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成婚
楼兰苦恼如何向淮枢宁开口, 有好几日,他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终于,淮枢宁忍不住逗他:“你是想跟我提什么无理要求吗?如此?苦恼。”
楼兰不说,淮枢宁也习惯了。
淮枢宁好心情道:“让我猜猜, 你是想出去?”
想了想, 也没错。
楼兰点了点头?。
“天寒地?冻的, 出去行吗?”淮枢宁本也是开个玩笑?顺口说, 但却听楼兰低声讲,不出去难道要一辈子都在床上。
听楼兰这?么说,淮枢宁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玩笑?话。”淮枢宁摆摆手,“到?时候寻了车, 四面围严实了, 多放些火盆, 稳稳当当的,也可找个暖和地?方赏景……其实, 我有打算。”
淮枢宁坐上床, 将身子一扭, 与楼兰面对面。
“你可知道解厄节?”
楼兰一怔, 心狂跳不止,摇了摇头?, 答:“……以前听过, 茶水铺的老?板似乎提过。”
“就是华京人?族过的冬节。人?族躯体不强, 到?了严冬总会受寒邪侵扰,病痛多发, 许多老?人?都熬不过。故而入了冬, 他们?会在解厄神生辰这?天,跑到?祭天坛上, 欢欢闹闹的烧厄兽,给解厄神过个生辰,以求解厄神来年还护佑大地?,不降灾祸。”
“厄兽?”
“就是一些纸扎的凶兽,传说是他们?给人?间带来了疫病,是解厄神降服了凶兽,所以给解厄神过生辰,就得烧些厄兽给他。”
楼兰想,这?解厄神,听起来和淮枢宁也差不多。
“……如此?说,这?节日,他们?更应为你过才?对。”
“哈哈哈哈!”淮枢宁仰天大笑?。
楼兰没想到?她会提起解厄节,等她笑?完,小心问道:“那你……是要带我去跟这?些人?,一起过解厄节?”
“又是何必。”淮枢宁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摇了摇头?道,“从前无魔时,厄兽可都是指妖呢,后来有了魔,那些纸扎的厄兽里,才?多了些许面容姣好的魔样来。说来说去,解厄节从前就是人?族烧妖兽为族群祈福的日子,我带着?你,咱俩又是去凑什么热闹?”
她说完,又往前坐了坐,鼻尖近在咫尺,那双明亮的眼睛锁住了楼兰的全部视线。
“那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她说,“趁着?节日的热闹劲,好好带你玩一玩。”
“去哪里?”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淮枢宁说,“总归不会让你失望。”
楼兰试探道:“远吗?我……我想知道冷不冷。”
头?次见他这?么感兴趣,淮枢宁也高兴,想了想,还是给他透了点风。
“那地?方离华京不远,有山有水还暖和,而且有你也熟悉的景,我就是因为想到?了那个景,才?想带你去……”她卖了个关子,“总之,你一定喜欢。”
又几日,雪停。
因约好的日子快到?了,淮枢宁送龙蛋回宫托付给储君。
近日川之东频繁有百姓对贤王像呼唤跃金皇子,人?数众多,句句泣血,储君觉察出,这?背后隐约有大妖作案的影子,跃金皇子因此?离京,到?川之东秘密调查此?事?。
楼兰得知跃金皇子离京后更是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解厄节解救魔偶之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霍亮有说过,复燃会已经准备好引魔偶出京的船只,只要过了刑狱司那道坎,其余就简单多了。
心情放松后,楼兰也愿意到?屋外四处走走。公?主府的那片林子比院子要暖和,楼兰提着?篮筐在林子里寻了一上午能入药的花草,寻到?一根未长好的小鹅黄。
这?东西开了一簇较小可爱的鹅黄小花,有宁心安神的作用,等再长长,熬过了冬经历了风雪,鹅黄小花落霜后,就可直接摘了泡茶喝,味道清甜爽口。
他连根挖出,提着?去了药田。
自打药田被?毁后,他就没再多看这?田地?一眼,怕看见了就烧心恼火,想狠狠咬一口淮枢宁。今日心情好,也能拉住自己?不气恼了,楼兰才?敢面对这?方药田。
这?一看,又把自己?给看愣了。
那药田杂七杂八东倒西歪的,种着?和从前一样的花草。他一眼便知,是淮枢宁的手笔。
定是她又找去问了那些药草都是什么,一样一样,照着?种了回来。
楼兰咬着?手指,咬痛了才?回神。他甚至能想象到?,淮枢宁追到?刑狱司,一个个问那些药草叫什么,又亲自挑选,回来偷偷摸摸种地?的画面。
楼兰将药田翻整后,把新挖来的这株小鹅黄种下,小鹅黄微风中抖着?花簇,枝叶舒展,可可爱爱。
楼兰忽然笑出了声。
“淮枢宁。”
好像淮枢宁,这?般可爱,真是讨厌。
淮枢宁送走龙蛋,心口的一大块石头?放下,忽觉自己?今日应趁良辰美景,放开手脚地?缠一缠楼兰。
而后又想,楼兰的身底子太?*差,不然雪里狂滚岂不是更美。
兴奋又遗憾地?回府,不忘给楼兰捎了碗烟火味十足的渔家酒酿。
她很喜欢楼兰尝这?些人?间杂味时的模样,他会在品到?味道时蹙眉,入喉又舒眉欢喜,那张不接地?气的脸庞会亮起一瞬明亮的温柔。
所以她总是忍不住,会在他饮酒后去吻他的嘴。那一刻,是真的很想重?新将他据为己?有,安巢搭屋,生蛋抱窝。
可他也确实是魔,每一次的欢愉,交给她的精血真阳都无生机。
淮枢宁推门而入,把饭盒顺手放桌上后,又迫不及待取出端过去,一刻都不能等。
她想快些看他品尝过后的那一抹温柔样,然后快一些,借机品尝他带着?酒气的唇。
淮枢宁坐过去,将碗放到?了他嘴边。
“尝尝。”
楼兰就着?她的手喝了,淮枢宁凑近了,盯着?目标等待时机。
楼兰咽了最后一口,推开碗,笑?了起来,抬手挡住了嘴。
“躲什么。”淮枢宁啧声,“讨个赏也不行吗?”
楼兰挑起半边眉,犹自笑?了会儿,说:“奖赏给过了。”
“哦?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眉来眼去可不算啊。”淮枢宁说,“笑?也不算。”
楼兰不难取悦,但难开口笑?,想让他好好笑?一个,比让淮枢宁哭还难。
“你自己?想。”楼兰躺了回去。
淮枢宁挽起袖子甩出龙尾,要盘着?他的腰,再将他给拉回来。
龙尾挑了一下,将后背的发辫拍到?了胸前,一抹鹅黄色从眼角的余光划过去。
淮枢宁的龙尾一滞,托起发梢,看到?了鹅黄色小花编成的花束环。
如小鹅黄般明亮的笑?容在淮枢宁的嘴角荡开,还荡出了浅浅的一边酒窝。
她的尾巴尖戳了戳楼兰的肩头?,又将他裹在身上的被?子挑开一角,脑袋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该我给你奖赏了。”
美人?假寐也是一番美景。
淮枢宁掀开被?子,尾巴先一步探入楼兰的衣襟,将他盘缠住。
楼兰却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睁眼道:“今天好心情,不想跟你苟且。”
“怎能用这?种扰雅兴的词。”淮枢宁乐道,“这?是顺天地?之意,行风花雪月之事?,世间至乐,最是风雅。”
楼兰轻轻将嘴唇轻抵在她的指尖,眼眸微抬,笑?了一下,答:“不要。”
“……你故意的。”淮枢宁的尾巴稍来回扫着?他脊背。
一边勾她,一边说如此?无情的话。
“我今日,只与你同眠。”楼兰手指绕上她发尾的小鹅黄,指尖轻轻一点,双臂交叠着?,将她按进了自己?的怀抱。
“小鹅黄,宁心安神。”楼兰在她耳边轻声哄着?,“淮枢宁,好好睡一觉吧。”
埋在他枕边的淮枢宁耳根连着?脸颊一并到?脖子深处,全线发烫,连自己?都感觉到?了。
好久之后,她回抱住楼兰,将脑袋埋进去。
第一次,贴耳听着?他的心跳入睡。
后面几天,淮枢宁感觉自己?的皮肉骨和魂魄分离了。每天能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傻乐。而傻乐的时候,一看到?楼兰,她能感觉到?,不仅她咧开嘴笑?出了牙,她皮肉下的那架骨头?也傻乐着?咧开嘴笑?,她身体深处的那条龙魂也跟着?傻乐。
看一眼楼兰,能笑?绽开三?重?。
这?些天,没能缠着?他翻云覆雨,但每日即便是搂着?睡,也能感受到?一种心灵上的充盈。
人?一乐,时间也飘忽,眨眼就是解厄节。
淮枢宁起了个大早,先到?宫里如期取回了腰环。接着?,亲自驾着?那辆颇是招摇的,仿佛把暖阁装上轮子整个搬来的华丽马车,停到?公?主府门前,跳下车接楼兰。
解厄节的火把祭典是在太阳落山后,虽是如此?,白天的街市人?也不少。
他们?先是远远围观公?主府前的豪华马车,继而,就看到?了一位裹着?白毛狐裘的妖冶美人?缓缓走出来。
楼兰上马车前,站在公?主府前,慢慢环视了一圈。
义诊时见过楼兰的百姓不少,回来后将他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说他不仅貌美还心慈,是菩萨,是大善人?,是天仙下凡,与一眼荡清天下魔的战神凌渊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堪称绝配。
原本还有人?不信,以为夸张,今日见了,深以为然,甚至觉得,只用貌美形容,过于贫瘠。
人?群静悄悄的,目送凌渊公?主与楼兰登车离京。
不过多时,凌渊公?主与她那貌美会医的妖宠出京游玩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华京。
淮枢宁今天要做两件要事?,一,把腰环给楼兰,并亲自给他戴上。二……带他找个梨花盛开的地?方,找棵梨树,要与第一次与他欢好时的那棵梨树相似的,与他重?温起始。
重?温之后,在梨树下简单拜天地?,回去再跟龙主说,让她开太庙,万字碑前再成亲。
以及,她想说服龙主,让楼兰取血试试万字碑,或许他的血,也能让万字碑有所感应,赐给他姓名。
好想知道,万字碑会找什么字给楼兰作名。
不过这?种事?,还得慢慢来,一点点同龙主说。
其实淮枢宁心里有谱。楼兰的身世,浮光跃金都知晓了,述怀君与龙主也一定知道。没提,或许就是在等自己?坦白。
而这?个坦白时机,就得她动动脑筋,挑个合适的,好让大家都有台阶可下,皆大欢喜认了楼兰。
难啊……
车颠簸了两个时辰,终于拐进了热雾缭绕的宝地?。
这?地?方是京郊的温泉谷,因有温泉经过,盛冬也能风景如春。
淮枢宁停了车,扶着?楼兰下车,指着?缤纷的花树给他看。
“不冷吧?”她道。
楼兰摇了摇头?。
“这?我就放心了。”淮枢宁信心满满,“此?处可没庄子也没院落,就是野谷野林,待会儿,咱们?就得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就地?快活了。”
楼兰惦记着?复燃会营救魔偶一事?,知他今日必须得拖住淮枢宁,拖得越久越好。所以,尽管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她“快活”的请求,也不得不做。
“就这?里吗?”楼兰道。
虽不冷,但到?底算冬天,整个天地?流转的大气运,都是肃杀冷硬的,他盘算着?,真要在这?个环境里放肆,自己?最多能撑多久。
“肯定不能如此?敷衍——”淮枢宁拖长了音,手一指,“瞧见远处那抹白了吧。”
楼兰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清了远方晃动的一抹白色。
“……梨树?”
