
那哭得最厉害的女子流着泪道:“玉、玉蟾子大人…我们、我们真的能出去么……”
她身旁有位同伴看不下去,安慰她道:“玉蟾子大人那么厉害,肯定能带我们出去的。”
乌昙声音坚定,叫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吾定会保护诸位安全离开。”
这话颇为有用,人群中的不安缓解了不少,大家开始相互鼓励,在原地静坐修养。
迦叶看着乌昙挺直的后背,那个人与那把剑,似乎总是仙门百家中最可靠的存在。
靖弦等人很快赶来,一半的掌门随法持留守负责照看弟子,另几人则跟着乌昙与靖弦、迦叶前往位于主阵眼的宝塔。
靖弦看着环绕塔身的诸多魔气实体,解下背后长弓道:“我在此做掩护,诸位先进入塔内,我随后就到。”
她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动作利落地跃至半空挽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数根不知甚么材料做成的箭射|向远处宝塔,破开厚重魔气,为其余人开出一条道来。
其余几人看准时机向塔顶掠去,将要靠近之时,为首的乌昙拔剑横扫,凌厉剑气清除一切邪祟,直将紧闭的木门劈开。
靖弦紧跟上来,众人抬步入内,只见内里正中央赫然端坐着一位身披袈裟,形容枯槁的白眉老僧,无数黑色的魔气从他身上漫出,自塔顶涌向整座普陀山。
听到响动,那老者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来,睁开混浊的双眼看向来人。
他身上的魔气却并未攻向众人。
良久的沉默。
片刻后,站在最前方的乌昙叹息着开口道:“鸠摩大师,许久不见。”
鸠摩黯淡的眼中流出一点光亮,他的声音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来的竟是你啊…玉蟾子。”
乌昙:“大师原本已修行圆满,如今却被心魔所惑,这是何苦来哉。”
“呵呵…你问我为何会生心魔。玉蟾子…你与我是相似之人…我以为有了幻境中所见所感,你会明白我的……”
乌昙却只是沉默,并未回答。
鸠摩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自小在山中修行,发下宏愿要渡众生苦厄。我行走世间数百年,每日克己省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天灾降世,歹徒为恶,我以自身佛法修为救死扶伤、匡扶正道。魔修肆虐,邪祟祸乱,我舍生镇魔、超度亡魂。
劝恶向善,广爱众生,鸠摩自认一生问心无愧。”
“可为何我不能成神。”
“诚如你所说,我修行之路兢兢业业,片刻未敢忘本,不曾有丝毫行差踏错。”
鸠摩似在问他人,又似在问自己:“我道已至极,不比那些神者修行怠慢,为何他们能证道,我却不能成神?”
“如今我要死了,世人赞美我舍生成仁,仙门敬佩我德高望重,弟子仰慕我修行圆满。”
“可我却不相信我的‘道’了。”
他说着看向乌昙:“玉蟾子,你跃至近神之境已有百年。世间皆敬你剑道绝伦,除魔护世,你的名字家喻户晓,你的事迹传遍九州,可你仍未能成神——难道你心中没有一点怨怼?”
“你难道…不曾质疑过你所坚持的‘道’么?”
他说着语中竟有哽咽:“我们这一生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也曾质疑过,也曾彷徨过,”乌昙突兀开了口,缓步走向鸠摩,“也曾…痛苦过。”
迦叶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一旁的靖弦制止了。
乌昙在鸠摩面前坐下,这情景倒像是两人坐而论道。
他接着道:“可是大师,玉蟾子修道不为成神。”
鸠摩忽然顿住了,怔怔地看向他。
乌昙想起自己杀掉害死师父的凶手的那一日,师伯披着夕阳向他走来的情景。
“玉蟾,杀掉他,可让你痛快了?”
“我不痛快…我仍是痛苦。”像是有什么如鲠在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他死了,你的师父却不会活过来了。”
乌昙愣愣的,眼里忽然湿润了。
“报仇有用,但没有意义,因为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因此而活过来,而活着的人会永远被痛苦所缠绕。”
“你的剑可以除魔,可以报仇,但在这之后呢?”
乌昙摇头,剑为何而挥?仅仅是杀掉一个又一个出现在面前的魔头么?
“你不知道,因为你怀疑你的‘道’,怀疑你师父为之赴死的‘道’。”
“可是玉蟾呐,除魔不是目的,除魔不是为了杀人,你的剑,你的道,是为了保护那些活着的人。”
“为了不让他们痛苦。”
“也不让自己痛苦。”
乌昙抬头看着这位敦厚的中年人,他的眼中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通过话语传递给自己。
“我们学剑,从而变得强大,然后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也许在很多人眼里,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但不是的。”
“我记得你被你师父领上山时的样子,正因体会过苦难,所以要让更多的人免于这样的苦难。”
“这不是多此一举,不是夸张做作,是理所应当,是为所当为。”
“这才是我们的‘道’,这才是‘护世’的意义。”
“——这才是修行的意义。”
“玉蟾子修行,是为了‘道’本身。”
乌昙反问眼前人:“大师修行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成神么?是为了虚名么?”
鸠摩下意识道:“不…我少时曾发宏愿…要渡众生苦厄……”
“那大师做到了么?”
鸠摩干裂的嘴唇发着抖,却答不上半个字。
“我来替大师回答,您做到了。”
“大师的事迹我耳熟能详,沧江大水,临沂城魔祸……天灾人祸处,皆有大师救世的身影。大师的道行,世人有目共睹。”
“我说大师修行圆满,绝不是妄言。”
鸠摩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沙漠中久旱的人看到了救命的甘霖:“我……”
“既然大师一生苦修,已经渡过无数生灵苦难,不违初心,不失宏愿,又何苦一味追寻成神之事,画地为牢呢?”
