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妖邪
昨晚诡异的仪式, 是在尹府的一处地下密室进行?。
淮枢宁扇子挑起封条,在公府官员的带引下,走进了这处密室。
羽弗冬在她?身后讲着昨晚的大概。
“昨夜她?放出了好多傀儡尸,分散跑, 还会入室抢人质……”
此举目的, 是为了引开“盯”着尹府的人, 但这早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所?以?,收拾这些烟雾弹傀儡尸的,就是羽弗冬了。
“尹府就交给了曲衔。”羽弗冬一边好奇打量着密室,一边给淮枢宁交待着昨夜的分工, “尹宗夏也懂些阵法?, 在府内布了阵, 所?以?只有曲衔能……这!”
羽弗冬被眼前墙面?上大幅的血迹震惊。
他?们停在密室的主台前,从墙上喷溅的血迹来看, 这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杀。
淮枢宁表情淡定地四处打量了, 除了主台外, 旁边还有几个分散的副台, 地上有瓶瓶罐罐的碎片。
而这些无一例外,都沾着血。
她?抽动了几下鼻尖, 问陪同而来的公府官员:“刚刚谁来过?”
公府官员一副“您真是神了”的崇拜表情, 回道:“尹家的那个非常漂亮的魅, 叫尹楼兰的。”
羽弗冬紧张兮兮看向淮枢宁,后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问道:“他?来做了什么?”
“就是进来看了现场,因为他?……好像不太相信尹大士……尹宗夏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央求我们,想来看看案发地。我和另外一个同僚就陪他?来看了一圈。”
“哦?他?看后什么反应?”
“……他?,挺伤的。”官员叹息,“本?就病殃殃的,当时都怕他?昏过去。他?看了很久,后来蹲在这碎片旁边,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也没反应,把我们吓坏了。”
“碎片?”淮枢宁指着地上的瓦罐碎片,“这些?”
她?蹲下,拿起一个翻来覆去看了,又让羽弗冬也来看。
那些碎片中,隐约残留着魂气,没碎之?前,应该盛放过魂魄。
“那个孩子呢?”淮枢宁问。
“尹琏啊……”官员朝主台的方向比划着,“也死了,曲大人解决掉尹宗夏,我们进来的时候,那孩子就躺在这里,冒出俩狐狸耳朵,死得很狰狞,眼睛都没闭上,怪吓人的……当娘的真是造孽啊。”
羽弗冬疑惑道:“这仪式,到底是做什么的?”
官员摇头道:“换魂吧。其实我们和尹宗夏是老?相识了,她?很喜爱家中长子,叫尹琮,琮儿。后来孩子没了,又得了个,却并不喜欢……唉,也不知怎么想的,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吗?”
羽弗冬微微摇了摇头。
这仪式,虽说他?也不全?懂,但窥见的门道,可不是换魂用的,更像是……双魂共体?
淮枢宁若有所?思,问羽弗冬:“曲衔呢?”
羽弗冬道:“在公府,我看他?损耗不小,尹宗夏实力还是有的……”
淮枢宁又问:“如?何?你怎么看这个招魂仪式?”
羽弗冬又大概绕了一圈,琢磨道:“不像招魂仪式……不过,感觉是有点魔里魔气的。”
这种仪式,羽弗冬从没见过,但从留下来的痕迹和所?需祭品,能窥见魔的痕迹,不全?是妖的路子。
人心祭祀,人肉做脯,挺邪门的。
羽弗冬抱怨道:“曲衔怎么没留活口。”
他?还想知道尹宗夏和传奇傀儡师重侑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公府内,曲衔在一角背阴处打坐调息,门外有个公府小吏焦急徘徊着。
曲衔终于被扰到,睁眼问道:“何事。”
门外小吏忙答:“打扰大人,实在对不住。但……尹府有人来问,昨晚都是谁去的密室,他?……有事要问,他?说,想见您,问个明白。”
曲衔心中一动,似乎已经知道是谁来问。
“是谁?”
“大人可能听说过……尹府还有个行?医的,是尹宗夏的弟弟,上了户籍的,很漂亮的一个槐木魅。他?们姐弟虽不住一起,但关?系很好,这些日子他?恰巧回繁都给外甥过生辰……”
门外的小吏絮絮叨地说着,“他?可能还未接受尹宗夏是杀人重犯的事实,想跟您确认一下昨晚的情况,以?及……问您,尹琏是什么时辰断气的,身上的刀伤烧伤,又是怎么造成的。”
曲衔沉默不语,回想起了昨晚的情形。
尹宗夏用尹楼兰引走公主后,便放出了数具傀儡尸,到处抢掠人质,想用混乱引开他?们。
处理傀儡尸的任务,交给了羽弗冬去做,而他?则直入尹府,破开了尹宗夏的阵,直达密室主台。
那时,仪式已经启动,尹宗夏将瓶中的魂魄放出,引向主台上的孩子。
那男孩活着,如?同熟睡,躺在血阵之中。
他?杀到时,只听尹宗夏温言哄道:“到时辰了,不能再拖了,所?以?娘冒险一次,希望天地成全?……”
“娘知道你乖,以后要和弟弟好好相处,你二人好好地同用一心,不要抢弟弟的生机,好吗?”
曲衔杀到,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一甩剑气,朝尹宗夏后心刺去。
谁知,本?来要飘到主台,进入尹琏身体里的瓶中魂魄,竟然?在半空中张开孩童模样的轮廓,竖着两只狐狸耳,后又有狐尾形状的魂气,快速摇摆着魂体,冲到中间,替尹宗夏挡了一剑。
而后,这魂气细细尖叫了声娘,便碎裂消散了。
“琮儿——我的琮儿!!”
那时,尹宗夏虽龇目而裂,双瞳血红,但还未发疯。她?化出狐首,提剑与他?斗来。
她?虽是半狐,但竟也不落下风,而且……会用毒。
实话说,那个时候,他?确实有些慌神。
因为他?轻敌了。
他?之?前,小看了尹宗夏,所?以?,险些着了她?的毒。
后来……
曲衔闭上眼,气息紊乱。
后来,尹宗夏就疯了。
能让母亲发疯的,只有孩子。
打斗之?中,他?趁其不备,先斩杀的,是主台上的妖邪之?子。
“你!你杀了我的琮儿不够,你还杀我的琏儿!!”尹宗夏的妖面?变得无比狰狞,似要扭曲成一团燃烧的火。
“妖邪之?物,该杀——”曲衔这般回道。
谁知道,这弥漫着魔气的诡异仪式,是要招来什么邪东西。一并杀了就是!
尹宗夏放声大笑?,声因似尖声哭泣:“哈哈哈哈哈——妖邪?!妖邪!你侍奉的主子,才是世上最大的妖邪!!”
“放肆!龙乃神族,岂容妖邪胡言!你背负人命罪孽,你那儿子也是罪孽之?子!”
“琏儿无辜,我从未想过要伤我琏儿,即使失败,琏儿也可活下去……”一滴愤怒的泪从尹宗夏脸颊落下,“你好狠毒的心!我要挖了你的心,为我的儿子报仇!”
“狠毒不过你这个毒妇!”曲衔道,“你身上,岂止有十条人命?怕是有上百条!”
尹宗夏疯叫着:“我行?医救命四十余年,救过成千上万条命,区区百条命为我所?用,又算得了什么!我还得清!!”
她?破了阵,而这句话,也让围在尹府外的公府官员们,听了个正?着。
曲衔白衣如?鹤,飘落在尹府大门之?上,厉声道:“果?然?妖邪,该死!”
阵法?暴起,闪烁着骇人的血红色,一道道鬼影在曲衔身后显形,血齿獠牙的青面?百鬼们一拥上前,顷刻淹没了眼前的提剑母亲,偏偏撕扯碎她?的妖魂。
……
曲衔长出口气,稳住心神。
门外的小吏还在等他?的答复。
曲衔睁开眼,道:“不见。”
小吏垂头丧气,找到等在公府门前的紫衣人,摇了摇头,对他?说:“曲大人公务繁忙,抽不出空。您节哀,小尹医士。我……我也不敢相信,但罪证明确,是昨晚捉了现行?,当场击杀的。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节、节哀吧。”
尹楼兰手里捏着泥叫叫,深深望了眼公府大门,转身离去。灰紫色的一角衣摆飘闪,旋起一阵小风,尘土扬起又落下。
小吏堵心得很,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往日觉得明艳漂亮的尹楼兰,今日寡淡无光,像蒙了灰尘,凄楚可怜。
第32章 妙殊
淮枢宁这些天, 忙要紧事。
她在魔域附近布了重兵,还调来了西北妖将,鹤姜治。姜治驻兵九天落附近,淮枢宁便?到九天落与她见了一面。
这些布置完, 回到繁都, 第一件事就是问六业, 尹楼兰最近如何。
“不算太好。”六业客观回答。
尹宗夏背着人命死, 起?初,繁都人的反应都是不信,窃窃沉默了一阵子,突然像开了闸, 在头颅示众结束前一日, 向尹宗夏的脑袋泄愤。
脑袋交回尹楼兰手上?时, 已基本不成形了。
“尹府也乱了,都在忙着摘清自己。”六业讲述着他这几日的所?见所?闻。
从前尹宗夏的亲族们, 都要依附着她过活, 她倒了, 这些人惊慌失措, 想起?些有关尹宗夏的恶劣事迹,就连忙到公府去上?报。
“殿下等会儿就知道了。”六业笃定道, “过了午时, 就一定会有尹家的亲戚, 到公府来告状。”
“天天要处理这种?事,真可怜。”淮枢宁道, “办丧了吗?”
尹府乱套后, 这种?正事,一定是尹楼兰在撑着。淮枢宁问的, 也是尹楼兰,
“他正在办。”六业说,“尹琏已经殓了,尹宗夏,我看了眼,他上?午还在房内,给?尹宗夏缝头颅。”
“还有件事……”六业似乎在纠结要不要报,看到淮枢宁目光飘过来,六业说道,“昨日,他打断了尹家一个男人的腿,大概是尹宗夏的远方舅舅,打断了之后,晚上?,他又用?鬼藤萝,给?那?男人接上?了腿。”
“因为什么?”淮枢宁好奇。
“……那?男人偷了尹府的钱财,尹宗夏的首饰,尹琏的项圈金锁之类的。”
淮枢宁想起?了那?枚金锁。
“那?是该打。”
过了会儿,她问:“鬼藤萝是什么?”
“一种?药,植物的根,止血接骨用?的。”六业道。
“这不挺好吗?”
“……鬼藤萝,形状像狗腿,不好看。”六业说,“所?以那?个男人今早来公府告状了。”
“呵。”淮枢宁笑了一声。
不久后,淮枢宁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尹府的人又来告状了。
那?些无论站坐都东倒西歪,长得歪瓜裂枣的不肖子孙们,挤在公府内,对着官吏喊冤。
某年某月某日,在某眠花卧柳之地,吃喝嫖赌之时,失手伤了人——那?也是尹宗夏逼的!
某年某月某日,抢了某家的某仆,藏起?来据为己有了——还是尹宗夏指使?的!
淮枢宁听困了,交待了句:“华耀律法?严明,依律办事吧。”
她起?身躲清净,思索着何时跟尹楼兰见一面最合适。
不如,就他办完丧之后吧。
刚坐下喘口气,就见曲衔进?来说:“尹府有个老仆来找,说有要紧事要禀报。”
老仆听闻尹宗夏罪行后,从别庄风尘仆仆赶了过来,要交待一件大事,开口就要找公府最大的那?位大人禀报。
淮枢宁摆了摆手:“你去吧。”
肯定也是些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后,拿尹宗夏当借口的破事。
曲衔击杀尹宗夏后,就心?神不宁,损了元气。这几日,淮枢宁就让他留在繁都,协助公府跟进?后续。
曲衔却道:“殿下,那?个老仆要禀报的,和尹府的槐木魅有关。”
他似乎不屑提尹楼兰的名字。
“楼兰?”淮枢宁惊讶片刻,问道,“有说是什么吗?”
“他的来历。”曲衔转述道,“那?个老仆说,那?个槐木魅,是一个疤面狐妖带来的,刚来的时候才七八岁模样,养了几年才长大,根本不是在尹府修成的树精。”
淮枢宁先是愣神,而后,嘴角绽开了笑容,越来越明显。
“有蹊跷……”她刚要开口叫那?老仆进?来细说,忽然,手中?的贝扇一页亮起?光芒,一枚龙形纹显现?。
“妙殊!”淮枢宁拍案而起?,“妙殊回来了!”
“羽弗——”淮枢宁叫道,“同我去鬼见语,妙殊回来了!六业,去通知姜治,我把后方防线全权交给?她,让她绷紧了弦等我指令,龙吟,就行动!”
