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灵的身影在书案前落定。


    姬月恒抬头,看清来人是谁后,以拳抵唇低低咳了起来。


    “竹雪……”


    这低弱的轻唤穿过程令雪一团乱麻的思绪,她从乱中抽出点温和的情绪,宽慰道:“公子别怕,属下在。”


    公子虚弱地笑了。


    程令雪本以为要缠斗一番,不料白霜被她这突然的一匕首刺得乱了方寸,没过几招就被她压制住。


    上回她曾不确定白霜是否可信是受公子的话影响,在她潜意识里,根本不认为白霜有一日会剑指公子。


    心口竟莫名觉得一阵无力。


    手脚也发软。


    她熄了震惊与杂念,冷静下来把白霜捆了再转向公子:“公子?”


    公子给她推过来一杯茶水。


    “饮口茶,缓一缓。”


    这时她哪有心情饮茶?然而终究不忍拂了公子好意,茶水入了腹,不但人冷静些许,心口无力的错觉也散了。


    她要去点烛,又被公子拦住。


    平淡言语里混着若有似无的失落:“看得太清,并非好事。”


    前一刻还把助兄弑父当趣事分享,眨眼变得温和可欺。白霜在九公子身边一年,只觉他疏离安静,虽难接近但城府不深。否则也不会几度因疏忽和任性遇刺,若非身边人得力,恐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如今才知他看错了。


    若说家主和大公子父子是盘踞林间的猛虎,九公子则是雪里冬眠的蛇,看似孱弱,实则致命。


    屋内只闻滴漏声声。


    姬月恒打破沉默:“我猜,背后那人是以你妻儿要挟,让你为他卖命。之前我遇刺,也是你。”


    “与我妻儿无关!”妻儿就是一把钥匙,今夜百密一疏暴露了目的,为保家人,白霜只能都招了,“半年前,有人以我妻儿要挟,让我取来公子用于压制余毒的净邪珠。那人行踪神秘,他的人都以代号为名,我是‘夜莺’,那被杀的女刺客‘画眉’是他派来监视我的,本打算伺机潜入公子身边,我担心被她拿捏要挟,索性让她暴露,借公子之手除掉她,并趁乱引来山匪劫走公子打算取珠子,不料被竹雪打乱。第二次,我假意疏忽将公子身边消息透露给二房,欲趁乱动手,亦失败了。”


    这些话,让程令雪心惊。


    赤箭那日提起夜莺与画眉,原来真是与公子身边细作有关。他又究竟是谁的人?会不会对她和公子不利?


    公子缥缈的话打断她思绪。


    “所以,那人是谁。”


    白霜说他不知道:“只知道与姬家有关,起初我疑心是大公子,毕竟九公子与大公子非一母同胞。”


    姬月恒讥诮淡道:“姬君凌怎么舍得杀我。这作风倒像是父亲和他的人,他生前最喜欢利用旁人的怜子之心,可他自己却实在不算个好父亲。”


    事已至此,白霜知道自己今日注定无法逃脱,认命垂头。沉默一会,姬月恒突然问:“你很喜欢你的妻子?”


    白霜说:“是。”


    公子又问:“若我能救出你们一家三口其中一人,你想让我救谁?”


    白霜闭眼:“我无法选……可我妻子是嫁了我才受牵连。若只能选一人,我会选她,她又定会选孩子。”


    “那落魄书生为情生不如死,你为了妻子命都不要。”


    姬月恒漠然地轻叹。


    “罢了。你回京寻姬君凌,他若猜到你背后之人与老头子有关,定会坐不住,或许能帮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喜被骗。”他递去一个瓷瓶:“这是旁人给我的药,服用后武功尽失。”


    “谢公子!”


    绝处逢生,白霜双手颤抖。


    但他猜测,公子放过他不全是怜悯,只是被竹雪打乱了。


    那猜测重新浮出。


    身为过来人,白霜越发笃定,但高门大族中,这种事太过离经叛道,公子毕竟要回到洛川,假若被人知晓有断袖之癖,恐怕……离去前他诚恳道:“公子说得没错。情深不寿,对不该动情的人动了情,更是莫大的折磨。可属下已无法回头。公子比属下明智,愿您一生自由,不为情爱所困。”


    姬月恒不以为然地转眸。


    他怎会为情所困?


    .


