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嵊伸出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太多。
昨晚和秦宣“见面”之后,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坐在别墅的小放映厅里,屏幕上播放着从前他和秦宣一起拍过的电视剧和电影。
他喝着酒,静静地思考了一整个晚上。
他这几年一直和秦宣没有联系,将自己裹在壳里,秦宣不来找他,他也不去找秦宣,自以为看得透彻、走的潇洒、没有任何狼狈。
其实只有他一个人看不清楚。
秦宣比他明白得早,明白的多。
从现在开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不能耽误。
也有很多疑点需要他从乱麻中归置出最清晰的那条线,他也不会含糊。
所以段嵊今天起得很早。
也多亏了昨晚那一场无声的会面,他终于在一片清明间找出了最不对劲的一件事。
顾景明从在《大导师》第一次出现到现在,从来不避讳——或者说,不担心他查出顾景明和秦宣有什么关系。
他询问了很多次,查了很多次,这个o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一样,明明可疑的地方很多,顾景明却那样大大咧咧地摆在那里。
而他不管怎么查,最终也只会断在同样的结局——顾景明这个人从出生到进入娱乐圈,都没有任何问题。
这或许是顾景明无所谓的原因。
可就是这样一个无所谓、完全不怕他揪出什么蛛丝马迹的人,却在乎顾盼笙箫这个账号暴露在他的面前。
——顾盼笙箫必然是关键。
今天一早,段嵊让霍书从这一刻开始,将顾盼笙箫这个账号从开始注册到现在,每一条微博发出来的时间和他当时在哪里、秦宣又在哪里一一对应,将顾盼笙箫做过的事情去过的地方彻彻底底整理出来。
随后段嵊便来了银河娱乐的公司,在安全通道旁看见了窝在角落偷偷摸摸的吴序。
也就在放开,沉默地站在门口,听到青年无谓的一声“我可是为了你向舆论妥协了一次,你要加油呀”。
理智还未发芽,段嵊便下意识迈开脚步,弯下腰,在盘腿坐着的青年面前伸出了手。
他和这个年轻的o认识不到一个月,从一开始的印象极差到后来的刮目相看,顾景明总是有让他冲动的能力。
尽管他不止一次要求自己克制。
尽管他告诫过自己要保持距离。
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说出了那句话。
青年微微仰头看着他,睫毛颤动间晃着细碎的剪影,毛茸茸的金色阳光勾勒出优美的下颚线,白皙的脖颈后侧贴着纯黑色的腺体贴,在一片灿灿金光中更惹得人神思旖旎。
他看着自己伸出的手,动作微微一顿。方才青年说出“妥协”两个字的语气仿佛还在他耳畔环绕,他的心一揪一揪的,伸出来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收回去。
还坐着的顾景明眼睁睁看着段嵊在他面前伸出手,半晌也没有收回。
他眸光一敛,微怔。
他和乌翠此刻正盘腿坐在地上,朝阳大片撒落碎金,乌翠被刺地晃了晃眼睛。
他侧着脸,仰头看着弯着腰的男人。男人伸出来的手横亘在他们当中,指缝渗透阳光,揽住时光。
乌翠怔然道:“段老师……”
顾景明的视线同段嵊的视线相撞。
大片光影照在段嵊的侧脸上,明明光影耀目,他却看的很清明。这双凌厉的双眼此刻收敛了所有的锋芒,黑瞳仿如注入晚春清风。
“你……”他喉结微动。
“起来。”段嵊仍然没动,附身抬手。
分明是肯定的语句,却丝毫没有冒犯的感觉。
顾景明下意识伸出了手。
双手交握,顾景明的掌心似乎还有些微的汗,伴随着体温的暖度。
段嵊手中用力一拉,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顾景明方才回过神来,赶忙甩开了手。
和段嵊触碰过的手微微蜷了蜷,目光凝在掌心,缓缓露出了个略微后悔的神情。
他还甩了甩手,这才把手揣回了兜里。
看着他甩手的段嵊:“……”
顾景明对段嵊的目光佯装不知,仿若未觉,轻笑了一声:“哦对,谢谢你拉我起来。”
昨晚隔着一扇门的交谈犹在眼前,今天的段嵊似乎收敛了往日盛气凌人,一晚上没见,这人似乎比昨天又内敛了一些。
也许昨晚解开心结,往前看的人不只是他。
他抬眸,目光再次和段嵊在半空中相遇,晦暗幽深,却又灿烂光明。
顾景明赶忙移开目光,转身将仍然坐在地上手足无措的乌翠拉了起来。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你放心,不论怎么样,不会有身体检查了。”
乌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顾景明却抬起手,食指轻轻搭在双唇上:“没得商量。”
小姑娘眨了眨眼,乖巧地不再出声,顾景明这才将目光移回段嵊的身上。
昨晚的秦宣已经和段嵊告别过了。
此刻他看着段嵊,双眸明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段嵊直言不讳:“听得差不多。”
“……?”