“啊啊…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老者历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泪痕,“是我…偏执了……”
“是我执着于未能成神的不甘,才叫心魔趁虚而入。”
“我终是…愧对世人……”他伸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
鸠摩身边的魔气开始随着激动的心情乱窜,袭向几人。
“阿昙!”迦叶心中焦急,双手掐诀抵挡狂乱的魔气,要往乌昙那里跑去。
“别去。”靖弦抽箭接连射|出,冷静道,“你不相信他么?”
“不会的,大师就算入魔,也未伤及任何人性命不是么。”乌昙无视身边的魔气,语气中是少有的温和,“您已无愧苍生,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的‘道’。”
“您这一生已经很苦了,所以这一次,让我渡化您的苦难,请您放下执着,安心离去罢。”
“啊啊……”鸠摩泪流满面,身边魔气却逐渐消散,连同他的身体一同化成点点金光,“多谢你…玉蟾子……”
乌昙安静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深切的悲伤。
迦叶跑到他身后,呆呆地看着他笼罩于光芒中柔和的轮廓。
鸠摩大师说得没错,他们二人真是相似之人。迦叶想,或许正是这样,玉蟾子才能知晓他的痛苦与茫然。
可一点却不同,乌昙不仅能渡他人,也能自渡,这正是他最强大的地方。
但是我也想错了,他看着眼前人想道,世人眼中他是清冷的月,我原以为他是冬日的河,可是…他的心里分明有炽热的火。
永不熄灭的、驱散寒冷黑暗的火。
笼罩在普陀山上的阵法逐渐消失,阳光穿过黑云洒在塔身上。
几人都沉默地看着这位老者的离去,像一场无声的送别。
然而,就在他身形将要消散殆尽之时,从虚空中忽然落下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刀,劈开层层黑色云雾劈开金色塔顶,直直把鸠摩残余的神魂钉在了地上。
无形威压自刀锋上散开,迦叶与几位道行较浅的掌门直直被弹飞了出去,就连靖弦亦后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乌昙匆忙起身,眼中难掩错愕与愠怒。
一道光柱随着这股威压自天上降下,缓缓落在塔顶,待光芒散尽,只见几道人影从中走出。
为首那人锦衣华服,通身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尽显上位者的倨傲。
一时间,方进入普陀山中的上垣诸人、宝塔之外的仙门弟子,塔顶上的乌昙几人皆朝那人方向拜道:“弟子拜见杳冥君。”
偃师环抱双臂冷眼旁观,轻斥道:“好大的排场。”
杳冥君无视众人见礼,只抬手拔起插在地上的“晦昼”刀,屈指轻轻一弹,刀身嗡鸣荡起无形波纹,将其上残魂尽数抹杀。
迦叶抬眼去看,心中大为震惊——如此一来,鸠摩的神魂就不再完整,亦无□□回转世了。
然而在场之人皆噤口不言,未敢对神者做法有所置喙,只有乌昙直起身来朝杳冥君道:“鸠摩大师生前曾造福修者凡人无数,死时也已悔悟。请恕弟子直言,神者对大师神魂追加‘辟邪诛圣’之阵,未免有些过分了。”
虞渊慢慢将‘晦昼’收回刀鞘,这才转过身来正视乌昙,他眼中冷厉:“枉他修为高深,却自甘堕落,还波及数百仙门弟子,不做此处置,如何以儆效尤?”
“可即便堕魔,大师也未伤及任何人性命,神者何不能宽恕一二,给他一个善终?”
“成魔便是成魔,他已是魔修,我这样做,为何不可?!”
虞渊语中已有不满之意,神者威压顿时加重,乌昙不躲不避,仍然直视眼前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
一些掌门甚至在心中嘀咕,看来长留山杳冥君与玉蟾子不和的传闻,多多少少是有依据的。
眼看两人相持不下,神者威压如利剑悬在众人头顶,不少人开始流下冷汗。
此时就听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斯人已逝,‘辟邪诛圣’已成,再争执也无益处…”
太虚身形飘忽,不待众人看清,已出现在对峙的两人身侧:“…此地事毕,请二位随老道回长留罢。”
乌昙偏头看他,见老人对自己轻轻摇头,于是他点头称是。
虞渊冷哼一声,朝塔下道:“阵法已破,魔头已诛,都散了吧。”
众人都念“恭送杳冥君”,便见光柱再闪,杳冥君数人已消失不见。
几位掌门纷纷擦了擦头上的汗,朝乌昙及太虚道别后,便带着自家弟子离开了。
这情景一时颇为壮观,一众修者或结队步行,或御剑飞空,浩浩荡荡离开普陀山涌向九州四海。
偃师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人,烦躁地“啧”了一声,止住了从怀中掏出“须弥芥子”舟的动作。
他提步欲走,却被身后赶来的人叫住:“先生留步。”
偃师转头,见乌昙朝他拱手道:“此番多谢先生襄助,吾在此代仙门百家谢过先生。”
“不必代那些眼高于顶的仙门之人谢我,”偃师哼道,“我给你‘通灵牌’是让你自己有事时找我的,你却这么轻易就用掉了。怎么,你如此自信不会遇到需要让我帮你的麻烦么?”
