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幺乐,管家也龇牙乐。
管家看着楚幺笑了会儿后,见人还乐,负手后背看好戏道,“小兄弟,你这接近三百斤的铜币怎么搬回去?”
楚幺这才回神,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啊。
隐形的土地公早已待命,只要楚幺把背篓起肩,他就能托着走。
楚幺想着,又乐了起来。
一个月前,他还没一个铜板呢。
楚幺搓了搓酸软的手指节道,“管家大人,劳烦您给我换成银子吧。”
管家霎时板着脸道,“你这是溜人耍猴把戏啊,刚开始非要铜板,抬出来后又换银子。”
楚幺抓了抓脸,赔笑道,“因为我没见过银子有些发憷,但是我现在知道管家大人是个好人了。而且,这么多铜板要数也得花一个人工,我数过了,不就是给管家大人节省了一个人工了吗?”
楚幺说的诚恳,耳朵还红着,一双眼睛扑闪闪的又藏着怯怯的期盼。
还说他是个好人,还喊管家大人,嘿,这倒是新鲜。
管家见这孩子和自己孙子差不多大,人老实又机灵,很难不心软。
管家大手一挥,“行吧。”
最后,管家给了楚幺三块十两的银锭,一块五两的小银锭,五吊铜钱。
楚幺欢欢喜喜的出了李府。
走路都是脚尖着地轻悄悄的,怕背篓里的五吊铜钱晃出声响。
他心里盘算着要买的东西,这样顺着街道店铺买下来,不用来回折腾走路了。毕竟背篓里还背着三十多斤铜钱,挺重的。
要买喜鹊的瓜子、老虎的糖葫芦、白骨的……给白骨买什么好呢。买个围裙好了,白骨围着腰前,油渍飞溅也不会烫了吧。还有要买换洗的被褥、蓑衣,瓜果菜苗等……
楚幺想着头都大了,要买的好多啊。但是又好开心啊。
楚幺决定先去菜街买瓜果菜苗。虽然绕路远了,但是总比先去近处的杂货铺子卖重的东西,再背着买小菜苗的好。
来到菜街时,楚幺意外的碰见了卖菜的惠婶。
惠婶摊子前面摆着的是一些山货,什么香椿、香菜、折耳根、大蒜苗还有些白菜和包菜。
惠婶刚卖出两斤白菜,从买主手里接过了五文钱。她行情老道,加上春旱确实地里没啥菜,不然寻常白菜都是三文两斤。
“咦,你,你这孩子。”惠婶看到楚幺,想打招呼,却不知道叫什么。
楚幺有些不好意思,又一次无比庆幸自己脸黑红不起来,“惠婶叫我小幺好了。”
惠婶打量了下楚幺,几天不见,这孩子好像变白了点。以前蜡黄凹陷的脸颊现在肉实匀称,就是下巴看着还是有些消瘦。眼睛倒是越发有神了,乍一看还是个又黑又灵动秀气的小少年了。
惠婶道,“你卖啥。”
楚幺笑,抿嘴道,“我买些瓜苗。”
惠婶道,“不用浪费那钱,我家地里都有。去我家匀一点就好了。”
楚幺一怔,呆呆没反应过来。
他知道村子里一到春天就会种下瓜苗种子。但总有村民家里的瓜苗种子出苗不好,或者一根不生。这种情况下,关系好的村民就会把自家多的瓜苗匀出来给邻里。
楚幺每次看见村民相互赠送,他心底都暖暖的。好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探别人的温暖,他身上也像是被阳光照到了。
楚幺重重点头。
露出细白的牙齿笑道,“好。”
惠婶瞧着这孩子,倒是开朗不少了。想必少了磨锉,又能自力更生,日子过的惬意舒坦。
她道,“你忙完了去镇口的柳树下等我。”
惠婶公爹赶来的牛车也是拴在那里的。
惠婶知道楚幺要去杂货铺子那边买东西,还叮嘱他货比三家,记得讲价。
楚幺应下了。
不过他是不喜欢讲价的。
一来是他买东西少,没讲价经验还脸皮薄。二来是他还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恨不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板蹲在柜台正常收钱就好。
楚幺想起上次在成衣铺子里买衣服的经历,就有些紧张。小二一直围着他热情介绍,要不是惠婶替她周旋,楚幺都不想买衣服直接出铺子算了。
楚幺这回换了家布庄买被褥。
望着高大的匾额拾阶而上干净的石阶,楚幺有些望而却步。
他犹犹豫豫的,最后望着左右大柱子上挂着“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他咬牙硬着头皮踩上了石阶。
“嘿,你这小伙子倒是有趣。”
一道略有耳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楚幺回头看去,只见李管家带着两个仆从走来。
楚幺知道自己这窘态被笑话了,脸色胀红又没他法,所幸回之笑笑。
李管家道,“看你卖东西时,那胆子大的又狂又倔,现在兜里揣钱了,反而像小偷似的鬼鬼祟祟。”
楚幺讪讪道,“我卖东西的时候只想卖出去,没想那么多。”
这话倒是对李管家胃口了。一门心思只想把活干好,心眼实诚又机灵的小伙子难找。
他道,“小子,要不跟我干,我看你还不错。”
楚幺忙摇头。
李管家道,“看你样子穷苦出身,想必也没钱娶媳妇,我可以做主把府里的丫鬟许配给你。”
“啊??”
