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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安2


    宣榕一向眠浅梦多, 醒来?大半也就?忘了。


    但若笃定完全没有梦到过耶律尧,那也是睁眼说瞎话——


    至少在某个不辨对方身份的梦里,她还做过登徒子, 摸过人耳垂。


    而在此之前,他“死讯”传来?的那个月, 她梦里, 少年也反复在深渊里挣扎上爬。一同在深渊的, 有很多人, 像是看?不?清面孔的芸芸众生,在哀嚎咆哮,表情痛苦, 歇斯底里地想要爬出黑红深渊。


    只有他,是冷着?一张脸, 一言不?发地往上攀爬的。


    眼眸像是死寂的湖水, 被人扯住脚踝, 再次跌落,他就?站起来?, 擦擦脸上血迹,再次面无表情地往上爬。


    倔强至极, 透着?一股无言的疯。


    悬崖顶上有什么呢?


    她仰头望, 什么也看?不?清。


    却在那无数个瞬间, 共情到无数的无可奈何。


    于是,宣榕很轻地点了点头:“有。不?过不?是什么好梦, 后来?给?你?供奉长明?灯, 抄了经卷超度, 也就?没梦到过了。”


    耶律尧本是随口?一说,没指望有个肯定答复, 闻言一愣,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敛,正色道:“你?去江南之前,经常梦魇么?”


    “不?多。”宣榕不?欲多提,轻柔笑道:“主要是,那时候也没人支会?我一声,他是假死呀。”


    耶律尧沉默下来?:“以后都?不?会?瞒着?你?。”


    环在她腰间的小臂微顿,宣榕便垂手,轻轻按住他腕间佛珠,语气温和:“国事为上,平安归来?。在战事结束之前,别再冲动行事,昼夜不?休地跑来?,就?为了见一面了。”


    耶律尧早料到她会?委婉提及,倒也不?怎么失落,只懒洋洋道:“我估计至少等明?春冰化,才能攻入仪苏。从九月算来?,得小半年了,你?总不?能让我小半年都?不?见你?吧?”


    宣榕轻轻道:“不?是指摘的意思,我很开心你?不?顾风雪过来?。但战场局势,变幻莫测,在来?回奔波上多用一分精力,你?用在行军上就?少一分。万一因此受伤了,如何是好?”


    耶律尧微微一僵,声线却依旧平静:“担心我啊?”


    宣榕点头:“阿尧,一直有人在挂记你?的。”她顿了顿,还是道:“另外耳饰作好了。给?蒋大人了。”


    耶律尧似是僵得更厉害了。


    这段时日,宣榕算是琢磨明?白了——


    她若害羞退怯,这人只会?顺杆子上爬,若她能主动几分,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他。


    但问题在于,他适应强,同一尺度、类似的事,最?多只会?不?自然一次。


    她却不?行。


    果然,些微不?自在后,耶律尧笑道:“郡主的聘礼?”


    “之一。”宣榕侧头,他面容妖冶精致,眼尾上挑出一个优美弧度,冒雪赶来?,鬓发间似是还有湿冷水汽,薄唇比起以往的殷红,稍微失了点血色,反倒更像是蛊惑人的妖。


    她犹豫了一瞬间,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蛊惑住。


    于是唇瓣覆上他的鬓角。


    果然很冷。


    想来?也是,从北疆主力驻守的保山到此,得不?眠不?休一整天。


    他又一向喜欢轻便,不?穿盔甲不?穿厚衣,披了件大氅就?来?了。


    换个人这么折腾,得大病一场。


    宣榕心软极了,像是怜惜般一叹:“按照规制备的罢了。你?还想要什么呀?比如家里武器库还有不?少珍品,我觉得你?应该会?……”


    “喜欢”二字没有说出口?。


    下颚被人捏住,她被迫微微垂下头。


    即使已经不?止一次亲吻,可宣榕仍旧不?太适应。铺天盖地的晕眩袭击着?她,近在咫尺的蓝眸专注深邃,像是澄澈湖面,又像是迷离的梦,吸引着?她堕入。


    她被人按在怀里,动作亲昵自然,又仿若珍宝。


    双目被人用手盖住,宣榕能感到他本来?冰凉的唇染上温度。


    鼻尖是清爽凌冽的松木味道。


    很奇异的愉悦感。


    她像是在水面漩涡里下坠。


    耳畔依稀听?到窗外寒风呼啸,叩击门窗。但却隔了层纱,不?再真切。


    这个吻逐渐失控。


    “……”宣榕还是有些抗拒这种?失控感。


    下意识一推,没推动。


    耶律尧箍住她手腕,才缓缓放开她道:“……你?。”


    宣榕意识到他在接上一句话,回过神来?。刚想说什么,忽然双眸大睁。


    只见耶律尧薄唇下移,在她纤细的脖颈侧面,避开血管,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尖牙咬啮的感觉麻痒刺痛,不?算痛,留下一个浅浅咬痕。


    宣榕抽了口?气:“……你?干什么?”


    耶律尧仰头看?她,无辜道:“你?要不?要也在我身上留个戳?”


    “……”宣榕气道:“你?……”


    她不?会?骂人,耶律尧便顺话接道:“我无耻、我胡作非为、我臭不?要脸。”


    宣榕:“……”


    耶律尧笑道:“好了,帮你?骂完了,不?要生气。”


    宣榕一阵无可奈何,又听?见他嗓音低哑而低落:“我真不?想走。”


    宣榕难得呛他一句:“不?是你?说不?想用晚膳的呀?”


    “不?能,又不?是不?想。”耶律尧眨了眨眼,遮掩住深不?见底的占有欲,“我还想把?你?变小揣着?偷走呢,可不?也不?能么。”


    宣榕失笑:“那确实不?能。”


    耶律尧道:“所以我就?想想。”


    他姿态松弛,一副闲适慵懒模样,就?这么静静看?着?宣榕,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道:“一。”


    宣榕不?明?所以:“什么?”


    耶律尧道:“二。”


    宣榕疑惑看?他,试探着?和他同时说道:“三?……?”


