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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正如卢裕民所言, 天底下,没有一桩阴谋不会留下痕迹,裴观岳被抓, 府中被搜查,找出不少当初他在丰州时和卢裕民沈阙往来的信件, 他留下这些信件, 想必也是存着有朝一日若被兔死狗烹, 也好拿这些证据威胁卢裕民, 没想到, 反倒成了他的催


    命符。


    眼见大势已去, 裴观岳也痛快招供,而就像卢裕民说的那般, 在当初的定计过程中,他从头到尾,都没和隆兴帝接触过,他认为卢裕民就能代表隆兴帝,所以对隆兴帝默许此事深信不疑,当得知卢裕民所言时, 他惊愕万分,喃喃道:“所以我是被卢裕民骗了?”


    薛万辙冷眼旁观:“无论是不是被卢裕民所骗, 你都利欲熏心, 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恶事!”


    裴观岳闻言,反而哈哈一笑:“利欲熏心?什么叫利, 什么叫欲?我想得到权势和富贵叫利和欲,你薛万辙想得到声望和美名, 这难道不是利和欲?说到底,只是你不认为那是利欲, 你认为那是正义,哼!正义?把自己对利欲的渴求粉饰粉饰,就变成了正义!但是这天底下,谁规定追求权势富贵就是错误,追求流芳百世就是正义?”


    薛万辙被他的振振有词都惊呆了,他叹为观止:“如你这般把恶行说成理所当然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见,追求权势富贵不是错误,但为了权势富贵,陷害自己最好的朋友,将五万将士送给胡虏屠杀,这就是错!你若仍要纠缠这为何是错,那我告诉你,人之所以为能成为人,畜牲之所以是畜牲,原因就是人知善恶,而畜牲只知弱肉强食,所以人能成为人,畜牲只能成为人的盘中餐,你甘愿做畜牲,那是你的事,而我相信,这天下绝大多数官吏百姓,还是会选择做一个人。”


    裴观岳只是嗤之以鼻:“你在这里和我大谈做不做人,那是因为你出身名门,没有经历过四处碰壁的痛苦,我裴观岳,也曾是个如那些天威军一般的热血少年,是谁让我的血变冷了?是大周!是大周让我变成了你口中利欲熏心的畜牲,我成为这副模样,是谁错了?反正,不是我。”


    薛万辙见他执迷不悟,他只是摇头:“究竟是谁错了,百姓会告诉你,青史会告诉你,而你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也无人会在乎。”


    等待裴观岳的,只有死亡的结局,以及永生的唾弃。


    随着裴观岳等人陆续招供,一份份供状,也都送入蓬莱殿中,太后召来隆兴帝,将裴观岳的供状、裴观岳亲信的供状,全部拿给他看,隆兴帝越看,越面如死灰,太后淡淡问道:“圣人,你怎么看?”


    隆兴帝咬牙:“裴观岳这些人,居然胆敢做出这种事,该杀!”


    太后端详着他神情,隆兴帝神情满是错愕,的确看不出半点心虚,太后默了片刻,终于问道:“卢裕民临死前,说一切事情都是他所为,连行玺都是他盗的,是真的么?”


    隆兴帝不可置信地抬眸:“阿娘,你为何这般问,难道你认为,卢裕民是为了包庇朕,才一人揽下所有罪责吗?”


    他眼角泛红:“阿娘,你不相信朕!”


    太后手指捏着沈阙的供状,白麻纸的边缘被她捏的皱成一团:“吾也想信你!吾也不愿有一个出卖自己将士和百姓的儿子!可是,卢裕民和你的关系,非比寻常,吾不得不怀疑!”


    “朕与卢裕民的关系,为何会非比寻常?”隆兴帝含泪道:“朕为何会那般信任卢裕民?阿娘,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吗?”


    “朕三岁就没了阿耶,他的模样,朕已经不记得了,而你,朕的阿娘,自阿耶驾崩后,你就忙着发号你的施令,忙着推行你的新政,你只关心你的权柄,你有关心过你的儿子么?是卢裕民,他无微不至地关心朕,竭尽全力地教导朕,朕信任他,有何稀奇?”


    太后指节已捏的泛白:“吾不想与你探讨孰是孰非,吾只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天威军一案?”


    “没有!”隆兴帝斩钉截铁答道:“朕没有!”


    他甚至激动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朕若参与了,就让朕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眼见他发如此毒誓,太后渐渐也平静下来:“你真的没有参与?”


    “没有!”隆兴帝又强调了一遍:“朕就算再想亲政,也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天底下,有哪一个帝王,会将自己的国土和百姓,拱手让给胡人?就算他拱手让了,他如何能确定,突厥灭了天威军、夺得关内道六州后就会罢手?而不是会言而无信,大军直取长安?倘若裴观岳和突厥再暗中勾结,不在宁朔抵抗,这皇帝,就只能做一个亡国之君了!阿娘,如果是你,你会下这么大的赌注吗?”


    隆兴帝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可太后只是沉默不语,隆兴帝见状,愈加心酸:“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下这么大赌注的。阿娘之所以怀疑朕,难道仅仅是因为朕和卢裕民的关系吗?裴观岳被定罪还需要证据,难道朕被定罪就不需要了吗?”


    隆兴帝悲愤交加,他跪下道:“如果阿娘想让朕从此做一个傀儡皇帝,说一声便是,不需要将这种罪过叩在朕头上,这对于朕,是莫大的侮辱!”


    太后还是沉默,但红了的眼眶,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挣扎,她终于开口,缓缓道:“毕竟,你是此事最大的得利者,吾不怀疑,其他人也会怀疑。”


    隆兴帝挺直脊背,惨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观岳他们想利用天威军一案攫取权势,这就变成了朕的过错了,如果朕有过错,那错在失察,错在误信,可谈及失察,谈及误信,三公九卿、王侯将相,全都失察,全都误信,凭什么朕就必须明察秋毫?况且这六年,有哪一位大臣,上过奏疏说天威军是冤枉的吗?一个都没有,既然这样,为何如今,就变成朕一人之错了?”


    他声声质问,太后无言以对,隆兴帝灰心道:“若阿娘还是不信朕,那就杀了朕吧!但朕临死之前,还是要告知阿娘,朕没做过!”


    他说罢,就不再分辩,而是静静等着太后的宣判,但太后却忽长叹一声,说到:“菩萨保,你起来。”


    隆兴帝震惊抬头,太后又道:“你是阿娘的儿子,阿娘又如何舍得杀你?阿娘也不愿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那既对不起大周,也对不起你自己,既然你说你没做过,阿娘就信你没做过。”


    隆兴帝闻言,哽咽不已,泪水顺着脸庞不断滑落,太后起身,亲自将他扶起,为他拭去眼泪:“别哭了,怎么还跟孩童时一样,一有事就哭?阿娘早和你说过,你是圣人,你不应该哭。”


    隆兴帝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他点了点头,小声道:“他们都骗我,我以后,只信阿娘。”


    太后望着他脸庞,点了点头,她说道:“阿娘乏了,你先回神龙殿吧,不要再哭了,免得被人笑话你不像个圣人。”


    隆兴帝颔首,他转身离去,太后望着他背影良久,半晌,才喊道:“望舒,你出来吧。”


    崔珣沉默从山水夹缬屏风后走出,太后道:“圣人的话,你都听到了?”


    崔珣垂首道:“是,都听到了。”


    “那你疑虑,应该消了吧?”


    这个问题,崔珣并没有马上答“是”,而是默然不语,太后叹道:“圣人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如果真是他做的,他怎么确定突厥一定会遵守承诺?难道他不怕变成亡国之君吗?望舒,圣人自幼,胆子就很小,吾相信,他不敢这么做的。”


    崔珣垂眸,片刻后,才道:“太后相信自己的儿子,臣,无话可说。”


    太后瞥了他一眼,道:“莫说气话,吾问你,你有证据,证明圣人有参与么?”


    崔珣抿唇,说了声:“没有。”


    卢裕民已死,裴观岳和沈阙又在定计过


    程中和隆兴帝从未接触过,他没有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那你又凭什么怀疑他呢?凭直觉?难道你崔珣的直觉,就一定是对的么?”


    崔珣怔了下,略显茫然,太后又道:“若连一个君主,都参与出卖自己的国家,那这个国家的百姓,以后还怎么信任朝廷?这件事,到此为止。吾保证,天威军会得到昭雪,裴观岳等人会得到惩罚,结局,会让所有人满意的。”


    崔珣闻言,敛起神色,他拱手道:“臣替天威军,谢太后。”


    得到太后的承诺,崔珣虽心中仍有疑虑,但天威军众将能得到昭雪,这还是让他松快不已,积压了六年的郁气也散去了些,连去书肆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自那日在书肆告别李楹后,便抱着必死的决心上朝递交金祢供状,但幸好,他在朝上说服了清流一派,让天威军一案终于得以重审,之后,为防事情生变,他一直歇在察事厅,由刘九等人十二个时辰向他禀报审案进展,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迫不及待就想告诉李楹这个好消息。


    他推开书肆木门时,李楹正在房内托着腮,看着崔珣临走前下的那盘棋局出神,听到声音,她蓦然抬头,然后立刻欢欢喜喜地起身,奔了过来,投入他的怀中,她环抱着他,仰起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第132章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崔珣都一一说给了李楹听,包括隆兴帝和太后的对话,他都转述给了李楹。


    李楹先是眉头蹙起:“阿弟他真是糊涂, 就算卢裕民是他的老师,但他是大周的皇帝, 卢裕民又害死了那么多大周的将士和百姓, 他怎么能这般徇私呢?”


    说罢, 她叹道:“但还好, 最后他醒悟了过来, 卢裕民和裴观岳他们, 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天威军, 也终于沉冤昭雪了。”


    她双手去抚崔珣的脸庞,从他的眉骨,抚到鼻梁,相比她在阿史那迦记忆中见到的六年前的崔珣,如今的他,清瘦多了, 她心中一酸,他这六年的日子, 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如今凶手总算被绳之以法了,她问崔珣:“十七郎,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崔珣默了默, 道:“不想再当察事厅少卿了。”


    当初为了能得到权力追寻真相,才甘愿做这个察事厅少卿, 如今心愿已了,他再也不想当鹰犬走狗了,李楹毫不意外地颔首:“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向阿娘辞官?”


    面对这个问题,崔珣却有些迟疑了,李楹问:“你还有什么事没放下吗?”


    崔珣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恍惚,李楹道:“你是不是还在怀疑阿弟?”


    她真得很聪明,总能猜到他心中想法,崔珣抿唇,鸦羽一般的墨睫垂下,他喃喃道:“对不住,他是你的阿弟,我本不应该怀疑他……”


    李楹摇了摇头:“你有这个怀疑,是正常的,毕竟天威军覆灭,才让阿弟得到了亲政的机会,可是,阿弟辩解的话,也有些道理,他没理由为了亲政,去冒着成为亡国之君的风险,这代价,太大了,而且,你不也没有证据证明阿弟参与了吗?”


