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萧亭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唐青旁边的位置, 席间好奇的、看戏的、惊讶的、漠不关心的,神态百种,文武百官俱不敢表露, 私下里却都统一抻长了脖子, 使劲往这方席位的方向瞅。


    恰好此时宫伶们有了动静, 只见她们吹竹弹丝, 琤琤清音即刻如潺潺流水在这场宫廷国宴中轻盈淌开, 掩去有些人按捺不住的躁动。


    也是唐青心理素质过硬, 否则只怕不能像此刻这般淡定的坐在席上。


    借着笙箫之乐起奏, 他无奈道:“王爷,您不该这样。”


    萧亭贵为皇亲国戚,和天子叔侄情深, 坐在他这方席位,不但有失排场,还容易落人口舌。


    距离朝堂官员呈交上奏他的折本还没过去多久,萧亭此举, 无异于给人递了话柄。


    萧亭温厚一笑, 嗓音低沉磁性, 目光与他对上时,怔松间,很快恢复常态,露出些许柔和。


    “唐大人即是边贸监察史,过去大半年在冀州所为,披肝沥胆,尽忠竭力。本王今夜以酒相敬, 借此表露诚谢心意,又何惧旁人之言?”


    萧亭声音不大, 此话却恰到好处的落进旁人耳边,他解明缘由,有人信服,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大多数官员只选择继续低头装傻。


    短短功夫,不是傻子的都看出来王爷和唐青关系不一般。


    前后禁军统领,今有冀襄王示好,落在唐青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复杂,嫉妒他人缘好的不在少数。


    唐青无言,兀自斟了杯酒,准备仰头饮尽时,几道声音倏地同时响起。


    “别喝。”


    韩擒与萧亭隔席对视,不约而同的在彼此眼底看见敌意。


    二人皆与唐青有过情。


    就算韩擒已经放下执念,萧亭对他,仍怀有几分警惕。


    韩擒看似端正稳重,却在生死关头不顾计较地为唐青付出,怎知不是在暗中等待重燃旧情的机会?


    寇广陵先开口,替唐青解围,说道:“唐侍郎前些时日身子不爽,不如以茶代酒,王爷意下如何?”


    萧亭道:“甚好。”


    他爽利抬手,斟了两盏清茶,将其中一盏递与唐青。


    唐青接了茶,和萧亭共饮后,忽闻听宫人长声宣唤,百官齐齐迎身行礼,恭候帝王驾临。


    宝殿流动着辉光,玉阶上出现一道伟阔挺拔的身影。


    萧隽着玄色衮衣,戴十二旒冕冠,淡目一扫,微不可察地在唐青方向停顿稍息,道:“众卿免礼。”


    元年佳节的宫宴,百官同庆,无须拘着素日的礼节。


    天子入座,开启了晚宴的序幕。


    在座的王公贵戚无一不想着多与金龙宝座上的帝王多说几句热络话,萧隽目光却越过众人,直落在萧亭身上,没有身份之别,先道一声“皇叔”,而后请其上座相叙。


    萧亭屏退宫人,本想自己布菜,顺手给唐青一并布菜,中途遭遇打断,见此,有些遗憾。


    唐青与诸多官员齐齐望向金龙宝座的那道人影,萧亭起身,旋即在帝王下侧席位入座,正对的是当朝丞相周廷。


    萧隽道:“皇叔近来可好。”


    这对叔侄相貌上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看出彼此眼底暗涌的情绪,在旁人眼中,当真是令人艳羡的叔侄情深。


    萧亭道:“谢皇上惦念。”


    叙了些话,萧隽忽然偏过眉目,着李显义领人送一道蜜渍梅粥往唐青的食案去。


    萧亭半眯双眼,道:“皇上对唐大人倒是关怀备至。”


    唐青私下里喜欢吃微甜的食物,宫宴上俱是珍馐美馔,多为肉食和美酒,容易腻味。


    今年邺都的梅花尤其香冽,这蜜渍梅粥算是兖州的特色膳食,萧隽怕唐青伤了胃,先喝碗粥垫肚子,同时也是一道暗喻。


    萧隽道:“不比皇叔对侍郎殷切,皇叔亲自布菜,旁人看了还以为侍郎与皇叔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这边叔侄针锋相对,话里藏针,倒不难听,只是都夹着些酸味。


    唐青在席下喝了半碗蜜渍梅粥,待腹中温暖,继而与寇广陵对酌。


    对面,韩擒和周围的官员碰了碰樽俎,然后朝他微抬手臂,仰头饮下,就像专门和唐青相互敬了才喝。


    一众官员等着执酒敬皇帝,萧亭得了闲离席,目光往席下寻找,待问了宫人唐青的去向,立刻掩去动静,悄然走出宝殿。


    **


    镂空雕花的宫灯沿着长廊蜿蜒回转,唐青喝了点酒,趁宴席热闹,伺机离席,出来透口新鲜空气。


    他走在避风的廊道间,走了半晌,没吹风,酒意便未上头,还算清醒。


    笙歌妙乐远去,仿佛给他隔绝了一方安静空间。


    他抬眸四望,准备多呆片刻,背后笼来一道人影。


    萧亭唤他:“阿青。”


    唐青回眸:“王爷。”


    萧亭走近,唐青退后几步:“王爷有何……”


    萧亭忙牵起了他的手:“再退就要踩空了。”


    唐青:“……”


    他挣出手腕,萧亭又握了上来。


    “今夜我有话想对你说,此刻才有了机会。”


    唐青盯着腕子,睫毛轻落:“该说的话,下官在信上全部与王爷说了。”


    萧亭:“阿青,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那些事,无论伤人或伤己的,我都不会做了。”


    又道:“这次不用干娘做借口,是我爱慕你,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王爷,您无须这样。”唐青低声一叹,“此事,下官已经想清楚了。”


    “阿青。”


    唐青道:“下官没有王爷想得那么好,看似坚定明朗,心中实则自着私怯懦的一面。”


    “有些事情,若平稳的概率为九十九,尚有一分不确定,下官也要那一分变成属于我的稳定。换言之,当变故来临时,在伤害扩大前,我会及时止损,想尽一切法子回避,疏远。”


    “王爷,我不会为所有事情沉溺,也不希望旁人为我沉溺,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固执地抽回手腕,待萧亭准备阻拦时,长廊尽头,玄色衮衣迎风翻动。


    萧隽道:“皇叔,既然他不愿,何必勉强他。”


    唐青轻怔,垂眸行礼。


    萧亭道:“皇上怎么来了。”


    萧隽:“孤与唐卿有些西北要事相商,皇叔辖管幽州,还请回避。”


    关于西北新政,唐青和萧隽该说的都说过了,但对方要此刻再议,他只能跟上。


    往颐心殿的方向,萧隽偏过头,听不出语气地道:“既然不喜欢,不会拒绝么?”


    唐青:“……”


    萧隽算不算以公谋私。


    对方还在等着他回话。


    一路行来,唐青吹了点风,头脑热起,开口道:“臣拒绝了,若如此还不够,莫非要到处叫嚷,使得旁人都听到?”


    萧隽:“那就是拒绝的还不够狠。”


    望着与萧亭有四五分神似的容貌,唐青无言,不想和萧隽说话了。


    第112章 第 112 章


    北风从回廊灌下, 镂空雕花宫灯轻轻晃了晃,带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晕。


    唐青几分微醺,抬头看着那摇晃碰撞的宫灯, 只觉眼前有些晕眩, 便移开了目光, 同时也刻意避开了萧隽的视线。


    萧隽与萧亭容貌上有四五分相似, 这叔侄二人, 前后让他相顾无言, 此刻心下无可奈何, 索性微微冷了脸。


    萧隽语气平静地道:“卿拒绝孤的时候,倒是舍得狠着心。”


    唐青:“……”


    这人还算有自知之明。


    又一阵寒风袭来,萧隽稍微倾过身, 挡了挡风势。


    “先进殿,卿身子骨弱,莫要受了风寒。”


    唐青抬眸,萧隽从始至终都看着他, 嘴上说着方才那些话, 面上却犹如古井不波, 仿佛早就习惯了。


    他暗暗叹息,安静跟着对方入殿。


    **


    时候不早,颐心殿的宫人仍侯着,唐青随萧隽到了一间暖阁。


    待四周宫人俱被屏退,他在案前坐下,眼前置着一壶香茶和点心。


    萧隽目光放出些许慵懒,道:“边喝边谈, ”


    唐青:“陛下……”


    宫宴当夜,萧隽抛下宴席的一群臣子, 和他在暖阁里吹着暖气聊西北新政。


    于公于理都不合适。


    萧隽示意:“喝。”


    唐青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水带来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缓解了适才微醺的醉意。


    萧隽看着他,目光里浮出很淡的笑。


    “幽州需要能主持新政的人,卿以为谁合适。”


    突桀归纳,幽州乃至西北全境都亟待整合。


    唐青上奏的策略里,延用了不少今年新订的边境政策,诸如稳定流民,将流离失所的百姓登记入籍,让他们回归田园,在西北边境开拓荒土,延续军民屯田的政策。


    幽州吸收了外族,便要以民族一统为目标,抛开区别对待,实现语言文字上的统一,贸易上只能用大邺的货币。


    这些政策非一年两年可实施完毕,而边境地理位置的特殊和重要性,决定了执行政策的人需要慎重抉择。


    此人既要有推行新政的手腕,还要有稳固大局,把守边关的将帅之能。


    唐青心中逐渐了然,垂眸道:“陛下既然问了,心里定有人选,何必试探微臣的口风。”


    闻言,萧隽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反驳他的话。


    寂静中,李显义出现在暖阁外,萧隽示意他进来。


    “陛下,您要的面御厨已经备好了。”