曲衔等她的命令。
“你还好?”淮枢宁道,“你还是在繁都先歇着。”
曲衔脸如纸白,面上?的魔纹又延长了,已经到了眉骨。
“调整好了再说。”淮枢宁道。
她知道,曲衔气息混乱,调整过来前,不适宜开阵再战。
羽弗猜测,应该与斩杀了尹琏有关。
“其实我能理解,他说尹琏体内不知是什么东西,还有魔气萦绕,所?以动了手,但?他挺后悔的……”羽弗说,“毕竟是个孩子。搞不好,这就要成他的心?魔了。”
“顾好自己。”淮枢宁拍了拍他肩膀。
曲衔垂眼,眉头微动,似有所?感触,而后忽然想起?,问道:“殿下,那槐木魅的事……”
尹宗夏藏在尹府的秘密绝对深,老仆说尹楼兰来历蹊跷,八成和魔有关。
“也好,你留在这里,先看着他。”淮枢宁匆匆交待着,“看紧了,别让他跑了,我还有话要问他,问清楚之前,不要动他。”
曲衔轻微地点了头,算是应下了。
尹楼兰殓好了尹宗夏和尹琏,没有将他们葬在尹家的祖坟,而是挑了个清净地,一个人埋了。
接着,他回尹府紫苑取了自己的东西,要走时,被?那?群亲戚拦住。
这几天,他们吵得很厉害,分家的,争医馆的,不允许尹宗夏葬在祖坟的,做好人允许尹琏葬进?祖坟的……
现?下,看这个意思,是争论出了个结果,问他要人的。
尹楼兰平静绕开他们,继续往外走。
“还有……你把姓摘了,人才允许有姓,你又不是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尹楼兰驻足,回头望了一眼,想起?了说话人的那?张脸。
先前,就是这人先提出,要把尹宗夏从族谱上?除名的。
尹楼兰忽然笑了。
在场的人,从未见过这只槐木魅笑。他好像天生没有笑这个表情,每次见,不是木着一张脸静静美丽,就是郁着眉头,半点愁容萦美貌的。
但?所?有人,都想象过他笑起?来的模样,应该是令人心?魂激荡,魂不守舍的漂亮摸样。
可眼前,尹楼兰的笑,有一种?空洞的锐利,它没有半点人间活气,像木偶,像假人,像画在纸人上?的笑,死气沉沉中?透着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没关系,”他轻声说,“我会让你们,不敢姓尹的。”
这个姓,姐姐用?了,你们就不配了。
他抬手,众人眼前一花,不知怎么着,尹家老长辈怀里的族谱,就到了他的手中?。
他扬了扬这本族谱,依然是那?种?笑,眼眸里酝酿着漆黑风暴,空洞冷情。
“我会照着族谱,一个个杀过去。”
“只要你们敢姓尹,”他语气轻盈,如同在耳边低语魅惑,“一个不留。”
“你们说对了,我不是人。”尹楼兰道,“姐姐让我做个人,尽量做个好人。现?在姐姐去了,好像,也没必要了。”
半夜,尹府大火。
火是突然起?的,从紫苑那?边,迅速蔓延到整个尹府。
火焰的灰烬飘了半城,尹楼兰站在尹宗夏和尹琏的埋骨处,刚把从祖坟挖出来的尹琮,也埋了进?去。
他轻轻哼着曲调,微笑弯着没有情绪的眼睛,站在高处,远看着尹府里哭喊着窜出人来。
人小的像蚂蚁。
他好像不擅长哼曲,断断续续哼了会儿,便?沉了眉,叹了口气。
这是尹宗夏哄尹琮入睡时常哼的,曲调简单悠扬,但?她把词改成了药名,成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摇篮曲。
惊醒的街坊们纷纷赶来救火,尹楼兰哼念着“紫菖蒲,野汀兰,半两白骨兑艾灰……”
他歪头,嘴角勾着虚假的笑,眼中?映着火光。
“……出来吧。”尹楼兰浓密的眼睫低垂,轻盈缥缈的声音沉了下去,“臭道士。”
铜币挂窸窸窣窣摩擦相撞,身后,曲衔现?身。
淮枢宁在鬼见语的一处雪峰顶,见到了妙殊。
他……或者说是它,像只鲶鱼,身形不及两尺长,只囫囵在这短矮的身上?长出了一张嘴,努力修了舌头,其余的就随意了,连眼睛都只是芝麻小,像两个针眼,应该是半瞎。
妙殊原身,好听些说,叫地龙,实际上?,就是蚯蚓类。
即便?被?折磨半死,砍了他脑袋,他剩下的部分,也能“活”过来。
潜伏魔域成功后,妙殊身断“命丧”,化为原身,以一条普通的蚯蚓身躯,从魔域钻了回来。
“你受苦了。”淮枢宁道。
而妙殊的第一句话就是:“殿下,魔域没有魔王子,现?在的魔王名绮柳,是般若公主吞了那?加的魔火,撕破人皮,自体诞生的魔物!”
“绮柳魔域屯兵百万,做了许多的……魔偶!就是为了紫冥渊魔火熄灭时,抛弃魔域,侵吞我们的领土!”
淮枢宁微惊过后,冷脸道:“果然如此。”
羽弗冬问:“什么是魔偶?”
妙殊沉声道:“由般若公主创造的傀儡魔。让有生机的女人生吞魔的魔火,与其交合,新魔从人躯里诞生,再用?做傀儡的方式,给?这些新魔按上?鲜活的人心?。”
“……”淮枢宁道,“你是说,魔有了心??”
“是,魔火就是魔的心?脏。而魔火又与紫冥渊之火息息相关。但?紫冥渊已经快要熄灭,魔王绮柳想出了这种?办法?,即便?将来紫冥渊魔火熄灭,这些魔偶也可与我们一战。”
“魔有了心??”淮枢宁重复。
羽弗冬明白过来,问妙殊:“从前传的那?个魔王子,就是魔王那?加吞了龙蛋生的那?个,可在魔域?”
妙殊深吸口气,说道:“那?加没有吞龙蛋,那?些魔说,龙蛋到魔域后,就破壳了……”
淮枢宁手猛地攥紧。
“而般若公主在龙蛋破壳前,就诞下了一只半魔。”妙殊说,“我虽没打听全……但?,我想,那?个魔王子,也有可能是殿下的哥哥。”
第33章 魔艳
魔之瘾是一种坠崖沉湖的窒息感。
尹楼兰抵触和恐惧着这?种本能, 因为他?怕自己一旦开了?口子,就会坠毁溺毙在?无限的欲海中。
可与淮枢宁的初次尝欢,却是一种甜腻的眩晕感。那种眩晕,他?回忆起, 身上?就快乐地过遍酥与麻。
尹楼兰突然清醒, 拉回了?越来?越沉的思绪。美眸扫过一周, 才发觉, 身前的景致全都变了?。
曲衔现身前,就已悄无声息的开了?阵。
自己显然着了?他?的道。
尹楼兰寻找着幻境的破绽,他?现在?到底在?哪?
眼前景色在?他?心境坚定后,露出一瞬的真实——粉花黑水。
这?种真实之景一晃而过, 很快又被?无穷的黑夜占据, 脚下延伸出一条发光的蜿蜒小路, 无尽的延展下去。
他?难道不是在?繁都城郊的高岭上?,发现的曲衔吗?他?记得很清楚, 他?放火烧了?尹府后, 安葬了?母子三人, 那个时候才发觉到身后的气息, 然后叫他?现身……
不,不对, 这?不对!
他?想?起来?了?, 这?个记忆是被?篡改的!
姐夫!他?还有个姐夫, 他?怎么会只?葬尹宗夏母子呢?!
所以?,连高岭上?挪葬尹琮也是他?的想?象!
他?烧了?尹府, 赶跑了?尹家的那群庸人后, 是想?好?好?安葬尹宗夏一家四口。
因为那群庸人的阻挠,尹宗夏和尹琏, 他?给独自葬在?了?高岭上?,但姐夫和尹琮还在?祖坟,他?有考虑过合葬,只?是当下并不合适,他?自己一个人也办不到。
所以? ,烧了?尹府后,他?离开了?繁都城。所以?,应该是他?回聆夜城的路上?,踏入了?曲衔的阵。
心念一动,眼前之景晃晃悠悠潮水般褪去。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聆夜城街道上?,眼前就是自己的小医馆,旁边破败的裁缝铺亮着灯,门口的坛土里?,钻出一只?妖,抻开头顶上?的两片叶子,冷冷看?着他?。
“你是魔吗?”
“你救我,是因为,当初就是你杀了?我。”
“尹楼兰,你就是魔。”
接着是那些街坊邻居,一个个从街角巷尾扭摆着软绵绵钻出来?,围着他?晃动,每个人张开嘴,都在?问他?。
——你是魔吗?承认吧,说出来?,你就是魔。
尹楼兰扶着额头,眩晕感更重了?。
这?是他?的记忆,这?是由他?的记忆捏造出的幻象。
——自己果然已经深陷曲衔的阵中。
耳边窸窸窣窣响起细微破碎的铜币摩擦声,曲衔就在?不远处,他?感觉得到。
尹楼兰咬破舌尖,血在?齿尖蔓延开,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眸深处蕴着隐隐而出的紫。
他?看?到了?,也想?起来?了?。
这?里?是桃花见。
他?离开繁都城,在?桃花见遭遇了?曲衔。那时,曲衔直杀过来?,他?抵挡的刹那,坠入了?曲衔的阵法?之中。
曲衔的阵开在?桃花见潭水之上?,幽静的湖面被?曲衔抛出的铜币割裂出几个错乱的空间区域,而曲衔自己就坐镇在?阵眼之中,逼问尹楼兰暴露魔身。
随着尹楼兰勘破阵法?,阵的一侧出现破绽,阵眼中的曲衔也随之暴露。
一线艳血染了?唇角,尹楼兰冷笑?了?一声,开口:“是你杀了?尹宗夏。”
曲衔又起战阵,八方从水中竖起黑色水墙,如旋涡风暴,一点点向中心的尹楼兰压去。
“死有余辜。”曲衔说。
曲衔随水墙起伏,隐入又显身,不停兜着圈子,寻找着尹楼兰的破绽。
“那个仪式。”尹楼兰的衣摆在?水风中猎猎飘扬,目光追着曲衔慢慢移动着,“是双魂共体?,就算引魂失败,主台上?的孩子,也会安然无恙。”
曲衔的身影忽闪着。
尹楼兰神情冷冽,说道:“但你杀了?那个孩子。”
“哼。”看?不到曲衔人,但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两个魂魄相融,还算得上?人吗?谁知他?招来?的魂魄是妖是魔,杀了?,以?绝后患。”
尹楼兰双眸刹那空洞。相似的话,他?曾经听到过。
——魂魄相融,谁知他?是龙是魔。
记忆的起始,就是这?句话。
他?坐在?血染红的砂石上?,呆呆望着周围魔众,就在?这?句话后,他?悄悄打了?个嗝,舌尖卷走了?嘴边的血沫,眨巴了?几下紫色的眼眸。
——你们说反了?,不是少主吞了?龙,是龙吞了?少主。少主是死的,龙是活的,明显是龙吞了?少主。不然少主怎忽长成了?五六岁孩童模样。这?不是龙是什么?
——龙仔凶悍,你我也看?到了?,现在?伪装成咱们的模样,可心却是龙心,等到了?将来?,说不定就成龙妖儿子了?。
——杀了好了,又不难。
——谁吞了?谁还不一定,万一真是咱少主呢?你看?他?现在?,有半点龙的样子吗?这?不活脱脱就是魔。
——我赞同,少主是作为人婴死了?,但魔躯还活着,魔火尚在。吞龙只为化心,还是咱魔。
——都闭嘴,一切由尊主定夺。
魔众散开,俊美邪气的魔王那加翘着腿,托腮打量着一夕之间长大的幼童。
“你说呢?”那加龇着牙尖,懒散笑?着望向身边的女人。
那女人胴体?着薄纱,斜躺在?上?首的人皮座上?,手指绕着这?张细嫩人皮上?的少女绒发。
比魔还要像魔的女人,幽夜般危险又迷人的,般若公主。
“魂魄相融,谁知他是龙是魔……这话说得不错。”
般若公主慵懒坐起,从容拉过一片软绸裹住身体?,赤脚款款走来?,轻轻抱起坐在?地上?的魔童。
她扳起这?孩子的下巴,娇笑?道:“这?双眼睛还是像你的,那加。我愿相信,我的儿子会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食龙化心。只?是……作为继承人,他?有瑕疵了?。”
她松手,魔童摔在?地上?,仍然呆呆看?着她。
“枉费我日日食魔火,却未能生出个美玉无瑕的魔婴……”般若公主躺进?那加的怀抱,如蛇般缠上?他?的身躯,香舌环缠,“不如,再生个。”
那加浅紫色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糜艳,开心道:“好?啊,这?次要如何生?上?次你生个死婴,孕育六个月,活吞了?三百少女心肝,日日要进?食的魔火,是我拿九千九百魔炼化的,这?次再生,还有别的花样吗?还要我杀多少魔来?喂你?”
般若公主敞?*开丝绸,露出丰盈来?,拥住那加。
“这?次,生个女儿吧,你的模样,我的心。那加,我来?做你的女儿吧。”最后一句,她兴奋到声音痴颤,眼眸中闪着奇异瑰丽的妖光。
“好?舒服……”那加陷进?她的身体?中,声音缥缈,“人……真是个好?东西,好?暖和,好?暖和!”
“我们的儿子呢?”他?在?沉沦前,瞥见了?那个魔童,那双又圆又大的紫色眼睛里?,映着父母交叠的白色身躯。
“重侑,重侑——”般若公主伸出白玉般的皓臂,指尖绷直了?,欢声叫道,“交给你玩了?……”
她又忽然想?到了?个好?玩的法?子。
“重侑,给他?张妖皮,让他?做妖哈哈哈哈……半人半魔半龙,既如此,集齐了?,不是更好?玩吗?”
