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只猫
八岁的时候, 傅濯枝捡了两只小猫,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估计是被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抛弃了, 不知是因为求生还是有些缘分, 小两只一开始就很亲近他。
各家各府都养猫,不是什么不务正业的出格事儿, 因此傅濯枝把两只小猫送去药堂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就带回王府了。他给猫选了小窝,铺了床,各自起了名, 活泼的那只叫团子, 胆怯些的那只叫圆子, 好记好叫,又讨个团圆吉祥。
半个月后,傅濯枝进宫的时候遇见七皇子, 七皇子听说他养猫,想来瞧瞧。他知道皇后待七皇子十分严苛, 七皇子寝殿中也没个猫啊鸟的陪伴, 就点头答应了, 约定好明日下学后在秦王府看猫。
傍晚,在宫里陪陛下用完晚膳的傅濯枝回到王府,圆子窝在金丝簟上,见了他就软声叫唤,过来蹭他。他笑着摸它,问团子跑哪儿玩了?
圆子不知道, 踩着他的手瞎玩。
玩了小会儿,傅濯枝进书房温习功课, 月底是学堂小考,他必须拿头名,否则母亲会失望。他很怕母亲失望,摔东西,胡乱打骂,不似平日端庄华贵的王妃,是要撕人的兽,每当那时,他只能匍匐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圆子跑进来窜上书桌,不闹不叫,安静地趴在一边陪他。
这一学就到了子时初,廊下值夜的侍女端来盥洗盆,请他洗漱。傅濯枝擦脸漱口,脱了外袍,走到寝殿外间的美人榻前一瞧,两个窝都是空的。
圆子蹲在他的脚上,傅濯枝问:“谁瞧见团子了?”
“它下午出去玩儿,就再没回来过了。”侍女轻声说。
“去找。”傅濯枝俯身让圆子窜进他怀里,出去叫廊下的人找猫。
廊下的十数个人全部散出去,把整座院子找遍了,没有踪影。有人说许是跑出去了,傅濯枝虚虚地按住不安的圆子,说:“出去找,把王府找遍了,它还能跑出王府吗?”
“世子,使不得。”院子里的教养姑姑跪在他面前,劝道,“这个时辰,府里除了咱们这里都拔蜡了,把人派出去必定会惊动王爷王妃们,明日一早再找,好不好?”
傅濯枝看着这个自小伴在身侧的教养姑姑,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刺人,那没有缘由的怜惜让他浑身不适。他没有说话,静静地感受着圆子的温度,胸口起伏不定。
翌日卯时三刻,傅濯枝起床。早膳是清粥小菜,他自来不爱油腻,圆子在脚边吃肉糊,像团柔软的小雪包。
“世子。”教养姑姑进来,声音比寻常轻很多,“团子找到了。”
傅濯枝抿了口粥,转头看见团子,它被人用托盘垫着布找回来,已经看不出是只小猫了,那是一团烂肉,雪和血含糊在一起,怎么都分不清了。
圆子突然蹿了起来,躲进了桌子底下,在脚边疯狂地挠蹭。傅濯枝好似受到惊吓,摔了勺子,捧起碗把半碗粥灌进了肚子里,米粒黏在嗓子眼,呛得他咳得惊天动地。
院子里跪了一地,姑姑说团子跑到了前院,把王妃最喜欢的红锦鲤抓死了,还在院子里乱窜,惊扰了王妃,被下面的人拿棒子打死了。
傅濯枝没有说话,叫人添了一碗粥。
王妃身边的嬷嬷过来,送了一套笔墨,说是宫里的赏赐,王爷都没得用,只有陛下案上才有。
“这么贵重,”傅濯枝没有看她,捧着碗计算着,“够我把全天下的猫都买千万个来回了。”
嬷嬷笑着说:“世子爷,外头捡的野畜生罢了,您若真想养猫,多的是金贵的品种,比这个漂亮百倍。把野猫金贵养着,多糟践您的身份,说出去——”
“身份。”傅濯枝思考着这两个字,终于偏头看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怎么不磕头拜我?”
谁不知道秦王府的小世子小小年纪,已有美玉之相,温润剔透,在外尊师重道,在内从不恃身份欺人,待下最是温和。嬷嬷惊愕地瞧着他,“世子……”
“你懂得身份之别,又不懂得你见了我就该磕头跪拜,岂不自相矛盾?”傅濯枝看着她,“母亲院子里的人这般不懂规矩,说出去要糟践母亲的身份。”
嬷嬷惊呼一声,说:“世子爷,您怎么能挑剔王妃的过错,这是大不孝啊!”
“在治我大不孝的过错前,我要治你大不敬。”傅濯枝把碗摔在嬷嬷头上,让她把团子吃了,“它贱,嬷嬷也贱,嬷嬷的肚子正适合做它的棺材,如此分文不需,分地不占,也不抬举它了。”
满院子的人如见疯子,皆不可思议地看着世子,姑姑捂着嘴,跪下痛哭了三声,扑过去端起托盘先下去了。
“我现下要去给母亲请安,在我回来之前,嬷嬷不要起来,好好跪着认了罚。若因为你让我母子生了间隙,合该万死了。”傅濯枝留下话,掠过嬷嬷,去前院了。
王妃已经起身,躺在榻上看书,见傅濯枝来,也不动作,只说:“送你的笔墨,喜欢吗?”
“不喜欢。”傅濯枝见了礼,定定地瞧着她,不再如从前那般含蓄隐忍,直言道,“母亲,它只是一只猫。”
王妃手腕一折,挪开眼前的书,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对,只是一只猫。”她轻飘飘地说,“鹤宵是要为了一只猫同母亲计较吗?”
“在母亲心中,儿子也只是一只‘猫’吧,高兴的时候摸一把,赏赐一碗肉糊,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打死。”傅濯枝瞧着秦王妃,觉得眼睛刺疼,但他一摸,一滴泪也没有。他放下手,平静地说,“昨日儿子入宫陪陛下用膳,陛下问起了您。”
秦王妃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他问我什么?”
“我骗您的。”傅濯枝微微地笑了,怜悯地说,“陛下从未提起您半个字。”
秦王妃脸色煞白,将书狠狠砸在傅濯枝脸上,“畜生,你滚!滚!”
傅濯枝接住书,翻过来一看,是兵书,“陛下如今已经不看兵书了,近来在研究《芳琴传》。”他将书合上,恭敬地还到王妃手上,轻声说,“母亲,您一点也不聪明。陛下不在乎您,却很喜欢儿子,您想见陛下,与陛下说话,该让儿子帮忙才是。”
秦王妃攥紧了他的手,“你都知道什么?”
尖锐的指甲刮破了皮肉,摁进了血肉里,傅濯枝疼得打颤,目光却不动分毫,说:“什么都知道了。母亲,您和父亲千万别把儿子当傻子。”
秦王妃笑了,一巴掌打偏了傅濯枝的脸,说:“你可真不像你爹的种,他比你蠢多了!”
“但儿子有一点像母亲,睚眦必报,蛇蝎心肠。”傅濯枝擦掉唇角的血,面色如常地跪了下去,瞧着秦王妃,“母亲别动气,这次学堂小考,儿子还是拿头名,不叫您失望。母亲这样苦心教我,盼我,儿子必定好好学,不错过半点。”
小少年的眼睛变作了毒蛇的模样,秦王妃怔怔地瞧着他,“你在威胁我。”
“母亲疼爱儿子,必定事事都为儿子着想,儿子按照您的法子学,怎又成了威胁呢?母亲放心,儿子知道您心里的怨和恨,”傅濯枝捧起王妃的手,朝她乖乖地笑了,“等儿子长大,一定替您报仇雪恨。”
秦王妃想收回手,却挣脱不得,“……你在胡说什么?”
“是父亲对不住您,您拿他没法子,儿子却能做到,等儿子羽翼丰满,必定拿父亲的项上人头献给您。”傅濯枝期待地问,“届时母亲可会夸儿子一字半句?”
秦王妃摇头,往后退了退,“……你疯了。”
傅濯枝无奈地说:“这不是母亲希望的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上个月儿子受凉,母亲给儿子吃了两粒药。”秦王妃的手猛地僵住了,傅濯枝不禁握紧了她,给她暖手,轻声说,“母亲来看望儿子,还亲自给儿子喂药,儿子当时真高兴啊。母亲走后,儿子哭了好久,满心以为母亲终于愿意多看儿子一眼了……第三天,儿子的病好了,脑子也彻底清醒了,想起病时的苦笑,不禁乐了,做梦,真真是做梦,母亲明明盼儿子早死啊,怎么会那般慈爱温柔地喂儿子吃药呢?”
秦王妃想收回手,傅濯枝握得更紧,像是在挽留,彻底放开前的挽留。
“那天,嬷嬷又拿了药来,说统共要吃三服。儿子吃了,却偷偷刮了两粒药的一丁点儿,然后拿出去让外边的大夫瞧,大夫说一粒药是治病的,另一粒药却了不得,是类似于五石散的丹药,急急忙忙地告诫儿子千万不能碰。”傅濯枝叹了口气,盯着王妃手背上的青筋,觉得它们像狰狞的蛇,“儿子知道什么是五石散,问大夫这两种药是怎么个类似法,大夫说起先不如何,服下还会神明开朗,可却是上瘾的药,吃多了,毒入骨髓,烧筋毁骨,致瘫致死。大夫说这药外头不许卖,问儿子哪来的,儿子实话实说,是母亲给的,大夫给儿子把脉,说奇哉怪哉,不像个傻子,怎么还说胡话,哪有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母亲啊……”
他强硬地拿起秦王妃的手,让她给自己拭泪,笑着说:“您真是让儿子大开眼界。”
秦王妃漠然地说:“你只吃了两粒罢了,我断断续续吃了两年了,还没死。”
“父亲吃了吗?”傅濯枝好奇。
秦王妃没说话。
“原来比起父亲,您更恨儿子。”傅濯枝松开秦王妃的手,转身走了,走出内寝的时候,母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
路上碰见了院子里的人,说王爷叫人把圆子撵出去了,为了两只小畜生闹得家宅不宁,简直是胡来,勒令他去祠堂罚跪三日,以思反省。
傅濯枝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往院子里回,路上撞见来看猫的七皇子。
“傅鹤宵,我在府外等了你快两刻钟了,你唬我……你怎么哭了?”七皇子的抱怨变作担忧,伸手摸傅濯枝的脸,“鹤宵,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还有手,怎么都是血!”
七皇子的手是暖的,傅濯枝握住,呆呆地蹭了蹭,说:“堂兄。”
七皇子吓死了,“到底怎么了!”
“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我没有猫了。”傅濯枝茫然地说,“养只猫而已啊。”
七皇子看了眼神魂离体似的傅濯枝,又看了眼后头神情不大对头的长随,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可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囫囵地抱紧了傅濯枝,哑声说:“鹤宵,长大就好了。咱们都是雀,要长大才能化鹰啊。”
“我长不大了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毒死了。傅濯枝趴在七皇子肩上,闷闷地问他,“你想做太子吗?”
长随无声地退了下去。
七皇子沉默了片晌,说:“我做不了,那个位置是三哥的。”
“他文武都寻常,脑子也不大好使,凭什么做太子?”傅濯枝从他怀中出来,站直了,很认真地建议道,“你比他好。”
七皇子愣了愣,笑着说:“是么。可母后从来只夸三哥。”
“皇后偏爱他,自然只能看见他的好。”傅濯枝拍拍七皇子的肩膀,又问,“你想做太子吗?”
“想。”七皇子说,“是不是做了太子,母后就能夸我了?”
傅濯枝怜悯地看着他,说:“傻子。”
他的目光实在尖锐,七皇子不高兴地走了,叫人立马宣御医来给世子看伤,亲自去见了秦王,替傅濯枝求情免了罚跪,说明儿陛下要召见,鹤宵一瘸一拐的怎么面圣?
出去的时候,七皇子在自己的马车边看见了一只一瘸一拐的猫,正瞧着秦王府高高的墙头。
七皇子顺着看过去,头一次发现秦王府的门墙这么高。
“你是圆子吧?”他在马车前蹲下,伸出手去,可白猫吓坏了,直直往后头躲。
“薛萦。”七皇子叫了随侍的太监,“让人把这猫弄到药堂去,把腿治治,给鹤宵送回……算了,寻个喜欢猫的人家送了吧。”
薛萦说:“殿下,娘娘会知道的。”
“我又没把它带走,这也不行吗?”七皇子说。
薛萦说:“可您为它费心了。”
七殿下的心思只能费在读书骑射上。
薛萦叹了口气,“奴婢叫人把猫带去治了,寻个民巷放着,这是只野猫,吃百家饭也能长大,好不好?”
七皇子收回手,说:“就这么办吧。”
那巷子叫丰柴巷,在南边儿,傅濯枝知道那地界汇聚的都是下九流,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穷苦,可他看见圆子时,它面前摆着一只小碗,里头装满了肉糊。
那天是个下雨天,圆子躲在角落里埋头吃肉,头顶还盖着把叶子伞,瞧着有种局促的温馨。
傅濯枝没带长随,没打伞,只戴了帷帽,躲在另一处角落里,突然,他听见一声闷响,那前头出来个小孩儿,一身粗布短衣,头发扎成小髻,露出一张鸡蛋似的小脸。
“胖啾啾……”小孩凑到角落,伸手摸摸猫脑袋,一边啃手里的野果子,一边和猫说话,“好不好吃呀?别省着,赶明儿我再去河里给你捞。”
傅濯枝看着圆子,灰扑扑的一只小猫,怎么都称不上胖。再看那小孩,他穿的衣服有些小了,许是更小的年纪买的,现下穿着局促,摸猫时袖子往上滑了滑,露出手背上的青紫,傅濯枝对那样的痕迹很熟悉,是被掐出来后的瘀痕。
那么一张白皙的小脸儿,衣服里的一身皮却这么“脏”。
小孩儿话很多,和猫说了明日吃什么,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旧书,说今日识了什么字,要把猫也教会似的。
“捡粪的小王八,叫你烧水烧水,人又死哪儿去了!”
那门里突然响起一阵怒斥,接着就是一个男人抄着扫把出来,对着巷子就喊:“人呢!干脆死外头别回来了!”
傅濯枝躲在墙角后,听见那小孩儿急急忙忙地喊“阿爹”,扫把声挥了两下,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了。他侧身探出去,看见那小孩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偷摸地擦眼泪,踩针板似的往家里走。
这般不喜欢,生下来做什么呢?傅濯枝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愤怒,他下意识地往外走了一步,蹭掉了墙皮,发出响声。
小孩儿敏锐地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你找谁呀?”他瓮声瓮气地问。
第42章 忆中人
傅濯枝没回答, 走过去,从钱袋子里取出一片金叶子,说:“拿去买药, 买糖。”
小孩儿看了眼金叶子, 又看了眼给钱的人,警惕地说:“还想拿假/钱蒙我?赶紧走, 不然我喊人来打你这个拐子!”
气势汹汹地放了狠话,小孩儿转身就跑了。进了家门,没两瞬又偷摸探出脑袋来,看见“拐子”还站在那儿虎视眈眈, 吓得把门关上了。
“……”傅濯枝无助地捏着金叶子, 仔细瞧了瞧, “这也不像假的啊?”
再一想,穷人家的小孩儿没见过金叶子金锭子,认不出真假, 这小孩儿约莫是觉得谁会平白无故给自己钱呢,就把他当成拿假/钱忽悠人跟自己走的人贩子了。
小小年纪, 警惕性倒是不错。
窸窸窣窣的声响, 圆子瞧过来, 试图凑近,走了两步又胆怯地退了回去。傅濯枝没有走过去,只隔着帷帽看了它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如此过了两个月,傅濯枝几乎隔日就要去一趟巷子,圆子每日都有猫饭吃, 那小孩也经常出现,可他再没让对方发现过。
他在拐角处藏得很好, 一次听那小孩自怜,说前头巷子李先生要回乡了,从此没人愿意只收他的三两鲫鱼就教他认字;一次听他给圆子唱一首时兴小调,虽说年幼不识曲中情愁,连有些词都没唱对,但软软糯糯倒是悦耳;一次听他抱着圆子哭得难过,说腿上伤口疼,早知道就跟那拿假/钱骗孩子的拐子走了……
这日先生休沐,傅濯枝也不必读书,往日他仍旧要从早学到晚,这日却只学了半日,下午又去了丰柴巷,只是从白天等到傍晚,也没瞧见小孩儿的身影,甚至没听见那对爹娘的吵闹打骂声。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是真被拐子拐走了,还是被爹妈打死了?
傅濯枝站在墙后踌躇,还是忍不住走到那破门户前,叩门三声。
“谁啊!”
嚷嚷声传来,门町啷咣啷地打开,一个皮肤糙黑但细看五官还算是很清秀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显然看出门口的小少年身价不菲,脸上的不耐烦很熟练地变作谄媚,“这位小公子是?”