    这一遭叛变的风波竟这样被公子轻巧拂过了,程令雪不敢置信。


    公子真是个好人……


    姬月恒抬起手,轻揉着额头。


    “你为何会来?”


    “属下见公子这几日心神不宁,白日里外出游玩时更面色苍白,又想起公子两次难受,恰好隔了四十多日,担心您便来看看,没想到——”


    姬月恒淡淡接过话。


    “所以,都听到了,是么。”


    程令雪心一惊。


    他是不是怕她听到什么秘密?


    她忙解释:“属下怕是自己多想,更担心白霜觉得属下在揽活儿,就在园子外的树上待着,见白霜急急进了屋,没一会,竟又听到剑出鞘的声音,这才急忙翻墙过来救您。”


    姬月恒玩弄掌心的糖豆,不无遗憾道:“看来你没听到,可惜了。”


    程令雪看向他,黑暗中勾勒出一道清隽身影,玉冠锦袍,清贵沉静,似受尽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


    先前听说姬家家主最疼九公子,但今夜白霜和公子的只言片语告诉她,公子那位亡故的家主父亲……似乎不是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但这是公子家事,她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好。


    正要去廊外守着,隐约听到公子轻喘了一下,程令雪忙弯身凑近:“公子,可是不舒服了?”


    姬月恒徐徐扣紧扶手。


    紊乱的气息昭示一切,程令雪道:“您竟一直忍着么?”


    心口白蚁噬咬,恶念从生。


    姬月恒轻舒一口气:“无碍。除了忍着,也别无他法。”


    程令雪回想上两次,第一回,公子自残止痛,第二回,公子被她按在地上,被她咬了一口莫名好了。


    不知该怎么办,她硬着头皮问:“公子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可惜她看不清。


    不知道黑暗遮掩下,贵公子仰着头,眼底幽邃晦暗,像龙卷风来临时的风眼,想把眼前人吞吃入腹。


    只听了这一句,洞中的记忆席卷而来,隐秘的兴奋溢出。


    一波,又一波。


    姬月恒鸦睫颤颤,目光灼灼。


    兴奋如潮水,冲荡心口,化成莫大的空虚。青年死死盯着面前纤瘦的身影,扣着扶手的指骨收紧。


    少年不解地凑近:“公子?”


    姬月恒扭过头,避开鬼魅的轻唤,但那短短一声像落在山谷里,荡出无数回音,从四面八方环绕来。


    公子,公子……


    鬼魅又在耳畔蛊惑。


    姬月恒抬手,蓦然咬住腕子。


    程令雪讶然睁大眼。


    公子比她想中的要脆弱,也更仁慈,白霜要取他性命,他却心软放走了他。眼下他受病痛折磨,宁可自己咬自己,也不让令身边的人为难。


    此刻公子肩膀微耸,整个人脆弱得像一根细弦,一扯就要断。


    咬了数息,公子松开手。


    他无力地倚靠着轮椅椅背,程令雪以为他终于舒服了些。


    可随后她听到他轻叹。


    “不够。


    “为何会不够……难道不是一回事么?”听起来很是不解,茫然之下,是得不到满足的挣扎。


    程令雪突然明白了,人咬自己的时候多少会心软,公子正难受也提不起多少气力,难免差了点意思。


    可她下不去口啊。


    迟疑的瞬间,公子倏然仰面,死死盯着她,昏暗一片里,他的神情难辨,眼中被月光映出的微芒闪烁。


    程令雪懵然看着他。


    因为竭力隐忍着痛苦,文弱的公子下颚紧咬,在这一刻,他身上并存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气度——


    隐隐的侵略性,和易碎的孱弱。


    好奇怪,看着这样的公子,有那么一瞬,她竟真想吃掉他……


    程令雪仓促错开眼。


    公子亦在低下了头,兀自哂笑,低哑的嗓音凉意夹杂。


    “非此不可么,我不信。”


    随后,他拿起书案上的匕首,利刃毫不犹豫地出了鞘,刀刃如镜,把月光折射到青年眼底。


    桃花目中寒光掠过。


    腕子一转,刀刃划过空气!


    “公子!”


    公子竟又要自残!可他现在已失去理智,要是一个收不住力……


    那她也得玩完!