记忆,被?带到了?起点。尹楼兰再次醒神,这?副槐木魅的身体?,已伤痕累累。
原来?,自己又陷入了?这?阵法?之中,被?自身的记忆所淹没。
他?头发尽散,浑身血狼狈跪在?阵中,半透明的苍白皮肤上?,全是细小的红色裂口。
朦胧视线里?,曲衔提剑走近,剑扬起时,雪色映在?他?的眼眸中。
“好?能藏!”曲衔道,“你就是魔,还不撕掉你的伪装,现出原形!”
“还妄想?欺骗殿下……”曲衔的剑尖,悬在?了?尹楼兰心口。
尹楼兰抬起脸,惊心动魄般的美艳。那双漆黑的眼睛朦着一层雾光,凄凄楚楚,因疼痛淡无血色的嘴唇开启,问他?:“是她让你来?杀我的吗?”
这?句轻问,如同魅音,惑的曲衔一愣,脑袋空白,刚要开口回答不是,忽然醒神。
曲衔迅速跳滑开,剑尖划开手心,迫使自己从惑音中清醒,眼神一厉,恨声道:“无耻淫|魔,我奉殿下旨意前来?杀你!”
中央衣衫破损的美人如妖烟袅袅站起,他?微笑?着,手指抹去唇边的血,一缕殷红艳色仿佛染亮了?整张皙白的脸。
阵风吹开他?额前凌乱的碎发,终于,露出了?那双凄艳的紫色眼眸。
他?笑?得氤氲寡淡,而偏偏这?抹寡淡到极致的神色,却有着与之相反的,浓烈的魔媚。
尹楼兰笑?着,声音如妙龄少女用澄净的双手搓成了?一缕柔柔的烟,飘钻入曲衔的耳中。
“是啊,我是魔啊。”
“可你的龙女殿下,就爱这?一口。”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咬,眼眸中的媚色更盛,妖冶的朱唇边绽放出绝美的讥笑?。
曲衔胸口一噎,双手挥抬,水阵更加激烈。
水珠如刀,向阵中人锋利割去。
尹楼兰蹙着眉,似泣似笑?,从手心中缓缓抽出一道骨白色长刃,那刃无柄,白骨一根,弓似的长。
他?如祭司水中起舞,骨刃在?阵中水面轻轻一点,旋身一划,向他?飞来?的刀珠碎落入水。
人骨?还是什么妖的骨头?
曲衔警觉,提剑转旋观察。
“你是她的王夫,是吗?”尹楼兰的魔声追寻着他?,无论曲衔如何躲,这?种声音都能缠上?他?的衣袖,蜿蜒到他?的耳边,再从他?的耳朵钻入心尖。
尹楼兰轻声笑?。
笑?声像在?流淌,从曲衔指尖钻入肌肤,混入他?的血液里?,又沿着脊骨爬上?头皮,最后散入发丝,倾落在?四面八方。
“可是,曲王夫,她还没睡过你吧?”声音突然拉近,从背后绕来?。
曲衔一窒,回剑格挡。
寒白色一闪,尹楼兰如一缕紫色的妖娆瑰烟,笑?着旋身到他?耳边,骨刃划开曲衔前胸的同时,轻声问他?:“这?是为什么呢?”
曲衔大怒,水墙变成九条水盘蛇,一齐向尹楼兰撕咬来?。
“这?么生气。”
紫色如同在?水中化开的墨,尹楼兰弧度优美地跃起,站在?“蛇”的七寸之上?,笑?道:“怎这?么生气,难道……她也告诉了?你,她要废了?你,只?要我吗?”
“胡言乱语!孽魔找死!!”曲衔拽下遮面,手中祭出双剑,提剑而上?。
和他?一样,尹楼兰似也不要命,滚滚恨意化做白骨的刃,狂压着曲衔的双剑肆虐。
他?恨。
尹宗夏执念成魔,身死神灭,他?虽痛心,却并不敢言仇。可他?无法?接受尹琏的死,那个阵他?看?得清楚,尹琏身上?的伤,他?也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孩子魂魄完整,是在?睡梦中,被?曲衔一刀斩杀。
仇恨之火烈燃着,吞噬着他?的心魂。
他?本来?可以?不恨姐姐的死,可一想?到,抚养他?长大的姐姐,一直行医救人的姐姐,最后是被?这?样的人虐杀,他?就恨得想?把眼前人撕碎。
他?杀不了?尹府的烂人庸人,却能杀了?曲衔,给他?的痛心痛恨一个交待。
哪怕——同归于尽。
曲衔杀的眼通红,甚至眼白都被?血色浸染,阵又裂变,曲衔身后出现了?几十?道黑影。他?则满手横抹过血红色符箓,口中默念着召唤箴言。
看?出曲衔要祭出看?家本事,尹楼兰笑?了?一声,连阴阳怪气都带着缱绻尾音。
“用这?么些手段来?杀我,真的是她授意吗?”
“还是说……”尹楼兰手抹骨刃,骨刃绕上?了?墨紫色血雾,“原来?你这?么在?乎我不要的那个位置啊,小道士。”
曲衔怒目一睁,身后现出白骨鬼阵,青烟黑水之中,钻出破衣褴褛青面獠牙的成百鬼煞,而他?如最大的那只?厉鬼,墨发散成枯竭的白发,狂浪着神色,发出低吼般的命令:
——撕碎他?!
曲衔,祭出了?自己的底牌。
周围的水激烈打旋,水声凄厉,如百鬼嘶叫,漩涡之上?,尹楼兰将骨刃横在?身前,眯起魅紫的妩媚双眸,冰冷的恨意与美丽交织。
美艳卓绝的魔,唇边浮起了?讥讽的笑?。
——淮枢宁,你的准王夫,不过如此。
第34章 镇魔
昏枯崖上, 淮枢宁俯瞰着隐于浓雾中的紫冥渊。
地图在她?脑中浮现,依妙殊所?言,紫冥渊是魔域的心脏,魔都?白骨郡就在紫冥渊旁, 环绕紫冥渊周围, 是魔王绮柳的屯兵之处, 每个月魔们都?要厮杀比斗, 由绮柳挑出佼佼者列入魔军。
成为魔军后,经?过重重考验,最强的魔,会被封为将军, 赐予封地和猎物。
魔域被划分为九个地区, 在魔王绮柳的授意下?, 掳来?的人族分散编入这九个地区,几十年功夫, 就繁衍了三四代。这些人族除了繁衍用途外?, 大多数也是给魔偶提供人心的祭品。
“魔没有心, 魔火就是他们的心脏, 他们的力量之源。”妙殊道,“殿下?给的冰蓝, 我已在魔火上试过, 可以成功将魔火冰冻封存。”
“魔王绮柳, 她?要等到什么时候开魔域出兵?”淮枢宁问。
“紫冥渊的魔火熄灭之时。紫冥渊魔火一旦熄灭,就意味着魔域不会再诞生出新的魔物。”妙殊说道, “她?要在魔火熄灭之日到来?前, 食光魔域内的人族,破釜沉舟, 出兵直发?西北人口最多的大镇丰壤,夺取丰壤饱食之后,兵分三路攻入华京。”
这个想法很天?真,似乎是把她?和华耀的兵力当不喘气的纸人后,再来?排兵布阵。
淮枢宁好笑道:“她?计划多少年拿下?九州?”
“她?说这番话?鼓振士气时,从未提到具体的时间计划。”妙殊对?此,也很不屑。
“般若公主不是将才,也不懂兵法,是我对?她?擅自期待了。”淮枢宁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懂兵法,也仍然?是人族的打法,华耀时代,这种兵法战谋已无?用了。”
很可惜,般若公主,你空有野心却无?眼界。你从未打听过你的对?手,究竟藏了什么底牌。
羽弗冬问:“你计划多久拿下?魔域?”
淮枢宁笑了起来?。
她?晃了晃手指,说道:“三天?就可活捉魔王,十天?就能把他们按回魔域,半年就能荡清魔域。只说魔的话?,彻底拔除所?有魔,恐怕要有两三年的耐心。至于剩下?的,我还没见过那些魔偶,等见了,我才知?道要如何处理,要多久。”
羽弗冬有了预感,惊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淮枢宁回头,眼神坚定认真,嘴上却笑答:“现在。”
她?的扇子指向紫冥渊。
“在他们发?现秘密被我知?道前,攻其不备。这样,也更有意思,不是吗?”
哗啦——贝扇展开,淮枢宁随意摇了摇,将扇子抛向空中。
轰隆——云雾之中,一道紫色闪电劈下?,如裂天?地。
淮枢宁脚下?生烈风,衣摆飞扬,腾空而起。
风涌着她?的黑发?,瞳孔中的金芒逐渐扩大,闭眼再睁,一双耀色金瞳熠熠含光,中间竖瞳锋悬如针。
再一声?九天?重雷响起,震的鬼见语天?地摇颤,紫色闪电劈开笼罩着紫冥渊的魔雾,一瞬露出的紫冥渊魔火幽幽闪烁,如同伏在大地之下?的庞然?巨魔眨动眼睛。
一条金纹黑龙飞入鬼见语上空,只见金鳞闪动,不见首尾。
又一道紫电劈下?。
天?空煞白亮起时,云层之中窥到了威严龙首映影,金色的龙瞳眯起,她?放开喉,朝鬼见语下?的紫冥渊发?出一阵龙吟。
龙吟之声?如七海凝成层层巨大海浪滚滚而来?,似能碎裂整片大地。
而随着一声?龙吟,冰蓝色的暴雨倾盆而下?,像千钧利剑刺向鬼见语,密密麻麻深深扎进紫冥渊。
雨细细密密如不透风的墙,一堵一堵遮天?连地。
终于,紫冥渊最深处含的那点紫色光芒,在一阵如同破木门吱呀倒塌的声?音后,灭了。
魔雾在蓝色冰雨的冲击下?,一点点被按入泥土之中,缓缓化开。
魔域,被破开了。
不远处,桃花见之上。
曲衔的白衣上布满血瘢,他眼神涣散,阵法已有撑不住的迹象,摇摇欲坠。
风平浪静之时,也将是他失败的时刻。
是他错了,他不应该在自己血虚时开阵伏魔。那个狐妖,虽是半妖之躯,妖力却强劲得?狠。
极大可能,羽弗冬的猜测是真的,尹宗夏的父亲,应该就是传闻中,力压前朝众妖卫,自由出入宫闱的狐妖重侑。
这些该死的妖魔。
若不是尹宗夏在前,他今日对?阵这只艳魔,就不会落下?风。
尹楼兰,不过区区一个披着画皮的艳魔……凭什么!
白骨扫过,带起的风声?如哨,声?音像谁在幽幽低吟。曲衔一个晃神,堪堪躲开,肋骨断了三根。
心肺一震,血从喉中涌出,满口铁锈味。
而阵也因他的重伤塌下?一半,沸腾的水墙软绵绵沉落。
风浪小了。
曲衔两指血,擦过眼皮,强迫自己看清尹楼兰的剑势。
视线清晰后,先?入眼的就是惊艳,而后,他微微松了口气。面前的尹楼兰,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不比他好到哪去。
他未伤到那紫衣艳魔的要害,但紫衣艳魔脸色薄如纸,夜色下?看,都?像随时要透明了,碎融在水中。
此外?,艳魔能站着,现在全?靠那把奇怪的骨剑支撑倚靠。
不过……他的确很美。
和槐木魅时不同,暴露魔身后的尹楼兰,美得?诡异,半是盛放半是凋零。
吐露倾城艳色的是他,令这绝艳之色迅速凋敝衰亡的,亦是他。
他不像那些魔,那些魔披着死气沉沉的美丽人皮,而那张皮下?,藏了个空洞的衰亡之魂,因为衰亡,它们贪婪地掠夺占有着一切有生命力的鲜活。画皮之下?,像恶心的虫子般,蠢蠢欲动着,有着最原始野蛮,也最凋敝丑陋的本能,蚕食着所?有非魔之物。
而尹楼兰,他就像为自己死气沉沉的魂魄做了丧筑了坟,又从这坟上,这白骨中,开出一朵纯白之花,挣破空洞的血肉,盛放在他的那层画皮之上。
可恶的魔,可怖的魔。
望着那张脸,那动起来?和不动之时都?无?限吐露艳色芬芳的美丽,曲衔甚至明白了淮枢宁对?他的渴求。
不仅仅是被那层皮蒙住了双眼,尹楼兰他的身体里,似乎栖息着更神秘的存在,朦胧不清,引入入胜。
“姐姐……”尹楼兰喃喃着,“要结束了。”
曲衔,确实不过如此。但他自己也撑不了太久了,他体内无?比混乱,魔火炙烤着心脏,还有不同的声?音和欲念像荆棘一样在他魂体上缓慢盘缠,束紧又放开。
杀了眼前的鬼道士,为姐姐报仇后,他就离开此间,回他该去的地方……他的魔域。
先?养伤,而后……就没有然?后了。姐姐死了,他作为尹楼兰的日子,也该终结了。
尹楼兰右手缓缓擦过骨白刀刃,血色掩住雪白,如月弯的刀刃在他手中亮起。
扬手挥剑,九天?之上,忽响起一声?雷鸣。
紫色长电劈下?。
尹楼兰心口一震,喉间泛甜。
他瞥眼看向阵的破口,从那里能望见一角夜空。
又是一道紫电,天?空大地跟着煞白。
尹楼兰捂住心口,稳住身形。
他似忽然?有所?感应,判断出紫电劈下?的方向,心突突跳了起来?。
一声?龙吟破开潭上之阵,直直朝他心头压来?。
尹楼兰胸中魂火激烈一荡,倚剑半跪,一口血死死撑着压在舌底才没当场吐出来?。
然?而,疼痛未过心却明白过来?,这是淮枢宁的龙身。
她?要——开魔域。
顷刻间,大雨覆下?。
桃花见虽处鬼见语边缘,不是淮枢宁重点所?攻之处,却也遭受冰雨波及。
尹楼兰跪在地上,仰头望向从天?而降的冰蓝色雨丝。
打在脸上的雨水,冰寒彻骨,麻木之后,就是贯穿身躯,直抵魂魄的巨痛。
手中的骨剑触到雨水后,似冰雪碎融,从他冰冷麻木的指尖流逝。
尹楼兰绝望笑了起来?。
“顺应愿望诞生的克魔之龙……原来?如此。”他凄楚一笑,望向紫冥渊方向,“绮柳……”
你看到这冰蓝色,应该也会像我一样,绝望吧。
这冻结了他们所?有希望的冰蓝之雨,淮枢宁一直藏到现在才亮出来?的,绝杀。
魔火并未熄灭,而是被封冻,所?有的力量,都?被龙降下?的冰雨浇灭。
没有了魔火,就没有了力量来?源。
尹楼兰奄奄一息,身体由内冻裂开来?,四肢仿佛要扯离开,离他远去。
僵硬寒冷的青白色手指,搭上了心口。
唯剩这颗心,还在跳动。
曲衔亦抬头望着冰雨,等终于明白过来?,是淮枢宁向魔域开战的信号后,他摇晃着站起,脸上难掩兴奋之色,癫狂道:“殿下?!公主殿下?!!这才是公主殿下?的荡魔之法!!!”
