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第 24 章
唐青只觉帝王的目光利如芒刺, 直指韩擒和自己。
正迟疑着要不要跟到御前,还未抬起那只没崴伤的脚,雷首调了个方向, 疾驰而去。
直至目送那道背影完全不见, 寇广陵缓缓松了口气, 犹带后怕。
“方才……皇上的脸色似乎不好啊, 又是朝上那位冥顽不灵的老臣惹怒龙颜了。”
唐青沉默。
韩擒一样没开口, 只低头, 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唐青道:“我慢慢跳过去就行。”
韩擒:“侍郎可是要去尚书处。”
寇广陵:“自然, 我们还有事情需要整理。”
韩擒注视唐青:“此地离尚书处太远,先生的伤如果再耽搁下去,需得延长些时日才恢复。”
顿了顿:“让我背你。”
寇广陵瞧出韩擒的固执, 愈发纳闷了,却也知晓唐青的伤拖延不得。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唐侍郎,不如就听了统领的意见, 习武之人脚程快, 我们先赶回去把伤口敷一敷。”
话不无道理, 脚伤未愈,就要耽搁公务了。唐青只好让韩擒重新放回背上背了起来。
他双手撑在韩擒肩膀,怕自己太压着对方,始终直起腰身。
手心之下,隔着官服,可直观感触到随着对方走动时肩膀两侧微微起伏的肌肉。
唐青观望前方宫道,恍觉两道红墙似乎望不见尽头, 若在平时,也没觉得路有那么长。
他少有的生出些微窘迫, 为了缓解气氛,问道:“统领,下官会不会很重。”
韩擒微不可察地顿住,极轻摇头。
“不重。”
寇广陵听两人的对话,不由笑道:“唐侍郎身姿飘逸,怎么会重?况且统领常年习武,听闻还能将玄武门前的那尊香鼎扛起来呢。”
唐青:“……”
好端端的,扛鼎做甚。
他收起不着边际的思绪,在韩擒的护送下回到尚书台。
正在一楼整理文书的苏子游抬头,起身行了礼:“见过大统领。”
又打量背上的人,问:“唐侍郎怎么了?”
最后走进来的寇广陵解释:“侍郎与我出去办事,怎料在回来途中崴着脚了,你去医署请位医官过来。”
韩擒道:“交给我看看。”
寇广陵意外:“统领?”
又想起什么,说道:“也对,统领经常舞刀弄枪,受些外伤在所难免,对伤处疗治起来更有经验。”
韩擒把唐青放在座椅上,屈膝半蹲:“先生,我需要检查你扭伤的部位。”
左右无人帮他说话,唐青点头:“劳烦统领了。”
他弯腰伸手,准备摘除靴子,却被对方先行一步。
唐青愕然:“统领不必……”
话没说完,韩擒已经小心替他摘去靴袜,掀起裤腿,专注检查他脚踝扭伤的地方。
韩擒道:“还不算太严重,”
又回头交待苏子游:“可能找一盆冰块和干净的布巾送来。”
苏子游:“哦哦,统领且等等。”
韩擒低垂的目光始终落在唐青足踝一处,道:“先忍忍。”
唐青略为不自在地应了声“嗯”。
他鲜少运动,常年居于宅中,肤色白如名瓷,且双足比一般男子的尺寸要小些,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
而这因为崴伤所露出的部位,竟让韩擒看入了神。
韩擒暗觉失态,紧了紧手指,正准备移开视线,一旁的寇广陵倒是耿直坦言。
他发自内心喟叹:“美人就是美人,连足踝都生得这般玲珑秀致,似皓白新雪,又有莲华那般的轮廓柔韧。”
唐青讪讪:“……大人过誉了。”
苏子游还没回来,门外倒多了个人。
李秀莽前来上值,看见寇广陵,唤:“大人。”
又朝韩擒揖礼:“见过大统领。”
最后目光转落在椅子上的唐青:“发生何事。”
寇广陵第三遍解释:“侍郎崴着脚了。”
李秀莽走到唐青身侧,低头观察了一下伤势,蹙眉道:“楼上有跌打伤药,我去取来。”
寇广陵疑惑:“怎地还带这种药放着?”
李秀莽回答:“禀大人,下官乃幽州平林人士,平林地处边缘,过去时常受绥人侵扰,是以平林人无论男女,皆有些武艺傍身,方便随时抵御绥人的侵袭。年头一长,家家户户习惯了准备此类伤药。”
寇广陵笑笑:“好小子,来尚出台上值两年,头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怎么,怕唐侍郎怀疑你啊。”
唐青下意识抬头,往李秀莽身上瞥去一眼,道:“怎会?大人,您莫要拿下官玩笑了。”
共事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唐青多少摸清楚寇广陵的性子。
此人对外端着,对下属偶尔口无遮拦,是个幽默风趣的领导,与对方相处,还算愉快轻松。
韩擒并未插话,只在李秀莽上楼取药时,沉默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
不多时,苏子游端来一盆冰块,将布巾递给韩擒。
韩擒把冰块放在阳光底,待融化些许,用冰水浸湿布巾。
李秀莽取了跌打扭伤的药下楼,欲等韩擒为唐青冰敷完后再给他上药。
韩擒试了试毛巾的温度,注视唐青的眉眼:“会有些疼。”
唐青:“我能忍。”
话音方落,韩擒轻缓抬起他的腿搭在膝盖,把冰湿的毛巾捂在扭伤处进行冰敷。
他浑身禁不住颤抖,身子往旁边倒去。
李秀莽扶稳他的胳膊:“当心。”
唐青神情因为痛楚而流露隐忍,勉强浮出一笑:“多谢。”
韩擒微眯双目,盯着李秀莽扶上唐青的那只手,面色沉了沉。
待冰敷完毕,韩擒检查李秀莽带来的药,道:“确为不错的伤药。”
他未拿下膝盖上的那条腿,将指腹搓得发热后,倒出药油,一丝不苟地在唐青足踝伤处涂抹。
多年习武的指腹粗糙,擦过细腻的肌肤,仿佛触碰上最柔润光滑的美玉。
四下寂若无声,待涂完药,几人才如梦方醒。
寇广陵率先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出去一趟不容易,待会儿都上二楼议事。”
尚书台替帝王执掌内政要务,韩擒不便逗留,只能先行离开。
走前,他叮嘱唐青:“莫要沾水,这瓶药带回去,让伺候你的丫鬟每日给你涂两次。”
唐青:“好。”
寇广陵目送韩擒走出尚书台,似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颚。
他低头观察端坐在椅子上的唐青:“总算晓得,何为有美人如此,也叫君王不早朝了。”
唐青敛起神色:“大人,下官与皇上为君臣之礼。”
想起宫内前段日子所传流言,寇广陵无奈地往额头一拍,说道:“侍郎莫气,方才一时感慨,并非针对侍郎。”
唐青点点头。
此小事揭过,寇广陵召来尚书台的几名官员上二楼议事,唐青由李秀莽搀扶着缓慢移动,行至阶梯前,面色为难。
后头跟来的寇广陵道:“唐侍郎,不如我抱你上去?十分乐意为美人效劳。”
唐青:“……”
无奈之间,只听李秀莽道:“我抱侍郎到楼上。”
对上李秀莽那副深邃如常的面容,唐青宁愿让对方来。
“如此,有劳尚书郎了。”
李秀莽低声:“冒犯了。”
唐青的腰肢和膝盖弯一紧,身体腾空,李秀莽稳当地抱着他上了二楼。
**
此去探查,寇广陵与唐青整理了汇集的信息,发现公冶侯不但瞒报产业,且经营着大邺律法严禁的营生勾当。
待唐青将那几座瞒报的楼坊估算一番,寇广陵看着账面,眉心跳了跳。
唐青道:“公冶将军的违法收入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这笔钱财,若放在涿州,足以养上全州十一郡三十七县的百姓们二十年不止。
在场的几位官员噤声,苏子游问:“可要上报给皇上?”
寇广陵道:“再等等,先差人将这几座楼坊的暗账拿到。”
酉时过,议会结束,唐青叫停寇广陵,说有事情想私底下与他聊聊。
摒退所有人,寇广陵问:“何事?”
唐青把在路上遇到公冶夫人的事情说明,寇广陵皱眉:“如果公冶夫人真的疯了,这些疯言疯语岂能相信?”
唐青道:“所以需要去洪光寺查探。
大邺以军功赏赐爵位。
从古至今,逢战乱时代,互相厮杀夺取军功甚至滥杀友军性命以其人头充敌军数目,冒领功劳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心内起疑,认为还是先查清楚比较稳妥。
寇广陵听出他的坚持,唏嘘道:“你啊……公冶侯何等身份,动了他,势必会在朝上掀滔天风浪。换作其他人,怕只怕不敢沾这一身腥,以求自保。”
唐青淡道:“大人说笑了。”
寇广陵感慨:“美人如此魄力,怪不得为皇上所用,是在下轻怠了。”
唐青:“那便遣人暗中查查?至于皇上那边,下官去探探口风。”
萧隽虽然作为他最大的且是唯一的靠山,事关公冶侯,还是有必要先试探对方的态度。
寇广陵大笑:“好。”
(下)
**
唐青崴了一只脚回到潇湘殿,兰香见此愁眉不展。
“怎么出去一趟就成这副模样了。”
唐青宽慰:“已经敷了药,过几天就能消肿。”
兰香小脸忧愁:“先生,要不寻个日子,咱们找机会去寺里上柱香,祈求神佛护佑先生无病无灾。”
可怜他的先生,容貌脱俗,风姿绰约,却总连续生病,好不容易才将身子养得好些,半日不见,竟伤了脚,就没几日身子好过。
唐青失笑:“倒不用这般麻烦,我这副身子一向如此,等你习惯了就好。”
兰香依旧叹气,绕到殿门外,朝四方拜了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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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当夜再次抹了药,扭伤的脚踝已然不疼,翌日醒得早,检查时发现伤到的地方消肿许多。
看来李秀莽的药确实不错,寻个机会得向对方道谢才好。
兰香问:“先生还要去当值么?”
唐青道:“皇上没下口谕,自然得去。”
可怎么去,把唐青难倒了。
潇湘殿只兰香一人伺候他,要小姑娘搀扶唐青前往颐心殿不现实,且路程较远,不利于脚伤恢复。
兰香寻思:“我拿些钱到外头寻人,看看能不能找个宫人背先生过去。”
唐青轻叹:“只能如此。”
兰香还未走太远,瞧见往潇湘殿来的那人,下意识觉得对方就是来找先生的。
她候在树下,恭恭敬敬福礼。
“奴婢见过大统领。”
韩擒问:“唐侍郎可在。”
兰香忙答:“在的,可先生要去御前当值,而今无法走出殿门,正犯愁呢。”
韩擒:“我去看看。”
兰香引路,方到殿门,便笑着开口:“先生,大统领来看您了。”
交椅上的唐青侧首,和韩擒投来的目光碰个正着。
“统领。”他勉力支起双手想站起来行礼,被两只手掌托住,扶稳后重新坐了回去。
唐青:“恕下官不便行礼。”
韩擒摇头:“先生,何须客气。”
又道:“可是要去颐心殿,我带你过去。”
唐青:“这……”
兰香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抿唇窃笑。
“先生,外头的宫人咱们与他们也不熟,还不如让大统领送你。”
大统领常年习武,身骨结实,处事稳重细致,定能照顾好她家先生。
韩擒背对他半蹲下,侧目注视:“来。”
唐青唇动了动,拒绝的话停在嘴边。
韩擒生得剑眉星目,是很传统端正的英朗相貌,眼瞳黑沉沉的,专注看人时,让唐青霎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的指尖虚虚放在对方肩膀,迟疑地想着要不要扶上去,身子陡然一空,韩擒直接背着他站起。
许是韩擒细心,担心唐青此番情形让宫人看到后萌生窘迫,遂走了条僻静的路,顺利地将他送至颐心殿宫门前。
韩擒放下他:“进去当心。”
唐青:“嗯……”
他一顿:“近来数次劳烦统领,若不嫌弃,改天下官请统领吃顿饭,不知……”
话未说完,韩擒低声应:“好。”
四目相对,皆震了震。
唐青垂眸,轻轻莞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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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守在颐心殿的宫人瞧见唐青不便,忙搀扶着他进去。
“侍郎怎地如此?”