    崔珣茫然,他任察事厅少卿三年间,只查到了卢裕民、沈阙、裴观岳等人和天威军一案脱不了关系,的确没有查到隆兴帝参与的证据,李楹道:“假若你仍然怀疑,你就先暂时不要辞官,再观察一二,等确定阿弟和此事没有关联了,你再辞官。”


    崔珣望着李楹澄澈双眸,他心中一阵暖流涌了上来,他点头道:“嗯。”


    天威军的案子,推进的很快,未过一月,就审理完毕,首恶裴观岳和沈阙,被判剐刑,其余从犯,都判处斩刑,行刑的那一日,阿蛮和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抱着各自家人的牌位,于刑台下观看,就如同天威军亲眼见到害自己的人得到报应,只是,尽管如此,死去的人,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隆兴帝也下了罪己诏,自责自己失察之过,误信了奸臣,害了良将,以及六州百姓,诏书中,他下令归还抄没的天威军家产,允许他们下葬,并厚加抚恤,又命各级官府妥善照顾他们家人,诏书的最后,写道:“贼臣误国,罪在朕躬,朕实不君,甚愧矣,唯有省前非,用正人,举贤才,开言路,保疆土,以赎朕罪。望今后天下灾祸,尽移朕身,勿伤百姓安宁。”


    这份罪己诏,还是有周一朝以来,第一份罪己诏,大周以忠孝立国,忠君孝悌的思想已经刻入每个人的骨子里,突见君父下罪己诏,天下莫不惊愕,时人这般形容天下人的反应:“群臣垂泪”、“百姓涕零”、“士卒皆泣”,四方人心,尽归大明宫。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计青阳通知了郭勤威的家人,让其将头颅从西明寺取出下葬,取出当日,朝廷特派京兆尹薛万辙陪同郭勤威之子郭旭,一同入寺,隆兴帝自觉有罪,不愿踏入西明寺,而是率百官于寺外守候,长安百姓也围观者众,皆对隆兴帝的贤明和郭勤威的气节感叹不已,郭旭从佛殿抱着木匣出来的时候,眼含热泪,他自落雁岭一事后,就因其父之罪,被流放至磧西,磧西是比岭南还要偏远的地方,延袤千里,寸草不生,二十来岁的人,被摧残的如同年过四旬一般,若非崔珣派人远赴磧西暗中照料,只怕他早已命丧当地了。


    薛万辙自得知郭勤威头颅被做成酒器后,就流泪不止,他叹道:“圣人已赐皇陵余地,许郭帅陪葬帝陵的殊荣,令九品以上官员都去送葬,也算是对郭帅的告慰了。”


    郭旭却迟疑了下,他虽有个虎父,但自身本事甚是平庸,他不喜武艺,读书也屡试不中,郭勤威铁面无私,不愿向太后祈求官爵,所以他一直是个布衣之身,在老家务农奉养祖母和母亲,郭勤威做安西都护府副都护的时候,他没有得到半点好处,郭勤威兵败自刎后,他却被连累流放,饶是如此,他仍然对这个父亲没有半点怨言,反而极为尊敬,他道:“我父能陪葬帝陵,实属皇恩浩荡,只是,薛兆尹,能否帮我向圣人谏言,让圣人收回这个命令?”


    薛万辙怔了一怔:“为何?”


    “父亲最想葬的地方,应该是落雁岭。”郭旭道:“那里有他视若亲子的五万天威军,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没有亲人了,只能葬在落雁岭,父亲定然不想离弃他任何一个士卒。”


    薛万辙闻言,不由道:“可是,陪葬帝陵,是文臣将相,自古以来,莫大的殊荣啊,且大周规定,父祖陪葬,子孙欲来从葬者,亦宜听允,你父亲陪葬帝陵后,你,还有你的儿子,都可以陪葬帝陵,这是你,还有你整个家族的荣耀,你真的不想要吗?”


    郭旭摇了摇头:“一个将军,是不会放弃他的士兵的。父亲是最好的将军,我是他的儿子,我怎么可以为了贪图殊荣,就不顾他的心愿呢?我死之后,葬在家乡也是葬,葬在帝陵也是葬,我不在乎,我只希望父亲的心愿,能够达成。”


    “但,落雁岭还在突厥铁蹄之下,你没有办法将你父亲葬入落雁岭。”


    “大周兵强马壮,又铲除了奸佞,我相信,总有一日,落雁岭会回到大周手中的,我会将父亲头颅先葬在家乡,待王师北定之时,再迁葬到落雁岭,与父亲尸身合葬在一起。”


    薛万辙感慨万千,他心中着实佩服这个忠厚正直的年轻人,他道:“这件事,我会向圣人谏言的,相信圣人会乐于成全。”


    “多谢薛兆尹。”


    薛万辙顿了顿,又道:“听闻贤侄尚未婚配,之前定过亲的人家,也在贤侄被流放后悔了婚,如若贤侄不弃,我有一女,年方十八,可说予贤侄。”


    郭旭闻言,愣了愣,但他立刻婉言谢绝:“多谢薛兆尹看重,但我已有


    心上人了。”


    “哦?是谁?”


    “是一个很普通的平民女子,没有她,我已经死在了磧西,她不嫌弃我愚笨,也不嫌弃我犯人的身份,反而一直细心照顾我,我这次蒙恩回到长安,将她也带了回来,待禀明母亲后,就正式娶她过门了。”


    薛万辙颔首,他长长叹了口气:“贤侄,不愧是郭勤威的子孙啊!”


    即使平庸,也能做到穷不言富,贱不趋贵,这样的人,才配做忠肝义胆的郭勤威之子。


    郭旭和薛万辙抱着木匣出来的时候,隆兴帝自明黄帝辇走出,接过木匣,垂泪低泣:“郭帅,是朕误信了小人,损失了良将,让你尸骸被突厥人如此侮辱,是朕对不住你啊!”


    群臣和百姓都跪于地上,涕泪交流,一方面,是为被奸臣所害头颅被制成酒器的郭勤威,一方面,是为下诏罪已懊悔难当的君父。


    只不过,崔珣却没有出现在群臣队伍中,他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之上,静静看着西明寺外的盛大场面。


    计青阳和李楹站于他身侧,计青阳看了眼崔珣身上裹着的玄黑鹤氅,八月的天,居然裹着这么厚的鹤氅,想必身子骨已经羸弱到病体难支的地步了,他又看了眼山坡下君民和睦的场景,说道:“若非崔少卿前去岭南押送沈阙,沈阙早死在半路了,郭帅也没办法平反,论功劳,崔少卿应该占第一,你理应在这种鲜花盛开的场合,接受百姓的赞誉的。”


    崔珣不以为意,他道:“计大侠九死一生将郭帅头颅护送到长安,不也连个名字都不留么?”


    计青阳呵呵一笑:“我是什么身份?百骑司的罪人,我自然不能留下名字。”


    李楹道:“你是不能留,他是不想去。”


    “为何?”


    李楹望着山坡下抱着木匣流着泪的隆兴帝,叹道:“他总怀疑,我阿弟和天威军一案有关联。”


    计青阳愣了一愣:“那应该不会吧。”


    李楹忙道:“你也觉得不会?”


    计青阳沉吟了下,道:“我是按照常理推断的,怎么可能有皇帝会愿意割让自己的土地,放弃自己的臣民啊?他就不怕下了黄泉,没脸面见列祖列宗么?而且圣人看起来不像个昏聩的君主,依我看,他就是当时年纪小,被卢裕民等人蒙蔽了,毕竟当时天下人,都被卢裕民蒙蔽了,你总不能要求一个久居深宫的帝王,能在事情发生后,马上就判断出天威军是冤枉的吧?这不现实。”


    计青阳的话,颇有几分道理,隆兴帝久居深宫,从未去过民间,几乎所有消息都是从卢裕民口中得知的,而且他当时才十七岁,不可能火眼金睛到洞烛其奸,崔珣听到走南闯北的计青阳都这般说,心中也动摇了下,难道自己的怀疑,是错误的么?


    计青阳拍了拍他肩膀:“别心思太重,如今事情解决了,你应该珍惜眼前人,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怀疑上面。”


    崔珣看了眼李楹,也觉得有几分羞惭,他所剩年月,不知几何,李楹已经等他够久了,他不应该再让她继续等下去。


    理智和情感都告诉他,他应该答应计青阳,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怀疑上面,但他仍然迟疑了片刻,才违心道:“我会的。”


    计青阳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是哈哈笑道:“想通了就好了,我送消息给郭旭的时候,看到跟他一起回来的女子,不像个普通民间女子,倒是像暗探的模样,不会是你派过去的吧?”


    崔珣承认道:“是我,我派她去照料郭旭,没想到她与郭旭生了情,我已经告诉她,不需要再回察事厅了,日后和郭旭好好过日子便是。”


    “你给人家找娘子,怎么忘了自己的娘子呢?”


    李楹听到“娘子”二字,顿时羞红了脸,崔珣望着她满布红霞的脸庞,心中微动,莞尔笑了笑:“不会忘的。”


    第133章


    除了郭旭想让父亲葬在落雁岭, 阿蛮也是这般想的,盛氏族人前倨后恭,六年前欺负她一个没了阿兄的孤女, 任她沦落风尘都不闻不问,六年后, 却又变了一副嘴脸, 称赞阿兄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 夸奖她是为兄申冤的奇女子, 还说阿兄能葬在盛氏祖坟, 对于盛氏一族来说, 简直是蓬荜生辉。


    就好像半年前,不愿给阿兄抬棺的, 不是他们一样。


    厚颜无耻的模样,让阿蛮直犯恶心。


    阿蛮相信,阿兄定然也不愿葬在此处,日日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他宁愿回到落雁岭,和他的兄弟永远在一起。


    不过, 落雁岭尚在突厥之手,阿蛮只能将盛云廷暂时下葬, 待收复丰州后再行迁坟。


    下葬那日, 崔珣也来了,这次阿蛮没有驱赶他, 而是客客气气的,邀请他为阿兄斟上一杯祭酒, 崔珣将祭酒洒在墓碑前,然后便望着新垒起的黄土出神, 阿蛮也默然无语,良久,才问出了在她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那日沈阙说,圣人也参与了此事,是真是假?”


    崔珣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盛云廷的墓碑,恍惚间,仿佛看见了盛云廷身中数刀,仍然在奋力拼杀的惨烈场景,他抿了抿唇,垂眸道:“卢裕民供认,是他假借圣人之名勾结沈阙,盗用了圣人行玺,圣人对此并不知情。”


    “原来是这样。”阿蛮喃喃道:“那你呢?你有查到什么吗?有查到圣人和此案有关吗?”


    “没有。”


    阿蛮松了一口气:“那就是说,圣人的确不知情,沈阙也是被卢裕民骗了。”


    这个答案,显然让她如释重负,她说道:“我当时听沈阙供认的时候,就觉得不敢相信,以前在教坊,姐妹们都说,圣人是一个至仁至善的帝王,连宫人犯错都不忍心惩罚,这样心软的君父,又怎么会冷酷无情,放弃他的子民呢?他之所以不想替我们翻案,恐怕也是割舍不下师生之情,还有和沈阙的兄弟之情吧,但他一想通,就愿意替我们做主了,所以,他还是一个好皇帝的。”


    崔珣没有接话,他只是看着盛云廷的墓碑,说道:“你,还有何十三他们,大家如今,应该都得偿所愿了吧?”


    “嗯。”阿蛮点头道:“作恶的人得到了惩罚,死去的人得到了昭雪,活着的人得到了妥善照顾,大家对于这个结果,都十分满意,对于圣人和太后,也很感激涕零,何十三还说,他以后要和他阿兄一样从军,继续为国家效力。”


    崔珣微微颔首,他又问道:“那你以后,还回教坊吗?”


    “不回了。”阿蛮道:“朝廷给了一大笔抚恤,我不需要再去教坊讨生活了,我想在长安城,做点小买卖,好好地过日子。”


    “若遇到个如意郎君,也可和他谈婚论嫁,幸福如意地度过一生。”


    阿蛮闻言,侧头去看崔珣,他侧脸眉目清冷,疏离淡漠,但她笞伤好了后,本应以妾告夫的罪名,徒两年,是他上疏,替她求情,太后和圣人这才法外开恩,不仅判她和沈阙和离,还免了她的两年徒刑。


    他让她找个如意郎君,阿蛮却笑了一笑,不轻不重怼了他一句:“你管的也太宽了,还真把自己当我阿兄了。”


    崔珣闻言,怔了怔,片刻后,也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阿蛮转过头,看着盛云廷的墓碑:“反正,不管我以后嫁不嫁人,我都会过得很好。”


    她道:“你呢?你以后,也能过得很好吧?”


    崔珣只是顿了顿,含糊道:“也许吧。”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蛮蹲下,用树枝拨了拨还在燃烧的纸钱,然后起身,看着纸钱一点点焚烧殆尽,说道:“就跟这纸钱一样,烧完了,就烧完了,也变不回没烧时的模样,但只要人活着,还是能买下更多的纸钱,来祭奠挂念之人。”


    在纸钱升起的最后一丝青烟中,阿蛮说道:“望舒阿兄,我要走了,我要和几个教坊姐妹去看看铺子,找点营生,往事再怎么放不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也希望你能向前看。”


    崔珣黑长睫毛垂下,他盯着地上随风飘起的细小灰烬,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阿蛮走后,崔珣又在盛云廷墓前呆了一阵,才去寻李楹,李楹正坐在两人第一次来此处的鱼塘边上,她听到脚步声时,先是回头,然后便看到了崔珣腰间蹀躞带


    上挂着的鎏金香球,当日,他对自己说,以后这个鎏金香球,他不会离身的,他也的确说到做到了,真的再未取下过。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承诺,都会仔仔细细地珍藏在心中,只要他能做到,他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李楹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意,她也很庆幸,她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人。


    李楹手上拿着一朵金黄色的桂花,崔珣还未走近,就闻到桂花独属的馥郁香气,李楹站了起来,嫣然一笑,将桂花递给他:“我方才闲着无趣,去四周走了走,结果发现一片丹桂林,要不要去看看?”