“我找木亩。”傅濯枝第一回听见小孩儿娘大声叫儿子,还不知是单名到底是哪个字,可有一回听小孩儿和圆子谈心,说爹娘盼着能多得两亩田,这就是名的由来了。
男人想不到自家孩子能和这种贵人认识,不禁道:“您是?”
傅濯枝见惯了这对爹妈对小孩儿的不好,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度,不耐地说:“闲话莫问,叫他出来见我。”
男人怕儿子在外头得罪了人,人家现在上门来寻仇,赶忙说孩子不在,有个宫里头的人拿五两银子把木亩买走了,上午就走了。
傅濯枝见这男人搓着手,还很高兴的样子,说贵人看中孩子机灵秀气,要带进宫去伺候贵人,挣钱过好日子。
木亩的娘也出来了,穿着拿卖儿钱买的一身红裙,拿着妆镜抹胭脂,笑嘻嘻地说亏得咱们把儿子养得聪明,才让贵人看上了,这下全家都有得盼了。
傅濯枝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木亩这个年纪、出身的男孩儿进宫伺候人只有一条路,就是做个小火者。普通宫人不能在非召时直接带人进宫,买走木亩的必定是有些来历的,如此到厂子找刀匠阉割也不需要排队等日子,尘埃已定。
但傅濯枝回府后还是找人去了趟厂子,果真看见了木亩的那纸生死文书,下午就签好了。小孩儿的字是偷学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像团可怜的小虫子。
经手的刀匠称奇,说那小孩儿格外乖顺有礼,虽说紧张害怕、脸儿煞白,却自始自终都没掉一滴眼泪,不似凡俗,难怪能入老祖宗的眼。
老祖宗檀河,司礼监宗主,内廷宰相。
被这样的人物看重,说明小孩儿摸着了登天梯,不必做些杂洒的粗活,可登天梯上尽是刀山火海,一招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一个月后,宫里的人传回消息,说小孩儿已经可以穿衣下床了,现下在老祖宗跟前儿伺候。两个月,小孩儿改名换姓,竟姓了檀,老祖宗亲自取名“韫”,怀川韫珠,意味朗然。
彼时秦王府满堂素缟,傅濯枝因生母病逝,缠绵病榻,已有恶兆。姑姑见他在意那小孩儿,每日都来跟前传话,希望他活络心思。
傅濯枝日日躺着,听那小孩儿的消息,直到听说那细致谨慎不似五六岁孩童的小孩儿因打碎御赐之物,被罚了板子。
若非老祖宗庇佑,损坏御赐之物不可能只挨一顿打,这是要命的罪过。傅濯枝疑心不对,叫人去查,果真查出了端倪,原是同门嫉恨,起了害人的心思。
院子的人大喜,世子病兆突然大好,定然是王妃在天之灵,慈母庇佑之心。但只有姑姑知道,那日小世子是故意走那条路,故意让老祖宗膝下的老五撞车冒犯自己,借故把人家痛打一顿,摔进了粪桶里。
檀韫养伤两月,终于大好,自此愈发谨慎做事、细致差遣,再无半点错漏,老祖宗喜爱尤甚,将他送进了内书堂,读书习字、知礼明仪。
这也是一个信号,檀韫自此摸到了权力的尾巴。
能入内书堂的宦官高人一等,放学时若遇见普通宦官,普通宦官要拱手让路,以示尊重,但他们的学习生涯也艰苦许多,动则戒尺棍棒,严苛非常。这是个培养人才的地方,崭露头角之辈更有两个大好去处:第一个是司礼监的文书房,负责处理公文,最拔尖儿的□□升秉笔;第二个便是皇子伴读,其中利弊,不消多说。
彼时风头最盛的是三皇子傅赭,活着的皇子中,他是嫡是长,地位尊崇,且太后虽有二子在世,却天平倾斜,尤其偏爱三子。檀韫是内书堂同届学生中最拔尖儿的,各科皆是头名,却去了七皇子处,旁人都道可惜,傅濯枝却觉得这样更好。
傅赭心胸狭窄,能力平平,恃宠生骄,恃尊而扈,风头虽盛,却绝不是陛下心中的储君之选。七皇子虽明珠蒙尘,但心性坚毅,有情有义,只是如此一来,太后必定更苛责七皇子,檀韫也要受牵连。好在老祖宗就是那最大的靠山,有这尊大佛在,太后也不敢妄动,虽说此后还是时常寻隙挑茬让七皇子和檀韫罚跪罚站、抄书禁闭……但至少不能妄动棍棒,直接要了檀韫的小命。
阳谋不过小菜,至于阴谋诡计,就得看檀韫和七皇子的本事了。好在,老祖宗没有看错人。
此后两年,檀韫与七皇子伴读,两人文武功课都很出彩,陛下对檀韫甚为满意,好几次派拨赏赐。
檀韫九岁,伴七皇子去北境慰问边境将士,小小年纪,风仪过人,英国公考教骑射,他策马扬鞭,不惧鹰隼,卫侯考教策论,他不疾不徐,对答如流。
檀韫十一岁,吴州流民造反,随新任吴州镇守黄琼出京前往,青葱小少年,勒马挂刀,安抚百姓,有勇有谋,粗细皆长,若非老祖宗和七皇子不肯放人,黄琼就要留他在身边,培养出一位监枪来。
檀韫十三岁,伴七皇子出京祭香,途中遇刺,他英勇护主,提刀缉凶,独自从雍京城郊直追到冀州,直到将刺客斩首,带回头颅,其力之坚,其心之狠,已见端倪。
檀韫十五岁,北方灾后爆发时疫,朝廷派人赈灾,众人皆惧怕疫病,唯独七皇子殿中檀长史不惧染病,安抚百姓、监派御医、护送药材、熬煮草药……一应俱全,条理分明,身先士卒,百姓不知檀长史是宦官,皆称他“小菩萨”。
檀韫十七岁,新帝御极,他升御前太监,又监事缉事厂,那一身云衫出入鹰犬之地,恩威并施,已有铁腕。
就这么一步步的,傅濯枝看见当年的另一个“自己”从小破门踏进宫门,从夹道走上丹陛,从七皇子殿进入乾和宫,不再是那个眼泪汪汪、与猫哭诉的小孩儿,他聪慧妥帖、能干细致、文能与阁臣辨经纬,武能持银枪守城墙,忠国能查贪治腐,忠君能翦除逆党,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怜惜、庇护,翻云覆雨不过点头之间。
到底有什么让他喜欢?
傅濯枝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听闻只觉一片清明。
檀韫此人,又有哪里不值得他喜欢?
这般理所当然的问题,何必多问呢。
“世子爷。”翠尾轻步进来,端着碗走到榻前。
傅濯枝俯身拍拍檀韫的肩膀,被檀韫挠了一爪子在脸上,听动静像扇了个巴掌。
翠尾握紧碗,却见傅世子没有一巴掌扇回去,只笑了笑,抄手将小爷扶了起来,一边让人靠在自己肩上,一边哄得人睁眼,说:“吃口粥再睡。”
檀韫晕乎乎的,整张脸都要皱了,揪着傅濯枝的衣袖嘟囔:“不吃。”
“不吃的话,胃要难受。”傅濯枝低头看着檀韫又红又白的脸蛋儿,哄着说,“喝了粥,明儿带你吃兔儿签。”
檀韫不愧是檀监事,下意识地说:“明儿当值呢。”
“我买了带给你,你在宫里也能吃,晚膳的时候带给你?”傅濯枝说,“给你买兔儿签,再加一只烤鸭子。”
檀韫糊涂又精明的盘算着,说:“再加一碟子桂花藕。”
“好,都应你。”傅濯枝伸手,想接过粥碗自己喂,又发觉如此一来他便要把檀韫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了,于是改了法子,让翠尾来喂。
翠尾见这两人着实亲密得超出了同僚的关系,此时见这风流成性的傅世子竟然还顾着那最后几分礼仪周全,不免欣慰又茫然。
傅濯枝哄着檀韫,偶尔要用手把他耷拉下去的脑袋托起来,让翠尾喂了半碗清粥。
“不要了……”檀韫抬起手就打,好在翠尾躲避及时,没让他把手砸进碗里。
傅濯枝伸手,隔着袖子握住那圈手腕,“不吃就不吃了,老实睡一觉。”他想把人放平,无奈檀韫不配合,蹭着腿说不舒服,问那里不舒服,黏黏糊糊地说身上不舒服。
“还穿着外袍呢,脱下就好了。”翠尾搁了碗,走回去帮檀韫解玉带,好在檀韫熟悉他的味道,没不让碰,乖乖地褪了一层外袍,这下勉强好睡了。
傅世子难得伺候人,起身时发现竟然出了汗。他接过翠尾递过来的帕子,说:“点了香就熄灯吧,今夜多守着他,我先回了。”
翠尾虽然不清楚这两人现下是个什么关系,但见小爷肯把世子请来这里,还敢吃醉酒,就能掂量出个几分了,闻言说:“这会儿子都下钥了,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折腾回去?世子爷,您若不嫌弃,就在侧屋将就一夜,明儿小爷醒了酒,也好亲自送您。”
翠尾是檀韫的掌家,这般说必定不是假意客套。傅濯枝此时慢慢琢磨出些东西来,比如莲台不仅是檀韫就寝之处,还是檀监事的办公之处,于公于私都是严防死守的地儿,却许他上楼来;又比如檀韫面上再如何,实则都多疑谨慎,却敢在他面前吃醉……
傅濯枝好似撞上一团迷雾,轻轻浅浅,足以窥伺出半分令人愉悦激动的清明——檀韫许他亲近,也在亲近他。
傅濯枝抿了抿唇,按捺住那份窃喜,端庄地说:“那就叨扰了。
第43章 揉心肠
翌日檀韫醒得晚, 翠尾见时辰来不及了,只好叫人去告假。
今日有朝会,皇帝下朝回到乾和宫时, 还是没有看见檀韫的身影, 便问代值的尚柳来,“驰兰哪儿去了?”
尚柳来呈上热帕子给皇帝净手, 说:“檀监事今日有些不适,怕御前失仪,只得告假一日。”
从前檀韫高烧时都要强撑着病体当值,最爱逞强, 今日这是得了什么重病?皇帝扔了帕子, 转身就要去四季园。
“陛下, 陛下!”尚柳来上前阻拦,轻声说,“檀监事没有生病。”
皇帝难得见尚柳来瑟缩, 不由微微眯眼,说:“背着朕做什么好事了?”
“昨日乞巧, 檀监事替陛下招待傅世子, 不小心吃醉了酒, 方才莲台来人告假时,说檀监事……”尚柳来话未说完,突然听皇帝说了声“来了”,他弓腰退后,抬头见檀韫匆匆赶来。
“陛下圣安。”檀韫跪地请罪,“奴婢一时贪嘴, 今早起迟了些,请陛下降罪。”
皇帝俯身将人搀起来, 打量一二,说:“难得见你吃醉一次,看来与鹤宵谈得颇为畅快。”
昨夜不知怎的失了分寸,檀韫心中也追悔莫及,闻言不禁心中发虚,不敢抬头。
“……跟朕进来。”皇帝松开手,转身进入殿门。
檀韫吁了口气,转身跟进去了。尚柳来见状看了薛萦一眼,两人站在殿外,没有跟上。
皇帝进入内阁,在榻上坐了,伸腿把绣墩勾到脚踏前,抬头看了眼檀韫,“坐下。”
檀韫坐下了,双手叠在腿上,安静如鸡。
“现在交代还来得及。”皇帝说。
“奴婢——”
“不是奴婢,是驰兰。”皇帝打断,“若要自称奴婢,朕是不是该治你欺君之罪?”他见檀韫抿了抿唇,搅着袖子不说话,不禁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鹤宵有没有欺负你?”
檀韫摇头,说:“傅世子不是无耻下/流之辈。”
“果真观感颇好。”皇帝觑着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檀韫抬头说:“什么事儿啊?”
“还装。”皇帝忍耐着怒气,“你们什么时候厮混在一起的?早在你提议让他随行青州,我就琢磨着不对劲了。”
“没有厮混。”檀韫说,“我和世子清清白白,没有不该有的关系。”
皇帝气笑了,“那你在这儿心虚个什么劲儿?”他起身,绕着檀韫走了一圈,明白了,“事儿还没做,但有这个心了,是也不是?”
一语中的,檀韫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檀韫脾性如何,皇帝清楚得很,心说定是傅鹤宵那个风流成性的孽障胡乱祸害人!他冷笑了一声,一掌拍到桌案上,说:“这个浪荡子,整日出入花街柳巷,现在竟然糟践到乾和宫了!”
“不是这样。”檀韫连忙摆摆袖子,解释说,“世子没有糟践我——”
“怎么不算糟践?你是御前亲臣,不是个可以陪人玩玩儿又一脚踢开的玩意儿!”皇帝见他还帮着傅濯枝说话,一时又恼他不争气,又怜他年轻上了当,干脆挥袖说,“从今以后,不许你们来往了!”
“这怎么行啊?”檀韫不答应,有些着急地辩解,“我们又没做错事,怎么就不能来往了?”
“我看你年纪还轻,从前也没经历过风月之事,当你经验浅没防备,不说你什么就罢了,你还敢帮傅鹤宵说话,说他没做错什么?”皇帝出离地愤怒了,转身叫了薛萦进来,“傅鹤宵出宫没有?”
薛萦道:“回陛下,世子爷早些时候就出宫了。”
“叫他滚回来,朕倒要亲自问问他,看他哪来的胆子,敢做这种混账事?”
“没做没做,什么都没做。”檀韫转身抓住皇帝的手腕,皇帝让他松手,他顿时抓得更紧了,“有这个心的是我,您找世子能问出什么啊?”
皇帝盯着他,“他不哄你,你能有这个心?”
“世子没有哄我,他待我客气周到得不行,连稍微亲近些都觉得冒犯亵/渎了我,他没有耍混账。”檀韫不是没被皇帝教训过,不怕丢人,可今日一早醒来,他心里就乱糟糟的,这下更是越说越乱,傅鹤宵的确没有哄骗他,那不就是他自己心性不稳?说着要救人家、帮人家,当个好同僚,到头来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歪了心思!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皇帝的目光就好比那神兽獬豸的炯目,这么盯着他、瞪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判了刑似的,愈发心虚,一心虚就越急,索性握着手中的胳膊乱晃一通,说:“您就是觉得世子风流惯了,觉得他没有真心真情,待谁都轻浮无情,您、您有失公允!”
“哎哟喂!”薛萦急忙伸手探向檀韫的额头,朝皇帝说,“陛下,这是发热了,脑子烧糊涂了,赶紧撵回去躺着吧。”
“看他这鬼样子,岂止是烧坏了脑子,魂儿都跟人飞了,还替人家委屈上了……不许晃!”皇帝严厉地盯着檀韫,“我审你,你倒判我的罪责?”
“本来就是。”檀韫说,“那您凭什么断定是世子哄我,不说是我哄他?”
皇帝气出了一声好响亮的笑,“就你,从小到大没跟女人说过情,没跟男人谈过爱的,你怎么哄得了傅鹤宵!”
“我、我漂亮。”檀韫不服这话,愤愤地仰头把皇帝瞧着,“我摆着这张脸,话不用说一句,眼睛不用瞥一下,多的是人被我哄!”
薛萦:“……”我的小祖宗诶!
“……没出息的混账东西。”皇帝伸手指着檀韫,沉声说,“他若是因你漂亮就喜欢你,那这喜欢能值多少分量,又能喜欢你多久?改日遇见更漂亮的,照样弃你如敝履!”
“很有道理,但我没说世子是见我漂亮就喜欢我。”檀韫无辜地纠正,“我只是为了反驳您说我哄不了人的那句话。”
皇帝:“……我要被你气死了。”
薛萦跪下就磕头,“陛下慎言,这个字不吉利,万万不能说出口啊!”
檀韫不敢顶嘴了,抱着皇帝的腕子,轻声说:“您别气坏了身子,我不说了。”
“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服气。”皇帝甩开檀韫的手,没甩开,便骂道,“懒得管你,滚出去。”
檀韫不滚,抱得更紧了。
皇帝冷酷地说:“少来这套,再不滚出去,索性叫人把你打出去。”
“打吧打吧,您嫌我傻,那把我的脑袋打碎了,也不晃您眼睛了。”檀韫说。
“……”皇帝茫然地说,“你还阴阳怪气上了?”
檀韫委屈地说:“我都说了,没有厮混,没有厮混,是我有了心思,是我没管好自己,您就是不听,还说我哄不了人,我哪里哄不了人了?”
薛萦:“……”
现在是较劲这个的时候吗?
皇帝也无语凝噎了一瞬,才说:“得,算我说错话了,你能哄人,你岂止能哄人,你是妲己托生,褒姒移魂,够不够?”
“这话说不得,”檀韫急忙说,“多不吉利啊!”
皇帝烦得拿另一只手打他,“别拿你的爪子在我身上挠,松开!”
“不松。”檀韫切切地说,“世子真的没有哄我骗我,也没有欺负我,您别问他,也别训他,好不好?”
皇帝现下可算明白了为何有些当爹的听见女儿有了心上人,要操棍子上门打这情郎,自家小白菜被拱了还要帮腔说好话、求情,哪个当爹的受得了?