    唐青侧眸,只见李显义小心摆放两个冰瓷碗。


    一大一小的两碗面,冒着腾腾热气,面条上还卧着摊开煎熟的鸡蛋,滴了香油,汤上浮着少于葱花。


    萧隽把一双竹筷递与他:“尝尝。”


    唐青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失语哑然,总觉得今夜的萧隽,和往日的时候有些不同。


    萧隽先尝了几口面,爽快利落的姿态,那一身威严的衮衣冕冠与之竟无违和之感。


    唐青微微移开视线,只听对方道:“再不吃,汤就凉了。”


    汤碗浮出的热气勾着唐青,他下意识咽了把嗓子,半晌,拿起竹筷和羹匙,夹起少许面,舀了点汤汁慢慢吃了起来。


    他诧异抬眸,面条竟然只有一根。


    萧隽淡笑:“接着吃。”


    唐青动了动唇,低头把汤喝了。


    颐心殿暖阁一角,蓦然多了点少见的烟火气息。


    **


    已至深夜,万籁静寂。


    一地银色倾笼整座王城,朔风吹打着窗纸,引出微弱窸窣的动静。


    唐青幽幽抖开长睫,眸子惺忪,迷茫地打量周围。


    他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从榻间坐起,更深夜重,此刻只怕早就过了宫门落匙的时辰。


    唐青依稀记得自己在颐心殿的一间暖阁和萧隽商议新政,中途还用了些热食,之后酒意完全上来,便混混沌沌地伏在案上枕着胳膊睡了。


    他走到殿门,值夜的宫人瞧见了,连忙上前搀扶。


    “大人,皇上特意交待奴婢留下伺候您,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询问:“几时了?”


    宫人应了话:“回大人,已过子时。”


    唐青轻吟,的确过了出宫的时间。


    他站在门外,视线越过一道道回廊曲槛,思索着接下去该如何。


    宫人劝道:“外头冷,大人还是进殿吧。”


    说着话,一阵寒风呜咽而起,唐青下意识抬手,只须臾,指尖一凉,手背也袭上了凉意。


    深夜月色银光,竟也开始飘起了雪花。


    宫人着急道:“大人还是快进暖阁吧。”


    唐青把来时披裹的斗篷罩上,往回廊越了几步。


    “适才休息过,此刻我想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


    他不会有意为难宫人,温声将人屏退后,并未四处乱走,只在走廊的尽头停步。


    此时手心落了些许雪花,他浅浅扬起唇角,就着长阶坐下。


    唐青望着月色与和落雪,心里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想。


    直到身后有人出声:“也不怕着凉。”


    萧隽从宫宴离开后沐浴了才来到这座偏殿,本该安稳歇息的人不在榻上,反而赏着夜雪。


    月色和雪色在宫灯照应下交错出微弱迷离的光影,唐青垂眸,胳膊拢着小腿环膝而坐,看着竟有几分温和寂寥。


    萧隽问:“想何事想得这般出神、”


    唐青轻动眼睫:“回陛下,臣心无所想。”


    萧隽抬目,遥望一地的月色和落雪。


    久久无言,唐青忽觉对方意外地沉默寡言,似触景生情,想起了不算美好的旧事。


    他心念一闪,道:“今夜那晚葱花鸡蛋面,是……生辰面吧?”


    在大邺,每逢生辰,才会做只有一根,吃不到尽头似的,长长的细面,意为长寿。


    萧隽没有否认。


    唐青:“昨日……是陛下故人的生辰?”


    帝王诞辰,为国之大事,向来隆重操办。既非萧隽生辰,只能是他心里重要之人的生辰。


    萧隽:“孤的母妃。”


    月色落在他的眉眼,仿佛隐藏了什么,有些轻描淡写地带过。


    “母妃诞下孤起,因孤身怀异族血统,便没在宫里过过安稳日子,到了她的生辰,兴许是她每年最高兴的时候,无人与她相贺,唯有孤陪她吃一碗长寿面。”


    萧隽道:“若非母妃生下孤,何须遭遇数年苦楚凄廖。”


    皇室宗亲重视血统,唐青不难猜出,萧隽异族特征的眉眼使得他和母妃常年受尽冷落和欺辱。


    他静默几瞬,道:“陛下,旁人的眼光如何,与我们何干,不必用他人过错惩罚自己。”


    萧隽神色未变,忽然问:“卿的生辰为几时?”


    如今回想,鱼符上虽刻着唐青的姓氏和生辰,却从未见他庆贺。


    唐青掩眸。


    萧隽没有追问,只将他扶起来。


    “阶上凉,进殿歇息吧。”


    唐青还待开口,膝盖和腰肢倏地一紧,竟被对方打横一抱,径直穿过回廊,朝着殿门过去。


    “陛下……您放了臣。”


    萧隽勾了勾嘴角,倾身低嗅他的发顶。


    “适才可是在安慰孤?”


    唐青:“……”


    萧隽:“青儿好香。”


    唐青眼皮一抽:“……”


    什么?


    转眼就回到暖阁,萧隽放下他:“卿好生歇息。”


    唐青:“陛下刚才……”


    萧隽:“卿想问何事。”


    大有详谈就上榻彻夜长聊的举动。


    唐青立刻闭嘴:“臣乏了,想先睡觉。”


    萧隽笑笑:“好,唐卿安心睡吧。”


    第113章 第 113 章


    翌日清早, 天还未亮透,宫里的雪就停了,宫墙周围堆积起一片茫茫白色。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端着木盆, 蹑手蹑脚地将盆里的盐均匀地撒在道上。


    唐青从暖阁走出, 先是停在门口适应了一阵兖州寒冷的空气, 继而垂眸凝视, 盯着台阶徐步下去。


    今日他无须去尚书台当值, 便趁早从颐心殿离开, 若叫旁人看见他在此留宿, 怕是又要落几句口舌。


    自从被萧隽捋走,缠绕在他身上的闲言碎语有增无减。


    纵使唐青已经习以为常,多一桩少一桩无甚差别, 可既与萧隽有关,这多一桩和少一桩还是有点区别的。


    才出宫门,候在外头的马车已经不在。


    昨夜飘起大雪,邺都天寒地冻, 车夫应是回了府, 此刻天色清早, 还未出府接送。


    唐青抬首顾盼,欲拦辆马车回府,忽然听到有人低沉唤他:“先生。”


    回眸,只见红墙琉璃瓦围成的长道上,韩擒稳步朝他走近。


    唐青微微弯了弯眸子:“刚下值?”


    韩擒:“嗯,先生可是要回府,我送送你。”


    拒绝的话说多了便成了客气, 如今他把韩擒当做朋友,遂点头接受。


    “如此, 有劳统领了。”


    韩擒命人牵来辆马车,小心把他扶进车内。


    **


    时候尚早,邺都的街头只有零星百姓沿着路牙洒扫积雪。


    过了朱雀街,周围逐渐有了烟火热闹的气息。


    唐青与韩擒二人对坐,相顾一时无言。


    韩擒目光动了动,压下满心苦涩。


    昨夜宫宴还未结束,席上就不见了唐青身影,今早从宫里出来,应是被皇上留在颐心殿。


    皇上待唐青如何,旁人不知,韩擒却一清二楚,可他无法制止。


    和唐青的每一分相处时刻,已是来之不易,想罢,他收起胡乱的头绪,心神皆系于身旁的青年。


    气氛无端寂静,街旁的吆喝牵动唐青余光。


    他向外一瞥,想着自己和韩擒都刚从宫里出来,对方又刚下了值,便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韩擒喉结轻滚:“好。”


    二人前后下了马车,一同走进面馆。


    馆子刚开门,出锅的馒头包子热气腾腾。


    掌柜瞧见他们容貌和仪态不凡,连连笑开了眼,热情招呼:“两位贵客要吃点什么?”


    说罢,介绍馆子内有名的早食,一口气不带停顿。


    唐青眉眼带笑,不禁感慨,这铺子虽小,生意倒是做得好,食物丰富,简直让人挑花了眼。


    他与韩擒当即要了三屉小包子,一大一小的两碗面,搭配温好的牛乳,面对面坐下。


    唐青吃了不到半屉玲珑精致的包子,余下的都叫韩擒吃了去。


    气氛实在过于安静,唐青抿了汤,道:“近来家中可好?”


    算算日子,韩擒随他去北境将近一年,之后留在幽州,也有许久没与家人相聚了。


    韩擒放着碗筷,专注看着他:“还是老样子,父亲年初给大哥定了门亲事。”


    韩擒的大哥虽痴傻着,但家境放眼整个邺都,足矣让许多门庭想要高攀。


    韩父早就有替他们兄弟二人定亲事的念头,韩擒以前不同意大哥成亲,一来怕耽误人家,二来,韩家结亲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事关朝堂,韩擒需得斟酌。


    回府半月,他见这位姑娘甘愿与大哥在一起,私下调查过,确为家世清白,且只出身寻常农户,这才有了松动之意。


    待操办了大哥的婚事,父亲便要为他做更多考虑。


    韩擒道:“我不会成亲。”


    似是告诉自己,也是给面前的人一个承诺。


    唐青敛眸,避开韩擒目光里的深意。


    他心里微微一沉,说道:“阿擒,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以后发生何事都说不准,勿要轻易做出这些决定。”


    韩擒声音意缓,低声道:“先生的话我心里清楚不过,之所以坦白,就是不想让先生有所负担,这是我的决心,莫要多虑了。”


    唐青轻轻应声,用完早食,韩擒送他回了府邸。


    *


    府邸大门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副管事方起亲自擦拭牌匾,见唐青回来,立刻下梯,往石阶前迎。


    “大人,您回来了。”