    程令雪顾不得别的,眼疾手快地攥住公子腕子,夺走了匕首。


    “哐当——”


    匕首掉落在地,姬月恒瞬间咬住牙关,似惊起的蛇,猛然直起身,被一双手温柔而不容抗拒地按住肩膀。


    手臂传来钻心的痛。


    那痛化为一道闪电从手臂直窜到天灵盖,脑海炸开惊雷。


    痛意化为无穷无尽的愉悦。


    公子病弱清瘦,一双手骨节分明,程令雪担心自己太粗鲁会把他的手掌咬折,只朝他手臂下口,那里生得稍结实些,又有一层衣裳保护着。


    她这口下了狠劲。


    但也只有一瞬间,公子身子紧绷,肩头却开始颤抖。


    担心伤到他,程令雪刚要抬头,后脑勺竟然被公子用力扣住了。


    “公子——”


    “别动,继续……”


    青年脖颈后仰,声音喑哑,仿佛掺了罂粟花汁,蛊惑诱人,他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回他怀里。


    他的手很大,虽清瘦也足以将她整个后脑连带后颈裹住。


    被人扼制住后脑往下按的压抑感让程令雪回到了以前的某个时候:“今日我若不罚罚你,不得反了天!”


    “活该!叫她偷窃!”


    ……


    她被暴怒的管家按入水缸中,连开口解释都做不到。


    深埋心底的恐惧被勾出,程令雪像即将溺毙的人,抓着救命稻草般抓着公子臂弯。可公子的手却用力地,深深插入她发间,她才意识到危险。


    恐慌、恼怒,连带被压抑着的憋屈,在一刹那涌出……


    程令雪朝着他狠狠咬下。


    “嘶……”


    病弱公子重重倒回椅背。


    俊秀的下颚绷紧,克制住颤意,修长脖颈后仰,喉结凸起,俨然被虎狼咬住、正引颈挣扎的病鹤。


    可他非但不曾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住撕咬着他的人,手指更深地插入那程令雪的发间,指关甚至泛白。


    发带被弄掉。


    一头青丝挣脱束缚垂落下来。


    但无人留意。


    这场对峙和程令雪经历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从前要么势均力敌,要么一方占据绝对优势,但都想杀掉彼此。可她和公子都不想杀掉彼此,反而是在借伤害与被伤害自我救赎。公子也和别人不同,因受病痛折磨,他心甘情愿地让她凌虐,又不自觉地想掌控她。


    如此矛盾。像盛放的罂粟,柔软得一捏就糜碎,偏又有毒。


    过去受凌虐却无力还手的别去,曾在她心里留下疤痕。而这次,她在被公子扣住时,尝到了“报复”的滋味。


    旧日恐惧,竟开始消失。


    她像受惊的幼狼失了理智,咬住这只本毫无威胁的病鹤。


    青年更紧地扣住她,按入怀中。


    痛意漫开。


    一波,又一波。


    如江潮铺天盖地袭来,在冲击向河滩那霎化为极致的畅快。青年最终无法自抑,在某一刻急剧颤抖。


    “嗯……”


    猝然的闷哼压抑而畅快。


    姬月恒紧绷的身子松下,手掌也还虚虚扣着她后脑勺。


    两人心跳都还急促。


    头皮和鼻尖都有些发麻。


    程令雪抬起头,她神思散乱,仍被公子扣在怀中,手也还揪着他袖摆。脑子还一阵一阵地喧嚣着。


    她不曾察觉公子的怔愣。


    她也在走神。


    上次在山洞中她虽见过公子驱散病痛后孱弱而祥和的模样,但彼时并无暇细看。如今面对着面,在月色照映下,疼痛折磨后的公子如遭暴雨摧折的芙蓉,眉眼昳丽又祥和。像妖邪,也像破庙里有裂痕但仍慈悲的观音。


    怪、怪勾人的。


    她只顾着欣赏,连被弄乱到嘴角的一缕发丝也忘了拨开。


    明月钻出浓云,天地大亮。


    他们身处窗前,月色温柔朦胧,软软覆在程令雪的面上。


    低头那瞬,姬月恒定住了。


    视线凝住怀中人。


    怀里的人气息微乱,散着长发,不再是那雌雄莫辨的清冷少年。


    她软在他怀中,痴痴地看他。


    俨然一个稍显利落,但一双杏眼清澈,拘谨懵懂的——


    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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