    崔珣接过桂花,眼眸之中盛满温柔笑意,他将桂花插在李楹鬓边,花如落日熔金,人如无暇美玉,他凝视着李楹秀美脸庞,颔首道:“好,我们去看看。”


    丹桂,枝繁叶茂,花朵细小如米粒,好似点点碎金一般,映缀在浓绿碧色之中,李楹伸手,接过一朵飘落的桂花:“所以,阿蛮他们,都对天威军一案的处置十分满意。”


    “嗯。”崔珣缓缓道:“他们得到了家人的昭雪,得到了百姓的尊重,得到了抚恤的钱财,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这个处置结果,很是满意。”


    “除了天威军家眷很满意,还有阿娘,阿娘终于可以顺利推行新政了,而阿弟,他虽然失去了权力,但也清除了身边的奸臣,一封罪己诏,更让天下民心归附,相信此次教训,能让他余生痛定思痛,不再轻信奸佞。等阿娘百年之后,到时阿弟也历练成熟了,这大周的权力,阿娘还是会还给他的。”


    她俯身坐于丹桂树下:“天威军一案,阿娘没有要借机铲除异己的意思,只是诛杀了首恶和从犯,卢党那些人,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就连卢淮,都在好好的做他的大理寺少卿,继续实现他的抱负,我想这个结局,应该让所有人都很满意。”


    崔珣也俯身坐在李楹身侧,他捡起地上一朵桂花,攥于手中,然后抬眸,望着远处的如黛青山,说道:“嗯,这天下每一个人,对这个结局,都很满意。”


    “那你呢?你满意么?”


    崔珣未答,他脑海中,一下浮现计青阳那句“如今事情解决了,你应该珍惜眼前人,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怀疑上面”,一下浮现阿蛮那句“往事再怎么放不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也希望你能向前看”,他慢慢攥紧手中桂花,桂花花汁溢出,将他掌心染成橙黄一片,崔珣垂首说道:“他们都很满意,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或许这个结局,对于所有人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李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靠在他肩上,她拉过他的手,细细抚摸着干净修长的指节,然后顺着指节往上,抚摸上他手腕那深可见骨的伤疤,崔珣很明显不自然的僵了下,他想抽出自己的手腕,但却被李楹抓住,李楹摩梭着伤疤凹下去的钉痕,说道:“阿弟一心想修复和阿娘的关系,加上因为郭帅头颅被制成酒器一事,民间对突厥的憎恶达到了极点,阿史那兀朵也被阿弟赶到了长春观,做了女道士,她这辈子,只能终老道观了,虽然这个惩罚对她来说,轻了点,但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十七郎,你困在往事的执念中,够久了,你是时候,放开你的执念了。”


    崔珣眼神之中,带了些许恍惚,所有人都在劝他放下执念,忘记过去,向前看,是啊,此次不比之前,之前他执于一念,是因为他确定裴观岳以及卢裕民等人参与了天威军一案,可这次不一样,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隆兴帝有参与,他只是从这三年来对隆兴帝的观察来怀疑此事,而就像太后所言,难道他的怀疑,就一定是对的么?


    假若他任由他的怀疑这样发展下去,少不得要查到隆兴帝头上,而擅查皇帝,那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大周开国以来,还没有这样胆大包天的臣子,若他怀疑是错的,他自是万劫不复,就怕隆兴帝会迁怒阿蛮和何十三等人,而阿蛮还在憧憬着开间铺子,何十三在憧憬着去从军,他怎么能因为自己无谓的怀疑,就将他们都推上绝路?


    明明现在的结局,所有人都很满意了,他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崔珣垂下眼眸。


    所以,为了天威军家眷,为了李楹,为了他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应该放弃执念了?


    第134章


    一轮明月, 冉冉升上了夜空。


    李楹对崔珣说:“十七郎,你把眼睛闭起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崔珣依言, 闭上了眼睛,他感觉李楹拉过他的手, 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睁开眼, 只见掌心静静放着一个宝相花纹圆饼。


    崔珣微微诧异, 李楹道:“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崔珣愣了下, 李楹笑道:“是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崔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 居然是中秋佳节。


    崔珣向来对除夕、上元、中秋这些象征团圆的节日没什么概念,没有离家的时候,他和继母兄弟关系不好,这种日子,他们不想看到他,他也不想看到他们, 索性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也省得招人嫌。


    十四岁离家, 除了在天威军的那三年, 之后,他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每当这个时候,崔府外的欢声笑语, 和崔府内的寂寥萧索,总能形成鲜明对比, 这些,崔珣早已习惯。


    但今年,有一个人,陪他过了上元节,陪他过了寒食节,如今,又陪他过了中秋节。


    他终于不再孤单。


    李楹手上也拿了个宝相纹圆饼,她咬了一口,道:“唔,是枣泥馅的。”


    李楹嗜甜,所以枣泥馅的圆饼让她很是满足,崔珣虽不好甜食,但见到李楹满足模样,他不由嘴角弯起,自己也咬了一口,李楹问道:“好吃吗?”


    崔珣点头:“好吃。”


    两人吃着圆饼,望着升起的明月,大周中秋佳节的习俗是皇宫祭月,民间赏月,李楹盘膝坐在丹桂树下,观赏着夜空中的皎洁明月,她咬了口香甜松软的枣泥,鼻尖萦绕着悠长芬芳的桂花清香,今夜,有月,有花,有景,还有,她的郎君。


    她侧过头,偷偷去看身旁的如玉郎君,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他的墨黑长睫,他的睫毛除了墨黑修长,还很浓密,就跟小扇子一般,覆盖住眼睑,她突然之间,起了贪玩的心思,想去数他睫毛有多少根。


    数着数着,本在赏月的郎君察觉到异样,微微侧了侧头,倒将数到一半的李楹唬了一大跳,飞快转过头去。


    崔珣脸上,浮现疑惑神色,李楹心虚之下,也没有解释,只是大口咬着剩下的圆饼,等她吃完时,崔珣取出一块洁白的锦帕,用帕角拭去她嘴角沾着的饼屑,又用帕子细细擦拭着她的手,待一切做好后,才问道:“你方才,怎么了?”


    李楹哪里好意思说,她方才,没有在赏月,而是在赏人,她在专心致志数着他的睫毛,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忽见点点绿光从面前飞过,李楹不由道:“流萤!”


    夏秋之际,郊外多见流萤,但是宫中却从未有过,这还是李楹第一次看到流萤,她又惊又喜,站了起来,只见无数流萤倏忽明灭,星星点点,飞舞在夜空之中,时而聚成一团绿海,时而散成漫天碧色光点,李楹喃喃道:“好漂亮。”


    她伸出手,抓了一只流萤,然后献宝似的,小心翼翼摊开手掌,给崔珣看,绿色光点从她掌心慢慢升起,李楹道:“原来流萤长这个样子。”


    崔珣也没见过流萤,他颔首道:“是很好看。”


    他道:“我去抓几只,让你带回去。”


    李楹却摇头:“不


    要,它们只属于这里,而不属于深宅大院。”


    她快步上前,走入漫天飞舞的流萤群中,她伸出手掌,任凭流萤停留在她的掌心,也有流萤停留在她的发髻之上,远远望去,似乎华光溢彩的碧色夜明珠,微风吹过,一阵丹桂芬香袭来,微风将李楹裙角和披帛吹起,飘飘欲仙,数千只绿色流萤围绕她飞舞,整个场景,如诗如画,如梦似幻。


    崔珣都有些看呆了,他静静站在那里,完全忘了挪动脚步,直到李楹笑靥如花地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他走到李楹身边,压抑住自己悸动的心情,拈去她肩上飘落的一朵桂花,然后悄悄将桂花藏在掌心。


    隆兴二十年,八月十五,明月夜,得明月相伴,永生难忘。


    李楹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她望着掌心的流萤,忽嫣然笑道:“十七郎,这人世间,还是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的,是不是?”


    崔珣愣了一愣,李楹道:“过往虽然刻骨铭心,让人难以忘怀,但前路,也不是那般枯燥无味、了无生趣的,或许,可以渐渐放开过往,去感受这么美的月亮,这么美的丹桂,这么美的流萤。”


    崔珣猜透她心中所想:“你还是想让我放弃执念?”


    李楹点头:“元凶得诛,天威军众人,应该也可以出枉死城了,这件事,已经有最圆满的结局了,十七郎,你不应该再困在过去,你应该纵目将来。”


    一只流萤停留在她眉心,就如同点上了绿色花子,更衬的她颜色如玉,崔珣看着她秀美容颜,终于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为了让崔珣彻底放心,李楹还和他一起,去悄悄看了还在长安的天威军家眷,阿蛮在努力地寻找铺子,何十三在努力地学习武艺,所有的家眷,都在很努力地生活着,他们渐渐放下过往的哀痛,目光之中,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这的确,是最圆满的结局了。


    崔珣想,或许,他是应该,抛弃执念了。


    中秋节,皇宫的祭月仪式也结束了,隆兴帝穿天子大裘冕,亲登地坛,在内侍宣读完《祭月神文》后,行夕月之礼,恭恭敬敬祭拜着月神,祈祷月神保佑天下苍生,造福天下百姓。


    只是这般隆重的场合,太后却一直没有出现,想必是怕触景伤情,想起早逝的女儿明月珠。


    隆兴帝祭拜完月神后,特地去了蓬莱殿,对太后进行劝解,他如今虽然失去了党羽,失去了权力,再也无法和太后抗衡,但不抗衡,反而让他和太后再无冲突,他和太后的关系开始前所未有的和谐,真正做到了母慈子孝。


    太后对此自然是欣慰不已,她一生之中,只有两个孩子,她又是个极重亲情的人,怎么可能不珍视隆兴帝呢?之前隆兴帝受卢裕民挑拨,和她关系愈发疏远,让她痛彻心扉,如今卢裕民得除,隆兴帝终于又变回了那个乖巧听话的菩萨保了。


    隆兴帝在蓬莱殿呆了很久,直呆到太后心情缓解后,才去了皇后的寝宫,皇后是太后亲自挑选,温柔贤德,备受太后喜爱,但他自和皇后成婚以来,踏入皇后寝宫的次数不超过十次,等惠妃得宠后,他更是绝迹于其他妻妾处,纵然因为尚未得到皇子,御史隔段时间就上书劝他雨露均沾,然而他全都置之不理。


    此次惠妃被逐,隆兴帝才开始重新踏入皇后德妃等人的寝宫,太后对此十分满意,而久被冷落的皇后对此如在云端,就像在做梦一样,她急切地想让这个梦做久一些,想让自己的丈夫再多眷顾她一些,一番云雨之后,皇后居然为了讨好隆兴帝,小心翼翼说道:“圣人,惠妃也无大错,长春观生活太过清苦,不如将她接回来吧?”


    隆兴帝脸色微变,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温和外表,说道:“这件事,之后再议。”


    皇后也不敢再说,隆兴帝背过身去,他睁着眼睛,望着明黄帷幔,但脑海中,却想起惠妃被逐出宫时的场景。


    谁也不知晓,惠妃并不是被逐出宫的,而是自请出宫的。


    当日,裴观岳等人被押赴刑场,卢党势力彻底瓦解,他算是一败涂地,惠妃跪在他脚下,她汉话说的不熟练,也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话说得直白又伤人,她说道:“圣人本来不用再做傀儡帝王的,如今又成了傀儡,这一切,都是拜一个人所赐,妾自入宫以来,受圣人大恩,无以为报,愿为圣人报此仇。”


    她又说道:“妾在大明宫中,被太后监视,行事太过不便,还请圣人将妾逐出宫去,妾必然会为圣人报仇。”


    隆兴帝看着她明艳脸庞,他轻声喊了句:“兀朵。”


    惠妃怔了怔,她虽然清楚,隆兴帝早知道她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个传言中和崔珣关系不清不楚的阿史那兀朵,但是隆兴帝从来不问,她也从来不说,两人就这般心照不宣,一起生活下去。


    隆兴帝却问她:“兀朵,你有爱过朕吗?”