    话音刚落,耶律尧松开她,起身。在这个瞬间,周身仿佛有无形的铠甲覆在他身,整个人凌厉出鞘。


    他尽量不?再看?她,长臂一伸,拎过大氅,道:“走了。再不?走真的走不?了了。”


    推门而出,风雪铺面。


    冬阳渐沉,傍晚的庭院浸透在一阵暗红里。


    ……


    两处引诱,西?凉终究没忍住,试探出了兵。


    没敢攻击大齐,先捡了北疆这颗主帅濒死的“软柿子”捏。北疆军队很识趣地一退再退,原本深入敌营的先行军,已然撤出西?凉的国土之外。


    这给?西?凉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载年节,西?凉是在庆功宴上度过的——


    他们需要胜利来?鼓舞士气,难免大肆宣扬。


    卫修却心事重重,唇边,是斟满的美酒,迟迟没有饮下。


    直到上首的女皇又唤了他一声:“修儿。”


    卫修这才放下酒盏,恭声道:“母皇。”


    他容貌肖母,和女皇是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但因身在皇家,这双眼并?不?代表风流多情,反倒透出薄情寡义的味道。


    这在那位西?凉女皇身上,尤为明?显,她淡淡问道:“沼王她们,处理得怎么样了?”


    卫修道:“办妥了。叛军余孽也都?清理干净。”


    女皇问道:“既然妥了,为何还心神不?定?”


    卫修只能实话实说:“并?非内事,在为外战烦忧。儿臣还是觉得……事有蹊跷,不?好打。”


    女皇却摇摇头道:“无论胜败,都?只能打——早年削藩的恶果已经在反噬了,举国地稀物少,不?打,十年后你?坐上这个位置,也是死路一条。”


    卫修沉默,手微微一抖。


    他没有再说话,在齐十年,他最?羡慕的就?是它富饶的土地。


    它鲜活辽阔,养育子民,不?像西?凉一般重疴难愈。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母亲喃喃道:“若是阿姊还在,早就?拿下波斯了,哪里费得着?像如今一般困兽之斗。”


    ……


    这个年节,宣榕是在漳城过的。


    耶律尧并?不?知道。


    昔咏知晓,但也不?懂郡主为何不?回,有次得了空来?禀报时,她好奇问道:“您担心军事?还是担心……”


    她挤眉弄眼,宣榕不?上她当,正色道:“我担心昔大人。”


    说着?,她推了一封加急文书,指尖轻叩桌案。


    昔咏一脸疑惑,打开,一目十行看?完,脸色微沉:“他们放屁!”


    宣榕温和道:“可你?确实无法?解释,当初你?上峰钱将军,给?你?的命令是杀死卫修,你?却留了他一命。”


    昔咏整张脸阴晴不?定,啐道:“钱老和隋老私怨,两人下的命令经常相左,一个要我杀一个要我活捉,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能现杀,我自然不?敢下杀手。把?他交给?军中后,他能死能活也不?归我管了啊!”


    宣榕不?置可否,话音轻柔:“不?急,我在这,没人敢换你?的帅。放手去做即可。”


    凡事涉及党争,最?易起龃龉。


    钱隋二将是这样,看?不?惯昔咏的也大有人在。


    不?过,既然之前她能挡住,现在便也能。


    所以即使望都?有反对之声,但到了边关,昔咏并?未被束缚住手脚。


    宣榕这一留就?留了快一个月。


    西?凉终是抵不?住诱惑,不?仅乘胜往北追击,还分出了一小部分兵力,试探围攻聊城。甚至强攻了一次。


    其间耶律尧还是得知了消息,又来?了一趟,这次用了晚膳,赖了一宿——通过各种?大伤小伤,卖了一通惨,不?仅没被训斥冲动行事,还得到了在郡主房间打地铺的允许。


    半夜,宣榕睡不?太着?,翻了个身。


    忽然听?到他轻轻道:“还醒着??”


    他悄无声息,没有动静,宣榕以为他早就?入睡了,没料到这般敏锐,她“嗯”了一声,犹豫道:“你?不?在军中会?有事吗?”


    耶律尧嘲讽地笑道:“一溃千里、落荒而逃这种?戏码,我不?在,他们才能演得更好吧。”


    宣榕又道:“地上凉吗?”


    耶律尧道:“不?凉。”


    宣榕试探道:“那咱俩换换?”


    耶律尧不?假思索拒绝:“不?要。我喜欢打地铺。”


    宣榕不?太忍心,道:“那你?……要不?要抱着?被子上来??”


    耶律尧仍旧拒绝:“不?要。我喜欢打地铺。”


    宣榕:“…………”


    她没法?子,裹着?被褥探出头,黑漆漆的看?不?分明?,只隐约看?见青年似是双手枕在脑袋后,平躺着?,被子隆起,应是支起了一条腿——反正是个散漫的模样,不?像入睡或是准备要入睡。


    便问道:“你?不?困吗?我以为你?睡着?了。”


    耶律尧语音尾调像是陈年佳酿,透着?微醺的漫不?经心:“在想阵型图呢。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经常昼夜颠倒。”


    宣榕闷声道:“我睡不?着?。”


    耶律尧了然:“因为有人在旁边?”


    宣榕否认:“不?是,你?都?没声没响的,吵不?到我。就?是……担心局势。”


    耶律尧懒洋洋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睡吧。”


    宣榕应了,没再作声。但呼吸难免暴露端倪,过了片刻,耶律尧轻声道:“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你?唱首歌?”


    宣榕点了点头:“好。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名字。凑合听?吧。”耶律尧嗓音里带了点笑。他声线压低,像是草原上悠然拂过的风,哼唱不?知名的歌谣。


    出乎意料的好听?。


    宣榕缓缓地闭上了眼,她完全放松下来?。


    在陷入沉睡前,似是有人轻轻道:“寝安,月亮。”


    生变


    翌日天光昏沉, 宣榕照例早醒。


    正月十五,风雪依旧,荒芜的庭院北风怒号, 房间内也暗淡阴冷。炭火噼里啪啦跳起,簇簇作响。


    一瞥榻下, 已然空无一人。


    她发?了会呆, 披衣起身, 忽而有人推门而入。


    修长指骨间提着一盏元宵花灯。


    身后风雪将?他衣袍卷起, 提竿上?的铁穗随风飘荡,撞着他臂上?护腕。


    发?出叮当?脆响。


    宣榕微微一愣:“你还没走呀?”


