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我见观音 > 40-50
    除夕


    耶律尧将火匣一关, 在修长的指间转得令人眼花缭乱,他?气定神闲道:“陪郡主四处逛逛。怎么,太子殿下吃炮仗了?火气这么旺。”


    谢旻面沉如水, 越过噤若寒蝉的随侍,在他?面前立住, 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今明两日, 是使臣入宫的日子。你不该在此。”


    “我又不是使臣。”耶律尧懒得和他解释, “去哪还要给太子殿下上奏请示不成?”


    谢旻怒极反笑:“那你想以何?身份出?现在大齐?!”


    耶律尧还真思索起来:“我想想。”


    谢旻:“…………”


    “……阿旻。”眼见又要掐起来, 宣榕抬手?在谢旻面前晃了下,打破针锋相对?,以为他?在怀疑是耶律踩了机关、挖了洞穴, 才怒容尤甚,便解释道, “‘入瓮阵’开启, 是方才为我取物, 机关没合拢所致,和耶律无关。至于这个穴道……”


    她不动声色前倾, 用只有她和谢旻能听到的声音,道:“通往北宫。你要肃清天?机部了。”


    谢旻瞳孔微缩, 很优雅地理了理袖摆, 与宣榕交换了个意会的眼神。


    他?胸前四爪金蟒刺绣精致, 翻出?水波一般明灭的光影,金尊玉贵极了, 但?背对?臣子侍从, 脸色却也难看极了——不是方才迸溅出?的怒意, 而?是阴沉冰冷的不快。


    微抬了声,笑眯眯道:“哦?那正常, 毕竟黑灯瞎火的,哪能走多远?还好表姐你及时?回走,否则指不定受伤。袁卿,这事?儿你来查,正月初三前,孤要看到结果。”


    说着,谢旻转过身来,对?着一名鬓发斑白的中年臣子道:“临近年关,辛苦你了。”


    这位尚书,带着天?机部特?产——老实憨厚,诚恳地躬身接旨:“臣遵旨。为殿下解忧是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阿旻这是怀疑袁大人了,在试探。


    宣榕暗自叹了口气,她自信谢旻能处理好此事?,不打算插手?,又想起未竟之事?,对?耶律尧示意:


    “这边有研司和制司二仪,民间机巧师盟会也设了个分舵在此,走马观花带你瞧瞧?”


    耶律尧十分好说话一点头,态度温顺:“好啊。”


    一旁,还想叮嘱尚书几句的谢旻,登时?忘了词:“???”


    他?欲言又止,启唇几次才道:“榕姐姐,你待会等我一下,我有事?找你。”


    宣榕便点了点头,留下谢旻决断此事?。


    谢旻只能心急如焚,目视他?们背影远去。


    旁有自诩心腹之臣好奇道:“殿下,那位公子是谁?最?近入京的哪家小侯爷吗?”


    “……”谢旻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没谁!”


    *


    制司三仪设在民间,广集民智。


    而?制司二仪则是转为研司配置,每有新奇想法,立刻付诸实践。


    这边工匠更菁英专业,人也少,才两百来号,但?流水线昼夜不停。


    宣榕也确实只能带耶律尧走马观花——在殿宇房舍外驻足,透过半开的窗,一窥里头忙碌交织的人影。然后言简意赅地说出?此处名称。


    再里,就是机密了。


    宣榕半带歉意道:“天?机部也做了许多民用的新奇小玩意,到时?候,给你带点回去?比如青鸾鸟,可?以跋山涉水,传递书信。”


    耶律尧负手?踱步:“好。不过我们有鹰,应当是不用。”


    宣榕笑道:“但?鹰或许飞不了那么远?与东燕一战时?,我父母就是以此传书。”


    耶律尧脚步微顿,像是来了兴致:“他?们夫妻二人青鸾传书?”