这陌生的话头让楚幺一愣。
随即耳根子红了。
李管家笑,“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豆芽。”
楚幺愤愤道,“我就是矮嘛,可我十八了。我也有钱了。”他还有地,不久还有房子!
土地公摸着白胡子护短:你身后还有十万大山!
说到这里,李管家倒是对楚幺好奇了。他问道,“那些野味都是你猎的?”
花花草草笋子菌子都好说,勤快点又不是什么体力活。但是捉活的野味,凭这孩子别说野味了,进深山都要被狼叼走。
面对李管家探究的眼神,楚幺骄傲道,“是我家人捉的,我只是代卖。”
李管家没再多问,和楚幺一起进了布庄。
没片刻后,楚幺就抱着被褥出来了。一床春被重七斤夹心白棉,花了七百文,一床细棉麻褥单,两百文。
布庄的伙计见他和李管家走一起,还当他是李管家的远房亲戚,便宜了几文钱。李管家看破不说破,左右不过是个努力又讨喜的小少年。他也乐意结个善缘。
楚幺背着东西去镇口柳树下。这里拴着一排牲口桩,有三匹骡子两头牛都趴在地上,尾巴懒洋洋扫着四周的蚊虫。看牲口的大爷躺在竹椅上阖眼昏睡。
楚幺看着牲口堆里的屎尿,再看看旁若无人张口酣睡的大爷,心道大爷也是个有福气的。
他其实也能做到这样,不过现在他可以讲究了。
楚幺抱着干净的棉被离的远远的。
把背篓放在地上,坐在石阶上眯眼看了下日头,尚早还不到正午。等了两刻钟后,惠婶才挑着空的菜篮子过来了。
楚幺没想到惠婶会回来这么早,笑道,“今天看来生意不错。”
惠婶道,“还行,最后把一摊子打包贱卖给饭馆的伙夫了。”
惠婶看着楚幺买的东西,背篓上架着被褥、褥单。背篓里面塞着围裙、一大包约莫两斤的瓜子,底下好像还塞满了纸包的糖葫芦。
惠婶惊讶,欲言又止的看着楚幺。
最后怕人讨厌,到底没说规劝。
楚幺却开心的给惠婶分享,他道,“惠婶说财不露白,所以在菜市那边我没说我卖了啥。”
春光透过嫩柳像水波落在少年人眼底,漾漾璀璨,“二十几斤的野鹿,兰花,卖了四十两。”
惠婶倒吸一口气,四周瞧了眼,只扫见正午昏睡的大爷,而后压低声音道,“多少?”