    新招的副管事方起年纪二十六,模样斯文,活儿却是做得相当利索,且会认字管账,做事周到,打理起府中事务可谓得心应手,替兰香省了许多心。


    唐青与韩擒道别,上石阶时,听副管事说府内来了贵客,待入了堂屋,才发现萧亭在里头等他。


    “王爷。”


    一个人被接二连三的拒绝以后,唐青原以为对方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您……”他迟疑,却见萧亭笑了笑,几步走到他面前停下,温和磁性的开口:“我来见你,顺道和你辞别。”


    萧亭:“那些话本王不会再说了,这些日子可曾让你徒增困扰?是本王顾虑不周,过去所做,心中所言,全凭心意而为,没有顺从和尊重过你的想法。”


    唐青轻叹:“王爷言重了。”


    萧亭微微笑了下,嘴边有些苦涩。


    “昨夜你留宿宫内……”


    唐青眸色磊落:“我与陛下商议幽州事务,时候太晚,错过了宫门落匙的时辰。”


    萧亭点点头,继而几分狼狈地仰目:“不该过问的,又说些叫你不悦的事。”


    唐青没有让对方难堪,话锋一转:“王爷可要喝茶,我让兰香准备。”


    萧亭:“无须麻烦,同你辞别,只是想在回冀州前再看你一眼,一会儿就走。”


    唐青:“那我送王爷。”


    萧亭喟叹,神情几变,望着他久久无言。


    唐青不解。


    “你啊……”萧亭道:“若你打我骂我几句,我心里还痛快些,要走便直截了当毫无顾忌地走。可你这般,倒叫我优柔寡断,变得不若以往。”


    “阿青,在这邺都,甚至整个大邺,能强迫你的人所剩无几,若……有人逼迫你,可传信与我。”


    唐青当即听出话中所指。


    当今邺都,他有皇帝做靠山,能逼迫的他的人,还能有谁?


    萧亭笑道:“只要你不愿意,本王可以不顾一切的带你离开邺都。”


    唐青说不动容是假,他很轻地点头,萧亭面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若改变心意,随时来冀州。”


    又带着恳切之意问道:“你我分别以后,我……可能书信与你?本王绝不会做些叫阿青为难的事。”


    唐青见萧亭如此,心下微酸涩:“王爷,我们之间何至这般,你我都是朋友,不是见面就眼红的仇人。”


    萧亭知唐青不与人交恶,即使在自己不顾他念头,做了隐瞒他,伤害他的事之后。


    当即,抬起青年柔美的脸颊,郑重地在眉心印下一吻,仿佛留下一个承诺。


    唐青慢慢眨了眼眸,还没反应,萧亭抽身已经退开。


    “我在冀州等你。”


    第114章 第 114 章


    节前, 鸿胪寺在邺都举行了几场祭祀典礼,天子亲自主持祭天大典,外廷三品官秩以上的官员皆俱到场, 唐青隶属内廷, 无须参与仪式。


    将西北幽州新策呈交至御前后, 他除了按时到尚书台当值, 整理年底挤压的卷宗, 余下时间便慢慢赋闲下来。


    这日下了值, 天阴无雪, 唐青在书房练字。只闻院中热闹,兰香似在吩咐什么,末了, 笑了几声。


    清脆如铃的喜笑声感染了他,唐青放下毛笔,添上披风,推门徐步而出。


    “先生, 快来看呐。”


    兰香率先招呼, 眉眼盈笑, 指着一早收卸的年货,与他细致介绍,又拿了张单子,纸上罗列着年初储备的物事,


    唐青如今位居高职,虽素来低调,但每逢重要年节, 其他官员往他府上送的礼品也不少。


    一来二去,兰香专门置办了一间储藏阁, 每件器物详细收纳,列进册子,做完统计后会交给唐青亲自过一遍数。


    至于回礼,兰香也根据赠送,择选合适的,以唐青的名义送回去。


    但兰香到底还年轻,又不曾浸淫官场,有些礼择定不够周到,每每挑过回礼,会先让唐青过目,确保无误再遣人送去。


    唐青手上拿着两份名册,一份入库清单,一份回礼单子,过去的回礼单子有些需要调整,今年这份……


    唐青看完,稍略思忖,视线在兰香和不远处搬物的副管事之间转停。


    他道:“今年的回礼择选合适,可是与人商量过?”


    兰香微微脸红,点了头:“与方大哥商量过的。”


    唐青瞧她这副姿态,浅浅一笑,感慨着跟随了自己几年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将送来的礼品如数入库,兰香跟副管事尚未闲着,转头与唐青商量另外一件事。


    过年讨个气氛,今年兰香没从外头置办对联,而是买了纸和材料,请唐青亲自写上。


    他自不扭捏,写完全部联子,兰香拿上对联,和副管事配合着往府邸每扇门窗都贴了上去。


    有了灯笼窗花和对联的点缀装饰,唐青在府中转了一圈,叹道:“如此看,里里外外都有年味,多亏了兰香的打理。”


    兰香瞅了一眼旁边的人,赧笑道:“岂止算我的功劳。”


    对上唐青睨笑的眼神,她脸愈发红,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姿态,赶忙解释:“大伙儿都帮了忙,先生写了那么对联子,还有阿桃阿良他们负责洒扫,方大哥也做了不少活。”


    唐青看穿她的心思,目光一越,落在方起身上。


    斯文稳重的青年端地也微微红了脸,却未来回避这份端量,


    唐青把兰香当成妹子,妹子与谁相好,自然要过了他这关。


    *


    到了上元节这日,府邸几名下人都各自回乡与亲人团聚了。


    副管事把双亲安置在邺都近郊,唐青同样给他准了几日假,至于兰香,让她自己决断。


    他唤兰香进了屋内,递给她一个丰厚的红包。


    “今年的压岁钱,祝你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又温声道:“转眼就过了四年,你也从小丫头长成了姑娘家,有了心上人。或许做法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派人对方起做了些调查,他出身背景虽然普通,但是清白人家,未来与他过上简单美满的日子,即是我对你最大的期愿了。”


    兰香目光一湿:“先生……”


    唐青笑道:“新年可以流些幸福的泪水,不过只这一次就好。与你说这番话,并非劝你嫁人,相反,婚姻之事由你做主,等你想结亲了,跟我这大哥说就是,到时候我定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无忧的出嫁。”


    兰香垂着脑袋,嗓音哑道:“才不嫁人,我要留在先生身边,不留您一个人。”


    唐青始终含笑:“说什么胡话,莫非你成了亲就不做府上的管事了?婚事是婚事,可不能混为一谈。”


    兰香这才笑了出声,用力点头。


    *


    当日傍晚,唐青在府上和兰香一同用了年夜饭。


    外头不时响起炮竹声,他看兰香心不在焉的,又打量她一身置办的新裙袄,笑道:“一会儿出门赏玩,不必在我身边待着。”


    兰香:“怎能留先生独自在府内。”


    唐青道:“我想在书房看会书,等乏了就歇下。”


    如此交代后,不久,唐青到了书房,兰香将一壶泡好的清茶送进屋。


    她瞥见书案前那张宁静温和的容颜,总觉四周有些冷清寂寥。


    “先生,过年呢,您同我一道出去吧。”


    唐青挑了本杂书,笑着开口;“人都需要独处的空间,你就去寻方管事吧,今夜城内有烟花盛会,可以和对方去街上赏玩,好好培养感情。”


    最后,总算把兰香劝出家门。唐青重新坐回书案前,一灯一影,静谧的度过夜色。


    *


    上元佳节,邺都到处都在举办庆典。


    烟花盛放的声音在上空源源传递,唐青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指尖一顿,合起书页,幽幽把视线眺向窗外。


    桌上的茶水已经冷凉,罩子里的火光映在墙面,孤零零的一道,极致的喧闹繁闹与这寂静的一隅成了强烈的对比。


    时至此刻,唐青也觉得有些过度安静了。他从案前起身,凝神思忖后,将斗篷取出,待浑身包裹得严实了,这才徐步走出府门。


    满街灯火,游人如潮,穿着新衣的姑娘们提着花灯成群结伴游街。


    行经两岸,河面虽结了冰,但并不妨碍众人沿着冰雕一路游赏,巨大的冰花随风抖了些冰晶,景致颇为奇特,唐青忍不住驻足打量,暗暗感慨。


    所到之处,十分热闹,唐青左右环视,唇边不禁染上几分笑意。


    他停在售卖年物的摊贩前,引来路旁的行人围观。


    小贩不掩惊艳,尽力拉拢,笑呵呵道:“公子可要买花灯?”


    天寒地冻,唐青不想将手揣出袖口,温声道:“给我面具吧。”


    他要了一个兔子耳朵样式的面具,上头涂了斑斓多彩的漆色,格外独特。


    唐青付了钱,把半截兔耳朵面具戴上。


    远处传来一阵哄笑,他闻声偏过脸,却见几步之外,一道墨氅人影静立。


    对方浑身贵气,高挺的鼻梁上悬了半张黑狼面具,几分熟悉。


    那人似在等他,恰逢他转头,摘下狼面,冲他脸上的兔子面具点了点。


    唐青盈动着笑意的眉眼一跳:“……爷。”


    宫内今夜有大典,且皇亲国戚来了不少,萧隽怎么会出现在邺都街头?