“你这是要揽责了?”他问。
檀韫松开手,端正地跪了,说:“我与世子清清白白,本没有过错,若要论责,也是我心性不坚,您要罚,本就该罚我,何来揽责之说?”
皇帝嗤道:“光是动了心思,人还没到手,就护得这么紧了?”
“只是不愿您平白误会、委屈了世子。”檀韫擦了擦额上的汗,又说,“我知道,您是怕我年轻不经事,叫人骗了哄了,可我是年轻,又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我跟着您从皇子殿到乾和宫,我是什么性子,有多少心眼儿,您还不知道吗?”
皇帝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让薛萦退下。
“但情爱之事,本就不同。”皇帝蹲下与檀韫平视,“你能试阴谋,洞人心,却不一定能在风月之事上占上风,自古多少大勇大奸之辈闯过刀山、下了火海,最终却败在情爱二字上?”
他一温和下来,檀韫也不敢吹胡子瞪眼了,轻声说:“可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与鹤宵的性子,我都识的,鹤宵不无耻,你也不痴怨,但是莫要忘了,鹤宵有些疯性,他连自己都不爱,能把你奉若珍宝几时?”皇帝见檀韫咬着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心也就软了,静了会儿,他说,“不论你只是稍微动了心思,还是你们此时彼此真有了那意思,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驰兰,既然说到了这件事,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皇帝替檀韫擦了额头上的汗,“你我一路相伴,你托着我,我拽着你,我们才一道走到了这里,说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差了,因为缺了胳膊只会痛一时,说你是我的阿弟,也不够,因为兄弟之间也有嫌隙猜疑,但非要说个子丑寅卯来,我当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红了,檀韫不知所措地给他擦脸,“崇哥……”
“在这世间,你是最懂我、知我,忠我、敬我,护我、待我最好之人,此中情谊,无需你我多说,更无惧外人挑拨。臣工们、奴婢们的风流韵事,我不管闲,但你不同,我免不了多叮嘱你,你要与人谈风月,可,你要寻人暖床铺被,可,你要娶妻纳妾,都可,但不是谁都能有这个福分的,我也看不得你在外头抹眼泪。”皇帝说,“你是我养大的,这世间谁都不许让你受半分委屈,鹤宵亦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韫从不白让自己受委屈,因他自小就是个小心眼儿,记仇,因老祖宗疼他宠他,七殿下纵他护他,因他手握权柄,从不把自己当个低贱的奴婢。无需陛下这般叮嘱,他也绝不会让自己在外面受委屈,可这样揉肠窝子的话,陛下鲜少说,他也鲜少听,这会儿一听,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起了上一世死的时候。
“我疼……”檀韫扑进皇帝怀里,像从前无助、害怕时那样抱着他,好似不在乾和宫,还在寝殿黑暗的一角。他抱着皇帝,叫他殿下,崇哥,泣不成声,“我做了个好长的噩梦,梦、梦见您崩了,离开我了。”
“傻子。”皇帝拍着他的背,“人都是要死的?你们平日里呼我万岁,还真当我能活到万岁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若是遵循自然,我再如何也忍了,可您崩的时候那样年轻……”檀韫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肯出来,“翻了年以后,我夜里总是睡不好,喝了牛乳喝了药也老是梦魇。去青州路上,路途困乏,心里又操心案子,倒是容易困了,再有世子给我的药,有时为我弹清心曲子,睡得深了些,可是一回来,我又开始做梦。”他哭着问,“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我要把自己梦死了。”
“胡说什么歹话!”皇帝摸他的脸,老天,一手心全湿了!
檀韫难得哭得这样惨,皇帝心里着急,怕他哭坏了,但一寻思,怕是一直憋着更不好,如今大哭一场,诉说心思,倒是个抒闷的法子。
如此,皇帝也不替檀韫拭泪了,根本擦不完,只替他拍背顺气,安抚说:“都是梦,我不是好好活着吗?平安脉半个月一次,什么病症都没有。若不是死于病症,是被人害死的,那你说出来,咱们顺着线查探,若真有问题,先下手为强,他也就害不了我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要先下手为强,但檀韫不能也不敢告诉陛下,他可以对太后无情杀之,却不能让陛下背上弑母之罪,便说:“这些事儿要您来做,我还有什么用啊?”
“那可用处大了。”皇帝笑道,“等哪日久不下雨,就让你站在高处掉泪水,那可真是磅礴浩瀚,泄之不尽。”
檀韫红了脸,嘟囔道:“哭又不犯刑律!我难得哭一次,就索性把好几年的一道哭了,省时省力。”
“哭不犯刑律?那你把鼻涕粘在龙袍上,又是个什么过错?”
“哎呀好长一条……薛公公!”
薛萦赶忙进去了,见陛下再无怒容,檀韫却哭蔫儿了,不禁说:“哎哟陛下,孩子大了,可打不得了。”
“你不提,朕都忘了。”皇帝让檀韫解了腰带,把外袍脱下来,转头瞧着檀韫,“把以前那柄戒尺找出来摆在暖阁里,以备下次用。”
檀韫还在喘气儿,闻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能打孩子,棍/棒底下不出人才。”
皇帝呵道:“说又不听,骂又不怕,只能打两板子了,否则一味放纵,孩子翅膀比城墙硬,不止要飞,还要掀风起浪。”
檀韫无法辩驳,只好转头瞧了眼薛萦,薛公公笑嘻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都怪我,嘴快了么不是?”
“怪什么,明明该赏。”皇帝说完,正在帮他穿干净袍子的檀韫哼一声,丢了半只袖子,转身就出去了。
皇帝冷笑一声,追出两步骂道:“猫崽子,有本事别回来,否则打断你的腿……老东西,你笑什么?”
“笑您刀子嘴豆腐心。”薛萦过去帮皇帝穿袍子,低眉顺眼地说,“檀监事和世子的事儿,您真不管啊?”
皇帝睨着他,“你有本事,你管去。”
薛萦笑呵呵地说:“您这话说的,您要真想管,还能管不住?”
“朕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儿。”皇帝看着薛萦给自己系腰带,垂着眼说,“这两个孽障,想搞在一起,那就让他们搞去,图个一时欢喜罢了,总归不是嫁娶。”
龙阳之好不是稀罕事儿,可檀监事和傅世子,都莫说他们两的权利之大,势力牵扯之深了,就说他们两的身份,只要是传出去,必定朝野惊撼。薛萦感慨道:“您是真惯孩子啊。”
“又不是谋逆造反,惯一惯也没什么。”说起谋逆,皇帝想起檀韫说的那个噩梦,眯了下眼,“你去查一查驰兰手下的人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异动,比方说格外关注谁、提防谁的,做得隐秘些,驰兰既然不想让朕知道,朕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薛萦没有多问,应下了。
檀韫躲在偏殿整理仪容,让人打了水擦干净脸,这才出去了,没曾想尚柳来带了一人到殿门前,正是傅濯枝。
“世子?”檀韫惊了一下,立马示意尚柳来先不要通传,将傅濯枝引到角落里。
“怎么跟做贼……你哭了?”傅濯枝笑意骤失。
檀韫摸了摸红肿的眼皮,“先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时常梦魇么,方才与陛下说了此事,说着说着心里难受得很,没忍住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怎么爱哭的,哭的时候最怕有人安慰哄慰,这一下就止不住了。”
“傻子……罢了,哭出来也好,你总是闷着,指不定要闷出毛病来。”傅濯枝强忍住摸他眼睛的冲动,温声说,“我府里有雪玉膏,你挑个自己人,拿我的牌子去取。”
“拿热帕子敷一敷的事儿,别用雪玉膏了,再说了,”檀韫挑眼,“你先前不是说雪玉膏用完了么?”
傅濯枝不吭声。
“好了,不逗你了。”檀韫瞧着他,“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昨夜我宿在莲台,今早你又起得晚,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回来解释一二。”傅濯枝盯着檀韫,“陛下真的没有责你?”
檀韫摇摇头,说:“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别进去了,免得陛下逮着你训话,赶紧出宫去。”
“有鬼。”傅濯枝拆穿道,“你不想让我见陛下,还急忙赶我走……陛下果真责你了。”
他转身就往殿内去,任凭檀韫拉扯都没停下,尚柳来见状连忙上去阻拦,三个人挤在一团,直到听见一声冷哼。
“这里是乾和宫,不是戏台子。”皇帝走出殿门口,冷冷地望着他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松开!”
檀韫和尚柳来连忙松手告罪。
傅濯枝直面皇帝,总觉得皇帝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活像被糟践了一窝子菜的守园人,但那种深切的隐忍又是来自哪里?
他茫然地走过去,行礼道:“陛下。”
皇帝盯着这偷菜贼,“你还敢来?”
檀韫:“……”
傅濯枝不明所以,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不太笃定地问:“难不成臣昨夜梦游,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
皇帝:“呵。”
檀韫走过去,试图把皇帝往殿内搀,“陛下……”
傅濯枝见皇帝瞪了檀韫一眼,而檀韫心虚,不禁思绪通达,明白了。
昨夜他留宿莲台,在陛下看来,此举太过亲近,这是吃味了。
第44章 胡言语
“你又回来做什么?”
面对皇帝的询问, 或者说质问,傅濯枝纹风不动,如实道:“昨夜臣贪杯酒醉, 又逢大雨, 幸得檀监事心善,留臣在莲台借宿一夜, 但却因此耽搁了檀监事休息的时辰,牵连他今日晚起,恐让陛下怪罪误会,臣因此回来禀明。”
“误会?”皇帝盯着傅濯枝, 似笑非笑, “倘若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鹤宵又何必怕朕误会?莫不是心虚,自己想多了吧?”
傅濯枝听出皇帝的言外之意,暗讽道:“无心之人如何都不会误会, 有心之人如何都会误会。”
皇帝听出来了,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 朕有什么心?”
你有什么心, 你藏了什么心思,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装什么装!
傅濯枝按捺住一腔嫉妒和酸意,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臣没有说陛下,只是宫中耳目众多,流言蜚语传起来也快,臣只是担心别人误会,于檀监事的名声不利。”
“你们两个男子莫说同住一楼, 就是同住一屋,寻常也不会招惹许多误会, 更莫说污了名声。”皇帝意有所指。
有道理,傅濯枝心中一凛,旁人又不知道他对檀韫有倾慕之意,哪怕见他们亲密相处,也不会往情/爱方面想,是他自己以己度人了。他这么回来解释一通,倒更容易引人遐想。
傅濯枝暗自叹了口气,解释说:“臣的意思是,臣名声不好,别牵连了檀监事。”
皇帝见他有心遮掩,也不彻底戳破,只哼了一声。
檀韫候在暖阁外,等傅濯枝出来,便让尚柳来入内奉茶,好借机安抚皇帝两句。他亲自送傅濯枝出去,路上说:“怎么精神恍惚的样子?陛下责你了么?”
傅濯枝才不怕谁责他,除了檀韫的话,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闻言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觉得陛下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
陛下防备他,吃了味,不爽快不满意都能理解,但那股子痛心担忧又是怎么个事儿?
檀韫自然知道何处奇怪,闻言抿了抿唇,遮掩道:“陛下许是误会了。”
傅濯枝偏头瞧过来,檀韫又说:“昨夜你留宿,今晨我还晚起旷值,陛下许是误会我们夜里厮混,忘了正事。”
傅濯枝想起方才皇帝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我们都是男子,不过是住在隔壁房间睡了一晚,寻常人是不会往这方面去想的,除非……”
除非这个人也存了这种心思。
檀韫和陛下,到底是已经有了那种关系,还是陛下单方面的心思?
傅濯枝拿捏不准,心里茫然。
檀韫哪好意思说是他自己先坦诚了心思,便说:“我说的厮混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夜里借醉多玩了会儿,好比下棋玩牌,因此睡得晚,误了时辰。”
傅濯枝停步,盯着他看了两眼,见檀韫睫毛颤抖着垂下去,便笑了笑,说:“你撒谎的时候会脸红。”
“真的?”檀韫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的确有不正常的热意,可他自小在阴谋诡计里混,撒的谎实在太多了,若是次次都脸红,哪有人会上当呢?
他无措地放下手,“从前不这样……”
“别紧张,”傅濯枝安抚道,“我又没让你老实交代。”
檀韫扯了扯袖口,却说:“我可以跟你交代一部分。”
“嗯?”傅濯枝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那我洗耳恭听。”
檀韫挑起眼皮看着傅濯枝,说:“是陛下不许我私下和你来往,但我没有听话。”
陛下为何不许,傅濯枝心如明镜,无非就是把檀韫当成了自己的人,占有欲作祟,但檀韫的回应却令他无比惊讶。因此他安静了一小会儿,才问:“为何?”
“因为没道理,所以我不答应。”檀韫说。
傅濯枝提醒道:“这是抗旨。”
檀韫摇头,“是崇哥不许我和你来往,不是陛下不许,算不得抗旨,最多算我不听话。”
“崇哥……崇哥,”傅濯枝看着檀韫,耳朵又开始嗡嗡叫了,“你私下都这样唤他吗?”
“很少,只有陛下生气,或者要诉说心事的时候才这样称呼。”檀韫觉得傅濯枝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可怕,不是灼热的滚烫,却像是一口波涛肆虐,张口吃人的深渊。
他跟着静了静,解释说:“我惹陛下生气了,他要教训我,我这样叫他,他就会心软,我就不会挨罚了。”
“真聪明。”傅濯枝真心诚意地夸赞,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幕画面,檀韫坠在皇帝怀里,抱着人小猫似的蹭来蹭去,满口崇哥崇哥崇哥地叫,求,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紧接着呢,是不是要做最亲密的事情?
少顷,傅濯枝听见了自己平静的声音,“陛下会怎么罚你?”
“最严重就是打手心了,但也打不了两下。”檀韫说完,见傅濯枝胸口起伏,似乎是松了口气,不免纳闷,“你在想什么呀?”
傅濯枝摇头,“就是怕罚得太重。”
“不对,”檀韫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禁叉起了腰,“我觉得你不只在想这个。”
见傅濯枝抿唇不语,他担心这人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又要发疯性子,便立马上前一步,“说。”
傅濯枝不敢说,后退一步,举手投降,“檀监事,这里是宫道,有人来往。”
“缉事厂可先斩后奏,我审讯犯人也不需要挑时间地点。”檀韫微微仰头,温和地盯着傅濯枝,“给你一次机会。”
傅濯枝哎呀道:“我看出你撒谎的时候可没有追问你。”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又不是你。”檀韫低头掸了掸袖子,斜眼瞧他,“我数三声,一,二,三——”
“我说。”傅濯枝小声快速道,“就是怕陛下欺负你。”
檀韫蹙眉,“舌头黏上了?重新说。”
傅濯枝只能又说了一遍,虽然还是很含糊,但檀韫显然听清楚了,摇头说:“陛下生气的时候哪有心思欺负我,恨不得把我丢出视线外,只有平时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欺负——”
“他怎么欺负你的?”
傅濯枝骤然打断,檀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你激动什么呀?”
“我、我……”傅濯枝我了半天,没我出个一二三来,可檀韫那拧眉蹙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天真无害,活像只好欺负好蒙骗的兔子。他越看越着急,索性豁出去了,“他有没有不顾你的身子?有没有对你说冷漠多情的话?有没有打你绑你?”
檀韫“啊”了一声,“什么不顾我的身子,什么……”他喉咙一噎,突然明白了过来,心情变来变去,好笑,生气,最后变成了一种更没道理、更汹涌的委屈,“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见他这模样,傅濯枝神智回笼,知道自己猜错了,立马说:“我错了!是我心里不干净,我想岔了,我——”
“别人胡乱想就罢了,我不在意那些人,你怎么也这么想我?”檀韫后退半步,偏头不看傅濯枝,跺脚骂道,“你滚出去,不要来找我了!”
说罢转身就走。
傅濯枝慌忙追上去,情急之下攥住檀韫的手腕,把人拽了回来,拦在小宫门后头,不让人走。
戴泱坐着杌凳过来,老远就瞧见两人拉拉扯扯的,本以为是傅濯枝混账欺负小七,再仔细一瞧,世子爷慌乱好似无头鸟,小七虽然要挣脱要逃跑的,可脚步凌乱中颇有另一种欲拒还迎的章法,一下就明白了。
哟。
天大的稀罕事儿。
戴泱摸了摸下巴,示意抬着杌凳的人把他放下,“两个呆子,在宫里拉拉扯扯,真是情急上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啊。去,”他吩咐人,“去后面的宫门守着,暂时不许人过。”
两个随行火者应声而去,戴凝光守在杌凳边,笑眯眯地说:“七叔真是不放肆不说,一放肆起来,挑了个好大的炮仗!”
戴泱也笑,突然想起先前檀韫莫名其妙地问他傅世子的事儿,别是那会儿就厮混在一起了吧,偏偏他还当个不明就里的傻子!
另一边,檀韫握拳打傅濯枝,“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被人看见,我更不干净了!”
