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东极
稍作休整, 两人重新出发。
这次江灼在前引路,楼烬隔了几步的距离跟在他的身后。
凝视着江灼的背影,楼烬若有所思。
现在已知江灼和无上宫的宫主是师徒关系, 大概率也是在那人的帮助下得以化形,且江灼手中的骨扇也是他的旧物,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宫主或许也是魔呢?
可魔是绝无可能在神界辟出一片宫阙的, 也就是说,成魔之前,那位宫主曾经也是神仙。
然而,对于那人现在身在何处, 如今又是死是活, 楼烬是一概不知,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雪在楼烬的靴下发出咯吱声,经过昨夜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江灼有些不好意思正面面对楼烬, 而楼烬则心事重重,难得没有去逗弄江灼。
他如今有几个方向可以走,一个是山欢那边的线索,山欢一定知道这位宫主是谁, 因为江灼将骨扇一直存放在妖界, 且山欢是江灼的姐姐,没道理对前尘一概不知。
一个就是班仪,班仪所住的冥宫和无上宫的建造样式太像了,且无上宫里的画几乎就是冥宫昔日样貌的复刻。
但他们都是江灼那一边的, 就算楼烬去问,他们未必会如数告知。
前方的江灼突然停下了脚步, 转头对楼烬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嗯?”楼烬猛然拉回思绪,他刚才太过入神,什么都没听见,“怎么了吗?”
江灼摇摇头,正要转回头去,眼睛却蓦然睁大了一圈。
楼烬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只见他身后已然起了很浓的白雾,白雾之中隐隐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像一座大山一样,一点声息也无。
很快,楼烬发现这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头巨大的狮子。
江灼沉着脸道:“是东极。”
楼烬缓慢退后,和江灼站在了一起。只见白雾之中缓缓又多了一个男人的影子,站在那狮子脚下时甚至还不及狮子的一根脚趾大。
缥缈的问句响彻在二人的耳畔:“来者何人?”
这四字的尾音拖得极长,恍若天外之声。
楼烬清了清嗓子,朗声答道:“璧川宫上仙楼烬,前来寻一株凤凰草。”
那人原地站着没说话,但楼烬没来由觉得他在看江灼。
于是他慢吞吞地侧过头,在看到江灼的表情的一刹那,楼烬几乎要笑了。
行,又认识是吧。
这位魔君到底活了多久?交际会不会有点太广了?
“这次是仇家还是冤家?”楼烬沉着嗓子问他。
江灼冷着脸不言语,半晌才对那边扬声道:“拿了凤凰草我们就走,绝不多叨扰。”
然而那男子却慢慢消失了,雾气霎时大盛,向两人所在的地方弥漫来。一时间便难见天地,冰粒不住地往楼烬的脸上刮来,就像寒冰做成的刀刃一般,划过去就是一道血口。
好的,知道了,是仇家。
楼烬施法护住自身,无奈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两人已经不在冰原上了,而是身处一个冰砌成的蓝色宫殿之内。
冰宫内装饰简单,东极双腿交叠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身厚厚的毛氅让他看起来格外高大,眉目凶狠而粗犷,看起来像个匪头子。
“好久不见。”他对江灼说。
江灼也淡淡地朝他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楼烬道。
江灼没有否定,沉默片刻,道:“他和欢姐曾有过一段孽缘。”
听到这句话,东极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则怒色渐形于色,重重拍了一下椅臂,怒目道:“孽缘?这话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
江灼没答他这一问。
东极调整了一下坐姿,露出了一个极其嫌恶的表情来:“当年若不是你和如炼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山欢又怎么会离开我?”
江灼抿了抿唇:“你和她的事与我无关,也不要扯上其他人。”稍作一顿,又道,“没人欠你什么,东极。”
东极道:“这些年来我只想等她一个解释,可她却偏偏如此狠心,这么多年了一封信都没有,好不容易派你来,却是为了什么凤凰草?!”
“不是她派我来的。”
“少废话!”东极大掌一挥,“我不想看到你,若真想要凤凰草,你让她本人亲自前来跟我要!”
江灼眯起了眼,而东极也不甘示弱地回望过来。
从他们的交谈中,楼烬猜到东极和山欢大概也有一段前缘,怪不得当时山欢说能助他一臂之力说得那么轻松。
除此之外,他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人名——如炼。
这又是什么人?他和江灼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东极不得不和山欢一拍两散?
他正要问江灼,可江灼却和东极杠上了,心法的较量一触即发,连空气中都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言不合就开打,这东极也是个狠人。
在这极寒之地,修为深厚如江灼也不是东极的对手,但心法上却能与之抗衡。
东极额上很快冒出了一层汗,不同于其他男子,东极的头发极短,热气顺着他的天灵往上飘,好像脑袋在冒烟一样。
楼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东极被这一笑给笑破功了,在心法战中败下阵来,恼羞成怒地指着楼烬吼:“你又是什么东西!”
“晚辈是璧川宫上仙楼烬,这凤凰草正是晚辈所求,与妖君无关,与他亦无关。”说着,楼烬看向了江灼。
江灼手腕上又覆了一层寒冰,许是他体内的寒气还没有完全祛除,方才又大动干戈同东极较量,这会肉眼可见的有些虚弱。
但他的表情依旧是纹丝不动的,唯独眼帘垂下了一半,呵出的气虚化了他半边的脸颊。
“我不管,”东极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要么她亲自来,不然你们从哪来还给我回哪去。”
楼烬怎么也没想到,上古神兽之中的王者居然是为情所伤的大情种。
不过也是,统领六界的公上胥也以风流著称,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有的时候还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你分明是找准了机会漫天要价,”江灼一语道破天机,“既然这么想念,怎么千百年来也不见你去找她?”
“你还好意思说?”东极勃然大怒。
江灼却不见畏惧,讥讽道:“我看你就是凉薄成性,还非要装什么一往情深,可笑。”
东极彻底被激怒了,腾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头发开始疯涨,身形也瞬间窜了三尺之高。
狮吼带着寒气朝江灼疾疾袭去,江灼不怕也不躲,楼烬却宽步上前,将江灼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冲着那东极变成的狮子道:“前辈,你这一招下去,再想要和妖君想要重归于好便是难上加难了。”
东极猛然一震,僵在了原地。
他赫然看向了说话的楼烬,而楼烬面上则是挑不出一丝错的微笑,“他毕竟是妖君的弟弟。”
东极在自己和江灼之间比较了一下,觉得山欢确实更疼这位弟弟。
楼烬适时给他递上了台阶:“不如我们有话好好说?”
巨狮不耐地嗤了一声:“小小神仙,也敢在本座面前大放厥词?”
他这才第一次好好打量起楼烬来,极西之地的寒气对他的影响似乎非常小,连江灼都不敌寒气侵体,而他却能行动自如。
东极的神色变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像之前也有什么人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楼烬下意识回答:“茫茫众生之中的一个罢了,不足挂齿。”
然而东极听了这话却愣住了,三息过后,他重新变成了男人模样,紧盯着楼烬的眉眼,不确定地问道:“茫茫众生?”
楼烬总觉得这一来回的对话太过熟悉,也不知怎的,嘴竟比脑子还快,话直接说出了口:“天地万物,茫茫众生。”
话音一落,楼烬自己都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这跟之前在骨扇那发生的一切有点相似,就好像……被夺舍了一样。
江灼见楼烬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楼烬摇摇头,勾唇笑道:“没什么,脑子冻傻了。”
江灼觉得自己就多余问这一嘴。
楼烬注意到东极一直在看自己,便大大方方地回看过去,却见东极嘴唇动了动,问他:“我看你年纪轻,修为也浅,不知你可否认识一人,名唤如炼?”
楼烬心中一惊,却发现江灼好像并没有听到这一问,这才意识到这是东极动用了识海、只容他一人听见的问句。
“不认识。”楼烬道。
“你确定?”
“我确定。”
得到了楼烬的回答,东极不再说话了,反倒是悠长地看向了江灼,神色间颇有高深莫测之意。
江灼被他这道眼神看得浑身不适,冷道:“你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东极淡淡回答。
三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微妙到了极点,东极状似洞悉一切,而江灼则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浑身戒备,唯独楼烬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一趟很大概率要空手而归了。
——东极摆明了就是有意刁难,故意挑江灼的事。
但这一趟也并非无功而返,楼烬得到了一个人名,那就是如炼。
设若此前他所有猜测都是对的,则无上宫的主人应该就叫如炼。
神界所有的史书都没有关于这位如炼的任何记载,也没有任何一人认识他,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身为神君的公上胥动了什么手脚。
如果说神界还有什么人能知道这些前尘往事,那便非清元天师莫属了,故而楼烬对于凤凰草可谓势在必得,偏偏又因为旧情旧仇的缘故拿不到。
眼见着距离所有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楼烬感觉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出乎他意料的是,东极竟走到了他的身前,伸出手来,掌心赫然躺着一株凤凰草。
“送你了。”东极恶劣地笑着,带着一股奇怪的兴致,好像在等一出很大的戏一样。
楼烬和江灼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将凤凰草接了过来,“……多谢。”
于是东极再次挥手,伴随着一阵雾起,两人又回到了之前的地方。
楼烬和江灼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同一个疑问萦绕在两个人的心头——
东极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冰宫内,东极看着楼烬和江灼离去的方向,暗暗笑了一声。
他在这世上活了千万年,什么人心都看得透。
这个叫楼烬的神仙和如炼的体格很像,都是天生仙格,都有不畏寒的力量。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江灼想借这人的躯壳复活如炼。
这楼烬要凤凰草,大概率是为了瞒过公上胥,虽然目的还不清楚,但他很期待楼烬发现一切的那一天。
江灼曾经间接性害他痛失所爱,他也要让江灼尝尝同样的滋味。
到时候一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如果这次山欢再次请求他的帮助,他一定不会再次拒绝了。
第32章 梨花战
拿了凤凰草, 两人又乘上了魔雾往回走。
楼烬半路上收到了易明的传音,邀他在景都一聚,说是有话要讲。
楼烬猜到他大概还是想劝自己, 但也没拒绝。
两人没在十五夜碰头,易明是神, 江灼不愿让他脏了自己的地盘。于是两人随便找了个小摊,周围结界一设, 这里的谈话便半个音都传不出去了。
“你我兄弟几百年了,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易明看着楼烬倒酒,抬手盖住了自己的杯口,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 你教我这个教我那个,其实要算起来,我也是璧川宫的众多门客之一。后来我飞升了,你修为还原地踏步, 我想着你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说你能飞升,兄弟我是最替你高兴的那一个。”
“你当时明明嫉妒得要死要活的。”楼烬揶揄道。
“那不重要,”易明有些不好意思, 摸了摸鼻子, “重要的是你明明熬出头了,没有道理非要跟魔头厮混在一起啊。”
“他对我挺好的,”楼烬也不解释,勾了勾唇, “他修为比我高,护我安危。”
实际上是另有目的。
“大大方方将他家人介绍给我。”
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甚至不畏危险, 帮我去找凤凰草。”
用心口佛换来的。
易明听楼烬一个一个数过来,只觉得楼烬被这个江灼洗脑洗得彻底,颇有点怒其不争,正要骂时,话锋骤然一转:“你要凤凰草干什么?”
“清元天师很可能就在西乐宫,”楼烬慢慢地说,“而且恰好宫里有个小湖,湖中有湖底镜,除了公上胥以外没人过得去,里面的人更出不来。”
“所以呢?”易明没听懂。
“所以合理怀疑,公上胥把清元天师关起来了。”
“我觉得你想象力有点丰富。”易明不以为然。
“行,”楼烬一口酒入腹,将酒杯啪地摆在一边,“我跟你一个一个来捋。”
“如果你是公上胥,你的昔日好友突然飞升,你第一想法是什么?一定是找我问个清楚,怎么飞升的,几时飞升的。”
易明点了点头,他之前确实这么做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公上胥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我?识海传音对他来说并不难吧,他为什么不找我问?为什么他不劝我回神界,而是要你来当说客?”
易明挠了挠后脑,找了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兴许……他觉得我和你交情更深?”