“吾非是此意,”乌昙语带无奈,“彼时众人皆束手无策,吾信先生必定有办法,才请先生来。”
“哼,算你识相。”偃师如同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朝乌昙一扬头算作道别,便转身走了。
乌昙送走偃师,再抬眼时却见迦叶在前方不远处站着,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身边有长留山弟子前来知会他,说是掌门请他一同离开。
乌昙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抬步朝迦叶走去。
“我走了。”他停在对方身前,温声开口,顿了顿又道,“再会。”
迦叶想再送他一只自己刚折的纸鹤,可他方才听到偃师与乌昙的对话后,突然间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最后他只能也道:“再会。”
第 89 章 双鱼
普陀山之事已了,迦叶又恢复了之前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鸠摩大师堕魔震动九州,一时众说纷纭,惋惜者有之,唏嘘者有之,贬斥者亦有之。然是非功过皆随逝者而去,千百年后,唯余书册间的半点笔墨罢了。
迦叶心中惦记着扶风曾与他提到的九州风光,先是往西洲走了一遭,接着又一路向南。
他在长留山附近的小城中逗留了两日,在客栈房中对着那飘渺仙山发了一整日的呆。
再往南走,便要路过天竺山,迦叶离山也有几年了,此时竟有几分近乡情更怯之感,但又想到自己背着师父偷偷下山,若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去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八成要被念叨个几日。
最终他只得就近买了些特产,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师父休息时放到了对方屋门口,然后对着屋子规规矩矩磕了个头,又做贼心虚般摸黑下了山。
迦叶继续往南,预备到妖族所在的九丘去闯闯。
一路走走停停,这一日,他来到一座山脚下,见衰草连天,断壁残垣,似是一座荒芜已久的村庄,不由驻足。
他抬步往村中走去,眼中惟见中庭旅谷,井上旅葵,耳边只闻鸟声凄凄,风声冽冽。待到了靠近山林之处,有累累青冢闯入眼帘,让人心生感慨。
迦叶听着这四周鸟兽之声入了山,愈往深处走愈发觉得熟悉,等看到山路尽头的那棵古树之时方才惊觉,此处竟是尔是山。
难怪山脚下荒村无人,原来是…乌昙儿时被灭的那个村庄。
迦叶靠近几个月前刚见过一面的古树,心中只觉恍惚,一时如梦似幻,待伸手摸上凹凸不平的树身之时方才有了几分实感。
——当真是优昙钵罗树。
真是有缘,迦叶心中嘀咕,一边仔细瞧起这棵传说有上千年的树来。
彼时在阵中匆忙,未曾细看,如今打量一番,倒觉这树除了比平常所见高大了些,也没甚特别之处。
至于能不能开花么…迦叶爬上去扒在一根粗壮树枝上观察了一番…着实是看不出来。
他在树上向远处眺望,将山中之景尽收眼底。
这地儿看着不错,是个适合隐居之处,他复又跳下来仰躺在地,双手撑在脑后,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灵气好似也很充裕,嗯…都道山水养人,他不知不觉又想到那道如月的身影…心中对这话认同了几分。
迦叶从树叶缝隙中看着顶上青天,只觉别有一番趣味,他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畅,竟就这样慢慢睡了过去。
等到悠悠转醒之时,日头已西斜,迦叶猛然起身,忽而发现身旁有另一人的气息。
他转头去看,只见白衣剑者席地而坐,一双眼正默默注视着他,细碎阳光落在那人白发之上,显得格外温柔。
迦叶被那光晃了眼,惊喜道:“玉…阿昙!”
乌昙朝他点头:“你醒了。”
“我…”迦叶朝对方挪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乌昙望向山外:“我来看看他们。”
迦叶想起山脚茔茔坟冢,一时噤了声。
倒是乌昙接上了话头:“你呢?为何在此处?”
“其实我是歪打正着,本来只是四处逛逛,却无意找到了这尔是山。”迦叶撑着脸答。
乌昙颔首算作了然,两人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半晌迦叶试探着开口道:“阿昙这几日下山,可还有别的事要办?”
见对方摇了摇头,他眼中带了几分期待:“那不如…不如你我一同去附近游玩几日?”
又补充道:“与好友同游,与一人时体会定然不同,我还没试过呢。”
乌昙点头应了。
其实他对友人向来没什么架子,只是世人大多敬畏他,真正与他相交之人寥寥无几。镜莲算是竹马之谊,丹曦则是以剑神交,偃师虽然愤世嫉俗,但唯独对玉蟾子颇为推崇,他亦对偃师赏识有加。
而迦叶…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人轻快的脚步…他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不同。
说是游玩,其实两人开始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便往东又入了广野,不多时进了那闻名九州的汴河城中。
汴河城素有“天上白玉京”之称,听名字便知城中如何繁华,而此城的特别之处又不仅于此。
城池地处广野之南,九丘之北,正是人妖两族交界处,城中也是两族混居,常有商人来此互通有无,久而久之便促成了汴河城的富裕之名。
许多修者亦经此进入九丘,登上城中高楼远望时,便能见到长街人影攒动,有人族修士提刀负剑意气风发,有妖族女子云鬓雪腮莲步聘婷……广袖流云,霓裳羽衣,宝马雕车香满路,当真如入天人之境。
汴河穿城而过,夜里桨声灯影,火树银花,河中画舫笙歌曼舞,两岸高楼鸣琴吟诗,好不风雅。
迦叶在酒楼中倚栏而坐,将这人间烟火尽收眼底,时不时发出几句赞叹,便觉自身也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
他转头看向对面举杯浅酌的乌昙,对方只安静地坐着,眼中却映着街上灯火。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他想,看着清清冷冷,游走于红尘之外,可眼里却有人间冷暖,心中却有万物苍生。
城中不夜,他们便相对说了一夜的话,大部分时间是迦叶在说,他说自己去西洲见到的奇山怪石,说在路上偶然救下的一家五口,说偷偷摸摸回去看师父的心虚,说在一座小城里见到的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他讲话时眼里总带着光,时不时还要伸手比划一番,好像要把所有的欢喜都分享给眼前人。
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全然没有初时面对玉蟾子的拘谨了。
而乌昙一直认真地听着,有时出声给予回应,或是自己的一点评价,说到二人共同认可之处时,迦叶便会使劲地点头赞同。
及至天边泛起鱼肚白,迦叶才心满意足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他们第二日去租了小船,迦叶挽起衣袖亲自撑篙,还有模有样地问船家要了蓑衣斗笠。
两人一舟顺着汴河一直到了城外,迦叶划得累了,放下船篙任由小船随波逐流,而后入了船舱拿出先前准备的吃食开始填肚子。
乌昙只带了一壶酒坐在船头,迦叶这才注意到他也是好酒的,而且千杯不醉。
他饮酒时的动作别有韵味,不似多情公子风流潇洒,不似肝胆男儿豪气干云,但一举一饮动作流畅自如,多了些沉稳自持,让人赏心悦目。
这使人感觉也许别人饮酒是为消愁解忧,而他饮酒却是在品酒本身。
迦叶这样看了他多时,填饱肚子后便也挤到船头坐在他身边。
这时夜幕低垂,唯有江心月白,月涌江流,小舟寄于江河,使人心生寄蜉蝣于天地的感慨。
迦叶想起不久前的事,开口嗟叹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阿昙,有时我很羡慕你们这样的人呢。”
乌昙放下酒,静静听他道来。
“鸠摩大师虽然坐化之际被心魔所困,可他到底是为了自己的‘道’奔波了一生。阿昙便不用说了,你以剑护世,世人有目共睹。”
“更不必说那些已经证道成神的前辈,哪一个不是坚持心中的道到最后的。”
就连那个看起来很是倨傲的杳冥君,不也成功证道了么?