    “对?。”


    天?下都?知道长公主夫妇伉俪情深,在两人还未成婚时?,流传他?们相知相识的话本子就数不胜数。如今每年七夕,很多戏楼还会排那场“长公主威武镇城门,宣二郎奇兵围燕京”的戏剧。


    民间很多物件,无论真假,标上“长公主同款”都?能卖得畅销几分。


    但?很明显,青鸾是真的“同款”——宣榕亲自认证。


    “那我得带两只回去了。”耶律尧半真半假道,忽然又问,“谢旻方才脸色那么难看,怎么,通敌之人,会是他?信任心腹吗?”


    宣榕无奈道:“镇威阁的秘钥只有几人有,无论是谁,结果都?不会好看。他?忍住没发火,已?是给对?方机会,想让对?方自行?坦白了。”


    耶律尧了然。


    两人又逛了片刻,见她绞尽脑汁择地介绍,耶律尧便识趣告辞。


    而?谢旻,也安排好琐事?,满脸复杂地走来,帮她拍拍在甬道中沾在后肩的灰尘,问了方才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问出?口的话:“姐,他?在机关阵里,没对?你不敬吧?”


    宣榕这时?才反应过来谢旻为何?那般反应,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有人不敬,我自己?不知道喊吗?阿旻,你怎么对?耶律敌意那么深的,从八九年前就如此。”


    谢旻干巴巴道:“我没有。”


    宣榕很温柔道:“你有。一国储君风度呢?还当是小孩儿争长短论输赢呢?”


    良久,谢旻郁闷道:“主要是姐……你待他?属实不太一样?。我瞧着心里不是滋味。”


    宣榕奇了:“从何?得出?的?”


    谢旻控诉:“你没发现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吗?”


    宣


    榕:“……”


    她扪心自问:有吗?


    当然没有,直到现在,她对?耶律尧都?持几分谨慎警惕,一头雾水纳闷道:“他?每次都?很及时?地解释了呀。那晚卫修出?逃,我把他?叫来问话,就是怀疑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知他?在卫修出?逃之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我当时?本来很生气的。”


    谢旻:“……”


    宣榕道:“还有好多年前,你不是派了个小太监去听耶律金支使,结果被耶律溺了水么。他?说是他?们先想杀他?的。”


    谢旻:“…………”


    许是想到这事?儿他?是始作俑者,太子殿下眉头抽了抽。


    还有……蓦然想到那张雪夜纸条上的“不恶”二字,宣榕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又道:


    “总之,我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你对?他?有任何?误解,不如直接问他??与西凉谈判肯定艰难,大齐河北疆联盟是大势所趋——你们两人僵着不是办法。”


    谢旻只恨耶律尧长了会解释的嘴,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吧,我去问他?,他?得阴阳怪气把我翻来覆去嘲个十轮呢。”


    宣榕:“……”


    她刚想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对?他?也阴阳怪气、从没好话的。


    就听到谢旻恳求道:“姐,我求你了,你多和京里的青年才俊接触接触吧。你就是接触得少了,才看不出?……”


    宣榕微微一怔:“什么?”


    谢旻警觉闭了嘴:“……看不出?他?这人讲话多过分!”


    宣榕失笑,转了个别的话头:“对?了,明儿除夕宴请,我带楠楠入宫吧,别由你带着了。”


    这五天?来都?是百官述职、万邦来朝,等明日最?后一天?觐见结束,正好也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每年此时?,宫中大摆宴席,帝王宴请百官、亲王、各地侯爵和番邦使臣。


    筵席会设三天?,直到正月初三,天?金阙都?热闹非凡。


    每年此时?,是望都?风云际会之时?,人杰集会,王侯将相齐聚一堂。


    也是最?人多眼杂之时?——任何?阶级都?逃不了八卦的心思,谢旻再把顾楠带在身侧,在外人眼里,她就得顶个逃脱不了的东宫妾室身份。


    谢旻脸上笑意微僵,但?还是拎得清轻重:“好,谢过表姐。”


    于是,除夕当晚,宣榕随父母乘车入宫,等长公主夫妻俩携手?先行?后,她没有紧跟其后,而?是伸出?手?,对?马车上的姑娘笑道:“楠楠,来。”