    萧隽把狼面递给他,唐青接在手上,还未继续开口,就听对方问:“前方有庙会,可要去瞧瞧。”


    无须唐青答应,人潮这一刻都往庙会涌去,他被迫顺流前行。


    手上的狼面又被萧隽拿走,唐青见对方戴回脸上,继而手腕一紧,整只手都被萧隽裹在掌心牵了起来。


    唐青看着掩在袖摆之下相互牵起的手,“……”


    萧隽侧目:“别被挤丢了。”


    第115章 第 115 章


    邺都的庙会十分热闹, 繁华的街头灯海如昼,行人汇聚,如织如潮。


    唐青原本与萧隽互相牵着防止被四周的人冲散, 眼见人群越来越拥挤, 蓦然间, 一股麝香气息笼罩他的周身。


    唐青抬眸, 和萧隽投下的目光不期而遇。


    萧隽完全把他拥在怀里:“当心。”


    话落, 不知推搡了一下, 直将他往萧隽胸怀送去, 墨色毛氅扑了他一脸。


    唐青:“……”


    他微微启唇,吐开嘴边的貂毛。


    萧隽长眉轻扬,似有些愉悦。


    唐青别过脸, 正要错开彼此过近的距离,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哄闹,背后紧了紧,又遭人推搡。


    萧隽手臂拢在他腰间两侧护着, 声音微哑地道:“莫要折腾了。”


    唐青望着黑压压的人群, 心生无奈。


    “爷, 咱们可能换个地方。”


    萧隽淡笑:“这会儿无计可施。”


    唐青:“……”


    如此这般在人声鼎沸的潮海里挤了半晌,萧隽总算带着唐青来到另一条街上。


    直到周围没多少人了,唐青低头,手指挑开面具的环扣,将其解下。


    萧隽看着他,适才一番推挤,唐青此时发髻微微凌乱, 几缕落下的青丝拂过眉眼,如雪腮颊透出粉润色泽, 冲散在街边相见时浑身清冷寥落的气息。


    唐青抬头:“爷,您笑什么?”


    萧隽只笑不语,把狼面摘下,递给他。


    唐青把两个面具拎在手上,指尖触到面具残留的余温。


    萧隽:“还有什么地方想去逛逛。”


    唐青望着淹没在灯海和烟火下的邺都,想起刚才推挤的情形,摇头拒绝。


    萧隽便开口:“那就往这边走。”


    二人微微保持前后的距离,萧隽想牵他,唐青断了对方那份念头:“爷,附近人又不多。”


    见萧隽还想再说,唐青错开视线,望着不远的摊子。


    不少地方都在举行上元节活动,距离最近的摊主办了个射箭解字谜的活动,规则就如字面意思,挑战者先射箭,射中转动的灯笼后再解答上面的字谜,若猜中,可根据挑战难度选取对应的奖品。


    猜字谜或许不难,但要射中转动的灯笼便有些难度,这些灯笼有大有小,且转动速度不一,让围观的游人败下数次。


    萧隽问:“想玩?”


    唐青:“只是看看。”


    一旁射了数十箭,好不容易给自家娘子赢得了玉簪的男子说道:“来都来了,岂能不替心上人赢一回礼品?”


    闻言,唐青侧首打量男子。


    他方才观察过,男子连射二十七箭,付给摊主的钱买上那只玉簪绰绰有余。


    不等开口,萧隽轻揽他的肩膀,把他带到摊子面前。


    仪表不凡的两人顷刻吸引了驻足群众的目光。


    大邺风气自由,若两心相许,这夫郎嫁娶一事并非罕见。那等门户富贵的人家,除了妻妾,也有暗地里豢养男郎的事。


    再往上说,王侯贵族,乃至历代帝王,也盛传过男风,


    王城贵族云集,总之游人默认唐青二人是某户高门的一对,艳羡的同时,不忘起哄:“这位爷给公子赢些礼品再走呗!”


    “对啊,公子玩一把嘛。”


    萧隽只看着唐青:“上面的礼物,可有想要带走的。”


    素来淡然的唐青被周围的哄声弄得微微耳热,眸光一转,淡道:“我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取。”


    他看向其中一件礼品,月色竹纹缎面的发带。


    制作这条发带的人绣工精湛,只凭借街边的灯照,光影明暗不一,发带上的竹纹却犹如漂浮流动的云,纹路泛着微弱的银白流光。


    唐青方才所看,就是这条发带。


    他向摊主付了钱,之后拿上弓箭,掂了掂,摸出几分趁手的感觉后,搭箭拉弓,凝眸细瞄。


    萧隽目光落在那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上。


    灯影中唐青一双桃花眼丝毫不动,忽地松开手指,箭头在众人发出的哗声中射入转轮上的灯笼。


    唐青意外,没有射中月白发带的那个灯笼。


    摊主也意外,原以为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射不出弓箭呢。


    他取下灯笼,打开里面的字条,把谜语念出来。


    唐青稍忖,很快解开字谜,奖品是月白竹纹发带旁边的墨黑发带。


    这条墨色发带看似朴素,却暗含奢华之感,质地不逊唐青看中的那条,只是不适合他。


    他觉得有些遗憾,尚不及开口,萧隽道:“可能送我?”


    唐青眨眼,萧隽:“我用另一条与你交换。”


    奖品还剩二十一件,萧隽跟摊主买了二十一支箭翎。


    摊主顿时眉开眼笑。


    第一支箭价钱便宜,可每多买一支,价钱便逐次翻倍,翻了二十一倍的价钱,可不便宜。


    这摊主在活动上设了个微妙的陷阱,利用了人心做买卖。


    货架摆置的奖品比较精致,又有箭翎初价便宜的诱惑,游人蠢蠢欲动,觉得自己能行。


    一来二去,灯笼射不中,还凭白花了几倍的钱。


    摊主笑容还未扩大,陡然一变,而后变成了猪肝色。


    萧隽第一箭就射中月白发带的灯笼,唐青口上不言,隐露的喜悦却被他捕捉到,于是一次性往弓弩搭上四支箭,箭无虚发,四支箭分别射入轮盘上转动的四个灯笼。


    如此四次,不管转盘速度怎么变化,萧隽将剩下的二十支箭分四次射出,转盘已无灯笼。


    众人倒吸冷气,摊主冷汗混着泪水直淌,浑身虚软地倒在地上。


    唐青无奈:“爷,您玩过了。”


    萧隽能将神兵裂天弓驭得出神入化,摊主这等把戏还不够对方放在眼里。


    摊主哭道:“这位贵客,求您绕了小人吧……”


    萧隽没看旁人,眼里只容唐青:“我只要那条发带送给你。”


    这段小插曲过去,唐青手腕缠了一条月白竹纹发带。


    他们离开人群,声嚣远去。


    不知走了多久,唐青在萧隽涌动着浅淡笑意的目光下微微别过眼,径直往前。


    渐渐地,来到僻静的街巷,他打量不远的院落,感叹道:“竟走到了这里。”


    萧隽与他并肩而立:“进去吧,老马今年酿了新酒,有合适你的口味。”


    **


    新年,邺都灯火如昼,老马自然还没休息。


    他听到动静迎至大门,笑呵呵地招呼:“爷,公子,你们来了啊,来了好,来得好。”


    唐青已官居从二品,旁人见他都问候一声大人,老马却坚持称他公子,一如初见那年。


    他来的次数不多,这还是第三次被萧隽带过来。


    到了屋内,老马将热菜热汤送上桌,又将新酒温了温,对唐青说道:“虽然公子极少来,但这壶果酿始终给您留着。”


    唐青有些感动,没想到只见了两次面,对方居然一直惦记自己,还为他专门酿了酒。


    如此,唐青和萧隽对坐。


    又一个新年,居然是和对方过的,他已经两次跟萧隽在这间院子过年了。


    萧隽挑出几块鱼肉和汤放进瓷骨碗中,推到他手边:“尝尝。”


    唐青眉眼微弯,低头尝了碗里的鱼肉。


    不知不觉起了阵风,莹莹雪白无声无息的从檐瓦飘落,伴着温酒和菜肴,唐青与萧隽用完了这顿宵夜。


    再出院门时,满地皑白覆盖着整座邺都王城,是个瑞雪丰年之兆。


    唐青吹了口气,浮出茫茫白雾。


    他笑了声,萧隽放低声音:“时辰不早,送你回去休息。”


    马车候在门外,这会儿唐青也比较乏了,没有推拒。


    车上,唐青看着自己的兔子面具被萧隽拿在手里,发自真挚的笑了笑:“今夜,谢过陛下。”


    萧隽没问他话指何意,一直到了府邸,唐青欲下马车,左右却不见车夫搬来马凳。


    他正待叫人,背后笼来麝香气息,萧隽将他抱了下去。


    “陛下……”


    唐青微微皱眉,收起适才的笑容。


    “臣自己走。”


    萧隽:“满地积雪,当心冻着了。”


    唐青开口,声还没出,迎面又来一股风,吹得斗篷上的毛领直扑进嘴巴。


    萧隽淡笑,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就到寝屋了。”


    唐青的寝屋,萧隽出入比他这个主人还要娴熟。


    将他放在床上后,萧隽召来一名暗卫,吩咐对方送热水进屋。


    唐青从榻间坐起,解开斗篷挂好,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这是臣的房间,您可以出去了。”


    萧隽睨他:“连茶水都不招呼一杯,就急着赶孤走了?”