“下山前师父曾为我指明一条道,可我行走世间这么多年,仍对此模模糊糊。”
“有时我会想…我的‘道’到底在何处呢?”
“不必心急。”乌昙看着他认真道,“悟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的时间去体味与领会你师父话中真意。”
“唔……”迦叶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就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烦恼了,“你说得对。”
他说着顺势往后一仰,躺在船上看向天上明月:“毕竟师父也说过,所谓‘道’者,在天地,在人心嘛。”
他笑起来:“说不定某一天,某一刻,我吃了一顿饭,睡了一个觉,然后就突然悟了!”
两人在城中游玩几日,便又到了分别之时。
迦叶上次还不觉,此番却发现相聚时光如此短暂,但他也无法,如今他见得多了,愈发体会到“玉蟾子”对于世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所谓“护世”之道,绝非轻易之事。
但有些事终归是不同了。
***
迦叶发觉最近自己有些不受控制。
怎么说呢,回想起来自己也没中什么奇怪的法术,但他常常会不可抑制地想起乌昙。
撑伞走在静谧的雨夜里时,他会想起乌昙清冷的眉眼;
独自吃茶时,他会想起乌昙安静喝酒的模样;
看到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时,他总想将之摘下,送到乌昙面前,或许能看到斯人的笑脸;
看到夕阳下火烧的晚霞时,他又想知道此时此刻乌昙在做什么,是练剑还是读书?抑或是奔波在九州的某一处?
迦叶开始写信。
一封封信从各城各地寄出,叠成小纸鹤的样子,奋力飞向长留山。
信中什么都有,有时是甚么无名山水的游记,有时是边地小城的奇妙见闻,有时只是看着无聊的几句牢骚话。
他起初只是试试,没想到竟还等来了乌昙的回信,虽然大多只有寥寥数语,颇具本人的风格:
“迦叶吾友,见字如晤。上回所写游记我已读过,悉闻你近日常行于北地,那里天气寒凉,记得多添衣。”
迦叶躺在床上将这几十个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回,顿觉北地的夜也没那么冷了。
他从怀里翻出先前收到的几封回信,抠字眼般地挨个温习了一遍。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想象出对方在月光下读信写信的情景。
左右睡不着,迦叶索性披衣下床,去火炉边暖了会儿手,便开始在书桌上铺纸研墨。
取了笔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却在结尾处难住了,迦叶咬笔想了半晌,接着写道:“数月不见,甚是想念”
又忽然顿住,觉得不太妥当,他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把“甚是想念”四个字涂掉了。
写完一看,嚯,纸上好几个大黑块,结尾处尤其显眼,迦叶叼着笔懊恼地挠了挠头,另拿了张纸来重新誊抄了一遍,这才满意。
乌昙外出归来,一眼瞧见窗台上停着一只纸鹤。
他不顾多日与邪魔对战的疲惫,取了信坐在檐下展开来读。
信中所言都是迦叶这几日在北地的见闻,说是自己发现了一个似乎与已逝之人的神魂去处有关的地方。
写到后面又抱怨信纸太小一张根本不够写,恨不得寄一群纸鹤过去,但很快又打住了这个想法。
信的结尾道:“数月不见,不知何时能与君再相约于优昙钵罗树下?”
乌昙眼中终于带了点笑意。
迦叶再收到回信已是十日之后,他只展信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了所住客栈往南而去。
信上只有数字:“下月初三,与君相见。”
***
两人开始时不时地结伴出游。
这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每隔两三月,他们便约好日子在优昙钵罗树下相见,然后有目的无目的地游历人间。
阴山下,敕勒川,风一吹便现出无数散漫吃草的牛羊来。那里的天如缎子一样蓝,云是一朵一朵的,像缀在姑娘衣服上的花。
当地有许多散修使弯刀,自成一体。乌昙与当地人切磋多日,最终被甘拜下风的人们围着讨教,他耐心回答,帮不少人改进刀法。<a href="http://www.biqiku.net" target="_blank">www.biqiku.net</a>
迦叶则跟着老人们制作当地特色的油茶,跟着姑娘们学习吹奏骨笛,跟着孩子们骑马追鹰。
东北群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乌昙与迦叶在山上小住几日,掬山泉为饮,采野果为食。
乌昙观雪有悟,对着山雪锤炼精进剑道。
迦叶与一只白鹤单方面交了朋友,白日拿了果子追着鹤往山里跑,夜里躺在树上看乌昙在月下练剑。
若遇到云气聚集之时,才是极佳的景致。天与云与雪与鹤,上下皆白,连时间也在此停歇,山里好似真正的世外桃源。
秋冬过去,春夏又来,时年流转,岁月便从这一次次的聚散中倏忽而过。
***
乌昙来时带了一只样式奇特的木质的鱼:“送给你。”
“送我的吗?”迦叶受宠若惊地把东西捧在手心,但对着这奇怪的玩意儿他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呀?”