    一只手?搭在了宣榕手?上,那只手?的主人掀开帘,她有着略显婴儿肥的杏仁脸,圆溜溜的葡萄眼,娇俏可?爱。穿着同样?俏皮,粉蓝长裙外罩鹅黄软褂,袖口纽扣都?是粉色珍珠。


    也不知是幼时?营养不良,还是吃的饭都?长成了个子,发色比寻常人偏黄。像极了许多富贵人家会给女儿置办的陶瓷玩偶。


    她跳下马车,竟比宣榕还高一截,有说不完的话:“哎呀,怎么就到了,我还没问够呢。郡主,你说西北那边,地形较中原更广阔锋锐?是红岩堆叠的样?貌吗?”


    宣榕不喜浓色,看在年节份上,穿了条素色百花群,白裙角上,红梅灼灼。


    她笑意清丽,故意道:“对?,沟壑崩塌后撤,还是沉积物侵蚀?还有什么形成原因,有点不记得了。”


    顾楠便得意洋洋道:“我记得!还有日久风吹!地仪课夫子曾经说过。”


    她像是只灵巧的燕雀,有着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宣榕很喜欢听她漫无目的地瞎胡扯,便唇边含笑听她说个不停。


    路上宾客,皆是三两成群,闲适踱步。番邦外使也成群而?行?,宽阔的宫道好不热闹。


    忽然,前方隐有人在叽里呱啦说了通什么,声音很大,宣榕看去,是个浅褐色卷发的波斯人,旁边精通两国语言的使臣擦着冷汗,将不甚恭敬的话,掐头去尾,翻译地尽可?能没那么尖锐:“阿塔沙塔亲王在问,为何?他?的狮子不能带入,但?那边的狼却可?以。”


    宣榕心道:狼也不行?啊,谁放进?来的。


    她随着争执焦点,抬头向前望去。


    隔着鬓影衣香,越过宫墙枝头横越的红梅,能看到青年玄服绣兽,额间耳上均是闪烁珠玉,这些服饰将他?惯来逼人的锐气略微一压,反而?有种张扬倜傥的劲儿。


    他?被北疆使团簇拥在前,身侧,哈里克为首,其余人宣榕并不认识。


    而?阿望,竟也紧随身侧。这只本就威风凛凛的狼王,居然也在额间悬了枚宝石挂扣,没入雪白柔顺的毛发间。


    宣榕:“……”好吧,阿望还是可?以的。


    遥遥看到她,阿望眼珠子都?亮了,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被耶律尧不轻不重唤住:“阿望。”


    阿望站定了,听话地坐下。


    而?耶律尧对?着那位波斯亲王,缓缓开口,声线沉磁清越,犹如兵戈交错:“本王这只狼,令行?禁止。而?您的狮子,怕不知受惊之下,会把几位使臣的头当下酒菜吧。”


    止咬


    使臣叽里咕噜翻译了一通, 波斯亲王听后,勃然大怒。


    直接抢了使臣的活儿,用怪腔怪调的中原话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敢这么和我?说话!”


    阿望龇牙咧嘴,耶律尧却笑得不甚在意。


    他侧头, 向身边一人道了句什么, 那位北疆使臣心领神会, 上前半步, 用波斯语与亲王沟通。


    这位暴躁的亲王果真上钩,仍用中原话咋呼喊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是?个东西!!!你等着!!!”


    宣榕:“……”


    顾楠咋舌:“哇哦, 好坏!”


    周遭也哄堂大笑。


    在场诸人无不自持身份,本该含蓄, 但有?些是?公子小?姐, 年纪稍小?, 笑起来可丝毫不顾人面子了:


    “蛮夷之族,想耀武扬威, 殊不知?贻笑大方。”


    “不过你别说,我?还真想看狮子, 据说太子在万寿园里头圈了只金钱豹子?”


    “啊望都新风尚!赶明儿就去采买一只!”


    “得了吧, 你学长公主殿下养的十几只鹰, 还有?几只健在啊?”