    唐青垂眸:“臣不是这个意思,天色不早了,臣很感激陛下今夜……”


    他话还没说完,脸颊袭来温热,萧隽拿起绵软的巾帕沾水,打湿后替他擦拭。


    “陛下,您不用这般,”


    他避过脸,因在小院喝过果酿,经热水打湿的巾帕一擦,肌肤顿时红得如同抹了水粉胭脂。


    萧隽动作一顿,转而替他擦着手。


    唐青轻轻挣扎,巾帕落入水盆,水珠溅在帷幔上,飘纱摇晃,唐青湿漉漉的腕子一紧,整个人皆被萧隽压在床头。


    萧隽看着他,极其浅淡的瞳孔闪过一丝受伤。


    “又要说那些拒绝孤的话是么。”


    “今夜听暗卫来报,说你独自在书房看书,寥灯独影,又对着窗外恍惚,孤一听,心口便揪紧,设计了一场街头巧遇。”


    唐青:“……”


    萧隽:“孤只是想陪你。”


    唐青掩低睫毛:“臣明白。”


    萧隽俯下头,高挺的鼻梁隔着衣襟蹭了蹭唐青的颈子,嗅到从皮肉里带出来的香,方才那阵失落很快被其他心绪取而代之。


    唐青推了几下,萧隽由着。


    当雪白柔软的指尖滑过侧面,萧隽偏过薄唇,精准地啄了啄纤长雪白的手指。


    唐青瞪大眼,指尖像被烫了那般收起,手指连进心脏,肺腑也充斥着异样的微醺热感,许是迟来的酒意上头。


    萧隽笑了下,目不转睛看着他:“孤想亲你。”


    唐青真是醉了,手脚失去了力气,没有避开俯下的萧隽。


    屋内静得唯有喘气的声响。


    刮弄在唐青唇边的痒意缱/绻而潮湿,他抑制不住地微微启唇,只此一刻,萧隽伺机而动,火热的舌头沿着柔软的唇缝深深抵入。


    第116章 第 116 章


    唐青头昏脑涨, 唇畔酥麻火热。


    每每想推拒,手腕子连着指尖俱被萧隽握住,以连接不断地啄吻仔细描绘。


    濡湿温热的舌触过耳根, 唐青面红如潮, 断断续续地出声制止:“陛下, 别……别这样……”


    萧隽哪里听得入耳, 只觉口舌所过之处, 萦满了潮湿馥郁的香甜。


    彼时萧隽就像一个渴死在沙漠里的行者, 深深埋入高挺的鼻梁和炙热唇舌, 从唐青身上竭力攫取甜美芬香的干霖。


    已过了许久,飘纱让唐青扯落了一半。


    他全身绵软地蜷在榻内,气息不稳。


    余光如潮水落向颈畔, 这次指尖凝聚了所有的力气,往拱入衣襟内的面孔一推。


    拉扯中,少许指尖刮破萧隽眉眼,沁出几滴鲜红的血珠子。


    唐青心内一惊, 还未开口, 却见萧隽微微扯动薄唇, 唇上残留着亲吻他时印出的一片湿渍。


    唐青忍着心绪,待平复气息,适才冷声道:“陛下再这般,臣就不客气了。”


    无奈他嗓子喑哑,此情此景说的话没有几分震慑力。


    萧隽笑笑,复又低头。


    吮吻的渍声再度响起,萧隽眉骨周围俱是欲色带起的潮红, 血珠子氤开了,叫人看得惊心动魄。


    唐青在对方吻下来前, 手心脱离意识,等他反应之后,右手已经扇在萧隽侧脸上。


    萧隽脸都没偏半分,微微侧目朝他露出笑意,低声道:“不疼。”


    说着,又将他的手按在面庞,怜惜的吻了吻雪白的细腕:“没打疼吧。”


    唐青气都喘不匀了。


    无论求饶还是动手,软硬兼施,对萧隽都起不到半点威慑力。


    手腕上濡湿的触吻离去,萧隽定睛看着他,在唐青开口前,从他身上起来。


    萧隽半蹲在床榻,眉目俱是温情。淡色的瞳孔不复素日冷漠,长指舒展,想替他整理凌乱的发丝。


    唐青背过身,又将锦褥拉起,把一身的凌乱掩去,没给对方这个机会。


    萧隽:”你先安心歇息,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外面的暗卫。”


    唐青沉默,待萧隽走到门外,他动了动身子,又听对方低沉开口:“过几日见。”


    唐青:“……”


    *


    元年伊始,瑞雪覆京,子时将过,整座王都仍沉浸在绚烂斑斓的烟火之下。


    寝屋内一盏残灯孤影摇曳,过了许久,火光倏地冒出一缕残烟,蜡烛燃至天明时,唐青没有起身。


    兰香送了盥洗用具进屋,笑吟吟地道:“先生,新年好。”


    待见到榻间毫无动静,连忙放下木盆,靠近了问道:“先生,身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唐青动了动眼珠:“无事。”


    甫一开口,这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兰香送来茶水,唐青连饮两杯,缓解嗓子不适症状后,抬眸,瞥见兰香紧捂嘴巴,杏眼瞪得厉害。


    小姑娘眼眶通红:“先生,可是……可是皇上欺负您了……”


    她鼓起勇气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话落,发际两侧源源不断地沁出冷汗,泪水滚成珠子,双手颤抖地替唐青拉好松散的衣物。


    唐青还算镇定:“寻面镜子给我看看。”


    兰香一听,又要落泪。


    待拿到铜镜,唐青对镜端量,脖颈的肌肤一片青痕,诉说着昨夜醉后的暧/昧有多荒唐。


    他叹息:“莫要哭了,皇上与我的事就如一团乱麻,此事你知我知,勿要声张。”


    兰香点头应是,虽有唐青宽慰,但这日始终顾虑重重。


    旁人忧愁,唐青作为当事人,想了大半夜,早就看开了。


    他一如往日在府内休养,等上元节的假期过完,身上的吻痕也消散了几分,出门裹得厚实些,旁人也看不出来。


    如此,等回宫上朝那日,议会刚散,唐青目不斜视地随着人群离殿,才出大门,李显义疾步寻来。


    “唐侍郎且慢,陛下有请。”


    唐青:“敢问常侍,陛下召见本官,可为公事?”


    若是私事,他便寻个由头不去了。


    李显义惊讶。


    天子召见,哪有臣子回绝的道理,且唐青平日温和端庄,何曾像这般明确流露拒绝的意思。


    李显义:“咱们做臣子的,岂敢妄自揣测圣意?”


    唐青不甚分明的笑了笑,要说揣摩圣意,没人比李显义更擅长了,此人明的暗的撮合他和萧隽数次,只是他这几年给萧隽办事,办得还都不错。


    一朝成为天子近臣,李显义这才歇了那份撮合的心思。


    毕竟娈宠和能臣,李显义和他主子一样,都是偏向后者的取舍。


    拉扯几番,唐青仍随李显义去了颐心殿。


    **


    殿前的积雪早就扫净,长阶洁净,入内铺置着厚实干燥的毡毯,沉香袅袅,萧隽不在御案前,而是招呼唐青与他下棋。


    棋是唐青曾经送出的象棋,萧隽已经换了一身墨色金纹的常服,先是看了他一眼:“坐吧,唐卿已经几年没与孤对弈了。”


    这些年萧隽始终独自对弈,时隔几年,第二次和唐青面对面下这盘象棋。


    唐青微忖:“陛下若无公事,臣请告退。”


    萧隽:“孤打算任命韩擒为定西大将军,不日带军驻守幽州西境,卿可有什么想说的。”


    唐青:“……臣无异议。”


    韩擒追随萧隽数年,有从龙之功,这些年又累建桩桩功劳,莫说封侯拜相,封他一个大将军是迟早的事。


    萧隽笑笑:“卿这几日过得可好。”


    唐青:“臣很好,谢陛下关心。”


    萧隽:“孤却不好。”


    唐青:“……”


    萧隽:“卿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孤说的?”


    唐青:“臣无话可说。”


    萧隽:“那件事……”


    唐青:“陛下与臣除了公事,没有其他事。”


    萧隽眼也不眨:“孤心悦你。”


    唐青:“……”


    “这些年,孤看着你,陪着你,等了几年,若再等下去,也无不可。但那日回宫,梦里都是你的模样,几日来,孤夜不能寐,每每回想,只觉心荡神驰,怦然意动。”


    “唐青,若最初孤不曾强迫你,不曾做那些叫孤后悔的事,你可会接受孤的心意?”


    第117章 第 117 章


    殿内一片寂然, 唐青垂下的眸光落在象棋上,良久,似叹息般开口。


    “陛下, 臣从不做事后的设想。”


    已经发生和没有发生的事, 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至于那些经历过的, 他从不怨天尤人, 如果路线错了, 那就想方设法矫正, 世上能自救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萧隽吃了他一子, 未被这句回答激起怒火,反而勾起浅淡的笑意,说道:“至少卿没有否认。”


    唐青指尖一顿, 按着象棋沉默。


    记忆回到四年前,他的确没有忘记见到萧隽时的那一幕。


    隔着茫茫雨雾,这个马背上居高而下和他对望的帝王,与他目光相撞, 一瞬间给他带来了无法形容的震动。


    两个时空穿梭, 那种初见时灵魂碰撞的感觉他第一次经历, 很难忘记。


    萧隽再次吃了他一子,車直指他的帅。


    唐青无奈:“陛下,我又输了。”


    萧隽不置可否:“卿没有认真。”


    唐青无声一笑:“即使臣全力以赴,输了这局棋只是早晚的问题。”


    棋局如战场,透过棋局博弈,可以知悉一个人心思。


    大邺这几年施行休养生息之策,萧隽并未因此懈怠了骨子里的战意和运筹帷幄, 对方天生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无论对事还是对……


    唐青收起心思, 浅笑着摇了摇头。


    萧隽:“再开第二局?”


    唐青:“无论多少局,臣都不是陛下的对手。”


    他只想求全,求自我,以退为守,但萧隽想的是征服,攻势如雷霆千钧。


    萧隽看着他:“若卿向孤服软,怎知孤不会让你从孤这里赢了下一局。”


    唐青:“若真那样做,陛下就不是陛下了,服软乞来的胜利果实,滋味未必有多好。”


    萧隽:“卿连试都不愿意尝试,便笃信滋味不好?”


    唐青:“……”


    他温声转了个话题:“臣想告退了。”


    离开时,唐青细心拢了拢斗篷,尤其将脖子遮围得严严实实。


    萧隽停在他身后,看着他有意的遮掩,说道:“今日孤会差人宣召任命韩擒为定西大将军的谕旨。”


    唐青背着身没动:“几时启程?”