“你们!你们!!”他灰败的瞳孔看向尹楼兰,“我们早就知?道,魔火才是你们的关键!果真如此,果真如此!没有了魔火,你们如何能与殿下?抗衡!”
“凌渊公主殿下?,就是你们的克星!她?是龙神!我就知?道,她?从未对?魔使?用过的,才是克魔绝杀!”
从前,只听过凌渊公主善战。
她?手下?的四护卫,各有战法。她?本人实力,似乎在四护卫之上,但具体多少,打起来?什么招数,无?人知?晓。
魔域之中盛传,凌渊公主实力不如流云断,甚至不如流云断有魄力,凌渊公主只会躲藏,只在四护卫身后出谋划策。
而今,她?终于露出了真正的实力。
垂头捂着心口的尹楼兰忽然?睁眼,怒目望向浩瀚天?空。
他挣扎着站起,从手心又甩出一根血淋淋的长骨剑,破阵削潭,向紫冥渊踏风而起。
曲衔明白,淮枢宁要开魔域,这只魔急于出去,要为魔域与她?一战。
“怎能让你……从我的阵中出去!”
怎么能让你,去见她?!
那一刻,曲衔放出了所?有的符箓,符箓连成一片,聚成穹顶,如天?之盖,合拢整个水阵。
“曲家不孝子孙,祭魂泣求——!”曲衔飞向半空,桃花潭水随他展开的手臂高高涨起,拍向尹楼兰,“今日不镇此魔,愿以命相抵!”
曲衔身后,膨出数十白衣骷髅,那是曲家代代的传人。
他以曲家全?部掌门人冥魂,与他的半条命一起押上,开出平生唯一一次的九曲降魔阵。
桃花见黑水化为巨大骷髅之形,将尹楼兰困在其中,狠狠拍下?。
滔天?巨浪中,尹楼兰如一片枯叶,似破碎人偶,随浪浮沉。
曲衔祭出曲家所?有刀枪剑戟,数十把利刃汇成一把黑色`长枪,贯穿尹楼兰眉心,随黑水的拍落,将他镇入无?边潭底。
潭水落下?,潭面涟漪渐渐消失。
确认潭低刺穿那只魔眉心的长`枪沉入寂静,阵中残破的魔气消散后,他才跪下?来?,喷出喉间的黑血。
擦去血迹抬眼的刹那,他看到了潭中朦朦胧胧,挣动着腾起残破的龙影。
龙?这里……怎么会有龙影?
是……谁的龙影?
愣了片刻后,曲衔心头大震,咳咳吐出几口血。
“咳咳咳……不能……够。”
不应该,不是的。
他眼中突然?发?狠,扯断左臂,以一臂代价作为镇眼,将整个桃花潭封禁镇杀。
深潭寸寸结冰,冰霜一层层向下?,直至完全?死寂。
第35章 谢潜
华耀三十六年, 秋。
龙女四殿下,凌渊公主淮枢宁,破开魔域,两日后, 生擒魔王卫绮柳。
五日后, 魂杀卫绮柳。
又?十日, 剿灭魔域全部主力。
……
华耀三十六年, 霜月初一,子时,紫冥渊熄灭,魔域荒废。
龙主颁旨, 改年号为兴宁, 真正迎来了?龙神治国的?盛世太平。
不过, 魔并非全然消失。关于如何处置人心魔偶,朝廷看?法不一。最终, 一些被认为没有威胁的?, 更像人的?魔偶, 被押送至华京, 囚于水牢。
还有一些漏网之?鱼,魔党残兵, 在一些人族妖族的?掩护下, 散入九州, 隐于市井。
兴宁二年,入夏后。终于闲下来的?淮枢宁, 从华京再回繁都, 在桃花见翻了?半个月,一寸寸土都翻来看?了?, 整潭水也摸了?,找到了?一件破损的?紫衣。
返京后,谁人都能看?得出,她很不开心。
兴宁六年,有人臣毛遂自荐,当朝表白心意,愿得凌渊公主垂青。
此?人名谢潜,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自少年起,他就倾慕凌渊公主,得知人族的?王夫之?选曲衔伏魔阵亡后,他着实高兴了?好久。
今日是他登科后,第一次早朝,见凌渊公主也在,谢潜上前,震声?说出自己的?心意。
凌渊公主像在看?戏,好奇打量了?他之?后,笑了?笑,摇头。
谢潜知道自己没被看?上,想了?一个早上,不死心。
下朝后,他再次莽上去,拦下凌渊公主又?问:“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他可以学。
反正凌渊公主没王夫,他有的?是机会!
也许是觉得有趣,也许是她真的?有喜欢的?类型,淮枢宁答得干脆利落:“绝色。夜里更绝,越夜越美。”
年轻的?人臣羞愤红脸,咬牙切齿想,好生好色的?公主——爱死了?。
“臣可以晚上再来找公主……”谢潜已经开始盘算着,翻公主府的?墙了?。
淮枢宁问:“你知道,哪有这?样的?人吗?”
原来她不是开玩笑,她是真想找绝色,且越夜越美的?——好带感,他头皮都要发?麻了?。
对对对,凌渊公主是这?样的?!
他早就知道,十二岁那年,在街上看?见凌渊公主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公主一定是个极其会品,口味刁钻的?好色之?士。
龙啊……她可是龙,矫健善战,一双眼?睛能洞察一切,隐而?不发?的?龙公主!
谢潜心神荡漾,既大方?又?羞涩道:“没这?样的?人,公主殿下。但我可以成为第一个这?样的?人,我很会学!”
他虽然离绝色还差点,但才华可补足。
至于越夜越美,这?种隐晦的?说晚上吹了?灯,床上漂亮的?,他真的?可以学!
他已经有了?盘算,找个经验丰富又?倾国倾城的?妖,向妖求学。
“哈哈哈哈……”淮枢宁朗笑出声?。
谢潜又?想,笑得真爽朗,声?音实且亮,笑起来,健康又?狂气?,公主一定孔武有力——好心动?。
笑完,淮枢宁道:“嗯,学会了?,记得让我看?。”
谢潜听?了?,两只浅浅的?弯眉似要飞了?。他瘦削,比较薄,朱红色的?官服大了?些,拖着地,瞧不见袍下的?鞋,但离开时的?背影一颠一颠的?,看?得出是在高兴地小跑。
淮枢宁实在无聊,晚上喝酒赏月时,想起谢潜那番话,于是,便借街头巷尾的?各种龙形,寻找谢潜的?家。
她想看?看?,是怎样的?家人,养出这?样的?奇葩。
还……挺有意思,人族里,算是少见的?。
只不过,刚找到谢潜的?家,就见谢潜换了?身黑漆漆的?便服,遮遮掩掩钻上车,七拐八拐,偷偷摸摸进了?烟巷。
烟巷里龙形的?物件难找,淮枢宁闭目闪上了?几个龙形的?身,才找到个诡异的?角度,应该是孩童在某个巷尾的?墙上,歪歪扭扭画了?个不怎么像的?龙吧,她勉强能借来一“看?”。
然后,他就见乔装打扮后的?谢潜拐进了?巷尾,敲了?敲最里面的?那扇矮门。
门应声?而?开,磨蹭了?好一会儿,似乎不让谢潜进去。
这?个角度看?不到门内全貌,费劲千辛万苦,淮枢宁只窥到几团俗粉艳紫的?颜色,应该是挂了?各色的?布,但轻纱妙曼的?,绝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味道肯定是嗅不到的?,可说来奇怪,这?门一开,她一瞥见那相似的?浓艳紫色,就仿佛已经闻到了?香气?。
就像,几年前,在尹楼兰发?间和衣襟深处,嗅到的?那缕香味。
想起尹楼兰,淮枢宁的?好奇劲又?闷了?下去。
当初在桃花见翻了?一遍又?一遍,却不见尸骨。她甚至想把曲衔从土里挖出来,问一问他,尹楼兰到底在哪。
她有太多的问题,没能在尹楼兰身上,得到答案。
她坚信,尹楼兰就是般若公主的第一个孩子,他身上,应该还有哥哥的?血与魂骨。
可如果他是龙与魔的?双融之?躯,就不该什么都不留下,就不该连骸骨都找不到。
唯独魔死后,才会化为灰烬消失。
找不到尹楼兰的?骸骨,就只能证明,曲衔没有说谎。
尹楼兰是魔,不是她哥哥。
他只是个伪装成妖魅的?魔物。身上的?心跳,也许只是妖医尹宗夏使?的?手段,也许是魔王绮柳,制造出的?那批人心魔偶之?一。
可她……不甘心啊。
她直到现在,也常常想起梨树下的?心跳交缠。如今,记忆越久远,越朦胧,那种六业所说的?,与魔交欢时如梦如幻的?感觉就越强烈。
所以,他是魔。
所以,他被曲衔镇杀在了?桃花见,在潭水的?最深处,无声?无息,化为灰烬,只剩下残破的?紫衣。
酒杯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稳稳落在桌上,淮枢宁起身,叹了?口气?。
谢潜还是进去了?。
现在,她要把谢潜那个人族奇葩,从烟巷里拽回来。
新科探花,入朝第一日就敢往烟巷里钻。
不同于前朝,龙主当政后,早就严禁这?种出卖色相的?生意,出入这?种地方?的?谢潜要是被抓到,少不了?要去跟二哥喝几天茶了?。
仕途堪忧啊,谢潜。
淮枢宁几个起落,已在那矮门前,这?地方?藏得深,伪装成染布坊,乱七八糟的?香味染料味搅和到一起,隐约夹杂着妖气?。
淮枢宁并不意外,她打算把谢潜拎出来后,再把这?地方?给查封了?。
说起来,谢潜是因她那句话,才真的?来这?种地方?取经。
果真是百年难遇的?人族奇葩,这?样清奇的?人,是怎么考到探花的??
淮枢宁落到院子里,绕开铺天盖地的?染布,从微微飘动?色彩缝隙之?中,寻找真正的?入口。
乍一看?,奇怪的?院落结构,迂回曲折,看?不清“洞口巢穴”到底在何处。
淮枢宁笑了?一下,她知道了?。
此?处,是蛇妖开设的?。
挂起的?染布似遮蔽视野的?草丛,而?这?种九曲十八弯的?“道路”,正应了?蛇习性?。
既如此?,真正的?老巢也好找了?。
淮枢宁一路拨开紫色的?染布,弯腰挑帘七次,看?到了?向下的?暗道。
她摇着扇子,泰然自若逛起了?蛇妖的?老巢。
到了?底下,并未听?到欢声?笑语,潮湿闷热的?几个洞窟装潢得漂亮,玉柱雕花精致,桌几香案简约整洁,上面的?酒具茶具也都精致小巧,很安静,安静的?就像蛇妖只是来这?种地方?喝茶清谈会友的?。
再往里面走,盛放着粉色夜罗兰的?花架后,别有洞天。一道走廊,两旁错落着有数个挂着垂帘的?隔间。
烛火用不同颜色的?琉璃罩起,光怪陆离朦胧梦幻。
而?走到这?里,她就听?到了?这?种地方?该有的?一些声?音。
低吟,轻喘,柔泣。
嗯,蛇妖专属的?欢乐场,全是蛇味儿。
以及,很好辨认的?,谢潜的?人味儿。
此?刻,谢潜就在走廊上,抓着一个管事的?蛇妖说话。
“我真不是来胡闹的?。”谢潜说,“钱我放这?里了?,不够,我可以再押玉佩在此?,我还是那句话,让我看?一眼?你这?里最绝色的?那只妖。”
“客人不要逼我说出你的?名字身份。”管事蛇妖压着嗓子暗示他道,“大人新入朝,又?那般出风头,多?少人盯着大人,请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快走吧……”
淮枢宁暗暗赞叹,这?蛇妖好聪明。
“你让我看?一眼?!”谢潜倔道,“我听?说了?,你们这?里有,绝色!”