    “嘘,小?声点, 郡主在呢!这么丢人, 你是?想让她?听见?吗?!”


    宣榕:“…………”


    她?望繁星渐起的夜空, 很体贴地装作没听见?。心下却思索开?来。


    北疆和波斯,理论上有?共同敌人西凉。


    就算不知?耶律尧身份, 这位阿塔沙塔亲王找北疆的茬,也找得有?些冒失。


    除非他是?个主和主降派,带着份故意,成心得罪人。


    这倒有?意思了。


    而那位波斯亲王,显然还没弄清这波嘲弄对谁,就被自家面红耳赤的使臣们,忙不迭“请”走了——


    主子不要脸,他们还要。


    周遭开?阔起来,前方,领路的宫娥小?声示意宣榕:“郡主,今儿筵席有?三区,您是?……”


    忽然,她?恭敬的语气变了调,惶恐地道:“天!!!这狼怎么过来了!!!御林军呢?快来人——”


    好几个习过武的世家子弟也警觉抚腰,一摸一个空,才想起宫中晚宴禁带利刃,都紧张地上前几步:“哎北疆那位兄弟,别让它乱跑啊!!!”


    “是?冲郡主来的吧!我?去,狗都知?道挑好看的奔啊。”


    “……是?狼,别让它近身。”


    雪狼本步履欢快,察觉人群的抗拒警惕,倏然犹豫。


    它踟躇顿步,能看出挣扎。


    宣榕一怔,心软了:“没事,不用怕,它很乖的。”


    宫娥瑟瑟发?抖,护在宣榕面前:“真、真的吗?”


    宣榕笑得双眸微弯,干脆越过她?,走到阿望面前,稍一低腰,单手捧着怀中暖手炉,另一只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道:“是?啊。你今天好漂亮呀,谁帮你打扮的?”


    雪狼的毛皮柔顺滑腻,恍若丝绸,湛蓝的眼眸如?若宝石,和毛发?之间的蓝晶石交相辉映。


    宣榕没忍住,又?捏揉几下它挂了环饰的耳朵。


    唔……怎么看怎么可爱。


    阿望瞬间开?心起来,耷拉的耳朵支棱了,向后方一阵嚎叫。


    顺着指向看去,哈里克尴尬地摆手笑道:“这种还有?四五套呢,使鹿部落盛


    产珠玉,给它多打了几副……”


    几个眸光晶亮、围绕在旁的贵女,瞬间把哈里克围了起来。


    哈里克听她?们说完诉求,惊恐道:“哎……?不是??!我?不卖货!!!自产自用的,真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这不是?头面啊喂!啊行行可以,单纯珠宝还是?卖的!”


    宣榕失笑,还想再摸几把雪狼。


    然而这时,不知?哪家小?姐捧着脸来了句:“啊好幸福的狼,我?也想被郡主摸头!”


    一旁,她?家小?弟捂着脸,一把把她?薅到人潮之后:“阿姊……人多慎言……注意嘴脸……”


    宣榕:“……”


    她?还算淡定地收回手,直身,见?耶律尧抬步走了过来,想了想道:“虽说阿望听话,但宫宴人来人往,无绳无束的,恐怕会惊吓到他人。你……”


    宣榕有?点不忍续说,耶律尧却不以为意:“这简单,它脸脖上这玩意本就是?一套项圈。待会再给它戴个止咬器。”


    宣榕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条皮革软绳。


    耶律尧先是?轻拍阿望后脑勺,用绳上锁扣连住雪狼项圈,又?将长绳在骨节分明的手上缠绕几圈,抬高示意:“既然带它过来,自然考虑周全了。放心,不会威胁到人的。”


    阿望确实很通人性,一动不动任由主人动作。


    宣榕实在没忍住,又?挠了挠它下巴,道:“那就行。好阿望,真乖。我?先走啦,今晚夜宴应当有?你喜欢吃的小?鱼,多吃点。”


    说着,她?恋恋不舍地收手,对耶律尧颔首,随宫娥向主区而去。


    夜风微凉,顾楠跟在宣榕身侧,奇怪极了:“郡主郡主,你怎么知?道这狼名儿呀?拟声词那个‘汪’吗?”