“不,因为他知道我在怀疑他。”楼烬缓缓摇头,“再其二,如果是为了劝我回神界,为什么之前四君齐聚那天他不主动现身,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人家可是神君,倒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小神仙这么——”
楼烬打断他:“因为他根本就是冲着江灼来的。”
易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江灼是魔君,一向和我们势不两立,就算是冲着江灼来的也说明不了什么。”
楼烬又道:“之前他也来过一次妖界,是为了找一把骨扇,且只带了一些任他差遣的神将。这事他没跟你说过,也没跟龚宁说过,他没道理瞒着你们。”
易明张了张口,还想反驳,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一阵,突然睁大眼:“所以你怀疑他明面上是为了让我劝你,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意隐瞒什么对神界不利的消息?”
还没等楼烬回答,他皱眉站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你还是……不是,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可是神君啊,他没道理这么做啊。”
见状,楼烬知道自己跟易明说不通。
易明不是蠢,他只是太相信公上胥了。
公上胥之于神界,不只是一个神君这么简单,在公上胥的带领下,神界几乎称霸六界,所有人对他的尊敬和崇拜大过了一切,甚至连他那样的风流作风都可以视若无睹。
公上胥是所有神仙的信仰,而楼烬如今就是在挑战易明对公上胥的崇敬之心。
相比于公上胥,楼烬觉得江灼的威胁更小一点。
尽管江灼也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但这个人心思很浅,迟早会一不留神就败露了。
和易明之间的小聚以不欢而散而告终,易明理解不了楼烬,楼烬也没法立马令易明信服。
易明要把装满灵石法器的玉戒还给楼烬,楼烬没收。
“你拿着吧,吃点好的。”他笑着对易明说。
回妖界之后,楼烬没找到江灼,猜测受了寒伤的江灼大概是回魔界疗伤去了。
楼烬心念一动,原地扯了一张传送阵来,阵法的那边就是魔界。
这是楼烬仙生第一次来魔界,刚走出传送阵,便愣了个彻底。
这里……和传闻的不大一样。
魔界本应该是魔气熏天、不辨日夜的,可这里竟一片郁郁葱葱,成海成云的梨花开遍了山野,如雪的白瓣飘落在潺潺的溪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着楼烬震惊的脸。
……魔界竟然是这样的?
楼烬抚上了树的枝干,一片梨花刚好落在他的肩头,幽香沁人。
应该不是江灼种的吧。
江灼那人……连点风花雪月都不懂的,又怎么会捣鼓这些东西。
嗖地从身后窜去了什么人,把楼烬的手一把拉了下来:“别碰,碰坏了赔不起。”
楼烬回头,才发现是滕阴。
“这有什么赔不起的,”楼烬慢吞吞收回手,“一棵梨树而已。”
“……”滕阴正急着往什么地方去,尽可能对楼烬摆出一副好态度,但话语还是冷冰冰的,“你来找东家的?”
“他人呢?”
“忙着呢,这会应该见不了你,如果不是急事的话,你先走吧,我会给东家带个话的。”
忙着呢?
“忙什么呢?”
忙着疗伤吗?
滕阴没有立马回答,先行一步在前面走,楼烬便跟了上去。
雪白的梨花在滕阴脚下被踏成了花泥,又沾在了楼烬的靴底。
“今天是斗擂,”楼烬跟了一会,滕阴才转过头来解释,“估计还有个几天才能结束。”
“这么突然?也没听他说过。”
“人家找上门来的,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所谓斗擂,其实是修界的一个很古老的传统。修者慕强,只有强者才能拥有话语权,故而从古至今,各界的君上都是由斗擂选出来的。
一般是百年一斗,每个人都可以挑战,惟至强者能胜,胜出的则任其君。
但这个传统并没有延续下去,至少现在应该只有魔界还用这种方式选魔君。
江灼伤寒未愈,不知道会不会有所影响。
到了地方一看,江灼正和人打着。
对面是个身形矮小的男人,神情和肌肉紧绷,额上都是冷汗;反观江灼,手腕上的冰霜还若隐若现,但神色却游刃有余。
这个矮小男人不是江灼的对手,才几招便败下阵来,冲江灼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唱道:“惭愧惭愧,多谢陛下指教。”
江灼则微微抬起下颌,冷声道:“下一个是谁?”
话音未落,又跃出一个生有狐尾的女子来:“既同为妖出身,还请陛下指教!”
江灼眯了眯眼。
这女子比刚刚那个矮小男人强上不少,攻势也凌厉干净,围观的人无不兴奋大叫:“好!!”
这狐尾女子大概是斗擂中最强的一位了,她步步紧逼,法决缜密又诡谲难料。江灼腾雾而起,只见寒光一闪,女子的狐尾骤然被削去一半,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形如鬼魅的江灼已经闪到了面前,一把扼住她的喉咙,魔气瞬间爆了开来。
漆黑的魔气之中,江灼的面上慢慢浮起了一丝令人胆寒的笑意,就如同真正睥睨天下的王者,举手投足间尽是淡淡的冷漠和傲然。
“你输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连看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女子奋力挣扎着,狐尾还往下淌着血。
“咳咳咳咳!”女子不住拍打江灼的手腕,“松……咳咳咳咳!”
江灼将手一松,女子便跌落下来。
他没再看女子了,四下环视一圈,慢慢擦去手指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血,还是那句话:“下一个是谁?”
没有人再应了。
短暂的静谧之后,所有人意识到江灼依旧是他们的君上,接连跪地,发出一连串的扑通声。
唯独楼烬还站着。
于是江灼和楼烬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
一片寂静中,楼烬笑了,对江灼抬了抬下颌:“我来试试。”
所有人闻声回头,见是个陌生人,但气息又确实带着魔气,估摸着他可能是近日堕魔的,纷纷劝道:“小兄弟可不要冲动,你看刚才那个前辈连狐狸尾巴都被削断了,你可别被打伤了之后又碰瓷啊!”
另一人说:“斗擂都是胜负自负的,伤了病了可不能怪魔君啊!”
也有人夸赞道:“这人有志气,胆子大!”
江灼一怔,“你来?”
言外之意是,你又不是魔界中人。
“我不斗擂,”楼烬慢慢将袖口挽起来一点,低着头说,“你还有伤在身,我跟你打,是欺负你。”
周围霎时响起了一连串的议论:“我们君上有伤在身还这么强?!”“哪里有伤啊,看不出来啊!”“到底是君上陛下,佩服佩服!”
江灼被楼烬这不要脸的一番话逗笑了:“你口气还不小。”
“所以咱们点到为止吧,”楼烬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是盎然的笑意,“不斗法,就肉搏,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太不把魔君放眼里了吧!”围观的人开始跟着起哄,“陛下快点教教他怕字怎么写!”
“那如果你输了呢?”江灼挑了挑眉。
“首先,我不会输,”楼烬对他道,“其次,如果我输了,我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吃饭睡觉,只要你说东,我绝不往西去,够有诚意了吧?”
“这人到底谁啊这么狂!”
“搞得怕他似的!打一架!打一架!”
人声鼎沸之中,江灼的战意也被激了起来。
所有的嘈杂最后都落成了楼烬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江灼只觉得热血冲上了头脑,一时有些发晕。
“行,”他冲楼烬勾了勾手,“放马过来。”
第33章 生辰宴
微风吹落了梨花, 那些雪白的碎瓣在天地间飘扬,随风东西,刚好落在了江灼的发尾, 又被他一个利落的转身甩开了。
那瓣梨花又顺着他的力道往楼烬那边飞去,楼烬借落花为刃, 随着出手的动作猛然袭去。
拳脚相交的瞬间,长风呼啸。
在场围观的人只有一个想法——漂亮!
真的太漂亮了, 铺天盖地花幕中一招一式宛若游龙,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傲骨凛然,场面瞬息万变, 上一秒江灼还略胜一筹, 下一秒则又被楼烬压制住。
他们从来没想过,赤手空拳的比试也能成为一场神来之笔。
所有人都看呆了,好半天才有人小声说:“这可比斗擂好看太多了……”
“这些可都是身法啊!”另一人道,“多看多学, 肯定有用!”
两人从白天打到了黑夜仍胜负难分,楼烬瞅准时机抓住了江灼的头发,轻轻揪了揪。
江灼果然要躲,楼烬则顺势探掌, 轻盈跃了半圈, 一把拿住江灼的腰,抓了一下。
而后,骤然收手。
江灼腰上一痒,又追去一招, 楼烬却不跟他打了。
江灼莫名其妙:“做什么?”
楼烬站得笔直,像寻常武者那样抱了一拳, 微笑道:“承让了。”
江灼顿了顿:“你还没赢呢。”
“说了点到为止的,”楼烬指向了江灼腰间,“刚才如果要是真用法术的话,你这腰早就断了。”
江灼:“如果真用法术来,不出三招你就死了。”
楼烬:“……你赖账是吧?”
“谁赖账了?”江灼扬起下颌,态度高高在上,“你分明就没赢。”
楼烬不说话了,静静看着江灼。
江灼干咳了一声:“看我干什么?”
楼烬沉默了会:“你跟谁学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江灼:“……”
江灼眼神飘忽,一会看向楼烬,很快又收了回去。
楼烬明白了,当着魔界这么多臣民的面,江灼要面子。
于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故意放大了声音道:“魔君技高一筹,在下实在佩服,多谢魔君指教。”
一旁围观的人这才看明白胜负,连忙道:“这就结束了?太快了吧?再打一会啊!”
楼烬推诿:“不打了,实在打不过。”
“我们分明看你和魔君难分伯仲的,怎么这就输了?”
“看不出来说明你们眼力不大好,”楼烬笑道,“回去多练练吧。”
围观的人发出“嚯”的一声唏嘘,纷纷作鸟兽散,一边走还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眼力不太好。
待人都走空了,江灼也转身要走,楼烬没拦他,就看见江灼走了两步后又转了回来:“你说要我答应你一个条件,说来听听。”
他本以为楼烬会借机狮子大开口的,毕竟楼烬就是这样一个坐地起价的人,但楼烬只是神秘地笑了笑,道:“我要你让你姐给你好好过个生辰。”
“就这?”江灼蹙眉,“这算是要求吗?”
“你就说你去不去就完了。”
江灼压根不想去,也没料到楼烬会提这样的要求。
他本想让楼烬换个要求的,可楼烬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了,对他说:“赴个宴而已,又不要你脱一层皮,怎么这么为难?”
虽然楼烬是耍了些阴招才赢下对决的,但江灼确实答应人家在先,堂堂魔君总不能出尔反尔。
所以他没拒绝,也没答应,任由楼烬拉着他一路到妖界,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往席间一坐。
对此,山欢简直大喜过望:“你还真把他带来了?厉害啊你。”
楼烬谦虚道:“哪里哪里,还得多谢魔君配合。”
他朝周围看了一圈,山欢操办的生辰宴规模很大,大到楼烬好像知道江灼为什么这么抗拒来参加了。
——山欢知道江灼不爱社交,故而没什么宾客,席间只有几个熟人面孔,剩下的全都是华服舞姬,歌舞喧天,整个场面大到有些离谱。
楼烬大概看了一下,那几个跳舞的小姑娘从太阳还没落山就开始跳了,一直跳到月上柳梢。
对于这长达几个时辰的舞蹈表演,宴会主角江灼只淡淡看了几眼,然后就一直在摆弄面前的那几个碗筷瓢盆。
山欢很奇怪:“他不喜欢吗?”
楼烬:“……”
这不明摆着不喜欢嘛。
山欢一双细眉皱了起来,上前把江灼从座位上拉起来,拽着他往宫外走。
江灼任由她拉着,待两人来到一处较为安静的小亭中,才问:“怎么了?”
“不好看就不要看了,”山欢难得显得有点局促,“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谁说的,”江灼道,“我挺喜欢的。”
说这话时江灼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嘴皮子动了动,一番话的可信度几乎为零。
山欢对这一切自然心知肚明,侧头看了他一会:“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你让我给你过生日呢,我都是学人家的样子办。”
所谓“人家”,江灼觉得她大概是和凡间那些皇帝学的。
不知多久前他有幸见过一次,人家皇帝的生辰宴就长这样,找一堆莺莺燕燕来跳舞唱歌,贺礼多得都堆到了宫门口。
山欢指尖抵着侧颊,头稍微歪着,纳闷地喃喃:“我看人家人间天子都挺喜欢这些的,原来你不喜欢啊……”
江灼:……果然。
山欢叹了口气,让江灼坐下,“以前都是他陪你过的,他走了之后我一直想给你好好过个生辰,你又那么难请,我——”
“以前我……也没有多喜欢过生辰。”江灼打断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微微仰头看去,是不想让她继续往下说了。
目光所及之处,月色正好。
山欢也顺着江灼的目光看去,明亮的月牙斜挂天边,刚好在两人身后投下了两道颀长的影子。
“问你个问题。”山欢收回目光,突然开口。
一边说着,她和江灼并肩坐了下来,凑近了点:“你是不是喜欢他?”