唐青笑着解释:“崴了脚,小伤,无妨。”
他将日常的准备工作备好,腿脚尽管有不便的地方,仍尽力把该做的事都准备妥善。
萧隽散朝回来,看他拖着脚伤要行礼,长眉微蹙,让李显义扶他坐回去。
李显义道:“侍郎当心,别又摔着了。”
唐青浅笑,眸光落向御案前:“谢皇上恩典。”
萧隽没翻阅奏折,淡冷色的眼瞳静静打量他。
“卿说说吧,发生何事。”
唐青道:“臣昨日与寇大人外出查探,核证了几个比较重要的消息。”
萧隽淡道:“伤就是昨日外出弄的?寇广陵怎么办事,连个下属都护不住。”
兴许伤到了,不便回宫,才叫韩擒背着。
可唐青与韩擒的关系,何时到了这种程度。
唐青观察帝王面色,斟酌一番,口吻徐缓。
“皇上,扭伤乃臣粗心所致,与寇大人无关。”话锋一转,“此番清查账册,牵连甚广,就前治粟内史郭常一事,恐都比之不及。”
在证据未经核实前,唐青没有摆出公冶侯与萧隽说明,只能试探试探口风。
毕竟君王态度,是他行事的重要风向。
“臣斗胆发问,如果朝中有大臣欺瞒皇上,知法犯法,枉顾人命,残害同僚,此人当不当定罪。”
萧隽双目一冷:“卿可以具体说说。”
抛开公冶侯一事不提,只郭常贪污案,朝中就有不少名官员牵涉其中。
这些日子尚书台已经遣人查清楚,铁证如山,唐青如实汇报,待证据交由廷尉府审查完毕,即刻定罪量刑。
唐青虽有外伤,却不见萎靡,一双潋滟美丽的桃花眼具是神采,使人观之心怡。
萧隽意念轻动,道:“卿上次在左相面前的一番言论,再详细同孤说会。”
唐青想起那番治国论,不禁脸热。
“皇上,臣当时头脑一热,仅从文书卷册中所记载的信息便论述观点,后与皇上微访邺都,有了新的领悟,知晓有的事还得经实地考察清楚,方才可以慢慢定夺。”
不过大邺的整体国情与汇报上来的大差不差,用“与民生息”一策论处,总体方针不动摇,细节之处经考察之后再调整,也说得过去。
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就上回调整郭常经济政策一事,与萧隽发表自己的看法。
“臣以为,当下内患既平,现今恢复百姓经济为首要,由朝廷把持的田、盐理应将部分归还到百姓手中……”
具体的经济调整政策一时半刻说不完,期间唐青添了几盏茶,御座上的人亦在专注倾听。
说完最后一句,他嗓子已经哑了不少。
李显义适时提醒:“陛下,该用午膳了。”
唐青这才意识到他说了将近一上午,也难怪嗓子开始疼了。
他微微拱手:“皇上,臣先告——”
“等等,”萧隽长眉轻挑,眼中淡漠似化了几分:“卿带病当值,衷心可鉴,不妨留下,与孤一道用膳。”
唐青:“……”
帝王发话,哪敢拂了对方面子?
他点点头:“谢皇上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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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由宫人扶到用膳的大殿,得帝王赐座方才在底下坐好。
李显义在门外传膳,宫人们端着膳食鱼贯而入,动作轻而有序。
萧隽注视食案前乖巧端坐的青年,不知怎么,心里浮起莫名的愉悦。
“卿不必拘谨。”
唐青抬起瓷盏:“臣以茶代酒,敬皇上一杯。”
普通百姓,一日能吃上两顿,即朝食和辅食,已然很好。
唐青打量食案上摆放的午膳,精致可口,营养搭配均衡,寻常百姓一年所用,都买不到此等精致膳食。
他得到帝王允许,方才动筷。
唐青进食动静轻小,倒是萧隽,似笑非笑地:“卿为何如此拘谨,跟猫吃食似的。”
唐青面色微讪:“臣……”
放眼天下,谁能当着皇帝的面大快朵颐?他怀疑眼前的帝王在拿自己消遣。
可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嘴上自是不说什么,反倒还得笑脸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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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唐青回到颐心殿,照萧隽的意思,把上午提起经济改革之策写下,这一写又过大半日。
傍晚的霞光透进殿内,唐青从案几抬头时,只觉四周似梦似幻,再看御前的人,他竟与皇帝在一起共处了整日。
萧隽放下狼毫,对上唐青来不及收起的眸光:“此情此景,卿倒愈发风姿卓然。”
唐青思维跳了跳:“臣惶恐,皇上过誉。”
萧隽:“宫里头一些小侍女,近日私下里常常打探跟在御前伺候的唐侍郎,说侍郎有芝兰玉树之风,貌如谪仙之姿。”
唐青:“……”
萧隽食指在御案前一点:“常在颐心殿侍奉的宫女,其中不乏品貌端正的,卿可有属意。”
唐青道:“皇上,臣如今心无所属,也无心此事,只想做皇上的刀,尽力而为。”
萧隽口吻慵懒:“只想做刀,不想做点别的,就比如……”
唐青贸然打断:“皇上,天下美人千万,臣品貌平凡,定不为皇上掌眼。”
又试探着开口:“皇上会有更好的美人相伴,不会为难臣,对吧?”
萧隽扯了扯嘴角。
散值的时辰已到,唐青不宜久留。眼看皇上将用晚膳,他寻了缘由,借机离开。
李显义咋舌:“这唐侍郎……”
窥见皇上似乎被呛了一番,却并未生怒。
萧隽瞥了身边的常侍一眼:“孤气什么?”
唐青那番躲避不及的态度,嘴上挂着的君臣有别之论,现今再听,就跟爪子在心口挠了一道似的,不疼不怒,反而有点痒。
李显义:……
皇上被唐侍郎呛了一道,怎地还挺高兴。
第025章 第 25 章
唐青脚伤未愈, 皇上给他宽了假,不用去御前当值。
眼下尚书台着手调查公冶侯进入关键时刻,大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夜里, 官署内灯火通明。
虽然寇广陵叮嘱唐青安心养伤, 但他不好两头闲着, 本欲差人送自己到尚书台, 碰巧遇到韩擒, 事情便又交由对方。
一来二去的背着, 许是相处有了默契,唐青趴在韩擒背后前往官署时,已不若最初拘束。
到了门外, 韩擒道:“散值后我过来接先生。”
唐青眼底有发自内心的真挚:“多谢,劳烦统领了。”
韩擒深深看了他一眼,在无声的对视中离开尚书台。
*
尚书台调来不少关于公冶侯的卷册,其过往、人脉、产业、日常动向, 逐一做了调查, 顺道把将公冶侯的夫人连曦, 也一并查探。
唐青跟着官署的几名官员每日伏案,几日后,总算理出比较清晰的眉目。
寇广陵打算先从过去与公冶侯往来比较频繁、或因种种缘由已被遣返回乡的人员下手,他托了专门的机构办事,天色未暗,就把名册上的人暗中带回七八成。
只是在审问这些人的过程遇到阻碍,他们绝口不提关于公冶候之事, 要么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寇广陵长叹,此事提了一嘴, 道:“未经定罪,咱们又不能私下动刑把人屈打成招。”
苏子游目光一转,看向交椅上的身影。
距离唐青坐得最近的李秀莽,破天荒地开口问:“唐侍郎有何看法。”
寇广陵叹息:“你的点子多,对付此等人,不屈打成招,可有法子令其说真话?”
唐青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润白修长的手指在案桌敲了敲:“有倒是有。”
寇广陵来了兴致:“侍郎说来听听。”
唐青道:“找几间黑暗且密闭窄小的空间,将带回的人各自分开关押,期间不给粮食和水,在他们主动开口前,更不用去看他们或严刑逼问。直到有人愿意开口,再将其带到明亮刺目的地方加以审问,届时做好笔录,将每个人的供词进行对比,方能得出结论。”
寇广陵:“此为何意,能成么?”
唐青耐心解释:“皮肉之苦固然是苦,但……”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精神之苦亦折磨人心,从心理上摧毁,痛苦更甚。”
他一派恬淡闲适的姿态,话中谈吐却与吟风弄月无关。
彼时一身紫衣的青年眉眼潋动着清浅笑意,如葱指尖轻晃,端地叫人半晌挪不开视线。
率先回神的寇广陵笑道:“那就照着侍郎的话去做。”
另一名在尚书台当值三年的莫冰办事稳妥,寇广陵便差了莫冰下去着手此事。
尚书台不像其他机构那般招揽众多官员,包括寇广陵在内,笼统也就七个人。
派出莫冰后,还有诸多要务等待处理,余下六人把精力全部投入职务中,在尚书台一留就是整日。
**
次日,唐青早早就来了尚书台,其他同僚亦很早上值。众人各司其职,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唐青负责整理关于公冶候的卷册,又陆续忙了三日,莫冰出去办的事进展顺利,回来时抱了一摞笔录,上面记载详细的口供结果。
寇广陵逐一看过后,不由笑道:“好啊,有了人证和口供,发展更进一步了。”
他走到唐青的案几前,笑着端详伏案干活的人,顺手斟了盏茶水递去。
唐青忙里抽空喝了半盏:“多谢大人。”
寇广陵道:“唐侍郎,那群人的口供已经拿到了,我方才把所有的笔录进行对比,口述几乎一致,你这法子果真好用,不费半分精力和力气,就能收获超乎预料的结果,此乃妙招啊。”
唐青谦虚道:“大人过誉,下官此举,实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经验中获取成果罢了。”
审讯结果刚落幕,尚书台几人还没来得及高兴,派出去的密探现身汇报,说是跟着连曦夫人的事情没办妥当。
寇广陵本来找了个女吏乔装成普通妇人,借机会跟连曦夫人接触。若进展顺利,便寻机试探口风,看看能不能问出更多的实情。
可根据回来的密探所说,女吏经过乔装好不容易混进将军府,见到连曦夫人时,无论怎么表明来意,夫人都极为躲避,概不回应。
而且连曦夫人确有异状,时而人似疯癫,说着胡话,时而又平静如常,与普通人无异。不管请多少名医,诊金如流水,治疗大半年,丝毫不见病情好转。
寇广陵皱眉:“这该如何是好,虽有旁人口供,可如若能得到连曦夫人的证实,岂不锦上添花?”
李秀莽开口提示:“十五。”
寇广陵立即领悟。
唐青接话:“据密探查到的消息,连曦夫人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郊的洪光寺上香,这个月定然也会去。咱们不妨趁十五那日,与她在洪光寺见一面,找个能说会道的人与她接触接触。”
李秀莽道:“洪光寺往来的人员密集,不便找机会下手。在其附近,有一座年久空置的道观,可想法子引连曦夫人过去,再做打算。”
旁人纷纷附和,认为可行。
寇广陵道:“派去的女吏都不好使,咱们几个大男人,能跟夫人谈上什么心?”
话音方落,苏少游和陈霑忽然默默瞅向唐青。
寇广陵若有所思:“好像是有能跟连曦夫人谈话的人。”
唐青挑眉:“我?”