    “不是?。”宣榕将暖手炉递给随侍,牵着顾楠走过绵延的玉石阶梯,“遥‘望’之‘望’。”


    顾楠追问:“它主人好像没念过名字?你之前见?过吗?”


    顾楠是?个聪明的主儿,但性格如?璞玉,未经打磨。


    又?被谢旻护得极好,在人情世故上犹如?顽石。


    这若是?别人,恐要觉得她?刨根问底是?为冒犯,宣榕却温声笑道:“见?过。楠楠待会也坐我?旁边?”


    长公主夫妇坐哪,宣榕就坐在旁——那是?仅次于?帝王的高位。


    顾楠慌忙摆手道:“不了郡主,我?怎好忝列在侧。我?去菁华筵那边吧,都是?些同龄侪朋,也有?体己?话可说。”


    她?在望都哪有?朋友。


    宣榕也没戳破,在心里长叹口?气:“行啊,我?去和你们坐。正好,娘亲他们聊的事儿我?也不喜欢。”


    菁华筵多是?贵女王孙、官家子弟,还有?得祖荫庇入太学,尚未获得一官半职的学子,也惯来此处凑热闹。


    晚宴还有?半时辰,人影如?织。


    筵席早就坐满,在这群年轻人正中,容松摇头晃脑,不知?道在说什么,遥遥见?到宣榕,立刻跳起来挥手:“郡主!飞花令来玩儿不!救我?一救!!!”


    宣榕心中奇怪,走过去,抬手止住周围人见?礼,道:“大家不用拘礼。”


    又?不动声色问:“阿松,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被昔大人抽调过去参与护卫了吗?”


    军中兵卫大概有?四种。


    其一,是?御林军,三千人,总管皇庭大小?保卫事宜、京中巡护;


    其二,是?禁军,两万人,日常驻扎皇城附近,配备两千快马;


    其三,望都府尹,会配近百兵卒,查办民间碎案;


    其四,监律司青衣卫,近五百人,还在逐渐增多。


    御林军人手不够,多会从禁军抽调,容松今晚应该在忙人员登记。


    听到宣榕询问,容松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忙活了一会儿,昔大人把我?轰出来了。”


    “……?”宣榕奇道,“你做什么了?”


    容松:“我?不知?道啊!”


    宣榕福至心灵:“……北疆的使臣团,是?不是?过了你手搜身、检录、登记的?”


    容松眨眨眼:“是?啊。”


    宣榕有?了数,哭笑不得:“也是?你把阿望放进?来的?”


    容松点头:“是?啊。耶律尧他说那只狼要表演后空翻啊!!!”


    “……”宣榕匪夷所思,“以阿望那日展露的水平,你就不怕砸到哪位桌席吗?”


    容松后知?后觉:“是?哦!”


    容松反应过来:“他大爷的这厮又?诓我?!怪不得昔大人只要容渡不要我?!”


    宣榕:“…………”


    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容松心知?惹祸,很识趣地站起,小?心翼翼觑了眼,见?她?不像生气,又?活泼起来:“来,郡主,您坐!顾小?姐也在啊,来来来!明日元日,在行‘元’字飞花令呢,刚开?始。”


    宣榕便在一众心思各异的视线里,带顾楠落座了。


    只不过,这怪异的视线,不是?对她?,而是?对顾楠——在座妙龄女子,特别是?姿容貌美,尚未婚配,家族又?钟鸣鼎盛的妙龄女子,多少都有?成为太子妃的野心。


    自然对霸占了太子殿下这么久的顾楠感官复杂。


    不过有?宣榕在此,到底没人敢多说什么,反而面上带笑一片和谐:“郡主,是?换个字,还是?……?”


    宣榕亦笑:“还是?‘元’吧。”


    飞花令开?始。


    “顶高元气合!”