江灼下意识地:“谁?”
“如炼啊,”山欢眨眨眼,“还能有谁?”
江灼的脸色僵硬了一瞬,道:“不是。”
“不是?”山欢有点不信,“那你为什么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
“……我没有对他念念不忘。”
“哦?”山欢挑眉,“那把扇子你护了多久了?还说没有念念不忘?”
山欢一数起江灼的那些过往就停不下来。
江灼则静静听着,眼神不知道飘到了何方,好半天才插嘴道:“我欠他一条命。”
语气淡淡的,和月色一样。
山欢住了口,没再往下继续说了。
江灼自顾自地说:“我总觉得我欠他的,我这条命是他给我的,但他想要我做的那些,我却一直做不好。”
“所以呢,你要还他吗?”山欢沉默了片刻,嗤笑一声,“人都死那么久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山欢能在江灼面前把“死”这个字眼说得这么轻松了,设若换做旁人,估计立马就被江灼一掌拍在面门,当场暴毙。
江灼不愉地看向山欢,而山欢则还不知不觉,试探着说:“其实你身边有人陪着也挺好的。你这些年来都一个人,谁知道你那个脑袋瓜里面装着什么奇怪东西。”
“我不适合有人陪着。”江灼不冷不热道。
“说得也是,”山欢笑了,翘起兰花指,柔柔地点在江灼肩头,“我弟弟这一身的臭毛病——撒谎成性,别扭起来又谁都拉不住,确实没什么人受得了。”
江灼被她指尖推得上身晃了晃,抿着唇,颇有些不满:“你不是在给我过生辰吗?”
——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
“对了!”提到生辰二字,山欢才恍然想起什么来,变戏法似的从袖中端出一碗长寿面来,搁在桌上,往江灼面前推去。
清汤的底,白生生的面,葱花和油星飘在汤上,看着很有食欲。
热气飘了上来,江灼的眼睫闪烁两下:“你煮的?”
“是我煮的,”山欢支颐侧靠在桌子上,笑眯眯将筷子举到江灼眼前,晃了晃,“我听人家说了的,长寿面一定要三口吃完。”
江灼将筷子接过来,嘴角向下撇了撇:“哪有那么多讲究。”
山欢却很坚决:“听话。”
江灼用筷尖将面条挑了起来,正要送入口中,山欢又嘱咐道:“整碗都是一根面条,千万不要咬断啊。”
“……不咬断怎么三口吃完。”
山欢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对。”
吃了两口,江灼才发现这碗面竟然就是凡人吃的那种普普通通的面,不是什么灵药做的,但汤底很浓郁,葱油很香,面条也很劲道。
很好吃。
他吃得慢条斯理,山欢则在一边托着下巴含笑看着他吃。江灼长长吸进去一口面条时,山欢的下颌也不由自主向上抬了抬,口中还念念有词:
“第一口,祝我的好弟弟——从此一生,吉祥如意。”
合着远方传来的丝竹,山欢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对江灼的祝福,就如同一对寻常的凡人姐弟一般,姐姐亲自下厨煮面,庆祝弟弟生辰。
“第二口,祝他笑口常开,喜乐平安——”
“第三口,祝他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说是三口,江灼真就三口吃完了一碗面,塞得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咀嚼的时候一动一动的。
山欢看笑了,站起身来:“汤也得喝完。”
听到这话,江灼一边嚼着,还皱了下眉。
山欢玉指隔空一点,道:“也是三口,不许糊弄我。”
说完,山欢任务完成,施施然走了。
江灼不喜欢那些歌舞,她却很是喜欢,又是废了好大功夫让下面人排出来的,总归还是要看的。
待山欢走远了,江灼将筷子搁在一旁,把碗也往前面推了推。
想了想,还是乖乖地端了回来。
但汤太烫了,他三口喝不完,便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
“我发现了,你唯独听你姐的话。”
身后突然响起了楼烬低沉的嗓音,江灼一不小心烫到了舌头。
第34章 喝汤
江灼回过头去, 楼烬迈着长腿朝他走来,往对面一坐。
“你偷听到了多少?”江灼舌尖烫起了个小泡,说话时隐约能从齿间看到一抹嫩红。
“怎么能叫偷听, ”楼烬挑起眉,“刚好路过了, 刚好听到,我又不是故意的。”
江灼没理他, 嘟起嘴吹了吹汤面的油花,慢慢抿了一小口。
楼烬将手掌摊在桌子上,掌心放着一朵冰蓝的梨花,看质地像是用冰雕成的, 晶莹得好像天上的星辰。
“送你的生辰礼, 不用谢。”楼烬的瞳中同时倒映着梨花和端着碗的江灼,“用极西之地的万年寒冰雕的,想着你喜欢梨花来着。”
万年寒冰本就是不融不灭的,楼烬在上面施了一层法术, 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气,指尖触上去时只剩下温润的凉意。
“可惜我不会炼器,所以这东西只能看看,建议你到时候找班仪帮忙, 把这花炼成个什么能用的趁手法器。”亭中的石椅太小, 楼烬连腿都撑不开,两条长腿就这么肆意地架着,继而慵懒地抬起头来,看向万里星空。
“说实话, 若非我不是妖界中人,真想一辈子就住在这了。”
——景色美得有点过分了。
江灼默默将冰梨花收进袖中:“你我之间已经是可以互相赠礼的关系了吗?”
“那得你也送我个什么东西, 才能叫‘互相’。”
江灼嘴角撇了撇,不吭声。
楼烬往他那边扫了一眼,看得出江灼两片薄唇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但整体还是平的,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你什么时候去西乐宫?”江灼问他。
楼烬顿了顿:“明日吧。”
江灼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凤凰草只有一棵,要不我们剪刀石头布?”
“不用,”江灼蹙眉,“我附身在你身上就是了。”
“你为什么经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楼烬指了指他的眉间,“老皱,要长皱纹了。”
“因为你总是太不靠谱了,”江灼这么说着,眉间却下意识松开了,“还石头剪刀布……你是小孩吗?”
楼烬来劲了,撑桌起身,往江灼身旁的桌边一靠,抱胸道:“那你教教我什么叫靠谱。”
江灼没搭理他,重新端起碗,一口一口喝完了剩下的汤。
他喝汤的动作餍足而又优雅,修长的十指托着宽口碗沿,脊背不似平时那般笔直,微微地欠着一点。山欢没给他勺子,故而他每喝上一口,唇上便不可避免地沾上一抹水光,衬得唇色都较平时更红润一些。
两人之间距离不远,楼烬能听到他吞咽的声音,垂眸看过去,甚至能看到那截白皙的脖颈上,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的喉结。
碗底仅存一些热汤,香味慢慢传到了鼻端。
楼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江灼看了很久了,而江灼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又不知为何,什么都没说。
如水的月色下,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立,两厢沉默。
江灼低下头时发丝垂下去一点,又被他用指尖别在耳后,露出微红的耳廓来。
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楼烬的大腿,又飞快躲了回去,而楼烬则被这下触碰惊醒了,清了清嗓子,语气不自然道:“……好喝吗?”
江灼点头点了一半,将碗放下,看向楼烬,挑衅般地笑了一下。
“我才不教你。”他说——
楼烬要去西乐宫这件事自然是瞒着容嘉的,师徒二人自从从仙界逃出来之后少有见面的日子,容嘉倒是乐得逍遥。
妖界好,灵力很充沛,景色很美,而且妖们又很热情好客,他们虽然也讨厌仙,但看在容嘉和楼烬、楼烬和江灼、江灼和山欢的一系列复杂关系上,对容嘉很是友善。
次日一晨,楼烬等了半天都没等来江灼,猜他大概是已经附身在什么随身物品上了,又因为要脸,不想告诉楼烬,所以楼烬也不再等了,召来仙云向天而去。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很难再化身为仙娥了,因为江灼在他身上动的那些手脚的缘故,导致他浑身都覆着一层淡淡的魔气,在妖界的时候不怎么看得出来,一上神界就格外乍眼了。
故而楼烬只能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避开耳目,绕着路往西乐宫的湖边走。
一边走,他顺手捏了捏腰间的玉佩,又捏了捏玉佩下的穗子。
——没什么异常。
看来这两样东西应该不是江灼变的。
到了湖边,他本来还想故技重施变成鱼,但不知道化形之后江灼附身术会不会受到影响,于是只好作罢。
楼烬游到了湖底,切切实实地踩在湖底镜上,这才拿出凤凰草捏在手中,随后二指掐诀,催动灵力。
镜面便像泥潭一样深深陷了下去,楼烬的脚脖子已经没过去了,从这个角度看去好像没有脚一般。
不出几息,他便身在桃林之中。
身上的衣物都湿透了,哒哒地往下滴着水,楼烬随手施了个干衣术,继而慢慢地往桃林深处走去。
这么大的桃林,要想找一个人也并非易事。
不过,只走了一会,一阵悠扬的琴声传至耳畔。楼烬心念一动,循着琴声而去,不远处就是一个竹亭,亭下仿佛还坐着什么人,隔得太远,看不清样貌。但楼烬没来由觉得,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位清元天师了。
他在树下听了一会,这才悄声走近了些,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截桃枝,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响动则惊到了亭中人,琴声戛然而止。
清元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目好像没有焦点,好半天才落在楼烬身上:“你……”
楼烬三两步上前,毕恭毕敬地作了个礼,问道:“前辈可是清元天师?”
还不及清元回话,楼烬发现她身后的桌上摆着什么东西,上面已经覆满了落下的桃花,只露出几片斑驳的踪影。
——是那片金龙鳞。
应该是公上胥拿来给她的。
为什么?
楼烬心底有一万个问题,最后还是没有惶然问出口,只道:“晚辈是璧川宫上仙,姓楼,单名一个烬字,特意来拜见天师。”
“楼烬……”清元将这两个字在齿间重复了一遍,眼神渐渐清明,“你来找我的?”
“正是,”楼烬道,“晚辈有几个问题一直想不通,还望天师不吝赐教。”
清元没有立马开口,她放在琴弦上的手也缓缓收了回去,搁在膝上,整个人的坐姿是轻松的,但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因她面上戴着一层面纱,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楼烬看不清她的表情,还以为她不欢迎不速之客。
“如果天师愿意解惑,我很快就走,绝不过多打扰。”楼烬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诚恳一些。
“我好像认得你。”清元终于说话了,苍老的声音比琴声还要厚重,仿佛承载了千年的过往,数不清又道不明。
楼烬愣了一瞬:“您……认得我?”
清元盯着楼烬看了好一阵,又摇了摇头:“又好像不认识,人老了,眼花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引着楼烬往别处走,一边走还一边对他说:“我这里很久不来客人,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喝茶吗?”
楼烬不爱喝茶,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扫兴,“多谢天师,但其实……”不必费心的。
他这次来,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他会突然飞升,如炼又是谁,千百年前神魔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搞清楚这些,他才能知道江灼到底为什么要接近自己。
但清元没听到他这句话。
她将楼烬带到一处草屋里,让楼烬坐下,走到一旁给楼烬端上来了一杯叫不上名的茶,随后把斗笠连带着面纱都摘了下来,搁在身边。
楼烬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抿了一口,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传说中的天师。
如果抛开她天师的身份不谈,她其实也就像个普通老太太一样,虽然有点神神叨叨的,却很和蔼。
一般的修士不会老成她这个样子的,除非她是七八十的时候才筑基成功,那她一定是根骨极差的那一种,又怎么可能成为神界唯一的天师?
而且,清元看起来很怡然,并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样,被公上胥囚禁在这个地方。
“早闻您神龙见首不见尾,晚辈找了您很久,却没想到您就在神君的宫中。”
清元重复了一遍:“神君的宫中?”
见她面露疑惑,楼烬也觉得疑惑,还是道:“您这桃林位于湖底镜之下,而湖底镜就位于神君的西乐宫里,想来是这里清净,您才躲在这里偷闲的吧。”
“神君……?是谁?”
楼烬愣了。
清元竟然不认识公上胥?
“神君陛下名唤公上胥,您不认识吗?”楼烬放下茶盏,看向清元。
清元布满皱纹的眼睛睁大了些,道:“公上胥我认得,是个不错的孩子,他是神君啊?”