“可有想起什么?”淮枢宁眼里含笑?。
楼兰怔了怔,忽然哑了。
他说不出口,只呆愣愣望了会儿梨树,垂眼落寞。
他忽然明白了淮枢宁花了心思,而他却是在利用她。
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伸到?他眼前。
“手给我。”
楼兰递上了手,以为她要牵着?自己?走过去,却不想,手心一沉,压上来一个精巧漂亮的金环。
金环像项圈,又比项圈大一些,雕了梨花镶了白玉,细看又是一条盘龙,龙尾龙头?相衔,红宝做睛,两点红如炬火,迎着?光闪动。
“……什么?”楼兰茫然。
“你不知,龙婚必不可少的,就是套圈。”淮枢宁将玉扣解开,比划着?说,“戴了圈,套了环,你就是我的了。”
楼兰呆站着?,动也不动。
“你……是说,龙婚?”
“嗯。”淮枢宁道,“楼兰,我要跟你成婚,结为龙伴,此?环,就是证明。”
第62章 得手
淮枢宁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知?道楼兰一定不会?爽快地接住腰环, 但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楼兰的回答。
果不其然,楼兰缩回手,摇头。
淮枢宁道:“告诉我, 是不愿意还是不想?”
楼兰眉眼红染, 似乎想笑, 又似乎是悲伤, 淮枢宁还未看清他这朦胧不清的神色,他就低下?头避开了她的注视。
半晌,他说:“淮枢宁,我不能?……”
淮枢宁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下?了, 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的笑。她怎会?不了解楼兰, 他心地柔软纯善, 这种事上,从不会?扯谎。故而“我不能?”这三个字, 不是他不想, 也不是不愿意, 他是想了也情愿了, 却无法接,不能?接。
“我……”楼兰叹息一声, 蹙眉道, “我有什么用, 我对你毫无用处……根本?配不上与?你成婚。你有五皇子,等他破壳长大, 很快的事……”
他话未说完, 淮枢宁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淮枢宁闷声道:“你知?道, 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什么吗?”
仿佛长在雪地里的洁白?梨树,说自己的花瓣玷污了雪的纯净。
“别糟蹋自己。”她暖和的手环抱着楼兰,“我从未想过那些。无论你是什么,无论你如何看自己,我只想让你属于我,我不能?没有你。”
“可我是魔……”
“我说了,从今往后?,我都要你陪在我身边,以我伴侣的名义?。”
只剩下?风摇晃树叶的沙沙声。
淮枢宁又将手中的腰环推向他,楼兰抬眼望过来,蹙着的眉头展开,苦涩一笑。
“我们没有今后?。”他说。
淮枢宁敛了几分?笑,却无惧色,认真道:“所以,你已经对我下?毒了,是吗?什么时候。”
“……”楼兰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别开脸。
“从你之前的话里,我听不出?我要被你毒死的意思。”淮枢宁仍然举着手中的腰环,龙形环上那双幽红眼珠在光下?闪烁着。
她道:“你让我等小五破壳,等小五长大。我能?听出?,在你的话里,我还有以后?。”
楼兰神色一震,看向淮枢宁的目光中,还有难以掩藏的骄傲和赞许。
你看她,的确聪明。
淮枢宁的自信与?生俱来,说话时,根本?没有丝毫的慌张和愤怒,她平静到仿佛是在念与?她毫不相干的文章。
“所以,你下?了毒,但你也拿不准,毒是否能?起效,对吧。”
楼兰闭上眼,轻轻点了头。
“那便无事了。”淮枢宁咧开嘴,“我是名副其实的百毒不侵,世间无毒能?攻破我的龙甲,即便是美人?下?的毒。”
“淮枢宁,你不讨厌我吗?”
“瞧你说的。”淮枢宁道,“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跟复燃会?不清不楚的,我能?不知?道你来做什么吗?你的姐姐还有妹妹,算上你娘,她们的死都跟我脱不开干系,你就是天天往我的水里下?毒,用刀子抹我脖子,我都不意外。”
她走过去,将腰环塞进了楼兰手里。
“楼兰,魔的事,能?不管吗?”淮枢宁道,“你现在停手,别管他们。我又没出?事,也没毒发,我们怎没有今后??”
楼兰将腰环捧在手中,看她一眼,千言万语。
淮枢宁总觉得,楼兰看她这一眼,眼睛里就像蕴了泪,凄楚朦胧,很美。
但是魔好像不会?流泪。
“有时不知?怎么搞的。”淮枢宁龇牙,“虽知?道你不会?哭也不可能?当?着我的面掉眼泪,可还是挺想看……”
他要是哭起来,泪雨氤氲的,肯定好看。
腰环在手里沉甸甸的,还烫手。楼兰捏着腰环,挣扎着。
身体?里的魔火不安地燃动,心脏也越跳越快。
他忽然向往淮枢宁许给?他的今后?。
那么……要不要告诉她,今日复燃会?要劫刑狱司,救出?魔偶的事。
这个时候说还不晚,说了,阻止了此事的发生,他对淮枢宁就再没有愧疚,从此以后?,他与?淮枢宁,就真的拥有了从此以后?。
可……要用魔偶的命,换自己与?淮枢宁的今后?吗?
那些魔偶,那些也是可怜人?。他们是魔变为族群,融入人?与?妖的希望。要断送了他们的未来,来成全自己的私心吗?
而且,现在放弃了复燃魔火的任务,紫冥渊也不会?放过他。将来很可能?让他日日焚心。还有那些仿佛来自地狱的万千魔音,他真的能?承受住这些折磨吗?
以及……都这么久了,毒,还有得解吗?
楼兰握着腰环的手逐渐颤抖。
“犹豫这么久,你就是想太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淮枢宁抱上来,握着他的手,解开了腰带。
“这事我拍板定了。”淮枢宁态度坚硬,覆上来的嘴唇却无比柔软。
“快些去摇梨花吧。”她又扯开了楼兰的发带,“让我亲手给?你戴上。”
楼兰像个木偶,呆呆被她拽着走。
等梨花摇上,淮枢宁才发觉楼兰心神不宁。
她扳着楼兰的下?巴,不满道:“跑神呢?热一搭冷一搭的。”
楼兰恹恹看了眼,给?了点回应,虽说不上是敷衍,但也绝不是认真。
“你该不会?是……”淮枢宁猜到了,“天天把毒这么下?给?我了吧?瞧你这个愧疚样子,怕我发现?”
楼兰狠狠愣了,听到淮枢宁笑出?声,他才缓过神轻轻叹气,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哦?不是用这种方式吗?除了这个,你还有下?毒的机会?吗?”
楼兰轻声道:“……别问了。”
是也不是,总之,他无法说。
淮枢宁像馋酒吮杯,勾勒着他的唇尝够了本?,风轻云淡地点评道:“楼兰,你个毒美人?。”
她似乎真的就这样原谅了他。
楼兰更觉愧疚,收敛着魔性不敢放任自己有半分?沉溺。
他有太多没坦白?的话不知?道要如何告诉淮枢宁。不止今日的魔偶劫狱计划,还有他身上的毒。若要她许的那个今后?,他就得尽快向她坦白?,尽早找解毒的办法,不然,即便是他想停,依现在这个情况,也停不下?来。
有些事,一旦开头,只有放任自流地走下?去才是最简单的。想停止,太难了。
“若是真的怕今后?,那就不要想了。”淮枢宁道,“只关注当?下?,能?开心一时是一时。我好不容易寻了个相似的梨花给?你,你可不要浪费了。”
娇小的花瓣光隙中如蝶翅般忽闪着飘下?,粘在了楼兰的额发上,他轻轻叹息,最终歪过头,在淮枢宁的耳后?浅浅一吻。
不能?再多了,魔火在他身体?里都要烧穿了骨血,连淮枢宁也一起点了。
喉咙发甜……
恍惚中,楼兰想,要用什么来解毒呢。
他已没力气苦笑。当?初在魔域废墟之上,怅烟说出?计划后?,他为了提防自己接近淮枢宁后?心软变卦,种下?的毒,就是无解之毒。
他真的很了解自己。踏上这条路后?,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淮枢宁,覆水难收了。
良心的折磨又漫长又短暂。
淮枢宁腰间的贝扇亮起来时,是楼兰先看到的。他默默叹了口气,推开她,指了指那柄柔白?色的扇子。
该结束了。
这个时候,这种传讯,一定是华京那边有了动作。
不知?……他们成功了没有。
楼兰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真正的高兴或是失落。他卡在中间,即便复燃会?成功救出?魔偶,他的心也像压了石头般沉重。
淮枢宁有些不太高兴,但还是握着贝扇,闭目“借”华京的龙形探究竟。
很快,她猛地睁开眼,变了脸色。
“……是出?了什么事吗?”楼兰问。
这句话,底气不足,有些颤。
但淮枢宁无暇再去细思他的神态语气,匆匆道:“有点急事,我先回。”
说完这句,她稍有怀疑瞥了眼楼兰,但很快又收回,略带疲惫道:“我会?让人?来接你回去,先到车里去吧。”
她是真的急,匆匆整好衣裳,身形一闪就不见了。
楼兰呆呆坐了会?儿?,扶着树慢慢站起,慢吞吞穿好衣服,回车上,关好门,抱起暖炉。
这东西,并不能?治本?。
说起来,于他而言,淮枢宁就像沸腾的水。虽是水,却也暖和。抱着她,就如饮鸩止渴,即便如此,在倚靠着她取暖时,也是舒服的。
自己就是这样。
“淮枢宁,我怎么会?不像魔。”
他贪恋与?淮枢宁身魂交叠时的温暖,却丑陋卑劣地用这份温暖来毒害她。
回去后?,也该看到发怒的淮枢宁了吧。
“千万别……原谅我。”
华京此时乱作一团。
刑狱司被劫,押于刑狱司水牢的魔偶悉数逃出?,并未潜逃,而是在华京闹市大开杀戒,啖人?肉食人?血。
清了魔域后?,因?人?臣忌惮,集体?上书坚持多年,终于让龙主点头,为两族的大局着想,把妖兵妖将下?放地方,只留人?族兵侍护卫华京。
因?而作为国?都的华京,除了凌渊公主和不久前回京的羽弗冬,再无能?与?魔一战的大妖。
淮枢宁杀到祭天坛时,情况可谓惨烈。
城中各方向都有火情,魔偶分?散各处纵火杀人?,而羽弗冬正在祭天坛与?二?魔交战,因?未疏散人?群,怕累及百姓,他出?手多有顾虑,反在下?风。
淮枢宁一扇子甩过去,散了一魔,瞳孔中金色亮起,身到手收,又一魔破散。
天上魔云有消散迹象,羽弗冬喘了口气,道:“魔偶皆被放出?。”
淮枢宁眉头拧成了结:“怎么跑了这么多?!”