    “妖氛拥白马,元帅代影戈!”


    ……


    轮到宣榕时,她?随意接了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又?到了下一轮。四周宫灯渐起,数不清的灯盏照彻长夜。今夜无落雪,但下午正盛的细密大雪铺陈在琉璃瓦上,暗夜里的殿宇显现?出耀眼的白芒。


    从大殿外望,望都远处亦是?灯火通明,千家万户同在庆祝一年消逝,又?一年到来。


    宣榕有?些出神。鬼谷的师叔伯们不喜人多热闹,所以,每年都是?元宵前后才到。宫宴必缺席。等人来望都,也得将他们和北疆对接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她?下意识地向“万国筵”那边看去。


    阿望白乎乎一个庞然大物,在金砖红柱的恢弘殿宇里,显眼极了,很好找。


    它匍匐在主人身侧,黑色铁器嵌在它面上,将齿牙罩于?其后。


    看样子,等进?餐时才会解下。


    而隔着筵席,耶律尧早已落座,很普通的使臣座次,甚至都不是?波斯亲王那种高位坐席——很明显,他假借的也是?普通使臣身份。


    青年正抬手抵住下颚,散满垂眸,是?个百无聊赖的慵懒姿态。


    目光本是?看着远处渐次升起的祈福明灯,似是?出神。但下一瞬,捕捉到投递而来的视线,猛然抬眸睨望过来,眼神冷而厉,泛着经年累岁习惯磨炼出来的敏锐和杀意。


    这杀意在撞上被人群环绕的少女时,烟消云散。


    耶律尧眉梢一挑,另一只手抓住阿望的爪子,在它毛茸茸的脑袋旁,摆了摆,又?招了招。


    是?个打招呼的姿态。


    而阿望伸着舌头,隔着止咬器露出个大大的笑。


    宣榕抿了抿唇,试着挪开?视线。


    但没忍住,又?瞥了一眼。


    阿望继续招爪子。


    宣榕再瞥。


    这次,耶律尧放了手,阿望却熟能生巧了,招爪招得憨态可掬。


    宣榕:“!!!”


    她?本该回神,可还是?心不在焉第三次瞥过去。


    这次,阿望不仅招了招爪子,蓬松的长尾也摇得虎虎生威,简直像是?在邀请宣榕来摸它。


    而这时,顾楠在旁边小?心翼翼戳了戳她?:“郡主?郡主???!!!啊啊啊时间到了啊!”


    飞花令早已又?转了一轮,宣榕成功错失答题时机。


    她?面前是?容松方才倒的酒液,却无人敢逼她?喝酒。宣榕回过神来,愿赌服输:“抱歉,方才没接上。”


    在座诸人都眼神闪烁,刚有?人想打圆场,说以茶代酒也行。


    顾楠就立刻夺过宣榕掌心酒杯,一饮而尽:“不不不,我?来我?来!”


    本想打圆场的国公小?姐住了嘴,转而假笑道:“顾小?姐,不是?这杯果酒。是?那盏白酒,你喝错了。”


    顾楠无措开?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一时寂静。这种当场发?难略蠢,但宣榕性情好,再怎么护顾


    楠,最多也就让容松喝了这杯酒。


    不至于?因为一杯酒,指责她?们。


    所以在座诸人都未再作声。


    宣榕微不可查蹙了蹙眉,就见?顾楠端起酒杯,很实诚要喝完。


    她?刚想说什么,这时,一旁,一只冷白的手接过这杯酒。


    谢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吟吟的,但笑不达眼底:“表姐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孤替表姐喝了吧。”


    彩头


    谢旻饮尽杯中酒, 甚至还将杯口倒悬示意,方撂了杯:“诸位继续。阿松,你爱喝酒, 刚才怎么不多喝这一盏?”


    容松笑嘻嘻道:“这不是郡主居然难得?输了,臣没反应过来嘛!臣认罚!之后这桌上酒都归臣了。行了吧殿下?”