楚幺伸了四个指头,“两。”
惠婶见他美滋滋的,复杂道,“你惠婶也是个肉身凡胎,心里也会泛酸的。”
楚幺两眼一愣,傻傻的。而后又笑道,“惠婶进山的话,我能让惠婶也找到的。”
惠婶嗔道,“你嘴巴倒是乖的。”
打猎何其容易,野味贵,但那都是冒着命赚的。
她男人就是猎户,农闲时住在山上,蛇虫鼠蚁多不说,时时刻刻还得提防野兽伤人。即使走大运,野兔子小山鸡中了捕猎夹子的埋伏,还没轮到人去捡,早就有猛兽抢先吃了。
惠婶想了想楚幺的野鹿价格,倒是卖的不错。
“你现在卖东西倒是熟手了。”
楚幺笑着把卖东西的过程说了下。
“那管家硬要给我塞价,清雨巷的兰花只卖五百文,他却以为是卖三两一株。”
惠婶一听,急忙道,“我可真只是卖五百文两株的,我没蒙骗你这孩子。”
楚幺怔住,而后笑道,“我信啊,就是不知道管家怎么这样认为。估计是芸娘那边自己给李老爷说高价买了兰花,搞了噱头把李老爷吸引过来。”
惠婶一想也明白了,神色缓和很多。她脑子一着急,倒是没转过来弯。
惠婶笑道,“你小子也是鸡贼的,我只带你去清雨巷子,你这回就知道去找李家那边了。”
楚幺搓搓手,得了夸奖,有些青涩的羞臊。
两人说了会儿,一个年轻妇人背着背篓过来了。
年轻妇人长得温和,不过眉眼是和惠婶如出一辙的干练精明。
惠婶给楚幺介绍,这是她大儿媳妇儿,也是她的亲外甥女。
“芝娘,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孩子。”惠婶指着楚幺道。
芝娘冲楚幺笑了笑,眼里有些亲切,她道,“这小兄弟脑子真灵光,酸菜用小竹筒装着两文钱卖,我就摆了一个时辰,有五个私塾的学生买了。”
第一次只是试试水,虽然只卖了十文,可一斤咸菜都没用到。要是直接卖咸菜,十斤咸菜运气好才卖十文。
所以芝娘对楚幺还是很热情的。
三人又坐了两刻钟,惠婶的公爹带着两个赶集的村民来了。
一个牛车坐了五人,牛车晃晃悠悠的就往回赶。
车上的两个村民也是下口村的,见楚幺生面孔又见惠婶和他熟悉,便问楚幺是哪个村的。
楚幺说自己是外地投奔亲戚家来的,目前就住在山上。
一听楚幺住山上,村民就来了兴趣。
一人问道,“山上啊,那现在山里菌子笋子都出来了吗?”
另一人抢白道,“你这人倒是奇怪,你没看惠婶家小儿媳妇儿背着竹篓上山,空着回来的吗?”
惠婶之前看着楚幺卖笋子,也叫小儿媳妇儿进山看看。她小儿媳妇儿说天干不会冒笋子。惠婶劝她看看,去了结果走空了。小儿媳妇儿回来没少背后埋怨惠婶。
村民可不相信惠婶会折磨自己小儿媳妇儿,故意耍人去山上走空。八成是那小儿媳妇儿精着呢,即使满背而归,也对旁人说没有,就是怕人也去抢。
后面村子里的人去山上找,确实很难找。一天下来只零星一点刚够吃一碗的。再深入老山林里,村民确是不敢的。
话头说到这里,惠婶想起楚家庄进山找野味的怪事。
她叮嘱楚幺道,“你在山里住还是要小心些,不知道是不是山里野兽过了一个冬天肚子饿,又加上天干山里也没吃的,山兽都凶猛邪性的很。”
“楚家庄的人前几天上山打猎,被猛兽追着撵,最后那人自己吓倒了,腿嗑在石头上,听说还窝在床上。”
楚幺没多想,点头应下。
回去的时候再叮嘱下喜鹊、老虎、阿黄,让他们注意下野兽别被伤了。
牛车赶到惠婶家时,已经下午了。
惠婶家是村里少有的青砖瓦房。房前屋后都是漂亮平整的良田,院子门口种了一颗柚子树,树下拴了一只大黑狗。
大黑狗起身犬吠,铁链子扯的哗啦作响,院子里传来跑近的嘻嘻闹闹孩子声。
大黑狗叫的凶,惠婶隔几米外就呵斥它。可楚幺一走近,大黑狗闻嗅了下气味,吓得趴在地上呜咽发抖。
惠婶还纳闷,这野性难驯的狼狗今天咋这么听话了。
惠婶把楚幺引进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正拿着锄头挖冬蒜。
婆婆后面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是惠婶的小侄女儿梨娘。她正蹲在地里一根根的理冬蒜。这冬蒜就是吃的蒜瓣,后面秋天的时候种下又能吃蒜苗了。
