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VIP] 恩师(一)


    邹清许和梁文正之前闹得不愉快, 以至于邹清许好久没有踏进梁府的大门。邹清许和梁文正有小别扭,苦了梁君宗,他不能看着两人维持这种尴尬的关系, 于是梁君宗当中间人,邀请邹清许到家里吃饭。


    邹清许扭扭捏捏,顾虑很多,梁君宗略带失望地说出自己即将过生日,希望一家人能和和睦睦地一起吃顿饭。


    邹清许将梁君宗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


    这下, 他不得不去了。


    梁文正对邹清许依旧没有好脸色,邹清许作为晚辈, 哄着梁文正好好吃饭,邹清许看开了,梁文正的为人令人敬佩, 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大不了邹清许自己多上点心,真正的强者从不强迫他人改变,而是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三个人终于开始好好吃一顿饭, 邹清许正吃着饭,管家匆匆进屋说门外有人求见,来人是正六品的右春坊右中允陈宝振,他是梁文正的学生,今天他仓惶来找梁文正, 是为自己的哥哥陈宝盛求情。


    陈宝盛是丰州知府, 丰州今年发了大洪水, 别处的知府提前得到消息后, 不少人仓惶出逃,陈宝盛得到消息后, 为了稳住民心,他对百姓们保证,自己会一直和他们站在一起,同生共死。


    陈宝盛决定留下来,他召集人员研究讨论,只要大堤可以正常运转,丰州就问题不大,但大堤年久失修,岌岌可危,陈宝盛当机立断,他赶往丰州的军营,请求禁军帮忙。陈宝盛知道此举犯了忌讳,但他只能出此下策,虽说禁军只听从中央的调遣,然而情况紧急,陈宝盛匆匆前往驻地,索性禁军统领是个拎得清的人,犹豫片刻后以百姓为重,调拨了数百禁军,去抗洪前线帮忙重新巩固大堤。


    长堤被加固后,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洪水汹涌袭来的时候,周边别的地方遭了殃,只有丰州没有受灾,百姓对陈知府赞不绝口,陈宝盛一下子声名鹊起,可人怕出名猪怕壮,陈宝盛为民干了一件好事,反而引起了朝中某些人的嫉妒。


    有人告发他乱调禁军,弹劾的人中陆党是主力,梁文正听说此事之后,极为愤懑,他二话不说,答应陈宝振为他的兄长求情。


    起初邹清许并没有将此当一回事。


    陈宝盛的事但凡让正常人判断,都会对他感到钦佩,除了某些伤害到他们利益的红眼病,这件事一旦闹大,舆论对红眼病们将更加不利。


    邹清许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红眼病这种生物,陈宝盛敢做的事,那些人能做到吗?


    已经见识了太多风雨的梁文正告诉他,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人性的善没有上限,人性的恶则没有下限,放平心态,做好自己。


    以梁文正为首的清流竭力保陈宝盛,清流和陆党的对抗仿佛找到了着力点,逐渐白热化,谢止松书房里,谢止松问沈时钊:“听说你上书为陈宝盛求情了?”


    沈时钊:“陈宝盛得民心,孰是孰非很明显,皇上不会是非不分,陆党这次纯粹在乱搞。”


    谢止松笑:“皇上不会是非不分?他不用分是非,是非就是他定的。”


    沈时钊心里忽然一动,仿佛被人不痛不痒的打了一拳,他抬头看谢止松,沈时钊摸不清谢止松的心思,到目前为止,谢止松在这件事上一直保持中立,没有发表任何想法,沈时钊说:“义父,陈宝盛没有错,何况他是陆党反对的人,我们应该拉他一次。”


    谢止松闭上眼睛慢悠悠打了一个哈欠,“我们和陆党是死对头没错,但无论做什么事,要以自我的安危为第一要义,陈宝盛没错吗?禁军只能中央调遣他会不知道吗?你难道忘了曾经的公孙越?皇上对私兵不能容忍,对这种事情难道能容忍吗?”


    沈时钊终于明白,原来谢止松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怪不得这次如此谨慎和沉稳。


    沈时钊沉思半天,说:“陈宝盛做的事和公孙越做的事没有可比性,陈宝盛为民请命,是英雄。”


    谢止松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沈时钊,眼里充满了惊疑,甚至还有一丝陌生,沈时钊的脸部轮廓在阳光照耀下格外深刻,他的长相带着锋利的攻击性,平日里习惯了冷漠,连眼神都是冰的,谢止松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半天,说:“无论如何,说话做事稳妥为上,你以后做事也要更谨慎一些,最近你来我书房的频率低了,以后常来,我也能多教你一些东西。”


    “时钊明白。”沈时钊微微低头,他最近确实很少和谢止松汇报朝事,谢止松这么说,其实是在点他,让他以后多汇报,沈时钊听出来了。


    不知为何,沈时钊为陈宝盛上书求情的消息进了邹清许耳朵里,邹清许常在泰王府里陪读,泰王潜心读书,和邹清许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践行韬光养晦的策略,他这段时间很少正面参与朝事,每天学习、看书、吃瓜、看戏。


    相比起锦王,尽管泰王弱势太多,既不受宠,在朝中也无人帮扶,自身还有点小毛病,但邹清许明白,泰王做事时起码会为大徐和百姓考虑。


    曾经他只把泰王当做自己的人脉和可以利用的对象,但现在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已经被绑到一起。


    泰王:“没想到沈时钊竟然会为陈宝盛求情。”


    邹清许放下一本书,他现在学得比泰王都猛,王爷的书他随便看,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他对史书还是感兴趣的,大概是因为历史总在不断的循环,他说:“谢党肯定要和陆党对着干,可以理解。”


    泰王摇了摇头:“可是谢止松没有上书,除了沈时钊以外,谢党的其他人也没怎么上书,起码谢止松最看重的那几个人没有为陈宝盛求情。”


    邹清许忽然怔住了。


    他知道泰王的意思,求情不是谢止松的主意,是沈时钊自己的主意,沈时钊貌似单独行动了一次。


    邹清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沈时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温情的一面,搞不好是糖衣炮弹,他把自己刚刚看完的书递给泰王,“这本书王爷可以看看。”


    朝中大多数官员都为陈宝盛说话,但陆党认准了不想让陈宝盛全身而退,他们故意在荣庆帝面前颠倒黑白,编造是非,荣庆帝这几天的心思都在造宫殿上,自然对这事没怎么上心,他听信谗言,直接将陈宝盛赐死。


    防御洪水的法子有那么多,陈宝盛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条呢?


    圣旨一下,朝堂上上下下一片哗然。


    消息出来的时候,正值春夏交替之际,梁文正一下子病倒了。


    此时无论再做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荣庆帝下令之后去西山游玩,而行刑的日期在他回来之前。


    陈宝盛斩首那天,全城百姓为他送行,他们一度想要冲破官兵的封锁,将他救出。


    陈宝盛倒是看得开,他是为天下苍生而死,他相信后世和后人会给他一个公允的评价,他问心无愧,坦然赴死。


    陈宝盛死后,各地都为他哀悼。


    洪水一来便逃跑的知府活得潇洒悠闲,被他们抛弃的百姓被淹了家园,死伤众多,留下来与百姓共患难的陈宝盛却被斩首,贪官和不干实事的官员尺位素餐,真正干实事的官员甚至把命都赔了进去,群情激愤,义气激发。


    荣庆帝回宫之后,舆论的翻江倒海才让他意识到杀错了人,但皇家的命令一旦下达,开弓没有回头箭,翻案只能显得皇帝无能,荣庆帝只好冷处理此事,把锅算在陆党的头上。


    鉴于没有翻案,百官们虽然痛惜陈宝盛的遭遇,却很少有人敢公开露面帮忙处理后事,陈宝盛身上还背负着罪名,此举无异于公开和荣庆帝唱反调,只有少数几个人敢出面为其收尸,并帮忙操办丧事。


    梁文正和刑部主事以及其他两位知府帮忙处理了后事,并为其遗孀遗孤购置田地,确保他们能安然度过后半辈子的生活,此事在民间和朝野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陆党向来还有点气节,但这次的事让梁文正终于意识到陆党的不择手段本质上和谢党无异,他们处理问题老练无情,只考虑自身利益,丑态尽显。


    朝廷大片大片的烂掉了。


    梁文正内心悲凉,他正为天下社稷担心时,自己身上的麻烦也来了。


    陆党像疯狗,逮谁咬谁。


    他们上书举报梁文正在荣庆帝的某位孩子夭折时,不但不伤心,还在那时写诗庆祝,喜悦之意溢于言表。荣庆帝少子,在儿女问题方面分外敏感,有人在他耳边这么一吹风,他即刻大发雷霆。


    一池水本就不平静,这下被搅得更浑了。


    邹清许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当初梁文正重返朝堂的时候,他隐隐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第32章 [VIP] 恩师(二)


    梁文正的事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全看怎么理解,他写的诗文字里行间兴高采烈, 是因为求雨成功,那年遇到大旱,千里灾黄,百姓们苦不堪言,他们能否吃上饭全靠老天爷心情, 梁文正潜心求雨,终于天降甘霖。


    可惜日子不凑巧, 刚好遇上皇子夭折的日子。


    梁文正本意是为了庆祝求雨成功,与皇子没有任何关系,再者说, 他写诗的时候并不知道皇子夭折,只是恰巧这篇诗文被保留下来,后面才知道与皇子不幸夭折的日子是同一天。


    梁文正不断上书为自己辩解,声称有人污蔑, 然而荣庆帝勃然大怒,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荣庆帝对梁文正的不满由来已久,他以为自己复用梁文正,梁文正最起码应该懂得知恩图报,但实际上, 梁文正丝毫不知分寸, 依旧成天和他对着干, 荣庆帝感觉自己的付出丝毫没有收获, 反而让自己徒增不少烦忧。


    他早想让梁文正下台,或早或晚, 这次的事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起初荣庆帝虽然不喜欢梁文正,但并不怀疑梁文正的忠心,这次的事却让他开始怀疑梁文正的忠心。


    梁文正平日里得罪了太多人,消息传出来之后,想报复他的人成群结队在荣庆帝耳旁吹风,以至于让荣庆帝对梁文正的印象更加恶化。


    荣庆帝一度生出杀心。


    一件东西哪怕是白的,说它是黑色的人多了,会让人真的以为它是黑的。


    所有为梁文正上书的人都被荣庆帝拒绝接见,言辞激烈的清流甚至被他认定为梁文正的同党,梁文正还没有被处置,同党先被处置了,直接被降职停职。


    朝中一片血雨腥风,一时间人心惶惶,众人纷纷求自保,不再敢为梁文正上疏申辩。


    梁君宗四处奔走,收效甚微。


    邹清许先去求了泰王,泰王坐在书斋里,显得左右为难。


    天儿越来越热了,泰王换上轻薄的衣物,上好的绸缎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直晃邹清许的眼睛,泰王说:“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无论是谁前去求情都不讨好,反而会加重父皇的怒气,不如先静观其变,观察一段时间,等父皇怒气消了些,再做打算。我想想办法,看有没有人愿意出面。”


    邹清许看着坐在光影里的泰王,忽然发觉自己的冒失。


    人总是病急之下乱投医,直到这一刻,邹清许才发觉此事敏感,泰王不能轻易出面。


    事关另一位皇子,泰王在这件事中,最好不要说话。


    邹清许忙行礼道:“请王爷恕罪,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为了救老师,我急火攻心,考虑欠妥。”


    泰王起身扶他:“你重情重义,没有任何错。”


    邹清许抬头那一刻,看到泰王眼里晶亮的光,像深邃的琥珀。


    从古至今,人们对恩师总是有别样的情怀,在不计其数的歌颂中,甚至有人将他们与父亲相提并论。


    泰王理解邹清许,也懂他的难处,只是,人在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邹清许离开泰王府后,事已至此,只剩最后一个地方,他还能去搏一搏。


    邹清许在沈府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沈时钊对他的来访不意外,他在院子里给花浇水时,刚好听到家仆来报,邹清许来了。


    沈时钊放下水壶,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到邹清许后,开门见山地说:“你应该知道,这次我帮不了你。”


    邹清许一怔,他站在檐下,似乎诧异,又似乎早已料到,他放缓神色,“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五月天暖,外面微风习习,带一点若有若无的凉意,惬意得很,邹清许进入他熟悉的厅堂,坐下来后对沈时钊说:“我知道现在的形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你是我,现在会怎么办?”