“我何时说你不干净了?”傅濯枝说。
“你说了你说了。”檀韫愤愤地把人瞪着,“你疑心我爬了龙床,不就是嫌弃我不干不净吗?”
“祖宗!”傅濯枝要疯了,快速说,“我承认,我是胡思乱想,曲解了你和陛下的关系,是我自己眼盲心瞎,我该死,可我当真没有觉得你不干净!我没道理这样想你,也不会这样想你,你气我误会你,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想我,成不成?”
檀韫被他这一串震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说:“你都怀疑我爬龙床了,还说没觉得我不干净,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任你哄骗吗?”
“……”傅濯枝心乱如麻,解释说,“我到底要怎么跟你说嘛!”他拍拍心口,拦住又要走的檀韫,“就算你当真和陛下有情,有逾越君臣的关系,也不代表你不干净,我自然也不会这样想你。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檀韫辩道:“别人都这样说,那些觉得我爬了龙床的人,私下都说我是靠着在龙床上使力,说我早就被……”
那些腌臜的荤话,他难以启齿,抿唇不说了。
傅濯枝把拳头捏得咔嚓响,“你不是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吗?”
“可万一你也这样想呢!”檀韫脱口而出才惊觉不对,傅濯枝懵然地瞪着他,他不敢对视,推开人就跑,结果被拽回来,堵在角落里没地儿抬脚。
“要死啊你!”檀韫没法子了,威胁说,“这里是宫里,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叉出去?”
“你就是叫人把我叉成箭靶子,我也要跟你说清楚。”傅濯枝虚虚地用两臂困着檀韫,认真地说,“是我错了,误会了你,是我自己瞎吃味,胡思乱想,就没忍住说出口了——”
“在心里想也不对。”檀韫说,“还好你说出来了,否则不知道要怎么瞎编排我呢,我都没地儿诉冤。”
傅濯枝没地儿辩驳,说:“是,是我眼睛瞎了,心也坏了,我错得离谱,你要怎么怪我都好,但我真的没有羞/辱你、嫌弃你的意思,你千万相信我,好不好?”
檀韫没有说话。
傅濯枝恨不得给他跪下,“驰兰……”
“你,”檀韫终于抬头看他,“若是我真的和陛下有那种关系,你怎么想?”
傅濯枝嘴唇嗫嚅,说:“不论那人是不是陛下,我都希望你备受珍惜,不被欺辱践踏。”
“你不吃味吗?”檀韫嘟囔。
“会。但今日是我错了,捻酸吃醋都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该拿出来摆在你面前,让你烦心,你我不是情人夫妻。”傅濯枝轻声说,“驰兰,你别怕,若你当真有了心仪之人,若那人当真待你好,我绝不叨扰。”
檀韫攥紧自己的袖子,“那若我心仪之人对我不好呢?”
“那你不要喜欢他。”傅濯枝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权倾天下的老祖宗,万人之上的陛下都将你奉若珍宝,其他人有几条命,敢给你受委屈?你不要这样委屈自己。”
“我问的是你。”檀韫盯着傅濯枝,“你会如何做?”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傅濯枝抬手,隔着袖子碰了碰檀韫的脸,哑声说,“所以驰兰,哪怕是为了安抚我这么个疯子,你也千万要过得好啊。”
第45章 生狂喜
檀驰兰推开傅濯枝, 跑了,步伐有些踉跄。
傅濯枝没有再阻拦,盯着檀驰兰的背影跨过前头那道小宫门, 没了影儿。他抬手捂住脸, 粗鲁地揉了两把,长吁一口气, 转身走了。
戴泱站在杌凳前,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傅濯枝想起戴泱和檀韫私下颇为亲近,还是停了步子。戴泱俯身问礼, 他回了, 望了眼前头小宫门站着的两个火者, 说:“多谢戴公公了。”
“举手之劳,好在乾和宫外头来往的人少,否则我的人还不够给您二位望风的。”戴泱笑着说。
“是我放肆了, 改日请你打牌。”傅濯枝心里烦乱,不欲多说, 又聊了两句便离开了。
傅一声候在宫门外, 正和守门的禁卫打牙儿, 老远瞧见傅濯枝心不在焉地晃过来,心里一突,立马说“下次再聊”,迎上前搀扶着傅濯枝上了马车,让驾车的长随启程回府。
“我的祖宗,怎么了?”傅一声倒了杯桂花水塞进傅濯枝手里, 担心道,“不是说回去说两句就回吗, 怎么去了这么久,还这副丢了魂的鬼样子,陛下责您了?”
傅濯枝将整杯灌了,随手丢了,仰身往靠枕上一倒,心不在焉地说:“嗯,说了我两句。”
“陛下说您两句,您可成不了这模样,左不过左耳进右耳出,不会上心。”傅一声猜测道,“和檀监事有关?”
傅濯枝把自己缩成一大团,抱着小枕揪了几把,犹豫着把事情经过说了,最后问:“你说他是不是生气了,决意从此不再见我了?”
许久没听到回答,焦心挠耳的傅濯枝转头一看,傅一声正悠哉悠哉地喝着桂花水,半点不着急。
“傅一声。”傅濯枝眯眼,“想死是不是?”
“这叫大家姿态。”傅一声得意地说,“我已经看透了许多您看不透的东西,而且是好东西。”
傅濯枝态度瞬变,不耻下问:“说说看。”
“唉,有时候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您!说您缺根弦儿吧,您又真是个情种,说您……哎呀别瞪了,我说重点。”傅一声在傅濯枝逐渐危险的目光中选择投降,转而说,“您明明都抓住重点了,怎么就不敢深想呢?只要您敢想,这难题立解!”
傅濯枝攥紧枕头,“你是说……”
“我是说!人檀监事都说了,他不在意外人的看法说法,但很在意您的看法,这代表什么?”傅一声伸臂靠近傅濯枝,鼓励地说,“代表什么?”
傅濯枝迎着傅一声的视线,犹豫着说:“他担心我也是人云亦云之辈?”
“继续往深想!”傅一声激情地挥臂,“撕开一层层云雾,直达深处,想!”
傅濯枝在脑子里拌酱料,又说:“若我是人云亦云之辈,他会失望?”
“大胆一些大胆一些大胆一些啊!”傅一声捂住自己的心口,着急地说,“我不是檀监事,您不必怕想多了丢人!”
他看出症结所在,直言道:“其实您已经想到了,就是不敢确认而已,胆小鬼!”
傅一声一语中的,傅濯枝没有说话。
“檀监事是何许人也?什么脾性?今日哪怕是尚柳来翠尾之类亲信听信谣言误会了他,他也只会沉默一瞬,冷笑拂袖而已,决计不会跟他们在宫道上拉拉扯扯,争吵不休!”傅一声捣着手心,压着嗓子急急地说,“您问出那样的问题,檀监事必定先愣神:好小子,你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上头来了?再生气:好小子,竟然连你也这样想我!再委屈:别人如何想我,我都不在意,偏偏你……唉!”
傅濯枝握住傅一声的胳膊肘子,檀韫当时的神情在眼前一一闪现,“你说的……好似一分不差。”
“我都说了,您都看出了七八分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傅一声反握住傅濯枝的胳膊,一通快速分析,“檀监事若只把你当同僚好友,怎会不顾仪态与您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争论,他分明是也在意您了,既恼您误会又怕您误会啊!还有,他跟您撒个谎就脸红,您不觉得很奇怪吗?不是我诋毁檀监事,他自小在人精堆儿里混,扯谎绝对像吃饭一样,这要是说一次就脸红,他能混到现在?还有还有,莲台是什么地儿,檀监事是什么隐秘的身份,他敢在莲台跟您吃醉酒,这代表什么?翠尾是檀监事的掌家内臣,他敢做主让您借宿,必定是知道自家主子待您不同,否则您给他一百个胆儿,他也要冒雨把您送走——到处都是重点,只要您敢想,这个题一点都不难!”
傅濯枝心乱如麻,迟钝地摸着自己的脸,呐呐道:“一声,我……我的心要跳出来了。”
傅一声伸手帮他捂住心口,“感受到了,跳得好快!”他自己也很激动,眼泪汪汪地说,“主子,咱有希望啊!”
“可——”
“没有可!”傅一声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立马打断了,激动得“目眦尽裂”,“檀监事都回应了,您现在要是还退缩,就是负心薄幸!”
傅濯枝横眉,“我绝不薄幸!”
“是,所以不能退缩。”傅一声吁了一口气,恢复气息,稳重地说,“太好了。”
傅濯枝却茫然着,“那我现下该怎么办?”
“奶奶的!檀监事跟陛下没有那档子事儿,身边也没有别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都给您机会了,您还能怎么办?上啊!”傅一声握拳,“出击,出击,出击!”
傅濯枝喉结滚动,说:“一声,带药了吗?”
“药个屁,没有!”傅一声抱住傅濯枝的肩膀使劲地晃了三下,“感受到了吗,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他叹了口气,说:“可惜我不是檀监事,不能给您一嘴巴子,让您真真切切地感受疼痛,确认现下不在梦境中。”
傅濯枝大方地说:“其实可以试试。”
“别价。”傅一声很清醒,微笑道,“我不想死。”
“进攻……”傅濯枝说,“怎么攻?会不会太孟浪了?”
“我让您出击,是让您主动些,不是让您跑到檀监事跟前搔首弄姿甚至非礼轻薄,孟浪什么了?”傅一声说,“您就多到檀监事跟前晃晃,殷勤些,周到些,但是注意——千万要讲究分寸!不能太频繁,也不能太谄媚。”
“哦,”傅濯枝若有所思,“多晃晃。”
*
“监事。”御前牌子凑到檀韫跟前,耳语道,“傅世子入宫,在小宫门和淑妃撞上了。”
檀韫放下勺子,示意他来盯着茶水,起身出去了。
那边淑妃和傅濯枝正在“说话”呢,可惜淑妃说不过傅濯枝,算不得你来我往,倒把自己气个脸红脖子粗。周渚担心她的肚子,正想劝一劝,就见檀韫快步过来了。
“娘娘。”檀韫朝淑妃行礼,侧身看向傅濯枝,“世子爷安。”
人前不好表现,傅濯枝只是端庄地颔首道:“檀监事。”
“陛下这会儿正在批折子,若无要事,旁人不得觐见。”檀韫看着淑妃,“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淑妃哪有什么要事,就是想见陛下了,闻言摸着肚子说:“我这两日身子不好,夜里老是做梦,许是孩子想爹爹了,因此想见见陛下。”
“启明。”傅濯枝点了随行的御前牌子,“立刻请御医到娘娘宫中,问问他们前两日的平安脉是怎么请的,诊完了,让院使来找我回话。”随即对淑妃说,“娘娘身子贵重,既然不爽落,怎么还出来?您如今怀着龙种,若出了半点岔子,阖宫都要跟着吃瓜落。”
若不是仗着肚子,淑妃近来也不敢多来乾和宫,她心里清楚,也听得出檀韫的言外,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总是讽刺我!”
“哪敢?”檀韫温和地说,“只是担心娘娘,难免就多嘱咐两句,您若不想听,奴婢就不说了。”他看向周渚,“且回吧。”
周渚知道淑妃的德行,也知道若这孩子出了问题,他逃不了罪责,是以立马转头对淑妃说:“娘娘,既然陛下忙于公务,咱们就先回吧,等陛下闲暇时再来?”
淑妃不甘心,“可陛下难得闲暇!”
“陛下登基不过一两年,这么大一摊子事儿等着处理呢,你既然知道陛下忙,还有事没事就来晃悠,也不嫌自己烦人。”傅濯枝曼声讽刺。
淑妃对这混账是畏惧大过了怨愤,但檀韫在这儿,谅这混账也不敢再烧她,因此张嘴就道:“我出了事,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对我!”
“这话平白让人误会,我怎么对你了?”傅濯枝好笑,“再说了,你出了事对我又有什么坏处?”
淑妃说:“你我两家好歹是姻亲!”
“我外祖姓卫,跟你算哪门子姻亲?你要撒气,找傅山游去,他才是你亲表哥。”傅濯枝不爽快地说,“跟我耍什么千金小姐的横,谁惯着你?”
“你、你……”淑妃瞪着傅濯枝,想骂他,却又想不出什么气势汹汹的词句,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是小气的刻薄鬼,一点都没有君子风度!”
傅濯枝说:“多谢夸赞。”
淑妃:“……”
“好了。”檀韫见淑妃的目光一直在傅濯枝脸上,虽又怒又惧,但太过专注,令人莫名不悦。他不耐地打断了两人,不欲和淑妃多说,只看向傅濯枝,“世子。”
傅濯枝不敢横了,躲开视线,闷头就往前走。
檀韫暗自叹了口气,朝淑妃行礼,转身跟了上去。
“傅濯枝傅濯枝傅濯枝!”淑妃搅着帕子,恨恨地剜着傅濯枝高挑劲瘦的背影,没剜下来一根毫毛,倒把自己瞪得眼酸,只好收回来,“走……”余光见周渚盯着远处发神,不禁伸手戳了他一下,“看什么看,走了!”
周渚没有应声,转身说:“起驾!”
一行人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白跑一趟。
傅濯枝闷头往前走,直直在小宫门的门槛儿撞了个踉跄,他匆忙抬手扶住门框,听见身后的人在轻轻笑他。还乐意笑他,就是愿意搭理的意思,他心中一喜,也不嫌弃自己丢人,转头看着檀韫,“你笑我。”
“笑了。”檀韫瞧着他,“不许啊?”
“没有。”傅濯枝说,“就问问。”
没出息,檀韫暗骂,挺直了脊背问:“世子爷有什么要事要面圣,奴婢代为禀报。”
“什么奴婢奴婢的,”傅濯枝蹙眉,“你成心刺我,是不是?”
他一严肃起来还真有些凶,檀韫抿了抿唇,说:“那你进宫做什么?”
“来问你个话。”傅濯枝说。
檀韫心里一紧,没由来地避开了目光,侧身说:“什么话?”
“你、你……”
檀韫咬紧唇瓣,藏在袖袍里的手悄悄攥紧了,心说这是要说什么呀?是不是要像戏本子里那样对他诉说真心了?可戏本子里不都是花前月下,春光正好么,哪有在宫道上说这——
“你喜不喜欢吃烤鸭子?”
“我喜……什么?”檀韫后知后觉,话不对版,茫然地抬头瞧过去。
傅濯枝见状又清清嗓子,正经问了一遍。
烤鸭子算个什么啊,用得着这么严肃正经地问吗!
檀韫不太高兴,心下失落,又不好明说,音调不自控地跟着拔高了,“你进来一趟,就问这个?”
“啊,那天晚膳的时候,我不是让人跟你送了兔儿签、烤鸭子和桂花藕吗?兔儿签是你常吃的那家,桂花藕也是老字号,你从前买过几回,都该是喜欢的,但那家烤鸭子是新店,我不知你喜不喜欢,就来问问你。”傅濯枝紧张地说,“所以,喜欢吗?”
这样小的一件事,哪来的荣幸让世子爷折腾一趟?檀韫又高兴又不高兴的,别扭地说:“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就不买那家了,若是你还算喜欢,”傅濯枝顿了顿,“今儿晚膳的时候,我还让人给你送来?”
檀韫没应答,说:“怎么偏偏是今日啊?”
“这……”傅濯枝只能坦诚了,“其实这是老卫的手艺,他不是日日空闲,料制起来也费时辰,所以不是日日都能做的。”
檀韫失笑,“卫老是你府中管事,多的是正事,你让他烤鸭子?”
“那怎么了?”傅濯枝想起傅一声说的,要出击,便隐晦地暗示道,“那老头知道是给你做,愿意得很呢。”
不论是英国公的捧剑侍,还是秦王世子府的管事,那都是有身价的,檀韫听懂了言外之意,搅了搅袖子,说:“卫老手艺很好,只是不好麻烦他。”
“不麻烦,他挺喜欢下厨的,府里过年过节的,也少不得他的手艺。”傅濯枝见他喜欢,跟着高兴起来,也知道他的顾虑,便说,“你要是过意不去,那就以物易物。老卫喜欢宫里的几口酒,你拿坛子酒跟他换鸭子,谁也不亏。”
檀韫知道这是他的心意,本就不愿意拒绝,闻言一考量,答应了,说:“那你让卫老拟个单子给我,看他都喜欢喝什么酒,宫里每种酒都有份额,不好随便动,我把单子给了下面的人,好让他们调动。”
“好嘞。”傅濯枝背在身后的手互相勾搭纠缠着,静了会儿才说,“那我下次进来,把单子给你?”
檀韫故意为难他,“世子府没人可用的话,我叫人出宫去取就是了,不劳烦世子多跑一趟。”
要厚脸皮——傅一声的嘶吼在耳边一震,傅濯枝抿了抿唇,犹豫着说:“我……反正我闲来无事,就当锻炼身体了。”
檀韫忍住笑意,说:“我御前事忙,可不是次次都有空闲见世子。”
不要憋着,要勇敢地问出口——又是一声嘶吼,傅濯枝握紧拳头,说:“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不愿意见我?”