苏少游点头:“对啊。”
陈霑道:“唐侍郎气度不俗,与之言话,恍觉春风迎面,使人心内舒适,怡然欣悦,定比在场所有人都合适。”
唐青看着几双眼睛,无人反对,那便是赞同了。
他忖思,道:“既如此,姑且一试。”
只是,时下他腿脚有伤,行动不便,要想悄无声息潜进洪光寺附近和连曦夫人接触,恐有难度。
寇广陵道:“秀莽幽州出身,少时就习武,是尚书台里武艺最厉害的人,且让他随你左右,助你行事。”
唐青望向一旁的李秀莽:“劳烦尚书郎了。”
寇广陵道:“届时,唐侍郎穿上一身仙风道骨的衣束,本就气度非凡,往那一站,端地九天谪仙。连曦夫人这般信奉神明,侍郎见机行事,加以引导,定能令她开口说话。”
苏少游道:“大人所言有理。”
商议好对策,时辰已然不早。
**
唐青散值后走出尚书台大门,他腿脚不便,步行缓慢,走一段距离就需停下适应适应。
转过一尊石狮,遇见韩擒。
韩擒扶他:“可还好。”
唐青道:“能慢慢行走了。”
对于特意出现过来接自己的男人,他已能自如面对和……接受。
虽然腿脚能动,但目前行动总归受限着,唐青慢走片刻,在韩擒的提议下,默默让对方背起自己。
日色早已西沉,宫道两侧连着一盏接一盏的宫灯。落在地面的影子拖长了彼此交叠,唐青与韩擒起初未叙闲话,默契地保持安静。
渐渐地,韩擒觉察出唐青气息有异,便问:“先生,可是身子不适。”
又道:“这阵子累着了吧。”
尚书台忙得不可开交,饶是韩擒,都略有所闻。
唐青轻轻打了个呵欠,温暖如兰的气息像羽毛拂在韩擒耳廓之后。
他轻轻叹息:“是比较累,过完这阵,待尘埃落定,应当可以休息一些日子。”
距离潇湘殿还有段路程,韩擒动了动略微发烫的耳根,低声道:“若累了,先靠会儿歇息,到了地方我叫你。”
他们的声音很轻,不靠近根本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唐青勉强睁大朦胧的双眼,道:“不必,只这段路很快就到了。”
话虽如此,气息却愈发平缓。
韩擒顿了顿,僵在原地稍息。
背后的人终归还是太疲倦,温暖细腻的脸庞完全靠在他肩侧,环在脖颈的胳膊微微松开,韩擒目光沉定,背得更稳,带着人一路走回潇湘殿。
*
兰香在殿门外徘徊,准备去接先生时,恰好看见大统领把人背了过来。
她凑上前,韩擒低声:“他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备些清粥随时温着,若夜里觉醒,叫他喝些。”
兰香:“好的统领。”
韩擒将唐青轻缓放回床榻,注视温和恬静的睡颜,窥见那道眉心极轻地蹙着,想以指腹替他抚平。
刚抬臂膀,又恐自己手太粗糙碰疼了对方,竟叫韩擒无端地感到不知所措,胸膛内充盈着陌生而不可思议的柔情。
韩擒勉强抽离目光,朝兰香微微示意,抬步离去。
兰香送韩擒走远,待那道背影消失在月色间,方才喃喃。
“大统领……是不是很喜欢咱家先生啊。”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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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当日,唐青照着原定的计划开始准备。
寇广陵替他找来一套道士服,对襟直领的青色羽衣,配以绣制云霞花纹的霞帔。
他将霞帔披于肩上,漆黑如墨的绸发以金缕冠束起,气质渺渺,超逸绝尘,仿如仙人下凡。
为唐青打理头发的兰香禁不住打量铜镜里的人,仰天叹道:“先生,莫说旁人,就连兰香,纵使日日对着先生,此刻都以为面前坐了位活神仙。”
唐青莞尔:“能唬住人就行。”
兰香笑呵呵的:“定能如先生所愿。”
着装完毕,李秀莽前来接他去往已经布置妥当的道观。
甫一相见,李秀莽明显怔住。
唐青忍俊不禁,玩笑开口:“这位大人,可是找本道算卦?”
李秀莽似乎不知如何应话,唐青见好就收,唇边笑意隐去,停了这份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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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光寺人声鼎沸,寇广陵派去的暗哨已经潜入寺中。
连曦夫人身份特殊,是以都去清过场的宝殿独自上香,而今神智有异,更是不得任何让人打扰。
提早潜伏的暗哨替换了宝殿内的一道熏香,可使连曦夫人在一定时辰内出现昏迷的症状。
连曦夫人如过去每月一般,上了香,在宝殿内忏悔,时辰方过,便由丫鬟扶着离开洪光寺,乘上马车。
今日马车还未驶离太远,忽听丫鬟喊道:“不好了,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昏了过去。”
赶路的车夫迟疑不定,丫鬟怒道:“若夫人有个差池,你们和我的命都赔不起,还不快寻处地方让夫人歇上半刻?”
丫鬟四处张望,指了指前方:“那儿有一座道观,看起来清净,先送夫人过去。”
车夫不敢辩驳,旁边的护卫亦被丫鬟唬住,只能先送夫人去道观歇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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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观内有一名稚嫩的小道童洒扫,丫鬟观周围清净,陈设虽朴素,但胜在整洁。
护卫沿道观检查一圈,未发现可疑之处,遂让丫鬟将半昏迷的夫人扶出马车。
丫鬟朝小道人开口:“我家夫人途中身子不适,想借此地歇脚,可能行个方便?”
她递出一个钱袋:“这是酬谢。”
小道士赧然:“既有需求,院里正好有空出的厢房,钱是不敢收取,还请夫人进里头休息。”
待连曦夫人被丫鬟送入厢房,暗中在道观潜伏的人即刻寻机动手,一把随行的丫鬟和护卫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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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曦夫人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时,恍觉周身浮绕层层白茫茫的云雾,犹置天境。
她揉了揉双眼,定睛一望,竟看见身边坐了名仙人。
仙人眉眼含笑,着金缕冠,羽衣圣洁轻盈,散发着温润渺然之气。与其对视,浑身顿生出一种说不出舒适感,仿佛不管身负多大罪恶的人,都能得到净化,想叫她永远沉溺其中。
仙人开口:“夫人可还有哪里不适?”
连曦夫人下意识应:“没有……”
又唤:“仙人……”
唐青道:“在下并非仙人,只是在观内修习的散道。”
他面色温和:“我观夫人似乎长久郁结于心,目色消沉混沌,可是受魇事困扰?今时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机缘,若能把困宥一事宣之出口,对身子可谓有利无害。”
连曦夫人仿佛被此话打开了某种不愿深想的回忆,神情痛苦,面色泛白,摇了摇头。
唐青不做勉强,道:“夫人好生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他欲起身离开 ,连曦夫人瞧见那抹超脱尘俗的身影将要消失,几番苦挣,忙唤:“道人等等。”
唐青回眸:“夫人。”
连曦夫人紧攥盖在身前的薄薄褥子:“还请道人再多留些时候。”
她目光发茫,恍然中好像随着那些不堪的回忆下沉,永世不得超脱。
唐青重新落座,耐心等她慢慢开口。
连曦夫人道:“我和公冶候成婚十年,夫妻本同心,原不该将此事说出来,可他……他做的恶行实在太泯灭人性了。我作为连家独女,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怕只怕无言面对连家的列祖列宗。”
她蓦然垂泪:“我爹名唤连膺,曾为公冶候的挚交兄弟。当时邺朝深陷割据之乱,许多王侯拥兵自固,妄自称帝,但都没有枭雄之风。”
“皇上率领三十万骑兵从胡族起势,踏平冀州乱局,直抵兖州,剿灭敌军,将外族连连击退,攻入邺都。公冶候率先拥迎新君,我爹自当追随。之后公冶候被封为昭武大将军,阿爹则为其副将,数次为公冶候在战场前线浴血奋战,冲锋陷阵。”
“阿爹是一代英雄,若血染沙场,那也是护卫家国的荣耀勋章,死得其所。可……可他当年,连同那些与他一同追随公冶候的部下,死因皆非归于敌手,而为自己人所害!”
连曦夫人全身颤抖,手指紧紧揪着衣襟,似要透不过气。一阵痉挛后,方才艰难地继续开口。
“那年隆冬,邯州大雪。我爹奉命,带领一众部下前往祁阳县驱逐突桀人,苦战整整半月,伤亡惨重,却也让突桀人遭受重创狼狈暂退。”
她惨然一笑:“危机时刻,公冶候非但没有派人支援阿爹,反而亲自下命,绝了的他们后退的道路。我军等不到援救,士气逐渐溃散,阿爹带领残余部众暂时撤离,因无路可退,途中伤势过重死了一批,还有另外一批,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饿死,阿爹……便是冻死的……”
连曦夫人满眼热泪:“公冶候收到消息,这才率领一支先锋队前往祁阳,他在途中,命部下将伤亡的将士割去头颅,阿爹与他的兄弟们……全部惨遭毒手,无一人幸免。”
“后来公冶候整军待发,击退已经受到重创的突桀人,又将我爹他们的无头尸首混入敌军尸首中充当人头数目,冒领了本该属于我爹与一等部众的军功……”
“祁阳皑雪茫茫,把公冶候的恶行全部掩盖。当年听信公冶侯行恶之人,全部升了官。此事瞒天过海,死无对证,若非前年我无意进入密室,听到他们谈起,决计想不到枕边竟睡着这么一个恶人,丈夫……残害我爹的凶手!”
唐青看连曦夫人快要撑不下去,急忙搀了她一把。
连曦夫人面盈泪珠,喘了喘气息,又道:“许是这些年他在朝中越发的势,胸中狂妄,过去所为,好竟让他毫无避讳起来。是以,让我钻了空子。”
“为公冶侯谋事追随他的人,为保自身利益和性命,留下事关当年的证物和密信,防止公冶候反咬他们一口,而我无意获取了那些证物,私藏起来。”
“不知几时起公冶候怀疑我开始查他,对我严加看管,为了自保,前年开始,我只能佯装疯癫,他越是避讳的事,让我胡乱虚虚假假的道出,反而降低他的戒心。”
连曦夫人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她隐忍不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未做决断时,公冶候嫌她年老色衰,纳了两门妾室,还将其接入将军府内。
连曦夫人育有一双儿女,去年冬,那妾室华氏趁她不备,竟派人将六岁的儿子推入湖中,她儿虽救了回来,却因为高热不退,烧得痴痴傻傻,难有恢复的希望。
儿女是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曦夫人的心彻底溃败,当她摇摆不定不知如何决断时,也就在今日,遇到了眼前的道人。
连曦夫人轻声询问:“道仙,你说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从这无边的地狱中摆脱出来?”
唐青展开一块干净的方帕,待连曦夫人擦干泪水,适才徐徐出声。
“如果夫人愿意相信唐某,便将公冶候过去所犯恶行的罪证交给唐某如何?”
他眉眼温然,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连曦夫人渐渐看怔看痴了。
唐青道:“夫人,公冶候十恶不赦,残害至亲同僚不提,连妻儿的安危都可以枉顾,孰知有朝一日,等他知晓你暗中查他,并了解当年真相,会不会对你下手?或以儿女威胁,让你此生都开不了口。”
连曦夫人抖了抖。
唐青轻叹:“唐某非危言耸听,像他这样的人,做过那等事情后,内心早已麻木,完全的利己主义,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垫脚石,不会心存愧疚。”
连曦夫人问:“你、你是何人……怎么能帮我?万一……”
唐青淡然一笑:“唐某帮你,尚书台帮你,背后的皇上,也会帮你。”
连曦夫人浑身一震,唐青望着她:“夫人无需害怕,若协助唐某,假以时日,待公冶候伏法,你和两个孩子都能安全,不会再有旁人危害到你们。天下之大,或许能等到医治好令郎的一天,到时候,夫人自然可以看他们成家立业,幸福圆满。所盼所求,只要活着,终有实现的机会。”
连曦夫人喃喃:“道仙……当真没有欺骗我吗?”
唐青摇头:“所言绝非虚假,在下唐青,涿州南郡人士,任职黄门侍郎,如今跟在御前伺候。”
他亮出官牌:“夫人如若答应,不日就会有尚书台的人与你暗中联系,且近来我们会派人保护你与两个孩子。”
连曦夫人低垂着残留泪痕的脸,面色经过挣扎,最终下了决心:“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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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说连曦夫人一事办妥,尚书台的人松了口气,面带喜色。
苏少游道:“你们看,还得唐侍郎出手,我就说没人能抗拒得了他的……”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苏少游呐呐:“他的……”
他的什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窘迫地挠挠后脑。
寇广陵笑道:“辛苦唐侍郎了,忙活大半日,今晚回去早点歇息。”
唐青没有拒绝,连日从早忙到晚,今天又高度集中精神应对连曦夫人,时下确实累了。
从尚书台散值离开,不无意外的,又看到那道接他的那个男人
他勉强牵起一笑:“你来了。”
韩擒盯着他看了一瞬,道:“先生很累。”
唐青喃喃:“是啊……”
韩擒:“在我面前,无需时刻以笑迎人,想怎么做都可以。”
唐青:“当真?”