他强调。
淮枢宁都要好奇了?。真的?吗?
“你……你这?人好生麻烦啊!”蛇妖不客气?了?,“你不是蛇妖,又?不来买色,逐客听?不出吗!”
“你不给看?,我明日就报给跃金皇子。”谢潜说罢,还把脖子伸过去,“有本事你咬死我,来之?前,我与母亲说过了?,她老人家知道我来了?何处,咬死我,明天照样封你们!”
他威胁完,又?退让一步道:“让我看?你这?里最绝色的?妖,看?完我心里有个数,我就走,保准一个字不说。我要是说了?,跃金皇子抓了?你,你就跟他告发?我。”
谢潜指着那枚玉佩说道:“看?清了?吧,我玉佩上有名字,这?是我的?贴身玉佩,从小戴到大。你押着这?个当证据,我抵赖不得。”
他竟然把自己仕途也押了?进去。
“敬川,你停一下,来让这?位大人看?一眼?。”管事蛇妖翻了?个白眼?,转头招呼。
旁边隔间的?声?音停了?,两只正在厮混的?蛇妖分开,挑起帘子,露出两张脸。
一男一女,细眉媚眼?,香汗雾发?,一个好奇,一个压着眉生气?。
男的?更精致些,应该就是这?个叫敬川的?。
也确实好看?,算小绝色吧。
“……”谢潜看?了?一眼?,斩钉截铁道,“给我看?最好看?的?那个。”
“小谢大人!”蛇妖忍无可忍,“您到底是从哪听?来的?!我们这?里最好看?的?就是敬川。”
“初阳是我的?至交。”谢潜卖出了?伙伴的?名字。
淮枢宁立马对上了?号,初阳是翰林院的?编修,是只……蛇妖。
“三天前,他来你们这?里。”谢潜说,“看?到了?很美的?妖,绝不是刚刚的?那个敬川。”
谢潜原话形容:“世间绝色,又?魔又?妖。一眼?便心神荡漾,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蛇妖还未说话,忽听?一道悦耳声?音,从最尽头的?垂帘内传来。
“宿遥,让他过来吧。”
他的?声?音一起,各种声?音都静了?。那是一种如玉似的?柔润的?沙哑,缱绻如丝,娓娓带钩,尾音如眼?儿媚,雾蒙蒙含情,咬字轻懒却不虚浮,半点没有烟花卖笑的?谄媚之?感,贵的?仿佛不应该在这?里。
白皙修长的?手挑开垂帘一角,浓艳的?红色袖摆滑下,露出一截手腕,只那一小块,就仿佛已嗅到了?袖中幽香。
映在垂帘上的?轮廓,如同梦里才能见到的?美人剪影。
谢潜还在愣,淮枢宁已大步向前,挑开了?整个垂帘。
第36章 蛇妖
七年前, 淮枢宁开魔域后,见?到了魔界之主卫绮柳。
游刃有?余交战时,淮枢宁会分心仔细端看卫绮柳,比较她与楼兰的样貌, 推测楼兰是否真的是那位魔王子?。
看久了, 她发现——这俩还?真有?点?像。
奇妙的相似, 但又不?同。
她没办法形容那种微妙的相似和微妙的不?同, 卫绮柳是完全的魔,且比魔要更魔一些,魔的张狂疯癫,连同相貌都有?一种轻飘如纱的虚幻感。
尹楼兰比她美多了, 美得人间味儿多一分嫌俗少一分嫌飘, 恰恰好。
她心中已九成九确定, 尹楼兰就是那加与般若公主的长子?。
还?差那一成,要他亲口承认。接着, 就要问明白哥哥的事。
她开魔域,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也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撕了伪装, 跑到她面前来阻止他?
跟卫绮柳的“天真”不?同,尹楼兰天真得更清澈一些, 还?相信着魔跟其他族群能和谐共生……倒是挺心疼的。
他应该真的不?知道, 魔是什么东西。
不?过应该不?用?担心, 曲衔出身人族,做事稳妥思虑周全, 即便有?损耗, 但拖住一个尹楼兰,问题应该不?大?。
她计划活捉卫绮柳后就去见?尹楼兰, 兄妹俩……或者说母子?俩相见?,应该能问出许多真东西。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估计回去,是要在曲衔的困阵中见?尹楼兰了。他肯定会生气,会冲过来要和她打吗?还?挺想知道的。
淮枢宁的心砰砰直跳。她发现,离真相越来越近,而尹楼兰是自?己眷属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时,比起虚无缥缈的“仇恨”,她更多的是兴奋,隐秘的兴奋。
她甚至,迫不?及待了。
可没想到,自?己回去后,看到的是直挺挺跪在她面前,表情无半点?愧疚的曲衔。
——我杀了尹楼兰,他散了,他是魔,千真万确。
淮枢宁一时半会儿没能消化掉他的话,唇角的笑也还?没收。她本能地歪了歪头?,好久之后,又问:“你说什么?”
“他是魔,他骗了殿下,我杀了他。”曲衔说。
淮枢宁听到了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心底原本在悄悄扩张地盘的兴奋感,被硬生生摧毁。
“我记得……”淮枢宁真的在回忆,回忆她临行前说过的话,她要一字一句的回忆起来,证明自?己没有?任何纰漏,“我让你不?要动他。”
“但他是魔。”曲衔语气坚决。
“我知道。”淮枢宁语气很平静。
她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或者说,她在期盼着,尹楼兰真如自?己所疑,就是只魔。
她踏进那家医馆,瞥到他的那一刻,心中就浮出了正确答案。之后种种,反反复复猜测怀疑,也都没改变她的想法。
她要带尹楼兰回京,这种话里,包含着一个确认的东西——哪怕他是魔,以及,最好他真的是魔。
尹楼兰是魔,才对味。或者说,他是魔,她会更兴奋。
她想逮他回去,然后名?正言顺的把他关在府邸,囚困在她身边。因为天下唯有?她可以如此行事,也只有?她敢如此。
所以,他是魔又怎么了?
她看到了曲衔惊讶的表情,但也只有?一瞬,很快,曲衔冷静下来,解释道:“尹楼兰放火烧城,欲潜逃至鬼见?语,我不?得不?开阵困住他。后殿下开魔域,这魔见?了,撕下魅身,强冲出阵。他是魔,完完全全的魔,与他交手?,所接皆是杀招,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不?得不?将他镇杀。”
曲衔神色坦然,这番话拆开来看,句句属实?。他白衣染血,身上皆是伤,发根俱白,也能作证他并没虚言,他的确是和尹楼兰打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淮枢宁看了他好久。
她无法跟曲衔解释自?己现在的心情,仿佛一团闷气化作石头?堵在她胸口,不?恶狠狠泄出去,她现在就会蹦上天,把七海之水全搬来,淹没整个魔域。
她不?信曲衔的这套说辞。
她了解曲衔,也了解尹楼兰。曲衔是个瞻前顾后,思虑过深,顾大?局为先的人。
而尹楼兰是天真到相信魔能与人共存,这样的他,就算撕了那张魅身化成魔,也会让自?己活着,亲眼目睹这一天的到来。
她开个魔域而已,如果是尹楼兰,如果尹楼兰是魔王子?,那他一定会找到她,亲自?到她面前,劝她与卫绮柳“好好聊一聊”。
毕竟他天真,还?对魔抱有幻想。不仅对魔抱有?幻想,他对卫绮柳,甚至对她,都抱有?幻想。
所以,他俩会拼个你死我活?为什么?
这之中,曲衔一定有什么事隐去没说。
为尹宗夏报仇吗?这点她之前考虑过,但尹楼兰通情达理,尹宗夏戴罪而死,他虽然恨,但他不?会因为是曲衔处决了尹宗夏就报复曲衔。
以她对尹楼兰的了解,他不?仅天真,而且还有些许正直的坚持在,尹宗夏的死并不?无辜,只要不?无辜,他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为尹宗夏报仇。
也正是因为尹宗夏死后这么多天过去,尹楼兰没有?失智任性的行为,她才放心把尹楼兰交给曲衔来照看。
“他消散了?”淮枢宁回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上。
曲衔没有?立即回答,他怔了片刻。
而这片刻,就足够让淮枢宁看出破绽。
“你没亲眼看到?”淮枢宁挑眉。
曲衔瞥见?了淮枢宁眼神的变化,权衡之后,他说了实?话:“我把他镇杀在了桃花见?。”
“你没有?亲眼看到他消散?”淮枢宁再问。
“没有?。”曲衔咬牙,回答,“我把他镇杀在了潭底。”
淮枢宁示意羽弗冬。
曲衔道:“殿下,他是魔,理应消散。”
羽弗冬沉默着,眼神来回看了,懂了淮枢宁的意思,无奈嗨了一声?,对曲衔道:“虽还?缺确切证据,但楼兰他……极有?可能是公主殿下的哥哥。”
这句话,让曲衔反应很剧烈。
他发灰的瞳孔明显瑟缩了下,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淮枢宁,之后,缓缓流露出愧疚,又很快惊恐地收敛了。
最后,陷入沉默。
羽弗冬的喉结动了动,艰难涩声?道:“很早之前,殿下就在怀疑,安排我负责调查尹楼兰的身世来历,我们很早就怀疑,尹楼兰就是那个魔王子?……妙殊回来后也说过,魔王子?与殿下的哥哥,极有?可能是同魂一体?。”
“所以,”羽弗冬硬着头?皮道,“殿下当时叮嘱你看好尹楼兰,别让他死了……就是这个意思。”
曲衔死死盯着地面,好久之后,他默默抽出了剑,手?指紧抓着,似在犹豫要不?要以死谢罪,也似在等待淮枢宁的赦令。
“去找他。”淮枢宁扔下一句话,离开了。
“……找他?”曲衔不?懂。
羽弗冬道:“如果魔王子?真的跟殿下的哥哥同魂一体?,那一定会有?尸骨留下。你在哪杀的,就去哪找。”
曲衔怕了。
他怕自?己真的找到尹楼兰的尸骨。他忽然想到了尹楼兰从?身体?里抽出的白骨剑刃是什么骨头?了。
龙骨。
唯独龙骨,才有?那样的长度和破阵的威力。
曲衔默默飞至桃花见?,静静立了许久,最后,他放弃了。
终究是不?敢,
他害怕面临真相。
但更怕的是真相是真后,自?己倔强的借口和身为人族的骄傲崩塌。
他不?能让这些发生,他必须找到最优解。
最后,他怀揣一封血书,去了魔域,血战了多日,诛魔无数,最后重伤力竭,拒绝了羽弗冬的医治,死在了众魔之战中。
——尹楼兰是魔,镇魔,我并无错。也许,我失手?杀了三殿下,这也并非我错,而是天地作弄。
——凌渊殿下,曲衔要死,也要为诛魔而死,这是我身为人族和空青传人的骄傲。此外,还?有?一封家书,请殿下带回,亲交给曲潜,曲家今后由?潜做主,请殿下多照拂。
曲衔死得正当且荣耀,淮枢宁憋着一口闷气,战毕回京,厚葬了曲衔,追封为镇魔一等公。
直到兴宁二年,实?在没借口的淮枢宁,才敢去翻桃花见?,她既怕翻到尹楼兰的遗骨,又怕什么都翻不?到。
她仔仔细细翻了半个月,几乎要把桃花见?每一寸水土都翻寻了,只得一紫衣。
尹楼兰到底是谁,成了一团迷,一根刺,扎了她七年,仍没有?解。
兴宁六年。
年轻新臣谢潜朝堂表白心意,她一时兴起,跟着谢潜找到了一家隐蔽的蛇妖欢乐窟。
——宿遥,让他过来吧。
走廊尾端,最后一间垂帘后,这道声?音悠悠钻入耳朵后,淮枢宁心一颤,大?步抢先,挑开了紫红色的帘子?。
他的声?音,这个蛇妖的声?音,像极了她想象中,尹楼兰该有?的声?音。
魔魅之音,不?浮不?贱。如玉碎在水底,如美人在耳畔低泣,脆弱又倔强。
帘子?挑开,入目,是一张极美的妖冶容颜,青丝如瀑,长尾曳地如水中涟漪,柔柔圈在身侧,丝软的红绸缎遮着他的一只眼睛,而露出的一只眼睛,是碾碎了珠玉又蒙了水雾的柔和浅金。
金色水眸中,蕴着一团如渍了酒般的笑意,醉醺醺带钩。
他轻轻抬眼,短暂的错愕后,眼波流转,看向?她身后。
“到底是谁要看?”他换了个姿势,轻轻向?美人榻一歪,腕子?托着下巴,挑眉看过来。
眼角生着一颗活色生香的朱砂痣。
这一瞬的抬眸,像油里突然迸溅了火星,淮枢宁心中那摊快要死了的兴奋,倏地熊熊燃烧。
她眼睛亮了。
尹楼兰。
她无法确定,但她看到这蛇妖的刹那,这三个字就跃了出来。
尹楼兰——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这次,一定不?会让他再消失。
第37章 二度
淮枢宁的突然出现, 吓到了谢潜和宿遥。
不?过谢潜不?同于一般人,惊讶过后,他还是没忘自己来此地的目的。
“是我要看……”他举起手挤开宿遥,往帘子里探脑袋。
只是他还没看仔细, 淮枢宁反手一扯, 帘子唰的一声关上了, 接着, 连同映在帘上的影子都消失了。
淮枢宁开了域,流动的透明水罩将她与这?金眸美人笼在了一处。
美人身上的蛇味很重,不?过那张脸却?更像魔,美丽中带着虚妄飘忽的淡漠。
淮枢宁的举动, 让他微微受了点惊吓, 但很快他就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傲然表情, 微扯着嘴角眼皮露出半两不?及深处的笑,不?屑似的。
“你是谁?不?是蛇妖, 来此处做什么?”他仰起一张美人面问。
“蛇妖的欢乐窟是吗?”淮枢宁哼笑一声, 上前半步, 不?给他退路, 向他的衣襟处拽去,“你也不?是蛇妖, 在此处等什么?等着蛇妖缠尾吗?”