“是你的经纪人。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安全通道旁边鬼鬼祟祟的,就知道发生什么事,问了一下他你往哪里走,刚巧听到你问乌翠的话。”
顾景明:“……”鬼鬼祟祟这个词可真适合他家吴妈妈。
身旁,乌翠紧张地捏着双手,顾景明抬手扯了扯领口,低声道:“那你——”
“我说了,”男人转身,一手抄兜走在了最前头,“我带你走不妥协的那条路。”
顾景明皱了皱眉。
男人迈开几步,回头发现他还在原地,眉峰微动,嗓音低沉:“怎么了?”
“我能处理这件事的后续影响。”
段嵊挑眉:“怎么处理?让节目组宣布直播取消,等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煽动话题,在花钱花力一个个压?”
他再次迈开脚步往外走去,门口望风的寇向晨探出颗头来:“去哪?”
“去林奈办公室。”
顾景明撇了撇嘴角,完全不想迈开脚步,乌翠却轻轻推了推顾景明的手臂:“小顾哥哥……要不然,还是跟段老师去看看吧?”
他转头,小姑娘可怜巴巴却又期许的目光映入眼帘。
顾景明:“……行。”
我行我素的段大魔王已经拐出门一段距离。
顾景明身后缀着个乌翠,快步跟上前头的段嵊和寇向晨,语气略微有些别扭:“你还想怎么办?”
他自认混迹在娱乐圈多年,对这个圈子里的手段和模式都一清二楚,又因为秦宣后期流言蜚语愈发严重,他应对危机的策略比一些公关公司都要有经验。
段嵊步伐不疾不徐,“舆论起来了,就用默不作声地方式压下去——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平稳的方法。”
不会让事情变得更严重,却也不会把已经造成的负面影响消除。
是个最常使用、放弃正面回应的妥协策略。
“我并不觉得还有更好的方式,”顾景明垂眸,面容淡然,语气不卑不亢,甚至还有些自信,“昨晚侧面预热了今天的身体检查,突然的取消不管什么理由都会起到反效果。舆论效应就是不提及才是最好的冷却,与其解释,不如把一切影响降到最低,什么都不妨碍——”
“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呢?”段嵊猛地停下了脚步。
顾景明一愣。
段嵊却一字一句重重地说:“为什么要把影响降到最低,什么都不妨碍?”
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了林奈的办公室门前,宽敞的走廊上暂时没有其他来往的人影。
寇向晨似乎在忙着发各种消息,手里捧着个手机,打字个不停。乌翠在顾景明身后低着头,怯生生地什么也不敢说。
段嵊双手抄兜站在前头,略微回头看向顾景明。
黑瞳印刻着星河,眼神浸染着桀骜。
“你做了什么,别人又因为你的举动误解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我的形式作风从来都不是这样顺着事态补上应对策略。”
“与其让事态动,而我跟着事态走,在这些潮流中寻找出最圆滑最世故的路,不如让我自己……”
“当那个掌控事态的人。”
“我从不迁就话题中心,我只会让话题中心来迁就我。”
顾景明骤然抬眸。
他眼底滑过一瞬间的茫然,指尖轻动,脚步微滞。
“……掌控事态的人?”