    耶律尧拂去肩上?积雪,这?才拐过落地?扇, 笑得懒洋洋的:“嗯,总得等你醒后和你告别?, 晚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 没甚差别?。另外, 元宵喜乐——”


    说着,他将?花灯横插床桅木雕上?。


    灯里豆火闪烁, 透过琉璃罩上?的“红梅傲雪”图,折射出五光十色。


    宣榕坐在床榻边沿, 信手拨弄了下宫灯下垂的流苏, 问道:“街上?有卖这?些的?”


    “有啊。”耶律尧靠着窗, 垂眸看她,“早集人很多, 热热闹闹的。漳城离前线不算太近, 百姓没怎么受影响。除了花灯、爆竹、吃食, 也有舞狮戏龙,估计晚上?会更热闹。”


    每逢佳节, 望都应比这?热闹千万倍,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但许是?宣榕这?年在漳州,又许是?她心情沉闷,所?以住所?清冷,没布置任何喜庆的装饰。


    这?盏花灯倒是?正好。


    宣榕出神地?看着灯盏碎影。


    耶律尧忽然道:“这?边又冷又湿,你不如早点回京。”


    宣榕却摇了摇头:“不想回。”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还在为昔咏坐镇呢?正儿八经对敌后,三十万前军只?听军令不听皇令,没人动得了她的。”


    宣榕轻轻道:“不是?。望都自元宵之后,就要开始推行考成法了。虽是?试行,但事关考核、提拔、贬斥,难免吵吵嚷嚷,甚至有人来说情。我躲一躲。”


    耶律尧眉梢一扬:“合着你去年来犒劳将?士,就打定不回的主意了?”


    宣榕眸光清远,像是?一块润泽光阴的琉璃,在花灯光影下璀璨透彻。她温和道:“算是?吧,京中应酬也多,能少一些是?一些,清净难寻——你干脆用过早膳再走?”


    “吃过了。马上?走。”耶律尧唇角微勾,似是?打着商量,“那什么,走之前……”


    宣榕道:“嗯?”


    耶律尧道:“能亲我一下么?”


    宣榕:“……”


    耶律尧笑得很规矩:“不行就算了,当?我没说。那行,我先走了。”他作势直身要走,轻叹道:“回去吃西北风咯。”


    宣榕败下阵来,她唤住人:“你过来。”


    耶律尧顿住脚步,侧头看她。


    宣榕谨慎道:“提前说好,你不许有别?的动作。”


    耶律尧笑了一声,走到榻前单膝跪地?,神色无辜:“我能有什么别?的动作?”


    自然是?怕他反客为主,煽风点火搞得两人都一团乱。


    但宣榕脸皮薄,这?话说不出口,便?默默看着他。


    她那双眼澄澈到不可思议。


    数息之后,耶律尧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喉结轻滚,道:“好。”


    宣榕又道:“……你闭眼。”


    面前人浓睫垂落。


    鹅毛一般的雪落在他的睫羽和右眸。


    琉璃灯盏被暗风吹得摇曳,屏风上?的浮雕落下镂空影子。


    耶律尧一动不动。


    宣榕暗中松了口气,刚要直起身,却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手腕。她双眸微睁,耳尾肌肤先记忆行一步,下意识般泛起潮红。


    好在耶律尧确实?也没有出格举动。


    他只?是?缓缓睁眼。


    一片虔诚的雪花也落在了她的掌心。


    ……


    北疆的诱诈诡计可谓顺利。


    西凉乘胜追击,深入腹地?,被围了个左右夹攻。


    二月十九那场夜战,一夜损失近三万精锐,西凉本就骑兵队伍稀少,此时更是?元气大伤。


    北疆抓住时机,南下杀了个回马枪,直逼西凉都城仪苏。


    待到三月春初,冰河融化,大齐军队也顺利西渡。


    彻底形成了包夹之势。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回望都。


    这?些信笺没走宣榕手头过,但不妨碍她知晓,此刻局势大好。在所?有人都以为,一举


    歼灭西凉指日可待时,两国前锋齐齐都消失在黑河附近——


    消失的还有西凉的都城,仪苏。


    这?个擅长机关术法的国度,甚至将?城池都变为器具,把玩股掌之间。通过纵横齿轮,在静水深渊里变幻城池位置。


    两封加急密报几乎在同时,出现在了宣榕的桌案上?。


    一封来自哈里克,一封来自昔咏麾下副将?田猛。


    无怪他们方寸大乱。两边主帅都失踪,留下的话事人又不敢决断,只?好都求助禀报到宣榕这?里。


    宣榕就着灯,不动声色看完密报,折页一伸,让烛火舔上?信页,忽而启唇道:“我得带人入黑河一趟。”


    容渡那张百年不变的冰川脸,罕见显露焦急:“郡主!您不可冲动。那里头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我一个糙汉武夫都嫌危险,何况您……”


    纸页逐渐燃烧,在快要烧尽的刹那,宣榕轻轻一松手,道:“两军算是?都能听得进去我几句话。这?是?其一。


    “奇门遁甲之术,找法眼破法,你们不如我。这?是?其二。


    “军情紧急,调人来援是?个假话,迟则生?变,又是?在西凉地?盘上?,谁知道若是?耽误时机,能引发?多少后果。这?是?其三。”


    她顿了顿,不容置喙地?道:“先在聊城和阿松会和。他仍装扮作我,我作他。现在立刻出发?。”


    容渡不动,不赞成道:“……这?是?军中事,再重要,也比不过您安危。”


    宣榕摆摆手:“琉璃净火蛊在我手上?,毒虫退散。准备马匹去吧。”


    说着,她绕过桌案,准备出门。却看见容渡犹豫一瞬,扑通一跪,拦在他面前道:“恕臣无法从?命。”


    “阿渡。”宣榕拍了拍他肩膀,温和道,“听话。”


    从?漳城到聊城,昼夜不休赶了一天一夜。


    抵达后,宣榕撑不太住,把接洽事宜交给容渡。


    先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后,让亲卫给她作了个妆,披上?侍卫们惯常的锦衣轻甲,对还处于呆愣的容松道:“之后会领六百骑兵入沼泽,你负责指挥调动。”


    容松没经历过这?阵仗,结结巴巴道:“郡、郡主……不是?,您都在这?,我指挥什么啊?都听您安排不就行了?”