“刑狱司被复燃会?渗透了,根本?分?不清哪个人?是复燃会?,哪个又不是!”羽弗冬咬牙切齿道,“目前是谢潜在恢复秩序,不然还要更糟糕……”
“刑狱司怎沦落到只能?相信今年刚进的新臣?”淮枢宁啧了一声。
“这些人?!”羽弗冬自然知?道,复燃会?私下?里应吸收了不少不服妖统的人?臣,但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不过,还好你回来了。”羽弗冬道。
是凌渊公主的话,很快就能?解决掉那些魔偶。
淮枢宁飞身入云,云影重重,隐有紫色电闪,悠远龙吟从云层之上传来,京郊水渠河道,闻声卷起,如化九龙,继而又散为落雨,砸向火海雪面。
羽弗冬甩出?长鞭,跳入燃火的屋顶,截杀一魔偶。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雨,似乎力道不均,一会?儿?急一会?儿?缓。不过眼下?有魔偶要诛,他未再深想。
有淮枢宁出?手,巳时之前,火情得解,魔偶也都就地诛杀了。
刑狱司关了八十七只魔偶,此次全部出?逃。事后?,羽弗冬清点了魔偶残体?,八十六只。
“还是跑了一只。”羽弗冬汇报道。
淮枢宁收回龙体?,人?身落于祭天坛,喉头有些痒。
她合拢手虚握在嘴边咳了两声,吩咐了句“查,挨家挨户查,收留的以同党罪论处。”
“四殿下?。”浮光公主的侍卫辛玉一袭绿衣现身,“储君问情况。”
“漏了一个。”淮枢宁回,“让她放心,是我的事务,我会?处理好。就是灾后?重建人?心安抚,还是要麻烦她了,抱歉。”
辛玉正要离开,淮枢宁又叫住她道:“我还要抓漏掉的那个魔偶,脱不开身。你动作快,我府里的那个楼兰,能?帮我接回来吗?送回府就好,他身子弱,你看紧些。”
辛玉领命,绿裙一抖,便不见了踪迹。
淮枢宁这才又咳了几声,将手伸到后?背抹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手上是发黑的血。
她愣了会?儿?,淡定擦了。
脑袋放空了片刻,淮枢宁笑了。
“……惨了,得手了呢。”
笑完,她忧愁道:“怎么办呢。”
运气太差了,楼兰。
还真让你成功了。
而且,她也大约明白?了,楼兰是如何下?的毒。
“我怎就没想到呢。”淮枢宁舌尖发苦。
第63章 完结(一)
羽弗冬追踪魔留下?的痕迹一路到南郊。南郊情况复杂, 气息繁乱,魔息到这里后就如散入大海。
羽弗冬颇感头疼,分了几队人马继续摸排,并在南郊市集棚区叫人吆喝, 发现私自?藏匿魔的, 连坐父母子女。
羽弗冬在旁边一边找一边听, 自?己也听得难受, 重重叹气后,头一抬,见淮枢宁站在街对面的烂砖破瓦上,神色凝重又空洞。
羽弗冬凑了上去, 犹豫了片刻不?到, 开口惊人:“中招了, 是吧。”
淮枢宁失笑,又突然肃敛了神色, 问他:“……这么明显吗?”
羽弗冬老老实实道:“他们没见过?, 但我见过?, 你这次腾龙, 没之前那么孔武有力?了。而?且以你的本事,应该能开魂视一路追查漏网的那只魔。如今你没动作……应该就是无法?再开了。”
淮枢宁苦笑摇头。
羽弗冬道:“所以……他怎么办到的?”
淮枢宁露出个羽弗冬从没见过?的复杂表情, 像是在笑, 又有些羞涩和无奈。
末了, 她低声道:“怪我自?己。他回来见我后,有暗示过?我, 但我没听出他的意思。”
“可, 什么毒能绕开龙甲,真的波及到你?”
淮枢宁歪头, 笑道:“我常用龙魂纠缠他。”
如此露骨的话,着?实让羽弗冬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是一惊。
龙魂交缠极其耗气血,且对繁衍没什么助益,因?而?龙多是情至深处才?会魂交,用作表白心意。
“他曾说过?,有本事让他动情……”淮枢宁叹了口气,“他恐怕也没料到,我会日夜魂缠。”
羽弗冬震惊道:“你这都不?是常用,你是天天如此!”
淮枢宁嘴唇一抿,分不?清是笑还是难过?。
“那你的意思是,他……是先给自?己浸毒了吗?”
“大约是吧。”淮枢宁远望着?公主府的方向,“我想生气,但是气不?起来,意识到他的做法?后,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办?他的身?体呢?我若毒发,他会是什么下?场?”
“你让我试试!”羽弗冬决然道,“只要是毒,定有的解。他与你相处这么久,你都没有毒发,证明这毒并不?急,那便还有的救……”
“应是与力?量催动相牵连。”淮枢宁摊开手指,垂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似是安慰自?己,揣测道,“刚刚镇魔,身?体虽有不?适,但既然我还站在这里,就也还好。”
“好,既然只剩一个魔偶,那我也能料理!”羽弗冬叮嘱道,“你什么也别做别管,守住心魂,待局势平定了,我一定能治好你!”
淮枢宁沉默走回公主府,见空马车停在门前,问道:“他人是已?经回府歇着?了吗?”
卫兵道:“小楼大人吗?他在汇善堂救人,还差人回府里取了药材。”
淮枢宁静立许久,茫然无措起来。她似笑非笑,终于?知道自?己狠不?下?心。这样的楼兰没办法?让她生气,她只有难过?。
“怎么办……我宁愿你坏到无可救药。”——
回城之前,楼兰担忧的是魔偶,他暗暗祈祷计划顺利,好让那些魔偶乘船离京。只要离京,后面,他自?己想办法?说服淮枢宁“放”他们一码。
总要给他们一条生路。
他对魔偶,从来都是同情的,就如同情自?己的痛苦挣扎,以为他们也会像他,期望有朝一日放下?恨,能够平常且普通的生活在这方天地中。
他是想放下?,但已?经放不?下?了。他后悔了,但事已?至此,早就无法?停止。
楼兰想东想西,等车架进城,听到外面的慌乱与痛吟声,才?觉察到不?对,挑开帘子后,看?到焦烟弥漫墙倒屋塌,人们身?上还穿着?彩衣,却躺倒在街边,残肢断臂到处可见。
楼兰来不?及多想,推开车门道:“停车!”
又想到自?己从未见过?这个赶车人,不?应这般语气,急匆匆软下?来道:“劳烦……停一下?。这是……发生什么事故了?”
辛玉停了马车,说道:“刑狱司失陷,魔偶全?部走脱,与城中策应的复燃会大闹祭天坛,吞食了不?少人。”
楼兰颤声道:“魔偶……食人?”
“自?然。”辛玉露出几分警觉,“可有什么不?对?”
“魔偶是……他们更像人啊,怎会吃人?”
辛玉指着?满目疮痍的街道,说:“他们不?吃人,那这又是什么?”
不?远处,一个不?及膝盖高的女童哇哇大哭,她手里捏着?为解厄节做的纸灯,发髻上缠了两条红头绳,眉心点了花钿,她本是高高兴兴与父母同游庆祝解厄节的,现在却眼泪糊满了脸,可怜至极。
楼兰恍惚中望了她一眼,慌张跳下?车,女童的后背被血浸透,他摸了摸,未见伤口,又仔细看?了,才?知胳膊她脱臼,脚趾也被踩血肿。
楼兰问她:“你爹娘呢?”
女童哇哇哭着?,指着?街对面脸朝下扑躺着的男子。
旁边有人道:“被魔掏了心,吸干了血肉……到处都是这样的,唉。”
“放出来的,不?是魔偶吗?”楼兰心如刀绞,痛到无法?呼吸,摇摇欲坠中,仿佛是在问自?己。
“魔偶也是魔,不?然怎么叫魔偶不叫人偶呢?”有人回答,“还专门到人最?多的地方吃,他们不会魔的吞法,就掏心撕腿,边吃边纵火,坏透了!”
他们怎么不?算魔呢?
楼兰自?然千百个不?信,他抱着小姑娘到最近的医馆搭手帮忙,一路上救不?过?来也走不?动,成?百上千的伤患终于无声击溃了他。
他不?是被卫绮柳骗了,也不?是被魔的谎言遮蔽了双眼。他终于?认清,是他自?己早已?预料到真相,却选择视而?不?见,相信他们营造出的假象。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该怎么办?
停手吧,现在停了,跟淮枢宁坦白一切……淮枢宁!
楼兰想起淮枢宁,想到她身?上的毒,心又是一揪。但他心存侥幸,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在帮忙包扎断腿的伤患时,问道:“凌渊公主她……还好吗?”
“凌渊公主出手,才?灭了火,镇了魔。”伤患回道,“还好有公主在。”
提及凌渊公主,旁边捂着?眼睛的大娘也顾不?上叫疼了,语气骄傲又兴奋道:“老听他们讲公主是战神,咱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公主镇魔的英姿呢!那么大一条龙——好生威武!”
许是她伤了眼睛又说到亲眼所见,断腿的男人也白着?脸虚弱的笑了。
大娘道:“你笑什么,我眼睛是跑的时候被人挤倒磕石头上撞伤的。”
断腿的男子也乐观,虚着?声音安慰她道:“好命,我这腿可名副其实是被魔踏断的,它还要从头撕了我的皮吃我,还好被凌渊公主的嘶吼镇摄了。”
“那是龙吟!”大娘道,“总听人说,魔偶肚子里有活人心,不?怕公主镇魔的手段,现在看?,果然是假话,他们怕得要死呢!”
断腿的男人说:“是龙吟震碎了这群魔偶的心脏,那魔偶踩着?我,我看?得真切,公主一嘶吼,这魔偶就生生将手穿进自?己身?子,撕扯掉了碎成?片的心脏,叫着?要同公主拼命,接着?才?被冰镇杀……”
大娘瞠目结舌:“娘咧,掏了心都不?死。”
“要不?说,怎么是魔呢。”短腿的男人似有故事,同楼兰道谢后,自?己挪到一旁,也不?走,就与大娘接着?唠,“之前街坊有加入复燃会的,后来退了,同我说过?,复燃会说,魔是天派来惩罚咱人的,人轮回千年,每个人生来都已?背上罪孽,上天降下?惩罚,所以一夜之间?有了不?分青红皂白便吃人的魔,再后来,惩罚差不?多了,就又给了人皇神谕,派龙主降世救我们。”
楼兰轻轻给大娘的伤眼裹了药,大娘抽着?凉气,说道:“有几分道理。但,这魔怎么不?去吃达官显贵,净来祸害咱们……”
涉及到这些,断腿的男子就不?多言了,只露出个都懂的笑容,摆摆手。这会儿聊了天,药也起了点用,腿不?那么疼了,他才?使劲看?起楼兰。
“您是公主府的那个蛇妖大人吧。”断腿男人说,“您可真是善心好人。”
大娘纠正道:“是好妖。长得就好,心也好。”
“妖做了好,就是好人了。做妖的极致是成?人,成?人的极致是善人。”断腿男子说出一番道理来,“这位大人就是好人。”
楼兰垂头撕绷带布,差点咬破舌尖。
他给大娘缠好眼睛,忽然开口:“我不?是……别这么说我。”
他是最?坏的人了。华京今日这番惨状,全?是因?为他。
“您知救人,这是大慈悲。”断腿男人以为他谦虚。
大娘更是直接:“是,救苦救难是大功德呢!”
楼兰想,我不?是在救人,我是在赎罪。
他心里更是难过?,又强撑着?救了几人,心被火烧油煎的感觉越来越重。
“我……不?干了。”楼兰轻声道。
他不?干了,他不?能再错下?去。
等他赎了罪,找淮枢宁说清楚……不?,给她写封信,交待清楚后,他便也和那魔偶一样,掏了心,自?己抱着?石头跳海,自?戕了事。
不?管复燃,还是让魔重返人间?,统统不?做了!他已?知晓,魔永远不?会是人世间?的一部分,魔也永不?会成?为族群。
对不?起,般若公主。对不?起,绮柳。你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我没用。
或从吞噬龙的那一刻起,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将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到。
念头起,决心定。顷刻间?,万千魔音穿心钻骨,如劲风在他双耳边嘶叫,又如无数双骨爪魔手撕扯他的身?体,欲将他坠向紫冥渊。
——去毁了万字碑,杀了那些龙,用你的血点燃…?*…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叛徒!你是叛徒!