“我生你什么气?”檀韫侧过身不看他。
“我上次失言,冒犯了你。”傅濯枝跨出一步挡在他面前,低头问,“你且跟我说,要如何才原谅我?”
这人着实高,挡过来时颇有种乌云压顶的气势,但檀韫不怕后者,却怯了前者。他伸手抵住傅濯枝的胸膛,却没退步,轻声说:“我想吃先前在青州吃的扁食了,你要是明日能让我吃上,我就原谅你……我要丁香肉馅儿的。”
他娘的,飞来竖幸啊,包扁食的手艺没白学!
傅濯枝狂喜,强忍着嘴角做出一副虽然被为难了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沉重表情,说:“好,我一定带给你。”
檀韫对他的心思门儿清,也不拆穿,故作骄矜地挑眼把他看了一眼,绕开人走了。
第46章 心双飞
“驰兰呢?”皇帝放下最后一本奏疏, “该用晚膳了,他若没回去,就叫他过来陪朕一道用了。”
薛萦还真不知道, 说:“先前见檀监事往莲台的方向去了, 许是已经用上了。”
皇帝笑道:“虽自小就是只馋猫,但往日也不见他这么着急。”
薛萦也笑, 说:“说不准是膳房今儿备了檀监事特别喜欢吃的菜样呢?”
“花样就那么些,他吃了吃么多年,早就……”皇帝话语一顿,突然想起什么, 宫里的吃腻了, 宫外的倒是很新鲜。
他冷不丁地哼了一声, 吓了薛萦一跳,忙问:“陛下,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皇帝淡淡地说, “就是觉得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薛萦也明白过来了, 安抚道:“孩子高兴了, 做爹娘的也欣慰。”
“不被气就不错了。”皇帝说。
薛萦笑呵呵的, 没接茬儿。
檀韫偏头打了个喷嚏,脸前出现一张锦帕,他伸手接过擦脸,到了声谢。
傅濯枝撑着下巴坐在他对面,说:“不必客气。”
檀韫捏着帕子在左手,右手重新握住勺子, 把先前咬了一口的扁食送入嘴里。对面的眼神轻柔而专注,他偷偷掀起眼皮和傅濯枝对视, 不过一息就垂下,伪造出一种不经意的样子。
“……”傅濯枝失笑,“我脸上有下饭的?”
“有。”檀韫正经地说,“美人赏心悦目,心情好,胃口就好,不就是下饭么?”
傅濯枝无法辩驳,因为他想着檀韫的时候,胃口也出奇的好。
“那你多看我两眼,把这碗扁食吃完。”
檀韫应了一声,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佯装不知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把它运过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傅濯枝做出神秘的姿态,哄道,“檀监事尽管享用就好。”
檀韫觉得这个人傻,该邀功的时候不邀,若人家不特意关注,便是注定要被忽略一辈子。他心里难过,又替傅濯枝委屈,忍不住拿勺子轻轻磕了下碗沿,说:“傻子。”
“怎么又这么骂我?”傅濯枝茫然,诚恳地问,“我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傻了?”
檀韫说:“浑身上下。”
“太苛责了吧。”傅濯枝委屈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檀韫不答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傅濯枝心思漂浮,来回纠结,愣是没解出这个“哼”的深层含义,忍不住也跟着“哼”了一声。
“不许哼。”檀韫抬眼说,“你还有脸哼?闭嘴。”
傅濯枝笑了笑,说:“规矩忒严了吧。”
“受不了啊?”檀韫悠悠地说,“那你走啊。”
“对不住。”傅濯枝斯文地说,“脚长在地上了,我想走也走不了。”
檀韫恐吓道:“我叫人把你拔出来,叉出去。”
“别价,又不是不给你占地费。”傅濯枝说,“开个价吧。”
“我可不缺钱。”檀韫吃掉最后一只扁食,捂嘴偷偷打了个嗝,低头摸了摸肚子,有些突出,因此他站起来的时候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仙气飘飘的轻盈。
傅濯枝眼睛锐利,一眼就瞧出他的小动作,忍俊不禁。
“笑什么?”檀韫心虚地说,“我很好笑吗?”
“难道我的笑只能是嘲笑?”傅濯枝抱臂瞧着檀韫,“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的笑是高兴的笑,满足的笑?”
檀韫让人递来一把团扇,打着风说:“又不是你吃,你有什么好满足的?”
“赏心悦目的人,”傅濯枝说,“他下饭啊。”
檀韫手腕一顿,敏锐地觉得傅濯枝今日有些“异样”,若是放在以前,给世子爷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面出言调/戏他。可再一想,世子爷与他坦诚相对以前可是个胆大妄为的变/态呢。
长大后的傅濯枝绝不是温柔良善的性子,只是在他面前克制罢了。
“既然下饭,”檀韫拿扇面遮住自己的脸,笑道,“你就多瞧几眼。”
傅濯枝喉结滚动,盯着那扇面说:“他不让我瞧。”
“你自己没本事,可别怪别人。”檀韫转身要走,后腰的带子被轻轻拽住了,傅濯枝牵着他的腰带尾巴,绕到他面前来,像是用他的腰带把他给绑住了似的。
世子爷不知是不是在烟花之地逛多了,学了些勾/引人的本事,总之眉眼生香,直勾勾地把他瞧着。
檀韫躲在扇面后咬了咬唇,“做什么啊……”
“你不是叫我多瞧他两眼吗?”傅濯枝抬手勾住团扇下的雪白穗子,指尖绕了两圈,微微往下使力,扇面后的眼睛、鼻子就依次露了出来。
傅濯枝紧紧地盯着,轻声说:“我遵命行事,你也要怪我吗?”
檀韫从来不知自己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世子爷温柔乖顺的时候,他鲜少这样紧张,今日世子爷略微显露本相,他倒怯了。
“我……”他轻声说,“我就不是个讲道理的,我怪你不怪,不看你做得对与不对,端看我想不想。”
傅濯枝笑道:“这么蛮横啊?”
檀韫想起他之前说淑妃的话,说:“世子爷多尊贵,自然不必惯着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傅濯枝说,“别人想惯着你都没地儿惯去,是不是?”
檀韫偷偷笑了,嘴角在扇子后头扬起来,殊不知眼睛会暴露自己,他正想说“算你识相”,就见傅濯枝突然靠近一步,吓得他猛地后退,慌乱道:“你不许动!”
傅濯枝也被他吓一跳,“这么激动做什么?”
都要蹿起来了。
“你靠我这么近做什么?”檀韫垂着眼,很快地说,“我虽然许你进了莲台,可没许你进我的内室,这也不是邀你独处……那个的意思,你别误会,不许乱来。”
傅濯枝看着他,没说话。
檀韫强撑了一会儿,忍不住了,“你再看我,我也不许的。”
“……”傅濯枝伸手捂住额头,静了一瞬,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由于他笑得过于放肆,惹得檀韫恼羞成怒,抢过团扇就往他身上招呼,傅濯枝也不反抗,举手投降着往后退了两步,道:“好,我不笑了。”
檀韫说:“你明明还在笑。”
傅濯枝伸手按住自己的嘴角,强行把它放平,乖乖地看着檀韫。
“……”檀韫把扇子扔在他身上,“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不是好笑,是可怜可爱,傅濯枝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怕檀韫羞怯,真叫人把他叉出去。他拿起扇子给檀韫打风,猜测道:“是不是看什么话本子戏本子了?同室夜话,然后就要做那种事儿?”
檀韫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真没觉得好笑。”傅濯枝哄他,“我发誓,我在你跟前、对你的所有笑都绝不会是嘲讽。”
“……屁大点的事,还值得你发誓?”檀韫伸手夺过扇子,赶人了。
傅濯枝虽然不舍,但也不敢强留,说:“下个月从初一起就有卖月饼了,你今年想吃什么馅儿,我准备好了,到时候给你装一盒子。”
檀韫抬眼瞧他,“你干脆来给我当个膳房管事算了。”
“我完全可以胜任。”傅濯枝说。
檀韫失笑,又不知该说什么,认真地想了想,说:“想吃海棠花的。”
“你是真爱应时节。”傅濯枝笑了笑,“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喜欢吃小饼,这么小的,”檀韫把团扇放在傅濯枝手里,用两只手的虎口给他画一个圈儿,比钱币大一圈儿,然后拿回团扇,叮嘱道,“不要太甜,面饼软和一些最佳。”
傅濯枝说:“成。”
他看着檀韫,“那我先走了。”
檀韫也看着他,静了静才说:“慢走。”
“嗯。”傅濯枝后退一步,折身离开了。
檀韫看着那背影,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直到是观从二楼跳下来,蹿到他跟前说:“小爷,您和傅世子是互相相中了吗?”
檀韫不答,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您别忘了,先前您茫茫然的时候,还是我跟您支招嘞。”是观不服气地抱着胳膊,瞅了瞅傅濯枝离开的方向,“世子爷最近都不去烟花之地了,肯定是相中了您,要在您跟前儿表现。”
“是么,他没去花楼了?”檀韫问。
是观笃定地点点头,“我找人盯着呢!”
“我先前就没让你们查他了。”檀韫说。
“先前您是查他的底细,我是帮您盯他安不安分。您不知道,有些男人坏得很,家里一堆,外头一群,心里一个,床上一窝,必须要防!”是观严肃地说,“世子爷既然想讨您的好,就必须安安分分的,要是他想享您和别的男男女女的齐人之福,做梦去吧!”
檀韫失笑,说:“世子爷是有本事的,他若不想让谁查出什么,你手底下那些人就摸不着边儿。更何况,人是防不住的,若是需要防,这人也不必要了。”
是观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小小年纪别装深沉。”檀韫打发他,“我今夜当值,你现下去秉笔府向六哥要了当前案子的卷宗来,我夜里好看。”
是观遵命,行礼退下。
傅濯枝出宫去,脑海中全是檀韫。
他今日主动出击,言语亲近,檀韫却并未生气,反而格外有生气,既骄横又撒娇的,活似亲昵他的猫了。
傅一声果真有大智慧!
傅濯枝打算回去就好好赏这小子,突然听见前头传来宫人的呵斥声,是一群穿曳撒的宦官,看站位约莫是两波人。他对宫人们的争斗没有兴趣,但认出其中一人是翠尾,便踱步过去了。
“怎么个事儿啊?”
正在无声对峙的两波人听见声音,见世子爷漫步过来,纷纷恭敬行礼。
傅濯枝走过去,瞧见两波人身后还藏着个人,蜷缩着靠在宫墙边儿,青灰袍子蹭了脚印,头发凌乱,应该是刚遭了拳脚。
“在宫道上对人动手,你们胆子忒大。”傅濯枝悠悠地说,“有我的风范。”
翠尾知道今日傅世子要入宫给小爷送晚膳,也知道世子爷从前是不轻易管闲事儿的,此时过来必定是有意为之。虽说小爷在正事上果决聪慧,可到底还是个少年郎,从前也没个贴心人,世子爷却是花丛常客,万一存心欺骗……因此他心中尚存忧虑。
“回世子的话,此人是幽巷陈才人身旁的内侍如海,因擅自离开幽巷被巡街长随发现,不服审问才动起了手来。”翠尾禀道,“奴婢一行经过,特意留下询问。”
“巡街长随有巡历之责,檀监事为御前太监,也有掌内宫的责权,你们都没错。”傅濯枝看看翠尾,又看看右边那个为首的青曳撒,好笑道,“我远远一瞧,还以为你们要闹起来了,不过是个冷宫嫔妃身边的内侍,按照规矩责一顿,撵回去就是了。”
翠尾为难道:“世子爷不知,这如海偷离幽巷,是因为陈才人去了,想找人葬尸,可王公公也不知怎的,竟然不许。”
“哎哟,世子爷,这贱奴婢是要往乾和宫跑啊,好在被咱们逮住了,否则惊扰圣驾,奴婢等不是要跟着万死吗!”青曳撒着急地说。
“这话说的,乾和宫是什么地儿,谁都能跑到那儿去,那宫里的禁卫锦衣卫还有你们这些巡街长随都是吃干饭的?天子龙威,又岂会被这么个奴婢惊驾?”傅濯枝看着青曳撒,“你既然知道实情,就该上报相应的内廷衙门,让人过去葬尸。”
青曳撒露出难言的神色,弓腰道:“小祖宗,一个冷宫嫔妃,奴婢该往哪里上报嘛!根本没人管嘛!这要是浪费了上官们的时辰,奴婢也要跟着吃瓜落啊。”
“胡说。”翠尾冷声说,“就算是冷宫嫔妃,无人在意,死后至少也该送去净乐堂。我见王公公不是偷闲儿,是故意不愿让旁人知道陈才人吧。”
“你——”
傅濯枝“哦”了一声,打断道:“这是为何?”
他低头瞧了眼青曳撒,语气玩味,“你和陈才人有仇,不想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青曳撒忙摆手道:“世子爷明鉴,奴婢能和陈才人有什么仇?这陈才人一直住在幽巷,奴婢都没去过两回,如何结仇?”
“王公公和陈才人无仇,也不耽搁你隐瞒陈才人故去的消息。”翠尾向傅濯枝作揖,“世子不知,王公公要隐瞒的不是陈才人的离去,而是怕众人知道了陈才人,也就知道了九皇……按照辈分,这九皇子如今不该叫皇子了,但他没有封号,称呼起来也尴尬。”
傅濯枝左眼几不可见地眯了一下,“九皇子……我怎么不记得宫里还有位堂兄弟?”
“世子不知,陈才人当年是以宫女之身服侍陛下,后买通送避子药的内宦,擅自留了龙种。先帝爷本欲将其处死,但念及皇嗣,饶其性命,将母子俩送去了幽巷。”翠尾说。
按理说,九皇子不应该去幽巷,除非先帝对陈才人痛恨至深因此牵连子嗣,但若如此,陛下也不会留下陈才人的性命了,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九皇子突然现身,圣心不知明朗否,这就是王瑞要隐瞒消息的原因。
“你真是条好狗。”傅濯枝似笑非笑,“还替陛下担心起来了?”
王瑞讪笑道:“奴婢自然一心为君……”
“狗奴,胡说八道!”翠尾横眉道,“陛下乃天子,岂会惧怕任何人威胁自己的地位,你这一瞒,是在蔑视君威、离间兄弟、往陛下身上泼屎盆子,你是在欺君犯君!给我跪下!”
檀韫跟前儿的人,发起威来个顶个,王瑞膝盖一软,下意识就要跪下,强自道:“翠尾公公,我敬你三分,但你也不能仗着檀监事随意欺人,你我平级,我凭什么跪你?”
翠尾屈指摩挲腰间牙牌,“我乃檀监事掌家,有代上行责之权,你跪不跪?”
“檀监事玉临,我自然要跪,可巡街长随凡遇“事件”该向司礼监上禀,翠尾公公,”王瑞咬牙强撑,“如今司礼监,是由檀监事当家作主吗!”
翠尾细长的眼垂下,没有说话。
“司礼监由谁做主,我没兴趣,但涉及皇家,我就得说句话了。”傅濯枝的眼神掠过翠尾,随意点了他身后的一个红曳撒,“去,御前禀报。”
红曳撒恭敬行礼,转身快步去了。
王瑞阻拦道:“世子,何宗主——”
“何百载是你的祖宗爷爷,可不是我的。”傅濯枝笑着说,“怎么,我个姓傅的还得给你家老祖宗当孙子不成?就怕我稍稍一弯腰,他那把贱骨头就先裂开了。”
傅世子的语气、眼神都没有半分威势、戾气,但王瑞沉默一息之后只觉得后脊发凉,似有毒螫爬过。他心惊胆颤,反应过来时已屈膝跪地,磕头不起。
傅濯枝没有叫王瑞起来,睨了眼一直在墙根底下蜷缩不语的如海,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第47章 幽巷人
薛萦进入暖阁, 皇帝正坐在躺椅上批折子,檀韫坐在榻上阅是观送回来的案卷,他轻步走到躺椅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面色惊讶, “九皇子?”
檀韫眉眼不动, 在灯下气息安静。
“正是先帝爷的九皇子。”薛萦说。
皇帝不尴不尬地说:“倒是全然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陈才人诞下孩子的时候,您也还是个幼童, 冷宫之人不能提,您自然不知道。”薛萦轻声说。
“买通内宦偷留皇嗣,这是死罪,陛下若是为着皇嗣留下陈才人的性命, 说得过去, 但如此也该把孩子放在别宫娘娘底下养着, 而不是一起扔进冷宫。”皇帝问薛萦,“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可知道内情?”
薛萦“嘶”了一声, 说:“这事儿毕竟隐秘,奴婢当年不在先帝爷跟前伺候, 也不知详情啊。”
“其实起初先帝爷知道陈才人偷留皇嗣时是打算等她生下孩子后抱给宁太妃抚养, 但期间查出这陈才人是有人故意送到御前的, 先帝爷分外不喜,欲将母子俩处死。”檀韫下了榻,漫步走到皇帝跟前,继续说,“后来是太皇太后说情,才留下母子性命, 囚于幽巷。”
皇帝看着檀韫,“这么说, 你早就知道幽巷有这么个人?”