段嵊已然抬手,不轻不重地敲响了林奈办公室的门。
几个小时后。
四月十四日,正值周三,正午的时刻还未来临,车水马龙的城市在繁华中过度着疲惫。
本来准备着《大导师》拍摄前直播的直播间突然关闭。
官方只是在直播间挂了一句“使用了符合规制的抑制信息素器材,不再做多余的身体检查,原定直播取消,望见谅”。
背后等待的人似乎在涌动的网络数据中笑了笑,露出狰狞的獠牙。
可下一刻,这些尖刻地攻击着顾景明的话语却被淹没在了新的话题中。
信息素紊乱症呐喊接力
话题里,挂在最上头、热度最高的微博,正是段嵊工作室最新发出的一条段嵊个人录制的小视频。
段嵊工作室:“信息素紊乱症呐喊接力生命是平等的,一切的疾病和磨难都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价值的阻碍。皮囊浮于表面,灵魂深刻珍贵。我是段嵊,我为信息素紊乱症发声,愿被病痛折磨的不幸的人能够在未来被温柔以待。[视频]”
视频里,俊朗的alpha换上了和昨日顾景明讲解信息素紊乱症的穿着差不多款式的浅灰色衬衫,胸口别着一条象征着病痛的浅色色带,语调肃穆地朗读者信息素紊乱症的基本信息。
最后,男人轻笑一声,比了比自己胸口的丝带,嗓音低沉:“愿被病痛折磨的不幸的人能够在未来被温柔以待。”
几分钟后,参与《大导师》制作的剩余九名导师和学员——包括顾景明在内——全都一一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微博内容,录制了一模一样的视频。
顾景明:“……我是顾景明,我为信息素紊乱症发声,愿被病痛折磨的……”
荀安:“……我是荀安,我为信息素紊乱症发声,愿被病痛折磨的……”
谭杨:“……我是谭杨,我为信息素紊乱症发声,愿被病痛折磨的……”
“……”
不同的面容,不同的身影,相同的话语,相同的浅色丝带。
几十分钟后,话题里每一秒的刷新,都多出新的发声视频:普通人、相关话题博主、患病者……
两个小时后,娱乐圈各线艺人纷纷加入发声接力。
所有浑水摸鱼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大潮流下的接力冲刷了一切相反的言论,背后出手的团队和顾景明之间的“小打小闹”在这一刻显得无足轻重。
顾景明刷着手机,看着眼前热度瞬间爆炸的接力话题,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从不迁就话题中心,我只会让话题中心来迁就我。”
身旁,乌翠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好几个普通人拍摄的发声视频,看着视频里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笑着念完发声台词,这才关上屏幕将手机缓缓揣入口袋中。
她抬手,小心翼翼地将顾景明还挂在胸口的浅色丝带卸了下来,捧在手中。
少女微微笑了笑,明亮的双眸闪动着皎洁的光,眼底倒映出丝带的影子。
“小顾哥哥,”她低声说,“有时候偶像真的可以撬动一个人的人生。一句话、一个视频、一个笑容,只要他是对的,只要坚信他是对的,就能有一条追光的路。”
顾景明默然。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触碰在乌翠捧在手中的丝带上,将丝带拿起,郑重地揣入口袋中,这才轻笑了一声,转身慢步来到了段嵊的面前。
男人眸光一动,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道:“不用谢——”
“段前辈,”顾景明掏出钱包,“这次的公关费多少钱,我们结清一下。按照时薪算还是按照一整套应对方案算?”
段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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