    沈时钊听闻,有些诧异,邹清许求他不成,竟问他取经。


    可眼下的形势实在黑暗,极不明朗。


    沈时钊侧耳倾听,一双漂亮的眼睛在茶汤升起的雾气中朦胧不清,他喝了一口茶:“说实话,皇上动了大怒,现在连我义父也帮不了你,当然,他不会趟这趟浑水。”


    窗外忽然涌来一阵风,沈时钊刚提及谢止松,长煜在门外禀报:“谢大人来了。”


    邹清许吓了一跳。


    邹清许如临大敌,他还没有在私下的场合中见过谢止松,他轻声问沈时钊:“他怎么会来?”


    沈时钊看上去也有些不自然,他说:“我也没有想过他会来。”


    邹清许着急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两个人一对视,电光火石间,邹清许选择藏起来,在沈时钊回答之前,他先发制人:“我躲哪里?”


    沈时钊还没来得及开口,邹清许再次提前行动,他闪身藏到了屏风后面。


    沈时钊抿了抿嘴,神情无语呆滞,此时,谢止松进来了。


    长煜领着谢止松在院落中观赏栽种的鲜花,沈时钊出门去迎,谢止松看见他,问:“听说这些花都是你要种的?怎么突然想养这些东西?”


    沈时钊跟在谢止松身边解释:“我总觉得院子里太空了,栽上东西好看些。”


    谢止松背着手缓缓上了台阶,视线将整个院落一扫而尽:“百花争妍,不错。”


    沈时钊瞧着谢止松的脸色,问:“义父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府上?”


    “最近朝廷里事儿多,我在外面躲躲。”谢止松看上去神态颇为放松,心情应该不错,他接着说:“好久没来你府上了,让厨子做顿饭吧。”


    最近陆党和清流的领袖接二连三有了大麻烦,唯独谢党这边风景独好,谢止松隔岸观火,悠然自得。


    长煜去吩咐后厨,沈时钊将谢止松迎进正厅。


    谢止松刚一落座,看见桌边的茶杯。


    桌上总共摆着两个杯子,茶杯里的水还是热的,冒着热气,水量还剩一半,被人喝过。


    “时钊,府里有客人吗?”谢止松盯着茶杯问。


    屏风后面的邹清许一哆嗦。


    糟糕,他竟然忘记把茶杯顺走了。


    四周寂静,落针可闻,沈时钊朝屏风处看一眼,“对,有客人。”


    邹清许:“”


    邹清许对沈时钊表示相当无语,沈时钊不愧是谢止松的干儿子,他在谢止松面前唯命是从,嘴脸相当可恶。


    出卖他,根本不带犹豫的。


    “客人呢?”谢止松睁大眼睛,来了兴趣。


    屏风后面的邹清许叹一口气,他被出卖了,于是他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看到谢止松,邹清许行礼:“参见谢大人。”


    谢止松一眨不眨地看着邹清许,又看看沈时钊,而后摆正身体,收回视线,问沈时钊:“客人怎么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沈时钊正欲张口,邹清许接过话头:“下官刚刚去方便了一下。”


    邹清许说完,深深看了沈时钊一眼,目光相接,哀怨很多。


    他很担心沈时钊全盘托出他们今日聊的事情。


    谢止松点点头,似笑非笑,明明看上去慈眉善目,却莫名让人背后发寒,“看来你俩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沈时钊亲自给谢止松倒水,“同为臣子,没什么特别的。”


    邹清许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像个吉祥物,长煜进来禀报说可以开饭了,邹清许抓住这个机会想溜,谢止松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吃饭。”


    邹清许立马腿软了。


    他连连拒绝,谢止松面色稍有不悦,“怎么,不卖老夫这个面子?”


    邹清许不敢,他算哪根葱,敢拒绝当朝首辅发送的约饭邀请。


    不大的桌子上,摆着八个菜,谢止松坐在主位,目光不时从邹清许脸上滑过:“你的名字我早已耳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邹清许从谢止松的神色中看出尽管他已经老了,脑子还活泼的转着,眼睛里的精明像光一样漫出来,眼前的人道貌岸然,人人尊称他一声谢大人,但他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所犯罪孽下十八层地狱都洗不清。


    可是,今日他来沈府,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梁文正。


    为了梁文正,他不仅要忍耐,还要卑躬屈膝地替梁文正说好话。


    邹清许端起杯子先敬了一杯:“我为恩师梁文正的事情而来。”


    谢止松微微抬起嘴角,他看着邹清许的酒杯,“满了?”


    沈时钊一愣:“今日的饭局比较轻松,我没有让下人备酒。”


    邹清许见状,让长煜去拿酒,他对谢止松说:“谢大人应该清楚,梁大人向来一心为国。”


    谢止松看酒到位,睨了一眼:“人的痛苦和不幸全来源于贪念,有些人能承受这些痛苦,但有些人承受不了。”


    此时,上好的陈酿被搬上桌,邹清许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梁文正如果能舍弃权力,原本可以在家安享晚年,不至于落得今日之下场。”


    谢止松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穿透密林飘来,笃定而沉稳,此事尚未定论,他已经看到了结局。


    邹清许又喝了一杯,一口见底。


    两杯烈酒进肚,邹清许胃里火烧火燎,他脸上冒红,脑子逐渐转得越来越慢。


    沈时钊不时看他,一言不发。


    恍惚间,他听到谢止松的声音:“你们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大事小事都是天子一念之间的事。”


    谢止松的这句话说完,邹清许的意识彻底涣散,一头倒在了桌子上。


    谢止松的目光终于落了下来,不声不响地打量他。


    第33章 [VIP] 恩师(三)


    邹清许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谢止松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叠在清冷冷的月光上面。


    “就是这个人,总给我们找麻烦吗?”谢止松像在自言自语, 又像在问沈时钊。


    可能谢止松也没想到邹清许竟然这么不禁喝,喝了几杯便倒下了。


    朝中风云变幻,谢止松总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作棋盘,他抽丝剥茧般层层拨开迷雾,无法相信神秘面纱下的人是名不见经传的邹清许。


    沈时钊也看着倒在桌上的人, 邹清许醉醺醺的,嘴里喃喃自语, 不知在嘟囔什么,沈时钊无话可说,移开视线。


    明月高悬, 窗外树影婆娑,谢止松拿起酒杯喝了两口,脸色逐渐发暗,他的声音又沉又冷:“把他除掉有困难吗?”


    沈时钊抬起头。


    谢止松动了杀心。


    谢止松平日里最不能容忍被挑衅和被玩弄, 邹清许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他好事,实在让人心烦意乱。


    沈时钊目光在地上画了个圈,说:“邹清许是梁文正的爱徒,现在他还频繁的进出泰王府,他身后站着朝中出名的大儒和一位王爷, 我们不能贸然行事。”


    谢止松上了年纪, 他听闻闭上眼睛, 思忖半天后什么都没说, 他今天也喝了点小酒,脑子里昏昏沉沉, 开口对沈时钊说:“我先回去了,你想想,看能不能让他成为我们的人。”


    外面一片漆黑,月亮躲在云层后,出屋伸手不见五指。


    沈时钊找人把谢止松送回谢府,谢止松一走后,屋子里立马安静了。


    邹清许躺在桌上的一片狼藉中,满身酒气,睡得不省人事。


    沈时钊抬手摸了摸眉心,感到棘手。


    现在这个点,让邹清许自己一个人回去不现实,他家里也没有人把他领走,想来想去,只能让他先住在府里。


    沈时钊把邹清许往后院的厢房领去。


    他走到邹清许身边,居高临下地伸出手,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摆正邹清许的脸,让他面朝自己,观察他是否残存一丝理智。


    邹清许趴在桌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清澈灵动,酒气熏染出一丝魅惑。


    “沈时钊,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邹清许说。


    沈时钊站着,俯视桌上的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睫毛闪了闪,两人离得其实并不远,只是邹清许趴着,眼里的沈时钊模模糊糊,像水里的月亮。


    他伸手去捞。


    邹清许随手一晃,没想到真的捞到了什么东西。


    他抓住了沈时钊的一只手。


    温热的触感,细腻的皮肤,柔软而有力。


    邹清许紧紧抓住那只手。


    不是他在捞月亮,而是月亮在捞他。


    沈时钊费力地把邹清许拉起来,邹清许看着清瘦,却沉如重物,尤其是醉酒失去理智后。沈时钊费劲把他拉起来,邹清许一下子跌入他怀中,或者说,扑进他怀中。


    酒气铺天盖地弥漫开来。


    沈时钊一下子僵住了。


    邹清许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两人几乎面对面贴近,沈时钊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悬在半空。


    邹清许忽然问:“你是谁?”


    耳边一阵酥麻,沈时钊:“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邹清许一激灵,近距离观察着沈时钊的脸,他眨了眨眼,慌忙从沈时钊身上离开:“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邹清许退后两步,被控住的沈时钊仿佛忽然学会呼吸和喘气,背后竟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走吧。”沈时钊轻轻吹了一口气。


    邹清许明明傻乎乎的,但仍谨慎地问:“去哪里?”


    沈时钊:“你晚上不休息吗?去睡觉。”


    邹清许跟着沈时钊慢慢往前走,“这里是哪里?我们去哪里睡觉?”


    沈时钊不太想回答这些弱智问题,他简短一答:“我家。”


    “你家?”邹清许停下了,“这里难道不是我家?”


    沈时钊看了一眼硕大的庭院,高耸的屋檐,顿觉可笑:“这里怎么可能是你家呢?”


    邹清许看了一眼院子,这成片的土房,嫌弃地说:“破破烂烂的,确实不可能是我家。”


    他家应该有沙发,有光洁的木地板,有铺满墙纸和瓷砖的白墙。


    沈时钊:“”


    沈时钊在前面回头催促邹清许:“快走,停下来干什么?”


    邹清许在后面小心挪步,看上去像个傻子,沈时钊回头一看,忽然放慢脚步,和邹清许在院子里慢慢走。


    沈时钊慢下来以后,邹清许走得更慢,沈时钊偏头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邹清许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沈时钊:“你和你不喜欢的人交朋友,是为了什么?”