蛇美人金眸闪过慌乱, 强撑着镇定抬手挡了, 却?不?料淮枢宁只是虚晃一枪,手一翻, 挑开了他的遮眼红绸。
红绸翩落, 露出一只幽深的紫眸。
“果然。”淮枢宁并不?感到意外,她心情大好, 将他上下?又看了一番,“是只魔呢。”
美人喝道:“松手!”
“哈。”淮枢宁像听到了什么悦耳动听的歌,乐道,“你不?是蛇妖,而是魔,我见过人心魔偶,有你这?种妖心魔偶,我也不?意外。”
淮枢宁的手按上他的心口,美人僵住不?动了。
淮枢宁的嘴角抑制不?住勾了起来,隔着这?层朱红深衣,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仿佛跃动在她的掌心。
她知道,就是这?颗心脏,这?个跳动,这?个感觉,她太熟悉了。若说刚刚还是怀疑,现在,她已确认。
眼前的美人,正?是尹楼兰。
他自己多少?也应该知道,她能感应到吧。所以哪怕掩饰得再好,也还是会露出破绽。
以及……淮枢宁的目光探入了他的衣襟深处,从松动的衣领内,能窥见一片雪白。
那种幽幽的美人香,妖妖娆娆又弥上了鼻尖,似乎要浸染到她的发?丝上。
尹楼兰啊尹楼兰,哪怕身披再重的蛇味儿?,也难掩这?熟悉的美人香。
她熟悉他的身体?,是与不?是,试过就知。
淮枢宁托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用力,又将他拉近了。
鼻尖似要碰在一起。
她盯着那双异色媚眼,问道:“你在这?里,等什么?”
好久之后,他水色的唇轻轻一启,暗哑的声音妖娆钻出,散发?着甜腻的气息:“我蛇淫缠身,难受得很……来此处找乐子,不?行吗?你又是什么人,你非蛇妖,来此处寻欢作乐吗?你走?错地方?了。”
“并无走?错。”淮枢宁剥了他半边的衣裳,“我来寻人泄恨,而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她低头强吻,撬开了那双唇牙尖探咬着,狂搅过后,拽开他问:“叫什么名字?”
浑身是谜的尹楼兰,这?唇齿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好色的混蛋……”他拢上滑落的半边衣裳,骂道。
“怎么,名字还没准备好?”淮枢宁笑了一声,“尹楼兰,你到底有几重身份?”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快滚吧——”他别开脸,冷声下?了逐客令。
“不?知道?我现在就让你记起来!”
桌几翻倒,淮枢宁掐着他的手腕,将他按在了地上,撕开腰带,膝盖压上。
“你不?是挺喜欢这?个姿势吗?”淮枢宁笑,“我记性好,春风一度后,你是什么滋味,我可记错不?了。”
“淮枢宁你这?个混蛋——”
“这?不?是知道吗?”淮枢宁高兴道,“不?演了?”
“放开我!”
“再挣我就把遮罩去了,让他们全?看着。”
果然不?动了,不?过,倒是也不?看她了。
“回答我,你什么来历,父母是谁。”淮枢宁扳住他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你不?是都知道吗?公主殿下?。”他自嘲似的轻笑。
淮枢宁的手指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唇角,又问:“楼兰是你真名吗?”
“没有人告诉你吗?”他挑眉,“我以为,你虐杀的那一墙魔影,早就问出了你想要的答案。”
他这?个回答,基本已说出了他出现在华京的理由。
“送上门来,是要来杀我报仇?”淮枢宁乐道,“还是要为了卫绮柳复国?”
“……”他又避开了视线,看向远处。
“看着我。”淮枢宁道。
他目光转回来,看向淮枢宁,忽而,那双异色瞳孔绽出诱人的笑,身体?在这?样的笑意中颤动。
魔诱,他笑着勾人,连同泼洒在地板上的墨色青丝都如?活了般,光泽柔动,散发?着色香。
“是啊……”他声音如柔雾,“我就是杀你的刀,我一定会杀了你。”
淮枢宁的好心情爬上了眉梢,她的手流连到了他的腰身,摸到了他藏不?住的真实反应,心满意足。
他的眼神又避开了,脸颊起了水濛濛的一层粉。
“混身蛇味儿?……回头把你这?身蛇皮给扒了。”凌渊公主恶劣至极,边享用边挑剔。
一回销魂后,七年空回味,今日?终于梅开二度。
味道如?初。
“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难道这?里是商量如?何杀我的蛇妖老巢?”淮枢宁吃饱喝足,又审问起他。
他的目光本还在迷离,听到她这?句话,瞬时清明,紧抓着淮枢宁的衣角解释:“与他们无关!这?里只是蛇妖耐不?住寂寞自行解决蛇欲的地方?,他们也只是帮我忙,全?不?知我什么目的……”
“你目的?所以,真的是来杀我报仇的?”
他垂眼,半晌没回答。
“你原本如?何计划?”
他沉默着没回答,但很快又被淮枢宁控住了唇舌。
“……唔。”
淮枢宁道:“回答我。”
“搭上朝中的妖员,接近你。”他说。
淮枢宁琢磨着,被他选中的妖员,应该就是翰林院的初阳。身为蛇妖,初阳在朝中不?太起眼,但对同族又十?分热情,是能帮就帮的热心肠。
只是没想到,她也会出现在这?里。
“早知道,你会来这?种地方?猎艳……”他讽道,“哪还用得上布谋。”
布谋?
这?也叫布谋。
淮枢宁笑了,他的确天真,天真到他自己都意识不?到。
“住哪?”她问。
他没回答。
“嗯,没地方?住。”淮枢宁拉起他,“收拾收拾,跟我回去。杀我可不?容易,得在我的床上从长计议。”
他没说不?好。
“不?过,有个规矩,你得照做。”淮枢宁说,“以后与我同床就不?必遮遮掩掩了,乖乖把那身伪装剥了,我要看你原本的魔身。”
他瞥开眼,轻声嗤笑。
“还有,你想让我叫你尹楼兰,还是楼兰?”
好半晌,才听到他答:“楼兰……这?是我的名字。”
第38章 开始
楼兰的腰下压着红色的一角, 是淮枢宁刚刚扔掉的遮眼红绸,她从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掏扯出这根红绸,带着温度的柔软丝绸蒙上?他眼睛时?,淮枢宁忍不住手指轻抚。
“眼睛怎么?回?事?”
她看得出, 楼兰的那只金色的眼睛未化好形的蛇瞳, 而紫色那个, 是标准的魔瞳。
“……服了药。”他回?答, “没完全奏效,也不知该如何补救了。”
淮枢宁并不意外?。他应该是为了接近自己,将自己伪装成蛇妖但未能完全奏效,不得已只好遮上?紫瞳。
淮枢宁叹气:“活儿这么?粗糙, 还敢来华京。”
楼兰不语。
淮枢宁知道, 他这个时?候来, 一定?是不得不来。她没问他当年是如何逃走的,这几年藏在哪, 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华京。因为她知道, 这些事现在问要不到答案, 得慢慢磨, 时?日久了,总能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即便?他真的是来杀她复仇, 她也不怕, 狂妄些说, 她压根不在乎。她不认为楼兰能杀得了她,就算在床上?, 他也做不到。
她要的, 只是楼兰没死?。
楼兰没死?,她心花怒放。
只有她自己懂, 尹楼兰有多?销魂。如果当年没有和他一夜风流,不知其中销魂滋味,她不会?有这般惦念,他死?了,她也只会?可惜几声。但她尝过了,知道他有多?好吃,上?瘾了,又让她再也吃不到,那她会?惦记一辈子,想起就百爪挠心,扼腕难过。
今日,苦尽甘来了。
淮枢宁蒙上?他的双眼,撤走水隔罩后,撩开帘子牵着他的手走了出去。
捏着衣袍坐在廊上?的谢潜瞧见了,小跑着追上?。
他的目光先是黏在淮枢宁身上?,痴痴追着,笑着跟,而后想起她身后这个红衣美人,看了眼,又见他俩牵着手,才忽然想到这是怎么?回?事,他愣了。
孩子受到的打击不小,一下子瘪了,刚刚的神采也不见了,头发丝肉眼可见枯黄了,还冒着酸水。
“殿下这是……”
下了罩子,在里面“观”美人了那么?久,他知道怎么?回?事,但不在乎。
可现在这又是要如何?享用过了,满意了,还要打包带回?公主?府,继续吗?
谢潜巴巴跟着跑。
淮枢宁停了片刻,谢潜眼睛一亮,以为她要同?自己说话,却不料,淮枢宁笑着问身后的美人:“不跟这里的老板说一声?”
老板不敢吱声,远远站着,眼里都是担忧。
“……也不是买/春卖春的地方。”楼兰道,“不必了。”
淮枢宁带他穿过染布,走进夜巷里。
谢潜多?次想追问,但都找不到合适的空隙。淮枢宁的步伐和她现在昂扬的神情,都让他无法?介入。
谢潜的几次欲言又止,连楼兰都感应到了。
“……你不问他要说什么?吗?”楼兰示意。
淮枢宁这才看向?谢潜,道:“明日不就正式入朝了吗?还在晃悠什么?。”
她关心自己!
谢潜喜不自胜,补充道:“是啊,殿下还记得,我明日就入刑部,跃金皇子麾下听候差遣。”
继而,他视线又飘到楼兰身上?,问:“那殿下是要把他带回?公主?府吗?”
“我的事,你操心做什么?。”淮枢宁好笑道。
“殿下这就找到了?”谢潜有些失落。
“不错,就是他。”淮枢宁点?头,“你看他,难道不符合我找美人的标准吗?”
逗一逗谢潜这种小孩,也挺有意思的。
谢潜看完,泄气。
“殿下有了他,还要我吗?”谢潜问。
淮枢宁瞥眼,看见楼兰蒙着眼,才想起自己看不到他的反应,于是,到嘴边的话一转弯,玩笑道:“多?多?益善,饭只吃一种,乏味。”
牵着她的手松了些。
淮枢宁舒服了,看,他也是有脾气的。
打发走谢潜,淮枢宁顺顺利利,将楼兰拐回?了自己的府邸。
虽然叫公主?府,但因淮枢宁地盘意识强烈且与人族不同?,这个时?辰,闲杂人等都在西院歇息,淮枢宁休息的东院空无一人,唯有灯挂。
她喜水木,东院几乎是搬来了一小座山水园林,花树繁茂。淮枢宁双手摘了楼兰的遮布,错开身子让他看自己的这座精心打理的园子。
她把树林圈进了公主?府,还挖了条暗渠,引了活水从府中流过。
楼兰冷眼看着,跟在她身后,走入树林深处。
红衣曳地,真如蛇尾无声游弋。
尽头,就是亮着灯的屋寝,因被水环绕,水气泛上?来,又有夜风吹,阴寒湿冷。
楼兰额角紧绷,凉气钻入衣服缝隙,慢慢浸入骨血之中。
他停下脚步,慢慢捂住了心脏。
脚步刚停,淮枢宁就回?过头眼神询问,见他手指紧抓着衣襟,蹙着眉,脸上?表情痛苦,淮枢宁的怀抱迎来,手心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好凉的手。”她惊讶道,“本就身体不好,这些年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肯定?更加辛苦,身子骨恐怕更脆了。”
她低头,凑过来看他的眼。
“要找医士吗?”
“我自己就是。”楼兰说道。
“他们人族有这样一句话,医者?不能自医。”
楼兰回?道:“你我都非人族。”
“你这么?跟我说话……”淮枢宁摸了摸下巴,眯眼笑道,“还挺新鲜。”
虽说她记忆里的尹楼兰沉默寡言守规矩,一直是柔柔弱弱的模样,但第一次看到他眼睛时?,她就看出来了。尹楼兰并不是好哄的主?,应该有自己的盘算和主?意。
“你自己可以吗?”她声音更柔了。
楼兰点?了点?头,忽然将肩膀轻轻倚在了她的怀抱中。
淮枢宁眼眸中的金色眨眼般亮了一下。
“需要我准备药材给你吗?”