“知道,但是没放在心上,毕竟不是要紧的人。”檀韫说。
皇帝“嗯”了一声,说:“如今既然提起这么个人,好歹是朕的兄弟,也不能不闻不问。鹤宵还在吗?”
“回陛下,世子爷在殿内喝茶。”薛萦回道。
“他姓傅,皇家之事可以着手。”皇帝点了点檀韫,“驰兰,你们一道去幽巷替朕瞧瞧这个九弟。”
檀韫颔首道:“奴婢明白,奴婢告退。”
他转身走了,皇帝摩挲着躺椅扶手,轻轻笑了一声。
薛萦也跟着笑,说:“奴婢瞧檀监事似有争权之意。”
“他这一路,日日都在争。”皇帝悠悠地说,“何百载么……比当年的檀河差远了,心太小,眼不长,用着不顺手。他能做宗主,驰兰为何不能?”
“檀监事有心,也有这个能力,可是……”薛萦稍顿,“毕竟年纪还太轻。奴婢不是拿年纪说事,只是他如今架空缉事厂,已经被许多人当成了靶子,何百载立着也好帮他挡挡啊。”
“但何百载实在让朕不满。”皇帝说,“他是司礼监的宗主,一遇到大事难事与内阁商议,就光顾着保全自己,把正事抛在身后,不肯全力做事。先前鹤宵与皇叔闹事,他趴在地上像个王八似的,嘴咬得很紧,还没有他的六弟、七弟敢为朕分忧。今日那个叫巡街长随的王瑞也是他的人,他若真是如自己所说那般担心朕的地位,朕只说他蠢,可他真要有这一片孝心,也就不会在宫道上闹出动静了。”
薛萦笑呵呵地说:“陛下心如明镜。”
“能力不足、性子沉不下来,朕都能容,当大哥的嫉妒、忌惮声势逼己的弟弟,也可以说人性使然,可他的有些心思实在不入眼。”皇帝垂着眼,“外廷要换,内廷也不能安稳。”
“内廷之事,檀监事与戴公公定能为陛下分忧。至于外廷,”薛萦想了想,“梅阁老到底是太后的母家,您不好动得太狠。”
“皇家血脉凋零,朝堂上也没个能站住脚的傅家人。”皇帝转着手上的黄玉扳指,“朕倒是想用鹤宵,但又担心这些阴谋诡计的事情碰多了,对他的心性更不利。渡洲那边也还没给朕回复。”
薛萦说:“奴婢看,傅二公子是对陛下拟的那几个职位都不想上手,想推后再挑,虽说如此,但您若有吩咐,两位公子必定不会推辞。”
“也是,等贪污的案子落地,要空出些位置,到时还有更适合他的。皇叔虽说风流无能,两个倒是与之不同。”皇帝摇了摇头,拿折子挡住脸。
薛萦拿薄毯给皇帝盖上,轻步退到一侧站定。
另一边,檀韫与傅濯枝并肩往幽巷去。
眼见地方要到了,傅濯枝道:“都说冷宫多冤魂,怕不怕?”
“鬼哪有人可怕?”檀韫说,“今日多谢世子爷了。”
傅濯枝听他这声世子爷是打趣的意思,并非正经称呼,也就没纠正,说:“客气,顺路说两句话的事儿,再者说,没有我,翠尾也能替你周全。”
“世子爷有这个心,我便要道一声谢。”檀韫说,“倒是世子爷,我听闻你说话很不客气,不怕得罪何百载吗?”
傅濯枝笑了笑,说:“阖宫最凶的人就在我跟前儿,我还怕别人?”
檀韫偏脸瞅着他,“我哪里凶了?”
“长得这么漂亮,凶起来尤其吓人。”傅濯枝说,“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后头还跟着一队长随呢,檀韫耳朵微烫,拿扇子头轻轻打了下傅濯枝的腰,“不许胡说。”
傅濯枝老实了,“哦。”
青袍太监恭敬地候在巷子口,见一行人到来,立马行礼,“幽巷管事马双见过世子爷,檀监事,给您二位请安了。”
“别价。”傅濯枝瞥他一眼,“天都黑了,我们还要办差,都是托您的福。”
马双哎哟一声,扑通跪了下去,磕头请罪。
“先进去吧。”檀韫说,“马公公,带路。”
“诶。”马双颤巍巍地站起来,侧身引路,“您二位这边来。”
幽巷二字足以证明这片地儿的现状,阴暗狭窄,乱草丛生,夜风一晃鬼影重重,与巍峨帝宫不似一片天地。马双提着灯笼,将一行人引到其中一间屋子前,说:“九皇……九公子在里头。”
“陈才人的尸身何在?”檀韫问。
马双说:“正在停尸房,等别的衙门来领呢。”
檀韫没说话,马双便将门推开,一阵吱呀声,他说:“公子,御前来人了,快出来迎接吧。”
门内一阵木板响动的声响,随即一个人走出来,马双提着灯笼往前一照,露出这人的模样——青灰布衣,头发用木簪束起,眉眼很是俊朗,但因沉浸在伤痛中,眼眶通红,脸色煞白,不太妙的样子。
檀韫瞧着这人,心中毫无波澜,侧手示意身边的傅濯枝,说:“听闻噩耗,我与秦王世子奉命前来探望,还请九公子节哀。”
“傅恩叩谢圣恩。”傅恩撩袍下跪,朝乾和宫的方向磕头,随后起身对为首两人说,“傅恩一朝丧母,痛不欲生,内宦如海一直侍奉,最是忠心,还请诸位能放他一条生路。御下不严,是我的罪过,我愿代为受罚。”
他颤声道:“傅恩身边就这么一个旧人了,还请恩赏。”
“九公子宽心,如海性命尚在,但他擅自逃离幽巷,还在宫内犯禁,已被扣押,至于如何惩处,容后再定。”檀韫说,“我与世子来,是要问陈才人的事,请公子随我到衙门内堂稍坐。马公公,带路。”
马双将一行人带到管事衙门,请檀韫和傅濯枝上坐,傅恩坐在下首,自己则跪地磕头请罪求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根据如海所说,他之所以冒死偷离幽巷,是想找人替陈才人处理身后之事,此事当真否?”檀韫看向傅恩,“九公子?”
“当真。”傅恩干燥的唇瓣开合,“我知道这么做是犯禁,可母亲去了,做儿子的哪能弃尸不顾,便想自己逃出去,是如海怕我出事,趁我在母亲尸身旁磕头,先一步去了。”
檀韫眼神一转,落在马双身上,“既如此,我就要问马公公两件事了。”
马双不敢直视,“监事请问。”
“第一件事,陈才人离世,你是报了没人理,还是根本没报?”檀韫问。
“我……我报了,只是净乐堂那边还没有派人下来,哪想到九公子这般着急,我——”
傅恩红着眼打断,“谁死了娘不着急?请公公慎言!”
见着软和小子敢这般和自己说话,马双下意识就要吼回去,但想到上座有人,立马忍下来了。
傅濯枝把一切看得分明,说:“事关先帝嫔妃,哪怕是幽巷中人,净乐堂也不敢故意耽搁,按照规矩,一个时辰内必会派人过来收尸。马双,你要是再扯谎,我叫人唤了净乐堂的人来,如此你得罪了人家,死后可没人帮你收尸了。”
“……”马双只得认了。
“第二件事,”檀韫说,“如海是如何逃出去的?你们这衙门是摆设不成?”
马双眼神闪躲,嗫嚅道:“回监事的话,这两日是每月烧草药祛湿邪的日子,每日都有御医院的小吏们进出来往,咱们这里本来内宦就不多,也要跟着各处各屋的打扫忙活,因此一时不慎,才将人放出去了。”
檀韫安静一瞬,说:“办事不力,守卫不牢,当罚,提刑何在?”
衙门外两列提灯红曳撒中走出两人。
“将马双拖下去,杖二十,扔去净乐堂,若还能喘气儿,就罚作苦役,若是熬不住,”檀韫垂眼看了眼面如青鬼的马双,“也方便净乐堂就地处置了。”
提刑宦官已经走到马双身后,熟练地锁口噤声,拖了下去。
傅恩看着马双呜咽着,像条狗似的被拖拽出去,咬紧的牙关迟缓地松开了。
“恶奴已处置,净乐堂稍后就会过来接走陈才人。”檀韫朝随行的御前牌子说,“启明,请九公子到西苑的宫殿暂住,派几个细致的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启明俯身应下。
“是、是许我出幽巷了吗?”傅恩不可置信地看着檀韫。
檀韫回视,温声说:“陛下做皇子时行七,比九公子不过大了三岁,因此对于宫中往事也不知情。此事一出,陛下知道了公子的存在,自然不能再让公子住在幽巷。”
“……”傅恩屈膝跪地,磕头道,“叩谢陛下……隆恩!”
“公子请起。”檀韫起身说,“还请公子先好好休息两日,待此事查明,我再来见公子。”
傅恩起身,对檀韫和傅濯枝点头,等两人先行离开了。
启明这时上前行礼,说:“奴婢是御前牌子,贱名启明,公子请随奴婢来。”
傅恩不太适应被人这般尊敬对待,也知晓御前牌子是在御前承奉的人,在内宦中也是万里挑一的拔尖儿,颇为拘谨地点了下头,说:“多谢公公。”
“奉命办事,何谈谢字?”启明侧身弓腰,“公子,请。”
傅恩连忙跟上。
启明将人领进西苑的澄明殿,对来侍奉的宫人叮嘱一番,便向傅恩行礼告退了。
傅恩坐在软榻上,被柔软的垫子和明亮的烛火烘得暖洋洋的,僵硬的手脚逐渐有了温度。两个内宦端着热水盆来请他净手,他不太适应人伺候,缓慢地洗手擦净,叫住其中一名内宦,“我有一事想问,不知可否?”
内宦俯身说:“公子请问。”
“秦王世子我是知道的,但那位监事……我见识少,不知那座衙门有这么个职位,还请公公告知我,免得我不慎得罪了贵人。”傅恩不好意思地说。
“公子不常在外面行走,不知道是正常的。”内宦说,“宫中只有一位监事,便是姓‘檀’,是随了先帝爷身旁那位司礼监檀掌印的姓,在檀宗主膝下行七,从前是潜邸伴读,如今是正四品的御前太监。而监事一职,是陛下特意为檀监事所设,令监事从旁辖管缉事厂。”
“原来如此,”傅恩安静了一小会儿才出声,“当真是内廷数一数二的人物了,难怪年纪轻轻,气质不凡。”
内宦说:“是呢。檀监事是内书堂出身,又在陛下跟前儿伴读多年,气质风华非常人能比。”
的确非常,与天潢贵胄的傅世子站在一起,虽一放一收,却丝毫不让。
还有那傅世子,傅恩心中不明,只觉得方才在幽巷中,傅世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明,但绝无善意。
第48章 惊噩耗
“翠公公, 马双已经招了。”
缉事厂内署衙门的番子呈上供状,翠尾伸手接过,看过后说:“果真是被收买的, 监事料事如神。马双如何了?”
“昨夜我们暗自去净乐堂提审过后, 还是将人安置在原处,派了人暗中盯着, 一切如常。”番子说。
“做得对。且记住,若有人暗中对他有所动作,定要注意探查。”翠尾嘱咐两句,转身回了莲台。
不一会儿, 是观回来了。翠尾给他倒了杯茶, 问:“查得如何?”
“御医院、缉事厂的大夫和两位仵作一同验过尸身, 确认陈才人是死于头疾。”是观说罢将茶灌进肚子里。
“王瑞做了这么久的巡街长随,不会不知道规矩,擒住如海也该拖回衙门惩戒, 没有在宫道上动手的规矩。”翠尾眯眼,“他这是欲擒故纵。”
是观拉出凳子在他面前坐下, 说:“王瑞想放九皇……公子出来?会不会和何百载有关?”
“虽说王瑞是何百载的人, 但若说此事是何百载授意, 我倒觉得不太可能。”翠尾思忖道,“毕竟放出九公子于他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观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小声说,“该不会是要另择主子吧?”
“司礼监是天子的内廷衙门,只有天子一位主子,你是说他想造反?”翠尾蹙眉道, “何百载虽不安分,但没有这么蠢吧?虽说陛下在位时间还不久, 但内廷有小爷和戴公公,外廷有宋阁老等,北境与南疆都是忠心耿耿,他凭什么反?”
“哥,我就随便一说,你也随便一听。我觉得有些时候越大的事情,他做起来虽难,但想起来却简单。比如造反这件事,”是观压着嗓子说,“它不一定要大动干戈,只要陛下……陛下那什么了,不就只能另择新主了吗?”
翠尾攥紧茶杯,眉眼微沉。
“悔不该答应!”何百载将茶杯掼到桌上,负手在原地转圈。
随堂太监刘秧说:“干爹,王瑞是巡街长随,他阻拦如海是尽职尽责啊,最多说他犯了规矩,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话虽如此,但我这两日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不……不止一双!”何百载来回踱步,看着被擦得毫无灰尘的地板,眼前有些眩晕,“那日傅世子的话……越想越奇怪。”
“傅世子是偶然经——”
“不,以他的性子,原本不该掺和进来,这人身份背景大得很,随便迈一步就能登天,偏偏他就是不肯迈这一步。”何百载仰头一思忖,“虽然事关傅恩,但这位九皇子在傅世子眼里就是个屁,他根本不会重视。就算说他与王瑞唱反调是随口为之,可他又回乾和宫,与檀韫一道去幽巷,这就不是顺路的事儿了。”
“说起来,傅世子近来的确有些不寻常,他从前难得入宫,近来却是勤快得很。”刘秧走近一步,“我听说他好似对檀韫起了心思,每次都是去莲台。”
何百载冷笑,“这就说得通了,或许他不是在和咱们唱反调,只是在帮翠尾。”
刘秧阴阳怪气地说:“脸蛋漂亮就是好,连傅世子都上了钩,要帮忙掺和一脚!”
“你不懂檀韫。要说傅世子见色起意,有意讨好,有可能,但你要说是檀韫故意勾/引,以谋求好处,绝无可能。”何百载意味不明地笑了,“我这个七弟啊,人纤细,骨头却硬得很,直楞楞地杵着,不会使这种手段。”
刘秧不敢顶嘴,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干爹,您打算如何?”
“陛下一心要让外廷换血,动尤为查李埔都是为了宰梅愈这条大鱼,如此,我处境堪忧啊。”何百载落座,喝了半杯冷茶,下定了主意,“这件事咱们没掺和太多,你找人把马双料理了,咱们及时从中撤出来。记住,做隐秘些。”
刘秧连忙说:“干爹放心,儿子立马去——”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火者飞快地跑进屋子,在刘秧身旁跪了,说:“小皇孙出事了!”
何百载猛地站起来,不知为何,后背一阵发凉。
皇帝赶到御花园时,太后在池边哭得肝肠寸断,身旁跪了一地的宫人。
尚柳来轻步走到太后身后,望见她怀中的傅璟面色青白,已经没了呼吸。他转身,朝皇帝的方向摇了摇头。
“……”
皇帝看着坠在太后臂弯间的那颗发丝杂乱的脑袋,一时只觉得恍惚。他对三哥的感情着实复杂,羡慕过嫉妒过,畏惧过憎恶过,最后都随着傅赭的死变成一摊枯燥的死水。至于这个孩子,他本身并无厌恨,当初种种考量还是让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太后忌惮他,不许这孩子与他相处,可某日经过御花园时,这孩子怯怯地躲在假山后头,叫了他一声七叔,被宫女抱走时还将自己编的小花环丢进了他怀里。
“我的孙儿啊……”太后紧紧地抱住傅璟,哭得要咽了气,“你也去了,叫我怎么活啊?儿啊,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不多保佑,叫你这孩子也落入毒手啊!”
周遭的宫人听她这般嚎哭,各个抖如筛糠。
这话,不是明说怀疑陛下害了小皇孙吗?
皇帝身后的一群人弓腰埋头,仿佛一瞬间没了呼吸。偌大的御花园安静极了,太后哭声凄厉,句句泣血。
檀韫抬眼看向皇帝,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不怒不恼,不伤不恨,有种令人不安的冷寂。
“……来人,将傅璟抬到殿内,召林院使、锦衣卫、缉事厂相干立刻验尸。”良久,皇帝说,“四面封锁御花园,不许任何人进出。”
御前牌子启明点了两个人立刻折身去传旨,尚柳来与两个宦官走到太后跟前,刚一伸手,就被太后一巴掌拍开了,“不许动!谁都不许抢走我的孙儿!”
太后留着长指甲,尚柳来面上顿时划出一道血痕,他眉眼都没动一下,温声说:“娘娘,只有查明死因找出凶手,才能——”
“死因?还需要查吗!”太后仰头瞪着尚柳来,“璟儿最是听话懂事,他每每来御花园,我都要叮嘱他不许玩水,他从来都听话,不会靠近水边,怎会突然就死在了水里?!定然是有人害他!”