    邹清许脱口而出:“为了报仇。”


    沈时钊停了下来:“报什么仇?”


    邹清许咬牙切齿:“杀父之仇。”


    沈时钊一怔,不说话了。


    晚上夜风微凉,轻风从他们身边经过,邹清许在身后嘟嘟囔囔,沉默半晌后,沈时钊再次开口:“你要找谁报仇?”


    邹清许:“张建诚,曹延舟,陆嘉,谢止松,还有谁来着?”


    沈时钊彻底沉默了。


    邹清许脸上红扑扑的,在夜风的清洗下身上的酒气散开,他信誓旦旦:“这些坏人一个都跑不了。”


    “沈时钊是坏人吗?”沈时钊忽然问。


    “是。”


    沈时钊神色动容:“你讨厌他吗?”


    “讨厌。”


    “为什么讨厌?”


    “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酒鬼跌跌撞撞地走着,可能是有效聊天,也可能是无效聊天,沈时钊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带着邹清许走到后院的厢房,邹清许一路嘟囔,像个傻子,沈时钊把他领进门后,他脚底一滑,一个平地摔直接往床上摔去,还下意识去抓沈时钊。


    他把沈时钊也带到了床上。


    两个人咚的一声倒在床上,邹清许闷哼一声,拍着沈时钊的背,“你怎么压我!”


    沈时钊脸色有点臭,他缓缓起身,生无可恋地说:“我没有压你,是你把我拉下来的。”


    邹清许皱眉:“你躺在我床上干什么,你该不会是梁君宗吧?”


    他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身体尽力往后仰,满身酒气地说:“咱俩不可能。”


    沈时钊压着小腹的痛意,眼睛微微睁圆,欲言又止。


    邹清许:“别过来。”


    沈时钊:“你看清楚,我不是梁君宗。”


    “你不是梁君宗。”邹清许抓住他的衣袖,“你是沈时钊。”


    邹清许眨了眨眼,自言自语:“沈时钊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时钊:“”


    邹清许忽然扑了过去,把沈时钊按在床上揍。


    沈时钊?当然要把他揍一顿!


    论打架邹清许貌似不是沈时钊的对手,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们穿着一身厚厚的衣服,很快在紧窄狭小的空间中激出一身热汗。邹清许喝醉了,脑子不清醒,身上也没力气,沈时钊轻松将他制服,气得邹清许在沈时钊手上咬了一口。


    沈时钊一掌要劈在邹清许身上。


    可这一掌快落到邹清许后脑勺上的时候,沈时钊的手悬在半空。


    他终究没有下手。


    沈时钊强忍痛意,邹清许死死抓着他的手,但很快,邹清许睡了过去,毫无知觉。


    沈时钊谢天谢地,艰难抽出他的手,他看着邹清许的睡颜盯了半天后,将一旁的毯子扔在邹清许身上。


    厢房里一夜风平浪静。


    第二天一大早,邹清许醒来,他头痛欲裂,酒果然不是好东西,邹清许浑浑噩噩的起床穿衣,想不起昨晚发生的事。


    他揉着脑袋往外走,走到大厅后撞见了沈时钊。


    邹清许宛若做了亏心事,眼神飘忽,心虚地说:“昨晚我喝多了。”


    沈时钊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以后少喝酒。”


    邹清许一听心里更慌了:“我感觉我酒品不好,我喝醉后没撒酒疯吧?今天早上醒来,很多事情我记不清了。”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的眼睛,曾经漆黑的眼珠现在变成浅淡的颜色,可能因为映了晨光,整个人披上一层柔和的色调,他漠然地说:“没有。”


    邹清许松一口气,正要告辞,忽然看见沈时钊的左手不太对劲。


    他好奇地问:“沈大人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沈时钊忙把手藏在身后,“不碍事,一点小意外。”


    邹清许假模假样关心:“手很重要,好好保养。”


    邹清许离开沈府,脑袋依旧昏昏沉沉,他回家补觉,还是家里睡着舒服,回到家后,他刚趟在床上,回忆翻涌而来。


    沈时钊的手,好像和他有关。


    他们在床上打来打去,他抓住沈时钊的手嗷呜了一口。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床上打架,他想不起来。


    幸好他们在床上打架,而不是干别的。


    一时间,邹清许尴尬到只愿长醉不复醒。


    醒酒醒得差不多之后,邹清许决定去一趟梁府。局势错综复杂,有些事的利弊他必须要和梁文正掰扯掰扯。


    邹清许独自前往梁府,刚走到拐角,他忽然觉得整条街的气氛有些萧索,和平时不太一样。


    前几天是大晴天,今天的天是阴的。


    乌云沉沉压在头顶,好似压在心头。


    邹清许看到了梁府的大门,与此同时,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府里传了出来。


    邹清许心一紧,快走几步走了过去。


    第34章 [VIP] 恩师(四)


    邹清许急忙冲进去, 只见从院落,到厅堂,家奴们全在哭。


    有人动静大, 有人动静小,梁府笼罩在一片悲伤哀怨的氛围中。


    邹清许的双腿忽然像灌了铅,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不敢上前。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去,看到梁君宗跪在床边, 放声悲哭。


    邹清许不敢相信,他挪到床边半跪下来, 挨在梁君宗旁边,问:“老师怎么了?”


    梁君宗闭上眼睛,抓着梁文正还有余温的手, 没有回话。


    邹清许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除了嘴唇已经没有血色,仿佛还在睡梦中,只不过他睡得并不踏实, 眉头还是紧皱的.


    吴贵带圣旨到了梁府。


    几个月前,吴贵对梁文正宣布了朝廷打算重新任用他的好消息,几个月后,荣庆帝感念梁文正为大徐做的贡献,然而他的罪责同样不可饶恕, 荣庆帝让他回乡, 梁文正知道, 这一次远离盛平, 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荣庆帝给过他一次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


    梁文正听到这个消息后, 长跪不起,再三问吴贵: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的神智似乎已经不再清明,眼里因熬夜布满血丝。他心里憋屈,内心的压力极大,梁文正最近睡眠质量奇差,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三天加起来也睡不了几个时辰。


    梁文正先为陈宝盛的事情操心,后来又为自己的事情操心,悲愤交加,他实在想不明白,朝中现在为何会黑暗到如此地步。


    吴贵只是来送话的,活到这把年纪,见的事情多了,他心里难以泛起太大的波澜,他说:“朝堂里浮浮沉沉很是常见,事情已成定局,梁大人快起来吧。”


    作为荣庆帝的近侍,吴贵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稳沉,他对梁文正既不亲近,也不疏远,但这次多少带些见最后一次面的基调。


    吴贵的政治敏锐度极高,他知道,梁文正再也不可能被复用了。


    梁文正晃悠悠站起来,对他而言,这样的朝廷,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为官了。


    天子是非不分,朝廷昏天暗地,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朝代的至暗时刻,也听到了这个朝代的悲歌。


    吴贵走后,梁君宗上前扶他坐到软榻上,梁文正忽然想到他刚到盛平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想到自己刚为官的时候,以笔为戈,以纸为戎,英姿勃发,立志大展宏图,实现自己的抱负。


    可如今,他连一个全心全意为民做主的父母官都保不住,陈宝盛的死让他彻底对朝堂失去了信心。而他起起落落,一心为大徐,终究还要背负罪名被一脚踢开。


    他忽然吐了一口鲜血。


    梁文正气急身亡。


    耳旁的各种哭声淹没了邹清许,他不知不觉落下两行沉默的清泪。往日种种在眼前浮现,和此情此景交叠在一起。


    邹清许泣不成声。


    没有人想到梁文正会因此气急身亡,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梁文正死后,朝中一时间大兴冤狱,陆党为了防止清流再次凝聚成一团被荣庆帝重用,东山再起,趁此机会大肆打压清流,两也看准这个时机,互相整肃内部,清理对方的党羽,梁文正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此混乱之际,被牵连到的人数不胜数。


    不少人为梁文正鸣不平,上书请求为其申冤,彻查挑唆冤枉梁文正的官员,并给其风光大葬。


    陆党立马对梁文正的亲友展开报复,以至于过了一段时间,没人再敢提及此事。


    梁君宗为梁文正简单办了一场丧事,他知道父亲喜欢低调,请的人大多也是梁文正身前的好友和学生,邹清许同他一起操办,梁君宗这几日对他一直很冷漠,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之后,梁府一下子空了大半,只留他们两个人,待在梁文正曾经的书房里。


    两个人穿着丧服,坐在梁文正曾经的书台前,邹清许安慰梁君宗:“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事情已成定局,节哀顺变。”


    梁君宗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好不容易开口:“你知道吗?父亲去世前一天,还说他觉得你非常可惜。”


    邹清许眼前一片迷蒙,问:“可惜吗?”


    梁君宗:“当我们为父亲奔走求情的时候,你在做什么?盛平人尽皆知,你在沈府同谢止松和沈时钊喝酒,你趋炎附势,揣摩迎合谢党的心意,一味讨好,百官都知你和沈时钊关系非同一般,你是清流吗?你早已成了谢党的一员了吧。”


    梁君宗火气极大,但他的面容和声音却都平静,越是死水般的平静,越让邹清许觉得蚀骨的凄凉。


    邹清许解释:“我假意配合谢党,是为了老师没有完成的事业,我和沈时钊的交情不会长久,不过镜花水月一场虚幻,现在局势千变万化,我们要学会明哲保身,伺机而动。”


    “明哲保身吗?”梁君宗难得笑了笑,沉默不语。


    后来,梁君宗再也没有主动找过邹清许。


    梁君宗和邹清许断了联系。


    梁文正去世后,民间一片悲痛,他在位的这些年,声名鹊起,为大徐培养了数不清的栋梁之材,发掘了不少有才学的人,他的仕途之路蜿蜒坎坷,但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遍布各地。民间都知这位老先生的风骨,纷纷为他哀悼,他各地的学生们也纷纷为他撰写祭文和墓志。


    荣庆帝听闻此事后冷静下来,梁文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他撤销了梁文正的罪名,也挽回了自己的声名,为了表达对一代名儒的哀思,荣庆帝宣布休朝一日。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荣庆帝总归做了一些什么,告慰梁文正在天之灵。


    贺朝再次见到邹清许,离梁文正去世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贺朝来到邹清许家,邹清许正在屋里练字,他书架上的书摆放的整整齐齐,室内井然有序,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扫除,连他整个人都像焕然一新。


    邹清许依旧穿着那身青衫,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打扮,但贺朝总觉得他哪里变了,但他说不出来。


    邹清许见贺朝到访,收拾好纸笔,同他一起在院中乘凉。


    六月的天,已经很热了,邹清许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一颗核桃树,他和贺朝坐在核桃树下乘凉喝茶。


    贺朝不敢看外面的太阳,他眯着眼睛说:“听说你和梁君宗掰了。”


    “是吗。”邹清许淡淡地回,他的眼眸缓慢转动,目光虚虚飘在半空。


    贺朝小心翼翼地问:“他之前不是找你找得可勤快了吗?”