——楼兰,楼兰,我的儿子,你从未为我做过?什么,帮我……实现……
万千道魔音似化利刃穿耳而?过?,尖锐的痛让楼兰眼前漆黑一片,连呼吸都停了。
而?在混乱的噪音和剧痛之中,一道声音愈来愈清晰,犹如伏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娇柔带媚。
“哥哥不?是说过?,心,永远在我这里吗?”
楼兰心头一震,吐出一口血。
“小楼大人!”
在惊叫声中,他一头坠向地面,如灯骤然熄灭,昏死过?去。
第64章 完结(二)
梦里?, 好大?的雪。
他躺在寒冰之下,闭着眼,又似在这坚硬冰冷的黑暗中睁着眼。
他的心脏仿佛与他的双眼黏连在了一起,剧痛灼烧着两端。
有无数双黏腻寒冷的手?拽着他的脊背, 似要把他的魂魄从唯一温暖的身躯与血肉中拽出。
“事到如今, 你无从反悔。她会杀了你, 那些龙都会杀了你。烧了万字碑, 用你的血点燃它,打开紫冥渊之门,否则——”
“等你坠入紫冥渊,我们保证, 我们会让你的魂魄会比活着时还要痛苦百倍千倍!”
“只要你点燃了万字碑, 我们就?可?夺回王都, 趁那条龙守不住我们……反转阴阳……”
他们在说什么?
血似乎泛上了咽喉,舌根发苦。楼兰只觉又冷又痛, 那些声音还未退去, 像密密麻麻的针, 戳着他的眼睛喉舌。
意识是无根的浮萍, 在混沌中飘着。
温暖又熟悉的气息覆上——是淮枢宁。
这缕异常熟悉的气息像永不会断的丝线,温柔缠绕上他的脊梁, 轻轻柔柔将他从冰冷中拽回人?间。
楼兰扶着额头坐起, 陌生的房间, 除了留在他唇边尚有余温的淮枢宁的气息,周围的器物床枕也还有羽弗冬的味道。
“侯府?”
这里?应该是羽弗冬的宅府。
真的下雪了, 侯府很冷, 四面透风似的冷。
楼兰摸了下嘴唇,知晓淮枢宁还没走多远。他犹豫了半瞬, 下定了决心。
就?算死后坠到紫冥渊被?魔撕碎,他也要同淮枢宁坦白。
楼兰追了出去,瞥到了淮枢宁的身影在拐角处闪过。
脚踩在雪上,寒意从脚底漫至每一缕丝发,而每一瓣飘落到身上的雪花,都似泥沙碎石,刺痛沉重。
楼兰张口叫她,声音沙哑难听,血的甜腥味漫上舌根,眼前有些昏,他的每一次呼吸喘气都无比艰难。
“淮枢宁!”
追不上……哪怕这么近,已经看到她的衣角了,也还是追不上。
身体像一张快要破碎的纸风筝,他扶着院墙,仰头望着灰沉天,似在等风雪旋着埋葬他。
温暖的披风带着淮枢宁的气息,裹住了他。楼兰眉头轻动,看向折返回来?的淮枢宁。
“……我有话要说,淮枢宁,你中毒了,是紫冥渊的魔毒,我做的。”
“我知道。”淮枢宁抚去他头发上的雪,“你呢?你不会傻到,也毒了自己吧?”
楼兰怔住。
“要给我殉情?这可?不太好,家里?没这种规矩。”淮枢宁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看着他的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
“你……你不生气吗?”楼兰哑着嗓子问她。
“已经不生气了。”淮枢宁道,“一开始,心都凉了,是想生气来?着。可?后来?只觉得你傻……心疼你这样的身子还要被?这般折腾,很难受吧?”
楼兰的表情崩碎了,他应该已经哭了,可?却没有眼泪。那双虚假的妖眼几乎要溃散,眼角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他哑声道:“淮枢宁,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他宁愿淮枢宁暴怒,骂他是个骗子,是无情无心的魔,不留情面地?杀了他,把他一枪戳到海底。
可?她却说,心疼。
“你杀了我,就?现在!”楼兰握住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咽喉上,“只要你放龙魂出来?,魔毒不会太快发作,留下的时间你让羽弗冬……不,你让龙主召集天下医士,或许是能寻到生机。”
这些话他说得急促,因声音嘶哑,很多字到最后都模糊不清。
“淮枢宁,杀了我放干我的血。龙能在此世繁衍,是凭前朝皇族血祭后的万字碑,而我的血会点燃……”
“殿下!!!”匆匆跑来?的士兵打断了楼兰的话,“魔,魔变大?了!!!”
“魔偶变大??”淮枢宁一怔。
羽弗冬搜到了那只魔偶,它已吃了数十条人?命。不过镇杀魔偶比魔要容易些,她也就?放心交给羽弗冬去做了。
“起初是魔偶,但羽弗大?人?和?魔交手?,明明就?要拿下那只魔偶了,突然?有魔,没有眼睛鼻子,整张脸就?一个巨大?的口,魔,从不知什么地?方?跳出来?,一口吞了魔偶。然?后、然?后它变得好大?!!也不怕羽弗大?人?的雪鞭,正在吃人?呢!”
远处传来?轰然?巨响,紧接着,羽弗冬从天上掉下来?,狠狠砸穿了墙,掉在不远处。
“羽弗大人!”士兵惊叫一声。
淮枢宁快步走过去,羽弗冬费力抬起半张染血的脸,看到是她,低声喃了句,太好了掉回家了……
“是巨噬魔……你……小心……”羽弗冬说。
巨噬魔是魔的一种,淮枢宁只在卷宗上见过。这种魔曾经与流云君对阵,可?身藏在大?地?阴影之中,喜人?多的城镇,食人?食魔后立见效果,身躯与胃口也会越来越大?,不停进食,吞噬一切恐惧之气后,身躯会比龙甲还要坚硬,不惧外伤。
镇魔方?法——吞噬。
流云君化龙吞噬巨魔,镇于?腹中。
这是只有流云君,或者?说,天地?之中,代表地?的黑龙能办到的事。以身为?大?地?,镇魔于?地?下。
交待完,羽弗冬舒出一口气,身体如羽毛般层层渐渐褪去,露出一尾缺了半边身子的血染雪蛟。
天边传来?魔啸,阴冷如鬼魅收割亡国的残魂。
楼兰按住羽弗冬的蛟角,抬头道:“能救回!”
淮枢宁静静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眼伏在地?上脱去紫色外衣包裹住羽弗冬的楼兰。她紧蹙的双眉忽然?释怀般舒展,唇边露出一丝笑。
淮枢宁终于?想明白了他们的计划。
卫绮柳,不,是卫辛儿,她真正的计划,应该是万字碑。
万字碑不仅是龙主孕育新生的引,也是万千魔从幽冥重返人?间的阶梯。
除掉仅剩的流云血脉,再烧毁万字碑,世间便不会再诞生新的战龙。而万字碑火起,魔也能撕开紫冥渊,再次回来?。
虽然?还有想不通的地?方?,比如为?何楼兰的血能点燃万字碑,但……
楼兰沙哑着声音道:“你去哪?!”
淮枢宁转过身,同他摆了摆手?。
“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知道是冲自己来?的又怎样,也只有她能吞掉那只巨魔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把赌注押在楼兰的选择上了。
或许运气好一些,她真能回来?也说不定呢。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楼兰说。
总觉得,楼兰一个人?在泥潭里?挣扎太久了。如果自己不在了,就?没有人?能真的救他了。
淮枢宁跃上屋檐,见巨魔已有三?丈高,浮光公主的几个侍卫正在艰难阻拦他的前行觅食。
淮枢宁手?探入怀中撕下一块龙鳞,递给旁边浑身浴血满脸惊诧的辛玉。
“替我跟长?姐说,请想想办法,让楼兰活下去。”
“四殿下什么意……”
风雪乍急,再睁眼时,一条黑龙裂开阴沉雪空高高腾飞又重重俯冲向地?面的巨魔,黑龙将魔卷带入高空,一个甩尾,高高抛起那只魔,吞了下去。
风雪激荡了片刻,风静了,雪缓慢飘着。
辛玉刚要松口气,忽听有人?叫:“下红雪了?”她抬手?,手?心落入温热的暗红色血滴。
浓如黑的红色,隐隐有魔气流动。
血?龙血!
辛玉以为?是淮枢宁吞噬魔后中了魔毒,高声叫道:“散开!!不要接!”
龙投下的阴影笼罩街城,向祭天坛游动,龙身压低,几乎擦着屋檐瓦片游弋而过。
辛玉顿时明白,淮枢宁这是支撑不住了,要找无人?或人?少的地?方?坠落。
“都闪开!清祭天坛——”辛玉吹响了鸣哨,“封锁祭天坛,不要让人?靠近!”
龙身坠落,自然?狼狈,应该让看到的人?越少越好。
祭天坛上一声巨响,黑龙坠入地?面——
温热的红雪飘落到楼兰身上时,他以为?是给羽弗冬止血时,沾染上的血迹。
而后,他嗅到红雪里?又淮枢宁的气息,而这温暖的气息中,还有他最最熟悉的,令他厌恶的,魔毒的气息。
心脏钝痛,他用力按着胸口,雪落在他肩上,不会融化。
他的身躯已感受不到半丝热意,手?和?心都在颤抖,楼兰仰起脸,看到灰色的天空中,黑龙藏不住身形,笨拙地?游向远方?。
是,毒发了吗?毒发了吧。
当年?……
当年?她开魔域时,好潇洒。
楼兰喃喃道:“好恨你……”
好恨当初狠心来?华京执行计划的自己。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自己心中的,魔融于?世的愿景,是虚假不可?信的。
但他为?了一丝半点的希望,希望他们回来?后,真的会为?他实现心愿。
而他欺骗自己的理由,只是自私的想有个归处。
尹宗夏的死,让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作为?人?活在世上。他根本没有容身之处,他只是可?怜的,脆弱的,捧着自己的小火苗,想找个人?,把自己交出去,永远点在万家灯火之中。
他更想有一天,被?问起你是什么的时候,平淡的回答:“是魔。”
他明知道放魔回来?不是这番美好愿景,可?他还是抱着一点自私的希冀,万一……真的有这一天呢?
龙坠之声传入耳中,楼兰心猛然?惊痛,醒过神?,他安顿好雪蛟,奔向祭天坛。
街口士兵有序地?疏散着百姓。
离祭天坛还有两道街时楼兰就?被?士兵拦下了。
周围时不时有凌渊公主坠落、龙殒、这样的字眼钻进楼兰的耳朵里?。
“我……要过去。”楼兰说。
士兵道:“辛大?人?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我不是……”楼兰开口,“我是……”
他是谁?
他又是淮枢宁的什么人??
他愣在了那里?。
士兵狐疑打量着他,雪几乎要把眼前人?淹没,他的头发上眼睫上肩上落了厚厚一层的雪,像刚从雪地?里?钻出的雪人?精。
士兵想到了凌渊公主的那个漂亮的妖医,可?眼前人?过于?诡异,他拿不定主意。
更诡异的是,这人?哑口无言愣愣站了会儿,忽然?脸上的霜雪裂开一道红痕。
惊吓之余,士兵定睛仔细看了,才看清楚那红痕,是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的血。
楼兰哭了,但他自己全然?不知晓。
他只是站着,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在无法说出自己是谁前,他甚至忘记了如何说话。
“闪开,让道!”身后一声爆喝。
谢潜身着官服,举起一纸盖了印的证言,指着楼兰道:“刑狱司拿人?!公主府膳房厨监、复燃会头目之一霍亮,举发恶犯楼兰毒害凌渊公主!”