韩擒:“嗯。”
唐青收起笑容,他脚伤没有完全愈合,加之身体和精神劳累过度,这次让韩擒背起来时,已然熟练地趴在宽阔的肩膀上,寻个舒服角度,没多久就睡着了。
韩擒沉默地带着唐青,虽无言语,沉黑的眼底却扬起少见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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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第 26 章
尚书台明光烁亮, 五日后,寇广陵派去将军府的人成功与连曦夫人对接上,按她的指示, 从几处地方寻到被隐藏起来的密信与证物。
这些证物带回尚书台, 经寇广陵亲自验证核查, 确保无误, 和被审讯的那伙人所交代的口供基本吻合。
除此以外, 寇广陵派去北境的密探负了几道箭伤赶回, 带了重要证物和消息。
之前唐青再度专审账目时, 于细微之处寻见异常。
他让寇广陵派人暗访公冶侯名下的粮库,发现公冶侯不但将粮食托商贾之手以几倍粮价卖给百姓,从中牟利, 更是私下输运至北方。
至于送到北方何地,密探经过数日高度查访,已有证物和结果。
这些粮食没送到大邺北方边境幽州的土地,而是越过北, 到了胡族、丹族之地, 以高价卖给异族粮官。
胡族和丹族受环境地貌影响, 能种植的粮物十分有限,如果遇到大雪或旱季,连年颗粒无收。
所以过去三十多年期间,他们陆续侵扰幽州之境,抢掠粮食钱财和当地的百姓。
粮食作为国之根基,更是重要的战略后勤物资,公冶侯居功自傲, 目无法纪,竟给胡族和丹族运卖粮食, 此行此举,可论通敌叛国之罪处置。
如此一来,种种人证、物证都对得上,届时由寇广陵亲自交给廷尉府,让廷尉府联合丞相主审,皇上坐镇,公冶侯纵能狡辩,面对诸多铁证,也百口难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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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到今日今时,尚书台的人都累得有些气竭恍惚,但他们目光灼亮,显然为即将来临的天下公审而兴奋。
苏少游道:“枉我原来还挺崇敬公冶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十恶不赦之徒。”
莫冰评价:“知人知面不知心。”
寇广陵咧咧嘴:“大伙儿都莫要动怒,等事情告一段落,由我做东,请你们去福瑞楼吃一顿。”
苏少游搓搓手:“大人此话当真?福瑞楼的烤鸭可是地道,可价钱太贵了,一壶茶水都要收取好几两。”
寇广陵笑着开口:“自然,何时欺骗过你们?”他目光一转,朝唐青问,“唐侍郎来么?”
唐青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啊。”
这是他在尚书台任职以来第一次参与“部门聚餐”,意义非凡,且与他共事的领导和同僚品性贤良,断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李秀莽环望同僚们,见他们一脸向往之色,虽不忍打击,但还是开口,说道:“事情还未结束,莫要松懈了。”
唐青对其展颜一笑,精力投入手上的案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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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大邺律例,公冶候连犯数条重罪。
其罪一,隐瞒军情实报,冒领军功,所犯欺君大罪,理应枭首示众。
罪状之二,身为朝廷重臣,却徇私枉法,私立违律产业,贪污受贿。若不及时惩治,以儆效尤,届时朝堂贪墨之风盛行,吏治腐败,国将不国。
公冶候谋取私利尤重,理应剥除爵位,其后三代,也因其罪行恶劣,不能入朝为官。
其罪之三,征战期间,杀良冒功,残害同僚,摄取权利。
大邺立军功制,重武官,在此罪上量定重罪刑罚,无论平民或王侯出身,若犯此罪,一视同仁,皆以车裂之刑分尸,诛夷三族。
其罪四,残害至亲,麻木不仁,此为大不孝,犯十恶大罪。
罪五,通敌叛国,与常年侵扰大邺边境的外族有买卖勾连。
外族侵扰大邺三十余年,更趁诸侯割据之乱时,把战火牵入大邺境内,残杀邺朝无数百姓,国恨难平。
此一罪,为所有帝王都不能容忍对江山社稷存有威胁的人。
此不忠不仁不孝不义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之徒,列数一桩桩罪行,足以让他无可辩证,万死难抵。
尚书台将全部关于公冶候的罪证收集整齐,事态严重,势必会引起朝堂动荡,这些至关重要的罪证便由寇广陵亲自送去廷尉府,其余人留下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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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寇广陵,唐青靠在交椅上忍不住将公冶侯所犯罪行再次罗列一遍,按大邺律例对应上每条罪状的处罚后,方才缓了口气。
他与尚书台的另外几名同僚一样,内心始终紧绷着一道弦,盼进展顺利,莫让他们的辛苦白费。
眼前递来一盏温茶,李秀莽道:“润润嗓子。”
唐青浅笑:“多谢。”
苏少游累的不想动了,只嘴上动着,啧啧称奇:“怎么不见尚书郎也给我端杯茶来?”
李秀莽道:“听少游兄声洪如钟,何须饮茶。”
苏少游一噎,手肘碰了碰莫冰。
“他平日里不是惜字如金吗,为何还呛我?”
听几人逗趣,唐青方觉轻松几分。
时辰一过,今日总算得些清闲,所有人都按时散值。
唐青走出尚书台,迎着傍晚的霞光,有种故事落幕之感,可这当真就是结局吗?
他徐缓沿着管道走,感慨自己果然不适合官场斗争。
想起什么,唐青忽然走到与韩擒相遇的石柱旁边,未见对方,不知出于何种情绪,兀自笑了笑。
伫立在原地静候,约莫过一刻,方才准备离去。
此时,却听那人唤他:“先生。”
唐青回眸:“统领。”
韩擒有些不确定:“在此地是为了……等我?”
唐青道:“前些日子散值晚,这条路宫灯明亮,往日回殿习惯走此道,方才不知不觉就走来了。”
韩擒:“……嗯。”
漆黑的双目掩藏些许失落,道:“看先生似有倦色,我送先生回去,今夜早点歇息。”
唐青:“今日不急,晚风甚凉,想去湖边散散心。”
韩擒目光浅动:“好。”
唐青没问韩擒跟不跟自己去,两人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纤细的身影灵秀如竹,颀长矫健的身影稳如磐石,渐渐的,在夕阳的映照下叠成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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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湖边,斜阳映水,波光霞影,像一面沉静泛着绯橙光亮的镜子。
清风浮起唐青垂落的青丝,柔柔扫向一侧守护的人,裹带微香,使得韩擒侧目。
唐青认真观赏夕阳湖景,韩擒则专注望着身边的他。
“你……总看我做甚?”唐青不由好笑,“我再如何淡定,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啊。”
韩擒喉结微微滚动,克制地目视湖面……上唐青的倒影。
“先生,是我逾越了。”
唐青只无声笑笑,下颚微仰,让柔和的夕辉洒落在脸庞。
温暖的色泽给他镀上一层烟火气息,冲淡几分渺然之感,韩擒凝望,不禁动容,肃沉的眼底浮起轻轻的弧度。
唐青发现了,道:“很少见你笑。”
继而轻声问:“宫门就要落钥了,还不回去吗?”
韩擒内敛地收起笑意:“今夜需留在宫里当值。”
唐青上次送走梁名章,心绪茫然失落,孤身在此湖边吹风,时至今日,竟与欺骗过他的韩擒在落日的湖岸边并肩而立,当真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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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韩擒送唐青回去。
两人分别,将到殿门,唐青忽然回头,看见韩擒还在。
他抬手挥了挥,韩擒问:“何意?”
唐青解释:“再见的意思。”
韩擒微微点头,默认了明日会再与他相见。
*
小满日,邺朝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廷尉府联合左相周廷,皇帝坐镇,于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昭武上将军,公冶侯。
既为天下公审,文武百官,及邺都的百姓们,都可前来太庙府前围观。
是以这日满城喧闹,天没亮,人都往太庙府的方向挤,实在没地方站脚了,就跟猴一样蹿到树上,远远地瞧一眼。
宫内,兰香听宫人们私下闲聊,跑回潇湘殿通风报信。
“先生——”
正在喝粥的唐青抬眸,吹了吹粥面的热气:“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兰香立刻端正姿势,说道:“今日丞相和廷尉府在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文武百官和许多百姓都去看了。”
唐青淡定道:“我知道。”
兰香:“那先生不去看看吗?”
唐青喝了两口粥,摇头:“不去了,想多睡会儿。”
他一头青丝未束,自肩头柔顺垂落,眉目间还有几分未能消除的倦色。
这阵子忙碌,思虑过甚,人憔悴了不少,加上脚伤才愈,更需安静调养一段时日。
此话都是给他探脉的刘执太医说的,所以唐青遵照医嘱,准备喝完粥后小坐片刻,继续补眠。
兰香道:“先生是该好好休息。”
唐青笑道:“若想出去凑这份热闹,我可以试试能不能寻份关系,捎你去太庙。”
兰香摇摇头:“先生不去,奴婢也不去,就留在宫内伺候先生,改日听宫人们闲聊也一样的。”
唐青这一觉时间颇长,醒时人还恍惚,神情有些忧郁,像被什么魇住了。
他怔怔地靠在榻上,等兰香进来,见他清醒,立刻上前为他着上外衣,挽起落发。
兰香观察:“先生面色不好,可是没睡安稳?”
唐青轻捏眉心:“无甚大碍,外头……审完了吗?”
兰香道:“申时不久,消息就传回宫里,已经审完了。”
唐青静默,询问:“结果如何?”
兰香道:“说是念在公冶侯有从龙之功,赐毒酒,留个全尸,免示众。”
唐青又问:“连曦夫人呢,如何处置?”
兰香替他挽好落发:“这就不知晓了,还没听到宫人们议论。”
唐青点点头:“改日我同寇大人问问。”
**
公冶侯一案暂落,唐青得了假期,休息没两日,他便发了一场烧。
几日来看过太医服了药,热症仍陆陆续续,是以,无论几时,总躺在榻上安养睡觉。
韩擒来过两次,因身份特殊不便入殿,带了几份名贵补品让兰香炖了给他喝。
兰香道:“大统领只能隔着殿门瞧上正厅几眼,好像要透过墙看到里头似的。”
唐青道:“告诉统领,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觉沉了些,请他勿要担心。”
兰香应下。
傍晚前,颐心殿来了人,是李显义。
唐青整理仪容,上前迎见。
李显义笑着把圣旨宣读了一遍,大概之意为唐青此番有功,皇上特意着人送来滋补珍贵药物六盒,蜀锦两匹,白壁一双,黄金百镒。
唐青领旨谢恩,送走李显义后,回头见兰香支吾其词,神色犹豫。
唐青:“怎么了?”
兰香把门掩上:“先生,此次有功之臣,我听宫人说,像寇大人他们都升了官秩,唯独大人……”
唐青笑着摇头:“就为此事?”
兰香:“也不知皇上何意。”
唐青道:“甭想那些,既然赏了不少钱,今后若我什么时候告老还乡,出去了,还能带着这些钱舒闲养老,乐得自在啊。”
兰香笑道:“那奴婢还能跟着公子吗?兰香吃的不多,不费钱。”
唐青道:“到时候可能你已经寻到如意郎君,若嫁可了人,怎么还能跟着我伺候?”
兰香:“不嫁不嫁,先生你……”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动静
兰香前去查看,笑道:“先生,大统领又来看您。”
唐青寻了个地方和韩擒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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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之下,双人对目。
韩擒道:“你清减了不少。”
唐青道:“忙嘛,时下不忙了,补眠好几日。你送来的补品我都吃了,过些时候就能养好。”
他看着韩擒,不知怎地,望着那双沉静漆黑的眼,忽然问:“私下里,我可以唤你名字么。”
韩擒:“……好。”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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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擒。”
只这么唤了一声,使得韩擒心脏狠狠跳了几次。
唐青面容上犹带些许憔悴,增了让人怜惜的情愫。
此情此景,韩擒想做点什么,他好像丢失了素日里的庄谨严肃,低声道:“要好好照顾自己,莫再生病了。”
抬起的手掌,终是很轻地抚在日光洒落的发梢上,触碰一瞬,犹如触摸着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还没完全放下的手指,停在毫厘之间。
韩擒面耳浮起炙热,目光却舍不得从唐青的脸庞移开,在等对方的回应。
只要唐青颦眉,他便会放手。
可唐青没有丝毫不满,只略为疑惑地偏了偏视线,看着那只将落未落的手掌。
唐青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需要生了病就摸摸脑袋安慰的。”
像接受到一种被默许的信号,韩擒不似方才那般轻触即可,而是沿着发髻,来回抚了两下。
这是被唐青允许的,接受的安抚。
他只觉浑身肌肉在此刻都要鼓胀爆裂开,嗓子不住下咽,气息有些粗。
怕贸然开口的声音吓到对方,韩擒收起手掌,像块猛火烧红的石头站外亭子外。
唐青望着他的背影:“再不说话,我就回去了。”
韩擒哑声挤出一句:“你……皇上封赏的事,不必介怀。”
唐青:“介怀?”