    贺朝对梁君宗和邹清许那档子风花雪月的事儿多少知道一点,他本以为梁君宗能爱慕邹清许到地老天荒。


    邹清许顿了一下后说:“自从老师去世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去梁府时,他刻意回避和不见我,他大概真心对我恨之入骨,想和我一刀两断。”


    贺朝叹了一口气:“一来他太过哀伤,二来他觉得你背叛了梁大人和清流的信仰。不怨他,百官中都在传你和沈时钊走得近,你俩的谣言多如牛毛,有人还说陆党彻底把清流推向了谢党。”


    邹清许拉了拉嘴角,但眼里没有一点笑意,他转头看着贺朝:“你觉得是真的吗?”


    贺朝:“我当然相信你,但你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或许这叫能屈能伸?但曾经的邹清许应该是慷慨就义那种类型。”


    对,你说的没错,曾经的他确实就义了。


    邹清许在心里认同贺朝。


    现在的他要避免重蹈覆辙,但时局总逼迫他去做违心的事。


    朝堂上的事,从来都不在阳光下。


    他想斩恶龙,手里就要有比恶龙更恶的兵器。


    “谢止松太狡猾了,这些消息大概率是他故意放出来的,为了分化我和清流,这样一来,清流们都将厌弃我,而我只能向他们靠拢。”邹清许喝了一口浓茶,浑然不觉,他现在已经能适应茶叶清苦的味道。


    “但现在的我还有泰王侍读这一敏感身份,谢止松不敢公开招惹我,他不想让自己卷进皇子相争的漩涡,尤其现在泰王初露锋芒和野心,这些事扣在沈时钊身上正好。”


    贺朝听着,忽然问:“我冒昧问一下,你和沈时钊究竟是什么关系?”


    邹清许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说:“逢场作戏。”


    贺朝:“那你和梁君宗呢,又是什么关系?”


    邹清许想了许久,说:“我管他一辈子。”


    贺朝忽然愣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邹清许一直致力于撇清和梁君宗的关系。如今的这句话,多少有点出乎他意料。


    但当贺朝再次偏头看邹清许的时候,邹清许泪流满面。


    贺朝明白了,邹清许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梁君宗,而是为了梁文正,他没有护住梁文正,便把这份愧疚转移到了梁君宗身上。


    邹清许摸了一把脸,身体小幅度颤抖不停,情绪突然在此刻崩溃,他泪如雨下。


    邹清许看着外面的艳阳,无论如何,他这次彻底入局了。


    不同于先前的打打闹闹,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无论赢还是输,他都要走到最后一刻。


    第35章 [VIP] 宦官(一)


    又过了几天, 邹清许迎来久违的客人。


    沈时钊约他去谷丰楼吃饭。


    邹清许本来不是很想搭理沈时钊,但听说要去谷丰楼吃饭,不, 主要是他担心沈时钊有什么情报带给他,于是答应了沈时钊的邀约。


    梁文正去世后,邹清许对两党更加深恶痛绝,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必须在二者之间尽力周旋。


    谷丰楼里依旧人山人海, 无论是否是灾年,这里的权贵总是夜夜笙歌, 天天吃山珍海味,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只要盛平安好, 无论天下兴亡,他们的生活都潇洒快活。


    今天的饭菜都是沈时钊点的。


    一来他结账,二来他对邹清许的口味早已了如指掌,当然, 主要是因为他结账的原因,邹清许不敢指手画脚。


    除非情况特别,譬如今天这种情况。


    沈时钊仿佛有种今天是他们吃最后一顿饭的感觉,一个劲儿的点菜,点的菜还都是硬菜。


    点到后面, 邹清许心里狠狠慌了。


    邹清许拉住沈时钊, 手差点哆嗦起来, 他问:“沈大人, 我是不是要有麻烦了?”


    沈时钊放松地抬眸:“你要有麻烦了吗?”


    邹清许和他拉扯:“有,还是没有呢?”


    沈时钊放下册子, 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邹清许:“我要真有点什么事,你肯定比我知道的早,也比我知道的多,直说无妨。”


    沈时钊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邹清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瞬间松弛:“你不知道点这么多饭?跟断头饭似的,慌的我心里咚咚直跳。”


    沈时钊打住,和小二确认了菜名,“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


    邹清许愣住了,今天不是他的生辰,他是冬天出生的,不是夏天出生的,他刚想摇头,忽然想起现在的邹清许,生辰确实是今日。


    在沈时钊微微惊讶的眼神中,邹清许伸手扶住脖子,把脑袋摇正,“沈大人费心了,我差点忘记今天是我的生辰。”


    自从梁文正离世,梁君宗再也不骚扰他之后,邹清许仿佛没有生辰了。


    之前都是三个人一起过,今日是他孤身一人。想不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心情莫名低落。


    沈时钊看邹清许神色寥落,猜测他想起了不好的事,他开口拉回邹清许的思绪:“点的都是你爱吃的,你有意见吗?”


    邹清许摇摇头,他哪配有意见。


    谷丰楼的上菜速度不用质疑,收最贵的银子,一定要提供最好的服务,邹清许看着满目琳琅的美食,香气四溢,他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是不是缺个小蛋糕?”


    沈时钊:“蛋糕是什么?”


    邹清许:“在生辰那天应该吃的东西,但这里应该没有。”


    沈时钊有些疑惑:“吃的东西吗?”


    邹清许:“对,类似于甜甜的糕点,很好吃。”


    沈时钊壕气冲天地问:“哪家店有?”


    邹清许:“哪家店都没有。”


    沈时钊皱起了眉头:“怎么才能拿到一个小蛋糕?”


    邹清许抿抿嘴:“今天是吃不上了。”


    今日没吃上蛋糕,沈时钊似乎比邹清许还觉得遗憾,眉眼间蒙着一层雾气。


    邹清许安慰道:“不碍事,蛋糕这种东西很腻,等你生辰那天,我给你做一个尝一下。”


    沈时钊点了点头,这才拿起了筷子。


    邹清许嗷呜大吃了几口,胃被填充得很充实,索性理智还在,他拿起一块枣花酥说:“沈大人今天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给我庆生,说吧,有什么事?”


    沈时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邹清许艰难的把嘴里甜的发苦的枣花酥吞下去。


    邹清许心里打鼓,“沈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这样无来由的关照让我心里发毛。我笨,还没猜到你的言外之意。”


    沈时钊用漆黑深沉的眸子打量邹清许:“没有言外之意,单纯好奇,你和贺朝,或者曾经和梁君宗,不都是这样聊天的吗?”


    曾经两个字让邹清许心里隐隐发痛,沈时钊的目光在他脸上不断徘徊,像光线一层一层泼上去,邹清许无意中抬头,碰到沈时钊锋利的目光后一惊,当即收起眉间的愁绪,思索起沈时钊的心思。


    邹清许在心里暗自思忖,沈时钊这是打算走什么套路,东一个甜枣,西一个甜枣,他小心翼翼地说:“最近的日子过得很充实,要么在翰林院,要么在泰王府,人忙的时候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沈时钊:“泰王现在已经完全把你视为他的心腹了吗?”


    邹清许瞪大眼,有点想笑:“心腹?我这么大脸吗?我只知道泰王挺愿意和我说话聊天。”


    沈时钊:“世人皆知皇上更偏爱锦王,泰王的路会走得很辛苦。”


    邹清许不说话,如果他真的和泰王是一个战线上的人,泰王的路辛苦,说明他的路也会很辛苦。邹清许转了转眼珠,实在猜不透沈时钊心中所想。


    邹清许:“我印象中,谢大人好像从来都不参与皇子的纷争,沈大人难道对这些事感兴趣?”


    “没什么兴趣。”沈时钊答得随意。


    “”邹清许无语凝噎,“既然沈大人不感兴趣,问这些东西做什么?”


    沈时钊睨了他一眼:“不是说了么,和你闲聊。”


    邹清许:“”


    今天这顿饭是无论如何都吃不香了。


    邹清许总觉得今天的沈时钊受了刺激,想聊天找他干什么?让人怪害怕的,沈时钊不说正经人话,他要找点正经话题,不然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邹清许咳了两声:“陆嘉的事暂时不会有结果,这几天又消停了。”


    他们给陆嘉设的套,陆嘉确实解不了,但陆嘉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老谋深算,用一个“拖”字暂时解了套。


    这件事既然难以下定论,不如拖着,反正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大家聚起来讨论一下,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层出不穷,还真没空天天折腾这事儿。


    于是直到今天,事情也没有定论。


    邹清许和谢止松都知道陆嘉不会那么快倒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陆嘉位高权重,他们要做的是慢慢给陆嘉放血,让荣庆帝对他的好感消散殆尽。


    但如果可以的话,给这个过程加加速未尝不可,总之,他们不会让陆嘉彻底钻出这个套。


    沈时钊往自己杯子里添了茶:“陆党人多势众,不止有陆嘉一人,我们可以先拆他的羽翼,打他的爪牙,当陆嘉发现身后没什么人时,自然更没心气。”


    邹清许终于感觉沈时钊今天说了点能听的话,他接着说:“你难道已经有主意了吗?”


    沈时钊的眸光映在邹清许脸上:“你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邹清许有些不好意思,沈时钊说的行动,在他眼里看来,不过是最近和宦官的关系好了一点。


    邹清许虽然对谢止松深恶痛绝,怨入骨髓,但谢止松能在朝堂中混得叱咤风云,深得荣庆帝信任和喜爱,一定有他的可取之处。


    要想把他弄下台,先要向他学习。


    当前朝中,除了陆党,谢党和清流之外,还存在一股力量,只不过这股力量牢牢被荣庆帝掌控,不怎么抛头露面招摇过市,也很少参与陆党和谢党间的纷争。


    他们就是宦官集团。


    经邹清许观察,谢止松会做人,谢止松努力维持着和宦官之间的友好关系,甚至有些刻意,他像梁文正当初那样,看不起宦官,对宦官冷言冷语,宦官每次到谢府传话,总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谢党和宦官集团的关系一向和睦,这自然助力谢止松能一直获得荣庆帝的赏识,他总能猜透荣庆帝的心思,还不是因为开了外挂,宦官时不时给他传小纸条,谢止松对荣庆帝的很多动向了如指掌。但陆党和宦官之间不时有点冲突,经常狗咬狗,互相抖出对方黑料,事情惹大之后再找荣庆帝调停。


    邹清许笑:“我那算什么行动,不过是多交朋友,多条门路。”


    都是和谢止松学的。


    沈时钊:“义父最近为某件事困扰,一直找不到出路,我也有些烦心。”


    邹清许来了兴致,“是嘛,你还有烦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听听。”


    沈时钊:“东南沿海是赋税重地,那里的几个港口运转的都不错,尤其是宁波港,几乎是当前最大的走私贸易港,现在树结成了,长满了果子,但却没有自己人。”


    邹清许秒懂:“这我帮不了你们吧,你们想贪污受贿,我是清流,不懂。”


    沈时钊看他一眼,“东南那边的布匹生意一直兴隆,占财政收入的大头,可是布匹收购被运往盛平后瘦了一大圈。”


    邹清许忽然笑了:“大概率被宦官控制了,我猜他们多少收点提成。”


    沈时钊:“这种果子不止我们想摘,陆党也想摘,你说他们怎么才能摘到?”