谢潜咬牙切齿道:“混蛋恶徒……铁证如山,给我拿下!”
第65章 完结(三)
狱卒提着灯在前方?带路, 小?心弯着腰照亮下行的台阶,提醒道:“镇魔公当?心脚下。”
带到最?里头的牢房前,曲潜道:“谢大人也在?”
狱卒递过灯道:“是呢,谢大人连夜提审, 忙得脚不沾地, 都没顾上睡。”
“下去吧。”曲潜打发走狱卒, 摇了牢门?外的铃铛。这地方?阴寒, 用来提醒牢房内罪犯的放饭铃,声音低沉古怪。
沉重生锈的铁门?从里头拉开?,谢潜举着沾了血的双手,见来人是曲潜, 切了一声, 不悦道:“怎来这么快。”
“明日早朝就要开?始了。”曲潜说道, “不早了。他怎么样?”
谢潜哼了一声,让开?路让曲潜进去。
“昨夜剥了他的妖皮, 审了一夜, 人家就说了一句话, 倒是省心。”
牢房里, 一道道结霜的铁链缠束着楼兰的四肢腰身,身上衣裳像绽开?又?衰败的花, 深红残缺。
他露出魔身本真?的摸样, 虽垂着头, 如绸缎般的长?发遮了脸,但仅凭着隐约可见的轮廓, 就能让见者联想到倾城绝色诸如此类的词。
惊愣片刻后, 曲潜道:“过头的艳色,会令人生厌。”
谢潜嗤笑:“你说什么他也听不到, 早昏了。”
“怎么肯露出魔身的?”曲潜问。
谢潜转着手中的刀:“直接划开?就是了。只要伤得足够多足够深,妖皮很快就融落了。”
曲潜近前去仔细查看,拂开?楼兰结霜的长?发,见他眼下还有淡淡的血痕,像流血后泼了水没被洗刷干净。
他手指抹了下,确认是血后,转头不满道:“不是说了,不要伤到能被人瞧见的地方?吗?事情顺利的话,或许明日他就要到太?庙去,那么多双眼睛看到,对你仕途不利……”
谢潜又?咂嘴切了一声,起手一划,刀尖从楼兰的脖子划到前胸,而?楼兰如一尊死掉的雕像,没有任何反应。
血缓慢渗出,不情不愿,没过多久,翻开?的伤口?凝成了一道血线。
“好快的愈合速度!”曲潜震惊。
“瞧见了吧,魔受伤后会快速愈合,而?离开?躯体的血也会化作灰烬消失。昨晚才快呢,这里可全是这种刀痕,现在你来,还能看见什么?魔就是魔,我就是今晚在他身上划千下,明早也不会有伤痕留下。”谢潜像在描述一种器物。
“那他脸上沾着的,是什么血?”
“鬼知道,从眼睛里流下来的,兴许是泪。”
既如此,曲潜也就安心了,又?问:“你说他只说了一句话,是什么话?”
“与别的无关,问凌渊公主是生是死。”
曲潜深深看了楼兰一眼,琢磨着这魔是否对凌渊公主有了感情。
但……应该不会坏事,魔无情感,并不懂爱恨,顶多是贪恋欢愉,对失去床伴感到空虚,一时难以接受。
“凌渊公主死了,尸首由浮光公主带回了宫。龙主亲自查验后,问投毒人。跃金皇子不在,龙主要我与你调查审问投毒人,查明原因?,判死。”曲潜对谢潜说道。
这是曲潜来此处的原因?。
谢潜蹙眉片刻,郁郁叹了口?气。
曲潜说:“你可别动真?情。”
谢潜说:“我的确喜欢凌渊那个调调的,有几分真?心在,但也有做戏的成分。我懂得轻重,再者……”
谢潜艳羡地看了眼楼兰:“魔才是真?的美艳。”
他想要的,魔轻轻松松就能给。
“不错,以后,多的是凌渊公主那种调性?又?极其漂亮的魔。”曲潜点?头。
“让他醒过来。”曲潜道,“于公于私……不管我效力哪边,我都要同他说几句话,确保计划顺利执行。”
谢潜翻了个白?眼,提一桶水过来,恶狠狠道:“闪开?。”
曲潜让开?道,优雅抚了抚衣摆。
“你这泼下去,对魔能行吗?上头千万交待过,他怕水怕的要比一般魔更甚。”
“这家伙濒死才会醒,不疼到极致,他根本不睁眼睛。”
一桶水浇下,过了许久,眼前的魔动了动,静静抬起头。
慢慢睁开?的眼睛,是从未见过的一种紫色,漂亮到让人想起晴日蓝紫色的天空,想到紫冥渊的幽火,想到遥远的从前,站在前朝铺金镶玉极尽繁华的华京城头,蛊惑众生的妖媚倩影。
楼兰无声看向曲潜,认出了他。
冬宴上,他见过曲潜,那时,他对曲潜心怀愧疚。
“曲潜。”
魔的声音虽沙哑,却如深夜梦中在耳边低语,轻盈魅惑。
这只魔,不愧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错,殿下认得我。”曲潜毕恭毕敬半蹲下身子,“我是复燃会的,虽不入名册,但我的确是襄助殿下成事的要员。”
楼兰那双紫色眼睛有瞬间的震惊,很快,那点?震惊熄灭,变成了无尽的空洞。
不仅曲潜,原来连同旁边的谢潜,也一样是复燃会的一员。
“为什么。”
“曲家成事靠魔,而?且,我也想亲眼见一见,幽冥现世?的盛景。我和我的家族,都是被魔选中的觉醒者。我,见过复燃会的真?正组织者,只有我。她无身有影,星夜批斗篷至我榻前,是般若公主的前使,从塌陷的幽冥而?来。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奇景,她是真?正从幽冥来的,她告诉了我天地的真?相。”
曲潜凑近,低声道:“幽冥塌陷,所有逝去的魔不入轮回,卡在阴阳之间,也包括您的父母。前使告诉我,万字碑就是打开?幽冥的钥匙,现在掌在龙主手中,但龙主并不知道您的血能消融它?。前几日我已想办法将消息写到药方背面,经霍亮之手交给了您,您看到了吗?”
楼兰见过那张纸,也是那时,终于知道了他们到底要自己做什么。
曲潜继续道:“您入京也是前使授意我来安排的。包括沉之,就是谢潜,是他将凌渊公主引去见您的,那晚公主同您相见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谢潜眯着眼,把玩着刀。
“您能走到这一步,是必然。”曲潜道,“般若公主托前使带话,除掉凌渊公主的只能是您,打开?幽冥的也只有您。以及,前使要我转告您……”
“殿下。”曲潜凑到楼兰耳边,轻声道,“前朝、现世?又?或者将来,你都是名副其实的殿下。”
至高?无上的般若公主之子,魔王那加的儿子,又?或者是龙主的儿子。
“无论何种结果,您都会安然无恙。无论作何选择,您都尊贵无比。般若公主将你养在人间,就是为了今天。当?然,殿下若真?放不下凌渊公主,等幽冥倒转,想让谁下去谁回来,亦是轻而?易举的。”
“只要您将血涂上万字碑,只需一点?,你的父母就能回来,将来,凌渊公主也能回来。”
楼兰轻声问他:“我妹妹也会回来吗。”
曲潜一愣,这前使没提过。不过,他满口?应道:“自然,无论是谁,父母妹妹,都能回来。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殿下。”
楼兰轻轻咳了起来,铁链沙沙响动。
曲潜连忙道:“现在这般对您,也是做做样子。”
他脱下外衣,披在楼兰肩上。
“明日早朝,我会向国主呈上父亲寄回的家书。家书中有提到您是今朝三殿下。到时候会有礼部老臣翻索旧书,向国主谏言开?太?庙,以血涂碑,验明您的身份。”
一切,顺理成章。
“为何相信,魔会守诺。”楼兰问他。
“殿下以为,魔是突然现世?的吗?”曲潜压低声音道,“家谱有载,百年前就有魔。我们的妖祖吸纳了魔力,才有了除魔的本事……我说过,曲家靠魔兴家。家中养魔百年,你再看现在的妖,哪一个又?与魔无关?”
“魔就是人心。我们与人心这东西打交道了千万年,怎会怕?这种东西怕的也只有愚昧的平民百姓。百姓的惧怕滋养魔,而?被魔滋养的,是我们。魔归来,我们这些人与妖,都会比现在更恣意。”
曲潜越说越是红光满面精神百倍。
“等魔王魔后回来,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新朝掌握生死力量的人族尖端。这一点?,般若公主比龙主更清楚。般若公主所谋,亦是我族所谋。你看,这次故意放出的魔偶,可有一个伤到达官显贵?食的都是平民。这就是魔给的承诺。”
“般若公主信守承诺,我们更愿意活在有魔在的世?界。尊卑等级,井然有序。最?先觉醒的家族,永远屹立权力之巅,以民为食,这,才是我们要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潜突然发话:“这位殿下被人间养傻了,比平民百姓还要单纯。他可不懂我们的人心所向,姐夫你这么激他,当?心他要投靠龙主。”
曲潜横眉出声训斥了谢潜。
“其实,殿下没得选了。”曲潜叹气,“什么都不选,那就两边都是叛徒了。”
投靠龙主,也要验明真?身。只要验,万字碑必融。
不去验,只有死路一条。
不仅要被龙主杀,坠入幽冥后,还要被万魔的怨火撕碎。
楼兰轻笑。
“确实没得选了。”
次日早朝。
曲潜言说昨日提审嫌犯楼兰,得知楼兰并未下毒,且他说自己真?实身份是龙三殿下。
“臣推测,凌渊公主中毒的原因?,应是吞了巨噬魔,臣审问了景熙侯的下属,得到证言,巨噬魔所吞的魔偶血液发紫,血中应带有剧毒。”曲潜说完,不等群臣呼吸思索,提高?声音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明楼兰身份!”
曲潜说,自己想起多年前父亲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末尾有说,误伤了三殿下,被凌渊公主训斥,心中有愧。
“此事,凌渊公主与其余亲卫都知情。只是景熙侯重伤昏迷无法作证,不过臣已连夜给六业妙殊寄信询问,等待半月拿到回信后,臣会再做判断。”
“那也太?久了,而?且他们说是就是,可有证据?”有大臣反驳。
有人援声曲潜道:“但楼兰身份,一定不会是普通的魔。臣早有此疑问!凌渊公主镇魔无数,怎会明知对方?是魔还要留养身边,今日听镇魔公一言,茅塞顿开?。若此人是三殿下,那就都能说通了。”
一位白?须老臣出言道:“老臣冬宴时见过公主身边的那位……彼时虽还伪装了妖身,不过身形样貌,的确似当?年的流云君。”
提到流云君,座上的龙主有了动作,她看向述怀君。
述怀君心领神会,抱着龙蛋,向前一步询问:“诸位的意思,是说楼兰是半魔半龙之身?”
浮光公主垂眸道:“恐怕是当?初那加拿三弟做了什么,才让他成了魔龙。若真?是三弟,又?没谋害过枢宁,我自然要认。”
“老臣记得……”那位白?须大臣又?言,“古书《呈礼》有载,龙神受万字碑召,降世?救众生。而?万字碑不仅可验前朝皇室血脉,应也可验龙主血脉。我朝众位龙裔,降生之后将血抹上万字碑,就可知晓自己的名字。此法,兴许能用来验正三龙子。”
年轻大臣附和道:“常阁老的意思是说,倘若那位被冤屈的真?是龙子,万字碑上,一定会显出他真?正的名字?有道理啊!”
