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程澈突然问。
贺远川抬头看他,程澈被那道视线晃了下,低头拿勺往嘴里塞了颗馄饨,声音小了点:“看你像谈过不少呢。”
贺远川听完就笑了,扶着碗的手放下来搭在桌上,随着笑声颤动,说:“原来我是这样的面相?怎么,你介意啊?”
程澈说:“我介意个屁,你谈三十个也不关我的事。”
小马扎有些矮,程澈坐得腿有点难受,他胳膊肘撑住桌子,一条腿往桌子外伸长,松松垮垮地坐着,脚边放着猫包。
馄饨摊子生意很好,这会外面的几张桌子也陆续坐满了。
这种状态让程澈感到放松,不用刻意扮演谁讨好谁,爱谁谁。
“那你还问,”贺远川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也不介意。”
程澈看他一眼:“三十个不是我说的,是贴吧和超话里说的,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
无风不起浪,看你这个人就不像好鸟。
“是么,”贺远川问,直击问题的重点,“学霸每天写完作业,还顺带上网搜索下同桌的八卦是吧?果然是好学。”
“搜你的黑料。”程澈说,碗里还剩几颗吃不下了,他侧身拽几张纸巾,往贺远川面前扔了两张,自己拿剩下的擦嘴巴:
“搜不到我就自己编点。”
“那搜到了吗?”贺远川将面前的那两张纸拿在手里,也不擦手,轻轻搓着玩:“我可不是什么好学生。”
“一箩筐呢。”程澈瞎扯,凶着脸恐吓:“所以别老威胁我了,我真的会告老师。”
“哦。”贺远川点头,“怎么说,明天几点帮我补习?”
程澈咬牙:“我说我会告老师。”
贺远川说:“早上九点吧,架子桥东边有家奶茶店。”
程澈盯着他:“我起不来。”
“十点,”贺远川站起身,拎起程澈脚边的猫包,非常故意:“我也会告老师。”
程澈沉默地站起来去店里付了钱,付完出来时,贺远川抱着猫,正站在路边等他,像一棵挺拔的树。
“把猫还我。”程澈说。
贺远川递给他,问:“’暂时是‘是什么意思?”
程澈知道他说的是下午那会的微信消息。
“字面意思呗,”程澈接过猫说:“我家不方便养太久。”
贺远川哦了声,问:“那猫之后怎么办?”
两个人顺着路边往乌海巷方向去,程澈没回,只是看他一眼问:“你不回家?”
贺远川说:“我消消食。”
程澈把包往上颠了下,黑白花胆子小,街上人多它就非常老实,这几天因为开始吃猫粮,体重直线上涨,连脸都变圆了些。
“你消吧。”程澈懒得搭理他,“我要回家了。”
“家里有门禁啊?”贺远川的胳膊有点硬,偶尔碰到一起时,倒真像是碰到了一棵硬朗的松柏枝干。“比如几点没到家就不给进门的这种。”
“我家国庆假期早上十点不让出门。”
“今晚现加的门禁是吧,”贺远川说:“别挣扎了,明天奶茶店看不到你,国庆回去我就把你那些事儿都给抖出去。”
“你抖吧。”程澈破罐子破摔,“你又没证据,空口造谣,谁信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贺远川笑了声。
程澈脑袋里突然和炸雷似的,停住脚步,整个人抱着猫愣在原地。
他猛地回想起那天在巷子里,那道隐秘又一闪即逝的白光,当时他只当是路灯年久失修,现在想来,妈的。
这人在偷拍!他居然一直没想到!