    萧隽并不介意唐青向自己询问此消息:“三日后。”


    唐青:“臣知道了。”


    他向萧隽拱手行礼:“臣请告退。”


    萧隽走到门外,此时唐青就要下台阶,余光一转,望着四周把守巡视的禁军。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传出去不知又要招起多少闲话。


    他率先停步,温声叮嘱:“陛下,请留步。”


    萧隽挑眉,唐青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冬凄楚,春潮将至。


    起了股风,萧隽目送远去的唐青,青年披着的雪白貂篷迎风而摆,好似一朵洁白无瑕的雪莲花。


    李显义迎到门后:“陛下瞧着心情不错。”


    萧隽没有否认。


    韩擒定驻幽州,皇叔也不在王城,唐青身边只有他,纵使方才没有得到回答,可唐青并未否认。


    他此生只在疆场中纵横,在江山社稷上博弈。于战事,不管危机多少,又或失败的几率远超胜利,凡是有一丝机会,足可让他抓住时机,扭转乾坤,乘胜追击。


    只要唐青没有否认,抓住这一丝机会,即使微弱,于他而言也足够了。


    **


    年初积压许多公事,唐青回到府上,用过膳食便去书房处理。


    已过掌灯时分,外头飘了雪,他执起手边的茶水,入喉温热,清香的茶息化解几分疲惫。


    兰香进门催促:“先生,该歇息了。”


    唐青头也不抬:“再等等。”


    又忽然问:“几时了。”


    兰香看他过度辛劳,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都要过子时了。”


    唐青轻喃:“是很晚了。”


    这几年他作息规律,忙到此时,头脑已经昏沉得不行,明日一早还要送人出城,于是歇了办公的心思,打算回房睡觉。


    刚起身,人就晃了晃,眼前的灯火也跟着摇晃。


    兰香眼疾手快地搀着他,愁眉苦脸地劝着:“先生,明日不许忙到这个时辰了。”


    唐青边走边轻揉眉心:“好。”


    兰香嘟囔:“知道您是为了空出时间送大统领离开,但也不能不顾身体呀。”


    明早韩擒启程去幽州,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相见。


    韩擒是唐青两世中少有的知交,无须对方通知,出于情谊,他也会相送一程。


    想着此事,唐青睡前服用了一剂汤药后,很快沉沉入睡。


    **


    翌日,天刚灰亮,他起身更衣,就着兰香送进房内的温水洗漱。


    昨夜落了一宿的雪,唐青穿着厚实棉绒的御寒衣物,乘坐马车赶往城门方向。


    一地寒白,朔风凛冽的刮着城门,目光所及,威武严肃的邺军整装待发。


    军队为首的男子着玄色铠甲,唐青出现在城墙高处,瞬间看到韩擒的背影。


    对方似有感应,侧身回首,与他遥遥相望,很轻地点了点头。


    城门外十里地,唐青的马车不紧不慢驾驶在官道上,直至帘子外响起一道声音。


    “先生。”


    唐青以指尖挑开车帘,朝对方浅笑:“我来送你。”


    韩擒目光涌出感情,还有不舍。


    唐青下了马车,韩擒牵着马与他落在军队后方。


    “原本想早点来送你,结果还是晚了些时辰。”


    韩擒低声道:“先生有此心意,我已知足。”


    唐青舒缓地呵出一口气:“在幽州好好照顾自己。”


    韩擒看着他:“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笑问:“会舍不得离开吗。”


    韩擒不假思索:“会。”


    但他须得离开,父兄留在邺都,皇上需要他治理幽州。且在西北那片疆域上,每一处都流传着关于唐青神降的事迹。


    为此,无论出于忠心还是私心,他都甘愿守护那片土地。


    瞥见十五里的石碑,韩擒先开口:“就到这里吧。”


    唐青停步,还欲说话,身子一暖,却被韩擒拥入怀里,紧接着微微冻红的鼻尖印下一道濡湿温热。


    韩擒拥着他,吻着他,这份亲昵已不再适合他们,但面临分别,唐青闭起眼睛,没有推开。


    不久,韩擒松手:“先生,我走了。”


    他一双星目中含了泪意:“多谢先生没有推开。”


    唐青背过身,唇边始终扬着笑。


    直到再也看不见军队和韩擒的踪影,他垂首,神情有些黯然,眸里微微湿润。


    远处的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萧隽透过车帘,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青年,目光闪过几分妒意,几分痛楚,几分失落。


    百转思绪最终归于平静。


    他低沉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孤让他最后一次为别人落泪。”


    第118章 第 118 章


    从邺都关口出城的路只有一条, 过往停放的马车寥寥无几。


    唐青沿着官道徐慢返行,很快知道有人跟着自己。


    理应是萧隽派来的,又或者就是萧隽本人。


    他没有靠近, 径直走自己的路。


    接送他的车夫未得他示意, 也没有轻易出声, 而是安静地跟随着。


    另一边, 车内的李显义轻声问:“城外天寒, 可要稍侍郎一程?”


    萧隽:“他知道孤在跟着, 这时候无须接近, 让他独自静静。”


    李显义称喏。


    话罢,随陛下一同望着在林间独自前行的那抹背影,瞧着瞧着, 蓦然发现,威严淡漠的帝王多了以前不曾有的柔软和耐性。


    *


    天色很快阴沉,将要落雪。


    唐青赶在下雪前上了马车,回府邸不久, 他揉揉泛红的鼻尖, 在城外逗留接近一个时辰, 毫无疑问地感染了风寒。


    眼看兰香愁眉苦脸地又要念叨,他披着满背乌发严严实实裹在锦被里,好笑不已地开了口。


    “喝剂药汤捂会儿便无甚大碍。”


    话虽如此,当兰香火速把药盛给他时,唐青仰天而望,幽幽叹息,就差没捏着鼻子喝了。


    这几年在古代喝了不少中药, 始终不习惯药汤苦涩的味道,不如药丸来得方便。


    轮到兰香好笑, 她双手叉腰,挺直腰背的说教道:“先生这般怕喝药,今后勿要在外头吹那么久风呐。”


    唐青连连称是,丝毫不觉自己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人,被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斥责有多丢脸。


    他活了这些年,也就对身边的兰香偶尔有些贫嘴的闲情。


    二人打趣几句,唐青药效起来,很快把自己蒙在温暖柔软的被褥里睡了一觉。


    觉至午后,他在书房理了一些堆积的公文,待用完晚膳和药汤,很早就睡去了。


    翌日门前落满积雪。


    兰香和副管事带着两名仆人清扫,见他出来了,几双眼睛亮晶晶望着,无一不扬起笑脸问候。


    “先生早。”


    “大人早。”


    唐青浅浅一笑,逐个回应他们。


    他一席绛紫色儒雅秀致的官袍掩在斗篷里,行走时腰间的玉质官饰和环佩轻轻相碰,泠音叮铃,端地飘逸出尘,踩着干净的阶梯坐上马车。


    府邸的几人一致目送马车平稳驶远,直到看不见半分踪影,这才意犹未尽的收起视线。


    府邸人的热情,唐青尚可淡然相对,殿中宣布下朝时,金銮宝座上投来的那道目光,却叫他讪讪回避。


    唐青夹在一众官员中准备默默离开,拐个道,又被等候多时的李显义截住了。


    李显义笑道:“侍郎,陛下有请。”


    唐青双手拢在斗篷里揣着,遥遥望了会儿灰蒙蒙的天。


    李显义耐心地陪着他装傻充愣,半晌,只好去了颐心殿。


    殿里暖气很足,沉香微醺,刚入大门,便觉心里有股沉静安宁之感。


    他解下斗篷,宫人将其小心铺展开悬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


    唐青踩着厚底的毡毯,还没走几步,便知有人看着自己。


    隔着一扇九龙逐日的屏风,萧隽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唐青拱手:“见过陛下。”


    萧隽示意他品尝案几上的温茶,唐青饮了一盏,良心评价:"好茶。"


    萧隽道:“今年进贡的云顶雪景,过会儿让宫人给唐卿送些到府上。”


    能呈至御前的贡茶,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唐青垂眸:“多谢陛下赏赐。”


    萧隽指腹在案前轻轻敲了一记:“今年治理冻灾的策略有劳卿整理,天冷,多加休息,注意保暖添衣。”


    唐青又准备说些恭维的话,萧隽话锋一转,与他就治理冻灾政策聊了一会儿,随后差人送象棋过来。


    暖阁里静谧,偶尔响起棋盘落子的声音。


    连着几日,唐青只要进宫上值,总会被请到颐心殿和萧隽下象棋,过程也不闲聊什么,等他琢磨出来,棋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慢。


    萧隽的意思他明白了,这是在借棋意表露运棋人的心思。


    唐青抛开公事不想了解对方,萧隽便借棋传心,甚至慢慢剖开他的弱点,叫唐青有了进攻的机会。


    静默许久,萧隽问:“为何不继续攻势?”