“这是我托偃师先生做的‘双鱼’,”乌昙解释道,“是受你所谓‘神魂联系’的启发所做,用以两人之间传信的。”
他说着伸手在鱼头上轻轻一点,便见那鱼像是被人从中间剖开一般分成了两半,露出了鱼肚之中的空腔。
“这腔中布有“须弥芥子”之阵,可以容纳许多东西,你便不必担心信纸不够用了。”
“还有一点,”他示意迦叶如他一般在鱼头上点一下,“这‘双鱼’以你我二人注入的灵力为动力,与神魂相联系,只有你我二人可以打开。”
“好生厉害!”迦叶见“双鱼”在他点过之后又缓缓合上,忍不住发出了赞叹。
这位偃师虽然脾气不怎么样,手艺可真是巧。
迦叶继续写信。
人心真是奇妙,与乌昙待在一起的时间愈久,分开之后他就愈盼望下一次见面的到来。
于是他忍不住要把一人闯荡时的感受都记下来,然后寄给对方,好像这样就算另一种同游。
信一沓一沓地寄来,被一张一张地整理好。
有一日长留山的小弟子路过玉蟾子的住处时悄悄向内打量,竟瞧见那位大人在院子里晒“书”,那些“书”多得将整个廊下都铺满了,大人放得小心翼翼,看来是很珍藏的书。
渐渐地寄来的不止是书信。
潮州城的花,青州城的酒,终南山的雪……也不知迦叶用了甚么术法保存,那捧雪送到时竟还未化,倒是让人称奇。
有一回他寄了几片树叶过来,还附了信道:“阿昙阿昙,优昙钵罗树的叶子好像变多了诶,你说它是不是快要开花了!”
乌昙挑了眉,他往常虽然年年都要去一趟尔是山祭拜,却不曾注意过这优昙钵罗树的变化。不过……树叶变多和将要开花有关系么?
祭酒节将近,他们约好一同去看望镜莲夫妇。
那白猫小玉的主人吴阿婆已经去世,就连小玉也到了暮年,整日守在家门口晒太阳,见到迦叶来了,也只是象征性地翻了个身子。
其实迦叶不太能从外表看得出它年龄的变化,他陪小猫晒了一下午的太阳,等看到它回屋时蹒跚的步伐,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衰老。
阿朱的身体似乎好了很多,脸色也红润了不少。趁着天气晴朗,他们四人还去了附近山水游玩了一番。
晚饭时阿朱张罗着准备大展身手,迦叶主动跑去帮忙。镜莲拉着乌昙在院中对酌,好友之间一顿侃天侃地,最后他欣慰地看着乌昙道:“迦叶是个好孩子。”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迦叶陪着乌昙去赴昭明君的论剑之约。
蓬洲岛上风景独好,那二人对阵不分伯仲,扶风与迦叶生起火来烤鱼,吃饱喝足后百无聊赖,便又开始继续上一年的对赌。
“这次咱们换着赌行不?”扶风看着远处的剑光,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行啊。”迦叶答应道,反正这些年来他俩胜负基本对半,“这次你押什么?”
“嗯…让我想想…就用一颗‘沧海珠’赌玉蟾子赢吧!”扶风眼神一凛。
迦叶心道这也许就是真正的人,哦不,龙傻钱多吧。
“你呢?”扶风歪头问,忽而把脑袋凑近迦叶。
“我就——你做什么!”迦叶被吓了一大跳,一巴掌糊在对方脸上把他推了回去。
“我看看你这穷和尚全身上下有什么值钱的可以拿来赌嘛。”扶风不以为意,“对了,我瞅着你脖子上那串佛珠不错,不如就选这个吧?”
“不行,”迦叶严词拒绝,“这佛珠是师父给的,不能随便给人。”
“切,不给就不给。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要不是你扶风大爷赏识,还没人要呢。”
迦叶暗暗握拳,第不知道多少次抑制住了将此龙暴打一顿的冲动。
丹丘枫叶林,深秋之时红枫正盛,迦叶慕名已久,终于等到乌昙有空与他同去。
两人半路上还遇到几起魔修杀人事件,将凶手正法之后却见其师门之人姗姗来迟。
“师兄平日里为人宽厚,常行善事,不知怎的突然堕魔,我们做师弟的,竟一点征兆都没发现。”
一个女子哭得最凶,她原本是要与这位堕魔修士结为道侣的。
这女子跪在乌昙面前求道:“他堕魔杀人,理当偿命,我没有怨言。但求大人不要将他尸身带回长留受那‘辟邪诛圣’之阵,容我将他好好安葬。”
乌昙无声叹气。自从杳冥君在众人面前用“辟邪诛圣”阵绞杀鸠摩残魂之后,便愈发变本加厉,不止本门弟子,凡是仙门百家有堕魔者,被抓到的皆扭送“辟邪诛圣”阵处决,以儆效尤,严惩不贷。
仙门之人对此颇有微词,然神者做法本身难寻错处,毕竟受罚者确实是残害无辜之辈,纵使手段激烈了些,终是起到了不小的震慑作用。
且这几年的调查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魔气似乎会侵染他人。
“辟邪诛圣”阵虽然抹杀神魂,但却比佛门将魔气祛除魔者体外这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要来得彻底,只因这样一来魔气会随神魂一同消失,便不会影响自身和他人。这一点连乌昙也无法反驳。
他将这原因说了,就见那女子一下瘫倒在地,喃喃道:“当真…无法可解了么?没想到…我与他今生无缘,竟也没有来世了……”
她捂着脸痛哭起来:“他明明已偿了命,为何连转世轮回的机会也没有……”
迦叶陪乌昙伫立良久,他近来修为又有提升,已看得分明,那死者的神魂之上确实附着一片黑色魔气,死亡之人灵力不再流动,度化祛除之法也已失效。
那人最终还是被带走了,两人继续赶路,心情都有些沉重。
过了许久,迦叶开口道:“阿昙,你说…当真没有办法了么?”