    谢旻惜字如金:“可。”


    他今日一袭明黄缀绛太子衮服, 祥龙云纹, 腰系明玉, 更显得?雍容俊雅。


    满席贵女颊边飞霞看他, 他却缓缓转过身?,注视着顾楠,似是想要?启唇说什么。


    宣榕抢先开?了口, 温和带笑:“阿旻,你个一杯倒, 酒量还不如我呢, 瞎逞能干什么。说吧, 这么上道,又是想讨什么年节贺画?我回头画给你。”


    谢旻顿了顿, 转而笑道:“表姐又在打趣我了。不过,我确实是来替父皇讨个彩头的——鹿鸣筵和万国筵那边, 也都分别在行酒令、玩投壶, 胜者当有赏, 不知表姐你近来可有不错的吉祥成画?”


    宣榕做事有律,每日会摹草图, 半月至少一副成图。


    否则也不至于在瓜州县, 能卖画筹款。


    她想了想道:“有。一幅仙尊贺岁配金鸡报晓图, 另一幅九龙戏珠万兽来朝图。前者可赠使节,后者可赠群臣。”


    “行啊。那彩头就?以?这两幅为主了, 立刻派人去你府上拿。先谢过表姐。”谢旻款步走来,亦款步而去。


    宣榕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未置一词。


    其实,阿旻不该出手的。


    饶是她用贺岁图打岔,引到自己?身?上,明眼人也能看出,太子是为顾楠出这个头。


    这世上,一个人,如若烙上“所属物”三?个字,她或者他的个人品性?会模糊消退。只能成为他人附庸而活。


    仰仗鼻息之人,无以?安身?立命。


    顾楠还真能孑然一身?,靠谢旻宠爱活过人生的后几十?年?


    要?知道人心易变,年少夫妻反目成仇者,数不胜数。


    有几个人能赤子之心,从始至终、至死不渝呢?


    宣榕有点?头疼。如舒公对许多人而言都是恩师,对她来说也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十?个字,她是从顾如舒嘴里,第一次听到的。


    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任由顾楠落入个或许是死胡同的陷阱,便暂时没再参与游乐了,轻声问身?旁的小姑娘:“楠楠,明年有何计划安排?”


    顾楠水汪汪的眼底尽是迷茫:“计划……安排?”


    宣榕便道:“对呀。”


    顾楠仍旧迟疑:“好像没有……郡主你是有吗?”


    宣榕盘算了一下:“有。元宵前引荐两波人双方对接,拜访邱明大师,去护国寺上香听讲。元宵后看气候变化,风雪停的话去江南一趟,正月前要?把今年济慈堂的事务安排妥当……”


    她从正月到腊月全都塞的满满当当,顾楠听呆了:“万一突然有事,那……”


    宣榕无奈道:“那再调整呗。你看今日晚宴,光位次排序都调整过不下十?轮,侍卫布防也是,昔大人起码排练了六次。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楠楠,我可以?给你搭桥的。”


    “……我想回钟南山。”顾楠沉默很久,轻轻道,“当个教书?的女夫子,像我爹那样?。”


    宣榕有点?惊讶:“很不错呀,有和别人提起过吗?”


    顾楠放在膝上的手指微蜷。


    皇后娘娘看她不顺眼,但不敢主动逼她走。似是怕自己?走了,阿旻同她闹决裂——


    说来奇怪,她父亲死后,阿旻和皇后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僵硬状态。


    在外?人面前,依旧母慈子孝,但只有母子相处时,阿旻未曾给过皇后任何好脸色。


    而顾楠觉得?,她虽不是矛盾的起因,但仍旧处于矛盾的焦点?正中。


    所以?,有次,她试探着和皇后提起想回钟南山,本以?为皇后会同意,但那个高傲女子只淡淡说了句“可笑”。


    接着又是强迫她学?规矩、看眼色、知礼仪。


    顾楠咬了咬唇:“没有,郡主是第一个。”


    宣榕笑眼微弯:“那可真荣幸。我突然想起来了,娘亲最近又想在京开?家?新的学?堂,正愁人手不够,楠楠去跟着帮忙出谋划策一下?”