“……”楼兰摇了摇头。
“无妨,只要不是什么?活人心肝。”淮枢宁道,“你都可以提。”
楼兰睁眼,神色恹恹,冷了片刻。
提什么?,鬼见语还有能用的药材吗?魔域已化为死?域废墟,片草不生,唯独留下一堵磐石长墙,如龙一般盘踞在废墟之?上?,一直到熄灭的紫冥渊峰口。
那堵墙上?,全是魔影。
淮枢宁,她将魔化为灰烬前?的死?亡之?相?,封进了这堵墙内。
而他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这满墙的魔影,他们死?亡的那一瞬,痛苦扭曲的身魂,都刻印在了那里,铸造成龙女的荣耀,她平定?魔域的功勋章。
他一寸寸的找,从万千魔影之?中,找到了呼唤着他的那个魔影,她比任何一只影子都要扭曲纤细,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的卫绮柳。
“走吧,到我寝宫去。”
淮枢宁的寝宫还算暖和,将他安顿在床上?后,她生疏地飞来蹿去,翻找着火盆寝被。
楼兰坐在床沿上?,一点?一点?散开头发,手指慢慢将全部的青丝梳开后,他将手搭在膝上?,闭上?眼,静静坐着。
像一尊安静的人偶。
淮枢宁把火盆推来后,抬头看到楼兰墨发朱唇,睫毛纤长,一动不动真的像被上?天精心雕琢后,推下凡尘的木偶。她心中忽然一咯噔。他说自己是妖心魔偶,万一,是真的呢?
他用的心脏是谁的,她不敢问。
不过不急,他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只要圈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能慢慢问出。
“还冷吗?”她坐过去,又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软了许多?。
楼兰缓缓睁开眼,向?她看过来,近在咫尺。
“把你这身蛇皮蜕了,让我瞧瞧你的真模样。”她说。
“是命令吗?”他问,神色中带着一丝不屑的嘲讽。
淮枢宁乐道:“可以是。”
看他这般挣扎,如同?院子里的猫用那细小的爪挠她,又不疼,只痒,好玩得很。
楼兰忽而一笑,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笑,魔的那种不加掩饰的,勾人的笑。慢慢扯动起嘴角,上?扬出漂亮的弧度,然后再慢慢从眼眸深处,析出浅淡的笑意,荡漾开。
“公主?殿下可以凭本事自己来剥。”他的手指从唇角轻轻沿着颈线划下,挑开衣襟领口,露出漂亮的一段颈项和锁骨。
明亮的灯下,柔和却又晃眼睛的白。
“若我动情。”他说,“你便?能看到,我身为魔的一面。”
淮枢宁面无表情看完,抿嘴一笑。
龙魂显形,从她脊背后腾出,绳索般绕上?楼兰的身躯,在腰身处盘束紧了,又缠上?四肢,缓缓游动着。
淮枢宁盘翘起腿,手指点?着额角,悠闲倚撑着,笑眯眯道:“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楼兰笑了一声,闭上?眼,随着龙魂的盘动,隐忍着的眉头又情不自禁蹙了起来。
“不吗?”淮枢宁搓捏着他的发梢,“楼兰,等会?儿再求饶,我可就不会?放过你了。”
“现在,才刚开始。”她说。
楼兰心中轻轻叹息。
是的,才刚开始,龙女殿下。
第39章 透支
淮枢宁的龙魂之影可幻化?为一条黑鳞小?龙, 龙魂与她一体,她神念动,龙魂便能依着她的命令行?事,如她的左右手。龙魂所触所感, 亦是她的所触所感。
黑鳞游入深红色衣襟, 如蛇盘拘猎物?, 紧一下松一下。周身盘游两圈不到, 衣物?褪尽,又在腰处抽束。
这番翻弄过后,还未褪去的烘软感重新?扑来?,像跌入即将沸腾的海水, 彻底融化?在翻涌的浪潮之中?。
楼兰半昏迷着, 将自己彻底交给被褥和?淮枢宁的双手之中?。他睫毛颤抖着, 偶尔会失神的张开?,露出片刻的迷茫与柔软, 但双唇始终紧闭着, 似乎只剩这一点矜持, 不愿发出任何的声音。
而淮枢宁看出了他的意图, 于是,原本流连在他光滑脊背上的双手, 也如那条盘龙, 抚向前侧。
很快, 白皙笼上了一层漂亮的红粉,如同果实成熟时的色泽, 只是看着这样的皮肤, 就能预见到之后榨出的汁水会有多么的甜美。
淮枢宁心?情昂扬,脑海中?“悬吊”的念头刚起, 黑鳞龙魂就用尾巴勒住他的双腕,龙头悬束在了床顶。
这张床顶雕琢着九条云中?盘龙,而只要有龙形在,淮枢宁就可“借”它们的“眼睛”去看床上的人,她不停更换着龙目,观赏着不同角度的楼兰。
接着,整根手指埋入他的口中?,歪头等他被迫泄出声音来?。
第一次摇得满天梨花雪时,他声音还不是本音,叫得不太好听。之前在那小?蛇窟里,他应该羞于开?口,一直有抑制自己的声音,匆忙且安静。
这次,一定要让他出声。
七年时间,淮枢宁半梦半醒之间,总会想象着他的声音,那种?好听又脆弱,娇矜又清雅的声音,如果让那样的声音,说出破碎的情话,抑或是床上不清醒的求饶……
他的长睫无力?垂着,青丝在颤抖中?滑落,淮枢宁撤回手,轻轻将微润的发丝挂在他耳后。
温柔的假象稍纵即逝,她的手和?她的龙魂慢慢游动,顺着脊背向腰下盘旋。
楼兰咬着牙,下颚绷紧了,却又难抑地仰起头。
淮枢宁闭上眼从床顶欣赏,悠然赏完绝美风光景色后,她神思回到身体内,睁开?双眼,两只眼睛全?然染金,透出兴趣盎然的明亮,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又要将他慢条斯理装盘玩弄,等属于淮枢宁的温暖气息印贴而来?后,楼兰终于逸出了声音。
世人都说,是魔诱了自己,但却不知,魔会轻而易举地沉沦进自己挑起的欲念之中?,粉身碎骨。
从前,淮枢宁哪怕再?确信尹楼兰是魔,都会保留着一丝怀疑,因?为他不像魔。
可现在,看着他先溺昏在一片红浪之中?,眼眸中?泛起不再?清明的痴惘,她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是魔。
其实,魔才是最容易捏碎的纤细造物?。
淮枢宁轻轻掐着他的脖子,在他挣扎着,不停摇晃着头试图让自己清醒的时候,伏在他耳边加了把火。
“楼兰,你想要什?么?”
温暖柔软的唇舌,紧密相贴的身躯,还是……严丝合缝的包裹。
她都能给,而且,加倍给。
她要用红色缚住他,再?用手指锁住他要逃开?的视线,她要用自己的气息,一遍遍覆盖他身上不属于他的那股蛇妖味道。
剥开?他,蜕去那层拙劣的蛇皮,让他露出真正的,属于他自己的魔瞳。
她知道,楼兰现在的这只金色的眼瞳,并不属于龙。
她想看,她要看,她亲眼在床上看到剥去一切袒露给她的楼兰,究竟是什?么模样,究竟是何种?气息。
究竟,是不是属于她。
他低声说了什?么,淮枢宁搂着他,将脑袋贴过去,听他的低喃。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允许,哪怕要他死,趁自己不清醒,他什?么都不愿想,就是这种?时候,让他在混乱中?,稀里糊涂地死,最好不过。
可惜,淮枢宁不知他那些复杂曲折的心?思。龙女听到了这句话,龙魂先动,漆黑明亮的龙鳞兴奋地乍起,片片支棱着,发出咔咔的声音。
这声音让坠入网中?的魔心?生恐惧,只是这样的恐惧又能让他极度渴盼和?兴奋。他的皮肤又细又薄,稍有用力?就起红痕。淮枢宁收回龙魂后,轻轻揉着他手腕上的印痕,楼兰眉头因?疼痛而蹙起,身体却因?预感到极大地快乐即将来?临而欲念不断。
淮枢宁轻声笑,她并不着急。今夜她打定了主意要让楼兰剥下画皮,露出真容。
因?此,她要玩透他,将他里里外外全都翻看?*一遍,求饶都不会停。
她托起楼兰的下颚,狠狠缠咬,血味漫开?,从唇角滴落。他那只金眸,颜色更浅淡了。
“我见过人伪装成妖的,即是买了那完整的蛇蜕皮后,熬煮四十多日又食又浸,将蛇味完全?浸入皮肤,那种?蛇味会在魂骨之上薄薄笼上一层蛇皮膜。有它在,就是说自己是半妖或者化?形未成功的残蛇妖,也无人能查验真伪。”
淮枢宁端详着他,目光渐渐下移。
“想要破了这层蛇皮,唯有一个办法。”
她要反复折磨,磨透了,让他濒死,让他痛苦不堪,让他的精力?难以支撑那层皮,自行?崩溃,亲手将这层蛇皮彻底揉破,支离破碎。
“楼兰,我一定要看到你的魔身,从此刻起,直至你破碎为止。”
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他的心?魂。
从夜晚到天亮。
先是他的嗓音,渐渐失声。而后,身心?一同崩溃。
又一轮皓月当空时,楼兰睁开?沉重的眼皮,深紫色的双眸露出疲惫迷茫的目光。
慢慢回忆后,他闭上双眼,露出痛苦的神色。
淮枢宁说到做到,在他神思朦胧不清时,审问一般问他的身世来?历,问他身体里,是否有一颗龙心?。
他记得自己并没有松口,他也有对付淮枢宁的法子。无论她逼问什?么,自己都会问她:“殿下为何要杀那些魔民呢?殿下为什?么不留活路给他们呢?”
他所说的魔民,是指那些久居魔域的人族。母亲受到他诞生和?成长的启发,知道了可以从人族那里,结合魔火诞生新?魔。
后来?,绮柳继承了母亲的遗志,不仅牵线做媒,让人族与魔可以如那加与般若公主那样相爱,更是决定用人族来?养育魔婴,使这些魔自小?就和?他一样,认同人族,能够在人世生存。
这些自愿为魔生下婴孩的人族,和?那些被他们养大的魔婴,就是他口中?的魔民。
绮柳告诉过他,有些魔民甚至可以在没有魔火的参与下,继续繁衍。这已?经可以形成族群了,魔不再?是魔,而是同人族,妖族一样,成为魔族。
这些,是绮柳给他的承诺,也是他一直想让淮枢宁看到的。
从前,他怀揣着希望,想等紫冥渊熄灭,魔对人族真的没有威胁,取得多数信任后,让绮柳和?淮枢宁坐下来?谈谈。
曾经食过人的魔,淮枢宁要杀,也不是不可以。但那些魔民,为何也要杀?为何也要被当作魔,被羁押折磨?
不信他们吗?
可他自己,不就是个证明吗?