    邹清许想都不用想:“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把宦官干下去。”


    沈时钊闲适地喝了一口茶。


    第36章 [VIP] 宦官(二)


    夏日天热, 外面蝉声聒噪,小二上了消暑的茶,但街上人心浮躁, 热浪席卷进房里,邹清许正想说什么,看到门外有一个人影。


    沈时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后,那个人忽然匆匆离开了。


    邹清许:“看来这里并不安全,现在都有人来偷听咱俩谈话, 忽然感觉自己是个有地位的人了。”


    沈时钊脸色绷紧,他眼刀如风:“隔墙有耳, 换个地方说话吧。”


    邹清许茫然抬头:“换哪里?”


    沈时钊:“我府里。”


    邹清许为难:“你府里同样每天不知被多少人盯着,这样吧,去我的寒舍。”


    邹清许的寒舍, 的确没几个人拜访,他一个小小的编修,无人在意,只有梁君宗和贺朝时不时会去, 现在连梁君宗都不去了,冷清得很。


    两个人去了邹清许家,沈时钊一路睁不开眼睛,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夏日天热, 艳阳火辣, 炙烤大地。刺眼的金光像大雨兜头浇下, 路边的花花草草蔫了吧唧, 一副副缺水的样子。


    邹清许一进屋便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他看沈时钊脸色不好, 有些苍白,问沈时钊:“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碍事,好像有点中暑。”沈时钊坐下来,他长话短说,“在陆党中,与宦官矛盾最深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任山,他掌握着弹劾大权,被宦官们忌惮,也被宦官们厌恶。”


    这点邹清许心里同样清楚,他说:“你刚刚说东南沿海有利可图,现在那里的利益大部分都流进了宦官的口袋,但是,宦官们背后站着皇上,这可能是他们胆儿肥的原因,如果最后的获益者是皇上,事情不好开展。”


    沈时钊不以为然,“宦官们收上来的钱,层层被他们抽分成,到了皇上手里,剩的并不多,事实上,皇上想整治江南豪族,都说江南地区富得流油,皇上自然对那里垂涎欲滴。”


    荣庆帝执政以来,宫里的支出一度紧张,入不敷出,荣庆帝作为天子,理应做出表率,率先削减支出,勤俭度日,这对喜欢奢侈浮夸、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和书法的荣庆帝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


    荣庆帝有艺术天分,对古玩珍品和名家大作极其感兴趣,他的兴趣爱好都是烧钱的,一般人玩不起。


    纵然他是天子,玩起来也得看账本的脸色。


    荣庆帝曾不止一次提出要对江南的富饶地区多征税,但每次都被官员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反对,其实,不止百官,江南富商的手甚至伸到荣庆帝身边,他们收买臣子和荣庆帝的近侍,包括司礼监的太监,阻碍荣庆帝一意孤行。


    税已经收的够多了,到手却不多,荣庆帝知道宦官们贪,但他以为宦官们只是小打小闹的贪,从不深究。


    荣庆帝是个体恤下属的好领导,让出点利才能让这群宦官们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


    邹清许好奇地问:“这群宦官究竟贪了多少?”


    沈时钊:“我这么和你说吧,江南豪族眼里的皇上可不是荣庆帝,而是这些人。这些人手底下的人也从来都不和皇上汇报具体金额,只和他们的头儿说,至于收回来多少白银,全凭心情上报。”


    东南的官场全被宦官集团控制,地方官员甚至要交保护费。邹清许可以想象,宦官们有多无法无天。


    他忽然笑了笑,说:“矛盾这不就有了吗?你说吴大人能忍这群宦官们如此胡作非为?”


    邹清许看向沈时钊,沈时钊伸手抻着额头,邹清许问他:“还不舒服?”


    沈时钊站起来,“今日身体不太舒服,我先回府休息,以后再说。”


    邹清许眼看着他站起来,又看着他扶着椅子的扶手踉跄站不稳,忽然,沈时钊腿一软,又朝椅子里陷了进去。


    邹清许忙伸手去扶,他抓住沈时钊筋瘦的手腕,但沈时钊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


    邹清许大吃一惊,他半蹲在沈时钊身前,在沈时钊脸上又拍又摸。


    这家伙,总不能挂了吧?


    邹清许摸了半天,感觉沈时钊还活着,他慌忙把沈时钊拖到塌上,此时的沈时钊,像一件刚硬又易碎的瓷器,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宛若进入深眠。


    现在的他,任由邹清许摆弄和处置。


    沈时钊能力卓越,在朝堂里游刃有余,以后绝对是个大祸患,有那么一瞬,邹清许脑子里生出恶魔般的想法。


    但同时,他听到了沈时钊悠绵的呼吸声,邹清许忙回神,给他灌了点水后匆忙去找大夫。


    沈时钊中了暑,喝点药休息休息便好,大夫给沈时钊开了些药,邹清许喂他服下。


    邹清许坐在塌边看着沈时钊,沈时钊的肤色不黑也不白,是正常人健康的肤色,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很薄,五官优越到哪怕闭着眼睛,仍让人能感受到这是一张英俊的脸。


    邹清许伸出手,将右手的手掌覆盖在沈时钊双眼之上。


    哪怕遮住闭着的眼睛,依然是一张好看的脸。


    可惜这么好看的人,是一个对大奸臣唯命是从的恶人。


    邹清许的手在沈时钊脸上摆弄半天,刚移开手,对上沈时钊黑宝石一样晶亮的双眸。


    邹清许吓得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市井话本扔了出去,他本打算一边看话本,一边等沈时钊。


    “你在干什么?”沈时钊清醒后,坐了起来。他身形板正,像倒了的椅子被人抬了起来。


    “我——摸摸你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邹清许心虚地说。


    沈时钊盘腿,腰背笔直,脸色严肃,板着一张脸对邹清许说:“这里是哪里?”


    邹清许抬头看了沈时钊一眼,捡起书,他说:“我家,准确的说,我的床上。”


    邹清许第一次在沈时钊脸上看见和波澜不惊完全相反的表情,极不符合他的人设。


    邹清许忍着笑:“慌什么,你中暑了,晕了,所以才会在这里。”


    沈时钊的脸色逐渐清明,像一场急雨转停。


    他看着床头的碗说:“里面是什么?”


    “药,还有绿豆汤,沈大人中暑不省人事,我得把你救活吧。”


    沈时钊沉默着思索片刻:“你可以趁机铲除你的政治敌人。”


    “你在我家醒不过来,我不能一点责任没有吧。”


    沈时钊挑挑眉,喝了一口发苦的绿豆汤,“事在人为。”


    邹清许被逗笑了,“我没对你做坏事,你怎么还有点遗憾,早知道不管你了。”


    沈时钊追着不放:“你为什么没有不管我?”


    邹清许想了想,这句话听上去总有些奇奇怪怪,不过他很认真地回:“我这个人,当不了坏人。


    沈时钊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当不了坏人,就打不倒坏人。”


    “是吗?”邹清许翘起了二郎腿,“实话说,我已经做了很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但人不能做过分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邹清许被沈时钊紧追着不放,他被问烦了,开始收拾东西,把药材都包到一个纸包里,沈时钊:“你在干什么?”


    邹清许:“收拾东西,把这些药给你带回家。”


    沈时钊淡淡瞥了一眼这些东西,“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邹清许:“不行吗?你只是中暑了,又不是瘫了。”


    沈时钊:“”


    邹清许怕沈时钊以为他太冷漠,刚醒便赶客,他停下来,环顾四周:“我家的环境你知道,只有一个睡觉的地方,不比沈府家大业大,还有厢房留给客人住,你看,实在是条件不允许,你也不需要在这里过夜。”


    沈时钊微微蹙眉,将视线移到窗外,此时是傍晚,云霞漫天,夕阳西下,燥热的暑气被夜风稀释,遥远的街头传来人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他仿佛有种午觉刚醒的错觉。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长煜来了。


    沈时钊看着长煜问:“你怎么来了?”


    长煜提着一篮荔枝,说:“大人不是让我给邹大人送点荔枝吗?我晚上没事干就送过来了。”


    “什么?荔枝!”邹清许凑过来,双眼发亮,他闻到了荔枝的清香,“沈大人怎么会想送我荔枝,有事求我啊。”


    “没事。”沈时钊冰着脸,“府里荔枝太多,吃不了怕坏,没什么人可送,你既然喜欢吃东西,帮着解决吧。”


    “真是不敢当。”邹清许一边吃着荔枝,一边对长煜说:“你来的正好,把你家大人领回去吧。”


    长煜看见沈时钊,比沈时钊看见长煜惊讶多了,他问:“大人为什么会在这儿?”


    沈时钊:“和邹大人有点事要聊。”


    “啊?”长煜诧异。


    邹清许打断,身子歪到长煜身边飞速解释:“他中暑了,躺了一下午。”


    “哦。”长煜收起八卦的心,“回去我让他们煮点绿豆汤。”


    沈时钊站起来,披上外褂准备离开,临走时,邹清许把药塞到长煜怀里,悄悄吐槽:“药不能忘了带,话说你家大人身体有点虚啊,回去好好补补,大男人这么容易中暑?”


    长煜为沈时钊正名:“我家大人公事太繁忙了,接连熬了好几个大夜,换别人早撑不住了。”


    “这么卷?”邹清许震惊,“有首辅大人当义父,不用这么拼命吧。”


    等着爹带飞不就好了?


    奸臣都这么卷,不给他们留活路啊。


    长煜:“我家大人是因为能干才有了好义父,而不是因为有了好义父而能干。”


    “哦。”


    邹清许若有所思,看着两人走远。


    第37章 [VIP] 宦官(三)


    一封匿名的揭帖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任山的马车旁边, 里面装着一份呈词。


    南边明明是富饶之地,赋税却总是不尽如意,荣庆帝派遣宦官前往调查, 谁知派出去的宦官目中无人,得意忘形,嚣张威风,别说整治当地贪污腐败,自己贪了一路。


    当地的巡抚张然看不惯他张扬的作风, 写了密折上报天子,列举他的种种不法行径, 张然知道调查结果一定会被瞒报,有这样的钦差大臣,荣庆帝只有被蒙蔽的份。他勇敢揭发当地官场的贪污风气, 一针见血的指出每年上贡给朝廷的贡品,被负责此事的宦官们层层抽了分成,到了荣庆帝眼前的,自然不太美观。


    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 宦官行驶特权,动用金牌传递,上奏的折子比巡抚弹劾的折子提前到达荣庆帝手里,宦官栽赃诬陷巡抚在当地胡作非为,荣庆帝大怒, 当即下令将张然处死。


    张然含冤而死, 当地百姓放声悲哭, 奸臣逍遥法外, 江南地区一度混乱不堪,群情激愤。


    匿名揭帖中揭示了这一真相, 任山对此极为重视,亲自派人查验真伪,得到准确消息后,他当即决定上报,手里的刀起,冰冷的刀刃映出萧瑟的天光。


    一时间,宦官集团人心惶惶,朝堂上针对宦官的弹劾如疾风骤雨般袭来,以任山为首的陆党对宦官展开打击,还没怎么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邹清许和贺朝再次在官道上碰上沈时钊的时候,隔着老远便开始大声打招呼,沈时钊的视线轻轻往二人的方位瞥了一眼,而后目不斜视的继续直视前方。


    一旁的贺朝先撞了撞邹清许的胳膊,轻声说:“你怎么回事,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现在和沈时钊关系好吗?”