楼烬拿不准她是太老了,忘了,还是她真的压根就不知道现在的神界早就是公上胥当家做主了。
这一刻,楼烬突然怀疑,她会不会把自己想问的那些也全都忘了。
这位天师不仅老,记忆还很差。
为什么会这样呢?修道之人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该是耳清目明记忆过人的,可清元虽然周身气度依旧慈悲凛然,人却是糊涂得很。
楼烬下意识抚上腰间的玉佩,若有所思。
第35章 清元
清元的过往恐怕能追溯到上千年前了, 当时六界都处于混沌繁杂的境况,不像现在这般井然有序。
关于那时的故事,现在仍然在神界流传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但没有哪个人会不认识清元的名号。
也没有哪个人会想到,清元会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楼烬动了些恻隐之心, 又觉得自己好像还不够资格怜悯人家。
“听说您上天入地什么都知道。”他微微笑了一下,将茶盏放在手边。
“净是瞎说的, ”清元笑了,唇角堆出一片慈祥的皱褶,“哪有人什么都知道的。”
楼烬一笑置之,问道:“那您知道这天下有什么人会在没有经历过天劫的情况下登神的吗?”
清元笑道:“哪有这样的稀奇事。”又话锋一转, “除非——”
“除非?”
“除非这人本来就是神, ”清元一边说着,一边有节奏拍着椅臂,语气像是讲故事一般,甚至带着抑扬顿挫的音调, “因为什么缘故削了修为,重登神位而已,老天爷哪能再要一回他的命呢。”
本来就是神……
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是神, 不知什么原因不小心降为了仙?
楼烬像听天书一样, 摇头喃喃:“没道理的。”
他从降生于世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仙界,一直到今日,这段时间所有的记忆都历历在目,除非他上辈子是神?
但神又怎么会有下辈子呢?神们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活得长, 就算真的陨落了,也一定是神魂俱灭的那种, 绝无可能再入轮回!
“这种事应该有例外吧?”楼烬皱着眉,“实不相瞒,晚辈天生缺了两魄,前一段日子阴差阳错找回来了一魄,之后便得机缘登至神位,会不会是因为神魄的问题……”
出乎他意料的是,清元听到这话后骤然站了起来,一身老骨头像是要散架了一样,颤巍巍朝楼烬走了过来。
楼烬还没反应过来,她枯如干柴的手一把抓过楼烬的手腕,指尖就按在他的命脉上。
“你再说一遍?”清元表情严肃,方才的和蔼一扫而空。
楼烬怔愣道:“晚辈天生缺了两魄——”
清元打断他:“你再说一遍?!”
楼烬不明所以,不再说话了。
清元此时的神情有些骇人,原本老而泛黄的脸色此时煞白无比,嘴唇也在小幅度颤抖着,楼烬沉下心来,才听到原来她在说什么话。
——不该如此的。
什么不该?
但清元并不往下说了,她嘴唇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蓦地别过脸去,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楼烬低声道:“……天师?”
却见清元扶着墙一步一顿地走开了,过了片刻又折了回来,对他说:“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不属于这里,所以你绝不能再来神界了,听到没有?”
楼烬顿了一下:“我既然已是神了,为什么不能再来神界?”
清元摇着头,不停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楼烬脱口而出:“那就烦请天师解惑。”
清元却沉默了。
她犹豫了半晌,开口:“……你刚说你叫什么?”
“楼烬,烬是火字旁一个无尽的尽。”
“你会死的,楼烬,你会死的。”
“我不明白,”楼烬深深皱着眉,“为什么我会死?难不成是因为——”
是因为公上胥在追杀他吗?
不,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清元眼中的情绪分明就是恐惧,她真的很肯定楼烬会死。
可她明明连公上胥是神君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神机妙算到对楼烬被全神界通缉一事都清楚?
面对楼烬质疑的表情,清元明显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没能说得出口。
是不愿,还是不能?
楼烬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清元很可能早就认识他了——
从西乐宫出来后,楼烬心不在焉地坐在云端往回飘,下意识又抚上了腰间的玉佩。
下一秒,手中一空。
一道强光一闪而过,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江灼面红耳赤:“你摸我干什么?!”
“谁摸你了?”楼烬一愣,看向空空如也地腰间,恍然道,“刚才那块玉佩原来是你变的?”
江灼怒不可遏:“你要不要脸啊楼烬?!”
“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啊?”楼烬笑了,“你没跟我说,我又不知道你变成了玉佩。”
“你平时戴过玉佩吗?没有!今天腰间突然出现一个玉佩,你能不知道这是我变的吗?!”
看江灼气成这样,楼烬反倒有点想笑。
行,连他平时不爱戴玉佩都知道。
“讲点道理好不好,我衣衫一向换一套是一套,平时哪里注意得了那么多?”
江灼一把揪起楼烬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你再说你不知道?!”
楼烬于是顺着力道站了起来,看向江灼的角度也从仰视改成了俯视。
但他气势依旧是懒散的,就这么任由江灼拽着,“就算摸了,我跟你道歉就是了,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江灼:“你——”
“我道歉,你消消气。”楼烬表示投降,“但我们好好说,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你变的,不然我怎么敢作弄你,是吧?”
“那你——”
“真就是手感好,又在想事情,就顺手摸了两下。”楼烬已经学会抢答了,态度很诚恳。
江灼不知道信了没信,过了半晌,面上的怒意才消下去了些。
其实楼烬也没说谎,确实是觉得手感好。
触感温润,凉而不冰。
和之前在极西之地时捏到的一样。
不过楼烬没把这些告诉江灼,不然江灼真发起怒来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打又打不过,哄又哄不好,还挺麻烦。
楼烬无声叹了口气,却又觉得有趣:“你这么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江灼冷冷看过来:“再说把你嘴撕了。”
楼烬:“说起来也不能全怪我,要是你在清元天师那边就现形的话,我也不至于冒犯你。”
“你之前就摸过了。”
楼烬:“……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江灼干嘛躲着不见人。
“我跟她说的你应该都听到了。”楼烬道。
江灼好像这会才想起正事来,勉强缓和了一下发僵的脸色,对楼烬说:“必须要想个办法救她出来。”
楼烬侧着头,以平视的角度看向江灼:“你对我突然飞升一事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不好奇,也不关心。”江灼压根不看他。
“……行吧。”
今天江灼对楼烬的态度极其恶劣。
楼烬嘴角却疯狂上扬,这样的江灼让他觉得生动,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极其玄妙的可爱感。
“我破不了公上胥的湖底镜,而且我觉得它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清元而设的,”江灼脸撇到一边去,自然没有注意到楼烬的表情,“我们可以用凤凰草进去,但她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出来。”
“你和她应该是故人吧,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救她出来,”楼烬问,“她原来也这样吗?”
江灼没听懂:“什么?”
“她原来……也这么老吗?”
这一问或许有点失礼,但却准确表达了楼烬的意思。
江灼的表情上明明白白写着“怎么可能”四个字:“她是个很好的人,等你认识她,你就明白了。”
楼烬心道确实如此,不然谁闲的没事干,一见面就警告别人他会死。
江灼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了沉思,他是在考虑怎么把才能清元救出来。
他和楼烬都笃定清元绝非是自愿待在湖底镜之中的。在清元眼中,公上胥的形象好像还挺不错,看来公上胥在清元面前也装得很好。
就和他这么多年在神界装出来的一样。
江灼转了个身,背朝楼烬在云端边缘坐着,两条腿垂在半空中,随着仙云漂浮没骨头似的晃。
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公上胥硬碰硬。
也不能叫上山欢和班仪一起去冒这个险,毕竟那样的话势必会牵连起四界之间的战争和浩劫。
或许他也可以等,等到时机成熟,等到目的达成,等到如炼重新回到这世上的那一天。
江灼迟缓地转过头去,楼烬正仰躺假寐,阳光倾泻在他深邃的五官上,留下一道如刀刻般凌厉的明暗分界线。
这人从各种方面来看都是生了一副完美的躯壳,真的太适合做成炉鼎了。
江灼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一直在想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将这人的躯壳拿过来。
接近,拜师,为的就是那师徒灵契,日夜的形影不离给他提供了洗髓的必要条件。
到如今为止,虽然已经败露,但楼烬在他面前绝不可能有任何还手的余地,故而就算败露也没有什么大关系。
目前,好像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差最后一步棋了。
——到时候,如炼就回来了。
但他不知道现在心底这种未名的情绪叫什么,又是从何而起。
他只是觉得面前这副画面很美好。
然后这短暂的美好被打破了。
仙云骤然被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江灼在这边,楼烬在那边。
“醒醒!”忽闻晴空响雷,江灼瞳孔骤缩,“公上胥来了!”
第36章 裂缝
江灼现在有寒伤在身, 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楼烬本身就只是在假寐,听江灼这么一叫,当即撑云而起, 纵身飞到江灼身侧,垂首安慰:“没事, 不要怕。”
江灼:“?”
楼烬:“我很会逃跑。”
江灼:“……”
没听错吧,这人是在引以为傲吗?
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吗。
只有弱者才需要逃跑。
楼烬看懂他表情里的深意了, 玩味地抛去一个笑容。
——你和我半斤八两罢了。
被迫成为弱者的江灼没有话语权。
然而公上胥并非冲着他们来的,似乎只是路过而已,两人屏气凝息隐去行踪之后,雷声直直从耳畔划了过去, 不作一丝停留。
楼烬有点可惜:“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展示一下我的遁云术。”
江灼面无表情:“下次再展示。”
楼烬注意到他表情不对, 寒气似乎都凝结在了他的眉间,显得整张脸有点阴沉沉的,这份阴郁久久挥之不去。
楼烬对他说:“人都走了,别紧张了。”
江灼不明所以地看着楼烬。
他不是在紧张, 而是实实在在的冷到发抖。
起先他自己也以为只是对于即将发生的大战而下意识戒备,但那阵寒意愈演愈烈,连关节都开始微微发僵,他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楼烬面色一凛, 从他的袖口里翻出手腕来一看, 冰霜已经几乎覆到指尖了。
“公上胥给你吓得寒伤发作了?”他把江灼的手腕原样放回袖子里,像掖被子那样捏紧了袖口。
江灼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你在气人这方面一向造诣匪浅。”
“先找个地方疗伤吧,”楼烬难得没跟他呛声,“魔界安全吗?”
江灼之前回魔界光忙着斗擂了, 没来得及好好疗伤,或许正是因为这个, 才导致寒伤加重至此。
江灼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黑得发冷,慢慢闭上了,过了会,又睁了开来:“走吧。”
楼烬知道刚才他闭眼的须臾应该是和什么人在识海传音,便问:“滕阴?”