    宣榕咽了口浓茶,道:“前行,摸查,作记号。若有埋伏,你令人回击——我得专心找阵眼,没空管随行军。”


    容松硬着头皮道:“让我哥来?”


    容渡这?几天心里不爽快,没好气道:“滚。我要护着郡主。”


    容松还想说什么,容渡瞥他一眼:“猴精猴精的,每年指挥考习第一名,你敢给我临阵脱逃试试?”


    容松闭了嘴。


    从?聊城到黑河,急行军大概要走接近三天。


    好在一路被打通,沿线主城都有齐军驻扎,算是?畅通无阻。


    但饶是?如此,宣榕都吐了好几回。她骑射功夫算是?可以,却体弱力小,若是?长距离奔波,身体终归吃不消。


    容渡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再劝,只?能把早就备好的药丸递来,让宣榕服下。祈祷她下一顿能多吃点。


    步入黑河支流的沼泽地?时,正值午后。


    天空下起了小雨。


    春季的雨水冰凉,积成水洼,漫过马蹄。


    身边百年老树错落林立,树冠遮天蔽日。整个林地?里散发?着阴冷的死气。


    宣榕随着军队,注意着经过的地?形,默背着成千上?万的树。


    她说自己熟悉奇门八卦,并非夸夸其谈。


    年幼时看的杂书,鬼谷弟子的言传身教?,都让她对阵法有一定造诣。至少很快,便?找到了第一处阵眼。


    那是?一颗巨大的乱石,嶙峋古怪。


    命人合力一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后,乱石向前挪动。


    脚底能没过脚踝的溪流,流速瞬间快了不少。


    容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这?就是?西凉的机巧么?”


    “对,当?真巧夺天工。”宣榕叹了口气,反而心沉了几分。


    西凉困兽犹斗,不惜开阵引敌,若是?内有乾坤倒还好,怕就怕……他们会同归于尽。


    她默念了几句禅经,压下纷杂念头。


    又花了半个下午,找到大小四十八个阵眼。这?些阵眼位置不算刁钻,但做的隐蔽,有乱石有古木,甚至有一只?惟妙惟肖的、尾巴和地?面相?连的机关蛇。


    雨势渐大。阵法大开,正巧天空紫电闪烁。


    容松没忍住叫唤一声:“这?也是?西凉机巧?”


    宣榕将?头顶蓑笠正了正,镇定自若道:“这?个是?巧合。别?靠高树太近,小心被雷劈。”


    容松欲哭无泪:“这?……哪里没树啊?”


    宣榕抬手一指:“那条路。”


    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幽径。


    通向阴暗的远处。


    继续探行,偶有爬虫走兽一瞬即过的身影。耳畔的雨声又急又大,容渡不得不建议道:“郡主!咱们先休整一下吧?”


    容松顶着宣榕那张脸,扯着虎皮装大王,急急忙忙替她应了:“好。”怕她逞强,故意说给她听,大声道:“赶得确实?太快了,乏得紧,我小憩片刻。”


    宣榕:“……”


    知道他们是?好心,她没反对。


    简易的雨棚被搭起来。


    宣榕在昏沉的天色里,仰头望着古木遒劲枝干。还有它们被风吹雨打的碎叶。


    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就近这?棵树上?,树干处,一颗佛珠被内力弹射,嵌入木纹。


    宣榕起身,走入雨中。容渡立刻紧张道:“郡……阿松!你干什么?”


    宣榕置若罔闻,稍稍踮脚,伸手够到珠子。


    抚摸上?去,是?熟悉的纹路。


    再将?手指放到鼻尖轻嗅。


    浓郁的沉木清香,夹杂一丝铁锈味道。


    受伤


    这些佛珠出自一百零八座禅寺, 受香火供奉。


    每一颗都浮雕纹路,篆刻出经?法故事?。比如这颗,是初云寺惠恩祖师菩提树下顿悟的场景。


    不久之前, 宣榕把它们送给了耶律尧。


    为何离手?为何有血腥味?


    他受伤了么……?


    雨水顺着?墨黑斗笠淌下,淅淅沥沥。雨幕后, 宣榕心?随着?水珠沉落, 她面上不显, 对跟来的容渡轻声道:“再探一探, 附近树干可有嵌入佛珠。”


    容渡应是,骑兵四散逡巡,在回环曲绕的湿地水中找寻。


    容松也凑了过来, 许是见她状态紧绷,嬉笑道:“您放心?啦, 那位命硬, 阎王不收的。”


    清冷若仙的面相不适合混不吝的戏谑。


    宣榕看着?自己的脸, 眉梢抽了抽:“阿松,你……别?这么笑。”


    容松立刻摆出正色表情:“遵命!”


    “……”宣榕无奈摇摇头?, 心?头?阴霾稍散,仍旧眉间?轻蹙, 看向阴冷潮湿的晦暗雾气。


    浓郁的白雾在黄昏暴雨里, 显露出惨淡的黑。


    仿佛通向传说?里的八大地狱。


    不出片刻, 容渡回来禀报:“往右前方走,三株红杉树干有珠子。之后又分两条岔口?了, 您看, 是否要接着?分人往下找……”


    宣榕思忖沉吟:“阵法挪移仪苏时, 齐军先锋三千人,北疆两千人, 都是骑兵。之前估计,仪苏的驻城守军五千人,一千轻骑。人数持平,但?考虑到主战优势


    ,再加上马匹在沼泽地里基本作废,骑兵发?挥不了太?大作用——西凉绝对是占优势的。”


    容渡迟疑道:“……您有什么考量?”


    宣榕边想边道:“所以,我们的队伍不能太?分散,防止毫无战力;但?也不能只集中一处,万一被一窝端了,没人回去通风报信。”


    容渡不安起来。


    只听见宣榕顿了顿,温温柔柔笑道:“这样吧,最精锐的一百弓箭手给我。其余五百人,你和阿松带着?。下个岔路,我往右,你们往左,兵分两路,探清他们在哪,若能救人就救,若不能就撤。或者发?信号。”


    这种命令容渡不敢应:“这太?冒险了,谁敢保证弓箭手能掩护好您离开?至少也要臣跟在您身边!”