众臣七嘴八舌,当?然也有质疑的,可声音不及赞同者多。
述怀君看向龙主。
龙主嘴角扯动,起身,言简意赅撂下两个字。
“开?庙。”
第66章 完结(四)
楼兰很想知道淮枢宁如何了。
谢潜报私仇时, 他麻木的并不觉疼。只是悲伤的想,谢潜这么恨他,一定是淮枢宁已?经不在了。
去往九重宫祖庙的路上,那?些魔音威胁恐吓哀求着他, 一定一定要放他们出来。
楼兰笑了。
原来, 他们也是怕的啊。
他早已?从曲潜的话中, 听出了魔的谎言, 也从谢潜对他毫无?顾忌的折磨中知道,他依照安排点燃石碑后,绝不可能活下来。
无?论选什么,他的结局都是既定的。
该了结这荒诞混乱的一世了。
他是魔最后的赌注, 而他这只身不由己?的骰子, 即将落地宣判魔与人最后的结局——
群臣听从龙主旨意, 进太庙静候。
人群站两边,双手缚在身前的魔从中间一步步走向万字碑。
剥去伪装的魔, 即便病气缠身散发着濒死的衰败之气, 却也美得张扬肆意。一边颓败, 一边又无?差别的绽放着最后的冶艳。
万字碑旁, 龙主负手站立,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揣测的复杂神色。
“万字碑遇血则应——”述怀君讲述着万字碑亮文的规则, 与此?同时, 旁边的妖族侍童割破手, 做了示范。
侍童放出狐尾,以表明自己?并非龙裔。而他将沾血的手掌按上万字碑, 血慢慢渗透, 被万字碑吸收,碑无?异常, 就是个普通且硕大的碑。
又有个人族大臣割破手指做示范,人血沾上万字碑,一样?被吸收,碑体无?变化。
“归启不在,”述怀君说,“让阿序作示范吧。”
浮光公主点了点头,走上台阶,行至万字碑前,取刀抹指,按上万字碑。
血亮了一瞬,而后,万字碑上依次亮起阅今序三字。
“这是储君的名字。”述怀君温声解释,“来,到上面来。”
楼兰想知道淮枢宁是死是活,可无?论是述怀君还是浮光公主,他们的脸上都没有答案。
而龙主。
一把刀递到楼兰身前。
他垂目看了好久好久,终于抬起双手,接过。
他慢慢走向万字碑,抬头看向高耸的石碑。
无?人说清这碑从何而来,数千年前留下的上古旧书中记载着怪诞的神龙救世一说。石碑是另外的神界遗留在人间的神器,而统领人族的皇帝,是神的后裔,身上有神之血。
若是人族有难,需将神血涂碑,召唤神龙救世救民。
楼兰看了好久。
就在此?刻,他滋生?出一个缥缈的心愿,他想知道的自己?的名字。
他握住刀,余光中,龙主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
脑海里,那?些魔音兴奋起来,一刻不停地在他的魂魄中沸腾欢呼,要他划下去。
大殿之内,众臣噤声,天地之间,唯有自己?的身体是喧嚣的。
楼兰举起刀,凝视着闪着寒光的刀尖。
“我,就,不。”
他松开手,刀掉落在地,寂静中,这声音异常刺耳。
他转过身,对龙主说道:“是我下的毒。”
龙主灰色的眼眸渐渐泛出一抹金芒,正?过身子面对他。
“我毒杀了凌渊公主。”
“我从紫冥渊来,我的血,可以唤醒魔火,消融此?碑,使所有逝去的魔重返人间,不入轮回,永生?不死。”
他勾起轻薄的微笑,歪头道:“杀了我吧,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魔,吞了你儿子的魔。”
众臣还未来得及反应,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龙主,忽然放声大笑。
下一刻,她纵身跃至楼兰身前,挥手后,从天降下一大块围布,遮住万字碑。
她早有准备。
“看你还有要问的?问。”龙主道。
“……淮枢宁,救活了吗?”
龙主并未回答,只微微一笑,手穿过楼兰身体,掏出了心脏。
述怀君默默背过身,浮光公主闭上了眼。
没有痛。
楼兰缓缓软跪在地。
“我儿龙心。”龙主左右端详着心脏,又目光灼灼看向楼兰。
“还有……”
她俯身,如吹灯。
一口气吹来,一条烟似的龙影从紫色的双目钻出,被龙主捏在手上,用力一拽。
龙尾勾连着魂魄,生?拔而出,远比剜心剔骨还要疼。
“我儿的觉魂。”
觉魂连接着眼睛。
失去觉魂的魔倒在地上,像破碎的人偶,空洞着两只雪白的眼睛,他像死了很久,却又仍活着,苟延残喘,美貌而诡异。
现在,他是纯正?的魔了。一只被剥了魂魄掏了心的魔。
一个背叛了紫冥渊的魔,他会坠入幽冥,被千万魔怨撕噬。
黑暗中,他听到龙主的声音。
“拖至黑灯海,就锁在黑礁石上,放干他的血。”
楼兰勾起了唇角。
他自己?选的。
算了,就这样?吧——
数日后,跃金皇子匆匆赶回。
他在外听说京城之变后,发了数百条问询,不仅龙主与述怀君不回答,连浮光公主也不说具体什么情况。
回来后,跃金皇子在母亲的寝宫看到了淮枢宁。
她躺在床上,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跃金皇子看了一眼,撤回刚要问,又狐疑看了一眼,转而惊怒道:“枢宁的龙魂呢!!”
他刚用龙魂查看伤情,却没能看到淮枢宁的龙魂。她魂体内空荡荡的,仿佛只有房子没有住人。
浮光公主淡定抬手,并拢指尖,移向上首抵额头小?憩的龙主。
龙主睁开眼,回答:“投入幽冥了。”
“……什么?!”跃金皇子不明所以,紧张道,“母亲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龙主面无?表情道:“担忧什么,其乐融融呢。”——
淮枢宁没死……死没死的,她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吞了巨噬魔之后,魔毒发作,蔓延全身。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觉自己?的龙魂被人拽了。
接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有了意识。
睁眼,自己?坐在一片黑水之上,无?天无?地,一片混沌。
刚动心念,疑问这是什么地方,脚下多出了一条蔓延到远方的紫色道路,它浮在水下,细看,是许多细弱的魂光聚集到一团,指引她往某个地方去。
好奇心起,淮枢宁顺着魂光的指引向前走,而前行又似向下,越走越觉得头昏目眩。
——我是不是死了?
想到这里,淮枢宁有些委屈。
还真死了。
这也太不值了,都怪——算了,还是怪自己?。
楼兰。
不知何时想起的楼兰,一经想起,就收不住了。
淮枢宁泪眼汪汪,一会儿担心她死后楼兰的境遇,一会儿又担心楼兰会突然发疯,选了魔那?边。
只是冷静下来后,她又安慰自己?。
龙主不是吃素的。
走着走着,她揉了揉眼睛。
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袭白衣,周身散发着柔光。恍惚中,她以为自己?过于想念楼兰,看到了楼兰的幻影。
走近后,白衣人慢慢转过身。
淮枢宁像个傻子呆滞?*了一会儿,一拍脑袋:“你不会是……”
身形像楼兰,表情却跟龙主如出一辙,那?五官的感觉,又熟悉的仿佛是她自己?。
白衣人也不答话,就等着她喊。
“呃……”
淮枢宁手指软了,缩回去道:“是不是?”
“你不说,我又怎知道你将我认作谁?”
这说话的感觉像极了楼兰。
淮枢宁舒服了许多,嘿嘿一笑,道:“流云君!”
她绝对绝对是产生?幻觉了!
“还不算傻。”白衣人认了,“枢宁,此?处是幽冥地府。”
“……”淮枢宁退后了几步,“那?你的意思?是,我死了,所以咱俩才能在地府碰上?你怎知我走哪条路来?”
流云君的表情切换成了无?语。
“你没死。”他口吻有些暴躁,“我亦没死。我知你走哪条路,是因这地府,是我的。”
淮枢宁惊了。
这肯定不是她的幻觉,她可不敢想出这么狂的戏码。
然后,她悟了。
“原来,三龙代表的天地人,都是真的。”
见她悟得快,流云君这才舒心了些许。
“不错,我是地之龙,掌所有生?死繁衍,地下之事。”
流云君讲了紫冥渊的来源。
“紫冥渊是地府的最深处,吸纳天地之间的一切怨恨憎恶,从前运转良好时,可均匀调和,赋予魂魄人心的暗面,再次轮回入世。”
后来,地府停摆了。
“大地出了问题,天地之间要诞生?新的平衡,故而从前的气,就流转不畅了。”
长久淤积的暗面滋生?出新的物?类,越积越多后,紫冥渊被迫朝向大地开口,释放恶物?。
这些,被人称作魔。
“我到地下后,修复了地府气运流转。不久前,你将魔收纳塞回地下,做得不错。”
淮枢宁揉了揉鼻梁,耳朵发热。
还夸她呢,流云君人真好。
“只是,我一条龙魂镇不住上浮的紫冥渊,无?法令它归位,所以那?些魔时常不死心,想要冲破地府,回到人间。而且已?经知晓地府运转道理的魔回到人间后,一定会将阴阳倒转,用来平衡各部气运流转,反手将我们镇在此?处。”
“简而言之,需三条我血脉的黑龙魂镇守此?处,才能让紫冥渊永远沉睡在最深处,保证世间各种气流通正?常。”
“而龙魂只有濒死时,才有可能拽出。但?你……极难对付。”
瞬镇魔域,正?是上升期的蒙昧小?黑龙,如何才能让她濒死呢?
流云君说:“好在,我托梦给你母亲,以她的悟性,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淮枢宁恍然大悟,但?悟了一半:“所以,现在还差一条黑龙魂?”
流云君拂袖一抹,眼前现出三枚黑色盘龙珠,龙魂在珠子里游动,有两颗黑得更浓些。
“不差了。”流云君斜睨着她,“你母亲把楼兰的龙魂也抛下来了。”
“如今三龙魂镇守,紫冥渊沉底,地府运作正?常,永世不会再有魔出现。你我,都可回地上去了。”
淮枢宁却没听他后面说了什么,愤怒道:“你们利用楼兰?!”
而后想明白了,不仅利用楼兰,还利用她。
淮枢宁又悲伤道:“这么说,他死了?我就知道……我若毒发是怎么也保不住他的。”
流云君欣赏了好久女儿悲伤的模样?,看够了才道:“我没死你没死,我是自愿来的,你是濒死,没了浸毒的龙魂,回去自然无?事。而楼兰,他也没死。他真正?的魂身是紫冥渊留在世间的魔火。你可观察过灯焰?”
“灯焰?”淮枢宁道,“三层光焰!”
流云君点头道:“不错,魔灯三重身。即使没有了两层,也还有一层。如今我将紫冥渊沉底,他魂魄入不了地府,自然只能活在地面之上了。”
“何况……”流云君看向龙魂,“龙魂镇守地府,永不熄灭,就算灯灭了,龙魂也能作为灯芯继续让他活着。不过,我倒想知道,你如何看他?你认为,他是龙,还是魔?”