    唐青摇头。


    恰逢李显义送折子进来,到了萧隽批奏的时辰。


    奏折经过归类,一部分被略过,唐青知道那是什么。


    尚书台也会处理呈递到御前的折子,一部分他们决断,一部分送到御前。


    萧隽在位第七年,后宫始终悬空,前几年官员们还稍势收敛,不敢多言,这两年关于充纳后宫的谏言又陆续多了起来。


    不管奏折几多,萧隽都未曾批过。


    他望着眼前的棋盘,贵为天子,只要有意,多的是愿意学会象棋规则陪他下棋的人,但这些年对方始终独自对弈,又或……


    唐青暗叹,怀着复杂的心绪起身向萧隽告退。


    走到门后时,他系着斗篷的动作停下,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与对方投来的目光刚好交汇。


    唐青偏回侧脸,萧隽道:“过几日孤去城郊骑马,卿可要一起。”


    唐青婉拒:“恕臣有些私事处理。”


    萧隽:“也好。”


    *


    唐青如往日下完棋后离开皇宫,刚入大门,瞧见兰香和副管事正在院中处理去年夏至囤积的粮米。


    兰香道:“这些米遭受湿潮,若不及时吃完,过不了多久就要发霉了。”


    府内不缺粮米,素日都会屯放整屋。此时收拾出来受过潮的米,约莫可装三车左右。


    他们一时片刻吃不完这么多,唐青略忖,吩咐兰香给另外两名仆人发放一些,余下的,便装上车运去城外,免费分发给县村里的百姓。


    今年冻灾频繁,无论寒暑,除了几座繁华城邑庇护的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并不顺意。


    赶上受灾严重的地方,百姓会往大城方向迁移,大城获取物资的方式更多,运气好的话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等最冷的时节过去,待春日回了暖,才返回住地耕织。


    兰香连忙应是,和副管事一起整理,不消三日,收拾出整整五车的米。


    五车大米运往县乡当日,唐青也跟着去了。


    他去的地方叫牟高乡,离邺都有将近一个时辰半的车程。


    乡里的百姓听闻有米粮发放,老的拖着小的出来排队领取,乍一见到唐青,纷纷跪拜,喊着见到了仙人。


    唐青宽慰几句,许是模样好说话又温和,乱成一团的乡民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副管事带着人管理秩序,让百姓乡民排好队伍,只不到半时辰,几车粮米全部分发完毕。


    唐青坐车返城时,一伙不知哪里来的人把他们的马车围住,声称想要他救济一些粮食和钱财。


    口头上说是求助,其实更像打劫。


    唐青坐在车内,隔帘观察,这伙人面目凶恶,体格也健壮,明摆着就是寻机挑事的。


    他还没开口,那伙人便冲了上来。


    随行潜在附近的暗卫出现,不用多时将其捆绑起来全部制伏。


    一伙壮汉望着唐青求饶,嘴上问他是哪家公子。


    唐青不语,未报家门。


    若报家门,明日该有折子呈到御前参他几本了,参他以官威仗势欺人,欺辱流民云云。


    这几年他主张诸如削减官秩,下发土地,赋税薄收的政策陆续在大邺全境推行,分化阶层利益的后果就是得罪了不少人,


    但他背靠皇帝,又没什么由头参他,即使有心,过去也没太明显的动作。


    暗卫领头上前示意,唐青吩咐:“带回去交给官府审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


    傍晚前他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听门房说有贵客在前厅等候。


    潜在身边护着他的暗卫是萧隽的亲军,他一出事,消息应该立刻就传回了宫里。


    唐青入厅,负手而立的男人背回身,径直走到他面前,目光垂落,丝毫不动。


    他别下眉眼:“陛下。”


    萧隽:“可有受伤。”


    唐青摇头。


    萧隽:“可有受惊?”


    唐青还是摇头。


    萧隽仍看着他,道:“还不若将你留在宫里陪孤下棋,省得你在如此冷的天跑去乡里。”


    唐青想再开口,门外宫人传唤,却是把宫里的刘执太医请来了。


    他道:“臣无碍。”


    萧隽软了语气,低沉道:“先看看。”


    检查一番,唐青只风寒未愈,太医给他开了点常见的药,还有些宁神养气的辅汤。


    待人都离开,唐青倚在榻前想起身,萧隽将他按了回去:“好好歇着。”


    唐青:“臣还没用膳……”


    萧隽:“过会儿你那丫鬟自会送到屋里。”


    目光相对,唐青先别过脸,萧隽笑笑。


    静默中,萧隽忽然从他枕边勾起一条编绳,拿出熏置的香囊,放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把玩。


    “这个香囊,可能送给孤?”


    唐青:“……”


    萧隽:"若不愿意那就罢了。"


    唐青:“陛下,这只是寻常不过的香囊……若陛下想要,臣自是奉上。”


    他想去盒子里取几个新的,萧隽依旧将他揽回床榻:“孤只要这个。”


    唐青:“……”


    萧隽理着他散在枕边的发丝,见唐青眉眼低垂,忽然开口:“过去卿说给孤做那把刀的话,不作数了。”


    第119章 第 119 章


    萧隽看着唐青的眉眼说完这句话, 此后,寝屋内安静许久。


    唐青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对方目光里的柔和下来的热烈, 微微灼着他, 还有未道明的情愫。


    萧隽理着他发丝的手指一顿, 握在他细白的腕子上, 虽未开口, 桎在腕间渐渐加深的力气却又什么都说了。


    唐青呼吸停滞了一下, 别开眸:“那又如何。”


    后悔了, 又如何?


    是要收回他的权利,把他从如今的位置上拉下来,还是另有打算?


    无论囚他或放他, 身为君王,至高无上,要整治他,只不过动动嘴巴的事。


    唐青超乎预料的平静, 萧隽目光一痛, 低声问:“孤在你心里, 仍是那样的人?”


    唐青:“……”


    目光相汇间,彼此皆微微一震。


    唐青掩了长睫,哑然稍息。


    还待说些什么,兰香侯在门外,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


    萧隽道:“先用膳,今日叫卿受惊了。”


    唐青也知刚才自己的话有点伤人,遂轻轻点头, 权当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二人份的膳食,四菜两汤, 唐青脾胃一般,吃的多以清淡为主,所以上桌的都是淡食。


    他在饮食方面对于肉质食物并不避讳,去腥去油即可,对他来说,能吃亦是种福气,身体有力气和元气,才能加快恢复的速度,提升免疫力。


    唐青多夹了一块排骨,转眼就看到萧隽夹起几块排骨和莲藕放入瓷骨汤碗中,将汤碗换到他手边放着。


    沉默地用了会儿晚膳,唐青尝了几口汤,侧首抬眸,恰好撞入萧隽悄然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萧隽盯着他水润鲜亮的唇,半晌无言。


    “陛下——”


    “卿——”


    ……


    唐青:“陛下有何吩咐?”


    萧隽:“卿可有什么想说?”


    同时沉寂又再次响起的话语,使得二人对望的眉眼相继怔松,冲散了适才的安静,唐青兀自笑了笑。


    “膳食清淡,臣唤后厨再多备几道送来。”


    萧隽:“不必劳烦,孤就要回宫了,卿早点歇息。”


    能与唐青有此平淡自然的氛围用膳,萧隽心知得来不易,也知适可而止,若再继续久留,又该引得唐青冒出回避的念头。


    唐青轻轻颔首:“臣送陛下。”


    萧隽没有拒绝。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堂屋,穿过前院,此刻四周沉浸在晦暗之中,方才入夜,空气里飘起几分潮湿的冷意。


    萧隽在门前坐上马车,并未立刻落帘,而是看向阶台上的那道纤细素影,锋利的眉目专注,浮出些许缓和下来的柔色。


    “等到今年开春,卿可愿随孤到近郊走走。”


    唐青:“……”


    明明可以一道口谕决定的事,偏要向他发出邀请。


    他拱手拂了拂身:“臣领命。”


    萧隽很淡的勾了勾唇,只当他答应,略去了后面的话。


    “夜深风寒,卿进屋了罢,孤回了,明日见。”


    唐青目送马车驶远,听到兰香的催促声,这才收起视线,心里缠绕着几许复杂,徐步回了屋内。


    **


    翌日,就如他所料,一早便多了几份参他的折子。


    先说有群众目睹他欺压流民百姓,又砰击他这几年恃宠而骄,凭仗皇恩,忘了做官的本份。


    折子刚出,唐青倒是淡定。


    这几年,参他的奏折不多,可也不少,但都被萧隽压了下去。甚至因萧隽的庇护,底下的官员连带着萧隽也参上了。


    官员互参在朝上成了日常,唐青在尚书台任职几年,已然司空见惯,


    他不急不慢地出列,还没自辩,便有文职一派的官员出列为他说话。


    自韩擒西去幽州,在朝上与他甚亲的几名武官也替唐青站了队。


    尚书令寇广陵更是堂堂正正的袒护下属,怡然笑道:“唐大人品性德行非但天地可鉴,我想诸位大人也是有目共睹。这些年他为皇上,为了大邺殚诚毕虑,慎终如始,更是几次孤身犯险,在外几欲丢了性命,何来忘记本份?”


    “且唐大人身薄羸弱,仍在天寒地冻时亲自赶赴乡县援灾救民,试问在场有几人能做到?”


    旁的文官说道:“唐侍郎在返程中途受惊是小,若那些个流民不知轻重致使侍郎受伤,岂不是我大邺的损失?”