    贺朝等到发现沈时钊根本不怎么搭理邹清许后,又嘲笑道:“呵呵,你看,人家沈时钊都不想用正眼看你。”


    三人越来越近,沈时钊摆着一张端肃的脸,脚步生冷,快和邹清许擦肩而过时,他说:“开始了。”


    邹清许翘起一边的嘴角:“嗑瓜子看戏。”


    邹清许说完,沈时钊往前迈去,黑靴移动了半步,邹清许嘴欠道:“沈大人中暑好了吗?”


    沈时钊:“没有大碍了,多谢挂念。”


    邹清许:“以后可得注意身体,平时别太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眼睛闭上得了,也算为自己积点福气。”


    邹清许阴阳怪气完,沈时钊抬眸扫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袖子一挥,匆匆离去。


    干大事的人,怎么能是个脆皮?不过邹清许刚刚阴阳怪气,并非真心关心沈时钊,他是想让沈时钊对清流们网开一面,别谢止松指哪儿,他打哪儿。


    明明是好官,偏偏被污蔑,坏人却能一次又一次逃脱制裁,邹清许血压一再飙升。


    沈时钊像一阵寒风,从贺朝身边经过时,贺朝被冻得一哆嗦,等沈时钊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半里地,贺朝才问邹清许:“你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邹清许:“字面意思。”


    贺朝:“打什么哑谜,朝中最近只有一件事情重要,你们说的看戏不就是看任山和吴贵两虎相争的好戏么?”


    邹清许拍了拍贺朝,眼神里颇有种孺子可教也的夸赞,他问贺朝:“你觉得谁会赢?”


    贺朝:“这还用问?谁都知道宦官们贪淫无度,他们理亏,任山这次肯定手里有东西,不然能这么嚣张吗?等着看,宦官们要大换血了,只是吴贵跟了皇上那么多年,肯定有几分情分在,最后能善终就不错了,你觉得呢?”


    邹清许:“陆党不一定能赢,你小看荣庆帝对吴贵的情分了,那可是在身边待了几十年的人,不过我很期待他们打起来,狗咬狗,一嘴毛。”


    贺朝信誓旦旦:“等着看吧,任山这次手里的证据铁定充分,不然不会这么招摇。”


    邹清许不言,微提起唇角看着前方。


    陆党和宦官之间偶尔会吵起来,但规模一般可控,这一次,以任山为首的陆党大肆攻击以吴贵为首的宦官集团,陆嘉在一旁辅助,他们下手极狠,丝毫不留情面,看上去就像两口子确定离婚不过了一样。


    陆党认定宦官会输的一败涂地,输惨的人自然没有以后。


    邹清许没有对贺朝全盘托出,不是他不信任贺朝,而是他现在如履薄冰,在刀刃上起舞的人时时刻刻都必须小心谨慎,有些事只能由他和沈时钊两个人知道。


    他们要借宦官的手除掉陆党的中流砥柱。好一点的结果是借刀杀人,再好一点两败俱伤,最差也是隔岸观火。


    邹清许和沈时钊暗自策划了这次的行动,他们故意让任山看到匿名的信件,果不其然,任山对宦官发起了猛烈的抨击,宦官们现在如坐针毡。


    看着沈时钊一脸不爽的样子离开,邹清许心情舒畅,贺朝看他得意的样子,察觉到不对劲,问:“你和沈时钊究竟怎么回事?外界都说你们关系不一般,是真的吗?”


    邹清许解释:“我们能是什么关系,都是臣子,为大徐的天子和百姓服务,平时偶尔碰上了一起吃顿饭,有什么问题吗?”


    贺朝:“没有问题吗?”


    邹清许:“问题在哪里?”


    贺朝:“沈时钊是谢党的人,你是清流,你俩这样合适吗?”


    邹清许忽然自嘲般笑了一声:“现在还有人觉得我是清流吗?”


    邹清许对舆论非常敏感,自从他担任泰王的侍读后,朝中已经有不少言论传出他抱泰王的大腿,泰王从无欲无求到开始在朝堂上露面,其实和邹清许撇不开关系,泰王采纳邹清许的建议,建议荣庆帝不要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去清查勋贵们的皇庄,得罪了不少人,他想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却得罪了现有的利益集团,泰王已经没有办法像先前一样缩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加上多年的蛰伏,终于开始悄悄冒头。


    一旦冒了头,露出欲望,身边哪有人纯粹呢?


    后来邹清许和沈时钊的谣言传了出来,加上邹清许并未像别的清流一样排斥两党,而是和他们尽量维持友好关系,他被清流们私下在暗中抨击,梁文正去世后,邹清许逐渐被边缘化。


    半晌后,贺朝说:“你真的变了。”


    “人都是善变的。”邹清许无所谓地说。


    贺朝忽然拉住他的胳膊:“你该不会投靠谢党了吧?”


    邹清许一怔,继而神色变得凛冽,他说:“投靠谢党?我全家人在天上看着我,我的老师在天上看着我,总有一天,我要让谢止松身败名裂。”.


    司礼监的吴贵很快得到了任山弹劾他们的消息。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种局面。


    身前的小太监哭哭唧唧,趴在他脚下无措的哆嗦,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贵坐在椅塌里,从高处睨他一眼,怒其不争般说:“没出息!这点小风浪就把你吓得抖成筛子?我们为皇上做事,你怕什么!”


    吴贵深知,他们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荣庆帝在宫里的吃穿用度搜刮财银,皇上也得有点私钱用来日常开销,何况荣庆帝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和书法,从天下四处替他搜集宝物也得花不少钱。


    小太监依旧害怕,不敢起来只敢抬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吴贵抬眼,幽幽看着头顶的一片暗光:“巡抚已经死无对证,一条人命掀不起大浪,麻烦的是对不上的银子,这才是会让皇上生疑和生气的地方,赶紧想办法,连夜把亏空的银子补上!”


    一时间,南边的官场忽然热闹起来,有人彻夜不眠,天已经被以任山为首的陆党撕开一个口子,至于会不会变天,要看宦官们的本事。


    一切都按邹清许和沈时钊设想的进行,但总有意外发生,邹清许早上刚到翰林院,听到一个噩耗般的消息传来——梁君宗召集人上书,公开质疑宦官们这些年的贪污受贿情况。


    邹清许既对此感到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梁家父子一向和陆党不和,但梁君宗这次却罕见的和任山站在一起,声援任山,要求彻查宦官,这完全抛开了私人感情,遇事只分对错好坏,梁文正离世后,梁君宗扛起了清流的大旗。


    这是梁君宗会做的事,他的心里,远远装着比个人的爱恨和命运更重要的事,如同梁文正。


    邹清许焦急地在屋子里踱步。


    他和沈时钊已经都算计好了,唯独忘了梁君宗这个不稳定因素,这场风波,他不希望梁君宗卷进来。


    火力由陆党输出,完全够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他这么做容易给自己拉仇恨。


    但梁君宗不仅主动掺和进来,还十分高调的对宦官展开抨击,尽管他如此卖力,陆党对他也没好脸色。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向对事不对人。


    邹清许无奈,他决定亲自去找梁君宗聊聊。


    第38章 [VIP] 宦官(四)


    邹清许再见到梁君宗, 他们之间已经分外陌生。


    自从梁文正去世后,梁君宗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分外冷漠, 简直是沈时钊2.0,不过没沈时钊杀伐果决,梁君宗对邹清许颇为失望,天下的万事万物,父母为大, 梁文正离世的打击对梁君宗影响很大,他和邹清许一刀两断。


    梁君宗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邹清许。


    这次邹清许回到熟悉的老宅, 从长街望去,梁府里依旧郁郁葱葱,梁文正先前栽的果树长得茂盛, 高过院墙,在炎炎夏日里已经可以让人乘凉,杏树结满了杏子,黄灿灿的。邹清许远远驻足观望, 心中感慨万千,他刚走到梁府的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邹清许:“你去告诉你们梁大人,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家奴:“大人请回吧,梁大人说不见你。”


    邹清许望着里面的门窗, 他知道梁君宗一定在梁文正曾经的书房里, 沉声说:“进去禀报你家大人, 如果他不出来, 我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


    家奴无奈进去传话,不一会儿, 邹清许被迎进了府里。


    梁君宗身穿灰黑色的长衣,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部轮廓的线条因为消瘦更加鲜明,看上去比先前成熟稳重了太多。


    邹清许开门见山:“听说你和任山一起弹劾了宦官们的恶行。”


    梁君宗没有说话表示默认,他维持着基本的风度,让下人们给邹清许上茶。


    邹清许:“现在情况比较复杂,宦官们被陆党盯上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来搅这趟浑水?”


    梁君宗看着邹清许,曾经炙热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像死去一般,他现在如同看着一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你今天来,是来劝我收手的吗?我这么做,你认为是在搅浑水?”


    邹清许在梁君宗脸上看到了大片厚重的悲伤。


    梁君宗面容端肃:“且先不说宦官们在南边贪了百姓的多少血汗钱,为了害怕东窗事发,利用特权急递传回来一个诬陷好官的折子,让巡抚张然成为牺牲品,你觉得这样对吗?”


    邹清许:“不对。”


    邹清许开口后,梁君宗依旧目不斜视:“难道我不应该弹劾吗?”


    邹清许提上来一口气:“不是已经有人在弹劾了吗?你不用多此一举,难道你还没有从老师身上汲取教训吗?做事不能如此刚硬,要柔缓一些,慢慢来。”


    梁君宗站了起来,挺直腰背,看向窗外,“我的脊梁没有弯,我为什么要弯腰。”


    一瞬间,邹清许在梁君宗身上看到了梁文正的影子。


    一样的刚直,一样的不羁,一样的不卑躬屈膝,向权贵低头。


    朝堂凶险,邹清许希望梁君宗置身事外,远离纷纷扰扰,没想到他带着一身傲骨,扑进风暴中心。


    邹清许沉默半晌,冷静下来:“你方才说宦官们动用特权,所做之事丧尽天良,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君子,君子有君子的逻辑,小人有小人的逻辑,他们不会讲道理,讲大义,只有君子才会用君子的逻辑行事,所以,君子往往是干不过小人的,我担心你会受伤吃亏。”


    梁君宗不为所动,但眼里终究亮起一点光亮,他终于用正眼瞧了邹清许一眼,说:“我之前认识的邹清许似乎已经不在了。”


    邹清许一愣,然后波澜不惊地接:“对,之前的邹清许确实已经不在了。”


    梁君宗:“父亲走后,他也消失了。”


    邹清许面无表情地纠正:“不对,其实从很早以前起,他就已经不在了。”


    梁君宗眉峰一跳:“他再也回不来了吗?”