“嗯,让他清场子,”江灼看向楼烬,“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你那属下不太喜欢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楼烬轻轻笑了笑,“大概……可能看我是唯一例外,有些不服气吧。”
“什么唯一例外?”江灼没听懂。
楼烬欲言又止:“没啥。”
滕阴果然没怎么给楼烬好脸色,到了魔界之后,江灼径直闭关,滕阴便和楼烬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仙长可以走了。”滕阴对楼烬说。
“不急。”楼烬笑了起来,要往江灼闭关那处去的时候,被滕阴拦住了。
“他从不让人进去的。”
“哦,”楼烬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说起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滕阴满脸写着“别问,不想答”,但还是对楼烬客气地说:“请讲。”
“他以前受过什么伤吗?”楼烬向江灼那边抬了抬下颌。
滕阴的回答则堪称滴水不漏:“您和他是好友,这个问题自然应该是您亲自去问他,而不是问我。”
说这话时的滕阴让楼烬想起被遗忘许久的人头木来。当时他曾感叹,作为一个属下,人头木对冥君班仪的忠心可鉴日月,实在难能可贵,而与人头木相比,滕阴的忠诚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界之中也从不乏这一类堪称信徒的随从,易明也可以算为其中之一,只不过因为被崇拜的对象是道貌岸然的公上胥,楼烬就觉得这种忠心讽刺至极。
见楼烬没再说什么有的没的,滕阴也没招呼,转身默默走了。
楼烬随意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离江灼的距离不远,但因为江灼设了结界,他并感受不到江灼那边的任何波动。
这个时候,师徒灵契又派上用场了。
楼烬一边赞叹师徒灵契的妙用,一边信手画阵,阵起则金光乍现,楼烬闭上眼,掌心抵住了阵眼的方圆。
师徒灵契不仅可以用于定位,师父还能通达连接弟子的识海,而且这种识海连接是没有办法被任何结界阻挡的。
但师徒灵契毕竟不是万能之物,和搜魂决不一样,师徒灵契只能看到表层的识海和经脉,也不会对被窥探的人留下什么后遗症,大部分时间甚至可以做到不留痕迹的探知。
本来是用于师父检查弟子修行状况的师徒灵契在楼烬手下被化以妙用,楼烬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当时同意结契的决定真的非常明智。
楼烬将全部的灵力全部灌进阵中,一举冲进了江灼的识海。
这里是一片雾蒙蒙的混沌之境,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细线,看似无章却又有序地纠缠在一起,隐隐散发着霞色的光——这是江灼的经脉。
只不过,现如今这些经脉上无一不带着寒气。看得出来,江灼正在努力把这些寒气一一剔除,但效果甚微。
江灼只是在极西之地的寒水里泡了一阵,寒伤便已经伤到经脉了,这让楼烬有些费解。
按理来说,就算江灼天生畏寒也不至于如此,所以他才怀疑江灼以前会不会是受过什么极重的伤,以至于旧伤未愈,新伤再添。
他如走马观花般边走边看,经脉上没有发现什么大碍,那问题就不知道出在哪里了。
楼烬顺着经脉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这些黑红色的线。
这些看似无形的线实际上是有触感的,摸上去软如兔毫笔毛,又韧如蚕丝琴弦。
楼烬心道:不愧是六界数一数二的高手,连经脉的触感都如此极品。
楼烬没有摸过自己的经脉,但猜测一下,如果用琴弦做比,大概最多也是鹿筋、马尾一类的。
恰在此时,这些经脉突然开始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楼烬下意识收回了手,却见这些经脉时而聚拢,时而舒展,最后露出一团簇拥在经脉之下、极黑的东西来。
那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楼烬上前细察,这块石头跟被盘了很久的核桃手串一般,表面虽然是光润剔透,但改变不了它就是一块普通石头的事实。
楼烬一怔,设若他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江灼的本体。
也就是江灼现在的心脏。
等等……他没看错吧?
名号之响亮,甚至令六界都要抖三抖的魔君陛下,原形竟然就是这么一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江南北不论山脚还是河边都随处可见的石头?
江灼原本的主人是如炼,如炼又为什么会对这么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这么爱不释手?
楼烬心念一动,穿过经脉再走近了些,这才发现石头上密密麻麻竟全是裂痕!
就好像是它曾经碎为齑粉,又被强行粘贴起来一样,碎石之间的纹路惨不忍睹,却又彼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牢固得像没有破碎过一般,仿若这石头天生就长成这样似的。
楼烬懂了。
大概率就是这些裂缝搞的鬼,江灼的寒伤才久久不愈。
寒气从裂缝侵入心脏,如果真要剔除,就相当于把这些紧紧连在一起的碎石块扒拉开,一点一点洗干净,然后再把它们原样拼回去。
——谈何容易!
且不说这些石块能不能扒开,就算能,又能不能再拼回去,万一缺一块少一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成废人了。
到时候估计连楼烬姓楼还是姓烬都分不清,魔界直接立马易主。
如果新君没有江灼这么强,公上胥可能就率领神兵神将直接打过来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六界浩劫,死伤无数。
所以楼烬压根连碰都不敢碰这石头一下,后撤步远离,然后离开了江灼的识海。
才一睁开眼,一张硕大的脸映入眼帘。
“这位仙长就是君上带回来的客人吧?”这是一个女孩子,长得眉目清秀,笑眯眯的,说话的语气也很讨喜,“滕阴都跟我说了,让我来招待您!”
楼烬觉得她很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一样。
但他不确定,只问:“你是……”
“我叫傅云,仙长叫我小云就好了!”女孩很快答道,还跟楼烬又递了一个笑脸。
傅云……小云……
楼烬想起来了。
他在无上宫的那张画里见过这姑娘,当时她也说过自己的名字,也是叫小云!
“小云姑娘是魔君的什么人?”楼烬问她。
“也不算什么人,”小云羞赧地抿了抿唇,“和滕阴一样,我们都是十五夜的伙计,平时有工了就去十五夜帮工,没工的时候就看看君上这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楼烬对她笑了笑:“但你好像……不是魔吧?”
“我不是魔呀,”小云笑道,“我是鬼呀。”
连这个喜欢带个“呀”字的语气也一模一样。
小云见楼烬不说话,迟疑道:“仙长不会怕鬼吧?”
楼烬不怕鬼。
楼烬是见鬼了。
那张画里的人物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那滕阴会不会也在那张画里呢?
楼烬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张画里的村子不大,他又抱着变成小孩的江灼走了好多遍,里面的人几乎都见了一遍了,确实没有见过滕阴的面孔。
而且她说过,她是鬼。
“小云姑娘是怎么当上十五夜的伙计的?”楼烬漫不经心地问,唇边带着些笑,看起来很值得信赖。
“我呀,”小云下意识梳了梳散着的发尾,“我和君上以前认识的,他看我当鬼不好混,就算是接济我啦。”
楼烬淡淡地:“原来如此。”
他紧接着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第37章 烈火
对于这一问, 小云很骄傲地说:“不怕仙长说我攀关系,我和君上曾经也是乡里乡亲的呢!”
“那你们关系应该很近吧?”
小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其实也不怎么亲近,魔君和谁都不亲近。
“我之前是因为一场意外死的, 变成了鬼,被冥君收留了一阵子, 后来君上又把我召了过来,给了个管吃管住油水多的活。”
楼烬在心底笑了笑: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挺念旧情。
“君上是个好人呢,”小云道, “别看他一直冷着脸, 其实对我们很好,有什么好的也会想着我们所以我们都很感激他。”
“你们?还有哪位?”
“还有冥君呀,”小云说,“当时你们神仙对冥界那么痛下杀手, 多亏了有君上出手相助,冥界才不至于就此覆灭。”
身为神仙一员的楼烬觉得有点面上无光。
确实,神界做的那些就不能算人干的事。
但小云还挺拎得清的,对楼烬也没什么恶意。
她将手中的扫帚和拂尘往前一扔, 让它们自个打扫, 又对楼烬道:“我虽然也是鬼,但我是个爱憎分明的好鬼。”
“……多谢。”
“不用客气。”小云爽快地摆摆手。
楼烬顿了顿,道:“说起来,他和冥君到底什么关系?”
“我算算哦, ”小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才道, “冥君应该……算是君上的师祖母?”
这辈分还挺复杂的。
也就是说,班仪的丈夫武高曾是江灼师父的师父。
江灼的师父是如炼……
楼烬道:“那你听说过一个叫如炼的人吗?”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小云神色大变,慌里慌张地朝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旁人,这才收回目光,声音压得极低:“这名字可不兴提啊!”
“为何?”楼烬问。
小云的声音又低了点:“你知道魔君为什么讨厌神仙吗?”
楼烬略作思索:“莫非——”
小云点点头,郑重道:“如炼就是你们神仙害死的!”
楼烬心底一颤。
“可如炼不也是神吗?为什么会被神仙害死?”
楼烬看似对这个如炼一无所知,可话里话外又夹杂着不少玄机,小云狐疑道:“仙长知道得还挺多呢,别是故意来套我话的吧?”
“那怎么会,”楼烬笑道,“姑娘且看我的眼神。”
小云:“眼神?”
“‘值得信赖’,没看出来么?”
小云:“……嗯……”
虽然没看出来值不值得信赖——
“但您眼睛很漂亮,和我们君上的一样,像星星。”
楼烬又是一笑。
小云放松了一点,又许是知道说多错多,便对之前的话闭口不提了,一直紧张地看着楼烬,生怕他再问什么。
楼烬看她嘴唇动了动,大概是说了四个字。
——千万别问。
楼烬了然,但可惜了,善解人意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下一秒,开口:“——你们魔君如今可曾婚配?”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小云的意料了:“啊?”
楼烬:“就……他和那个如炼……”
根据所有人的态度来看,这个如炼和江灼之间的那些应该少说也是千年前的事了。
如果要说,因为什么原因一个人可以惦记另一个人这么久,那么答案估计只有两个——要么是痛彻心扉的恨,再要么,就是至死不渝的情。
一看他一脸不可言说的笑意,小云明白他想问什么了,一拍大腿:“人家可是师徒呀!”
“师徒怎么了,”楼烬慢吞吞道,“师徒也能有什么吧,这可太正常了。”
“这可是大逆不道呀!”
楼烬无所谓道:“你是没见过在凡界生了孩子,飞升后又立马再娶的,那才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还有这种事?”小云一脸稀奇。
楼烬心道:放眼神界,比比皆是。
小云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和楼烬掰扯了这么久,她终于想起自己干嘛来的了,这才又对楼烬嘘寒问暖一番,见楼烬也没什么需要她的地方,便识趣地告退了。
走之前,她又多看了楼烬两眼。
这位仙长和滕阴说的不太一样,在滕阴口中,楼烬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而且诡计多端,而且巧舌如簧,而且还不爱结账,活脱脱一个痞子。
但小云觉得这人对魔君还挺上心的。
对魔君上心的,就都是好人。
而且,她还觉得楼烬有点眼熟,或许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没来由对他颇有亲近。
楼烬也感觉这傅云姑娘不太认生。
他和恰好回眸的小云对上了视线,小云友好地笑了笑,随后没再回头,一直钻进了梨花林之中。
在她身后,梨花扑簌簌地落着,明明已经落到了地上,又因一场极不寻常的震动被震了起来。
震动愈发强烈,整个梨林霎时扬起了漫天的飞花。楼烬瞳孔猛然缩紧,便听龚宁的声音从头顶响了起来。
“原来你和魔头躲在这里,叫我一通好找!”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神兵,他们的到来很快惊动了魔界中人,所有人都手提法器亲临梨雨之下,个个面有冷色,随时准备开打。
但龚宁似乎压根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高踞云端,微微欠下了腰,像看蝼蚁一样看着楼烬。
“那魔头如今身在何处?”
楼烬还没说话,这些魔界中人先被龚宁这欠打的态度激得火起:“狗神仙!这里可是魔界,岂容你放肆?!”
龚宁却连眼神都没转一下,只一句:“不要急,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了。”
说着,他手中寒光一闪。
楼烬立马看清楚了他手中的东西,面色一凛。
——那是一把极新的弯月刃,通体隐隐泛着金光,光从品貌来看就知道威力不凡。
重要的是,这法器大概率由是他那枚龙鳞炼制而来的。
龙鳞出自他的身上,自然一眼就认得出来。
但龚宁显然不知道弯月刃的来头——他此时正高举弯月刃,只一道金光打出,方才那和他叫板的魔界中人便飞出去了百里,半空中划过一声凄厉的惨叫。
“嚯,”龚宁轻轻笑了笑,指尖抚上弯月刃,“还挺厉害的。”
楼烬双手负在身后,漫不经心地问:“公上胥给你的?”
“是又如何?”龚宁眼神陡转,“用来取你和那魔头的命,再适不过。”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楼烬朝他扬起下颌,似笑非笑道,“你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能打得过魔君赴烟?你连我都打不过,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
在场的人本被龚宁的架势唬住了,听楼烬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嗤笑道:“原来是装的大尾巴狼,别是得了个新法器,特地跟个哈巴狗似的跑来现眼的吧?”
这比喻挺形象,楼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龚宁脸上红白交加,也不与这些人多废话,提手就是几道光刃。
但这些光刃歪歪扭扭,杀伤力虽然大,但速度很慢,全被人躲了过去。
哄笑声顿时更大了:“你会不会用啊?叫声爹,我来教你呗?”
话音未落,伴随着光刃划破空气的微响,说这话的人瞬间被一斩为二,连脸上的表情都还没变。
尸体咣当落地,龚宁在彼端缓缓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刚才骂我的,还有谁?”
他似乎终于掌握了弯月刃的用法,指腹慢慢蹭过锋利的刀刃,留下一道血线。
这样的龚宁,除却一身神的灵力外,似乎与魔并无二致。
“以血养刃,感觉也会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楼烬道,“尊贵如你,定是不怕反噬了。”
“多谢关心,”龚宁的脸就倒映在沾满血光的刃面上,“这次我来是带了神君的旨意的,要我取你二人的项上人头,还特地嘱咐我,务必要——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四字,龚宁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落在楼烬耳中,重如千斤。
他思绪转得飞快。
为什么?
为什么公上胥明知道龚宁打不过江灼,甚至打不过自己,还要给龚宁这么一个他根本驾驭不了的法器,甚至诱导他一定要无所不用其极?