    宣榕道:“行,那你跟着?我一起走右边。就这么定了。”


    容渡:“…………”


    他挣扎片刻,一咬牙道:“……臣领命。”


    仪苏城池挪转的阵法,说?复杂也不复杂。


    可问题在于,正值密林暴雨,火机根本点不燃,光线暗淡,摸查阵眼变得艰难。


    宣榕无法迅速厘清方圆数里的树木、乱石和机关。


    时不待人,她选择先按照珠串指引,行一段路再说?。


    兵分两路,继续行军。


    前路越发?崎岖蜿蜒,潮湿的水汽如附骨之疽。


    人不喜欢这种环境。马也一样,走得不情不愿,蹄子没水,涟漪波纹一层叠着?一层向远。


    忽然,座下骏马似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宣榕猛然扯紧缰绳,这才没被甩出去。


    刚要低头?查看,容渡先行一步驭马从她侧面而过,压低声道:“尸体,您别?看。前方必定还有不少,不如闭眼,缰绳给臣。”


    宣榕沉默片刻,还是低头?看去。


    浑浊污秽的黑水里,看不清沉底的尸体。


    但?往前路望去,浮尸散落,春初料峭的化雪带着?幽香,溶入铁锈血味。像是黏腻腐朽的痛感爬上肌肤。


    她轻轻道:“不必。”


    说?着?,一夹马肚,越过死状各异、国籍不同的尸体。


    这些战亡士兵数量众多,有的倚靠树木,有的漂浮水面,有的被刀剑戳穿胸膛。而附近榕树和杉木砍痕、散箭遍布,看得出发?生过激烈交战。


    一瞬间?耳朵嗡鸣,宣榕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和孩童的父亲——


    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这样一个“顶梁支柱”。


    就此烟消云散了。


    在快要走出这片尸山血海时,她微微目眩,扶住就近的一棵红杉。容渡大惊失色:“郡……阿松!你没事?儿吧?!”


    正要搀她,宣榕摆了摆手拒绝,掩唇干呕了几下,方道:“继续前进。”


    时值电闪雷鸣,随行军队,无一人再忍心?回头?相望。


    宣榕也只把目光投向前方,漫水行进片刻,忽然,她瞳孔微缩——


    榕树林后,是一处相较平整开阔的石地。


    看不太?清楚,但?大概呈现六边形。


    六角各自矗立一根又粗又高的盘龙石柱。


    或许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石柱残破不堪,唯有龙眼上镶嵌的夜明珠,尚且散发?悠悠荧光。


    而石地上,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兵刃交接的声音让人牙酸。


    宣榕心?下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方匣,刚要一甩缰绳,冲出木林。这时,一只手从半空横来。


    一阵天旋地转,宣榕连忙抓住差点掉落的雨笠,只感觉撞在了一人怀里。胸膛又冷又硬,声音倒还中气十足,掐着?她命门,试探般问了句:“绒花儿?”


    宣榕:“……”


    她惊魂不定地低下头?。


    离地五六尺,在树上。


    又不敢置信地侧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耶律尧放开掐着?命门的手,懒洋洋答道:“身形。”


    而下面,容渡看到宣榕突然没了踪影,急道:“阿松?!”


    说?着?,竟是以为她不慎跌落,作势要下马入水捞人。


    宣榕只得先回了一句:“我在这里。”她顿了顿:“耶律也在。”


    “……”这声音来自头?顶,容渡一时没转过弯来。迟疑地抬头?,正好紫电闪过,他对上耶律尧睨过来的眸子。


    那双蓝眸里,这段时间?积累的杀意还没完全消散。


    隐匿幽微暗处,像是食人血肉的野兽。


    而他坐在一桠粗支,倚靠着?树干,左臂虚环住宣榕。


    容渡登时出了点冷汗,道:“您要不还是下来……”


    咣当一声,石台上,剑与剑碰撞,也撞散容渡的提议。


    宣榕几乎立刻被那两人吸引了注意,快声问道:“既然你在这,那两人是谁?其余兵马呢?干粮耗尽后吃的什么?你有没有受伤?还有……怎么把佛珠取下来了?”


    耶律尧低笑一声,无奈道:“我一件一件说?吧。那是昔咏和卫修。”


    宣榕:“……”


    她登时就要往下跳。


    耶律尧伸臂一揽,拦腰把宣榕往后一带,漫不经?心?道:“不用管她,死不了。肉身相搏,我都未必想碰上昔咏。”


    他眸光一瞥,见随行骑兵要去增援昔咏,随口?道:“别?靠近,石台有机关。”


    容渡一行勒住了马。


    耶律尧收回目光。


    身上湿透,再铁打的人,在水里泡这么久,体温也早已冰得吓人。于是,他不太?敢往宣榕身上靠,只是鼻尖蹭了蹭她后颈,道:“阵法机关不止一个。大阵幻影挪形,入了仪苏附近,自然也有小的弯路岔路。卫修率兵抗击,不敌,落荒败逃,昔咏一路追来了这里,然后杉木林里遭到了第?一批伏击。这些伏兵不好打,装备齐全,各个有改装重弩。我随后赶来,让人先把西凉的五百多伏兵引走了。”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


    耶律尧又道:“吃的么,水蛇肉味道不错。至于佛珠……前几日?行军,雾蒙蒙的,接连遇到好几个阵法,看不清,没法做标记。只能把佛珠拆开,弹入树干,它有浮香,可以被阿望分辨,它来决断哪边已经?走过。”


    他终于觉得身上温度高了点,才抬掌覆在宣榕侧腹,渡去温热,补了一句:“之后补你一串。但?肯定没你这个珍贵。”


    “……人没事?就好。”宣榕意识到他跳过了某个问题,深吸了口?气,再次追问:“你可有受伤?”