他疑惑:“介怀什么。”
韩擒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原来只除了唐青之外,尚书台众人都升了官秩。
寇广陵从守尚书令正式擢升为尚书令,李秀莽莫冰等人,官位都往上升了一级,而唐青此番理应记头等功,却未受官秩进封,几日来朝中私下有些议论。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唐青云淡风轻的,与韩擒对视,旋即浅浅一笑:“皇上的做法,定有他的意思,而且我得到不少赏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韩擒道:“我知先生并非看重功名利禄的性子。”
可他就是忍不住担心,只有亲眼见到人,问着了,才觉得心安下来。
唐青与韩擒相处片刻,对方还有公务,他便不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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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唐青回了颐心殿当值。
公冶侯一事过后,丞相趁热打铁,肃清了一批官员。
其中削官秩的削官秩,流放的流放,收缴的钱财全部用于灾款拨放。
而今朝堂之中,人人风声鹤唳,谏言如雪花,时时刻刻都寻着机会在帝王面前表决忠诚,听得萧隽耳朵都起茧子。
面无表情听了好几日,这日的朝会早早散了。
直到在颐心殿看见那抹紫色身影,衣摆上的祥云仙鹤银纹随着青年研墨的举动,仿佛下一瞬会灵动地飞跃出来。
唐青放下墨条,手指如笋,指尖上沾了点墨黑,甚为惹眼。
萧隽不着痕迹地望去,道:“卿近来劳累,清瘦了。”
唐青拱手:“为皇上自当鞠躬尽瘁,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又道:“谢皇上惦念。”
萧隽吩咐:“端些点心进来。”
李显义亲自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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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继续研墨,接受帝王平静的审视。
须臾后,萧隽问:“卿可觉委屈。”
唐青心领意会:“皇上的一举一动自有深意,臣何须妄加揣测圣意?”
萧隽道:“连卿也同那些大臣们一起,向孤表起决心了?”
唐青浅浅抿唇:“臣本就是皇上的刀,何须再表决心,所言自当都属真心话。”
他润了润狼毫:“皇上请用。”
萧隽在铺开的宣纸上落墨,目光未看向唐青,话却是对他说的。
“如今朝上开始有官员议论卿,便是卿树立威信的最好时机,方才起步,不宜招摇。”
唐青道:“臣明白。”
这几日宫内有什么关于自己的言论,兰香都如实通报。
唐青借调养身子的时候想了下,现今朝堂借着这股风,有丞相带领,御使大夫监察肃清各党的歪风邪气。
彻查公冶侯,其中推波助澜的人当中,数他功不可没。
如果这时候升职,容易引得本就草木皆兵的官员们猜忌或嫉妒,总之,他这刀还是不能一下子斩得太狠。
皇上替他一步步铺路,让那群官员有份心理准备,以后好掂量他的份量,便于行事。
只是……
唐青忽然思考另一个问题,皇上跟他说这些,是出于向他解释原因,还是……安慰?
从来都说一不二的帝王,最近同他说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
没等唐青琢磨透彻,李显义送来点心。
萧隽道:“放着吧。”
眼神朝唐青示意,让他去案前坐下。
李显义在御案前布置好茶水和点心,皇上不喜甜,几份小食味道很淡,另外两份正常甜味的,则是分给唐青吃的。
正午前唐青从颐心殿散值,午后皇上要去猎郊骑马,他便回了尚书台。
寇广陵带领余下几人,都在忙着整理官员名册。
寇广陵打量他:怎么休息几日,侍郎反而清减了。”
苏少游端来几盘酥点:“快来尝尝。”
他指了指李秀莽:“今日太阳打西边升起,他居然带了亲手做的点心过来。”
唐青打量一如既往地同僚,浅笑着尝了一块酥点,有梨子的味道。
之后,他随寇广陵单独上了二楼。
趁整改朝堂之风正热,寇广陵让他说了裁剪冗员的具体方案。
当时他在御前,从经济变革谈到整改官秩晋升的制度,皇上许是和寇广陵提起,这才有了今日的进展。
具体措施一时半刻写不完,唐青长话短说。
“相信大人也从公冶候此案瞧见了,大邺重武,着重以军功制加爵。放在过去的特殊环境下,固然成效很好。为了获取军功,其举措很好的鼓舞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但……弊端亦有之,人心难测,谁知下一个贪功冒领,将刀刃挥向战友的是何人,所以需得调整。”
唐青从过去的政策上做了大致的总结,他在案前坐下,以墨润笔,慢慢写着官吏改革的方案。
结合大邺国情,官员冗杂,需要裁减,其中子继父位,成丁后需降爵级。
若三代之后无军功,则取消爵位。
至于无能、无用、不急的虚闲官位,全部淘汰,少部分经考核通过可继续留任,但需削减禄秩。
节省下来的俸禄,可以用来选练贤才。
至于朝堂官员之间,严禁结党营私,不正之风,禁私门请托,防止口舌生事,破坏风气。
这部分措施光是详细描述,就写了唐青足足半日。
寇广陵翻着他一纸一纸的落下的卷书,叹道:“此一番举措,定能引得朝中动荡,在因公冶侯郭常牵动的变革没稳定前,需往后延迟啊。”
唐青抽空抬头,道:“自然,吏治在于长久实施,从长计议吧。”
他忽然问:“大人,不知连曦夫人如何?”
寇广陵道:“侍郎放心,皇上仁慈,念连曦夫人一家蒙受冤情,且她此次协助有功,不但没有为难她,还按连膺将军所立下的功勋追封赏赐,答应把寻回的连将军的遗物归还给夫人。”
又道:“只是太庙公审结束后,听闻连曦夫人有些忧郁,还病了,以病为由不见朝堂派去的人。她待你有些不同,愿意同你敞开心扉,明日正午后,你且代尚书台出宫一趟,亲手把连将军遗物送还她手里。”
唐青答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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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午,唐青出宫。
他去了金水街,连曦夫人从将军府搬出来后,皇上追封连将军功劳,特意赐下这座府邸,连曦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住了进来。
看门的护卫一听是他,直接放行,道:“夫人交代,若公子来了,可去见她。”
唐青笑问:“不怕我是冒充的?”
护卫脸红:“夫人说公子貌似谪仙……”
放眼邺都,能有几人可担得起这样的称呼。护卫本来不明白,可见到来人第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唐青顺利见到养病中的连曦夫人,精神还不错,就是经受打击太重,连续生病。好在有两个孩子陪伴,不至于垂泪神伤。
顺利归还连膺将军的遗物后,唐青走在大街上,步行愈发缓慢。
正好得了空闲,他觉得自己似乎把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原地驻足片刻,望见邺都林立的酒楼,想起自己欠韩擒一顿饭。
他走到一间水果摊旁边,向卖果子的摊主询问了统领府邸所在,接着拎了袋新鲜的果子,去往韩擒的府邸拜访。
韩府位于邺都朱雀街西侧,是整条街最为僻静的一处方向。
管家没见过唐青。
观唐青衣着虽然素简,可气质脱俗,容貌惊绝,连忙把人请入大厅。
韩擒以军风治理府内所有仆人,其中一条,便是不能以貌待人,纵使有乞丐上门讨饭,亦不能对其动武,给些饭菜,稍加驱赶便是。
管家请了唐青入内,道:“将军一早就去了宫里,这个时辰,约莫也快回来了,老奴给公子送杯茶水来。”
唐青笑笑:“有劳了,那我在此静候。”
半时辰后,韩擒刚踏进府邸大门,听管家说有位容貌出绝、神仙似的公子在厅内等他,心脏不由一紧,跳动剧烈。
他越走越快,甚至动用了轻功。
会是他吧……直觉告诉自己,就是……
唐青迎出大厅,望着明显愣住的人,笑问:“怎么,大统领不欢迎?”
他做出一副那我走的姿势,方才转个身,肩膀便被韩擒轻轻一拦。
第027章 第 27 章
唐青眉眼含笑, 故意调侃。
“怎地,大统领行事如此蛮横霸道,竟如此对待府中来客, 还不让人离开?”
韩擒虚虚揽在他肩膀的手撤不是, 不撤也不是, 注视着唐青的目光, 流出几许言辞表露不出的无奈。
最后只道:“先生, 我非此意。”
话刚出口, 便犹如打通任督二脉, 顺着话继续说下去。
“我只想你留下来。”
唐青收起逗弄的心绪:“还真留不住。”
韩擒:“……”
那他为何要登门……
唐青不忍继续堵这人的话,坦言道:“我来请统领吃饭,之前承了统领几次情, 答应过的。今日出宫,忙完想着闲来无事,择日不如撞日。”
他笑吟吟问:“统领可愿给下官一个机会?”
韩擒拒绝的话自是说不出口。
让唐青在府内等候自己良久,暗自窃喜的同时, 萌生出几分愧疚自责。
“我……”
唐青道:“统领换身衣物吧, 穿着官服外出吃饭, 太招摇了。”
韩擒矜持点头:“稍侯片刻。”
*
寝屋内,褪去官服的韩擒背对屏风,肩臂的肌肉禁不住抽搐起伏。
他一向平稳,素无什么令他欣喜失控的事。哪怕今年升到禁军统领一职,也未高兴。
朝中官员祝贺他擢升,韩擒想起的,只有因他欺骗而浮起几分失望的那双眼睛。
此刻, 忽涨的情绪叫他压着粗气,肩背纹理分明, 沁出热汗,韩擒扯了布巾粗略擦干。
侍奉的小厮送来衣物,韩擒撇去一眼,忽然问:“有没有其他颜色的,青色。”
小厮愣呆一瞬,统领不常穿青色衣物,听到吩咐后,立刻着手去准备。
很快,一件墨青长袍送入屋内,韩擒将其换上,扣上黑色腰封。
小厮帮忙整理,只觉大统领英朗不凡。
其身姿挺拔,此颜色一衬,好似悬崖之上屹立的矫矫青松,与素日的严肃比起,多了几分水墨般的气度。
韩擒抬步而出,末了,问小厮:“这身如何。”
小厮肯定道:“统领丰神英朗,走在邺都街头,定能迷倒诸多妙龄少女。”
韩擒心下一定,想着无需迷倒谁,只要大厅里的人满意就好。
**
今日出宫,唐青着了一袭云青常服,袖广腰窄,气质清雅飘逸,就如亭亭而立的竹。
韩擒则一身墨青斓衣,身形矫健,气度沉稳,仿若久经年月仍屹立不动的松。
两人并肩而行,甚为般配。
府内有马车,韩擒虽已遣了管事安排,却还是问道:“可要乘马车。”
唐青出宫的时间有限,放在平时,或许还有闲情逸致到处逛街。
可吃饭需要时间,他还得在宫门落钥前赶回去,是以点头。
待坐进马车内,唐青微微抬头,与韩擒四目相对,无端觉得还算宽敞的空间变得窄小起来。
他眉眼忽然挑了些弧度,眼似桃花,眸光流溢,含着温和的情,叫韩擒移不开视线。
韩擒只一刻失态,唐青垂眸,未出声点破。
这份默许,使得前不久擦了汗的韩擒,浑身再度冒出难忍的炙/热来。
**
邺都醉月楼,有着兖州最地道的风味菜色。
唐青订了临窗的雅厢,正对湖景,夏初的湖岸杨柳依依,有船坊停经,歌乐渺渺,赏之心怡。
唐青请韩擒点菜,道:“我第一次来邺都,没在酒楼吃过饭,不了解兖州菜肴。”
韩擒询问他的口味,点了几道菜,份量适合两人。又觉此夏已有点热,多叫了碗用冰块镇过的赤豆甜汤。
饭后,两人走在街上消食。
韩擒左手拎着唐青从醉月楼打包的食盒,右手则随时抬起,防止唐青被行人碰到。
从宫外买的吃食和首饰,唐青打算带回潇湘殿送给兰香。韩擒知他心思一般,给他多介绍了几间老牌子糕点铺。
喧嚷中,韩擒扫过周围摊点,迎着落日,停在卖灯笼的摊前。
十五前后街头卖花灯的小贩很多,韩擒选了盏莲花灯,视线落在唐青身上。
夕阳西落,韩擒送唐青回到宫门前,把食盒交给他。
唐青眉眼染着笑:“多谢统领,今日本是请你吃饭,不想却让统领照顾颇多。”
韩擒:“无妨。”
说着,将莲花灯递给他。
“如若路上暗了,拿来照明。”
唐青接过柄端,指尖无意与另一只手碰到。
他道:“下官回去了,统领不必相送。”
韩擒欲言又止,,忽然开口:“明日见?”