公上胥的目的很可能根本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那他很可能就是为了别的东西……
比如,那把骨扇。
楼烬猛然转头,却见天上劈下一道巨雷,正正地击在了梨木之上,火光一窜而起,像洪水一般飞速蔓延!
“起火了!”
“这可是魔君亲手种的梨花,快灭火!”
但这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公上胥的法力凝结而成的神火,所有靠近的人瞬间就被烧成了灰烬。
惨叫声此起彼伏,长空之下瞬间宛如人间炼狱!
弯月刃的寒光也在这熊熊烈火中像离弦之箭一般向楼烬袭来,龚宁放肆的笑声随之响起:“纳命来!”
楼烬正要躲,他身后的火隔断了他所有的退路,于是他只能生生挡下这一击,震得整个胸口连着腰椎都隐隐作痛。
待再次站稳,楼烬飞身就走,压根不恋战。
他明白了,公上胥是想借龚宁的手毁掉魔界的所有东西,故而特地降下神雷相助,以此确定那把骨扇的位置,继而杀人夺扇。
现在江灼的寒伤还没有痊愈,如果公上胥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那江灼必死无疑!
可龚宁又怎么会给楼烬逃跑的机会,他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一样死死缠着楼烬,逼着楼烬不得不与他交手。
“别跑了,”龚宁大笑道,“阎王叫你三更死!”
楼烬没理他,一边应付着来势汹汹的攻势,一边冲着天空怒吼:“滕阴!”
没有回音,楼烬心中一寒。
滕阴别是也被这火烧死了吧?!
“滕阴!!!”
滕阴终于出现,他身上满是烧伤的血斑,但好在还有命在,一簇火从他的发尾烧到了耳后,一张脸血肿到完全没眼看。
“带他走!!”楼烬冲他吼道。
滕阴立马明白了楼烬的意思,当即就朝。江灼闭关的地方而去。而龚宁也明白了,身形化为虚影就要追滕阴而去,却被楼烬一把扯住,往后一拽,像扔母鸡一样往旁边一摔。
火光之中,楼烬的上衣已经被完全烧化,精壮的肌肉轮廓曝露无疑。
“你不是要跟我打吗?”
楼烬垂眸抹去肩头的灰,慢慢抬起脸,好似从地狱深渊里爬上来、又浴火重生的恶鬼罗刹。
龚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你……”
“我跟你打。”
楼烬缓缓笑了,冲他勾了勾手。
第38章 堕入魔
橙红的火焰在楼烬身后跃动, 闻言,龚宁没有说什么,下意识捏紧了弯月刃。
他多次与楼烬交手, 每一次都能切实地感受到楼烬一直在变强。他不知道这一次楼烬会强到什么地步,但这次他很有底气。
——这把弯月刃可是公上胥亲手炼制的。
这一次, 他势必要楼烬死得彻彻底底。
整个魔界都烧起了熊熊大火,天边升起一团黑雾, 疾疾往不知名的地方而去。
楼烬知道那是江灼和滕阴。
他朝那边看了片刻,心道:往妖界去,山欢能护他们一时周全,而且那心口佛就在江灼身上, 任凭公上胥把魔界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那把骨扇。
却在此时, 楼烬心口一痛,钝钝的,好像在用一把生锈的破刀剁饺子馅一样。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古老的蛊,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出自公上胥的手笔。
但是, 公上胥究竟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四君齐聚那天公上胥压根都没露面,后来也没有再和楼烬打过照面,怎么可能有机会在楼烬身上动手脚?
经脉连带着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死。
楼烬本来就还有一缕神魂没有归位,如今在这蛊的作祟下, 才刚归位没多久的那一缕也不安分了, 甚至隐隐有了再次离体的倾向!
楼烬深深低着头,须得死死咬着牙关才能阻挡痛吟溢出口中。
公上胥早早在楼烬身上种下蛊,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早就算好了的!
剧痛之下,楼烬仿佛产生了幻觉。
他看到自己手中好似握着一块圆圆的石头, 和江灼那枚一模一样,唯一不同是这块完好无损, 全无裂痕。
他使劲闭了闭眼,可手中明明什么都没有。
远方传来不知道谁的呼喊,声音缥缈又清晰,当楼烬想要分辨那是在喊什么的时候,呼喊声却戛然而止。
楼烬大口喘着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身上的魔气本来和神力属于一个平衡状态的,神魂有所动荡,则魔气渐渐占了上风。
这样下去,他会完全堕魔的。
楼烬用全身的意志去竭力压制那喷薄欲出的魔气,可龚宁的声音却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甚至还带着一股子得意:
“如果你就此堕魔,我就更有杀你的理由了。”
这个时候,外界的所有刺激都会成为楼烬堕魔的理由,哪怕是一阵风,一滴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不能被打扰,而龚宁却偏偏不知死活地还要在楼烬的神经上挑拨。
楼烬的双眼隧然一抬——
于是易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浑身魔气冲天的楼烬双眼猩红,赤 | 裸着上半身,以血肉之躯向龚宁手中的弯月刃撞去,在肩膀被划开的一瞬间,空手将弯月刃夺了下来,
楼烬再一掼,将龚宁双手反剪,稍微一拧就卸了他的胳膊。
在龚宁怒目之下,楼烬用膝头抵着将那薄薄的刀刃掰成两半,魔气舔舐过他肩头的伤口,那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周遭的魔气浓郁到几乎凝结成墨,龚宁的面色已经涨得通红,连呼吸都十分艰难。
面对此情此景,易明只有一个想法:楼烬堕魔了。
他怔愣着,几乎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好半天才喃喃开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易明的声音很小,楼烬却听到了。他猛然回头,正巧对上易明呆滞的眼神:“你为何会来?”
“……”
楼烬明白了,“是公上胥要你来的。”
公上胥想要他在神界众叛亲离。
没有易明在神界的襄助,楼烬定会寸步难行,再加上他此时神魂不稳,到时候便再难和公上胥明里暗里进行抗衡。
楼烬还死死钳着龚宁,而龚宁则奋力睁大眼睛,以几乎嘶哑的声音朝易明大吼。
“易明!杀了他!!!”
龚宁连眼泪都冒出来了,比胳膊脱臼很痛的却是魔气对他的侵蚀——那种痛就像是蚂蚁在一点点啃咬血肉一样,刚开始感觉不到什么,但很快便再难以忍受。
“别叫。”楼烬垂眸,语气森寒。
说着,伸手卸了龚宁的下巴。
这样的楼烬令易明感到陌生。
他所认识的楼烬是个吊耳浪荡的上仙,不着四六,为人洒脱,而不是眼前这个满身杀意,魔气浓到几乎看不到表情的魔头!
“楼烬……他可是神,”易明滞涩地朝楼烬迈了一步,“你若杀他……便是……弑神!”
楼烬手中一顿,看向易明。
楼烬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这些魔气蒙住了他的视线,使他不得不用神识去感知一切,在他感受到易明颤抖的声线时,他讽刺一笑:“公上胥竟连你都利用。”
易明微微睁大了眼,不可置信:“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
楼烬想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可那股钻心的疼愈演愈烈,疼到整个身体都要裂开了一样。于是楼烬不再说话了,慢慢收紧了手,而龚宁则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
“啊啊啊啊!!”
——你放开我!!
蛊带来的剧痛依旧没有消失,楼烬忍着痛,说话很慢:“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就算我脾气再好,也盼着你能死一死了。”
龚宁惊怒交加,用眼神反复警告:楼烬,你这可是弑神!!
楼烬一笑:“你觉得我会怕吗,上神大人?”
“你在今日之前应该从来没想过你会是这种结局吧?”楼烬往后扯着龚宁的头发,让龚宁就着被反剪地姿势向后仰过来,好心地顺势把下巴给他接了回去,“恐怕你还很高兴公上胥给了你这么强的法器。”
“啊!!”龚宁痛到尖叫。
四目相对,楼烬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和玩味,对龚宁说:“忘了告诉你,这把弯月刃是用我的龙鳞炼制而来的,既然出自我身,又怎么可能取我性命。”
他语气平淡,神色间却满是令人恐怖的笑意。
周围火光滔天,灼热的温度能将一切烧化,然而龚宁却浑身直冒冷汗,连两腿都在不住发颤。
为什么这个楼烬会这么强……?
是因为堕魔,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强?
但是这不公平!
他明明就只是一个废物上仙,又何德何能位列神班,甚至连自己的命都被按在他的掌下!
而且……他还有真龙相!
到底凭什么!!
龚宁越想越嫉妒,越想越疯狂。
他五官彻底狰狞,嘴角淌出涎水,又因姿势被反剪无法转过身去,只能背着身嘶吼:“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他阴恻恻地笑着,“然后你就要受这九天之下最重的神罚,一直到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楼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江灼骤然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滕阴被烧到惨不忍睹的脸,江灼心底一惊:“你这一脸……是怎么搞的?”
他试着施法替滕阴治愈烧伤,但几乎没有什么作用,滕阴便道:“谢谢东家,但这是神火烧的,一时半会好不了,不用费力气了。”
“神火?”江灼眼神微动,收回了手,“我闭关的时候都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滕阴利落摇头,“一切发生得都很突然,来了一个上神,在您种的梨花林里放了一把神火,整个魔界都被烧了,然后那个楼烬让我带您先走。”
“上神?”江灼蹙眉,“上神的神火不会这么强的,应该是公上胥才对,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滕阴还是不知道:“不知道啊,属下也没见过公上胥。”
“大概率是他了。”江灼长长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前的心口佛,“其他人怎么样?”
滕阴表情瞬间凝重,迟缓地摇了摇头。
两人现在正在山欢这里。其实滕阴当时也大脑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要带江灼去哪里,却又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仿佛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指示,这才马不停蹄带江灼来了妖界。
“现在我们怎么办?”滕□□。
江灼不答反问:“楼烬有没有事?”
“不知道……”
说完这话,滕阴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压根没给什么有用信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感觉他挺能打的,应该……没事吧。”
江灼扭头就走。
他正要乘雾而去,但他这次闭关是被打断的,此时气血双虚,于是腿一软便差点跌在地上。
好在有人眼疾手快,把他扶了起来。
“还没过年呢,倒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那人声音稚嫩,还带着点颤音,“魔、魔魔魔君师弟。”
江灼:“……”
江灼面无表情地:“山欢呢?”
“妖君去忙她妹妹的事了,”容嘉还是不敢面对江灼,缩了缩脖子,小声回答,“这会儿不在妖界。”
“山荷又出了什么事?”江灼皱眉。
容嘉还以为江灼不高兴了,吓得小脸一白,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说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
妖界灵力充沛,这些日子容嘉一直赖在妖界修炼,修为大有精进,于是江灼将他打量了一番,道:“算上你一个。”
容嘉:“啊?”
江灼转头对滕阴说:“你们两个去给我把楼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容嘉顾不上怕了,连忙道:“我师父怎么了?”
“没怎么,”江灼抿着唇,“记得小心别被烧死了。”
面对江灼的命令,滕阴自然答应,但容嘉却犹豫了一阵,道:“我……应该还不够格吧?我感觉我可能会拖这位兄弟的后腿,要不这样,我就不去了,我——”
“我只要楼烬平安无事。”江灼打断了容嘉,深吸一口气,才堪堪压住心中的烦躁。
容嘉不说话了。
滕阴率先向外走去,回头对容嘉道:“跟上。”
他表情一向冷,再配合被烧伤的脸,容嘉根本不敢多看,只不情不愿地快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很快消失,原地只留江灼一人。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几乎蔓延到小臂的冰霜,又摸上了那枚心口佛。
师父,对不起。
他在心底默默说了五个字。
随后,江灼将灵力注入了心口佛,将里面的魔气足足引了一半出来。
至精至纯的魔气丝缕缠绕在手臂上,慢慢地融化着那里的冰霜,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隐隐可见其下的皮肤了。
还不够。
但又不能把魔气全部引出来,那样的话骨扇可能就会出事了。
江灼的瞳孔在颤。
怎么办?——
容嘉第一次来魔界,在神火肆虐下,整个魔界都已然面目全非。
他的师父就站在烈焰的最中心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
因为神火的关系,容嘉和滕阴没有办法贸然上前,于是只能原地冲他大吼:“师父!!能听得见吗?你还活着吗?!”
楼烬却充耳未闻,仍旧一动不动。
容嘉急吼吼地转头:“放火的那个上神呢?”