    惠妃又怔住,她眉头紧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隆兴帝见状,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他苦笑一声:“他有什么好?”


    惠妃咬牙,半晌,才说道:“妾也没什么好。”


    隆兴帝默然,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已经换了种称呼:“惠妃,你说得对,那你就去,长春观吧。”


    惠妃大喜,谢过隆兴帝,然后便起身,往殿外而去,隆兴帝却忽叫住了她,说道:“事情办完后,就回来吧,在朕心目中,你永远是朕的惠妃。”


    惠妃明显愣了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转过身,继续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


    丹桂林内,一双穿着羊皮靴的脚,踏过地上吹落的绿叶,俯下身,捡起一朵桂花。


    裴观岳临死之前,曾经传讯,说,崔珣身边,有鬼魂相助。


    活人连续七日饮下黑狗血后,可见鬼。


    这朵桂花,是崔珣从李楹肩上拈下,藏于手心,却又在观看流萤的时候,不慎掉落。


    阿史那兀朵认真端详着这朵桂花,然后十指用力,一下一下,慢慢的,将桂花撕成了碎片。


    第135章


    崔珣第二日, 便去向太后辞了官。


    太后稍显意外,她虽然知道崔珣向来执着于天威军一案,也屡次劝他放下执念, 但是这三年来,崔珣在她面前的形象, 一直是卑躬屈膝、毫无气节的, 为了攫取更多权力, 他能说跪就跪, 说叩首就叩首, 而且还费尽心机去打听她的喜好, 挖空心思去讨好她,丝毫没有五姓七望的清高模样, 这般曲意逢迎,以致于被人讥讽是她的脔宠,他也百口莫辩。


    所以当崔珣毅然而然向她辞官时,太后都有点摸不清楚他真实意图,平心而论,虽然她看不上崔珣的阿谀谄媚, 但此人的确善揣圣意,才能出众, 他若辞官, 她还真少了一个得力助手,太后试探道:“望舒, 天威军冤情能够翻案,你确实应记首功, 吾有意让你升任刑部尚书,不知你意下如何?”


    刑部尚书, 官居三品,相比于专行阴诡事的察事厅少卿,这职位,好上不少,但崔珣摇头道:“禀太后,臣大仇已报,对名利权势再无眷恋,无心再呆在官场了。”


    他迟疑了下,又道:“不过,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之手,若朝廷日后有意对突厥出兵,臣仍愿效力。”


    无心权势,唯牵挂失地,这般为国为民,和以前那个摧眉折腰的察事厅少卿,倒真是判若两人。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崔珣?


    太后若有所思。


    她又道:“那你辞官之后,准备去往何方?”


    “尚未想好,或许,先去扬州,再去吴郡,没有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去一去。”


    “你一个人么?”


    崔珣微怔,他答道:“不是。”


    “哦?”太后饶有兴趣,透过摇曳的珠帘,看着站在殿下昳丽如莲的青年,她道:“是哪位人家的女子?”


    崔珣鸦睫低垂,嘴角勾勒柔和笑意:“是一个,心似琉璃,人如明月的女子。”


    “心似琉


    璃,人如明月……”太后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她最爱的女儿,只是,她的爱女,已经逝去三十年了。


    太后苦涩一笑:“能拥有这八个字评价的女子,那必是世间至纯至善的女子,望舒,你很幸运。”


    崔珣垂首道:“臣也觉得,自己颇为幸运。”


    太后叹了一声:“既然你已有佳人相伴,那吾便准了你的辞官,但你若想回来,吾随时恭候。”


    崔珣讶异抬眸,太后不喜自己,这是他一直知道的事情,但好像,太后对他改观了一些,他抿了抿唇,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拱手致谢:“谢太后。”


    谢她虽被卢裕民奸计所害,千夫所指,但仍然顶着牝鸡司晨的骂名,抓紧手中权力,竭尽全力,和卢党抗衡,保住了天威军翻案的希望。


    谢她虽顾念母子之情,但在最后时刻,愿意舍弃母子之情,当众斥责隆兴帝,一锤定音,促成天威军翻案。


    她虽为女子,但眼光手段,样样不输男子,他是真心敬佩她。


    还有……谢她能教出了李楹这么好的女儿,在他最黑暗的时刻,能有明月相伴,终至天光。


    崔珣出蓬莱殿的时候,正巧碰上隆兴帝来见太后,隆兴帝见到他的时候,脚步一滞,崔珣则恭敬行了稽首礼,隆兴帝凝视他良久,才淡淡道:“起身吧。”


    崔珣起身后,隆兴帝不咸不淡说了句:“崔卿,真是甚得太后之心啊。”


    崔珣静静回道:“圣人谬赞,臣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隆兴帝微嗤了声,之后,君臣相顾无言,隆兴帝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让崔珣退下,待他走后,他又转过身子,去看他背影。


    只见风和日丽中,崔珣系着蹀躞带的背影挺直如松,清瘦如竹,走起路时,绣着金线花纹绫的绯红官袍下摆微微摆动,步伐优雅从容,隆兴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未见此人之前,只觉莲花郎这个称呼,言过其实,见过本人之后,倒觉得,恰如其分。”


    他虽在夸赞崔珣,但语气之中,却带了一丝不快,隆兴帝脑海中,不断徘徊着逐惠妃出宫时的场景,他问惠妃,有无心悦过他?惠妃却只是沉默不语。


    崔珣如玉背影,愈发让隆兴帝心中刺痛,他默了默,忽问随侍的黄门侍郎王暄:“卿以为,朕比崔珣,如何?”


    王暄瞠目结舌,愣了半天,之后才结结巴巴道:“圣人是君父,崔珣是臣子,臣子如何能和君父相比呢?”


    “倘若朕不是君父,崔珣也不是臣子呢?”隆兴帝不依不饶地问着:“若王卿是女子,会选择谁?”


    王暄无奈,只能认真回答:“圣人至仁至德,崔珣阴鸷狠毒,若臣是女子,自然会选圣人。”


    隆兴帝摇头:“不对,既然崔珣这般不好,为何还有女子心悦于他?”


    王暄也不知为何向来稳重的隆兴帝突然像个少年郎一般,非要与崔珣分出个输赢,他更不知道隆兴帝口中的女子是谁,只是隆兴帝这种举动,倒像是心爱女子被抢之后,颇为不忿,欲要争风吃醋。


    王暄不敢再细想,他斟酌言辞,小心道:“世人总会被表象迷惑,或许,那个女子,就是被崔珣美如莲花的表象迷惑。”


    隆兴帝未语,只是看着崔珣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向来和善仁慈,被群臣评价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具君子之风的一个帝王,但此刻,他的言语之中却带了些许失智的愤懑,他道:“王卿,你说的对,那个女子,定是被崔珣表象所惑,呵,一个男人,靠着一张脸,在突厥死里逃生,在长安平步青云,这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


    隆兴帝对崔珣的评价,崔珣自然全然不知,他买了福满堂的糖霜,回去送给李楹,顺便告诉她,太后已经恩准他辞官了,他可以不做察事厅少卿了。


    李楹欣喜万分:“真的么?”


    “真的。”崔珣颔首:“等我将手头之事交给新任少卿后,我便可以无官一身轻了。”


    李楹雀跃,她已经在想去哪里了,是去风景如画的扬州,还是去月似弯钩的燕山,但是她很快否决了这些想法,她道:“你病还没好,出不了远门,还是先调理调理,再想去哪吧。”


    崔珣莞尔:“岭南之行,是因为时间太赶,所以才会那样,但如今,我们可以边走边停,不会有多大关系的。”


    李楹摇头:“那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长安外面的风景固然好,但也不急于一时。”


    崔珣没有再坚持,只是含笑对李楹说了声:“好。”


    新任察事厅少卿的人选,一时半会,还未选出人来,因此崔珣尚在任上,只不过他虽在任,但事情已放手了大半,有更多闲暇时间在府中养病,李楹仍旧一日熬十几碗汤药逼他喝下,每碗汤药里,都会加一块糖霜,细心调养下,崔珣气色也好了很多,再不像刚回长安时病入膏肓的骇人模样,眼见他病情好转,李楹已经开始憧憬日后的生活了。


    灵虚山人当初说,崔珣身体亏空太多,余寿只有十载,服下虎狼之药后,余寿恐怕只剩五载,这让李楹不敢再奢求长长久久,只能珍惜当下,但如今,李楹又燃起了对未来的希冀,她乐观地想,各种灵丹妙药加持之下,或许,能够安然度过五年之期,乃至十年之期呢,总之,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呢?


    崔珣辞去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对于舍弃高官厚禄,他没有半点舍不得,唯一犹豫的是,不做察事厅少卿,便无法替李楹查到究竟是谁杀了她。


    当李楹得知崔珣想法时,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自从上次岭南之行后,我的想法,就有些变了。”


    “怎么变了?”


    “我以前,对民生多艰这四个字,并没有太深刻的认识,但岭南之行,我见识到了长安以外的世界,我看到了三十年前,大周最底层的农户,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做饭连柴火都烧不起,只能烧野草,而任凭他们再怎么辛苦劳作,都吃不饱穿不暖,不仅他们命运如此,他们的子子孙孙,纵然再怎么聪明,但在当时的选官制度下,还是只能落的和他们一样的命运,所以他们轻信了灵虚山人编造的谎言,饮下圣水,二百二十条人命,化为乌有。”


    崔珣静静听着,李楹叹道:“如我这般的大周公主,一直以来,受的教育便是,我们受百姓供养,便要还于百姓,可是我去了一趟牛家村,才发现,这句话,何其可笑?我们受百姓供养不错,又何时还于百姓了?牛家村的村民缴纳赋税,供养着我们,让我们可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直到他们穷苦地绝望死去,都没有看见我们的踪影。”她顿了顿,又道:“十七郎,让大周不再出现第二个牛家村,或许,这便是我死亡的意义。”


    崔珣听到这里,他不由道:“难道,你原谅了杀害你的人么?”


    “不。”李楹摇头:“我仍然认为,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我的命运,所以我不会原谅杀我的人,但是,我不会像刚出荷花池那样,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寻找凶手上面,凶手可以继续找,我也可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像计青阳一样,走遍每一处河山,力所能及的,帮助大周的百姓。”


    哀民生之多艰,愿苍生俱饱暖,这便是李楹,如今的想法。


    崔珣也明白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会陪你,走遍每一处河山,帮助大周百姓的。”


    第136章


    夏去秋来, 长安的红叶遍布全城,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阿蛮开了家铺子, 卖琵琶瑶琴等乐器,她和教坊姐妹身无长物, 不


    会其他营生, 只会弹奏乐器, 索性就将这个当作谋生手段, 阿蛮会在铺子大大方方弹奏琵琶, 招揽顾客, 她琵琶本就弹得不错,加上她名声在外, 一时之间客似云来,倒也不愁生意了。


    郭旭回了家乡,郭勤威的头颅被他葬在祖坟之中,郭旭回乡之时,将察事厅那位叫绿梅的暗探也带回去了,郭勤威的老母早在郭旭被流放时就忧愤而死, 家中只余郭妻,郭妻也不嫌弃绿梅出身低微, 做主让他们二人成了婚, 绿梅很快有了身孕,郭旭将绿梅带到郭勤威坟前, 与绿梅一起叩首,泣泪告知了郭勤威这个好消息。


    何十三等少年用兄长的抚恤拜了师, 每日学习武艺,只待年岁一满, 就到边关投军,继续为大周效力。


    而朝堂也有了变化,新政再无掣肘,圣人下令,科举的考卷糊名,并允许商人及其后代参加科举,这一政令,一方面杜绝了科举作弊的可能,考官不能再根据考生家世和名声择才了,一方面,扩大了参与科举的寒门范围,自此大周真正开启了唯才是举的时代。


    鱼扶危闻讯大喜,于是歇了鬼商生意,选择闭门不出,日日温习诗书,踌躇满志,预备在正月的进士科考试时一举夺魁。


    鱼扶危的抱负,始终是扶危定倾,尽忠拂过,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一展所长的机会了,他不会再错过。


    在朝中这种大变下,相比起来,黄门侍郎兼起居注郎王暄莫名失踪,京兆尹遍寻不获,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初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本是一桩雅事,奈何李楹不许崔珣喝酒,因此红泥小火炉上,只温了一壶白露茶。


    李楹托着腮,看着崔珣执笔写着行草,自李楹劝慰之后,崔珣决意抛下过往,随李楹寄情山水,走遍大周每一个角落,助她帮助大周百姓,他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再不像以前那般郁卒紧绷,而是渐渐如释重负,以前写不出的行草,也开始能写出来了,李楹取下红泥小火炉上的白露茶,用长柄银匙舀了杯橙红茶汤,递给崔珣,她说道:“这字,有柳松柏七八分的风采了,比你当时给张弘毅写的那幅,要好上很多。”


    崔珣放下狼毫笔,接过白露茶,细细抿了口,他端详着自己写的行草,说道:“以前写的,更好。”


    李楹道:“等我们去了扬州,去了吴郡,你会重新成为六年前的崔珣的。”


    六年前的崔珣,是什么样?李楹并没有见过,但她在郭勤威的讲述中听过,大抵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她没有在他最美好的时候遇到他,而是在他最不堪的时候遇到他,她对此,并不觉得遗憾,美好是他,不堪也是他,她不会因为过往的美好,就耿耿于今日的不堪,那样只会伤人伤已,值得她花费心神的,应该是与他的今日和明日,而不是昨日。


    崔珣微微一笑,颔首道:“嗯。”


    他也很期盼,能和她一起,早日去扬州,去吴郡,去开始新的生活。


    在白露茶汤的袅袅清香中,李楹看着崔珣写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她道:“下一句,不是夜船听笛雨潇潇么?”