    耶律尧笑着?答道:“没怎么受伤。”


    没怎么,而不是没有。


    宣榕声音发?紧:“伤口?在哪里?我带了药——”


    耶律尧却避而不谈,抬高声音,在雷鸣阵阵里,对下方容渡喊道:“最迟还有一炷香,被引来的西凉兵会赶回来。你们提前四散开埋伏吧,他们内穿金丝软甲,外?覆盔甲,配了重弩,不太?好打,但?余箭应该不多了,而且人比轻装兵卒要笨重。用无人驾驭的奔马先吸引他们注意,消耗残箭,再三五人围杀一人,应该不成问题。”


    容渡稍有犹豫,但?看到宣榕打了个照办的手势,留了最精锐的百人留守,不假思索领着?剩余人布置去了。


    宣榕却缓缓蹙眉。


    耶律明显在转移话题。


    于是,她问道:“是腿上受伤了吗?”


    否则以他性格,应该亲自率兵引走西凉兵再反击。


    不至于在树干高处隐匿身形。


    耶律尧还想耍赖:“累了,不想动,这里视野不错,看那俩人打打杀杀的凑个趣。要是有小酒小菜就更好了……你作甚?”


    宣榕放弃同他好好讲话了,选择直接上手。她按住耶律尧平放的右腿,从小腿往上按压,速度极快,他甚至都来不及制止,就喉结轻滚,被剧痛刺激得仰头?闷哼了一声。


    宣榕顿住。大腿中部,有细长短杆从皮肉里穿出。一手的黏腻冰冷,是血迹。


    这是半截被斩断箭羽的剩余箭杆。


    有箭穿透了耶律尧的大腿。


    简单处理过了,但?显然没敢拔,怕失血过多。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你是不是又没好好穿盔甲?”


    剧痛过后,耶律尧还有闲心?笑出来,道:“天地良心?,我真?穿了。是怕伤口?感染才退下的,还在树边呢,你待会下去能看到。”


    宣榕侧过头?,偶尔的紫电白光里,耶律尧向来殷红的唇仿佛失了血色。她心?沉了沉,愈发?不确定他到底有几处伤口?,还想再探,却被人反抓住手。


    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插入她五指缝隙。


    耶律尧低沉地嗓音里带了点警告:“绒花儿,你再随便乱摸,我就不能保证……”


    宣榕:“什么?”


    耶律尧轻轻吻了吻她头?顶湿漉漉的发?,玩世不恭般笑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太?妙的反应了。”


    “……”宣榕声音都有点颤,“现在是扯东扯西、遮掩伤势的时候吗?!到底几处伤?”


    她向来清淡温和一个人,嗓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耶律尧愣了愣,立刻收起了嬉笑,老老实?实?交代:“……三处。”


    不等宣


    榕开口?,他又急忙补充道:“只有这道箭严重一点。其余两个没有贯穿,都处理了,也上了药。真?没事?,死不……”


    宣榕道:“如果我没来呢?”


    “那也……”耶律尧顿了顿,投降一般叹道:“别?哭了。看戏吧,我估摸着?再过会儿,昔咏能赢,你应该会开心?一点?”


    说?着?,指腹拂过她的脸颊。


    宣榕撇开头?,轻声道:“我没哭。”


    耶律尧收回手,从善如流接道:“给你擦脸上雨水。”他下颚抵在怀中人肩上,笑道:“怎么样,我这个观景地选得好吧。他俩有来有回打了快一个时辰了。”


    高处树叶茂密。


    但?这个角度,居然能畅通无阻地看到石台。


    雷声轰隆,沼泽湿地里大雨磅礴。


    而六角石台同样,被逐渐高涨的黑水吞没。六条巨龙的双眼闪烁,虎视眈眈盯着?正在厮打的两人。


    这两人身形相仿,脸型相似。


    五官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昏暗的光下,竟分辨不太?出谁是谁。


    宣榕却凭武器分别?了——使双剑的是昔咏。


    昔咏浑身湿透,她已分不清脸上是血是汗、是泪是雨,双臂又酸又麻,她暗啐了一声,一个蓄力起势,跳到半空,向卫修高劈而去。


    卫修躲过,喃喃问了句什么。


    昔咏吼道:“雷大!!听不清!!”


    她这声儿用了内力,响彻耳膜,卫修半蹲在地上,右手撑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昔咏也笑起来:“咱们之间?,谈爱多跌份啊?我们配吗?你看看我们之间?隔的是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生死,隔着?家仇国恨,隔着?数以万计的亡魂。


    她也翻滚躲开卫修身上那些零七碎八的暗器,抹了把脸上雨水,清凌凌的嗓音泛着?冷:“你说?我俩有脸谈论这个字吗?!你怎么敢这么问的?!”


    这几句高喝都用了内力,一字不落传入宣榕耳里。


    她错愕地品着?话里暗意,忽然,又听到耶律尧在她耳畔压低声道:“这条路上,也有西凉兵去而复返了。速度很快,你……”


    宣榕不疾不徐吩咐道:“拦住他们。”


    剩余的随扈应声而动,与迎面疾驰回来支援卫修的军队,兵戈相碰铿锵。而无人的快马在夜雾里狂奔,引得重弩盲射,箭冲而出。


    宣榕嗓音很轻柔:“既然是两位旧识算旧账,旁人就不要掺和了。诸位说?,是这个道理,对吧?”


    终章


    雷鸣如鼓, 箭发如雨。


    间或的闪电根本照不清沼泽,马匹横冲直撞,两?军短兵相交。不?出片刻, 西凉落了下风。


    有领头的小队长怒喝:“左前的人都?给我射树上!北三乾位!”


    赫然是一个女子之声,话音刚落, 数十箭矢齐射而来。


    铁头锃亮, 寒光凌冽。


    宣榕却不?躲不?避, 眼也不?眨, 甚至赞了声:“好敏锐的洞察!这是谁?”