尚柳来说:“既如此,更要快些查明,才能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交给你们还能查明?”太后看着尚柳来,“这宫里是你们的地方,查出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
她一通指桑骂槐,在场人都听得分明。皇帝对此不说分毫,连目光都不予施舍,更让众人不安。
檀韫走到皇帝身边,侧身说:“陛下,今日宋阁老与戴公公该入宫向您禀报贪污案的进展了,您且先回乾和宫,这里的事情,奴婢来处理。”
他说话之际,很快地握住了皇帝的手腕,一瞬即分,但皇帝被他指腹的温度暖回了神智,下意识地说:“驰兰……”
“在呢。”檀韫在皇帝看过来时温和地笑了笑,轻声说,“陛下放心。”
皇帝带着人走了,檀韫望着那道高挑的背影,没有错过他在拐弯时的踉跄。他垂了垂眼,再转身时没有半分温和。
“太后娘娘年纪高了,坐在地上哪里受得了。”檀韫说,“设座。”
“是。”四个长随出列,很快就搬了两张玫瑰椅来,一张落在檀韫身后,一张放到了另一侧。
檀韫落座,说:“慈安宫的所有人,除郑公公外立刻退出御花园,外面静候。谁敢异动,就地格杀。”
翠尾与一行人出列,上前将跪在太后周围的一圈人撵出去了。
很快,林院使和一干锦衣卫、番子赶到现场,在檀韫面前行礼。
林院使转头见太后把人抱得很紧,不免为难地说:“监事,这……”
“郑公公。”檀韫看向跪在太后身侧的郑鹨,“请太后娘娘坐下。”
郑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正欲抬头,太后已经开口,“放肆!”她猛地偏头看向檀韫,“阉寺,你敢对哀家动手?”
檀韫说:“郑公公是娘娘的掌事太监,我让他亲自请你,何谈动手?来人,请娘娘坐下。”
两个番子应声出列,上前轻易制服太后挣扎扭打的胳膊,“搀”着太后的胳膊将人“扶”起来,“请”到了那张空椅上。
太后怒不可遏,“檀韫!”
檀韫说:“这才是动手。”
“放肆!林梧,别桢!”太后伸手指向檀韫前侧的两人,“你们就看着他这么以下犯上吗!”
林院使没吭声,示意挎着箱子的药童准备干活,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仵作也跟了过去。
“请娘娘节哀。”别桢淡声道,“现下最要紧的是查明小皇孙的死因。”
郑鹨握住太后的胳膊,抬头对檀韫说:“娘娘骤然痛失孙儿,悲痛欲绝,因此才失了分寸,还请檀监事多海涵。”
檀韫失笑,“躺在地上的又不是娘娘自个儿,我为何要因此海涵?”
此话一惊,全场悚然。
是观明白了,难怪小爷要先让那群宫人退出去,他们若听见这种话,就留不得了。
太后咬着牙沉默一瞬,倏地冷笑出声:“怎么,你终于不装了?”
“何谈装字?身为天子亲臣,面对一个信口污蔑天子、全然不敬天子的反逆之辈,我若再给三分好脸色,那才是装呢。”檀韫说。
“反逆之辈?”太后站起来,惊怒之下口不择言,“哀家是太后,是天子的母亲,也要像你这卖屁/股的阉狗一样屈膝匍匐在天子面前吗!”
是观握紧刀柄。
“私下自然不用,陛下还需给太后行礼问安,处处客气。可既在人前,那就只有君臣。”檀韫单手握着扶手,沉声道,“大庭广众之下,你当陛下还是当年的七皇子,任你训斥打骂,随你信口作践?胡言乱语污蔑天子毒杀侄儿,随口置天子不孝不仁之境地,太后娘娘,你杀不得,梅家有的人可以替你赎罪。”
“你敢!”太后目眦欲裂,“那是天子舅家,你敢擅动!”
檀韫轻声笑了,“太后此言,是说梅阁老意图凭借国戚身份,威胁天子么?”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天子相提并论!”
“我乃御前太监,缉事厂监事,有御赐金牌,询事之际,臣工见我如见天子,隐瞒视作欺君,咆哮罪同犯上。左右,”檀韫说,“从此刻起,太后再敢咆哮,便割下郑鹨的舌头。”
站在玫瑰椅身后的两个番子齐声道:“是!”
太后猛地摔在椅子上,撑着扶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檀韫。
闷雷滚一声,是观仰头一望,说:“小爷,恐要下雨了。”
“别同知,烦请你带几个兄弟送太后回宫。”檀韫看向别桢,“好好照顾太后。”
别桢垂眼,点了几个人上前“护送”太后起驾回宫。
“小爷,”是观凑到檀韫耳边,担心道,“这人可用吗?”
檀韫看着别桢的背影,微微一笑。
“别同知!”路上,太后攥紧别桢的手腕,恨道,“你好歹是锦衣卫的从三品同知,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着檀韫如此放肆狂妄吗?”
“若娘娘不说出那几句犯上的话,以檀监事的性子,绝不会当着人前给您难堪。”别桢淡淡地看了太后一眼,“太后,这宫里最拿不清的人,是您。”
太后嘴唇颤抖,“你……你是檀韫的人?!”
“娘娘误会了。”别桢不顾被攥得疼痛的手腕,淡声说,“只是有人拿檀监事当菩萨,恨不得时时供着,臣代为从命罢了。比起探究臣,娘娘还是趁此时机为自己想想吧。”
他凉凉地说:“您方才骂檀监事的话,有些难听了。”
第49章 议事毕
乾和宫今日热闹, 站的有,跪着的也有,下首摆了一把椅子, 坐的是宋颐, 侧方还有一张绣墩,傅山游正坐在上面旁听。
尚柳来进入殿内, 走到案前说:“林院使等前来回话。”
“让他进来。”
尚柳来侧身点头,御前牌子出去领人入内回话。
林院使一路低头小步,发现殿内还跪了个绯袍官,稽首不起, 赫然是梅阁老。
他不敢多看, 撩袍欲跪, 被皇帝阻止,“不必多礼了,快说结果吧。”
“是。”林院使站正, 垂首道,“回陛下, 经臣等查验, 小皇孙身上并无其他致命的外伤, 的确是溺毙,但小皇孙手腕、脚腕以及唇角皆有勒痕,根据瘀痕的深浅判断,应是在小皇孙落水前绑上的。”
尚柳来说:“绑住手脚、勒住口舌,应该是怕小皇子叫喊、挣扎引来救援……绳子可找到了?”
“檀监事已经命人下水捞出,但只是普通的麻绳, 并无线索。”随行回来的番子回答。
“御花园有禁军按时巡逻,凶手想来是踩准了点, 避开巡逻,施以毒手。”薛萦说。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太后如何了?”
“回陛下,偶有闷雷,天气阴沉,恐要下雨,檀监事早让人护送太后回宫了,并请了御医到慈安宫为太后娘娘诊脉。”番子说,“檀监事的意思是,慈安宫、御花园的所有宫人必须严查,因此在查明真相之前,两地需得严加把守。”
“让他查。在宫中明目张胆地对小皇孙下手,反了天了。”皇帝沉声道,“此事让驰兰携同两卫全力缉查,必须抓到凶手。”
他料准太后会发难,还需要震慑,便又说:“朕知道母后痛心,但是也不能阻拦办案。薛萦。”
薛萦侧身垂首,“奴婢在。”
“不论是傅璟还是傅恩,都事涉皇嗣,但宗人令这个职位空置许多年了,朕也懒得重启,你立刻出宫去秦王世子府,刑部的两个位置马上就会空出来,让鹤宵暂时挂了衔,代表皇家帮着驰兰把两件差事办了。”皇帝说。
薛萦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站在阶下的戴泱出列,“陛下方才所言,是决意要处置刑部的人?”
皇帝冷冷道:“朕让你们查案子,查来查去,最后连刑部尚书这个查案官都不清白了,可笑。”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是极其重要的衙门,若里头的人凭借职务之便上下勾连、左右蒙骗,索贿贪渎,哪怕只有廖廖几人,威力也不可小觑,因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①。长此以往,国家无清明可言。”宋颐沉声说,“因此涉案官吏职位虽高,但绝不可姑息,正要杀鸡儆猴。”
“阁老所言甚是。”戴泱说,“依臣之见,有一个杀一个,这些人骨头里就是贱,非要把血泼到他们身上,让他们跪下来滚一圈儿,才知道规矩分寸。”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动不动就杀,天天杀这个杀那个,这么喜欢杀,你摘了帽子,去当杀猪匠好了。”
“臣也是快言快语!”戴泱仰头,“您带着咱们费劲查了这么久,前些日子天那么热,去各州的人把马都跑死了好多匹,总不能重拿轻放吧?”
皇帝说:“朕说了要轻放吗?”
“没有。”
“那你梗着脖子跟谁使劲儿?”皇帝抬手指了指靠近殿门的一根盘龙柱,“滚那后头站着去,没朕的允许不许出来。”
戴泱叹了口气,灰溜溜地过去了,整个人躲在盘龙柱后,留下一角绯色的曳撒在柱子边,畏畏缩缩地刺皇帝的眼睛。
皇帝摇了摇头,看向宋颐,“阁老有何看法?”
“陛下恕罪,臣倒是想先听听渡洲的看法。”宋颐说。
“倒也是。”皇帝看向安静坐着的傅山游,温声说,“坐在那儿跟雪人似的,也不说话。渡洲,虽说案子你没经手,但方才阁老与戴卿都仔细禀报过了,也把查出来的人员念过,现下有什么想法……别起来,坐着说就好。”
傅山游颔首,重新落座,说:“臣与阁老、戴公公以及许多臣工的态度是一致的,便是此事绝不能轻放,误国硕鼠必入牢笼,否则国法无尊、世间不平。但臣方才听过涉案名单,囊括官员大小皆有,上至一部长官,下至九品贪吏,若杀尽,恐要血流成河,且衙门一时之间也择选不出合适的官吏填补。”
皇帝颔首,说:“朕也正有此顾虑。”
“臣愚见,凡参与此案者,诸如青州知州尤为、阁臣兼工部侍郎李埔、刑部尚书刘志萍等位高而贪额巨大者,必以国法诛之,抄没家产,其余涉案官吏可以贪额、历年考评等斟酌处置。”傅山游说。
宋颐点头附和,说:“凡事要讲究张弛有度,该杀的绝不能因为他官职高、有人保护就放过,可以宽恕的也能多番考量再斟酌一二,如此杀鸡儆猴、肃正国法之后,也不至于因为肃清范围太广而血流成河,招致民怨沸腾。”
“不错,先前驰兰也有这样的说法。说起贪额,”皇帝终于看向一直跪着的梅愈,“梅阁老,朕听说这些日子一直有你的门生登门求你,你可出手相助了?”
梅愈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说:“臣……没有。”
“也是,囊括官员中有四成是你的门生,其余六成中还有你的旧交、你门生的门生、你妻子的亲戚……总归许多人跟你都能沾点儿关系,你也救不来啊。”皇帝笑了笑,“梅阁老,纵观朝堂,官吏万千,也只有你才能这般有排场了。”
梅愈磕头三下,痛哭流涕道:“臣有罪、臣——”
“你岂止有罪,你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皇帝笑意骤散,抄起一沓子案卷走下阶梯,砸在了梅愈的官帽上,“堂堂一品阁臣,学生奉你为座师,百官敬你为次辅,百姓尊你如青天,先帝与朕视你为辅弼重臣,你却中饱私囊,成了最大的那头硕鼠,梅愈,你是死有余诛!来人,”
皇帝踹飞梅愈的官帽,说:“梅愈下狱,容后处决。”
“是!”两名锦衣卫上前,捂住梅愈求饶的嘴巴,将人拖了出去。
皇帝深吸一口气,蹀躞不语。
“请陛下息怒,千万周全龙体。”宋颐跪地磕头。
“阁老不必如此,”皇帝俯身搀扶,“年纪大了,不要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就是了。”
宋颐握住皇帝的手,坚持跪着,温声说:“先帝爷后几年因为龙体抱恙,对国事多有顾不上的地方,彼时梅家势大,又有太后、傅赭声势赫赫,臣与檀宗主虽有心遏制,但总归……如今陛下决心深重,臣甚为感激。”
“阁老这是说的什么话?朕是天子,是君父,就好比花园子的主人,虽说平日要请人浇花除草,但总归朕也得上心,还要最上心,否则就不配坐这个位置了。”皇帝扶起宋颐,薛萦赶紧上前替宋颐将袍摆抚平了。
宋颐叹气,说:“陛下能这样说,臣心甚慰。”
皇帝笑了笑,说:“朕知道这些日子是辛苦你们了,许多人是觉也睡不好,饭也没心思吃,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宋颐摇头说:“为君分忧,为国尽心,为民请命,本就是为臣的本分,何谈辛苦啊?”
“话不能这样说,同样都是做官儿的,不就有那么多人天天给朕添堵吗?对了,”皇帝说,“朕先前让鹤宵暂领刑部,阁老如何看?”
“事涉皇子皇孙,本就该有皇家的人着手处置,世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宋颐稍顿,叹了口气,“臣与元先生也算故交,他当年常夸世子,世子从前的文章策论,臣也读过,虽说世子多年惫懒,舍了一身文士之气,但只一句话:珠玉蒙尘也仍是珠玉。此处不可用,别处自有可用之处。这些年,若非世子驻足深陷,不肯自救,今日也该在朝堂有一席之地了,陛下有意推世子入仕,既是为皇家着想,也是为刑部分忧,为公为私,臣现下都没有异议。”
皇帝点头,“朕原本想将他放到锦衣卫,不至于让他一身武艺空费,但锦衣卫有个别桢,年轻谨慎,进退有度,倒是够用了。至于北镇抚司,戴卿虽说平时不靠谱,但正事上倒不掉链子,可以着手。”
宋颐点头。
“陛下,”盘龙柱后传来幽幽一声,“臣还在此处呢。”
皇帝眼也不抬,“闭嘴。”
“是。”戴泱闷闷地应了。
宋颐笑了笑,说:“今日议事毕,那臣就先告退了,等再敷陈详情,就可结案了。”
“好,辛苦阁老了。渡洲,”皇帝转身看向傅山游,“你送阁老出宫。”
傅山游起身行礼,与宋颐一道退下了。
“陛下,天儿不早了,既然议事结束,奴婢就传膳了?”尚柳来问。
“朕没心情吃。”皇帝说。
尚柳来上前说:“陛下,您午膳也没用,晚膳好歹用一些吧,否则等檀监事夜间回来,又要薅着咱们骂了。”
“哟,他还会骂人呢?”皇帝不为所动,“朕怎么没听见过?”
“哎哟,檀监事骂人还用出声啊?一个眼神就够了。”启明也上前说,“檀监事今儿都忙疯了,等回来发现咱们没有照顾好您,哎哟,都不敢想!奴婢们危矣!”
皇帝一巴掌拍在启明头上,“好小子,不去唱戏都委屈了你这腔调!”
启明笑嘻嘻地说:“陛下圣言,奴婢从今儿起就拜师学去,等有机会,您也点奴婢给您唱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唱不好……”皇帝点了点启明的额头,无奈地说,“罢了,传膳吧。”
启明立马说:“奴婢去了!”
“猴崽子。”皇帝摇了摇头,瞥眼时对门口那盘龙柱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柱子后的人委屈巴巴地说:“您让臣躲后头的啊。”
“哦,现在可以滚了。”皇帝说,“跟阁老一块儿忙去。”
戴泱扭扭捏捏地出来,泫然欲泣,一字十八弯,“陛下……”
皇帝没说话,上前拔出打卯牌子手中的剑,戴泱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了。
此时,慈安宫殿内,长随走到檀韫跟前,轻声问:“监事,酉时三刻了,可要传膳?”
檀韫靠在躺椅上,闭着眼说:“娘娘既然无心饮食,我也不敢进口,不必传膳了。”
“是。”长随退了出去。
太后坐在主位,冷声说:“檀监事这模样,莫非是要赖在慈安宫不成?”
“慈安宫的人多,要一一审问,自然费些时辰。”檀韫淡声说,“娘娘既然疼惜小皇孙,就委屈委屈吧。”
太后笑道:“你是真仗势欺人,毫无畏惧啊。”
檀韫:“嗯。”
太后:“……”
她攥紧念珠,“檀监事,梅阁老好歹是两朝元老,有他在,你——”
“他如何?”
檀韫睁眼,见傅濯枝迈步进入殿内,穿的是红曳撒,红蓼膝襕,他其实鲜少穿这样艳丽的重色,冰肌竹骨,殿外的夕阳烧红了半边天,也压不住他的好颜色。
“……”檀韫收敛目光,起身颔首,“世子爷安。”
一圈人纷纷行礼。
“免了。”傅濯枝虚扶了檀韫一把,看也不看太后,又对檀韫说,“方才梅阁老与戴秉笔入宫了,涉案官员已经尽数在册,刑部尚书、侍郎都是猪油蒙心的蠢物,蹲大牢去了。傅璟傅恩都是皇家人,理应由皇家派人查问,我就来了。”
檀韫了然,说:“辛苦世子。”
“不辛苦,倒是檀监事,在这儿半天了。我听说你还没传膳,随我一道用吧。”傅濯枝说,“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人,让他们换值休息。”
檀韫闻言点头,说:“好,听世子的。”
傅濯枝笑了笑,示意檀韫先出去,“这里边闷,去院里的亭子吃。”
“好。”檀韫转身出去了,是观连忙屁颠颠儿地跟上。
傅濯枝叫了几个番子进殿,把殿内的一班换下去了,说:“照顾好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掉了一根汗毛,你们都有得赔。”
番子们颔首。
“傅鹤宵!”太后拍着扶手起身,“你也要造反吗?”