    “是。”


    李楹笑道:“那下一句,让我写。”


    崔珣莞尔,于是拿起松烟墨锭,为她研墨,不过墨还未研完,府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卢淮。


    卢淮自卢裕民死后,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朝中不断有人以他是卢裕民侄子的原因,向太后和隆兴帝弹劾他,这些奏疏都被太后一力压下,卢淮也在太后的倾力维护中,慢慢重整了心情,有明主如此,他若再沉溺于过去,不但对不起太后,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将他视为范阳卢氏希望的卢裕民。


    于是卢淮回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继续践行他“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为官准则,只是听闻崔珣突然辞官,他还是有些愕然。


    他犹豫了许多天,最终还是拎了一壶酒,前来找崔珣了。


    李楹从支起的轩窗外看到了卢淮手中的酒,她想也没想,就警告崔珣道:“你不准喝。”


    崔珣身体好不容易好转,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崔珣嘴角扬起,允诺了她,他起身去迎了卢淮,回想上一次,卢淮踏入崔府,还是崔珣成了阶下囚,被大理寺看管,如今虽只过了数月,却已物是人非。


    卢淮进入书房后,首先看到的,是红泥小火炉,以及火炉上的白露茶。


    他扬了扬手中的绿蚁新醅酒:“既有红泥小火炉,何不来壶绿蚁新醅酒?”


    崔珣摇首:“抱歉,我身体抱恙,喝不了酒。”


    卢淮愣了愣神,然后讪讪道:“我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送了崔少卿一个莲花酒注,这是我的过错,望崔少卿海涵。”


    他以为崔珣是在因为这件事记恨他,崔珣闻言,却说了句:“有这事么?我忘了。”


    卢淮讶异抬眸,崔珣神色平静如水,卢淮忽笑了笑:“哦,是我记错了,没这事。”


    他又看到了放在桌案上写着“闲梦江南梅熟日”的白麻纸,说道:“崔少卿已经筹划着去江南了么?江南好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崔珣却深深叹了口气,他说道:“卢少卿,你我之间,素来没什么交情。”


    卢淮怔了下,崔珣淡淡道:“所以,你今日前来,到底要我相助何事,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


    崔珣直白点破,卢淮顿时羞窘难当,这倒让一旁观看的李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崔珣这个人,话虽然不多,但有时候说起话来,的确难听,往往能把卢淮这种脸皮薄的正人君子气个半死,只是崔珣在与她定情之后总是极尽温柔,她都差点忘了他这一面。


    卢淮脸都涨红了,李楹瞧着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毕竟卢淮在天威军一案中出力良多,虽然他是卢裕民的侄子,虽然他以前屡次羞辱崔珣,但一码归一码,他应该还是功大于过的。


    所以李楹支起身子,悄悄对崔珣耳朵吹了口气,说道:“别太过分。”


    崔珣只觉耳垂酥酥麻麻的,他脸也瞬间微红,偏偏卢淮在这里,他还不能露出端倪,只好轻轻咳了声,意思是让李楹不要再胡来了。


    还好卢淮正低头喝着白露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羞愧之中,没有注意到崔珣的异样,卢淮抿了好几口茶汤后,才放下茶盏,下定决心道:“不错,我的确有事,要求助崔少卿。”


    崔珣道:“何事?”


    “黄门侍郎王暄,自七日前上朝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和一个妓女私奔,这事,崔少卿知晓么?”


    “略有耳闻。”


    “圣人大怒,指派京兆尹侦察王暄下落,但一连查了七日,都一无所获。”卢淮忧心忡忡:“我也派出武侯侦察,也没查到。”


    卢淮叹道:“博衍是我挚友,他家中老母妻儿已经哭成一团,我真是于心不忍,我知晓察事厅耳目遍布整个长安,所以想求崔少卿助我探查博衍下落。”


    卢淮居然会来求他?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虽然卢淮央求,崔珣还是婉拒:“我已辞官,虽接替之人还未上任,但朝中事情,我不好再插手,何况还有京兆尹和大理寺在,我不能越俎代庖。”


    卢淮有些着急:“虽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但若论探听窥视,没有能比得上察事厅的。”


    察事厅就是为了探听官员动向才成立的,专行阴诡之事,可以说,朝中官员晚上宴请了几个客人,察事厅都能探听到清清楚楚,这也是卢淮放下面子,前来央求崔珣的原因。


    崔珣仍然摇头,他没有兴趣去查一个和妓女私奔的官员下落,卢淮咬牙:“崔少卿,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住,但博衍失踪,绝对有蹊跷,他这人胆小怕事,又怎么会抛妻弃女,去和娼妓私奔呢?我敢保证,私奔一说,绝对是假的!还望崔少卿能放下对我的芥蒂,助我找到博衍。”


    崔珣闻言,微微皱起眉头,若卢淮所言非虚,王暄没有和娼妓私奔,那一个黄门侍郎突然失踪,的确有蹊跷,可卢淮所言,真的非虚么?他于是问道:“卢少卿,你有多久没见到王暄了?”


    卢淮怔愣,他垂首道:“自我叔父死后,我就无心上朝,已经有月余没有见到博衍了。”


    “那你如何判断,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呢?”


    毕竟卢淮是一个连叔父是忠是奸都分不出的人,他太过注重情义,但有时候,往往会让情义蒙蔽了他的双眼。


    卢淮抿唇:“不,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


    第137章


    黄门侍郎王暄, 字博衍,琅琊王氏庶子,于隆兴十五年, 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王暄身出名门, 年少登科, 本应大展宏图, 但他性情过于谨慎, 凡事都怕做出头鸟, 因此一直是个黄门侍郎, 在朝中也是默默无闻,从不主动结交大臣, 和个隐形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偏偏与专好打抱不平、从不畏惧生死的卢淮成了至交好友。


    卢淮道:“博衍的确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很多人都看他不起,可谁又知道,他除了是一个懦弱的黄门侍郎, 还是一个孝顺母亲,爱护妻子的铮铮男儿?博衍生母只是王家一个婢女, 即使生下博衍, 依旧备受欺凌,博衍状元及第后, 就将生母从王家接出,为此硬挨了父亲五十家法, 他妻子柳氏和他青梅竹马,奈何家道中落一贫如洗, 隆兴十五年,博衍年少登科,多少达官贵人想将女儿嫁给他,但他还是迎娶了对他仕途毫无助益的柳氏。很多人都奇怪我为何能和博衍成为挚友,但这样一个人,我不该和他成为挚友吗?”


    卢淮徐徐说着,李楹渐渐诧异,崔珣神情也开始认真起来。


    卢淮又道:“博衍留信说和权贵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只能携妓私奔,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有人想害他,还要将脏水往他头上泼,若几日后,寻到博衍尸首,是不是要说,他是因为争风吃醋被权贵杀了,罪有应得?我无法接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博衍,我也信他,我是一定要找到博衍的,就算赔上我自己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卢淮说罢,李楹心中动容,她轻轻戳了下崔珣放在膝上的手背:“十七郎,你帮帮他。”


    崔珣抬眸,看向卢淮:“敢问卢少卿,王暄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卢淮听后,大喜,他知晓崔珣是允诺帮忙了,于是细细叙述当日王暄失踪的经过,原来当日王暄下朝后,本应跟着隆兴帝记录其举动言行,但是王暄最近还有修撰史书的公务,所以便让其他起居郎跟随隆兴帝,他则骑马去史馆修书,只是他还没到史馆,就失了踪。


    崔珣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我知晓了,我会尽力。”


    卢淮欣喜拱手,真心实意说了句:“多谢崔少卿。”


    京兆尹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书信入手,去查最近长安有哪个妓女也失了踪,大理寺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当日从大明宫去史馆的路线入手,去查王暄到底是在哪一段路失了踪,京兆尹的想法或许有错,但大理寺的想法没有错,只是,崔珣两个想法,都没有用。


    王暄离奇失踪,要么被谋财,要么被害命,他素来清廉,自然不会被谋财,若被害命,他胆小懦弱,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仇,那么,谁会害他?


    崔珣只怀疑一个人。


    或许全天下,敢怀疑那个人的,唯有崔珣。


    察事厅暗探,没有去查王暄,反而盯起了被贬出宫的惠妃,阿史那兀朵。


    据暗探所说,阿史那兀朵被贬到长春观后,很是消停,整日奉戒颂经,烧香燃灯,不染俗务,一副潜心向道的模样,但是崔珣半个字都不信,别人不知道阿史那兀朵的狠毒,他知道,要想让阿史那兀朵潜心向道,除非河道逆流,海水倒灌,否则绝无可能。


    不过暗探盯了两日后,也发现一件古怪之事,按说长春观都是女道士,不会有男子的,但每日送到道观的饭食,远远超过了道观所有女道士的食量,除非,这道观,暗藏玄机。


    于是暗探潜入长春观,果然发现长春观地底下,似乎有一个地牢。


    当暗探将发现禀报给崔珣时,崔珣心中也大概明白了七七八八,李楹问他:“你觉得王暄就在长春观的地牢之中?”


    崔珣颔首,李楹疑惑道:“会不会你猜错了?惠妃和王暄无冤无仇,她抓他做什么?”


    李楹不明白,崔珣抿了抿唇,含糊带过,他怀疑的人,恰恰是李楹最亲近的人,也是李楹深信不疑的人,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说不出口。


    他只道:“惠妃虽被贬出宫,但仍是圣人的妃子,察事厅不能贸然搜查,否则会被反咬一口。今夜三更时分,我会着人在长春观放火,到时趁乱,也许能救出王暄。”


    他要去救王暄,但李楹一想到阿史那兀朵,就头皮发麻,这个女人对崔珣执念太深,可以说是她,带给崔珣一辈子的噩梦,她如何能放心让崔珣入长春观救王暄?