惠婶进门就喊了声婆母,然后介绍了楚幺。
楚幺看着精神矍铄的老人家笑着问好,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的说老人家精神头真足。
芝娘知道小年轻脸皮薄,把人带去堂屋里,招待他喝口水。
他出来时,惠婶好像被她婆母压着说什么话,一见他来就没说了。那老人家看他的目光淡淡的,没什么热情。
楚幺没放在心上,他被惠婶领着去菜园子,挖了好些瓜果苗子。
惠婶家的菜园子就后屋檐处。在家附近粪水浇得足,土很肥。
菜苗都长得壮硕胖嘟嘟的,根系发达还带着泥土。楚幺吃不了多少,一种菜就匀了五根。什么茄子、黄瓜、南瓜、辣椒等等农家小菜的苗子都给楚幺匀了些。
小菜苗用芭蕉叶包裹着,看着鲜嫩生气的很。
惠婶还留楚幺吃晚饭,但楚幺说着急回家,回去晚了亲戚会担心。
惠婶想楚幺不是单独搬出来住了吗,怎么还亲戚担心。估计就是客套话,她见楚幺真不想留便不强留了。
楚幺走的时候还和院子里的婆婆打招呼,那婆婆很不待见他似的,淡淡的嗯了声。
楚幺摸摸头,只傻傻笑着回应。
他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那婆婆就训惠婶了。
“你倒是大方,一声不吭就把菜秧子给了陌生人。”
“你不知道今年干旱菜秧子难生啊,这么点菜秧子是梨娘带着孩子们日夜浇水才生出来的。”
“我怕天干菜秧子种下难活,到时候自己家不够用,你二婶儿昨个来问我有没有多的菜秧子,我都说没有,你转眼就给了旁人。”
婆婆金氏自打楚幺一进院子得知他来意后,就憋着一肚子火,此时楚幺一走,霹雳吧啦就一顿呵斥。
惠婶忍了。
“这孩子他家人没教吗?天干的时候菜苗子是有钱都买不到,怎么好意思跟着找来。你是客气一下他都听不出来吗?看着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怎么脑袋空的很。”
惠婶忍不了了。
她道,“那孩子无父无母从外乡投奔到亲戚家,又被亲戚家虐待,前些日子才自立门户。婆婆说他看着十五六岁,其实他是十八岁,硬生生被磋磨成这样了。他一个小子刚开始讨生活多不容易。”
金氏被说的愣愣的,瞬间哑火了。
她也是吃过苦的,小时候父母早亡,她和弟弟被养在大伯家。
往事一言难尽,金氏知道半大小子出来独立门户多艰难。
所以,即使她现在家里还不错,她还是放不下地里的活。她这个媳妇儿是个好的,就是太好了,对谁都大方,不知人心险恶缺心眼子。
一个抠门只进不出,一个大方热心,婆媳矛盾基本上也是这种习性导致。
金氏道,“那算了,给了就给了。你二婶儿那边你别漏口风了。”
金氏怒气平息后,躲在灶房的芝娘才敢出来。
芝娘笑笑道,“奶奶,那孩子对咱们家也有恩,他脑子是个灵活的,今天孙媳妇儿按照他说的法子去私塾门口卖咸菜,赚了十文。”
金氏听了,皱着眉头回想那瘦瘦细细的孩子长啥样,可惜没正眼瞧,此时倒是有些后悔。
能自立自强的苦孩子总是让人心软的。
金氏现在倒是不心疼菜苗子了。
她准备继续挖冬蒜,从院子外跑进的三个孩子兴奋道,“给奶奶吃/给太奶奶吃。”
金氏看着梨娘手里红通通的糖葫芦,“谁给的?”
梨娘脸色泛红,有些害羞道,“是刚刚那个人。”
惠婶也是惊讶,心里肉疼,开口道,“五文钱一串呢,三串就是……”
她还没说完,金氏就一脸懊悔道,“这孩子礼节怪多的,这多浪费钱,老大家的,你快追去把钱给人家。人家赚钱也不容易。”
金氏说着,还瞪了眼小孙女,“眼皮子这么浅,谁给的都吃,家里是少你一口饭吃吗。”
惠婶自是不会去追,她见小侄女要哭了,开口对金氏道,“小幺那孩子最是淳朴善良的,他是真心实意想给孩子们吃,就不要扫兴了。”
金氏听着默了半天,把梨娘支走后,偷偷问惠婶,“那孩子说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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