傅濯枝似笑非笑,“再说一次呢。”
太后自觉失言,“……你是要软禁哀家吗?”
“哪敢?”傅濯枝说,“我是担心太后知道梅阁老下狱的消息,会受不住,特意多加叮嘱。”
“……”太后坐了回去,“下狱?兄长他……怎么会。”
“装什么蒜,梅愈贪了那么多,给慈安宫也孝敬了不少吧?”傅濯枝好心地说,“放心,我和檀监事慢慢吃,给你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那一份儿也担心了。”
他转身出去,在廊下瞧见石亭里的檀韫还没动筷,一直瞧着这里,心中杀意瞬间消散,挑眉一笑。
“……”檀韫目若触电,猛地垂下了,捧起空碗挡住脸。
第50章 心意定
亭子里只坐着两人, 四下无人,是观因怕小爷和傅世子会说些不宜外人听的私房话,自以为机灵地端着杌子坐到远处的墙根底下去了。
他走的时候还笑了一声, 颇为意味深长, 檀韫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一时略微觉得不自在。
傅濯枝不知道是观的心思, 但能察觉到亭子中的氛围莫名奇怪,檀韫端坐着,一直垂着眼,安静得不太寻常。因此, 他也跟着有些不自在。
“……面食有绿豆粥和蝴蝶片儿汤, 想吃哪个?”俄顷, 傅濯枝还是率先开了口,怕檀韫饿着。
檀韫选了蝴蝶片儿汤,低头闻了闻, 说:“好香啊,辣味儿的。”
“臊子用的是炒鸡和烫菜。”傅濯枝将一碗片儿汤递到檀韫面前, 又拿了只小碗给他, 里面全是葱花。
“多谢。”檀韫倒了大半葱花进碗里, 拿筷子一拌,吃了起来。
傅濯枝盛了碗粥,配几叠清淡的小菜,说:“说起面,最近外头有一种虾臊面,味道比城南那家还好。”
檀韫抽空说:“你都说好, 那定然好,等我空闲了便去尝尝。”
“好。”傅濯枝见他吃得认真, 也不说话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碗粥,搁了筷子。
檀韫也把面吃完了,还喝了一小碗清淡的葱花面汤,十分满足。
见他吃好了,傅濯枝叫人端水来,两人净手漱口,从亭子里出来了。
“先别进去坐着,饭后走一走。”傅濯枝说。
正往殿内去的檀韫折身回头,跟着傅濯枝在院子里绕着墙根散步。
先前下了场雨,很短暂,地上没积水,只余有水痕,此时风一吹,空气有些凉。
傅濯枝余光见檀韫按了按帽子又摸摸脸,便问:“怎么?”
檀韫随口说:“近来天冷下来,我这脸也有一点干燥。”
“有一种敷面,拿玫瑰花炼了精油,再辅以珍珠粉,以及别的香料用料,能保湿美颜,秋冬最合适。我闻过,味道并不厚重,有股淡淡的花草味儿。”傅濯枝说,“待会儿我叫人出去一趟,晚上你回去就可以试一试。”
檀韫转头看他,“你也敷面?”
傅濯枝摇头,“不敷。”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檀韫瞧着他,“珍珠粉卖得贵呢,你平时在外头玩儿也很难看到。”
傅濯枝敏锐地听出三分“拷问”的情绪来,把檀韫说“在外头玩儿”这几个字的语气细细研究了一番,那个“玩儿”说得比别的字重,是重点。
他登时一凛,好比考场的学生,面对老师的题问,谨慎得不能再谨慎,“是从前在如今的秦王妃屋中见过,她常用这个,说效果很好。”
他顿了一息,又补充说:“我从前在楼里听戏,也没去过楼中人的房间,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胭脂。”
檀韫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也不表现出来,说:“你和许娘娘关系还好?”
“还好,她是位端庄大方的长辈,性子很温和。”傅濯枝说,“因此我一直觉得她嫁给秦王是瞎了眼了。”
檀韫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当时让许娘娘给秦王府做继王妃是她爹娘的意思,毕竟文真侯府没个像样的子弟,要想在京城长脸面,只能攀亲结戚了。”
“秦王府有什么脸面?”傅濯枝纳罕,“谁打心底里看得上?”
“看不上的是秦王这个人,可秦王这个身份,大家还是尊敬有加的,毕竟是天子皇叔,北境的女婿。”前面有棵槐树,檀韫很自然地伸手扯了下傅濯枝的袖子,示意他低头,别被擦着脸了。
他说:“你私下如何都无妨,明面上少说秦王两句,好歹是你父亲,你说他,别人就要说你,传出去了,又是一堆弹劾你的。”
“当皇帝真累,屁大点事儿都要过目。”傅濯枝嘟囔。
“陛下确实勤勉,可关于这种不涉政务的弹劾,也只有你的才能让他亲自过目,其余的都是让司礼监和内阁处理。”檀韫说。
傅濯枝静了静,又说:“你不是不在意外人怎么说怎么看吗?”
“我一个宦官,在意什么名声,那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你不同,”檀韫温声说,“你是天潢贵胄,代表了皇家的脸面,如今也有正经差事了,若是名声不好,影响你的官声民望。”
傅濯枝说:“这些我还真不在意,说句不中听的实话,我都准正一品的爵位了,还需要凭借好名声升官吗?我也不怕谁说我,你瞧宋阁老,他老人家两袖清风、兢兢业业的,还是免不了被苛责、造谣、毁谤,所以啊,让他们说去吧,我只求自己快活高兴。”
话说得好听,可你这一生,又有多少时候是快活高兴的呢。
檀韫突然停了下来,傅濯枝跟着顿步,侧身问:“走累了?”
“没有。”檀韫没有看他,脑袋微垂,眼睛也瞧着两人鞋尖间的□□空地,“就是心里堵得慌。”
檀韫这个人,有时冷酷到了残忍的地步,有时又多思多情,像云和水一样柔软。傅濯枝轻轻叹息,弯腰凑到他脸前,把人瞧了瞧,瞧得他不好意思了,偏头躲开,脸很快就红了。
那抹红色像有一段时间女儿家们喜欢的酒晕妆,两颊飞红,衬得肤更白,眼睛水汪汪的。
傅濯枝离得近,近到能嗅到檀韫身上的香味,他感觉那两抹红晕飘了下来,被他一道嗅了进去,他于是如痴如醉。
“驰兰。”他呢喃,“你真漂亮。”
一颗石头砸进水里,檀韫是“啪嗒”响的泉水,惊得退了半步。
他不知被多少人夸过相貌。
小时候,邻居们和爹娘对骂的时候,总爱把他也说进去,说他不愧是娼/妓肚子里出来的种,小脸儿瞧着就很值钱,长大了说不准能子承母业,去有钱人□□挣钱花。那时候,他厌极了这张脸,直到后来入宫。老祖宗很喜欢掐他的脸蛋,说他生得好,长大些可以去御前承奉——御前的人再如何都得赏心悦目,那些皮囊下乘的,还真没这个机会。因此那会儿他又不厌恶了,庆幸自己有张可用的脸蛋儿。
陛下从前也常夸他是个玉人,六哥生气的时候老爱握着他的脸边笑边骂他小狐狸精小妖精——六哥这个人,老喜欢说些油腻腻的词儿,瘆人一身的鸡皮疙瘩。从前还有个官儿为了讨好他,专门写了首《玉人赋》,洋洋洒洒一大篇,词藻纷繁华丽,通篇夸出花了,六哥拿出来打趣他的时候,他也只觉得这官儿文采不错,再无其他。
可傅濯枝不同,不华丽,不夸张,不取笑,正经又古朴,缱绻又温柔。
这是颗无与伦比的石头,檀韫陡然遭遇,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叫它砸了个叮咚响,涟漪点点,久久不息。
“你,”他揪着袖子,“胡说什么啊。”
傅濯枝也已清醒,热意从耳朵烧到了脑子,含糊不清,舌头也跟打了结似的,只得囫囵道:“我、我喝醉了。”
“胡说八道!”檀韫抬眼看他,“你那绿豆粥是酒熬煮的不成?”
傅濯枝讪讪道:“我……错了。”
“你错了?”檀韫找茬儿,“你是说,你夸我漂亮是错的?”
“我没这么说!”傅濯枝忙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该这么说……冒犯你了。”
“夸人漂亮,哪里算冒犯,”檀韫抿了抿嘴巴,小声说,“除非你心里还有别的。”
可不是有别的吗?
傅濯枝说的“漂亮”是漂亮,可又不只是漂亮。他心虚极了,扭着头不敢接话。
两人一个扭着,一个垂着,脑袋各自混乱着、躲避着,安安静静地在这□□上杵了一小会儿,直到老天爷不耐烦了,又是一声闷雷砸下来。
他们果然被砸回了神,傅濯枝先抬起头来,抬臂护住檀韫的胳膊侧,说:“先去殿里,这骤雨若下,一下就躲不及。”
檀韫“嗯”了一声,跟着他转身回了慈安宫的前殿。
“太后去暖阁了。”看守的番子禀报。
檀韫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又坐了会儿,锦衣卫仇绿华与缉事厂番子入内回禀。
仇绿华呈上供状,说:“禀监事、世子爷,今日午后随行小皇孙去御花园的四名宫人已经分开审讯完毕:宦官平安因为腹泻最先离开小皇孙,去了茅房,路上碰见了巡逻的禁卫,约莫一刻钟后离开茅房,迎面撞上直殿监的三名火者,再回到御花园的时候,宫女绿云已经发现小皇孙不见了,四处唤人寻找,经与相干禁卫、火者询问,时间对得上,没有嫌疑。”
番子接着说:“卑职等再审讯绿云。小皇孙午后到御花园是为了捞锦鲤,但忘记了带捞鱼的网勺,于是她回去拿,来回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等回到御花园的时候发现小皇孙不在池边,且其他三名宫人都不在,只想着是到别处玩儿了,恰好一队巡逻经过,她上前一问,巡逻们并没有看见小皇孙,因此立刻一起寻找。卑职等与她路程中遇见的宫人对过,她没有撒谎,且她从园门穿进来的时候,巡逻正好从对面穿过来,两方是正好碰头。也没有嫌疑。”
“动手的是宫女绿英和宦官吉祥,他们两个的证词有错漏,用刑后就招供了。”仇绿华说,“平安之所以腹泻,是吉祥先给他下药,以此好支开他。绿云绿英一起存着捞鱼的网啊杆的,今日也是绿英故意遗漏,好支开绿云。”
檀韫翻看供状,确认后递给身旁的傅濯枝,说:“两颗棋子罢了,主谋可审出来了?”
“卑职无能,让绿英不慎咬舌自尽了,但宦官吉祥有线索提供。”番子跪地说,“吉祥有个亲弟弟在直殿监,是有人拿他弟弟威胁了他,他不得不做。他说对方给了他一笔钱,以书信的方式命令他如此行事。”
仇绿华说:“卑职去吉祥屋子里查出了那笔钱,都是宫中常用的钱,没什么特殊。”
“这是那封书信。”番子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呈上。
檀韫接过,是普通的信纸。他看了眼字迹,交给傅濯枝,问:“起来回话吧。只有书信来往,可有私下见面?”
“谢监事。”番子起身,“吉祥说半个月前,十一那天夜里见过一次,但对方蒙着面,天色又黑,因此看不清脸,只依稀能辨认是个年轻的男子,但不知是否是内宦。”
“十一那天,”檀韫想了想,“那天没有朝会,也没有臣工命妇入宫觐见,外人是进不来的,看来是宫里人了。”
傅濯枝夸赞道:“记性真好。”
檀韫偏头瞧他,“御前做事,必须如此。”
仇绿华清了清嗓子,说:“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线索了。”
“好。去问问吉祥,能否辨认那夜那人的声音,若是能,就叫他在狱里好好活着,等他伏诛前,我会允许他再见亲弟一面。”檀韫说,“今日都辛苦了,现下可以各自回去,明儿我再吩咐。”
两人齐声应下。
“对了,”檀韫往外走,路上问番子,“幽巷的事情,查得如何?”
番子说:“应千户说线已经放出去了,就等着鱼儿咬钩,他会仔细盯着的。”
“嗯,他办事,我放心。”檀韫说。
傅濯枝抿了下嘴。
檀韫抬手,一行人纷纷行礼,先行离开了。
别桢抱着刀靠在慈安宫的大门上,檀韫路过时说:“这里劳烦别同知费心。”
“檀监事客气。”别桢颔首,“两位慢走。”
檀韫点头回应,出了慈安宫。
傅濯枝还在看那封信,若有所思。檀韫见状问:“世子爷看出什么了?”
“这字写得很一般,但其中有些文章,不是当真写得不好,是故意往不好了些,线条略微歪扭,是为了隐藏真正的字体。”傅濯枝屈指弹了下信纸。
檀韫惊讶道:“当真?”
“你个妙笔仙儿还不能看出来这点门道?”傅濯枝挑眉。
“我也是想夸夸你。”檀韫莞尔一笑,又说,“倒是你……我好像还没仔细拜读过世子爷的书法呢。”
傅濯枝捏纸的指头猛地一紧,有些心虚地说:“改日给你写。”
“心虚什么?”檀韫敏锐地问。
“我怕我写得不好,招你嫌。”傅濯枝说。
檀韫却不信,但也没拆穿,只看着他捏着信纸的手,“手这样漂亮,还能写出一幅鸡爪子字不成?”
“手好看和字丑,那也不冲突啊,说不准我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傅濯枝狡辩,“况且就算我写得尚可,在你这妙笔仙儿眼中也成了下品。”
后头正被压着日日练字的是观暗自疯狂点头赞同,小爷的眼光岂止是高,简直是十分挑剔严苛了!
“既然你能看出文章,那这信纸就交给你去查了。”檀韫说。
“这可是重要线索,”傅濯枝问,“你肯放心给我?”
檀韫眉梢微挑,静了静才说:“我这个人疑心重,但那是知心前。且我也有个好处,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傅濯枝问:“那若有人负你呢?”
“我自认眼力还不错,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只要那人不躲着我,我在一万个人里能看错一人,已经是多了。真有人负我也不打紧,有我走眼的过错,既错了,我也愿意承担。只是,”檀韫温声说,“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从不许谁欺我负我,只要我还有心力,不曾想死了算了,那便定要他偿还代价。”
他前一句似意有所指,后一句也像隐晦地在说什么人,傅濯枝听得分明,许久后才说:“我绝不负你……的信任。”
平常一句,却掷地有声。
彼时已经到了出宫前的第二道宫门,檀韫闻言转身。他看了傅濯枝一会儿,从他沉静的眉眼,到如渊的眼眸,最后落在因为紧张屏息而微微绷紧的下颔,不禁莞尔。
阴沉的天压下来,檀韫抬手落在傅濯枝右肩上的手却像一团温暖的云,轻轻地坠在那里。傅濯枝浑身僵硬,紧紧地盯着那只手。
它摘掉他肩上那一片指甲大小的残叶,应该是先前在□□那里蹭到身上的,然后很轻地擦了擦,隔着几层衣料,傅濯枝肩膀酥麻,牙齿跟着咬紧了。
指甲是淡淡的粉,他想含住,一路嘬吻过纤细的指根,雪白的手背,像吃最喜爱的珍馐那样,一口不剩,细细品味,最后在细细的青筋处留下一圈牙印……属于他的印记。
他错了。
傅濯枝检讨。
他先前对檀韫说的那些话是不对的。
他不想让檀韫的手这样落在别人肩上,捻叶、抚肩,更别说是两人成双,亲密无间。
只有杀了他,才能迫使他这样大方。
绝对不行。
他要争。
傅濯枝偏头看向檀韫,咬紧的牙关缓慢地松开,朝他露出一记自以为意味隐晦的笑意,说:“明天见,驰兰。”
他一定不知道,方才他眼中像是藏了凶兽,有凶猛的嫉妒和贪婪,檀韫却瞧得清清楚楚,收回手在袖袍中蜷缩,说:“明日见。”
傅濯枝凝视着,语气很轻,“见谁?”
他好似引/诱,檀韫心智不坚,咬了咬唇,避眼答:“……鹤宵。”
傅濯枝满足又高兴地笑了,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出了宫门。
天阴沉着,宫道像蛰伏的长龙,傅濯枝红衣煞煞,在檀韫眼中逐渐走远,最终凝成眩目的一点红痣。
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的痣,滑到心口,喃喃道:“老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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