淮枢宁坚定道:“我从不认为他是魔。因为我知道,他从始至终为自己?选的,都是这边。”
流云君赞赏点头。
“你很了解他。”
他说:“实?话说,当?时只有两道龙魂镇守,紫冥渊虽已?下沉,但?他若真将万字碑点燃,有了万字碑作引线,是有可能炸翻地府颠倒阴阳。”
“他是个好孩子。”流云君目光温柔。
淮枢宁问:“我该去哪等他复生??”
“失了紫冥渊,那?缕魔火会将他送回还留有紫冥渊气息的地方,他最初诞生?的地方。”
第67章 完结(五)
魔没有?那么容易迎接死亡。
被钉在黑灯海的楼兰等了好久, 自己的身体?才慢慢麻木。
龙主似乎是着重点了一些大臣来“看”他,亲眼目睹他的死,好能彻底死心。
听觉消失前,他听到过有?龙甲破浪而来的声音, 只是那个声音, 并不像淮枢宁。
他稍微燃起了点希望, 希望是淮枢宁被神?通广大的龙主救活, 来看他最后一眼。
脸颊似乎被龙碰了。
他说不出话,但他知道,这不是淮枢宁,也不是别人。
这种细弱稚嫩的触碰, 只会是小五。
他破壳了啊。
楼兰想哭。为什么要这么温柔, 明?明?是他杀了淮枢宁, 小五应该恨他才对。
意?识熄灭。
最后一缕头发也化作灰烬,被浪潮卷入海底——
兴宁十七年, 龙主诞下第六枚龙蛋, 名预希夷。
同年, 龙主对淮枢宁道:“他那颗心消失了。”
淮枢宁道了声终于, 暂卸军机政务,赴聆夜城。
楼兰再次有?意?识时, 惊讶了许久, 却也难过了许久。他想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甚至万念俱灰,想要再次了结自己。
但, 心跳的出现, 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心,他为何还会有?心?这颗心不是龙……
——是我的。
楼兰的手默默搭上心口。
这颗龙心, 是他的。所以,根本不必区分他是谁,无论多少次,这颗心,终会在他身体?里,组成他的一部分。
“活下去……试试吧。”
他对自己说。
只是这次复生,他始终等不来眼睛。
他摸了摸眼睛,它们都在,可他却看不到,他掐脉,试着给自己诊断。
病因——缺魂。
看不到,那,他在哪?又该去哪?
楼兰摇摇晃晃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顷刻间,耳边涌进溪流鸟鸣声,树林与泥土的气息浓郁清新,脚底是柔软湿润的花草。
等世界万物的声音完全清晰,他听到了脚步声,还有?断断续续,人声的哼唱。
有?人似乎哼着歌,敲打着拦路的树枝,朝这边走来了。
楼兰想躲,他身上什么都没有?,而且他并不知道这里是——
不,等等,这个地?方,无论味道还是声音,他都好熟悉。
静下心来,他脚边不远处似乎还有?霜杆花的气息。而霜杆花,只魔域才……
这里,是魔域?
草丛响动,那串脚步声猛地?停住,接着是一声惊叫:“哇!天爷,吓死我了!”
楼兰也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找地?方躲,但片刻后,双方都又停下来。
“……甘清?”
“小医生?”
两人异口同声,戏剧般的相认了。
“我的娘嘞!真的是你啊!美人儿!”甘清爆发出夹带着哭腔的欢呼,撞上来用力抱住了他。
楼兰羞涩抵挡,好在甘清手脚麻利地?翻出衣裳来,给他套上。
“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甘清大咧咧道:“嗨,上次小医生,不也这么来的吗?习惯了习惯了!我呢,在这里是因为我要来这儿采药。”
他翻出的衣裳,楼兰虽不知什么颜色样式,穿上后,却觉很合身,疑惑还未问出,又听甘清说:“这地?方是从前的魔域,小医生知道吗?现在这里的土特?别肥沃,都说是烧了之后,土地?得了肥,种啥长啥,美得很!”
“是吗……”楼兰欣慰。
“走走走,咱回家?去!”甘清给他穿好衣服,牵着他回家?。
楼兰怯道:“我看不到你。”
“我知道,都嘱咐……咳,我是说,早瞧出来了,我慢点走!”
“现在变化可大了,”甘清兴奋啰嗦着,“咱们这些做妖的,也没几分妖力了。这都十年没见过新的精怪了。我听人家?说,这是什么,嘶……妖力式微?就?是咱妖跟人都一样了,除了华京那家?子?龙。哈,这倒好,朝廷安稳许多。”
楼兰屡次想问,都被甘清打断,后来,他索性?闭嘴,只听甘清说。
“前些年,听说海边那块儿乱过,不过很快就?安稳了。嘿嘿,这些人,认怂得快。一瞧见咱……咳。你要不要听我学医的事?”
“我跟好多人学了点医术,照看聆夜的百姓是没问题的!有?大问题就?让他们到大城镇去找老师傅,不过总觉得他们的医术都没你好,不如你厉害。我就?是学了点,我才知道你有?多奇。你在聆夜太?屈才了!咱应该桃李满天下嘛……嘿嘿,怎么样,我会拽文?了。”
“哎呀,我可太?高兴了,街坊邻居肯定也都……啊,不对,老狐手艺精进,生意?都做到繁都了,他搬走后,剩下的街坊邻居也不剩几个了,人嘛,寿数总不及咱们。不过,这些年我听大师们说,天地?之气正了,咱妖生老病死跟人也差不了几年。反正没有单独修成的精怪了,和人似的,只能靠那个法子?繁衍……”
就这么一路讲着听着,他们回到了聆夜城。
此时尚在白天,黄昏前的光景。街上热气散了些,已隐隐有?寒意?从大地?中?浮起。
甘清紧紧抓着楼兰的手,到城中?后,就?顾不上叨叨了。
街上的人慢慢围了过来,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
——没见过,好漂亮。
——他头发怎么这样?
——这……会不会是从前说的魔?
“走走走!都回家?去!看什么看!”甘清驱赶着围观的人,“啊?魔?魔你个大头脑袋!这天下哪还有?魔!他是魅,魅懂吗?嗨,你们不懂!我是妖我懂,我说他是魅就?是魅,一群没见识的,散了散了!”
收效甚微。
“魅就?长这样!你们没见识过不知道!”甘清口干舌燥,“他奶奶的,这是咱尹医士,你们年纪不大,没见过他。这是咱聆夜城的尹医士,医术特?别好!”
人群中?挤进来一只抱着孙子?的老蛇妖,看了一眼后,同甘清交换了眼神?,也帮忙疏散围观的街坊邻居。
“大家?伙散了吧,这确实是尹医士。”蛇妖说,“这是从前的老邻居云游回来了。”
“听老员外的话。”街坊邻居们同蛇妖作揖后,安心散了。
蛇妖颔首,逗着孙子?回去了。
甘清吁了口气,转头对楼兰说:“刚替你解围的是曹府的蛇妖员外,您还记得他吧?”
他自然记得,曹府的那个蛇妖帮了他好多,上一次就?是用曹府的人情伪装的妖去的华京。
楼兰紧绷的神?色松动了许多,喃喃着感谢。
甘清安慰道:“小医生你也别见怪,好人多着呢。围观你的这些人都是才长起来的一茬,也是因为没见过你才这样。而且你这次,也的确不太?一样,更好看了,嘿嘿。”
到医馆门口,楼兰嗅到了和从前不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像鸟身上的气味,甚至遮盖住了医馆药草的味道。
“啊……忘了跟你说了,老狐搬到繁都开?饭馆后,茶水铺就?改成了养鸡棚,哈哈,咱给他养着,每天送些鸡过去,蛋我留着吃。”
难怪是这个味道。
甘清打开?医馆的门锁,推他进去。
“小医生也别担心自己的样貌,国主十年前就?说了,天下已无魔,以后看见魔,那就?是妖。所以你现在,就?是漂亮好看的妖。你安一百个心,没人会怕你,也没人会来抓你。”
医馆的味道变了些,熟悉中?还带着崭新的陌生。
甘清热情道:“咱后院翻修了,什么都有?,我就?知道小医生要回来,床还留着。”
“你……不住这里吗?”
“我住老狐家?以前的房子?,我在那头住习惯了。”
他牵着楼兰过去,给他指了床,又带他摸了周围的陈设,交待了各个东西的位置。
“水烧上了,你收拾好就?睡吧,养养精神?,前头有?我忙活,你不用操心,慢慢来就?是。”
楼兰呆站着,数次开?口,却都没问出来。
他想问甘清,这世间……还有?凌渊公主吗?可他问不出口,他害怕甘清真的回答他。
“小医生是想问什么?”
楼兰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客气什么!咱不还有?救命的恩情没报呢,应该的!”
楼兰慢吞吞摸索着洗了澡,摸到床,规规矩矩缩进床被之中?。
这张床还在老地?方,没有?甘清的味道,它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的气息。正如甘清所说,这间后堂是留给他用的,甘清自己住在附近的弄堂里。
甘清把草药收回铺子?,偷偷到后堂瞧了一眼,见楼兰睡着了,才拍拍心口,正准备去“通风报信”,一个转身,见淮枢宁就?在他身后,吓得差点叫出来。
见淮枢宁一脸绷不住要哭的表情,甘清火速拉她到外头去。
“嘿,来得倒挺快。”
淮枢宁仍然没出声。
甘清:“怎么了这是,两口子?一个个的,一个看不见,一个不说话。”
淮枢宁正在发愁,听甘清这般调侃,一拍手,低声道:“我要装哑巴。”
“……啊?”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淮枢宁道,“他可能并不想见我,或许……让他在聆夜过平静日子?也对。”
“你们俩可真是。”甘清揉了揉耳朵,道,“我不掺和,我就?装聋吧。”
楼兰睡了平生最安稳的一觉。
只是醒来后,恍惚中?还以为自己身处公主府,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扑空后才想起,这已是他的第三世了。
淮枢宁……不在了。
静静坐了会儿,听到外面的捣药声,甘清一边干活一边在跟谁说话。
楼兰摸索着到前堂,甘清见了,放下手中?的药杵跑来扶他。
“醒了?昨儿没跟你说,咱旁边不是养了鸡吗?老狐还雇了个哑巴照看他的鸡。”
楼兰想了好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在这里吗?”
“啊对对,就?在这里,就?是她哑了嘛,说不了话,没法跟你打招呼。她说她特?想见你……见你长得好看,好奇来看!”
甘清这谎话烫嘴得很,但还是努力编圆乎了。
“就?……呃?”甘清本来想让楼兰主动问一句,可见双方都呆愣愣的,淮枢宁是根本移不开?目光,鬼迷心窍的,而楼兰不明?所以,沉默站着也挺尴尬。
于是,甘清一咬牙,替他俩安排了:“这姑娘的病,你能给治吗?”
“我看不见……”楼兰有?气无力,刚要说自己不行,忽而又想给自己一个尝试的机会,离了那双有?天赋的探病眼,也不是不能诊断了。
他可以靠脉象诊,将来,给自己一个营生,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可以试试。”他尽量让自己语气温柔了几分,“把手……给我。”
好久之后,热乎乎的手腕放在了他的手心,轻轻颤抖着。
“嗨,看把姑娘给激动的。”甘清调侃着。
楼兰闭眼,屏息细细探了,惊讶道:“受惊了吗?”
这人,心跳好快。
“平时,睡不安稳,常会失眠?倒也没多大问题,我……我诊不出你不会说话的病因。或许是受了什么惊吓吧,应不是天生的哑。”
甘清跳起来大呼:“我就?说你是神?医吧!”