唐青道没有回头,垂落的青丝却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在晚风里晃了晃。
**
翌日,唐青御前当值。
萧隽在殿内批了一个时辰折子,便要去演武场骑射练武。
他对唐青示意:“卿也过来。”
唐青放下手中整理的文书,随萧隽去了帝王御用的演武场。
雷首被侍卫牵来,除了皇帝,对谁都喷气,桀骜不驯,烈得很。
经过侯在场地的唐青身侧时,雷首忽然停下,侍卫忙用力牵紧缰绳。
他知照这位貌美的唐侍郎正得皇上青睐,若雷首碰撞了对方,侍郎跟马安然无事,被问责定罪的只有自己。
唐青微微一笑,对侍卫道:“它怎么不走了?”
侍卫:“额……”
他双眼蓦然瞪大,瞧着这匹性子剽悍的雷首竟要往唐青的方向倾低脑袋。
侍卫准备用力把它牵走,却见唐青伸手,在它脑门摸了摸。
雷首是世间罕见的宝马,气势如电,跑起来时周身犹如有数道惊雷环绕,如此霸道猛烈的战马,却在唐青的触摸下收敛了性子。
“它不喷我。”唐青浅笑,未收的笑容撞入换了骑装的帝王眼底。
萧隽打了个响指,雷首从侍卫手上的牵绳挣脱,凑到主人跟前用脑袋去蹭掌心。
抚着雷首鬓毛,萧隽问唐青:“要不要学骑射。”
唐青原本觉得不会骑射也没什么,可自从有了上次近郊共骑的经历,寻思学些皮毛也无妨。
“可臣的身子不宜剧烈运动。”
萧隽似笑非笑地:“无妨,给卿牵匹性子温顺的小马过来。”
*
侍卫奉命牵了匹小马到场上,唐青打量模样小巧温顺的枣红马,再看威风霸气的雷首,噤声半晌。
只是,枣红马虽不若雷首威风,性子却讨喜得很,唐青摸着它乌黑圆溜溜的眼睛,在萧隽的直视下,顺利坐上马背。
他轻柔拍拍枣红小马的侧脑,笑道:“可能走得快些。”
小马晃晃脑袋,似在回应,旋即沿着草场轻快地疾跑。
起初唐青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可他毕竟初次骑行,遇到意外在所难免。
枣红小马越跑越快,唐青不慎跌落下马,纵有旁边的侍卫护着,也慢了一步。
比起侍卫,更快的是自雷首身上跃起的帝王,及时把落马的唐青拉回怀里。
萧隽面上森然,连名带姓喊着人。
“唐青,这才上马,就想疾跑了?”
唐青亦有冷汗。
他身子虚软无力,若非被萧隽强行抱稳,恐已瘫坐在地。
“臣、臣……”
心脏急速地跳动,他舔了舔唇:“臣知罪。”
萧隽冷笑:“知罪?孤看你不知死活。”
唐青缄默。
若不是对方要他学习骑射,又怎会发生意外。
可方才萧隽认真教他,是他一时得意忘形,才导致跌落下马。
怪自己粗心大意,怨不得任何人。
僵持片刻,唐青想从帝王怀里推退开,手指轻轻推了推,对方纹丝未动。
萧隽见他挣动,桎揽腰肢的大掌愈发用力,隔着薄薄的夏袍,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连皮肉都贴在了一起。
温暖的沁香袭着萧隽肺腑,这阵香,仿佛因唐青发髻两边渗出的细汗变得馥郁。
他心念闪动,生出的怒气,化为无名的欲.火。
萧隽浅淡的目色逐渐深邃,唐青心下一紧,刚开口喊:“皇上——”
瞳孔蓦然放大,急忙偏脸,让覆下的薄唇落在颈侧。
脂白的颈肉细汗一滚,萧隽轻触在肌肤上游移的唇,炽热却极轻地吮了吮那滴薄汗。
“卿好香……”
唐青闭眼,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皇上想要臣这具身子,臣自当奉上”
萧隽审视着怀里的臣子,见他脸上无半分情动,便问:“就这么不情愿?”
唐青似乎累极,垂低长睫,一副任由萧隽怎么做他都无动于衷的模样。
须臾之后,唐青坚决地后退,垂首揖礼。
“若皇上没有吩咐,臣先告退,不扰了皇上的兴致。”
萧隽:“……”
狭长双目闪着怒气,他凉薄道:“退吧。”
直至唐青离开,萧隽拿起烈天弓,朝三百丈之外的木靶射去。
“砰”地一声,整个箭靶顿时四分五裂。
第028章 第 28 章
演武场一片死寂, 值守在四周的宫人纷纷跪地,气都不敢出。
李显义望着神色森寒的帝王,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君臣气氛, 为何瞬间就变成了冰窖般的样子。
若放在前些日子, 李显义定会私下提点唐青几句, 劝他识时务。
跟了皇上没什么不好的, 这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荣宠, 何以能拒绝?
但近来唐青所做的一桩桩实事, 让李显义改变主意。
唐青不仅心思灵慧, 更为了皇上鞠躬尽瘁,有着天下人不敢为的魄力和胆气,那些到了嘴边宽劝的话, 便也止住了。
以李显义的私心来判,他宁可陛下身边有这样的能臣分忧解难,也不想看陛下身边多个脔`宠。
且唐青,本就不该是那等脔`宠媚色之流。
李显义无声叹气, 目光跟那匹眼神无辜的枣红小马对上。
他估摸着皇上应该恢复如常了, 准备开口, 却听皇上道:“他方才是不是伤着了。”
李显义忙点头:“回皇上,唐侍郎离开时,腿上似有异常呢,虽然没摔着,但前些日子毕竟扭过脚,且第一次骑马,兴许腿上有磨伤的地方也说不准。”
萧隽扯扯嘴角:“你说, 还有哪个人身子像他这般,碰一点磕一点就受伤的?”
李显义看皇上明显气已经消了, 开始关心起唐青,干脆顺着话继续开口。
“唐侍郎离开不久,奴才这便追上去,给对方送些药。”
萧隽:“……李显义,孤不知你何时会擅作主张了。”
李显义讪讪低头:“那陛下……”
萧隽目色淡漠:“去吧。”
李显义窃笑,赶回颐心殿挑了瓶珍贵的药,直奔潇湘殿。
*
兰香于殿前接见,李显义左右瞧着,问:“唐侍郎呢?”
兰香:“……先生还未回来。”
李显义疑惑:“带着伤,没回殿内还能去哪?”
兰香急得失了仪态:“先生又伤着了?”
李显义道:“你这小丫鬟,对侍郎倒还衷心,莫要惊慌,只是骑马时磨了点皮。”
他将药递给兰香:“等侍郎回来,叮嘱他抹上就可恢复,这是陛下赏赐的药。”
兰香领了药叩谢皇恩,一时半刻不知先生能去何处。
想起近日先生与大统领来往颇为密切,陡生几分预感,再看手中的御赐伤药,只觉烫手。
如果隐瞒,那就是欺瞒皇上,可若说了,与背叛先生又有何异?
权衡之下,最后她咬咬牙,只要先生不说,便决定替先生瞒好此事。
**
前不久,唐青方从演武场离开,他腿上火辣,步行姿势有点怪异。
途中遇到韩擒,对方一眼看出异常,直接他把他带走。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僻静的翠海园,韩擒带他来到禁军统领专用的廨舍,打算取药给他涂拭磨破的地方。
尽管四周雀鸟无声,唐青出于留意,多问一句:“韩擒,带我过来当真妥当吗。”
韩擒道:“安心便是。”
他心知唐青的顾忌,也未觉对方想要隐藏两人的往来有何不妥,只要唐青愿意同他一直这般接触,韩擒愿意把这段关系藏于暗处。
**
廨舍内,空气里浮动着犹如经日光久晒之后的散发的木质气息,就与韩擒身上的气息相似。
唐青静候在大厅之内,很快,韩擒拿了瓶药向他走近。
“此药温和,就算抹于肌肤,也不会生出刺痛感,你……”
唐青已跟他解释伤势来由,初学者,磨伤的地方,自然多在两腿内侧的位置。
韩擒吞咽发干的嗓子,话未脱口而出,只想想,耳廓便先烫了一圈。
唐青看出韩擒疑似脸红,便淡定接了药。
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可见此人坦诚得过于真实的反应,垂眸,虽掩饰了笑意,禁不住弯弯唇角。
韩擒道:“皇上……为何突然让先生学骑马。”
唐青想起近郊共骑一事,不知怎么,想瞒着韩擒,可这人,除奉命潜入梁王府骗他的那次,时至今日,对他的帮助颇多,待他确为真诚。
想罢,化为叹息,道:“前些日子出宫办事,皇上与我同骑一匹马,拿此调笑我,是以想让我练习骑射。”
韩擒目色动了动,明知君臣本分,他该恪尽职守。
可……心之所愿,他克制不住。
稍息的变化未让唐青觉察,韩擒道:“若想强身健体,我可以教先生一套简单的拳法,每日早晚一次,长久坚持,不但增强体质,还有延年益寿的效果。”
唐青“噢”一声,笑问:“不会叫做太极拳吧?”
韩擒不解:“何为太极拳。”
唐青摇摇头:“没什么。”
他取了药回潇湘殿,方知皇上给他赐药一事。
两瓶药置放于手心,当天夜里,唐青只用了韩擒送的那瓶。
**
唐青照常在御前当值,君臣如旧,风平浪静。
他与皇帝之间,平静得仿佛没发生过演武场的争执。
萧隽批阅奏折,直至正午,适才停止。
君王还未离殿,唐青继续留守当值。
最大的领导还没下班,他一个打工人哪里敢借口回去。
萧隽展开一份文书,道:“卿来瞧瞧。”
唐青被召唤至御案前,低眸注视。
此文书,竟是就他之前写的经济变革,重新拟定出的一份田地改制策略。
内容上表达,大致要重新核算土地和人口,把地主、乡绅多余的地,结合国有的田地,按户籍人头陆续分到农民手里。
有关田地的革改之策,触及几部分人的利益,为了防止矛盾激化过度,决定从点试验,选取襄州梧郡作为变革地点,先看效果,若变革成功,方可推行至全国。
而这变革发起人,还未决定。
萧隽问:“卿可有信心。”
唐青微微震动,谨慎道:“若为皇上所愿,臣定全力以赴。”
萧隽挑眉:“并非全力以赴,而是需将事情办妥。”
唐青:“……臣领旨。”
*
同日午后,留在潇湘殿的唐青等到李显义带着圣旨前来。
诏书中,皇上任命唐青为襄州巡察使,赐金龙刀。
上至诸侯百官,下至百姓平民,见金龙刀如见帝王,便于唐青行事。
李显义道:“恭喜唐侍郎了。”
继而笑着改口:“理应是恭喜巡察使大人,陛下吩咐,三日后启程。”
唐青双手接过圣旨和金龙刀:“谢皇上恩典。”
*
殿内,兰香忙前忙后,无论衣物或药材,统统都要塞进箱子里。
唐青好笑地看着她:“皇上命我秘密出行,带这么多箱子,得乘几辆马车?目标太大,有违皇命呀。”
兰香只得把厚实些的衣物被褥取出,时节至夏,留两三件锦帛披风,逢落雨可披穿上御冷。
尚书台的同僚们,知他要去襄州,欲为他在瑞福楼准备一份奢豪酒宴,权当践行。
唐青婉拒:“皇上特意吩咐此行需得低调,不能引人注目,去瑞福楼吃酒宴就不必了,若大家不嫌弃,取些酒菜,咱们就在一楼喝一顿便好。”
苏少游道:“升了官,就这般祝贺么?襄州巡察使诶。”
唐青笑着看向寇广陵:“这儿还有个尚书令大人呢,我只当大家是同僚,官品多少,你们在我心里始终不会改变。”
苏少游神色动容,寇广陵给他斟了盏茶:“你身子不便,酒让我们喝,你就以茶代酒。”
又道:“此行皇上会从禁军中调遣人马暗中保护你,而明面上,则令秀莽与另外几人协助你。”
唐青点点头,茶盏转了一圈 ,停在李秀莽面前:“还请尚书郎多多照应。”
李秀莽与他碰杯:“大人客气。”
唐青连饮三盏茶水,突然用力将杯盏掷摔于地面。
几人望着碎裂的瓷盏,对上唐青含笑的眉眼。
唐青道:“诸位放心,我不会给尚书台丢脸,也不会让皇上失望,此行定会成功,决心便犹如这地上的瓷盏。”
苏少游合掌:“好,没想到温和的唐侍郎,竟有此等魄力和胆气。”
寇广陵笑笑:“这样的侍郎,素日里倒是少见呐。”
**
酒宴散,天色微晚。
唐青从尚书台出来,吹着清风,慢慢沿能遇到某人的官道徐行。
韩擒如约等在石柱旁边,唐青见他,莞尔轻声道:“久等,今日来晚了。”
待他走近,韩擒微微皱眉:“喝酒了?”