    邹清许抬头,直视梁君宗的眼睛:“回不来了。”


    短短三句话说完,邹清许脑中播放了漫长的画面,从他刚来到这里开始。


    他见梁君宗的第一面,觉得这个人如仙子般令人惊艳,后来发现他的品格也如大雪般洁白,他根本不应该降临在人世。


    后来他同梁君宗一起经历了梁家的起落,短短数月中,发生了太多让人内心波澜起伏的事件。


    回忆的最后一幕,是梁文正的离开。


    梁君宗把手放在身后,背对着邹清许说:“我们以后不要再管对方的事了。”


    邹清许知道梁君宗的心意不可能变更,他起身准备离开,临行前想再告诫梁君宗一句,终究作罢。


    有些人永远不可能弯腰。


    梁君宗继续上书,邹清许时刻关注此事。这件事闹大以后,荣庆帝让人彻查,查了半天,却没查出什么结果。


    吴贵早已在暗中想尽办法补上了亏空,账面上没有亏损的数字,于是荣庆帝便想让此事化大为小,化小为无。


    真要细说,这件事和他还真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由于梁君宗太冒头,被人盯上了,麻烦很快找上门来。


    意料之中的,沈府又迎来了邹清许这个客人。


    邹清许成了沈府的常驻嘉宾。


    邹清许提着一盒糕点登门,随着长煜轻车熟路的穿过回廊,一见沈时钊,先把一盒糕点送给他。


    沈时钊:“贿赂我吗?”


    邹清许:“嗯啊,糕点的馅料都是金子馅,全是用金条做的。”


    沈时钊看他一眼:“以后别带了,我不爱吃这个。”


    邹清许:“你不爱吃这个,那你爱吃什么?”


    邹清许在给沈时钊挑东西的时候,十分头大,他和沈时钊相处这么久,自认为有点小熟,但他还是没摸清沈时钊喜欢什么,沈时钊平日里看上去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甜的他能吃,辣的他也能吃,他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私服只有黑黑的几身,休息时间在府里待着看书,不去风月场所,也没有狐朋狗友。


    沈时钊:“我没有爱吃的东西。”


    邹清许感慨:“你连爱吃的东西都没有,真是没有一点生活情趣。”


    沈时钊难得接过来,说:“放下吧。”


    不用沈时钊招呼,邹清许自己找地方坐下,除了翰林院和泰王府,他去的最频繁的地方就是沈府,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沈时钊:“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邹清许:“朝中的消息你没听说吗?吴贵已经找人高效的把账上的亏空补上了,照这样看,此事大概率会不了了之,虽说这次两家的梁子肯定是结大了,但现在戛然而止,总有些意犹未尽。对吧,沈大人?”


    邹清许朝沈时钊眨眨眼,沈时钊别过脸去:“宦官们在南边的势力不容小觑,加上有荣庆帝撑腰,想把他们扳倒很难,但任山貌似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邹清许:“任山之所以不怕,肯定还有太后的关系在,太后一直以来也不喜欢吴贵,巴不得吴贵下台。”


    沈时钊:“胳膊拧不过大腿。”


    邹清许顿了顿:“皇上是大腿,太后是胳膊。”


    总有人站错了队,还浑然不觉。如果说昔日,荣庆帝刚上台的时候,太后确实能只手遮天,干涉朝政,但今时不同往日,荣庆帝后来羽翼逐渐丰满,开始摆脱太后对皇权的控制,大力培养自己人,打破权力集中,分散权力,致力于让自己成为唯一的决策者,谢党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荣庆帝一步步扶持起来对抗太后的。任山这些老臣不知是为了昔日忠义,还是脑子没转过来,似是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你先告诉我,宦官们是怎么把亏空补上的?”这件事邹清许一直想不明白,在梦里还在想。


    “不用想,肯定是问百姓搜刮的,南边已经怨声载道,还有农民闹起义,被压下去了。”


    邹清许羡慕地说:“谢党的情报网果然发达,你早已经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吧。”


    沈时钊:“这一次不能像上次那么直白,有些方法只能用一次,不然会让人起疑。无论是明着还是暗着,我们最好都不要帮任山了,先等等看他们自己能不能发现,实在不行,把消息散到民间。”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可以给陆党提示,清流现在也掺和这事,如果由清流最先提出质疑,陆党也好顺藤摸瓜查下去。”


    沈时钊忽然握紧手里的杯子,目光缓缓上移,落到邹清许眼睛里。


    “你今天来找我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清流吧。”


    邹清许拿杯子的手一抖,他落到半空的目光颤了一下,一边的嘴角很快抬起来,“沈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和你合作我每天都睡不好觉,说不准哪天就被你拿去祭天了。”


    沈时钊垂下眼睫:“杞人忧天。”


    邹清许转过身,正对着沈时钊:“我和你明说吧,梁君宗这个人我一定要保。”


    邹清许没保住梁文正,但他一定要护梁君宗周全。


    沈时钊的指腹轻轻摩擦着杯沿,“你们不是分道扬镳了吗?你为什么还这么关心他?”


    邹清许:“他单方面和我分道扬镳了,我还没有和他分道扬镳。”


    沈时钊的表情耐人寻味:“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邹清许一下子被问懵了,爽快地说:“条件你随便开。”


    过了好一会儿,沈时钊说:“都察院这边,我能拦的会拦。”


    他低头拿着茶杯,脸色晦暗不明。


    第39章 [VIP] 宦官(五)


    邹清许没费什么力气就让沈时钊答应了, 反而让邹清许心里发毛,他摸了摸额头,神志不清地说:“你这么快就答应了?”


    沈时钊:“我也可以不答应。”


    “等等。”邹清许紧闭眼睛, 轻呼一口气,“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沈时钊:“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邹清许心里一咯噔,感情沈时钊在这里等着他,怪不得答应的那么爽快。


    邹清许换了个远离沈时钊的坐姿,问:“什么事?”


    沈时钊:“我会帮梁君宗, 但在此过程中,不管我采取什么手段, 你都要信任我。”


    邹清许一愣。


    万万没想到,沈时钊提的条件——还挺特别的。


    难评。


    门外长煜敲门禀报,下人们切了一颗西瓜, 供两位大人解渴。


    沈时钊让长煜送进来,清甜的果香沁人心脾,带着夏日凉爽的味道,两人的谈话暂时打断, 沈时钊拿起一瓣西瓜,慢慢品味起来。


    邹清许吃得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他从沈时钊话里听出一丝似曾相识的委屈。


    这句话,他多希望梁君宗能明白。


    吃完两瓣西瓜后,沈时钊继续说:“关于宦官们是如何把亏空补上的, 现在人人都是捕风捉影, 调查还得让任山亲自部署去查, 我们只需要把消息放出去, 由清流你来做吧。”


    邹清许点了点头,头点到一半, 定住了。


    邹清许:“我现在哪算什么清流。”


    沈时钊:“和我相比,绰绰有余。”


    邹清许一听,确实无法反驳,也有了自信,与独断冷血的沈时钊相比,他简直是一位高风亮节之士。


    沈时钊:“还有问题吗?”


    “有。”邹清许郑重其事地说:“既然这件事我去解决,消息我去散,是不是需要给我报销活动经费?”


    沈时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邹清许直起身子,给他解释:“找人帮忙不得出钱吗?请人吃饭不也得出钱吗?”


    沈时钊:“以后吃饭去谷丰楼吧。”


    邹清许:“结账的时候——”


    沈时钊:“记我账上。”


    邹清许对此非常满意,他主动捡起一瓣西瓜递给沈时钊,“和你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他忽然发现,在某一瞬间,他竟然把沈时钊当成了朋友。


    邹清许捏紧手里的西瓜,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


    沈时钊是谁?谢止松的走狗,天天在奸臣身边耳濡目染,所有人对他都避而不及,搞不好哪天就要从背后捅他一刀了。谢党根基之深,情报网铺天盖地,他但凡露出一点马脚,可能被吃的连渣都不剩。


    他和沈时钊之间,没有情谊,没有信任,只有互相利用和猜忌,今日枪口一致对外,明天说不定就会反目成仇。


    实在没必要惺惺相惜。


    邹清许心情莫名低落,吃完手里的西瓜后便告辞离开,人最怕的是什么?是对自己的敌人产生感情。


    无论是哪种感情.


    南边民不聊生的消息传散开,任山亲自派人调查,宦官们之前把江南豪族的皮剥给荣庆帝,但其实大部分进了自己的腰包,现在这些豪族们不买账了,要闹,索性闹个天翻地覆。


    吴贵没办法,只好命人向当地百姓搜刮,不过这些搜来的都是小头,老百姓手里没钱,只好想了一个新法子——找人上贡。


    江南和东南沿海的官场里油水实在多,若和朝中能说上话的人搞好关系,以后仕途铁定明朗畅通。


    不少官员自掏腰包,堵上了这个窟窿。


    普通官员每年的俸禄其实只够覆盖家庭一年的支出,如此多的盈余都是贪来的。


    任山把事情查清楚以后,争分夺秒上报给荣庆帝,以为自己这次稳了,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宫里遍布宦官的耳目,大事小事全瞒不过吴贵,上至荣庆帝今天见了什么人,下至后宫哪位娘娘吃了什么点心,他们全都知道。宦官们知道任山不死心,打算将此事彻查到底的时候,也开始下手。


    荣庆帝听到一份指控任山的消息。


    塔芬一直是荣庆帝的心头大患,当时塔芬一路进攻到盛平城下,被荣庆帝视为奇耻大辱,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听到任山的儿子和塔芬互相勾结的指控后,勃然变色,火速召见了任山父子。


    荣庆帝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他的长相里带几分薄情,此时半头灰发,玩弄着手里的佛珠。


    任山和儿子吴千茂乖巧站好,荣庆帝看着任山:“任山,朕一直信任你,你应该心里清楚。”


    任山毕恭毕敬:“皇上的信任,臣感念在心,臣今日前来是为了向皇上表明忠心,臣一家都对大徐绝无二心。”


    荣庆帝皱眉:“是吗?最近的流言你也听了,朕相信你,但证据确凿。”


    任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皇上明察,皇上千万不要听信谗言,犬子平日里学业不精,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一向明事理。”


    此时,值班的太监进来禀报,梁君宗和杜平在殿外求见。


    荣庆帝着实心烦,将二人一同召进来,梁君宗和杜平行过礼后,荣庆帝问:“你们仍是为江南赋税而来吗?”


    梁君宗:“回皇上,除了此事,臣还有别的事上报,臣还为吴千茂的事而来。”


    荣庆帝抬眼往任山身上看了一眼,对梁君宗说:“讲。”


    御史杜平开口:“关于吴千茂勾结塔芬一事,吴千茂并未犯下背叛国家之事,但确实从中敛财,他向塔芬倒卖中原物品,谋取大量私利。”


    荣庆帝停下了手里佛珠的转动,视线从梁君宗脸上滑过的时候,梁君宗看到了帝王的猜忌。


    这场风波从开始以来,清流一直抓着宦官集团不放手,如今还为吴千茂说话,荣庆帝不得不怀疑陆党和清流有染。


    梁君宗不慌不忙地开口:“吴千茂虽然只是敛取私财,但交易对象敏感,臣不能保证如此关系长期维系下去,日后会不会纯洁如先,臣建议严肃处理此事。”


    梁君宗知道,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吴千茂和塔芬勾结,他们不能像陆党和谢党一样随意诬陷,哪怕这些官员十恶不赦,于是,他先帮吴千茂说了话,但又点出了这种行为虽然没有越界,却在越界的边缘,没踩线是因为吴千茂运气好,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踩线。


    梁君宗说完后,偏头给了杜平一个眼神,杜平继续说:“臣还要弹劾吴千茂强抢民女,强占田地,逼死无辜百姓,让朝堂颜面受损,臣请求彻查这些事,还百姓天理和公道。”


    任山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趴在地上,偏头看着梁君宗和杜平,眼里充满了怨恨,但他无从辩驳,也无从发泄。


    他最清楚,自家儿子是什么货色。


    之前有人告官时,他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和强大人脉压了下去,他背靠陆党,还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谁都得给他三分面子,如今,此事被捅到荣庆帝面前,凶多吉少。


    荣庆帝再次开始把玩手里的珠子,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轻飘飘地说:“好好查查,孩子缺管教可不行,为人父母总容易溺爱子女,可人不摔跤怎么知道路该怎么走。”


    任山额头触碰地面,紧紧闭上眼睛。


    荣庆帝看向梁君宗:“该查的要好好查,但江南赋税一事,你们不用再费心思,朕已经把此事交给吴贵,让他自查,他会给百官一个交代的。”


    梁君宗一听,让吴贵自查,摆明了是想包庇,挑几个倒霉蛋出来顶罪,他知道荣庆帝想要草草了结此事,正要再说什么,杜平在他开口前抢先说:“皇上圣明,臣等没有异议。”


    梁君宗的话憋回了心里.