楼烬此时孤身独立,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滕阴四下一看,道:“大概是……被你师父打跑了?”
“我们怎么救他出来啊!”容嘉快急哭了,又冲楼烬那边喊,“师父坚持住!我们来救你!!”
但滕阴只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怕神火呢?”
“什么不怕啊!”容嘉道,“你没看他那么痛苦吗!”
确实痛苦……
滕阴向楼烬那边看去。
但这好像和神火没关系。
楼烬整个人好像是陷入了昏迷一样,就呆呆站在那里任凭火烤,也不说躲一躲。
他的痛苦仿佛来源于他的梦境。
“等这些树烧完了火就停了。”滕□□。
容嘉没好气道:“到时候我师父就被烧死了。”
滕阴:“那你说怎么办?”
容嘉也没办法。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怨怼——为什么江灼不肯自己来救楼烬。
明明楼烬和他师徒二人是因为江灼才被赶下神界的。
明明是因为江灼,他们才会承受这些无妄之灾的。
可江灼现在在哪里袖手旁观呢?
容嘉不知道滕阴和江灼的关系,但也大概知道他们应该是主仆,故而并不敢在滕阴面前说江灼的半点不是。
所以他只是含着泪,委委屈屈地试着灭火,结果火苗反窜过来把他指尖烧了,痛得他将指头含进口中,眼泪流得更凶了。
“师父啊——”他一边哭,一边嚎,“可怜我们苦命的师徒二人,成不了神就算了,被人瞧不起就算了,被追杀就算了,还要被活生生烧死啊——!!”
第39章 渡天劫
容嘉哭得滕阴脑袋疼, 便凶巴巴地吼道:“别哭了,人还没死呢!”
容嘉抽了一口气,差点没过去:“你咒我师父!”
“是你先说的, ”滕阴烦得要死,也不和他争, “灭火,把人带出来, 然后回去给东家交差,你听懂了没?”
滕阴为人脾气很不好,面对容嘉这种黏糊糊的性格却很是够用,容嘉立马不哭了, 鸡啄米一样点头。
但仅凭他们两个想要灭火却是天方夜谭了, 他们只能等这火自动烧完了,才能近楼烬的身。
比神火更可怖的,是楼烬身上越来越重的魔气。
楼烬似乎终于是承受不住痛苦了,轰然半跪于地, 一只胳膊撑在身前,掌下就是一团神火,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
“他要堕魔了!”滕阴立马反应过来,“这里即将降下天劫, 我们得速速离开!”
“堕魔?”容嘉跟没听懂似的, “谁?我师父?”
“对,你师父,”滕阴耐着性子,“你看他周围那层魔气, 他这次堕魔非同小可,我们得赶快走才行!”
说着滕阴就要走, 容嘉连忙叫住他,“不行!我师父可不能堕魔,他是神仙啊!”
滕阴想说神仙怎么了,神仙堕魔的又不是没有。可他很快看到远处光影一闪,江灼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此地,正快速向二人所在的地方走来。
又在距离十步远的地方停了,呆呆地望向火光里的楼烬。
滕阴叫了他一声,江灼竟然没听见。
江灼的眼中,烈火似血,魔气如墨。
最中心的那个男人赤丨裸着上身,带着地府的悚然阴森,又带着九天之上的神圣威严,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尊罗刹夜叉一般。
这一幕带着一种致命熟悉感,向江灼扑面而来。
他像是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滕阴出声叫了他三次,他才木讷地张开嘴,喃喃:“师父……”
这一声小得像蚊鸣一样,几乎立马就被木柴烧爆的声音所吞噬。
但楼烬却听到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双眼充斥着血一般的暗红,两个瞳孔都淹没其中。
“赴烟……?”
楼烬的声音没有变,依旧低沉好听,但这次却没有了那一贯的戏谑,反倒是多了一些难以接近的陌生感。
就像是一壶千百年的老酒,开了坛,明明是酒香扑鼻,却又往里扔了世间至苦的药材,原本不想喝酒的被那酒香勾引而来,想喝的又顾虑着其中的苦涩,怎么都不敢提杯。
江灼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喉头上下一滚。
他……叫他赴烟?
在此之前,楼烬何曾以这个名字称呼过他?
就连语气,都——
“东家,这人要堕魔了,”滕阴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四下一望,满面忧虑,“看这架势,只怕天劫来势汹涌,这里不一定受得住,到时候半个魔界都要被他毁了,怎么办?”
江灼的理智终于被拉了回来。
不,他不是如炼。
如炼早就死了。
“你……你先灭火。”江灼低着头,也不看滕阴,“我去想办法。”
滕阴好像知道江灼要做什么了,迟疑了一瞬,道:“东家,您可想好了,一旦出了什么岔子——”
“楼烬不能死,”江灼打断他,“他是被迫入魔的,他身体内的魔气还没有尽为他所用,此时降下天劫,他一点应对的手段都没有,到时候就只有灰飞烟灭一个下场。”
“可那是您辛辛苦苦这么久才……”滕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江灼眼神中那一抹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先带他走,”江灼移开视线,“你去找找魔界其他人,还能活的就救一下,救不了的……”
就算了。
滕阴点头应下,转身告离。
一旁,容嘉犹犹豫豫地走上来,问:“那我要做什么?”
江灼目送滕阴离开,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师父即将堕魔,以后他就不是你师父了。”
“我师父不会堕魔的!”容嘉瞪大了眼,一把抓住江灼的袖口,“你一定要救救他!”
江灼看着那只手,神情冰冷:“我救不了。”
容嘉还是不死心:“可他是因为你才会堕魔的,不是吗?”
江灼:“所以呢?”
“所以……你……你得救救他,”容嘉眉毛耷拉下来,哀求道,“你不能让他堕魔,他如果真的堕魔,就会成为九天之下第一个堕入魔道的神仙,他们不可能会放过他的!”
江灼听完,一脸“那也和我没关系”的表情,说了声:“哦。”
一息过后,又轻轻地说:“不是第一个。”
他不是第一个堕魔的神。
如炼才是。
然后,就被那人面兽心的公上胥逼上绝路,亲手残杀。
这句话没头没尾,等容嘉反应过来时,滕阴早都有了,江灼也已经不知去向。
只有楼烬还跪在原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同时受着神火和堕魔的两层煎熬。
容嘉呆滞的眼神逐渐找回焦点,他咬咬牙,转身乘云而去。
——他只能去求易明了。
易明是楼烬最好的朋友,虽然他们两个在此之前就已心生嫌隙,但易明绝不会见死不救!
然而,容嘉的算盘打空了。
神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容嘉好不容易才找到易明,上来就扑通一声跪在易明脚边。
易明本要赶他走,容嘉连忙将来龙去脉简化成三两句说了:“我师父要堕魔了,求您救救他!”
易明沉默了很久,才说:“他和那个魔头厮混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兄弟情义就一笔勾销了。”
易明的语气愤恨,容嘉缩了缩肩膀,压根不敢贸然接话,生怕哪句话就彻底激怒了易明。
易明越说怒意越盛,指着天边道:“现在龚宁人在西乐宫生死未卜,如果龚宁死了,他就是弑神!你懂吗!弑神!!”
容嘉六神无主,哭丧着脸道:“可……可那龚宁也想杀我师父,只不过我师父技高一筹,没让他得逞罢了!”
“你都说了,龚宁他娘的还没得逞!”易明咬牙切齿,“可你师父是已经动手了,而且龚宁也马上就要死了,这如何能同日而语!”
容嘉没法再辩驳了,他再忍不住,呜咽溢出喉间。
见他哭得实在可怜,易明勉强压住怒气,闭了闭眼:“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有的东西是当神的碰都不能碰的,但凡越界,就会成为众神之敌。”
“可您不一样,您是他的朋友啊……”
容嘉哭得无比凄惨,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抽抽噎噎地问:“上神……您也要当他的敌人吗?”
今日之前,容嘉本以为自己对楼烬的师徒情分清淡如水,但看到楼烬那个样子,他突然念起楼烬往日对他的好来。
“他是我师父……”容嘉的头几乎埋到了胸口,断断续续道,“我在人界的时候没有师父,虽然他也没有给我什么帮助……但正因为因为他收留我,我才能在仙界立住脚跟,虽然我……我依旧是个小仙……我和你们神不一样……我比不上你们……但他对我的照拂,我永远不会忘……”
“他自己过得也不好,但他从来没有缺过弟子的灵石……有了危险,他也会做好一个当师父该做的事……他护短,谁欺负我,不管打不打得过,他都得骂上人家两句……他也不知道江灼是魔头……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容嘉一边哭一边说,本来这番话就长,再加上他哭得凶,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易明沉默不语。
容嘉抬起红彤彤的兔子眼,扁了扁嘴,带着喑哑的哭腔道:“如果他堕魔的话,我就没有师父了,易明上神……”
好半天,易明都一动未动。
他心中在天人交战,一边是正道,一边是旧友。
一边是他奉为圭臬的信仰,而另一边,是无数次雪中送炭的手足。
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门外的仙侍门来去匆匆,脚步声清楚传进屋内。
易明终于抬起手,现出一个黄铜小钵,隔空递给容嘉。
这法器可以吸纳魔气,如果用它除尽楼烬身上的魔气,或许此次可以免于堕魔一难。
容嘉手捧小钵,感激涕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接连叩了九个响头。
“你以后……你们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易明的表情很沧桑,眼神悠悠转向了别处,“不管他成魔了没有,我和他都不可能再当兄弟了。”
容嘉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是易明能做的极限了。
他没有多留,带着小钵马不停蹄回了魔界。
火还没灭,到处都是惨叫声,楼烬已经被江灼带走了,容嘉找了好大一圈,才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找到二人。
此时江灼和楼烬背对背坐着,二人头顶漂浮着一团巨大的黑色物件,被魔气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
但容嘉看得出来,江灼并没有在帮助楼烬逃过堕魔,反倒像是在助他成魔一般。
容嘉哆哆嗦嗦地拿出小钵,按照易明教给他的方法,用指尖血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阵法。
随后,他将小钵放在阵眼处,在其中注入灵力,一股清澈的泉水便从钵中溢了出来。
成了!
容嘉大舒一口气。
泉水汩汩流淌,将所遇到的所有魔气都纳入水流,很快容嘉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就干净了。
他又往阵法里添了些灵力,越来越多的泉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这股泉水确实厉害,不仅把空气里弥漫的魔气清除干净了,甚至在自动往魔气最浓的地方,也就是楼烬所在地地方流淌而去。
清完了所过之处,泉水便凭空而上,直往楼烬头顶上空一尺之远的一团漆黑而去。
那里,正是江灼从心口佛里刚刚取出的骨扇。
骨扇似乎正在将自己扇体中存储的魔气往楼烬体内传送,半路上遇上了这一道水流,避之不及,被尽数吸了进去。
江灼本阖眸而坐,猛然睁开眼睛,视线很快锁定了容嘉身旁的小钵,登时周身一寒,仿佛血液都被凝结。
“你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人已到身前,一脚踢翻了小钵:“你要害死他吗?!”
“你们都不肯救他!”容嘉也被带着踢倒在地,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趴在地上冲江灼吼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师父堕魔!”
“蠢货!”江灼大怒。
小钵一翻,越来越多的水流蔓延而出,渐渐地竟如洪水一般向楼烬席卷而去,很快就将他半个身体都包裹在其中。
楼烬眉头深锁,双眼紧闭,似是十分痛苦,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
江灼满面怒容,震喝道:“把阵法收了!”
容嘉只以为江灼要拉着楼烬一起沉沦,说什么都不肯收阵法,死命地摇头:“不行,收了阵法,我师父就——”
江灼不再与他废话,一掌拍在了阵法的中心,力道之大,竟让地面都深深裂开了一道纹,而小钵也随之飞了出去,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
阵法一碎,那些泉水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可为时已晚,骨扇周围的魔气早已被泉水洗得差不多了,扇骨光秃秃露了出来,被魔气滋润下生出的光泽也顿时黯淡。
空气中突然寂静,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江灼惊恐地望过去,骨扇上冒出了一个裂纹。
“不——!!”
江灼几乎是飞奔过去,颤抖着摘下骨扇护在心口,翻来覆去地查看骨扇有没有事。
这一道裂纹只是一个开始,整个扇骨继而冒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纹,多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一般!
江灼胸口剧烈起伏,满面的骇然和悔恨几乎是藏都藏不住。
他只是想用骨扇来帮楼烬渡劫的!