唐青拂袖:“是同僚们的酒气沾我身了,今日他们为我践行。”
“韩擒,有件事需得告诉你,过两日我就要启程前往襄州,皇上任我为襄州巡察使,命我到梧郡办事。”
他们默契的来到湖边,站在岸上,目光对月,感受清辉照拂。
韩擒道:“恰巧我也有事和你说。”
唐青:“何事?”
韩擒道:“襄州以南,受东溟国滋扰,皇上与丞相商议,派我过去协助襄州水师总督。”
韩擒道:“皇上还给我下了另外一道暗旨,此途,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护襄州巡察使周全。”
唐青诧异,旋即浅浅一笑。
“那就有劳统领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启程当日, 尚书台的同僚们都来给唐青送行。
他面上始终含笑,耐心地与每个人话别。
离开的人还未惆怅,共事不久的同僚, 倒眼眶红热。
唐青拍了拍苏少游的肩膀, 想起第一日对方初见自己时流露的轻蔑之色, 不由低笑。
“我真走了, 再待下去怕要耽搁时辰。”
前方军马整装完毕, 韩擒一声令下, 唐青只好上了马车, 隔着车窗,与同僚挥手做别。
巍峨的城墙上,李显义望着从轩德殿赶来的帝王, 叹道:“皇上当真不见一见唐大人?”
方才唐青与尚书台众人的互动皆落进萧隽眼底,他道:“孤去了,只怕扫了他们的兴致。”
李显义道:“陛下何不私下相见,唐大人定会……”
萧隽瞥了近侍一眼, 想起唐青终日挂在嘴边的君臣之论, 心觉烦闷, 淡道:“罢了。”
**
已值热夏,往南几日,出了兖州地境。
沿途青山似翡,树影叠嶂,飞鸟绝迹,往襄州去的一支邺军队伍,转过岭头崖后, 面前山壁如鞘,从鞘顶飞落瀑泉, 水汽宛如洒开的雨水,给途径的人添增几分快意舒爽。
队伍中先行探路的将士归来,与韩擒通报。
确保方圆几里没有异动,四周水源无毒后,韩擒抬手一挥,示意人马在水源就近处原地休整。
负责伙食的将士很快拎着家伙去取水,韩擒牵引着缰绳扫了一圈周围,旋即夹紧马腹,驱马来到随军出行,外表朴素的一辆马车前。
唐青几人乔装成普通的商户人家随军出发,方便军队照顾,更能护他们途中安全。
韩擒道:“先生,我来送水。”
自离开邺都,在外,韩擒便与唐青这般称呼。
过了须臾,才听里头传来沙哑的一声“好”。
韩擒心口似被揪紧一般,连日赶路,尽管一再当心,可唐青还是在途中断断续续地生着病,总不见好。
兰香掀开车帘一角,接过韩擒递的水囊,而后从后箱行李取出口小锅,手脚利索地用石头就地搭个小灶,开始烧水。
唐青透过敞开的车帘,向韩擒微微牵出抹笑意。
他哑声道:“秀莽兄替我瞧过,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适,再过一阵,等适应就能慢慢恢复了。”
李秀莽在另一辆马车里,借着原地修整,也开始煎药,药煎好了是给唐青服用的。
适才那几名去水源地取水回来的伙食军,也捣鼓出几口大锅烧水。
唐青随军出行,第一日就发现将士们习惯喝生水。
他吩咐兰香烧水喝时,瞧见此举的将士还觉奇怪,特意问了一嘴。
兰香性子开朗,笑吟吟地回了将士的话,回什么“我家先生说了,饮生水肚子里很容易生虫,会生病”。
当时将士话从耳旁过,没当回事,只觉马车里头的大人娇贵。
可当话传到大统领那儿,统领居然亲自打马上前询问。
唐青告诉韩擒,自然之水表面上看起来清透干净,可水源接触万物,受腐叶、虫卵、粪便等诸多影响,长久喝生水极易致使人感染痢疾,或体内滋养寄生虫,突发肠胃炎,高热不退,腹痛难忍等病症,轻则耽误行事,重则丧失性命。
在古代,医疗资源紧缺,寻常人生个病,发烧感冒都有较大的几率死亡,而行军打仗的将士,更需要注意身体状况,保持体魄康健。
自那天起,韩擒就命火头军每日把水烧开,分给将士们饮用。
他治下军纪严明,尽管一众将士有着许多不解,可军令如山,遵守就是了。叫他们喝烧过的开水,总比绑上重重的沙袋习武跑圈来得简单。
兰香烧好水,盛着放温后再倒入水囊。
不久,李秀莽端来煮好的药,唐青望着面前的青山轻叹,面不改色地将其服下。
韩擒只能陪唐青片刻,待看着李秀莽拿上药碗离开,方才策马到前方整集队伍。
**
又过十日,从陇州地界穿过,来到齐州。
刚过齐州边境的县城,便看到乡野农地间,似是几口农户,沿着树底下刨挖根皮。
在路牙子上抱着树根等候的孩子,瞧见行经的军队,目光怯怯的,可他摸了摸肚子,又回头瞅着爹娘,忽然鼓起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勇气,迈开软趴趴的腿,横着草鞋站于路中央,抖如筛糠。
将士被迫牵着僵绳勒令马匹停下,大声呵斥:“你这小孩,杵在路中央挡道作甚,不想活啦?”
小孩被如此洪亮的嗓门一吼,抱在手里的树根都吓掉了,腿脚软软地直挺挺跪下。
在收割树根的农户夫妇瞧见自家孩子竟然拦了官爷的道,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扯着把孩子拖回路牙边,连连磕头。
“官爷们饶命,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各位官老爷,求求各位官爷饶了小的们一命吧——”
事发之地就在马车前不远,兰香撩开车帘探查,嘟囔开口:“先生,是一户农家的小孩拦道。”
唐青:“好端端的,拦路作甚。”
兰香:“那小孩抱了一捆树皮,瘦不伶仃的……”
想起往事,小姑娘掩下双眸,道:“先生,兰香知小孩为何拦路,定是饿极了,见着官兵,才想恳求官兵发发善心。”
唐青顺着动静朝外看,果真见到那户农家,小孩子眼大头小,露出的胳膊只剩一把骨头。
他幽幽轻叹,这会儿韩擒已去解决,将士收起训斥,递了一袋馒头给小孩。
重新启程,就要经过那户农家时,唐青道:“兰香,拿点银子给他们吧,切记不要给太多。”
兰香及时反应过来,从车帘探身,抛出好几块碎钱给他们。
瞧见农户和小孩连忙跪地磕头,兰香心下不忍,酸涩道:“先生,兰香可以用自己的月钱送给他们吗。”
唐青待兰香不薄,她虽以奴婢自处,可唐青当她做妹妹,每月所给月钱,比宫内一等宫女所得只多不少。
唐青揉了揉眉心:“给了他们些许干粮和银钱,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又道:“往后,遇到这样情况的人只多不少,咱们能帮到几时,终归是治标不治本,要让寻常人过上能吃饭的日子,唯有……”
唯有把田地变革顺利实施,争取落实到大邺每一处角落,让人人都有田地耕种,有粮食收取。
他看着神情难过的兰香:“且给他们太多银子,反而容易招去祸端,这世道,劫掠钱财谋害人命的事见得难道还少么。”
兰香低头搅动手指:“先生说的是,兰香考虑不周,以后定会注意的。”
唐青倚回靠枕,又变得昏昏沉沉,因着起来的药效又睡了过去。
**
此后几日,就如唐青所言,见到的灾民只多不少。
他们纷纷向军队求助,韩擒深知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原地停留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围堵,便命令所有人照常前行,不得停下耽搁。
李秀莽送了药来,唐青无奈浅笑。
李秀莽道:“最后一剂,这几日先好好休养,等身子稳定,就无需再喝。”
唐青羞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路途奔波,还要为难你照顾我。”
兰香附和道:“煎药这等活儿可以交给奴婢来做。”
李秀莽:“无妨。”
不止唐青,随行的将士偶有些水土不服引发病症的,李秀莽都一并准备了药。
兰香努努嘴:“可兰香瞧见,那些药都分给将士让他们自个儿去煎,唯独给咱家先生……”
气氛无端安静,兰香直觉好像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且背后袭来凉意,转过头张望,只见大统领策马停在窗外,适才那番无心的话,叫对方听了去。
唐青朝窗外的人微微点头:“统领。”
韩擒道:“来看看先生。”
说罢,似乎只为来看他一眼,便又策马去了后方。
但只此一眼,却表露出韩擒与唐青心照不宣的默契,李秀莽沉默打量,笑了笑。
*
当夜,军队驻在湖边扎营。
可用水源充沛,兰香便烧了两锅水,兑些凉的到热水里,温度适中,可以用来简单擦洗身子。
唐青稍微洗了洗,换身宽松舒服的圆领束腰浅白布袍,青丝微湿,垂散于肩后,便坐在车前,吹着静谧的夜风,视线眺向不远处泛着粼粼银光的湖面。
“先生。”
唐青侧首,树影下韩擒的轮廓逐渐清晰。
唐青看着对方:“何事。”
韩擒:“可想去湖边走一走,等会儿送你回来。”
唐青想道此举怕有不妥,可想了想,他本来就非那循规蹈矩的性子,而且对上韩擒专注问询的目光,很难拒绝。
索性点头,道:“我和兰香说一声,省得她担心。”
待事情都交代完毕,唐青跟着韩擒前往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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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岭,月色下的湖光与皇宫里的那面湖有所不同。
湖波无澜,水面上蔓延一层浅淡渺茫的烟雾,清风徐徐,雾气荡开,湖水就如浸在月色里中,波光沉静,于此野林绽现,宛若巨大的宝石。
唐青静览湖光月色,他着了白色素衣,月华似也偏爱着他。
华光恰到好处的点缀在他垂落的漆稠发缕间,青年的脸庞、衣摆、甚至抬手时,连指尖也正好携了一抹莹芒月华。
韩擒不动声色,心神却聚于他身上。
唐青抬起的手挥了挥,宽松的袖口旋成一朵花似的。
“有蚊虫。”
他腰间配有药囊,可驱虫避蚊,一路上虽没被叮咬,可耳边响起嗡鸣的动静,实在有点煞风景。
韩擒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替他挥赶。
唐青眸光一定,忽然轻轻握上韩擒拿蜡烛的手,道:“韩擒,你被叮了几口,起包了。”
韩擒手腕震动,险些握不住蜡烛。
轻覆在掌心的那只手软滑得不可思议,指腹有些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触刮着他,叫韩擒僵在原地。
他常年习武,定力非凡,莫说蚊虫叮咬,就是挨上几刀,亦能面色自如。
唐青问:“不痒么?”