    她摇头道:“你不要去,我去吧,你也不用放火,反正无人能看见我,我可以去地牢看看王暄到底在不在那里。”


    “长春观毕竟是道观,里面定然满布驱邪之物,你不能去。”


    “但你去长春观,我害怕。”


    李楹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牵扯了阿史那兀朵,所以她才会有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还是因为其他?她只是拉住崔珣的手,恳求道:“十七郎,我真的很害怕,你不要去长春观。”


    她手掌是罕见的冰凉,崔珣犹豫半晌,最终微微叹了声,反握住她的手:“好,我不去。”


    崔珣于是改变计划,三更十分,依旧在长春观外放火,只是此次潜入长春观的,是五个暗探,而不是他。


    他和李楹,以及其余五个暗探,在长春观外的一处荒林等着接应,夜凉如水,荒林之中一片寂静,只偶尔有几只乌鸦暗哑叫唤,崔珣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长春观渐渐燃起火光,接着火势越来越大,观内一片混乱,救火声不绝于耳,他和李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不多一会,夜幕之中,五个暗探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朝荒林处奔来。


    是王暄。


    王暄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了,他双腿被烙铁烙的皮开肉烂,眼睛被烙瞎,舌头被割去,丝毫看不出之前温润如玉的风采,饶是崔珣见惯了刑讯场面,但见到这种惨酷景象,还是不由心中一惊。


    李楹更是吓得倒退了几步,她只觉胃中翻涌,靠着手指死命抓住裙摆,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谁?是谁这般对待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暗探将王暄从背上放了下来,坐在地上,然后轻轻扶住他的身躯,王暄嘴角不断溢出黑色鲜血,他双眼看不见,被烙的焦黑的双手徒劳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咿呀悲鸣,他这伤势,活不成了。


    崔珣咬牙,他抓住王暄的手,说道:“是我,崔珣。”


    “卢淮请求我来寻你,你可以相信我。”


    王暄身体濒死地抽搐着,当他听到“卢淮”二字时,忽然十根手指抓紧崔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崔珣手骨捏断,崔珣心中激愤,他问道:“是谁,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王暄手指,在崔珣掌心颤抖着,一笔一划写着:“帝,杀,六,州。”


    帝杀六州?


    哪个帝?哪六洲?


    还有哪个帝!哪六州!


    所以,天威军的覆灭,六州的陷落,无数百姓的死亡,果然和隆兴帝脱不了关系!


    王暄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他想将他的发现告诉旁人,结果不慎泄露,才会被绑到长春观地牢,严刑拷打逼供,折磨了足足九日!但他就算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分毫。


    王暄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在崔珣掌心写着:“西,明,寺。”


    写完这三个字后,他手指颓然落下,嘴中黑血也越溢越多,脸色呈现弥留之际的灰败,但是他仍然睁着血糊糊的眼睛,不肯闭上,崔珣抓住他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老母妻儿,卢淮会照


    顾的,我崔珣也会照顾的!我用我自己的性命发誓!”


    王暄闻言,身体终于渐渐停止抽搐,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个人人看不起的懦弱状元,文弱书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尽严刑,却仍然挣扎着将真相的火种传递出来,他不是懦夫,他是大周最勇敢的英雄!


    崔珣心中悲愤莫名,他跪在王暄尸首旁,定定看着手掌中的血字,口中喃喃念着:“帝杀六州……帝杀六州……西明寺……西明寺……”


    是大周的君父,杀了大周的子民!


    是大周的皇帝,卖了大周的土地!


    崔珣身边环绕的十个暗探都惊呆了,李楹也惊呆了,片刻后,李楹忽一激灵,想到什么。


    不对。


    太顺利了。


    救出王暄,实在太顺利了。


    仿佛就在等着他们救一样。


    她刚想提醒崔珣,忽然箭矢如云,将没有防备的十名暗探射倒在地。


    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她泼了过来,崔珣喊了声:“小心!”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往旁边躲避而去,两人扑倒在地,但就算崔珣动作很快,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是溅了些到李楹身上,李楹瞬间只觉一种穿透身体的剧痛,席卷她整个身体,她身上甚至开始冒起了白烟,如同被炮烙一般痛不可言,这种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不停颤抖,额上冒出冷汗,脸色惨白,眼神也开始涣散,崔珣急切道:“明月珠,明月珠……”


    “不要喊了。”


    阿史那兀朵踩着枯枝,提着一个装满黑狗血的羊皮囊,走了过来,她将羊皮囊嫌恶地丢到地上:“都说刚杀的黑狗血是至阳至刚之物,天生克制鬼魂,原来是真的。”


    她身后是拿着箭矢的几十黑衣金吾卫,金吾卫将崔珣团团围住,只要他一动,箭矢就能将他射成刺猬。


    阿史那兀朵对紧紧抱着李楹的崔珣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上次当了黄雀,这次,轮到我当黄雀了。”


    月光之下,她脸上纹着的绯红莲花纹分外灼灼,她抽出长剑,抵住崔珣咽喉:“所以,你还是落在我手里了,我的,莲花奴。”


    第138章


    李楹从火灼般的剧痛中醒过来时, 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青石砖地上,她迷茫地睁开眼,强忍着焦炙般的疼痛, 支起身子,这一动, 她又痛到眼前一片漆黑, 她喘息两声, 用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神智这才慢慢恢复清明。


    只见她四周, 围着一圈用黑狗血写着道家文字的明黄符篆, 符篆用桃木匕首钉在砖缝之中,猩红的血迹顺着符篆, 慢慢汇聚到匕首刀尖,桃木的黑和血迹的红交融在一起,散发出幽幽诡异光芒。


    李楹摇了摇疼的昏沉的头,慢慢爬起来,但她眼神忽凝滞住了。


    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囚室,囚室中央, 放着一个铁制牢笼,崔珣躺在牢笼里, 双眸紧闭, 长睫低垂,不知是死是活, 他苍白如鹤般的脖颈锁着一条黝黑沉重铁链,铁链蜿蜒, 锁在牢笼一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折了翅的鹰隼一般, 被囚禁起来任人处置。


    李楹大惊,她一边喊着“十七郎”,一边试图冲到牢笼前去救他。


    但她还没踏出一步,就忽觉有千百道烈焰在她身上灼烧一般,疼痛直入骨髓,李楹不由痛到叫唤出声,整个人也跪倒在地。


    她茫然看着四周的符篆,这是……困住她的囚牢,只要她一踏出去,黑狗血和桃木组成的符咒就让她承受焚身之痛,她根本踏不出去。


    崔珣大概是听到她的叫喊,他艰难睁开眼睛,他只记得,昨夜本是要救王暄,但是却没想到了落入了阿史那兀朵的圈套,李楹被黑狗血所伤,他也被人打晕,之后人事不知。


    他只觉脖颈似乎锁着什么东西,而这东西,他应该再熟悉不过。


    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一段冰凉粗重铁链。


    恍惚间,他已经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他似乎又回到了突厥王庭,回到了大理寺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酷刑和折磨中开始恐惧天光,逐渐于黑暗中永堕沉沦。


    忽然他听到一声声哀哀叫唤:“十七郎……十七郎……”


    那是少女如泉水般清脆的声音,崔珣的神智,一下被拉了回来。


    不,这不是突厥王庭,也不是大理寺狱,他没有永堕黑暗,他已经被一轮明月照耀着,慢慢走出了无边地狱。


    崔珣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身子,去找寻少女声音的方向,当看到被困在符篆中间的李楹时,他怔了怔,然后便扑到铁笼边缘,想伸手去够李楹,但锁链牢牢锁住他脖颈,任凭他被勒到几乎窒息,都碰不到李楹的衣角分毫。


    李楹泪水簌簌而落,她也想去触碰崔珣,但是符篆作用之下,她刚一伸出手,就如同被烈火焚烧,缕缕白烟从她手背升起,一个个水泡在她如玉肌肤上显现,李楹痛到浑身颤抖,却仍然碰不到崔珣指尖,正在此时,忽然一阵笑声传了过来:“有趣!真有趣!”


    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迈进囚室,她还是初见崔珣时那样打扮,羊皮靴,一袭红衣,乌黑长发梳成两个辫子,明艳照人,唯一不一样的,是她右脸上,多了栩栩如生的莲花印记。


    她手中提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人头扔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崔珣和李楹中间,李楹吓得瞪大双目,她不认识这几个人,可崔珣认识。


    那是崔珣的四个兄弟。


    阿史那兀朵悠悠道:“莲花奴,咱俩的渊源,都是源于莲花郎这三个字,我知晓你讨厌这三个字,更讨厌起这个名号的兄弟,反正你父亲偏心,继母狠毒,我索性就杀了他们所有子女,为你报仇。”她顿了顿,笑道:“你看,我对你多好。”


    但是崔珣眼中,却连半点感激神色都没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那些兄弟的死活,更不在意阿史那兀朵这个人,他只是伸出手,想去触碰李楹,阿史那兀朵心中一阵恼怒,她为他冒险杀人,他却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在突厥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数次逃跑,父汗说他这个人,心里有一团火,一团能把草原烧成灰烬的火,父汗要杀了他,以免留下后患,是她拼死保下他,可他却从不领情,反而更加恨她。


    她本来以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管遭受多大的折辱,还是永远高傲,永远冷漠,谁也得不到他的心,她得不到,阿史那迦也得不到。


    可是她发现,她错了,有一个人得到了他的心,不,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鬼。


    阿史那兀多心中嫉妒的藤蔓愈发肆意生长,嫉妒让她杀了阿史那迦,嫉妒也让她无法放过李楹。


    既然不爱她,那就恨她吧。


    羊皮靴碾上崔珣手指,崔珣吃痛蹙眉,阿史那兀朵道:“别白费力气了,这距离我是算过的,就是要让你们离得很近,却被关在各自的牢里,碰不到彼此,哼


    ,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碰她一下。”


    崔珣咬牙瞪着阿史那兀朵,目光狠戾到似要将她抽筋扒皮,阿史那兀朵叹了口气:“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讨厌你这种眼神?”


    她走到囚牢边,解开锁在铁笼一边的铁链,握在手中,然后狠狠一拽,崔珣不由自主就被拽到她那一边,阿史那兀朵犹不罢休,铁链寸寸收紧,崔珣白皙脖颈被磨出道道狰狞血痕,他被勒到几乎无法呼吸,脸上神情也渐渐痛苦,李楹大惊,想去救他,但她剧痛之下,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怎么能救人呢?


    阿史那兀朵手中锁链越收越紧,她看着崔珣痛苦神情,扬眉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还跟你说过,笼子和锁链,这两样东西,是最合适你的,可以磨掉你的利爪,折断你的翅膀,让你不要再想着飞回大周,而是乖乖呆在我的身边。”


    她说罢,终于放松了铁链,手伸入牢笼之中,去掐住崔珣的下巴,崔珣已经没有气力反抗了,他方才几近被勒到昏迷,连打落她的手力气都没有了,阿史那兀朵仔细端详着他痛苦到冷汗涔涔的面容,笑道:“莲花奴,你落到这步田地,全都是你的过错,谁让你生了一张比莲花还美貌的脸,谁让你有了一个比猎鹰还倔犟的性子?如你这般的男人,但凡草原上的贵女,都会想要征服你,不是我,也有其他。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她说罢,忽然听到一声虽然虚弱,但十分坚定的少女声音:“不,他没有半点过错,你不要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阿史那兀朵眉头皱起,她放开崔珣,站了起来,侧过身子,去看困在符篆中的少女,她道:“我还把你忘了。”


    李楹支起身子,她因为符篆浑身虚弱无力,剧痛像潮水一般连绵不绝,但她仍然瞪着阿史那兀朵,说道:“你别再颠倒黑白了,你自己天生恶毒,和十七郎又有什么关系?”


    “十七郎?”阿史那兀朵嫉恨扬眉:“叫得可真是亲密。”


    她偏过头,去看铁笼里的崔珣,她重重扯了下锁链:“你宁愿被一只鬼驯服,也不愿被我驯服?”


    崔珣脖颈本就被磨的血肉模糊,牵扯之下,擦到伤口,更是让他痛到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李楹咬牙:“你不要再伤害他!”


    她瞪着阿史那兀朵道:“我告诉你,我没有驯服过十七郎,我和你一样,喜欢他的容貌,喜欢他的个性,但是我的喜欢,不是像你一样的征服和占有,我真真正正把他当成一个人看待,一个和我平等的人,而不是一个等待我去征服的男人,我尊重他,爱惜他,所以我得到了他全部的回报,假如你把彼此相爱叫做驯服,那你这辈子,恐怕都驯服不了他了。”


    阿史那兀朵攥紧手中锁链,“彼此相爱”这四个字,无疑深深刺痛了她的心,献俘礼时的惊鸿一瞥,让她这个眼高于顶的西域第一美人,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而后种种酷烈手段,也不过是希望他如同鹰隼一样,臣服于她,若他真的愿意臣服,她必然会解开他的锁链,让他重新翱翔九霄。


    可他偏偏不愿意,任凭再怎么折磨和羞辱,他都不愿意。


    所以驯服这件事,就成了她的执念,但扪心自问,她所求者,难道仅仅是驯服么?


    难道,就没有其他么?