    “唐大人晋升官秩已久,位列从二品重臣,前不久下官却见大人出行时一贯的素简低调,那仪仗规格恐怕连四品官员都不若,此廉洁之风,叫下官钦佩之极,汗颜无地。”


    萧隽目光不复往日淡漠,忧切之意浮露。


    他开了口,亲自添了唐青的仪仗,提起今年修缮藏书楼一事,还给唐青赐了明兰学士的头衔,将他调去攥复旧籍。


    修攥典藏的旧籍是一桩还不错的美差,做好了有功,给官秩镀层金,且无须忧心劳虑,比起在尚书台操劳,把唐青暂时遣去攥修书籍,萧隽还是挺满意的。


    唐青去年辗转冀、幽二州负责边贸,被俘去突桀,整年下来长途奔波劳碌,回来后又随尚书台一众官员参拟今年初政,调去藏书楼,也是让他真正休息一段日子。


    议完藏书阁,萧隽继续钦点了几名官员,分别调往南境各州,负责治理今年的水患灾害。


    点完一批官员,意味着都得到了提拔晋升的机会,艳羡的目光很快分散在大殿之内,集聚在唐青身上的视线便逐渐少了。


    散了朝会,唐青照例被请去颐心殿。


    暖阁内,萧隽换了一身常服,棋盘上的象棋已经摆好,眼前的阵势,只等他一人了。


    萧隽替他倒了盏茶,道:“坐。”


    唐青顺从坐在棋盘另一边,饮完茶暖了身子,夷然自若地先和萧隽下完这局棋。


    萧隽道:“指使流民滋事的幕后之人找到了,属左长史门下。”


    左长史,也是当今魏太尉跟前的红人了。


    唐青安静听完,并不意外,与他之前料想的大差不差。


    自他主张官秩削减制度以来,凡朝内官员三代无功勋累建,俱被取消爵位,成丁后继承父爵多数降级,私下埋恨他的官员其实并不少。


    他也知萧隽今日调他去藏书阁的意思,一来借机暂掩锋芒休养身子,二来,顺势给他建立劳绩的机会。


    萧隽问:“可想离开尚书台。”


    唐青抬了抬眼皮,嗓音清正道:“臣如今很好。”


    以他目前的处境,想再晋升难度颇高,再往上,便为尚书令一职。


    若调去外廷,官秩晋升的机会就多了不少。


    但外廷掣肘颇多,党派相争犹如巨网樊笼,留在内廷,他只听命君王一人,牵束少了很多。


    且唐青对目前的处境并无不满,居于三公之下,与九卿相比,又多了优势,加之尚书台的同僚各个真心待他,唐青笑道:“臣留在尚书台。”


    又道:“多谢陛下为臣考虑。”


    萧隽道:“卿一派云淡风轻,孤倒想替你争一争。”


    唐青不解。


    萧隽:“大邺君后的位置,你想不想坐?”


    唐青眉心一跳:“陛下慎言。”


    萧隽吃了他一子,手中如御千军,目光却浮出些许柔色。


    他的神色很是自然: “孤心悦你,想与你同享九州山河,治理天下万民,此话皆出自肺腑真心,君王一言,何谈儿戏?”


    唐青不说话了,象棋执在指尖,垂眸思考,良久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萧隽道:“此诺无悔。”


    唐青:“臣出身微末,只是个平凡人。若未来有了伴侣,与对方,也只有彼此,陛下身份尊贵,与臣——”


    萧隽道:“过去你曾说,为情为心,此生只取一人。”


    唐青:“……”


    那时他只拿类似的话当成拒绝的借口,没想对方此刻提起。


    萧隽道:“这几年后宫空置,今后也会如此,孤没有违背你想要的。”


    唐青从那双淡目中读出了意思。


    萧隽等着他入主后宫,做他大邺的君后。


    一个心神不注意,棋盘上他的帅棋又被吃了。


    第120章 第 120 章


    仲春之月, 乍暖还寒,逢此时节,唐青的身子总是病一阵好一阵, 咳症断断续续的, 竟是缠绵了将近一个月。


    他今日无须去尚书台, 在府内用完早膳服了汤剂, 等外头的风稍微停止, 天色半晦半明, 是个阴天。


    他整理好衣物, 准备乘车去宫内。


    兰香在长阶底下仔细嘱咐,唐青坐在车内,把她递来的东西都接了好好放着。


    有蓝白色相见的药囊, 里面装着缓解咳嗽胸闷的甘草药片。硬币大小的瓷罐,装着润肤护手的膏脂。还有滋养脸部预防过敏脸脂,用天青色裂纹的瓷罐装着,这是萧隽之前差御医给他调配制作的。


    他一脸无奈与温柔, 将兰香备好的大小瓷罐药囊统统带在身边。


    入了皇宫, 唐青径直前往藏书阁, 跟进纂修旧籍的进度。


    书阁门外,两名与他一起负责修攥的同僚搬了许多文卷到一楼,他们准备等天色出晴时,将这些夹着腐味的书带到日头底下摊开了晒晒,去味驱虫。


    二名同僚见到他,纷纷笑着开口:“侍郎来了。”


    唐青回应了二人的招呼,道:“可有何事我能帮忙?”


    说着, 将袖摆往上捋去。


    他今日不上朝,只着了春衣常服, 外罩嫩青水墨风晕染的宽袍,露出一截细长纤美的手腕。


    腕子如雨露里倾出芽的笋,雪白柔嫩,接过同僚怀里捧来的文卷时,指尖无意相触,对方猛地怔在原地。


    唐青抱着书走向一楼,空气里散出一股温暖浅淡的药香。


    药香仿佛沾染在驻足发呆的同僚脸上,只见他霎时了一张脸,盯着被唐青碰到的手指,七魂飞了六魄般,心跳急速地返回二楼搬运余下的书籍。


    临近正午,晴日破云,日色落在红墙碧瓦的宫墙上,琉璃瓦折出盈盈流动的青绿色,投射出温暖古韵的光芒。


    唐青与同僚把书籍都搬到空地晾晒,忙活一阵,血气涌向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


    近些日子他病气缠身,此刻有些苍白的面颊浮出两抹殷开的红,唇瓣的血色也显出许多。


    同僚见他如此,说道:“这会儿晒着,不若侍郎先回阁楼坐下,此地留下官看守就好。”


    唐青接受了同僚的建议,往返藏书阁时,在一道回廊的角落有人背对着外墙蹲坐,手里似在摆弄。


    他悄然走近,听到此人嘀嘀咕咕的算着什么,


    另一名搬运旧籍的同僚瞧见,说道:“李问,让你筹计晾晒的文卷,你又躲起来偷懒!”


    那蹲坐的李问说道:“大人这就冤枉小人了,小人不正是在筹算么?”


    同僚:“晒在太阳底下的书卷几多,你这么点筹棍能算清楚?”


    李问指指脑子,斩钉截铁道:“能!”


    从二人对话和眼前的形势看,唐青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李问负责统计。


    在大邺,乃至当今朝代,计数多以来筹棍来算,计算数量越大,需要摆弄的棍子也就越多,若以平日筹算的方式来计数晾晒的书籍,此时地面该摆满一大摞棍子。


    唐青笑了下,心知这个时代计数总归不如现代方便快捷。


    他让李问起身,随他一起到晾晒文卷旧籍的地方。


    李问:“大人有何吩咐?”


    说着,并不敢与唐青对上眼神,容易脸红。


    两名同僚也跟了过来:“侍郎可要我们帮忙?”


    唐青来到晾晒的场地,让李问与他一起统计当前的书籍数目。


    李问道:“大人,您别小瞧下官手里的筹棍少,下官以口诀配合,筹算的速度只比寻常人快。”


    唐青没说话,拿了一只炭棍:“开始吧。”


    李问和两名修攥学士纷纷睁大眼睛:“大人,您只要一根筹棍?”


    唐青微微抬脸,眸光里带着平和稳定的力量:“足矣。”


    李问踟蹰,唐青视线扫过四周,在地上写了些数字。


    修攥学士盯着陌生的字符,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疑惑。


    李问开始摆起筹棍,在心内以口诀运算了一会儿,耳旁落下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


    唐青笑着说了个数字,李问诧异,待他将旧籍算完,已过去半刻钟,得到的数目与唐青的分毫不差。


    李问诧异:“大人,您莫非只以这些奇怪的字符筹算出结果?”


    唐青颔首:“自然。”


    又道:“这些阿拉伯数字,搭配运算符号,很快就能算出结果。”


    数字计算,远比筹算来的方便,一目了然。


    也正是此刻,唐青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些新奇的想法。


    春日枝头点缀着薄红嫩青,晴光灿烂,远不及落在青年眉眼的春色,远看犹如一卷灵动温柔的画。


    两名修攥学士和李问忽然跪下,齐齐叩拜:“参见皇上。”


    唐青转过头,萧隽不知几时出现,站在墙门看着他。


    唐青迎上前,正欲拱手行礼,被萧隽拦了下来。


    四周的人俱被屏退,萧隽看着他指尖残留的炭黑痕迹,待宫人送了丝帕,替唐青擦拭。


    唐青蜷起指尖:“陛下,臣自己来就好。”


    萧隽也不勉强,帕子交给他,走到书写数字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唐青一边擦手一边回答:“数字,阿拉伯数字。”


    说着,他把数字计算的概念和运用与萧隽详细解释,又道:“陛下,臣想将数字在大邺推广开来。”


    数字的运用和计算渗透许多方面,如今的筹算过于冗杂,若能普及,不失为一件好事。


    萧隽定睛看着他:“这也是唐卿那个时代的?”


    唐青:“回陛下,正是。”


    萧隽目色平淡:“卿的想法很好,可想在大邺推及,并非易事。”


    唐青沉默:“……臣明白。”


    历代以来,书籍一直为贵族和世家垄断,知识传播范围甚微,就连寒门子弟,能出头的也寥寥无几,绝大部分平民阶层的人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源。


    若想推及文化,就必须打破历朝历代的官秩选拔制度,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机会。


    此举无异于再次打破阶层利益,重新划分资源。


    萧隽与他并肩而行,虽未言语,但唐青明白若自己想做,对方仍是他的靠山。


    改革选拔制度,有利于分散朝堂各党势力,让新鲜的血液融入,培养属于萧隽的势力。


    萧隽停步,伸手替他拂去落在发间的花枝。


    唐青瞥过脸,下意识往后。


    春日滋生了许多青苔,他脚底一滑,踩在冒着绒绒青苔的石子上,好巧不巧地往萧隽胸怀摔去。


    萧隽看着他,眉眼浮起笑意。头更是凑近了,停在他发上嗅了嗅。


    “好香。”


    唐青:“……”


    萧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摔疼了?”


    唐青绕开石子,专挑不长青苔的路走。


    走了没几步,回头,刚好撞见萧隽嗅着指尖。


    他眼皮一跳,萧隽那身高贵的淡漠散去,倒是脾气很好的样子,还冲他回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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