***
长留山的四季又轮转了几回,迦叶寄来的书信里也多了些别的内容。
“阿昙,我最近都呆在无量山的藏经塔里,向法持大师借阅了几本与神魂和转世有关的书,这方面的记录寥寥无几……”
“我又去北地了,上次说的那个地方却找不到了,真真是蹊跷……”
“最近好多地方都出现了魔祸,听说有仙门之人在除魔途中命丧敌手,虽然我知道以你的实力不会有问题,但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一年春,乌昙好不容易从接连的除魔任务中抽身,迦叶便带他去了九州东南的星野平原。
这处平原取自“星垂平野阔”之意,漫步其上,头顶浩瀚苍穹,脚踩辽阔大地,微风轻抚面颊,带来阵阵花香,让人身心都放松不少。
迦叶几步跑向前面,采了一束不知名的小黄花,返回来低头塞进了乌昙手里,又逃跑似的飞快离开。
他张开双臂兴奋地向前冲,银发随风飞扬,衣袍也一并舒展,好像下一刻就要凭风而去。
乌昙在后面看着那白色的背影,他一直知道,他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不同。
他心想,迦叶虽然在这尘世中浸泡了多年,却没有沾染上半分俗气。他固然是机敏的,洞悉人心世故的,却在了解这一切之后仍保持自我的那一份纯粹,没有同流合污,没有愤世嫉俗,没有消沉避世。
他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去,他随心而动,不困于一方天地。
他像一朵无拘无束的云,仿佛没有什么能叫他永久驻留。
乌昙这样想着,于是停下了脚步,用衣袖拢着那一束花,叫他的名字:“迦叶。”
那朵云就这样停了下来,迦叶回头笑着应道:“哎,阿昙。”
第 90 章 薄命
西北的冬日总是格外的难熬。
登天台下的小城里,一众早早下了工的人们都窝在小酒馆里,就着烧好的炉火听那每日重复的无尘上师一剑问天的故事。
店家将烧好的酒与热茶提将上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桌的客人。
这两位是今日才入城的,一看便如画中人,好似那些耳朵都听出茧子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了一般。
迦叶将烧酒放到乌昙面前,自己倒了热茶来喝。
他这几年注重修炼自己与神魂联系的能力,体悟精进了不少,额间已显现出淡淡的印记纹路。
这次为了来西北,他特地披了件厚袄,一张俊脸被白色绒毛领边裹着,更显秀气非常。
迦叶侧耳倾听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事:“这位证道第一人的奇闻轶事不可谓不多,但大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一直想知道,这些证道的神者最后都去了哪里,真的如传言所说超脱天地之外了么?”
“确实无从得知。”乌昙道,“无尘上师、菩提尊这等开辟神道创立佛门的神者早已销声匿迹千年之余,就连其后的娑婆尊、飘渺君等也淡出世人视线许久。”
“而如今尚且入世的昭明君等仍在不断探索神道的奥秘。我曾问过昭明君:‘神道为何?’他却静默不语,只抬头看了看天。”
“于是我明白,证道成神,于修者而言是一生追求之极,但于神者而言,成神不过是窥见天道的开始。”
“神者也在不断攀登一座名为‘天道’的高山。天道浩渺,万物皆循其而行,神者固然能移山断海,以一当百,长生千年,却仍不能超脱天道规则,仍是万物之一,众生之一。”
“但神者屹立众生道行之巅,一呼一吸皆牵引天地气机,从而得以不断窥探天道,洞悉天道……我想或许,待到真正参透之时,便是神道的尽头,是与天地万物化而为一,和光同尘,将己身之道与天道相合,此之谓真正的超脱。”
迦叶听得张大了嘴,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接道:“阿昙你真是太厉害了…听你这一番话,我都感觉你随时就要超脱了……”
他心想,世人常说证道成神,除却自身努力修行,尚需三分气运,这话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否则以乌昙修为心性体悟,绝对早该成神了!