    李楹许是看出了阿史那兀朵心中所想,她看出她在因“彼此相爱”四个字而愤怒,李楹嘴角弯起,嘲弄笑道:“你真可怜,明明是你先遇到他的,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样爱人,所以,你这辈子也别想得到他。”


    “闭嘴!”阿史那兀朵忽暴跳如雷:“我叫你闭嘴!”


    她冷笑:“我怎么得不到他了?”她扬起攥在手里的锁链:“他就在我的手里。”


    “阿史那兀朵……”崔珣忽费力支起身子,他哑着声音道:“这里不是突厥,你抓了我,也跑不出长安。”


    “我没打算出长安。”阿史那兀朵平静道:“我就要这么关着你,关到你死。”


    她玩味地环顾着由厚重青石砌成的囚室,青石石块间还填充了细软的苔藓,让囚室内的声音无法传到外面,阿史那兀朵对崔珣道:“反正你再怎么喊救命,别人也听不到,假如真有人来救你,你放心,在这之前,我一定会一刀将你杀了。”


    李楹顿觉毛骨悚然,崔珣却渐渐平静下来,他捂住脖颈伤口,艰难嘶哑道:“在长安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不容易吧?”


    阿史那兀朵嗤了声,崔珣道:“不是你找的。”


    他哑声问着:“黄雀在后的计谋,是谁出的?”


    阿史那兀朵却没有回答,反而讥嘲道:“怎么?只许你派人来查长春观,不许我们发现后,设个陷阱,让你自己踩进来?”


    她无意识地说了“我们”两个字,李楹也倒吸一口凉气,王暄的那句“帝杀六州”,还有这青石私牢,以及阿史那兀朵口中的“我们”,都让她产生了一个不好的联想,一个她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在长安,谁能指使阿史那兀朵,抓了王暄,又抓了崔珣?


    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除了,那个人。


    她也总算想明白了事情经过,王暄定然是发现了某个秘密,所以才被抓到长春观,但王暄这个文弱书生受尽酷刑,却仍然不愿吐露半分,幕后之人渐渐没了耐心,刚巧发现察事厅有暗探在调查长春观,所以,将计就计,故意让崔珣救走濒死的王暄,然后再黄雀在后,抓走崔珣。


    等等?抓走崔珣?李楹抬眸,问阿史那兀朵:“你为什么要离宫?难不成从一开始,你们要对付的,就是十七郎?”


    阿史那兀朵并没有否认,她汉话说的不好,也没听出李楹口中故意说了“你们”两个字,她下意识就接道:“谁让他性子那般倔犟?谁会相信他真的放下了?哼,他就算辞官,他也走不出长安!”


    她此话一出,李楹心中,顿时如坠冰窟。


    偏偏阿史那兀朵见她神情恍惚,还以为她因为自己提到要一刀杀了崔珣,让她吓到了,她这般关心他,阿史那兀朵心中顿时兴起一阵妒意,她看了看坚固严密的铁笼,粗黑铁条交织的密密麻麻,让人插翅难飞,她问李楹:“你知道这个笼子,我准备了多久吗?”


    李楹愣住。


    阿史那兀朵道:“整整两个月,本来,没那么快做完的,是我催着工匠赶快做完,你知道为何吗?”


    “为何?”


    阿史那兀朵眼眸之中划过一丝嫉恨:“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你们一起抓流萤,看到他为你拈花。”阿史那兀朵撇过头,看了眼铁笼里被锁链锁住的崔珣,又回过头,玩味地看着被符篆困在方寸之地的李楹:“从那天起,我就让工匠加急做完,我要将他关在笼子里,让他没办法再为你抓流萤,为你拈花,我还要把你关在他的旁边,让他亲眼看着你是如何痛苦死去。”


    第139章


    阿史那兀朵提起地上一个装满黑狗血的羊皮革囊, 她打开盖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阿史那兀朵嫌恶地捂起鼻子, 她晃了晃革囊,对李楹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么?刚杀的新鲜黑狗血, 活人饮下黑狗血, 可看见鬼十二个时辰, 我每日都喝, 喝到我快吐了, 但我还是要喝, 就为了能看见你,哼, 没看见鬼之前,觉得鬼可怕,看到鬼之后,又觉得不可怕了,抓了鬼之后,更觉得鬼算个什么东西!”


    阿史那兀朵靠近李楹, 革囊慢慢倾斜,黑狗血洒了下去, 李楹下意识拿手臂去挡, 黑狗血泼到她胳膊上,她顿觉胳膊如被火灼, 白烟缕缕冒起,仿佛千万只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 李楹疼得浑身剧烈颤抖,但她不想叫唤出声, 不想让崔珣担心,让阿史那兀朵得意。


    嘴唇被她咬到血肉模糊,殷


    红血迹从唇线流下,阿史那兀朵轻笑出声,崔珣已经十指握紧铁笼,他咬牙怒视着阿史那兀朵:“你恨的是我,你不要伤害她!”


    阿史那兀朵停住举动,她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珣:“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恨你?我从突厥千里迢迢来到大周,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你觉得,我是为了恨你?”


    “不是么?”崔珣讥嘲道:“是我毁了你的脸,烧死了你的父亲,让你从西域第一美人,变成了一个丑八怪,让你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突厥公主,变成了忍气吞声的和亲妃嫔,你难道不应该恨我么?你不要告诉我,你爱我?”


    阿史那兀朵愤怒到双目通红,崔珣说她爱他,这简直是在侮辱她,她父汗对她那般好,对她予求予取,父汗死的时候,她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他,她怎么可能爱他?


    可若不爱他,她为何不愿意杀了他?她口口声声说,等她驯服他之后,她会杀了他,可她明知道,她驯服不了他,在突厥的那两年她都无法驯服他,更何况在大周?如果她始终驯服不了他,她是不是就始终不杀他,不报杀父之仇了?


    事到如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他,到底是恨,还是爱了。


    阿史那兀朵攥紧羊皮革囊,不,她对他,只有恨,她不爱他,她会驯服他的!她会杀了他的!


    她冷笑了声:“可笑,我岂会爱你?我看你,不过像看一只桀骜不驯的牲畜一般,你是我的莲花奴,是我的奴隶,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奴隶?”


    羊皮革囊又向李楹头顶倾斜,阿史那兀朵瞥着铁笼中的崔珣,悠悠道:“莲花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认错,说你愿意做我的奴隶,我就放了她,否则,黑狗血泼下去,这只鬼会如何,我不能保证。”


    李楹眼中含泪,她望着崔珣,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史那兀朵不杀她,必然是要拿她来威胁崔珣。


    可她不要崔珣因为她,弯下他的脊梁,屈下他的膝盖,泯灭他的骄傲,如果崔珣为了她,忍辱去做阿史那兀朵的奴隶,那她还不如死了。


    她含泪看着崔珣,崔珣也看着她,昏暗囚室中,一滴泪水,从李楹眼眸滑落,划过她的如玉脸颊,留下一道浅浅泪痕,崔珣双眸也如同被薄雾笼罩,雾蒙蒙的,他咬牙,忽移开眼眸,不去看李楹,而是平静问阿史那兀朵:“是不是我答应做你的奴隶,你就会放了她?”


    阿史那兀朵愣了愣,她没想到崔珣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六年的执念终于达成,她一时之间,都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心脏狂跳,嘴里也急忙说道:“对,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奴隶,我就会放了她!”


    怕自己应承的太轻易,又怕汉人太狡猾,她又加了句:“你要发誓,发誓这辈子都要听我的话,做我的奴隶,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要做我的奴隶,就用这只鬼的性命发誓,我才会相信。”


    她神情紧张,崔珣却轻轻一笑:“发誓?你不要妄想了,我不会答应做你的奴隶。”


    阿史那兀朵完全怔住。


    崔珣道:“你阿史那兀朵,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人么?你怎么可能会放了明月珠?”


    意识到自己被崔珣欺骗,阿史那兀朵瞬间暴跳如雷,她攥紧手中羊皮革囊:“你真的不怕我杀了她?”


    崔珣道:“我怕,但就算我答应你,你还是会杀她。”


    崔珣的话,的确戳中阿史那兀朵心思,她从来就没有打算放过李楹,一想到自己输给了一只鬼,她就恨不得将李楹生吞活剥,她气的想立刻杀了李楹,羊皮革囊倾斜,黑色狗血即将涌出,但又停住,阿史那兀朵犹豫了,如果真杀了李楹,那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威胁崔珣了。


    不过,不能杀,也能折磨。


    她冷笑道:“好啊!那我就在你面前折磨她,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黑狗血如雨而落,洒在李楹肩膀上,李楹痛到伏倒在地,但她心中忽然轻松了下来,她甚至嘴角扬起,望着崔珣在笑,崔珣心中则痛如刀割,他手指紧紧抓着铁笼栏杆,双眸如雾,但嘴角,竟然也扬起一丝微笑。


    阿史那兀朵愣住,这是什么诡异的情景,她当着崔珣的面,折磨他心爱的女人,逼迫他屈服,但他们二人,居然还在笑,她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道:“你们笑什么?”


    李楹忍痛嗤道:“我们在笑你。”


    “你二人都是我阶下囚,你们有什么资格笑我?”


    李楹道:“你以为你是在折磨我们么,不,你让我和他心更近了,我宁愿死,也不愿见他为了我,向你摇尾乞怜,这样做,除了感动他自己,根本感动不了我,但是他没有,他没有向你摇尾乞怜,我不该高兴吗?就算我和他今日就死了,我们也是心意相通地死去,哪像你,忙活了这么久,你得到了什么?你连他一句求饶都得不到!”


    心意相通……李楹的话,字字戳在阿史那兀朵痛处,她恨不得将羊皮革囊中的黑狗血全部倾泻而下,偏偏李楹毫无惧色,还在同情地看着她:“你真可怜,你想要的那颗真心,在我这里。”


    阿史那兀朵气到浑身颤抖:“我不要他的真心,我只要他的臣服!我不爱他!我不可能爱他!”


    崔珣忽道:“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侧身。


    “阿史那兀朵,你杀了我吧。”崔珣脖颈伤口血肉模糊,每说一句话,都牵扯一阵剧痛,他脸色苍白,但一张脸,却仍然昳丽如莲,他盯着阿史那兀朵脸上的莲花纹,嘲弄轻笑:“你若不杀我,就证明你爱上了你的杀父仇人,哼,突厥最骄傲的兀朵公主,舍不得杀她的杀父仇人,你也配做阿史那家的子孙?你也配做突厥可汗的女儿?”


    阿史那兀朵大怒,她抽出长剑,大步向前,砍落囚笼上的铁锁,然后一脚踹开笼门,上前用长剑抵住崔珣心口,只要这剑再上前一寸,她就能杀了崔珣。


    但是长剑在他心口刺出一点血迹后,就再也没有上前了,阿史那兀朵握着剑柄,手指颤抖,她忽顿悟,不,她不能上他的当,她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死去,她要驯服他,折磨他,她要当着他的面杀了李楹,让他一生一世都伤心痛苦!


    她欲抽剑时,崔珣却忽然一只手握住剑尖,他手掌顿时被割破,鲜血汨汨如泉涌,他忍着疼痛,剑尖往自己心口送去,阿史那兀朵呆住,她以为他要自尽,于是撒开剑柄,去夺他手中长剑,可就在这一瞬间,崔珣却反手将她扑到地上,另一只手也抓住剑柄,剑刃往她咽喉切去。


    变化来得太快,阿史那兀朵都没反应过来,她忘了这是在大周,而不是那个她为所欲为的突厥,而就算是她为所欲为的突厥,她还是被崔珣点燃火折子,差点和她父汗一起,被烧死在突厥王帐中。


    这个所谓的莲花奴,只要她不杀了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都绝对会反抗到底。


    阿史那兀朵后悔不已,后悔被他一激,就轻易中了他的圈套,而这囚室又密不透风,她就算呼救也没人来救她。


    她只能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腕,让剑刃离自己咽喉远点,崔珣手腕虽被她折磨到武艺尽废,无法拉起旧弓,但好歹是一个成年男人,加上他知晓此次若失败,他和李楹就再无活路,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往往能迸发出巨大力量,阿史那兀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刃离自己越来越近。


    只要阿史那兀朵一死,崔珣便能出了牢笼,撤去困住李楹的符篆,到时候,没有人能挡住他们,他们自然能获救了。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金吾卫眼见囚室迟迟没有动静,开始焦躁起来,他奉圣人之命保护惠妃,若惠妃出了事,他也没有活路了。


    他欲进入囚室一探究竟,却被其他金吾卫拦住:“惠妃骄纵,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那金吾卫斥道:“你们是听惠妃的,还是听圣人的?”