“你拍我?”程澈咬着牙问,要不是周围人多,他一定要揪住这人的衣领砸到墙上去。
这几天完全被假象迷惑住了,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
“嗯。”贺远川说,“你长得挺好看的,程澈。”
“删了。”程澈气得太阳穴疼,千算万算没算到今年他命里犯贺远川,怎么偏偏就给这人撞上了。
还没等到回复,程澈感到后背突然被一股蛮力向前推了一把,他没防备,整个人往前栽,怀里猫包也斜着飞了出去。
混乱中程澈将飞出去的猫包拽着背带给拉了回来,黑白花受到惊吓在包里发了疯地乱撞,拽猫包这一举动导致程澈彻底失去平衡,抱着猫一头撞在绿化带外面的铁栏杆上。
脑袋刺痛加眼冒金星,这是程澈跌坐在地的第一感受,额头边上痒痒麻麻的,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滑到了颊边。
他伸手摸了下,低头看,满手血。
耳边突然传来许多惊呼,接着是骂声和桌椅板凳在地上摩擦倾倒的轰鸣,程澈皱着眼睛艰难抬起头。
贺远川不在身边了。
那一堆倒了的桌椅板凳中,有几个人正扭打在一起,程澈从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看清了,最中间那个人的身影无比熟悉。
正是贺远川。
他皱眉,撑着地想坐起来,一动只觉得头疼欲裂。
黑白花在包里挠纱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程澈用手轻敲敲猫包,轻声喊:“小猫,不怕。”
黑白花就真的安静了下来。
“怎么打起来了啊,快报警。”
“哎哟,这几个人喝多了,推人家小伙子干嘛哦,你看那边坐着的那个,头都撞烂了——”
“天,那一头的都是血吧,这可怎么办,看着年纪不大啊。”
程澈捂着头,嗓子又干又涩。他手心里破了皮,糊了一层水泥地上的细沙。
程澈抬眼朝那几个身影用力喊:“贺远川——”
这一嗓子拉扯到了额头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更多了,一股一股的,衬着太阳穴也疼,程澈猜估计是铁栏杆撞破了血管。
旁边的大姨拿了纸巾来:“我打了医院的电话,真是作孽!那边那个是你同学吗?几个人打一个学生,怎么好意思!别怕啊,一会警察就来了。”
程澈死死盯着扭打的几人中那道他熟悉的身影,他看着贺远川满脸冷漠与戾气,一拳一拳挥向那几个喝醉酒闹事的男人。
他终于见识到了贺远川打起架的样子。
发着狠的,咬着牙的,一拳一拳到肉,完全无所谓自己,哪怕胳膊挨了谁的一脚,也要吃着疼全部还回去,加利息地还,根本不怕死的。
完全像是个不要命的怪物。
和他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程澈想。
我是为了江河,是为了那个跟在屁股后面长大的小尾巴。
可你是为了谁呢?贺远川。
是为了我吗?
程澈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惶恐,甚至是恐惧,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空般要坠入深渊,他想要立刻逃走,要逃走,赶紧、立刻、马上,一秒都不要再待下去。
本来就是饭点,又正赶上假期,美食街的人流量较平时要大得多,这一会功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胆大的上去拉架。
混乱中,程澈的瞳孔突然急速瞪大,他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管头上仍在往外冒的血,跌跌撞撞地朝那边冲过去。
旁边的大姨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反应慢了一步,想拽住他,奈何程澈力气太大,没拽住,只好跟在后面喊:
“干嘛去啊孩子,欸——孩子!”
程澈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人的手。
拉架的混乱里,那个穿着汗衫的矮个男从背后的桌子上操起了一瓶啤酒。
偏偏贺远川这会背对着矮个,正被三个酒鬼中的胖子纠缠着,全然不知背后要发生的事。
矮个倒抓着酒瓶高举起来,因为醉酒手不大稳,但那瓶明晃晃的液体却是即将要朝着贺远川的头砸下去。
那只指甲泛黄的手握着酒瓶在空中晃了两下,是在瞄准,也像是在等待最终宣判。
围观的尖叫声更大了,程澈三步并两步往前跑,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额边的血顺着鬓角渗进眼睛里,腌得疼。
程澈闭上一只眼睛,奔跑中拾起脚边的板凳,咣地一声朝着矮个扔了过去。
啤酒瓶碎在半空中,黄色的液体与绿色的碎片四溅,打湿了贺远川的头发,碎片擦过脖颈,有些疼。
矮个男的手被板凳砸了个正着,炸开的碎片也划伤了他的手臂,捂着手腕跪在地上哀嚎。
拉架的人们借此时机一哄而上,将几个人拉开,贺远川被人拽着衣服向一侧拖拽的时候,回了头,看到了程澈。
直到那瓶啤酒碎掉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有人一直在喊他,周围人声闹哄哄的,他听不清。
拳是他先挥出去的。在看到程澈撞到绿化栏铁栏杆抬起的脸上通红一片后,在身后满是酒气的污秽脏话响起时。
眼前的程澈离他大概一米多远,满头满脸的血,顺着脖子流到肩颈上,像一条条蜿蜒的蛇。男孩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皱起来看他,手撑在腿上大口喘气。
贺远川偏过头看地上的板凳,板凳上一个红色的手印,他又看那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满是泡沫的黄色液体。
警车鸣笛声越来越近,红蓝光闪烁,好心的大姨给他递了瓶冰矿泉,按在肿起来的发青的嘴角。
整个世界好像在慢动作,贺远川木木地接过水,他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眼前只有红着眼睛和他对视着的程澈。
在流红色眼泪的程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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