乌昙却摇头道:“世上有几人能得真正的超脱?便是成神之人,仍要被世俗牵绊,而我亦如此。”
我心仍在红尘中,我身仍是尘中人。
迦叶默默饮下一杯茶,看着对面乌昙那双拿惯了剑的手正细细摩挲着酒盅,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
坏了,这么些年,我竟一直忘了问他,那年那夜在青州城镜莲家中发生的事。
可是…他见乌昙举杯仰头喝下一盅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而滚动…他忙抓起空茶杯放在唇边,掩饰自己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虚。
可是这件事好像不重要了。
酒馆中又是一阵喧哗,说书人的故事讲到了第三折。
乌昙扭头望向窗外,轻声道:“下雪了。”
迦叶随他看去,只见一片茫茫风雪中现出几个人影,看方向是向酒馆而来。
那几人进了屋,纷纷卸下背上的刀剑,在一张桌旁坐下。店家见他们亦是修士的打扮,不禁在心中嘀咕,这小破城今日怎的有这么多的修者光顾,面上仍是殷勤地迎了上去。
这些修者应是结伴除魔的队伍,看着都是年轻人。那领头的看向乌昙这边时,眼睛亮了一亮,朝身旁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群人都走了过来,越过迦叶向乌昙行礼:“晚辈见过玉蟾子大人。”
乌昙抬手示意不必多礼,于是他们又坐回位置上去,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迦叶与他们离得较近,将话中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几人先是感叹近日遇到魔者过于频繁了些,又说佛门刚刚普及的“能断金刚”咒可抵御魔气侵染,在作战中帮了不少忙。
有人半开玩笑道,长留山如今一定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送进“辟邪诛圣”阵的人像下饺子一样,说完之后众人却一阵沉默。
又有人开口说,有位大师在修者刚堕魔时成功将其体内魔气驱除,再将魔气消灭,如此以来既除了魔又救了人,一举两得。
结果马上被同伴反驳,毕竟完全将魔气驱除成功者是极少数,后来有一个原本被救下的人因体内残留着魔气复又堕魔而被“辟邪诛圣”正法,那位大师也因此自责而自杀。
大家都是一阵唏嘘,有人见气氛沉闷,忙不迭引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了,给你们讲讲我听来的一件怪事,听说那以酿酒闻名的青州城前些日子也遭了魔祸,虽然为祸者被修者铲除,但自那之后城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再无往昔繁盛之象,真真是邪乎!”
“不是吧?青州城中修者也不少,难道没发现什么异常?”
“嘶…这我就不清楚了,但听闻城中人也都变得怪怪的,有人想要到城里打听详情,都被他们一脸惊恐地赶走了,怪得很!”
“还有这种事……”
乌昙放下酒杯微微皱眉,迦叶见状忙起身朝那桌年轻人走去:“几位道友好,在下方才听到几位在谈论青州城之事,不知可否再详细讲讲?”
那几人抬头看他,见是方才坐在玉蟾子对面的人,面上皆是疑惑与审视,谈起青州城的那人迟疑道:“这……”
领头的那位修者视线越过迦叶,看向仍坐在座位上的玉蟾子,见那位大人手指摩挲着酒盅,目光却停留在迦叶身上,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便朝他点了点头。靈魊尛説
他心中不知为何一惊,忙向同伴道:“就给这位小兄弟讲讲罢。”
“…哦,好。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人接道,“我师兄前段日子下山,路过青州城附近,亲眼见从那座城中被赶出来的修者在讨论此事。”
“青州城魔祸已有一段时日了,城中住着不少修者,故而祸患很快被平息,仙门也未再注意此事。”
“后来不知怎的,去过青州城的人都说城里景气没落许多,城中人看外地人的眼神尤其惊恐,一到夜里更是家家紧闭门户。”
“这样一来去青州城的人变得越来越少,都说城里古怪的很。有修者听了这怪谈,便打算进入一观,看是否是有人在作怪,但事情没探查到多少,就被城主与城中人赶了出来。”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那人说完叹了口气,“我师兄说,定是之前的邪魔搞的鬼。若真是如此,那魔头也太厉害了些,竟能影响整座城的人么?”
迦叶听得一脸凝重,道谢后回到了座位上,看向对面的人:“阿昙,你也听到了,此事怎么说?”
“确实有怪异之处。”乌昙脸色也是少有的郑重,“我相信以镜莲能为,寻常邪祟难不倒他,可若城中已如那人所说出现这等怪事,为何他却一点消息都没向外界通知?”
“还有城中其他人也是如此,”迦叶道,“青州城中修者不少,仙门中却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城中根本没事,所谓古怪不过是外人臆测,二就是……整座城真的有问题。
“我们去一趟青州城。”乌昙道。
***
两人风雪兼程,赶到青州城已是傍晚。
乌昙站在城外仰望城门上的牌匾,闭眼细细感受了一番,却并未发现城中有魔气的存在。
这座城从外面看去与从前并无不同。
然而踏入城中之后,他们便发觉了不寻常的地方。
青州城虽比不上汴河城,但好歹是闻名九州的“酒城”,这一时辰往常应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现下街上却看不到几个行人,更别说两旁的店铺全都早早关门打了烊。
城中处处透露着一股沉沉的死气,让人心中很不舒服。
乌昙不由得加快了赶往镜莲家的脚步,他二人穿过数条大街小巷,乌昙却突然停下来,朝街旁一间屋子看去。
那屋中隔着门缝窥视的目光与他倏忽对视,似是受到了惊吓,忙退回了黑暗中。
乌昙眉头紧皱,刚要迈步上前,不想大门忽然打开,从屋里飞出个物什直直朝二人砸来。
两人默契躲开,迦叶定睛看去,却是一个用来筛米的筛子。
没有杀伤力的物品,但拒绝的意味十足。昙迦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得出个结论,这里的人想让他们离开。
于是乌昙停下探究的脚步,二人继续向镜莲处赶去。
“咚咚咚……”
“谁?”
“镜莲,是我。”
“吱呀——”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乌昙心中无声松了口气,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镜莲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俩:“你们俩这个时辰来找我作甚?”
乌昙到嘴边的话一下卡了壳,旁边迦叶立马接上道:“是这样的镜莲大哥,我与阿昙经过这附近,见天色不早了,便顺路来你这里借住一晚。”
“哦,哦,是这样啊。”镜莲卸下了一身防备的姿态,将原本拦在门口的手收回,道,“进来吧,还说是多大的事儿呢。”
两人跟在镜莲身后往里走,见院中静悄悄的,夜色将近,屋中竟没有点灯,莫名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迦叶小心翼翼开口道:“镜莲大哥,怎么不见阿朱夫人?”