    身后耶律尧“啧”了一声:“贪狼军都?尉岳盛——”


    说着一手压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拔出腰间藏月。


    利落的刀花挑飞箭矢,奏乐一般。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堪称赏心悦目,在最后一箭微末时, 还有闲心截住, 反手一掷。


    笔直地向方才发号施令的人袭去。


    宣榕下意识地抬手, 慢了一拍,没拦住。


    耶律尧却像是猜到她所想, 顺势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懒洋洋地道:“岳盛直接受命西凉皇, 归顺瑶海教, 对国土死心塌地。你招揽不?动这种?人的。”


    瑶海教派是西凉土生土长的宗派。


    只收女子, 她们不?成婚、不?生子,割七情六欲、断绝宗亲世缘。生也归国, 仕途会比寻常人走得更?快;死也归国, 死后会葬入天境, 殊荣备至。


    宣榕沉默下来,微不?可查地“嗯”了声。


    她仰起头, 天色已?经完全入夜。


    雨势终于由?盛转衰,近处的打斗声越来越静,而石台上,酣战尤激。


    六根百年祭祀用的龙柱许是镶了铁,引雷招电。每次紫电击落在柱上,本就荧光闪烁的龙眼更?显诡异。


    终于,又一道闪电劈落时,某根石柱不?堪重负碎裂坍塌。


    这或许触动了机关,其余五根也齐齐向中倒去。呈现合围之势,犹如巨人陡然收紧的五指,势要将掌心的人捏死。


    天塌地陷之时,卫修露出一个哀求一般的笑。


    他五官确实漂亮,阴柔多情,女相能?作美?姬,男相也是俊俏郎君。就这么在雨水中问道:“那我们死在一起可好?”


    昔咏断然拒绝:“做梦!”


    头顶碎石坍塌,她来不?及闪躲,咬牙抬剑斜劈,再顺势一滚。在两?柱相撞的夹缝里?得到了喘息。


    巨石溅起滔天水幕。一时视线模糊。


    卫修站定不?动,水幕落地,他脸上再无任何哀婉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淡漠:“真是可惜。我一直觉得,我俩是天造地设、互为表里?的一对。不?同国度,一般处境。可将军,你一如既往地不?识好歹。”


    昔咏这才注意到,卫修站的位置分外刁钻,那些乱石别说伤到他了,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他根本就没想找死。


    那副求死之意是装出来的!


    昔咏警惕起来,握着双剑缓慢后退:“这六柱中倒,也是阵法……?”


    卫修信步绕过数人高的废墟,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的龙角,要笑不?笑的模样:“是。不?过是个半成品,困不?住武艺高超的人。”


    昔咏浑身肌肉紧绷,不?太妙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下一刻,他将那枚龙角往下猛掰。


    轰隆一声,四周开始塌陷。


    唯有卫修站立的石台中央,安然无恙。


    余光里?,能?看?到地面裂开缝隙,底下深不?见底。


    昔咏瞳孔猛缩,身子先?意识一步,骤然蹬地跃出,向那处巍然不?动的安全地带奔去。


    但这仍旧无法制止下落的颓势。


    手指离悬台尚有数尺距离。


    昔咏抓了个空。


    失重感拖曳她下坠,卫修看?着她,从微抬头,到平视,再到低着头。他似是微微启唇,说了句什么。


    直到两?人目光被台面彻底隔绝,一人在上,一人落入深渊。


    再然后,昔咏看?不?到那张脸了。


    她咬紧牙根,拼尽全力一刺。长剑没入石壁,火星四溅,手臂像废了一样,撕裂的痛。


    终于悬停在了半空。


    雨水顺着崖壁落下,昔咏开始往上爬。


    她再年轻十岁的时候,就算无剑徒手攀岩,也轻轻松松。现在即使有两?剑插着借力,却觉得浑身僵痛。


    水雾打湿睫羽,也遮了视线。


    快到了。


    她默念着数字,竖耳听?破风之声,再弯身一躲。


    方才攀附之处,一把?锋利长剑收了回来。


    被割下的一束长发随风而散。


    卫修甩了甩剑,半蹲下来,手里?拖着一颗夜明珠,似是想看?清深渊里?摇摇欲坠的人:“放手吧。否则割断手指手掌,留不?了全尸。这在大齐,是不?能?魂归故……”


    一句话没说完,他脸色一变。


    因为荧光照耀的方寸之间,只能?看?到一把?紫色宝剑贯插崖


    壁。


    剑的主人无影无踪。


    他想起身闪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姿势本就将后背完全放空,身后有人攀爬跃起,卫修只感觉脖间一凉,动脉割破,汹涌鲜血喷涌而出。


    将要倾身跌落的刹那,昔咏毫不?怜惜地抓住他衣领,将他往圆台一甩。然后不?假思索双手握剑,高举青剑,要给平躺在地的人最后一击。


    卫修一动不?动,失血眼花,他也确实没有力气动弹。


    在剑锋即将贯穿他咽喉之时,卫修忽然道:“做得真漂亮。”


    剑尖在喉结前?顿住。


    “不?像我,优柔寡断的。阿玥。”卫修捂住脖侧,眼神有点涣散,任由?汩汩鲜血从指缝流出,声音也很轻,“你如果方才答好,我真的会自尽……”


    他的话散落在昭平八年的初春。


    剑锋触地。眼前?就此彻底黑暗。


    掌心无力摊开,那颗夜明珠滴溜溜滚入悬崖。


    ……


    石台只留了方寸平面,正立中间。


    齐军赶到时,射出飞爪,搭了个简陋的临时铁索桥。昔咏提着个什么爬了过来。


    耶律尧瞥过,不?动声色抬手遮在宣榕眼前?,淡淡道:“你先?找个匣子装着罢。”


    这不?用他吩咐,昔咏也不?敢惊吓到宣榕,连忙把?东西给了手下。


    之后的战役格外顺利,攻入仪苏也势如破竹。


    大齐并?不?想结世仇,西凉的宗室皇族一个没动,但顺手牵羊了很多机巧术的记载图册。


    大半个月后的四月中旬,聊城开了场庆功宴。


    昔咏酒量不?错,这天还是喝得大醉酩酊,抱着宣榕死活不?撒手,又哭又笑。宴席散去后,还使劲在她颈窝蹭着,嘟囔道:“……郡主,还好您当年一言救我,否则我哪里?会有今天……”


    给昔咏封赏的奏令已?下,累累功勋换回一个个封号。


    容松看?到那一串的名称都?嫌读得烫嘴。


    可局中之人,没人不?喜欢这些。


    宣榕用眼神制止了想要拽开人的耶律尧,很平静地道:“若没有我,昔大人也只是在兵营这条出路受阻,麻烦了点。你可能?会另谋出路,也可能?一条路走到黑,但总归能?做好的。有无我都?一样。”


    耶律尧抿了抿唇,实在没立场吃女人的醋,但忍了大半宿,一想到还得再忍,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去外头长廊。