他只是想……用骨扇来帮楼烬渡劫的……
一千年……
他足足花了一千年,日夜以最精纯的魔气滋养这把骨扇,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到能用了,却因为那缺心眼的废物,一千年的心血和努力竟就此白费!!
“都怪我……师父……都怪我……”江灼眼中酸涩难耐,视线也渐渐被泪水模糊。
他不该用这把骨扇来帮楼烬的。
炉鼎没了……再找一个就是了……
江灼口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三字,他疯狂摇头,眼泪也被甩了出去。
——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让楼烬死。
他一闭眼就能看到那痞子唇边的笑,当着万里皓月星空,送给他那朵冰梨花的模样。
江灼后悔了。
第40章 不杀恩
江灼霍然转头, 目光直直射向了瘫软在地的容嘉。
就是这人害的,若非是他愚蠢成这样,骨扇怎么可能会有损?!
他要杀了容嘉。
江灼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 现在这骨扇没法用了,他便把骨扇重新收到心口佛里, 继而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去,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看着容嘉。
山洞里昏暗不堪, 被神火烧焦的梨木火星卷尘而起,热浪扭曲了周遭的空气,亦扭曲了江灼原本冶丽俊美的五官。
容嘉被这一副可怖到至极的脸色吓破了胆,用屁股往后挪了一寸, 浑身抖如筛糠:“魔魔魔魔君陛下……我、我、我我只是想救我师父……”
正在同一时间, 紧闭双眼的楼烬突然睁开了双眸。
可江灼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刚哭过,一双眼甚至连鼻尖都是红的,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把这没命的容嘉弄死,好为如炼的骨扇祭天。
“我花了一千年……”江灼向容嘉缓步走去, 神情是阴鸷到极点的森冷,“整整一千年。”
容嘉咽了一口唾沫,一张脸煞白,连忙道, “……我可以赔你!!那把扇子, 我可以赔给你!!”
闻言,江灼鄙夷一笑:“赔?”
“那可是魔君魔骨,你——怎么赔?”
吓傻了的容嘉愣愣地看着江灼,此时俨然已经顾及不了师父会不会堕魔了:“魔骨……什么魔骨?”
江灼在容嘉面前蹲了下来。
“你们神仙亲手从我师父身上剔下的魔骨, 我养了整整一千年,”他说, “为了救你师父,我师父却再无重生的可能,你要拿什么赔我?”
容嘉张了张嘴,喉咙就像被泥巴糊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话啊,你怎么赔?”
江灼声音很轻,轻到第三个人都听不见。
“用命吗?”
容嘉瞬间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又冰冷的手攒住了。
不行!
他得说点什么!
他还不想死!
但他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哪怕一个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灼修长的五指扼上自己的喉咙。
喉间被灼烧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容嘉本能地抵抗,可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和江灼之间的差距。
如果江灼想杀他,他压根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求……求你……”容嘉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我真的不知道……”
江灼突然暴怒:“你不知道?!”
他猛然从地上站起,连带着也扯着容嘉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所以呢?我怎么办呢?我就活该是吗?我得原谅你是吗?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我师父就……”
眼泪从江灼眼眶中滚了出来,温热落在了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容嘉已经在翻白眼了。
江灼并不只是简单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最要命的是从他掌心里传出的法决,这让容嘉感觉自己的脖子要被烧断了,剧痛混合着要命的窒息感铺天卷地而来,容嘉只能拼命拍着江灼的手,祈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江灼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人都说魔君是此间之最的魔,不仅是修为,更是他那嗜血的性子。
相处下来,他本以为传言并不为真的。
原来是因为他此前还没有触到江灼的逆鳞,才会被他那一副模样所迷惑。
“求……你了……”
容嘉知道,自己死定了。
任何人面对死亡时都不可能坦然,容嘉又更是一贯怕死,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大脑空白,感觉自己立马就要死了,但那要命的灼痛又提醒他还没有到那一刻。
这阵灼痛没有持续很久,容嘉被横着扔了出去,在空中翻了整整两圈,随后重重撞在山壁上。
容嘉顾不得疼,扶着喉咙狂喘一口气,这口气灌进了已经血肉模糊的喉腔,激得他立马接连呕出几大口血来。
他慌忙看向江灼,只见江灼还站在原地,手紧紧握成了拳,力道之大使他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
“谢……谢谢魔……君……不杀……之恩……”每说一个字,容嘉就感觉有刀子在刮他的嗓子。
江灼原地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身形在昏暗的光影下缩成了小小一团。
好像在哭一样。
容嘉知道江灼大概在极力忍住不杀自己,所以压根不敢出半个声,生怕江灼回心转意,翻手就给他小命拿了。
一派寂静中,只能听到江灼极力抑制的呜咽,和容嘉急促又短暂的呼吸。
容嘉不敢直视江灼,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劫后余生了,眼神偷摸摸往那边瞟。
……这个时候是不是得说点什么?继续道谢吗?
还是干脆站起来就跑比较好?
不行,不敢说话,也腿软跑不动。
容嘉崩溃到快哭了。
就在这时,楼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了起来,刺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江灼。”
江灼肩头猛然一震,抬起头来:“楼烬?”
大概是因为外面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山洞里的火星也灭了,唯一的光源消失,整个山洞里一片漆黑。
“让容嘉走。”
因为看不到楼烬在哪,因为山洞里有回音,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样。
容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开口:“师父——”
“别喊,”楼烬的声音顿了顿,“为师还没死呢。”
“师父还没死,徒儿差点死了!”容嘉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救救我!”
楼烬:“……别哭了,头疼。”
楼烬的话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简短,哪怕是一句调笑。声音中也夹杂着极其容易被忽视的粗重呼吸。
江灼敏锐地意识到,楼烬大概率快要堕魔了,这会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天劫也即将降临。
江灼感觉楼烬似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你——”
楼烬对他道:“扇子给我。”
江灼没听清:“你说什么?”
楼烬却没再重复了。
几乎是在江灼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后颈一痛,心口佛被粗暴地拽了下来。
江灼惊道:“你做什么?”
楼烬道:“赔你。”
江灼一怔,过了几息才问:“你都……听到了?”
楼烬未置可否。
江灼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心虚,问他:“你听到了多少?”
楼烬沉默了会,笑了:“你猜。”
江灼不猜,这会儿根本不是打哑谜的时候。
现在连唯一能助楼烬渡劫的骨扇也用不成了,楼烬很有可能会丧命于此,而作为当事人的楼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先渡劫再说,”江灼道,“你不能死。”
话说完,却无人回应。
“楼烬?”
江灼伸手往面前的黑暗中一探,面前空空如也,本站在这里的楼烬此时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一惊,施法照亮整个山洞,只剩下他和倒地不起的容嘉两个,哪里还有楼烬的身影?——
江灼和容嘉说的那些,楼烬全都听到了。
魔骨,师父,重生,楼烬听得一字不落,虽然躯体上已经痛苦不堪,但他很快明白了江灼的所有意图。
江灼接近他是为了复活那个“师父”,他很可能是被江灼当成了一个炉鼎,江灼一直养着的骨扇其实是那个“师父”的魔骨,如今魔骨有损,江灼所有的打算全部落空。
对于这一切,楼烬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他早就猜到了。
只是,从江灼口中听他亲口说出来,总归还是有点……失落。
楼烬不耐地“啧”了一声。
——如果只是把他当炉鼎,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江灼显然也没意料到楼烬会堕魔,不然就按照他的性子,一定会提前准备好一个万全之策,以保作为炉鼎的楼烬不丧命于天劫之中。
更不至于事到如今才冒着巨大的风险用魔骨来助他渡劫。
痛楚密密麻麻遍布全身,楼烬体内的魔气已经猖狂到了鼎盛,叫嚣着要从他这一副神躯中破体而出,而外界的魔气也与之相呼应,每一次呼吸对于楼烬来说都是在受刑。
是时,一道金色的巨雷划破长空,直直劈中了楼烬的天灵,巨大的痛苦瞬间席卷了楼烬的每一条经脉,迫使他重重跪了下来。
劫来了。
楼烬粗喘着摊开手掌,那里躺着刚刚从江灼脖子上扯下来的心口佛,莲花纹路已经印在了他的掌心。
灵力注入,快散架的骨扇慢悠悠飘了出来。
楼烬飞身入云,骨扇也随他扶摇直上,一直到云端,才重新落在了楼烬的手中。
在摸到骨扇的一瞬间,第二道巨雷随之降下。
这一道雷劈穿了他整个人,一直劈到了地面,落点是一座巨大的山峰,雷声过后,山峰已成小丘。
楼烬尝着口中的血腥,眼神已经涣散,却一直死死盯着手中的骨扇。
世间不论神魔,天劫均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楼烬仙格属金,降下来的便是雷劫。
在渡劫的时候,自身所蕴出的灵力便是此间最纯的灵力,更是远远胜过江灼从十五夜提纯出来的。楼烬恰恰就是要用这个时候的魔气去替江灼修好这把扇子。
迷蒙中,楼烬在想,如果让易明知道,估计一定会骂一句愚蠢狂妄。
——此时的灵力应该全部用于对抗天劫的,楼烬这么做,压根就是没想活过天劫的表现!
两道雷劫尚且还不算什么,楼烬调整了一下呼吸,咬牙切齿道:“容嘉,看在这次为师替你还债的份上,以后若你再忤逆我,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千里之外的容嘉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一下哭得肿到不能通气的鼻子,看了看和他同样六神无主的江灼,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在心里祈祷:
——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师父平安渡劫。
这么想着,他又暼了一眼江灼,飞快收回目光,再次祈祷:
堕魔就堕魔吧,人活着就行。
——如果人真的有事,容嘉压根不怀疑江灼真的会立马把他直接杀了。
远方,雷声一直在响。
每响一次,江灼就会担忧地抬起头来,随后又会长舒一口气,继续垂下头去。
江灼每舒一口气,容嘉就知道他师父又渡了一道劫。
楼烬天劫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长,约摸一直持续了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每过一个时辰就会降下来一道雷。
而江灼和容嘉就一动不动坐了八十一天,一直到最后一道雷落下,眼瞅着没有动静了,江灼才猛然睁开微闭的双眼,化雾而去。
容嘉则紧随其后。
“师父他……他还活着吗?他渡完劫了吗?”这三个月来容嘉第一次主动对江灼开口,声音小得差点被吹散在风里。
江灼没说话。
容嘉也不问了,跟着江灼一路找,找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楼烬,容嘉呆傻地往四周看了一圈,艰难道:“是不是……灰飞烟灭了?”
江灼还是没说话。
容嘉还以为江灼算是默认了,自己师父真的死了,嘴巴一扁,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八十一天他们一直在山洞里待着,如今出来一看才知道这一场劫究竟有多么浩荡。
——真如滕阴所说,整个魔界几乎被毁了一半。
所有的山头都被夷为平地,地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裂痕和坑洼,没有被神火波及到的花草树木无一幸免,全部化为齑粉,被雷深深劈进了土壤之中。
天劫如此惨重,楼烬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这一场天劫惊动了所有的魔界中人,他们之前害怕被误伤,都躲着不敢出来,如今风头过去了,纷纷聚在天劫落下的最中心处,等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召来如此声势浩大的天劫。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不远处突然腾升起了一道黑雾。
人群沸腾了:“来了来了!!”
容嘉本还哭着,听到人们这么喊便也顺势看了过去,就看见从那团黑雾中缓缓走出一个人,身形高大,头顶上竖着两根漆黑的犄角。
“这不是那天斗擂的那个人吗!”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魔们惊呆了,“原来他竟是这般厉害角色?!”
容嘉则大喜过望:“师父!!”
魔们回过头来:“师父?”
容嘉骄傲地挺起胸脯:“那可是我师父!”
“你师父……也太牛逼了吧?”魔们感慨。
“可不咋的!”
魔们凑上来跟容嘉套近乎:“你师父到底什么来头啊?就从这天劫的规模来看,估计在我们魔界真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可不咋的!”
“也太厉害了吧!”
“可不咋的!”
“不是……你倒也别就说这一句啊,跟我们讲讲你师父啊。”
……
容嘉可太享受这一刻了,这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然得道的方法有点不寻常,但结果却是一样的爽。
堕魔怎么了!
堕魔也行!
只有江灼未出一声,仿佛周围的嘈杂都与他没有关系。
楼烬慢慢地走到江灼身边,拉过他的手,塞过去一个东西。
正是那枚心口佛。
—第二卷·皮里阳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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