楼兰却很是愧疚,泄气道:“抱歉。”
起码从脉象上看,她很健康。
“我给你拿些安神?的药吧……”楼兰又忘了自己身处哪一世,只以为自己的药柜上头放着他炮制的安神?助眠药丸。
这一转身,走了几步,狠狠撞在柜子?角上,疼的他一个趔趄。这一下,仿佛是从上上世,跌回了现在。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个被两任母亲憎恶抛弃,为了可笑的念头杀了枕边人的魔偶。
“小医生,没事吧!”
一双手扶起了他——鸡毛的味道。
楼兰委屈道:“为什么要改医馆!”
甘清冤枉,想解释,又见淮枢宁使?眼色,来回看了,甘清懂了。
楼兰并不是迁怒他动自己的医馆,可怜的小医生,只是在难过。
“你……”很快,楼兰就?安慰好了自己,向扶他的养鸡姑娘道谢后,又对甘清道了谢。
甘清不自在道:“也没什么,不用谢。”
“我……”也许是趁着刚刚的委屈,楼兰终于问了出来,“你知道凌渊公主的……谥号吗?”
他问得艰难。
甘清各种跟淮枢宁挤眉弄眼后,也没弄懂淮枢宁的意?思,只明?白不能说。
“呃……没听……过?咱这地?方偏僻,何况京城出乱子?都过去二十年了,往后大事挺多的,细枝末节的……不、不清楚。”
他一边看淮枢宁眼色一边编,这番话磕磕巴巴的,也没编圆。
但楼兰却没有?听出破绽,只恍惚着:“已经……二十年了吗?”
“是啊,今年是兴宁二十七年,你这复生的速度,太?慢了。”甘清挠着后脑勺,还不忘嘴快调侃,“等都等着急了,我都说了,肯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那天神?地?神?的,都得仔细雕琢你的身子?……”
淮枢宁瞪了他一眼。
漏风的甘清闭嘴了。
第68章 完结(六)
淮枢宁逃到了街上?。
怀里抱着一只母鸡让自己冷静冷静。
一个绑着马尾浓眉大眼的少年从屋顶跳到她身旁, 落地?咚一声,听起来骨头就很重。
“你?抱着鸡做什么?”他用指头戳了戳鸡。
“我得在身上?沾点别的气儿?,不然他肯定能嗅出来是我……”
“我看你?是怕他嗅不出吧。”少年胸前背着个兜,里面揣着一只龙蛋。
少年正是已长大的五皇子渝修引。
“小五, 你?能不能改改你?说?话?的毛病?”
“我没觉得有话?直说?是什么毛病。”五皇子高高挽着裤腿, 脚底板都是泥。
十年前, 原魔域的大片焦土养成了肥沃的黑土, 五皇子奉龙主之命,带人前来垦荒,且顺手带上?了龙蛋小六。
“喏,鸡给我, 这鸡被你?吓的蛋都不下了。”五皇子轻车熟路抱走鸡, 归笼后, 还顺手喂了其他的鸡。
淮枢宁远远站着,惊奇道:“我还说?这鸡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还以?为是它乖。”
那些?鸡看到五皇子像见了母亲, 围着他打转, 小鸡仔们在他屁股后跟了一串。
小五将蛋兜轻轻放在旁边缺角的旧木桌上?, 腾出手,蹲下检查小鸡仔们的生长情况。
龙蛋悄摸跳出蛋兜, 滚着跑了。
小五瞄见龙蛋溜进隔壁的医馆, 收回视线, 假装没看到——
今年是兴宁二十七年。
或许是二十年太久,也或许是断定凌渊公主真的已不在, 楼兰颓靡了好?一阵。
二十年, 于人而言,又是一代?过去了。
也难怪回聆夜后, 那么多?的街坊邻居都已不认得他。加上?上?辈子,他离开聆夜近三十年。
楼兰坐在床边睁着眼睛愣神,脚下忽然撞上?来一个东西。
圆滚滚的,感觉很像……蛋?
“小五?”
凭直觉说?出口后,他又摇了摇头。这应该是隔壁的鸡飞进来下的蛋,不会是别的。
二十年过去,小五早就破壳了,现在说?不定已是大人。
不知道小五……恨不恨他。
楼兰弯下腰摸了摸,触知到蛋的大小后,猛地?缩回手。
这……就是龙蛋!
耳边传来轻微的裂声,楼兰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摸索起刚刚碰他脚的蛋。
一无所获。
楼兰愣了。难道他待久了,傻了,出现幻觉了?
悄悄滚到角落里的龙蛋裂了条缝,又破了个三角小孔,一只与?淮枢宁相像的窄长眼睛,湿漉漉金灿灿,透过小孔远远偷看着,然后,悄无声息地?“滚”走了。
隔天?傍晚。
约莫十岁的女童坐在一间民房里,大口吃着五皇子做的饭,那副吃相,像极饿死鬼转世。
淮枢宁坐在桌对面,托腮看着她吃,五皇子开开心心给女童扎着小辫。
淮枢宁道:“怎就生了个喂不饱的。”
这女童,就是刚破壳的小六,她的同父妹。
“流云爹在底下饿了多?少年了?母亲吃不到流云爹又多?少年?我这样,正常。”小六连干六碗,打了个饱嗝,说?,“反正五哥种啥啥丰收,我不愁缺粮吃。”
她吃完,淡定抹了嘴,对淮枢宁说?:“三哥那觉魂弱得厉害,累的流云爹也不敢在上?头长待,总要下去看一眼,宫里都有说?咱流云爹是走婚了。”
淮枢宁一敲桌子,不悦道:“刚会说?话?就挑你?三哥不是!”
小六又要了个瓜,嘎嘎啃了,拉着袖子擦去下巴的汁水,淡定的就像讨论等会儿?吃什么,提议:“我替他就是。”
小六是流云君血脉,自然也是能镇地?府的黑龙。
淮枢宁一愣,心头热乎又柔软,但此事不能莽。
龙魂关乎与?生俱来的能力。
就像楼兰失了眼睛就没了看一眼就知什么病的医学天?赋,要靠人的法子,芤脉来诊断。
就像她没了龙魂,就无法化龙镇魔……虽然也不需要了,但这些?年带兵平乱,和妖族拉扯收兵权,确实比从前累一些?。
淮枢宁问:“你?什么天?命来着?”
小六自豪道:“预言。”
淮枢宁拧眉:“那还挺重要。”
小六又摆摆手,大度道:“乱世昏主才需预言,等什么时候母亲昏了头,我再把?龙魂拽回来,押我三哥下去就是。”
有道理。
淮枢宁陷入沉思。小五不发表意见,只默默梳好?了一侧的头发,又梳另一侧的头发。
终于,淮枢宁默许了。
小六龙魂健硕,替楼兰那条半死不活的龙魂更合适。
淮枢宁打听:“你打算什么时候换?”
小六抬头:“你?问这干什么?”
小五也道:“问这做什么?”
淮枢宁摸了摸鼻梁,如实交代?:“……你?提前知会我,你?哥觉魂回来,我就露馅了。”
小六:“呵呵。”
神秘笑完,小六晃着扎好?的两?条小辫,悠悠达达说道:“你快带三哥回家嘛。”
“我也想啊!但我……找不到理由。”淮枢宁纠结道。
“这有什么难的,过几天?就有小七了,正好?能把?哥骗回去,他可心软了。”
“……等等,什么时候又有小七了?!”淮枢宁震惊。
“我能看见,就快了。”
“怎生这么多?!”淮枢宁对母亲十分佩服。
“龙生九子嘛,后面还有俩呢。”小六晃着腿,掐着指头算,“七仔是公主,八仔是她的龙伴,小九嘛……小九就要落单了。”
淮枢宁好?奇道:“小七是……”
“述怀爹的。”
小五呵呵笑了两?声,有点高兴。
小六这本事是真好?用,淮枢宁眼睛一亮,问:“那你?能看到我和你?三哥什么时候……”
和好?。
小六:“看见也不告诉你?。”
“你?还没听我要问什么!”
“我知道,我能看到。”小六神秘兮兮一笑,摇头不语。
小五赶人:“四姐,回去吧。今晚天?凉了,早些?回去照看三哥。”
淮枢宁走后,小五笑呵呵道:“换回来了?”
“昨天?就下去把?三哥那小弱龙换回来了。”小六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等着看四姐好?戏咯。”
淮枢宁还和之前一样,悄悄去医馆看楼兰。
她这个看,不是指乖乖看,而是溜到楼兰床边,站起蹲下,左看右看,看他睡觉,看到入迷。
这一世的楼兰,无论皮肤还是头发,都是火快要燃尽的模样。半透明的脸庞,灰烬般的银灰长发。
淮枢宁蹲在床边,一望,望回二十年,曾经?现在,无限感慨。
看着看着,楼兰却突然坐起,睁开了眼,但很快又闭上?了。
是睡迷糊了吗?
淮枢宁本能地?想跑,又想到他看不见,放松了。将手扒在床边,靠近了些?,去探究他想做什么。
楼兰是清早起来,发现自己能看到了。但他谁也没告诉,默默给自己诊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定,自己缺失的魂魄回来了。
难道是自己养回来的?
他搞不明白,但又隐约觉得,这和昨日那个撞他脚又消失不见的龙蛋有关。
黄昏后,他洗了澡,又将床铺仔细铺了后,躺下睡觉。
他体感到今夜往后会一日冷过一日,为了让自己多?苟延残喘一日,他需尽早入睡,守好?身体。
然后,他感觉到了床边有人。
其实,不仅今晚,他有好?几日都觉床边有人,有人在“看”他。
于是,他坐起来,睁开了眼,接着,很快就闭上?了。
因?为,他看到了淮枢宁。
他的心险些?跳破皮肤,直接蹦到那个淮枢宁手心狂跳。
怎么可能!
淮枢宁?
她……
是幻觉吗?是自己坏了,产生了幻觉,还是真的?
他怎么办,他该再睁开看一眼她吗?
不敢,他不敢。
他怕自己再睁开时,床边没有淮枢宁。
他好?怕。
注视离近了,连清浅的呼吸他都能感觉到。
就在他耳边,近在咫尺。
心乱糟糟的,大脑一片空白。而手却快他一步,楼兰把?手搭在了床边淮枢宁的手上?。
“是……这几日来帮忙的姑娘吗?”他闭着眼,手指不敢用力又不敢泄力,怕按在他手心下的那只手,会抽走。
“你?叫什么?”楼兰又问,然后失落道,“忘了,你?不会说?话?。”
他握着那只手,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她在抖。
他站起身,说?:“帮我一下,我想……出去,到外?面去。”
他快要窒息了,再待在这里,他就疯了。
说?不定,他已经?疯了。
淮枢宁手忙脚乱,大脑也像被她抱傻的鸡,惊吓之后,停摆了。
楼兰说?什么,她晕乎乎听着。
然后,晕乎乎拉着他出去,她也不敢与?楼兰一起,只牵着他走在前,不去看身后的人。
走着走着,手上?湿热一片。
淮枢宁回头,楼兰拉着她的手,整个人蜷缩着,脸埋在她手中。
他在哭。
他抖动着双肩,大颗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她的手掌。
淮枢宁惊喜又心酸道:“……你?会哭了?”
“我以?为你?死了。”
楼兰抱着她的手,抬起头。
湿漉漉的一张脸,像沾了露水的琉璃盏。
“淮枢宁……我以?为你?死了。”他好?委屈。
她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是真的,她还在。
“没死,没毒死我。”淮枢宁咬牙挤出这句话?,已是极限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有关母亲有关父亲,有关天?上?地?下,有关整个人间,有关那一年有关这二十年。
但她最想说?的,只有一句:“楼兰,你?还喜欢我吗?”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