镜莲走在前面,两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回道:“阿朱已睡下了,她这两日身体不太舒服。”
“是这样啊,抱歉。”迦叶继续试探道,“那你这几日可曾……”
却见乌昙突然一把拉住了镜莲,沉声道:“镜莲,你当真没事么?”
三人都停了脚步,院中一时只能听到交错的呼吸声。
片刻后,镜莲慢慢转过头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他身侧的一盏灯亮了起来,照见他面上的笑容:“你在说什么呢,玉蟾?我当然没事了。”
乌昙仍锁着眉,冷静道:“你若真的没事,就该知晓我二人不是恰巧路过,而是专门为了城中之事而来。”
“哦?你是想问我城里的怪事啊?”镜莲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而后无所谓地笑道,“你想多了,城里确实有怪事,但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不必大惊小怪。”镜莲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乌昙手里抽出,又在他肩头安慰似的拍了拍,“你俩居然相信别人的说辞,还特地为此跑了一趟。哈哈哈哈,这件事我记着了,以后一定经常拿出来嘲笑你们。”
迦叶面上大惊,乌昙欲言又止,镜莲一手一个拉着他俩进了屋,笑道:“得了,你们今晚在这儿歇息,明日早些离开罢,我还要去陪阿朱,便不多留了。”
迦叶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他眼睁睁地看着镜莲迈步走出了房间,还替他俩合上了房门。
“怎么办,阿昙……”他转头看向身旁之人,却发现乌昙双眼紧盯着房门,浑身上下散发着极冷的气息。
“阿昙?”迦叶试探着叫他。
“嗯。”乌昙仿佛才从梦魇中惊醒,收敛了身上的寒气,回头看着迦叶道,“我没事。”
“这城里定有古怪。”迦叶道,“可是镜莲似乎不肯告诉我们,而且…”
迦叶细细观察着乌昙的神色,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只是我觉得——镜莲大哥也很奇怪。”
“我也有同感。”乌昙闭了闭眼,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他不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查。”
“迦叶,一会儿夜深后,你留在此处观察镜莲与阿朱的动向,我去一趟城主府。”
“好,你要小心。”迦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不必担心。”乌昙眼神复又变得坚定,他像是在告诫自己,“事情总要弄清楚,再说其他。”
***
入夜,青州城城主府。
今夜无月,重重黑云遮蔽了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城主府中一片漆黑,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书房的角落里,一个蜷缩的人影正发着抖,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别过来…求求你…别来找我……”
城主双手抱着头,不时环顾四周,好似这漆黑的夜里隐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要将他拆吃入腹。
忽然,走廊上传来一阵“咯嗒、咯嗒”的脚步声,正不紧不慢地朝书房走来。
城主听到这声响,浑身抖得像筛子似的,他的声音都带了哭腔,神经质般地重复道:“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他抬头去看,却见“唰”地一声房门大开,一道人影正出现在门口。
“啊啊啊啊啊啊——”城主惊叫起来,如同看见索命的邪魔,“求你不要杀我——!!!”
“为什么呢,城主。”那人幽幽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诡异,“你在害怕什么呢?”
“我、我没有!不是我做的!求你、求求你…”城主吓得语无伦次,只是慌乱地摇头,“不要杀我……”
“那你为什么要害怕呢?你不是说你问心无愧么?”那人一步步走进书房,不断靠近城主所在的角落,他手中提着的刀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如同催命的宣告。
城主终于被折磨地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那人磕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求你饶了我吧…”
“求你不要杀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那人话中带了些奇怪的笑意,“你别害怕,毕竟…”
一瞬间凶狠的语气随着逼命的刀锋一同逼近跪地求饶的人:“…我今日来就是要取你狗命的!”
“当啷”一声刀剑相交,预料中鲜血四溅的情形并未出现,城主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只见刀剑碰撞出的光芒照亮了屋中之人的面容。
那索命之人狠声道:“你!”
来人一翻衣袖,屋中灯光渐次亮起,乌昙看向对面的人涩声道:“镜莲……”
他的话被突然扑到自己脚下的城主打断了,那人朝他不停磕头道:“大人、玉蟾子大人,请您救小人一命!请您救救我!”
乌昙不理他,只盯着镜莲手中沾血的刀问道:“镜莲,这是怎么回事?”
迦叶在屋中坐立不安了片刻,估摸着镜莲应该已经睡下,便起身摸黑出了屋。
院子里太安静了,影影绰绰地好像蛰伏着什么庞然大物,迦叶走近以灵力做照明,才发现自己心中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那些影子都是来自于院子里丛生的杂草和已经许久未剪过的树木,再往旁边看去,不少花朵也已枯萎,散乱萎靡地倒在院中。
迦叶知道这些花草一直都是阿朱最喜欢的。许是作为刀灵的原因,她总说这些花花草草也都是有灵的,她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所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仔细打理他们。
迦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快步走向镜莲与阿朱的房间,在门口感受了片刻,确定了房内空无一人。
怎么会?他二人去了哪里?镜莲为什么要撒谎?阿朱怎么样了?
迦叶心里一时间闪过数个念头,他不再犹豫,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之景倒映在他眼中,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回事?”镜莲此时的模样彻底暴露在灯光下,他面容憔悴,头发凌乱,眼下泛着乌青,与不久前判若两人,乌昙只觉得这样的他刺得自己眼睛生疼。
镜莲提起刀指向乌昙脚旁的人,恨恨道:“你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昙瞳孔皱缩,他这时才看清镜莲手中的刀,却更觉胆战心惊:“这刀…阿朱…阿朱怎么了?”
“怎么了?”镜莲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歪头疑惑地喃喃重复了一遍,“阿朱…怎么了?”
他用手轻轻抚上刀身——这把沾满鲜血的刀不是“朱颜”——他仿佛如梦初醒,面上表情似哭似笑:“你问我阿朱怎么了?”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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