    昔咏维持着挂在宣榕身上姿势,好一会儿?后,忽然道:“郡主。我和他那时候,都?是活不?下去了。”


    宣榕微微一顿。她猜到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便不?问不?语,只抬手,轻轻拍着昔咏的后背。


    昔咏的嗓音断断续续的:


    “我腹背受敌,赵越那个身份摇摇欲坠,在军营也不?被看?重,要冒出头很难。


    “我估计他那时候,也有宗室猜到他并?非女子,想方设法要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


    “在悬崖下,他说他叫是个走商,从西凉运些稀奇玩意,来大齐贩卖。是家里?头幺子,本不?该负责这些活的,做个富贵浪荡子,但奈何上头的兄长早丧,只能?担负起生计。”


    “我么,也胡编乱造了个身份。孤女,被舅舅一家卖到这里?给人作媳妇儿?,叫安玥,不?是南越之地的‘越’,是王月之月。”


    “可能?那段时日,我太过愤世嫉俗了点,眼睛里?都?冒着想杀人的凶光,他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报仇雪恨,功名利禄,将仇人永生永世踩在脚底。不?再仰人鼻息,而是高高在上——是不?是听?起来特?俗特?铜臭味儿?,没法子,我们都?是尘世里?的俗人,一辈子追求的,也不?过是不?被欺负,可有时候,郡主,不?被人欺负为什么就一定要高人一等啊?”


    宣榕一言不?发,沉默听?着,沉默应着。


    昔咏缓缓道:“他听?到我这么说,当时就乐了。说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在大齐获得功名利禄、高官爵位?来大凉还差不?多。他邀我去西凉。”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话,脸上不?显,但心里?是很恼怒的。”


    “后来琢磨过来,他……可能?也是在说他自己吧。”


    他一个男人,在西凉,要如何才能?够力排众议、受传皇位?


    不?知过了多久,昔咏终于停止了絮絮叨叨。


    在酒和过往里?坠入梦乡。


    肩膀酸疼麻木,宣榕只能?轻声呼求:“阿尧。”


    抄手长廊上那道颀长的影子侧了侧头。


    宣榕道:“昔大人睡着了,我动不?了。”


    耶律尧便走了进来,脸上神色淡淡的,不?太爽快地道:“醉成这样,你直接把?她推到一边,也不?会影响她呼呼大睡。”


    宣榕无奈道:“……肩膀麻了,动不?了。”


    “……”耶律尧闻言,立刻拎着醉鬼后背衣衫,把?她提到一边。


    半蹲下来,按住宣榕左肩,并?指点了几处穴道,道:“好点没有?”


    宴席之后,残灯冷酒,昏黄的光并?不?强盛,反倒有种?暧昧。


    他的眉目愈发精致妖冶,垂眸时,比中原人更?长的睫羽,在光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宣榕点了点头:“能?活动了。”


    耶律尧松了口气:“昔咏太沉了,你又惯着她……”


    宣榕忽然道:“阿尧。”


    耶律尧睫羽微抬:“嗯?”


    宣榕注视着他的眉眼,温声问道:“你说,三千世界,有没有可能?,哪个菩提芥子里?,你我也会反目成仇呀?”


    耶律尧矢口否认:“绝不?会。”


    宣榕道:“我不?是说日后,而是说推翻了因果。你想,若你来大齐为质,我没有帮你,或者阴差阳错我没怎么遇见你,你会对大齐心生怨恨,在执掌北疆后入侵报复么?望都?里?不?少人也欺辱过你吧。”


    这话耶律尧没法回答,他微微蹙眉,难得有几分纠结。


    宣榕跪坐在席,看?他还维持半跪姿势,担心他腿上伤势,便扯了扯他衣袖,让他坐下,牵着他手笑道:“只是假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手心都?出汗了。”


    耶律尧无奈道:“……因为这个答案,很有可能?为‘是’。以我那时候厌世的性子,若没有你照拂,恐怕日后杀戒开得更?不?管不?顾。真的足够幸运,爬过尸山血海,掌权北疆的话,我没有理由?不?憎恨齐国。”


    宣榕唇角轻柔的笑意不?变:“我就说嘛。”她用沙盘的推论之法琢磨道:“青年时期,你会蛰伏,再羽翼丰满点,说不?定真的会挥师东来。”


    耶律尧话锋一转:“不?吧,没你照拂,我没那么幸运。早早就死了,和乱葬岗孤魂野鬼作伴。也谈不?上反目成仇这种?荒谬假设了。”


    他的右手修长,轻易裹住宣榕的手,轻轻摩挲,寸寸按过她的指节,笑问道:“绒花儿?,你说是也不?是?”


    宣榕被他按得手臂酥麻:“是……你别那么按。”


    “我怎么按了?”耶律尧无辜一抬眼,“手为肢体末,臂膀僵硬,手只会更?血脉不?畅。方才你被昔咏赖了那么久,总得松动松动筋骨。”


    宣榕:“……”


    要不?是她读过医书,真要被这人面不?改色的信口胡诌,给糊弄住了。


    她也不?戳破,由?着耶律尧又捏又揉好一会儿?。


    一边听?他说这几天军营里?的趣事,一边抬头看?外面的月亮。


    正值月中,月圆如盘,清辉洒落千家万户。皎洁的月光穿过屋檐斗拱,穿过青砖黑瓦,如凤凰的羽翅一样渐次落下。


    宣榕轻轻道:“今夜月色真好。”


    耶律尧顿住,不?再说趣事,很轻地道:“绒花儿?,或许会有凡世三千,但我觉得每一个尘世里?,我都?会爱上你。”


    “……”


    不?等她开口,耶律尧又道:“或者,即便如你所说,某个世间,‘我’没遇到你,被命运推着,走向另一条不?归路。但那不?是我。”


    宣榕微微一怔,还以为他误会了什么,琉璃眸里?漾开歉意:“没有忌惮你的意思。只是看?到昔大人和卫修之事,难免唏嘘,他们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也可能?为一对眷侣。”


    耶律尧笑将起来:“我知道。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哪载轮回,我都?会为你而来。如此这般,才会是我。”


    纵使虚世三千,大道数万,每一个岔道都?通向四面八方。


    而他们,于此时此刻,只求当下。


    共赏月色,共赴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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