楼兰撑着床,慢慢坐起。
床头搁着一件紫衫,他手顿了片刻,还是拿过来?,披上了。
衣物?像火舌,蹭上身体的刹那如烫烧般疼痛。他垂眼,只淡淡扫了眼,便不敢再?看。
他身上满是痕迹,正如淮枢宁所言,将他层层翻开?玩透。
他身上的蛇皮也如她所愿破蜕了,现在的自己,浑身散发着魔的诱香。
他复生后,在曾经的医馆后院找到了一张蛇皮,是曹府那个蛇妖蜕的皮,很完整,是感谢尹宗夏才赠送给他的。
而想到医馆,他就想到了医馆如今的主人,那只射干精,甘清。
继而又想到,甘清这个名字是淮枢宁给的,他眼神一黯,收回了神思。
喉咙干渴,舌根弥漫着甜腻的血味。
他昨夜叫哑了嗓子,被撕碎伪装后,终于能流下眼泪,满脸泪水的被她吻了好久。
楼兰缓缓环视四周,看到桌上新?摆了个烟青酒壶,知道是淮枢宁准备的,他拢着衣衫赤脚下床,踩在地毯上。地毯磨着脚底,每走一步,骨头都似醉酥了,摇摇欲碎。
他半晃着,撑在桌沿上,提起烟青色的瓷酒壶晃了晃,蹙眉饮下半壶冷酒。
身体因?酒冷抑制不住地抖动,直到冰凉的酒液流入身体内,慢慢烧起后,才回了暖。
忽而,楼兰转身看向床顶。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而且那道目光,很像淮枢宁的。
就是那种?……似乎带了牙尖的目光,色眯眯的,被她看一眼,似被啃咬了,又疼又密。
出神半晌,不经意间回头,看到了一面对着床的铜镜,此时此刻,铜镜中?,映出他的身影。
这面镜子,昨天也没有。
不必想,一定是淮枢宁的恶趣味。
楼兰一步步走近,铜镜中?的魔也一步步清晰。
倾世绝色的一张容颜,紫色的双眸即便冷峻淡漠,也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楼兰伸出手指,轻轻摸着唇角,摆弄出一抹生硬却妖冶的笑。突然,他手指紧抓着心?口,踉踉跄跄倒在铜镜上,倚靠着镜子俯蹲了下去。
身体里,万千道魔音与魔火一起摇曳着,灼烧着他的魂骨。
“叛徒……”
“烧了她!烧了他们!让我们……”
“放我们出去——”
那些魔音撕扯着他的意识,终于,透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第40章 天真
身体像跌入了无尽深渊。
涌上来像水又像火, 冰寒到极致时,一样会带来灼烧的痛。
就像他的第一次死亡。
被曲衔的阵浪狠狠拍进寒潭中时,他心底泛起的恨孤立无援。他知道自己不是败给?了曲衔,而是败给?了淮枢宁。
龙女战神?——实际上, 流云君殒身后, 破壳而出的龙女并未真正出手过。
她最初集结起的是降魔十八英, 十八英各个?身怀绝技。比如曾经隶属于十八英的公主四卫, 连茶水铺的乡野狐妖老板,也知道四卫们耳熟能详的降魔杀手锏,譬如千面万相妙殊,拂浪止水六业……
但凌渊公主有什么绝招, 从未听过。
连老狐狸说书, 也都是“关键时候, 只见凌渊公主轻抬一指,那魔便灰飞烟灭了。”
直到冰蓝色的雨冻结魔火。
凌渊公主降生, 便为克魔而来。她也和绮柳一样, 多年按兵不动?收集消息, 只为确保冰雨降下?, 能破开魔域,压制群魔。
他全身冻得?仿佛要从内部裂开, 无力与不甘同灭顶的黑水一起, 牢牢锁住了他。
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既是一瞬间的湮灭, 又是漫长?的迷茫与痛苦。火熄灭时,心脏还在虚弱的挣动?, 他最后的念头, 是可笑的——想在柔软的床上暖暖和和睡上一觉。
要有药香,他烹煮着?花药膏。要太阳不烈, 连续几日清朗的晴天,床是干燥松软的,被子柔软有温度。
洗澡水永远不会冷却?。
沐浴完,屋里仍是暖和的,不湿冷。
要灯烛通明,酒是温的,不疼不烈。有桂花的清甜味。
这迷迷糊糊涌进脑海的朦胧画面,起初只有他一人?,可渐渐地,再一晃神?,身边新躺了个?散发着?热息的人?。
黑发很硬,看?起来像下?雨也不会轻易湿透的倔强头发。很暖和,像个?火炉。
只是模糊的一道背对他的身形,他已心生向往。神?志不清的,伸手想抱着?她。
有声音。
一开始,像风吹开门的声音。
阴风刮透门窗,从缝隙挤进来,然后是全部的风灌了进来,很冷。接着?,他听到风中有说话?声。
最后,他听清了,那不是风声,那是千万万魔魂的嘶叫哀嚎声,如无数尖牙利爪,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狠狠撕咬在他的心脏深处,撕扯着?他的脊背灵魂。
从内到外,从外向内。
千疮百孔。
他像被无数双鬼手扯进无边黑暗,阴冷潮湿,无人?点灯。
那些手遮住他的眼睛,扼住他的咽喉,锋利的骨刺从他的灵台一下?又一下?敲进他的心脏。
道道声音,乱七八糟,折磨着?他的身心。
“烧死龙主。”
“杀了她。”
“楼兰,楼兰……吾儿,紫冥渊……”
“身为魔灯的使命,我们最后的……”
“让魔火重燃!!”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坐起。浑身疼的像被撕碎了皮捶碎了骨。入目是一片斑斓的黑,无边无际的黑色,流转着?一种紫色的,宛如活着?的光雾灰烬。
他站在黑色的,宛如水面的地上,赤身赤脚,脚底是冰凉的,身体却?不觉寒冷。
他仿佛在火早燃尽熄灭的炉子里面,灰烬的余温柔柔包裹着?他。
近在身侧的紫色灰烬漂浮着?,头尾沾到“地面”后,重重落下?,好似有了重量,曲蜷着?延展开一条长?长?的小路,引他向前走。
“……这是哪里?”
他记得?自己被曲衔拍在了水里,已经死了。
他把?手贴在胸口?。
他能感觉到,自己很“薄”,宛如一层琉璃吹出的膜,稍微给?点重量,就会裂开。
但他能呼吸,也有心跳,他还活着?。
“焰火三?重。”
“楼兰,你是紫冥渊诞生的第一盏万魔灯,也是唯一……”
千万道声音中,有一道威严稳重的声音传入心间。
这是所有魔音之中,最为清晰冷静的声音了。
“魔并非凭空而来,紫冥渊是大地的产道。”
“人?与妖千万年的虚妄邪念落入大地,积少成?多,大地无法运化,只得?裂开产道,由紫冥渊诞生万魔,这就是魔的由来。”
“楼兰,你的母亲,般若公主卫辛儿,是诞生在人?间的人?魔。”
“虽为人?,却?是天生的魔种。”
“万魔之魔,又拥有人?的繁育能力,她孕育出了你。”
“可你不是魔念,楼兰,你是一盏灯,般若孕育了你的灯台,魔火是你的灯魂,龙心是你的灯芯,你是紫冥渊真正的孩子……”
“你身上,有他们垂涎的火种。”
“楼兰,去你该去的地方,该怎么做,不要听他们的,只听从你自己的心。”
“楼兰,记住,你有心,那是你的心。无论妖魔还是人,所有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
“一切皆为天意。”
是谁?
他要我去哪里?
他沿着脚下的路跌跌撞撞走着?,在筋疲力尽后,终于看?到了一线窄光。
他像扑火的蛾,向那束光奔去,将无边寒冷的黑暗远远抛在身后。
终于,光芒越来越宽阔,他攀上那束光,走出黑暗。
天高地阔,灰蒙蒙的高天之下?,眼前是一片战后的废墟。
他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是即将闭合的紫冥渊深口?。魔火熄灭后,紫冥渊合上了那条裂缝,唯有灰烬白烟弥漫,不再见明火燃烧。
它像两瓣枯萎的花,像苍老濒死的眼睛。而站在山口?的他,像那只眼睛用尽力气,挤出的最后一滴眼泪。
楼兰复生了,赤着?无可挑剔的精致魔身,迷茫又懵懂地踏出复生后的第一步,地上的魔火灰烬堆积成?松软的黑紫色烟土,他白皙的脚趾浅浅埋在里面,印上紫色的灰痕。
他顶着?一张极其美丽的脸,仿佛天神?降世。鸦羽般的墨色长?发覆在身上,随着?步伐晃动?。偶尔能从大片的雪白之中,隐约窥见漂亮的樱粉,与他手指尖的甲盖是相同的粉,雾似的浅淡朦胧。
而他也终于明白,眼前的废墟,就是曾经的魔域。
没有魔,也没有人?。
这片大地,就像被烧死的树,苍凉且毫无生机。
他在半倾塌的村落房屋之中,“借”了几件衣衫,披在身上。
他仔仔细细看?了这些房屋,有人?居住的痕迹,灶台都有使用过,碗盘里的食物残渣也是正常的,并未见人?肉人?骨。甚至附近的农田,还有无人?收割后疯狂生长?最后原地死掉的麦谷。
这是开魔域后,多少年了?
人?呢?
魔死无骨只有灰,那人?呢?那些,早已和魔生活在一起,就像母亲和父亲一样,能够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呢?
潦草裹上衣服后,他抬头四顾,白烟缭绕的不远处,隐约见一条“黑龙”,他愣了半晌,拢着?领口?向“黑龙”移去。
离近了,才见是一道长?墙,他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一开始看?到这条“龙影”时,他心底恐惧过,害怕是淮枢宁的龙骸。
虽然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太荒谬。如果?是她的龙骸,又怎么会孤零零躺在这里无人?收尸无人?守灵。
她又不是魔,怎会死后凄凉。
终于,他走近了这堵长?墙。
紫色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颤动?着?。
墙上密密麻麻,都是魔影。
这些魔影,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刹的动?作和话?语,感应到他的气息,墙上的万魔齐齐蠕动?,重复着?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他淹没在这些声音里,陷入这堵长?墙,似也要被墙镶嵌。他就在这些声音里寻找,既希望找到绮柳,又害怕找到绮柳。
不知摸了多久,找了多久,他满身灰烬,满脸灰痕,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有魔才有妖,有我们才有你们龙主安枕无忧,凌渊公主,你和你的母亲,都会后悔的!”
“……绮柳。”他叫不出母亲,叫不了娘,他看?着?那团扭曲的魔灰,流不出泪,可身上的血却?在倒流。
躺在地上不清楚望了多久的昏暗高天,他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朝这里走来。
他警觉坐起,紫色的双眼紧紧盯着?烟雾深处。
女子纤细曼妙的线条慢慢浮现,是个?人?,活人?。
真的是活人?!
楼兰慢慢歪头,又将身上的衣服扯好,目光追着?她,直到她完全现身。
那是个?上了些年岁的漂亮女人?,细眉吊眼,眼里蕴着?两星精光。薄薄两片嘴唇有些干瘪,裹在深深的面纹之中,半张苦相,半张不服不忿之色。
“……殿下??”她停在十步开外,试探着?叫。
楼兰没有应,他还在疑惑,并不觉她是叫自己。
“楼兰殿下??”她又试探着?叫,这次见他目露惊讶和慌张,确认了他身份。
“真如尊主所说!”女子目中闪烁出光彩,伏地猛拜了几下?,额上蹭着?一团灰,兴奋道,“殿下?,婢子怅烟,是魔君岫恋的妻侣,也侍候过尊主,尊主要我守在此处,等您醒后,为我魔界复国?!”
怅烟又拜了几拜后,忽然抬头,双目望着?他,露出奇异的痴相,迷恋又感慨道:“您果?真如尊主所说,美如紫冥渊幻火。我已上了年岁,可见您这般模样……”
她啧啧称奇了会儿,猛然清醒,又是狠狠一叩首。
“殿下?——唯有你,能将魔火重燃。”
“只要魔火复燃,他们,就都像您这样,重返人?间!”怅烟抬起一双吊眼,“殿下?,老身将助殿下?,完成?复燃大业。”
“……我,”他复生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干涩嘶哑,却?难掩魔诱的缱绻靡靡。
他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到,缓了缓,才更加小心地问她:“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死了吗?”
“殿下?,凌渊公主破开魔域后,大开杀戒,不到半月,魔域就被那混龙荡平……已过去将近七年。”
楼兰的表情空洞又茫然,像在听茶水铺老板说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她……凌渊公主,现在在何处?”
“她载誉凯旋,龙主还为她换了年号,如今年号叫兴宁,今年是兴宁五年,就快到年关了。”怅烟不敢看?他,只狠狠看?向他身后的影墙,恨声道,“殿下?复生,用了七年,婢子也等了七年,好在,总算等到了。”
魔域平地起风,卷起灰烬。身后长?墙上的众魔影像被风沙激活,再次嚎叫起来。
他的心在万道声音的刺痛下?,如同被冻结,痛苦地像将自己投入深渊,砸碎在渊底。
他捂着?心脏,用力的手指,似又想将心挖出来,自行撕碎。
冰冷与无望的尽头,他的背后,被一阵温热拥住。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
楼兰心慌张一提,想要抬头确认这熟悉的感觉是谁。
……
他缓缓睁开眼。
温暖的床,柔软的被子,明亮的烛火……还有近在咫尺的热源。淮枢宁坐在床边,正在脱换衣裳,感应到他的视线,回头查看?。
楼兰慢慢别开脸。
她高束着?头发,脱了上衣,露出光洁平滑的脊背,以及随着?她的转头,柔软高满还勾翘着?的胸。
“这会儿感觉如何呢?”她笑着?问。
楼兰慢慢坐起,垂眼。
这里不是魔域,而是公主府。
头仍然有些沉。昏过去后,他似乎又梦到了自己刚刚复生的时候。
“我去交待他们做衣服了,见你……回来就见你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费劲灌你了几口?酒。”她贴过来,酒气扑鼻。
“感觉出来了吗?”她问,桂花酒的气息喷吐在他唇边,接着?印了上去,“是桂花酿,甜口?的,不太烈,怕你受不住。”
酒是怎么喂的,她已然说明白了。
楼兰摸了摸嘴唇,轻轻蹙眉。
淮枢宁自顾自说着?:“你的身子骨没七年前好,我都怕你燃化了。”
“也够可悲的,对吧。”她意有所指,“哪怕病成?这个?样子了,稍微一撩拨就又来了反应。也就这一点提醒我,你的确是魔。”
她说得?没错。
他的身体对她的气息已有了记忆,刚刚她带着?酒气贴近后,这副身躯就不自觉兴奋。
现在,魂魄又在嘶叫着?饥渴。
“歇会儿吧。”带着?温度和她气息的被子再次裹上,很暖和。
“明日,我让羽弗回来,今后你的身体,他来照料。”
楼兰一怔。
“楼兰,你原先的计划里,接近我后,下?一步干什么呢?”
沉默好久后,他叹了口?气,回答:“……放了被你们关起来的魔偶。”
“哦,知道在哪关着?吗?”
“……刑狱司。”
淮枢宁乐呵呵道:“原来是知道的啊。不错,但你打算怎么救?刑狱司关了八十七只魔偶,那么多魔,你救出来后,又打算如何安置?”
“没想好。”他说,“但我要去救。”
下?颚被淮枢宁捏起,她虽笑着?,但眼底的金色是冷的。
“有接应啊?”她就这般笑着?问。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躲不逃,回答:“没有。敢这么做的魔,你不都杀干净了吗?那些躲起来的魔,七年前就不敢做的事,七年后又怎会敢做。”
“我在想,你这么天真。”淮枢宁松开了手,“魔能骗你,妖能骗你,指不定,人?也能骗你,对吧?”
楼兰脸色微变,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常,蹙眉道:“公主殿下?就这般自信,自己不会被骗?”
淮枢宁手指搓了搓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嗯,也不无可能。”
他在转移话?题,看?来,也没有太天真。所以,果?然他身后是有“帮手”的。
应该不是魔,是人?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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