    众人一激灵,是啊,惠妃不过是个来和亲的妃嫔,他们自然听圣人的。


    于是几个金吾卫一起进去,恰巧看到阿史那兀朵被压在地上,剑刃即将切断她喉咙,众人大惊失色,赶忙奔上


    前去,擒住崔珣,阿史那兀朵咽喉已经被切开一道长长伤口,皮肉翻卷,看起来甚是恐怖,一个金吾卫扶住她,正想问她有没有事时,却被她一把推开。


    阿史那兀朵捂住喉咙,她咬牙,重重甩了被金吾卫七手八脚钳制住的崔珣一个耳光。


    崔珣左脸脸颊顿时肿起,嘴角也渗出丝丝血迹,阿史那兀朵犹不解气,她踉跄着去取下墙上挂着的刑鞭,满目怒火,一脚将崔珣踹倒在地,鞭子劈头盖脸的,就往崔珣身上打去。


    她恨,恨自己第二次被鹰给啄了眼。


    囚室中的鞭子,是专为刑讯而制,上面布满倒刺,一鞭下去,血肉淋漓,阿史那兀朵如同发泄怒火一般,每鞭都毫不留情,崔珣衣衫渐渐被鲜血染红,他却硬忍着一声不吭,阿史那兀朵最恨看他这样,明明疼到极点,却连呼痛都不呼痛,只有从眼眸中的刻骨恨意,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


    她就如同回到突厥那般,像他每一次逃跑被抓时那般气急败坏地鞭打他,一鞭一鞭,愈发狠辣,李楹大急:“你住手!你这个疯子!”


    阿史那兀朵已经无暇去理睬她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之中,鞭子一次次落下,但是只是带起一片血肉,还有身体剧烈疼痛下的颤抖,却没有带来半句求饶。


    铁笼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血腥气味,阿史那兀朵仿佛疯了,囚室中回荡着鞭子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还有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金吾卫都不由咂舌,全都悄悄后退一步,谁都没看到,被符篆困住的李楹,双目赤红,周身,却开始萦绕黑色的雾气。


    第140章


    缭绕的黑雾, 如同有生命般,源源不断钻入少女心底,慢慢蚕食那颗如琉璃般澄澈的心, 仇恨和怨气渐渐侵吞整颗心脏,少女温柔双眸也变的充满愤怒, 她定定看着穿着红衣的阿史那兀朵挥着鞭子的身影, 布满倒刺的鞭子, 一鞭一鞭, 重重落在她心爱的郎君身上, 一滴飞溅的鲜血, 溅到少女眼中,少女瞳孔骤缩, 猩红在瞳孔中扩散,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吞没。


    阿史那兀朵的鞭子忽然挥舞不动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鞭子扯开,悬在了半空,阿史那兀朵愕然回头,李楹已经缓缓从符篆中央站了起来, 双环望仙髻散开,如瀑一般的青丝垂落, 遮住惨白如雪的脸庞, 鲜血顺着她的瞳孔,沿着脸庞, 缓缓滑下,如同血泪。


    几个金吾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们虽然喝了黑狗血,能够看见李楹, 但是面对鬼魂,他们心中仍然十分惧怕,乍见这诡异场景,他们更是吓到两股战战,阿史那兀朵喝道:“没用的东西,她都被符篆困住了,你们还怕她做什么?”


    她指着李楹:“你们,去杀了她!”


    金吾卫无奈,只能执刀抖索着靠近李楹,但他们还没走近,却见李楹周身黑色雾气骤然散出,如同绳索般,绕过他们脖颈,将他们吊起。


    几个金吾卫在空中徒劳挥舞着双手,拼命挣扎,被鞭打至奄奄一息的崔珣费力撑起身子,他惊愕看着空中快要窒息的金吾卫,他喃喃道:“住手!明月珠!快住手!”


    再不住手,她会化为厉鬼的!


    但是李楹已经踩过困着她的黄色符篆,就如同踩着不值一提的枯叶一般,她徐徐走近阿史那兀朵,阿史那兀朵恐惧到面如土色,她慌不迭就往囚室外跑去,却被黑色雾气拦住,李楹伸手,倒刺鞭子就如同有眼睛一般,落到她的手中,李楹拿着鞭子,一字一句问着阿史那兀朵:“你很喜欢折磨人么?”


    阿史那兀朵往后退去,但鞭子却如游蛇般,挥到她的脸上,阿史那兀朵吃痛倒地,李楹问道:“疼么?”


    阿史那兀朵脸上被鞭出一道狰狞血痕,李楹嘴角浮现一抹以前从不会出现的残忍笑意,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蜷在地上的阿史那兀朵:“鞭子落在你自己身上,疼么?”


    阿史那兀朵咬牙,剧痛之下,她身体抖如筛糠,但她仍然挑衅般地瞪着李楹:“你这是为了崔珣,变成厉鬼了么?哈哈哈,厉鬼杀人,漫天神佛都不会放过你!”


    她的话更加激怒李楹,鞭子重重挥落,一下比一下重,崔珣抓住牢笼的铁条,想站起来,但却又颓然倒下,阿史那兀朵在挣扎,空中被勒住脖颈的金吾卫在挣扎,崔珣不顾疼痛,往外爬着,他一定要阻止李楹,若她真的杀了人,就来不及了!


    阿史那兀朵身上血肉飞溅,无论她怎么躲,都躲不过落下的长鞭,她伤痕累累下,索性不挣扎着,而是艰难仰起头,去看铁笼边的昳丽青年,但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怨气吞噬的李楹,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看向她。


    阿史那兀朵即将死去,她反而笑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执着于驯服他,她一直执着的,是他能看她一眼。


    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唤他“莲花奴”,如果可以,她更想唤他一声:“崔郎”。


    只可惜,她明白这件事,明白的太迟了。


    崔珣用尽全身力气爬向李楹,他想去阻止李楹,但是他即将碰到李楹裙角的时候,一团黑雾阻住了他,黑雾慢慢将他笼罩,让李楹明明与他近在咫尺,他却无法触碰,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李楹勒死金吾卫,鞭死阿史那兀朵,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首,血腥味充盈了整间囚室,李楹木然地抬脚,往囚室外走去。


    她如今已是厉鬼,全无半点理智,若任凭她出去,她会连无辜百姓都杀的。


    崔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忍着疼痛,踉跄起身,他抓起金吾卫落在地上的长剑,喊道:“明月珠!”


    李楹终于回头,但她眼神,仍然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仿佛她面前的,不是她心爱的郎君,而是一个陌生人。


    崔珣握着长剑剑柄,横在自己脖颈:“明月珠,你不能再让怨气支配自己了,你会万劫不复的!”


    李楹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崔珣长剑又往前一些:“你再不清醒过来,我就杀了我自己!”


    长剑横在本就血肉模糊的脖颈,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尖往下,李楹茫然看着滴在青石砖上的鲜血,她抬眸,眼神终于回复了一丝清明:“十七郎?”


    崔珣欣慰一笑,他再也无法支撑住身子,颓然单膝跪倒在地,李楹一惊,奔去搀扶住他:“十七郎……”


    她惶惑地环顾四周遍布的尸首:“这……这是我做的?”


    崔珣抓住她冰凉的手,反复安慰着她:“没事了……没事了……”


    李楹身上的黑雾在快速地消散,但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白色念力也从她身体中飞出,快速消散,青石囚室中回荡着阵阵梵音,梵音从清晰逐渐变的微弱,她本就是鬼魂之身,是在全国四万座佛寺的供奉之下,才能如同活人一样,在人间行走,可她如今化身厉鬼,杀了许多人,佛法反噬之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李楹身躯一软,倒在崔珣怀中,念力快速自她身体中涌出,她扯起嘴角,虚弱一笑:“我……我不后悔杀了他们……十七郎,你能平安,真是太好了……”


    白色念力和梵音彻底消逝,李楹身体愈发衰弱,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从崔珣眼眸滑落,落在她的手背,李楹最后竭尽全力抬起手,想去为崔珣拭去眼泪,但是手腕却颓然落下,她靠在崔珣怀中,慢慢闭上了眼。


    当鱼扶危被哑仆拽到崔珣府邸时,他唬了一大跳,寻思着自己最近好像没有得罪崔珣,当他忐忑不安地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身鲜血的崔珣,还有花楠矮榻上面如白纸的李楹。


    鱼扶危慌的差点摔倒,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李楹榻前,跪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崔珣抓住他的衣袖:“鱼扶危!你救她!”


    “公主这是怎么了?”


    崔珣缓了一口气,尽量长话短说,将囚室内发生的事情告诉鱼扶危,鱼扶危越听,越皱起眉头:“公主杀了人,不,她怎么能杀人!”


    他怒视着崔珣,李楹即将魂飞魄散,他简直血往头上涌,也顾不得官民有别,简直恨不得杀了崔珣泄愤,若非崔珣惹的桃花债,李楹也不会为了护他杀人,但鱼扶危拳头握紧,终又松开,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桃花债并非是崔珣要惹,说起来,崔珣也是受害者。


    所以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会想办法救公主的,但你的伤势,也要处理。”


    可崔珣已然神情恍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抓着李楹的手,片刻都不敢松开,鱼扶危只好道:“你不处理伤势,我也随你,但你先放手,让我替公主把脉。”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放了手,鱼扶危三根手指搭上李楹手腕,崔珣恳求地看着他:“怎么样?”


    鱼扶危没吱声,片刻后,他才将李楹手腕塞入锦衾中,疑惑道:“说也奇怪,公主心脉未断。”


    “你说,心脉未断?”


    “照理说,公主被佛法反噬,应该心脉尽断,即刻魂飞魄散的,但是不知是什么力量,保住了公主一丝心脉,也保住了公主的魂魄。”


    崔珣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那明月珠是有救了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鱼扶危沉吟:“公主以前也有一次是被佛法反噬吧?”


    崔珣怔了怔:“对。”


    就是李楹强行在王燃犀面前现出身形那次,李楹已是鬼魂之身,除非活人自己能看见她,否则,她不能主动在活人面前用念力聚集身形,扰乱人间秩序,鱼扶危道:“那次公主也是一丝心脉未断,但就像灯一样,灯油没有烧完前,灯是不会灭的,可如果灯油烧完了,灯就会灭。”


    “你的意思是,要在明月珠心脉断绝之前,找到救她的法子么?”


    鱼扶危颔首:“对。”


    “那次,是诃梨勒果救了明月珠。”崔珣喃喃道,他忽抓住鱼扶危胳膊,恳求道:“鱼扶危,你再去寻一颗诃梨勒果来,多少金银我都给!”


    鱼扶危挣脱:“这不是金银的事!金银我要多少有多少,我不稀罕你给!而是,我早就跟你说过,诃梨勒果长在阴司奈河河畔,可医救鬼魂,但此果五十年才结一颗,上次那一颗,我买来救了公主,可这次,公主哪还再等得了五十年?”


    崔珣几近绝望,他忽又想到什么:“佛舍利!猫鬼那次,蒋良也快魂飞魄散,是明月珠把佛舍利给了他,修复了他的魂魄,让他不用魂飞魄散,假如能寻得佛舍利,一定能救明月珠!”


    鱼扶危闻言也大喜:“对,佛舍利!”


    可他又摇头道:“不行,姑且不说佛舍利远在西域,根本来不及买来救公主,就说蒋良是被北斗破邪符打到魂飞魄散的,所以佛舍利能救他,可公主不同,公主是被佛法反噬,普通的佛舍利,根本救不了公主。”


    崔珣咬牙:“难道就没有办法救明月珠了么?”


    “不,虽然其他佛舍利远在西域,但长安,正好有一颗。”


    崔珣愣住,长安法门寺中,供奉着太祖皇帝从摩掲陀国迎回的佛舍利,李楹五岁那年,太昌帝和郑皇后还曾经入佛塔,以发供养佛舍利,鱼扶危又道:“天佑公主,法门寺佛塔中的那一颗,恰巧是佛顶舍利。”


    佛顶舍利,乃佛陀顶骨所化,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圣物,供养佛顶舍利,可死后不堕地狱,福报无边。


    若能得到佛顶舍利,一定能救得李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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