    邹清许知道梁君宗油盐不进,他在私下里联系了杜平,杜平比梁君宗更加柔和,听得进去话,邹清许委婉和杜平说明了自己的意图,他猜测荣庆帝最后会淡化宦官的恶行,提前给他们准备了预案。


    硬刚没有意义,反而会招来天子的反感,让坏人一个一个倒台,才是与他们想看见的结果。


    梁君宗和杜平没有坚持之后,荣庆帝果然心情舒畅,他夸赞道:“你们清流不结党营私,不随意偏袒,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是脊梁,朝中不能没有你们。”


    梁君宗和杜平忙谦虚一番,说了两句官话后,和任山一起离开。


    他们都走后,荣庆帝轻叹一声,而后喊道:“出来吧。”


    吴贵从一旁的屏风后走出来,跪在荣庆帝脚边感激涕零,“多谢皇上垂怜,老奴一定严加管教下面的人,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


    荣庆帝看着吴贵,打小吴贵就跟着他,多年陪伴生出复杂的感情,如果说真要处理吴贵,他还有些不舍,但此事又确实让人心寒。


    吴贵听到头顶荣庆帝悲凉的声音。


    “好好查查,这么多年朕的银子都到哪里去了?你查一出来一律严肃处理,不然朕不安心。”


    听到安心两个字,吴贵的后背全湿了,连连磕头领旨.


    荣庆帝下令让人彻查吴千茂,梁君宗和杜平为代表的清流配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拔树寻根,抽丝剥茧的梳理所有事件经过,一切荒唐事都被晾在了太阳底下。


    吴千茂得到应有的惩罚,沉冤昭雪,任山因悲痛、心中郁结而染病,好几日没有上朝。


    虽然结果不是十分令人满意,但梁君宗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无论如何,看着陆党的任山吃瘪,心里总是喜悦的。


    与此同时,朝中传来消息,经此一事,他和杜平都得到了提拔。


    第40章 [VIP] 行宫(一)


    任山只有吴千茂一个儿子, 可想而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任山一直蔫蔫的, 在荣庆帝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在陆党里的地位自然也下降不少,他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都察院的公文积了一大堆,势利的官场里, 人一旦失利,曾经门前若市, 如今冷冷清清。


    陆嘉最近心烦意乱,自己自顾不暇,生怕朝中哪天又要轰轰烈烈的讨论建宫殿的事, 他夹着尾巴做人,根本没空管这事,起初陆党声援任山,发起了对宦官的弹劾, 后面任山被弹劾后,陆党的主心骨都不想保他,也不敢保他。


    荣庆帝已经把两件事的基调都定好,谁敢对着干?


    连陆党老大陆嘉最近在荣庆帝心中的形象都不怎么样,下面的一群小喽啰当然选择安分守己。


    任山彻底孤立无援。


    人逢喜事精神爽, 邹清许和贺朝在小茶馆里喝茶, 贺朝兴奋地说:“你知道了吗?梁君宗和杜平都被提拔了。”


    邹清许嗑着瓜子, 瓜子皮堆成小山:“知道了, 这次他们出力不少,应得的, 还有几个别的清流也被赏赐了,清流们这次收获不小。”


    贺朝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他们起初被宦官盯上了,后来宦官们发现这伙人并不是针对他们,本来以为他们和任山是一伙的,没想到他们整任山整得更狠。话说回来,吴贵屹立不倒,和皇上的交情确实不一般。”


    邹清许往楼下望了一眼,外面烈日炎炎,路上行人稀少,众人都在找地儿乘凉,他说:“宦官的地位很难动摇,他们可以说是荣庆帝最亲近的人,吴贵是贪了点,但没犯原则性的错误,荣庆帝不会把他怎么样,只是此事过后,荣庆帝不会像之前那样信任他们了。”


    邹清许从一开始便觉得宦官能在此次和陆党的博弈中笑到最后,所以他选择借刀杀人,宦官不好倒台,他们天生和皇家更为亲近,倒下一批,也会有另一批很快起势。只要荣庆帝有需求,他们便能一直受宠。


    何况在两拨人互相争斗的过程中,宦官们不可能毫发无伤,只要任山被打倒就是胜利,吴贵一伙肯定也会缩权,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荣庆帝是一个疑心重的人,他一手把宦官们提起来,为的是让宦官当他的耳目,当他的黑手套,帮他打探消息,也帮他敛财。


    但他没想到,宦官们不仅为他敛财,还为自己敛财,为自己敛的财,还比为他敛的财要多得多。


    如果不是任山爆出这次的事,他一直以为下面的人只拿点蝇头小利,没想到他们竟然欺下瞒上,贪得无厌。


    荣庆帝保了吴贵,但并没有让吴贵保下面的人,总有人要为他的怒气祭天,吴贵查出来让他满意的结果后,全都按律处置了。


    荣庆帝看似保了吴贵,对吴贵也不再同先前那般信任。


    他终于明白,身为帝王,世上并没有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


    这是一件无比悲哀的事。


    这件事带给荣庆帝极大的震撼,大徐幅员辽阔,他很难管好每一个地方,山高皇帝远,离盛平越远的地方,越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于是荣庆帝派了钦差大臣到南边,制衡宦官的权力,他最痛恨被人算计。


    贺朝和邹清许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吹风,暑气在地上蒸发,贺朝忽然问:“清许,你究竟想干什么?”


    邹清许一愣,装作没听清:“你说什么?”


    贺朝整肃了脸色,“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总感觉这件事和你有点关系,我看见你去拜访杜平了。”


    邹清许放下手里的瓜子,他说:“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可没上书,拜访杜平是为了让他看着梁君宗。”


    贺朝:“梁君宗确实需要有人看着,他和梁大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奇怪,之前还有不少人找他们的麻烦,最近没什么动静了。”


    邹清许心虚地喝了一口茶,这一切大概是沈时钊的杰作。


    贺朝不死心:“你实话实说,朝中最近发生了不少事,这些都或多或少和你有些关系,尽管你和之前不一样,梁君宗也说你变了,他们都说你忘了本心,违背了清流的初衷,但我觉得你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邹清许看着贺朝的眼睛,笑意抵达眼底:“你觉得我从来没有变过吗?”


    贺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从来不认为明哲保身是投降。”


    邹清许挑挑眉:“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再死一次我也不怕,但是,活要活的有价值,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贺朝似乎懂了什么,他说:“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但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无论你想干什么,我帮你。”


    邹清许感动的塞给贺朝一大把瓜子。


    谢府,谢止松给屋子里的花浇水,谢府的正厅中摆放着很多名贵的花草,都是人送的。天儿热,但凡两天不浇水,盆里的叶子便耷拉下来,像垂头丧气的小人儿。


    “你这次做的不错,陆党少了一名大将,任山以后扑腾不起什么浪花,他几乎已经废了,皇上现在还留着他,一是因为他儿子犯的错确实和他没太大关系,二则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接任他的位置。”


    谢止松说这些话的时候,背对着沈时钊给花浇水,沈时钊看不见他的眉目神情,他也看不见沈时钊的神色。


    沈时钊知道,这些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左都御史如果下台,左副都御史是填补空位的最好人选,但荣庆帝现在没有着急换人,说明他没有完全认可沈时钊。


    沈时钊年纪尚小,资历尚轻,他虽精明强干,但没有让荣庆帝满意到能放心的把都察院最高长官的位子交给他。


    而且,人人都知他是谢党的人,荣庆帝也不愿看到谢党一家独大。


    沈时钊的眼睫轻轻垂下:“义父放心,我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谢止松终于转过身:“我现在不好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话说多了反而会坏事,踏实做好手里的事,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沈时钊:“我明白。”


    谢止松慢慢放下浇水壶,稳步挪到椅子旁边,“这次陆党受挫,完全是自讨苦吃,现在他们和宦官两败俱伤,别人都说咱们是大赢家,二虎相争,怎么算也是我们得利,是这样吗?”


    沈时钊抬头看了谢止松一眼,“请义父明示。”


    谢止松坐在太师椅上,抓着椅背,沉声说:“这次获利最大的不是我们,是清流。”


    说起来在这次事件中被提拔的确实全是清流,谢党一直在隔岸观火,没怎么下场。


    沈时钊认真听着谢止松说的每一个字,他说:“下场的人自然最容易摘到果子,义父之前顾忌,怕皇上猜忌,没有下场,才给清流捡了便宜。”


    “他俩互殴我放心,肯定有人得受伤,没果子吃就没果子吃吧,但是这次清流的表现不容小觑,刚送走老的,小的们又开始蹦跶了。”谢止松揉了揉太阳穴,眼里很冷。


    沈时钊皱着眉头,他思索片刻后说:“梁君宗本质上和梁文正没什么区别,虽然他这次得到了皇上的赏识,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我想根本不用我们动手,需要的时候,我们还能利用他,这一次,他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谢止松闭上眼睛点点头,“过几天皇上要祭祀先皇,会在南边的行宫里待一晚上,你跟着去。”


    “多谢义父,我会好好准备。”


    无人在意的时间缝隙里,沈时钊松了一口气。


    谢止松看上去暂时不想动清流,关于祭祀的事,沈时钊知道,这次出行的机会,定是谢止松在荣庆帝面前为他争取来的。沈时钊的能力荣庆帝认可,不然不会年纪轻轻,坐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位子,但他这个人,和荣庆帝并不亲近,还没有得到荣庆帝的认可。


    谢止松努力为他多创造君臣相处的机会。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几乎都是用时间换来的。


    “还有一件事。”谢止松睁开眼睛:“云坤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你还是孤身一人,你也该娶妻生子了。”


    谢云坤前段日子得子,是谢府的一大喜事,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时刻做好了准备,最后母子平安。来府里道贺祝福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沈时钊为此还忙了几天,疲惫不已。


    谢止松提出这件事后,沈时钊眉头紧皱,抗拒在脸上清晰可见,他说:“义父,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谢止松觉得奇怪,他问沈时钊:“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你放心,尽管和义父说,哪怕这姑娘样貌、出身和家世等条件不匹配,留在府中还是可以的。”


    “没有。”沈时钊用极淡的语气否认,“我没有心上人。”


    淡淡的花香送到沈时钊鼻尖,混杂着空气中的热气,沈时钊身体里难得燥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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