韩擒动了动唇,半个字也挤不出,气息滞于胸膛之间,有些粗急,浑身烫得不行。
唐青把腰侧的两个香囊取下其中一个,递了过去。
“这是艾草包,你带着吧,防蚊。”
又问:“韩擒,你们是不是都没有驱蚊意识?觉得自己身体素质强壮,叮咬几口,忍一忍就过去了。”
韩擒低声道:“无妨的。”
唐青叹息:“我们先回去吧,此地风光固然很好,却不宜久留。”
他便走边说道:“出行在外,防蚊工作不能忽视。尤其你们行军打仗,若军队中有人感染恶疾,随着蚊虫叮咬,极有可能将疾病在人群里大面积蔓延传染,届时若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也无法改变了。”
韩擒专注望着唐青的背影,低低“嗯”了声。
唐青知对方已听进心里,忽然停步,头也不回地问:“统领为何如此信任我?怎么说什么你都听。”
又道:“我在宫内,倒听过不少关于统领的事迹,譬如七擒单和邪,夜袭魂都谷,火攻土喀堡。”
韩擒早年随君,骁勇善战,立下许多功劳,更从龙之功,就算封个侯拜个将,并不相违。
可他却从不锋芒现露,留在皇宫当个禁军统领,紧要关头时才出鞘刃,进退始终有度,对君主赤胆忠诚。
年岁虽才过二十五,却已有一代名臣风范,假以时日,定会青史留名,为后人相传。
韩擒在黑夜里顿了顿,耳廓更热了。
素日里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自己,无甚波动,可这样的话从唐青口中出来,他却心如鼓擂,比在幽州北境响起的战鼓跳得还要剧烈。
“我信先生。”
唐青:“……就这四个字?”
韩擒:“嗯。”
唐青哭笑不得,言简意赅,倒是对方的作风。
他道:“韩擒,你脸红了。”
烛光都掩不住的红。
韩擒掌风欲起,想把蜡烛熄灭,可又怕唐青看不着路,硬生生忍了回去。
第030章 第 30 章
行经齐州, 正如唐青所言,那一家苦于生计的农户,于这并不安稳的世道中, 既非第一户, 也非最后一户。
齐州境内, 郡城里的百姓尚可勉强每日裹腹, 可城中能够安置的人数有限, 绝大部分人分散在各个县乡里。
他们只能替地主乡绅干活, 换取定量的粮食, 或租赁田地,终日守着地。
唐青和李秀莽中途与军队分开片刻,两人延田垄走, 见到几家租了田的农户正在劳坐。
唐青停下,隔着半亩田的距离,窥见农户们满目愁容,遂问询缘由。
那农户道:“公子是哪里人士。”
唐青声色温和。
“我与兄弟从陇州而来, 做些小本生意, 原以为到了齐州可施展一番抱负, 却见居住在齐州境内的当地百姓们似有心事,一路所见皆愁云惨淡。”
旁的妇人道:“这世道谁高兴得起来?眼看就快到壮月了,今年的收成还不知能有多少,而今家中愁着田税能不能按时交上,交完了可还有余成的粮食填肚子。”
除了跟地主上交的田税,给官府交的苛捐杂税,亦得一样不少。
这年头才安定下来多久?连年不减的征收税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 没觉得当今年头比战乱的那些年舒服多少。
唐青与李秀莽对视,道谢之后, 默然离开。
他们继续沿着乡道徐行,唐青语气低缓:“自出了兖州,陇州境内还好些。从齐州到襄州,咱们需得做好心理准备,只怕情况会越来越不安稳。”
不禁感慨:“苛税猛于虎啊。”
他们此行便为改革,近些日子数次如这般走到百姓中,核实查探真实的具体情况,回去后加以记录。
唐青擅用行文陈述,李秀莽有一手令人喟叹的丹青之术,是以他写,对方稍着小画,图文并茂,已记载小半本卷册。
两人在马车内伏案忙碌半日,唐青落下最后一笔,顿觉手腕酸胀。笔尖方落,被李秀莽眼疾手快地握稳。
唐青凝神,浅笑道:“多谢。”
李秀莽松了手,观唐青面色有些虚白,蹙眉道:“大人先歇息,往后的时日还长,何必勉力透支身子。”
他说着就要下车:“我去为大人备点药。”
唐青揉着手腕:“有劳尚书郎。”
守在外头的兰香立刻端了盘吃食进来。
“先生,这些米糕是兰香从方才经过的镇子上,跟一户地主家买的,您垫垫肚子。”
一番精力耗损,唐青体力和精神已然不支,
夹起米糕缓慢食用,待补充体力,精神跟着有了些许好转。
车壁外响起道低沉的问候。
“先生。”
唐青撩开帘子,嘴里还咬着半块米糕。
他垂眸,吃完后才回应韩擒,道:“统领。”
韩擒目中流露关切:“身子可还好。”
唐青眉眼微弯:“无妨,只是忙过了时辰,尝几块米糕精神好了不少。”
兰香左右瞧瞧,从宫内到宫外,再瞧不出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就是犯蠢了。
便笑道:“先生,方才奴婢要下镇买米糕,还是大统领遣护卫送奴婢过去的。”
唐青眼中笑意流荡:“还是统领考虑周到,兰香给你们添麻烦了。”
韩擒微微摇头,目光停在青年的面庞,在失态前牵动麻绳,喉结滚了滚:“我到前方探路,先生好好休息。”
兰香道:“大统领放心,奴婢定然尽力照顾好先生的。”
待韩擒策马去了前方,唐青放下竹筷,禁不住叹笑。
“兰香,你何时变成统领府上的丫鬟了,怎么什么都与统领汇报?”
兰香含糊应答,垂首乖乖道:“今后不会擅作主张了。”
唐青:“我并非责怪你。”
兰香点点头,一双漆黑透亮的杏眼睁得圆溜。
“兰香明白,可适才却为兰香的不是。”
她抬起右手做了个立誓的姿势:“这辈子,兰香只先生一个主子,无论先生今后与何人……兰香待那人决不不会如待先生这般。”
唐青从现代而来,过去并不信奉神明,可一遭穿越,对这些事神鬼之事便起了敬畏。
他道:“不要轻易起誓,有你的这份心就够了。”
二人叙着闲话,直到唐青把李秀莽送来的药服尽,在药效的催促下,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觉不安稳,醒时车外暮色昏暗,正值傍晚,下了一场夏日骤雨。
官道四周的树群纷纷摇响,唐青让兰香把帘子扯开些,凉丝丝的水汽沁拂肌肤,顷刻间使得他精神几分。
兰香道:“将士在外头支了帐子,一会儿奴婢去借地生火,把晚饭做了。”
许是乐极生悲,唐青才感受间刻这场苦夏骤雨的清凉,当天夜里还没睡下多久,人便发起烧热。
韩擒巡值经过,特意留神,敏锐听到唐青沙哑浅短的梦呓,曲指敲了敲车门,兰香睡眼惺忪地拉开。
“大统领?”
韩擒借着火把的光线,将躺在里头的人看了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舒服。”
兰香一个哆嗦,立刻回了睡榻,伸手摸去,先生素日里微凉的肌肤果然正在发烫。
韩擒吩咐旁边的部下:“去把李秀莽请来。”
*
炎夏夜,骤雨磅礴。
无边的黑暗中,韩擒抱起唐青,把人转移到自己的帐下。
帐篷比马车宽敞,韩擒怀里抱着人,吩咐兰香把临搭的睡榻垫得再高些。
兰香不好耽搁,手脚轻快,还多扑了层先生日常睡的凉褥上去。
韩擒刚把唐青小心诊视地放入睡榻,李秀莽就赶来了。
兰香轻喊:“麻烦看看我家先生。”
话音方落,却发现自己挤不到榻边。
床榻只容一人休息,右侧站着大统领,左侧则是给先生诊脉的尚书郎。
两个高大男人的身躯将睡榻上的先生完全挡住,无一处容旁人下脚。
她挠挠脑门,自觉走到帐子门口等候。
片刻,韩擒沉声问:“如何。”
李秀莽:“长途行路,积劳成疾,心力有些憔悴。虽每日在车内休息,可时下晴雨交替,总归让他的身子吃不消,只能尽力调理,等到了梧郡落脚,寻个安稳之处,方才便于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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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探访的活就落在李秀莽和随行的几人身上,唐青白天在马车养神,夜晚,韩擒接他入帐,三四日过去,烧热方才缓退。
已入襄州地界,所见流民越来越多。
一路所见,使得唐青沉默的时间渐渐变长。
他心知仅凭个人的能力没办法拯救那么多的人,而他也没有肩负苍生的使命。
可每当自己置身其境时,薄薄胸腔下跳动的那颗心,总是不由揪紧,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使得他并不好受。
韩擒看出他所想,想握住他的手给予安抚,衡量再三,始终没握去。
“先生,且放宽心。”
唐青捏了捏眉心:“好。”
*
这日,竟有流民上了官道。
韩擒正在带领将士驱散挡路的难民,唐青欲下车,兰香忙上前阻拦。
“先生,您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外头污秽之气太重,万一……”
唐青摇摇头,道:“无妨。”
想了想,吩咐:“给我寻顶帷帽。”
带了帷帽,唐青掩去面容。
流民们闹哄哄,不拿到粮食不愿意走。
将士已亮出刀刃,人群中顿时颤颤巍巍,喊道:“官老爷要杀人啦——”
唐青往前走,隔绝在人群后头。
“大家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只这一道温润,似林间清风,神奇地叫众人停止闹动。
唐青道:“来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若非走投无路,何苦背井离乡,得罪官爷?”
他微微一笑,又道:“大伙儿有所不知,将士们沿途所需难民不知几何,能发的粮食已经分发完毕。”
看着人群中又要躁动,他绕过将士,示意韩擒不必跟着他,停在一家老小四人的流民面前。
“你们从何处来?”
那面容倦瘦的妇人道:“公子,咱们从梧郡走过来的。”
唐青:“梧郡啊……”
继而徐缓开口:“若你们信我,这下便返回梧郡吧,不日以后,当地百姓都会重新分到田地,无需再为生存到处辗转。”
妇人道:“俺们没钱租地啊……”
唐青同她保证:“田是上头授给大伙儿的,无需跟地主租赁。”
他观望四周:“如果大伙儿信唐某,都回家吧,会有转机的。”
妇人怀里孩子问:“仙人,您是官老爷吗?是来拯救我们的仙人?”
唐青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孩,摸了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的手,对妇人道:“刀剑无眼,得罪官场总会吃亏,伤到小孩就得不偿失了,带着孩子先回梧郡等侯。”
妇人一家先动摇,四口人离开。
渐渐的,旁的流民也都散走。
最先离开的那户人家,女孩摊开手心,道:“娘,这是方才那位仙人给的。”
妇人忙把碎银收好,左右瞧了瞧,道:“咱们回梧郡,那位公子……说的或许都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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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意外落幕,韩擒跟着唐青,送他回马车。
“先生令人佩服,只三言两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混乱的局势顺利解决。”
唐青道:“将心比心,知晓他们想要什么,事情便好办许多。”
何况并不是口说无凭,他这次来,就是要解决问题。
如此一想,唐青觉得压在肩膀的担子,压力更重了。
起初他奉皇命,为自保,来梧郡做事。
可随途中所见,此刻真心想为百姓们做点有用的实事。
又过几日,唐青将要抵达梧郡。
而他与韩擒需得分别,对方要去广平县。
广平县地处襄州最南,与东溟国比邻,是大邺驻扎在东南的一道国门,与幽州最北境地的军镇遥遥相望。
整个广平县作为水师驻扎地,把守严格,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唐青在林间与韩擒话别,他正欲回去,韩擒低声唤他:“先生,待顺利协助完水师总督,我会尽快赶来梧郡。”
到时候,就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守着护着。
唐青笑笑,端量韩擒神色严谨,忽然上前,伸手抱了一下。
“别光说我,广平县近来不安宁,频遭东溟滋扰,你自己也要小心。”
韩擒错愕,随即收紧臂膀,小心拥捧着怀里的这份来之不易的柔软。
“先生,我会回来的。”
唐青:“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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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走出树林,碰上等候的李秀莽。
他问:“一直守在这儿?”
李秀莽深邃平和的五官波澜无惊。
“大人,下官什么也没看到。”
纵使看到,也不会传出去。
唐青立刻明白,对方已经看到了。
他微微点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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