    顾楠双眸一亮:“好!”


    “好!!!好文采!!!好诗!!!”与此同时,不远处群臣围坐的鹿鸣筵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庭芝这首七步成诗实属妙哉,以?龙凤开?篇,万兽结题,辅佐君臣之道,气度不凡。”


    帝王也在高座颔首:“不出意外?,今年这画又得?归季爱卿了。”


    季檀一袭青紫官服,挺拔若松,也冷似雪中松竹。


    被帝王褒奖,只冷淡谦逊地道:“陛下过誉了,花落谁家?未可知。”


    而此时,一道身?着轻甲的人影疾行入殿,肩上带霜雪,眉间含锐意,走到帝王身?侧,躬身?请示了几句什么,得?帝王吩咐定夺后,转身?便要?离开?。


    但有朝臣打趣道:“昔大人今儿?辛苦!也来个七步作诗吗?郡主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啊。”


    昔咏侧首,脚步微顿,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一直注意各方动静,也不由蹙眉。


    昔大人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又在江湖摸爬滚打,荒废了少年时光——她老人家?连平仄都不懂,一听念书?就?打瞌睡。


    曾经作过一首“大弓开?兮射他爹”的豪壮诗词。【注】


    确实不能和文臣在吟诗作赋上较量。


    这位朝臣肯定也清楚,但大庭广众下叫住人问询,是故意给人难堪了。


    本以?为昔咏会含糊拒绝,没想到,她似乎很为难地想了想:“……也行。正好明年要?乔迁新居,若能求个图镇宅,那再好不过了。七步是吧?诗中需包含什么?”


    这个距离,宣榕都能感到舅舅的眼睛似乎抽了抽,他疯狂朝昔咏使眼色,示意她快走。


    但昔大人不为所动,帝王只好破罐子破摔道:“龙、凤、万兽、鹿鸣或者鹿,即可。”


    昔咏抬掌覆在腰侧佩剑上,装模作样?走了七步,张开?了嘴。


    就?在所有人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时,女子声音泠泠:


    “龙腾九霄云海阔,凤舞瑶池月华明。


    “瑞气千条迎日丽,祥光万道映天清。


    “林深时见鹿衔花,海静常闻鹤唳声。


    “万兽来朝尊圣德,群山俯首拜英灵。”


    在场所有人:“???!!!”


    帝王目瞪口呆,率先鼓起了掌:“磅礴大气,不失赤城,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昔爱卿。”


    四周一片跟风而起的掌声里,昔咏抱拳:“哪里哪里!正巧驻外?一载,抽空多学?了学?,本以?为难,没想到不过如此。”


    说着,她朝方才?那位没安好心的朝臣,露出个阴仄仄的笑:“真不知道有的人怎么要?学?个十?几年,还屡试不第的。”


    那位确实考了十?几年的朝臣:“……”


    宣榕本也和众人一起茫然,略一思忖,想明白了,含笑不语。


    容松则捧腹大笑:“哈哈哈这诗一看就?不是昔大人水平啊!谁写的?她那群兵痞手下也没咬文嚼字的能力,不会是宋灼吧哈哈哈哈哈,郡主,你透的题?”


    这四五年来,她的画被作为年节赏赐的彩头,几乎成了约定俗成。


    宣榕却摇头温声道:“阿松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昔大人只是


    看到我作画罢了,可这种规格的吉祥画还有七八幅。”


    容松讶然:“那……?”


    宣榕噙着笑道:“她估计准备了七八首诗,挨个背下也不容易好吧。换你来你能行?”


    容松哑然:“……还真不行。她对自己?是真狠啊,平日事务繁忙成那样?,还得?逼自己?背不喜欢的东西。”


    宣榕沉默片刻,轻轻道:“可熬过这次,断然没有人再会在文之一事上,刻意给她难堪了。”


    昔咏这一首诗,把鹿鸣筵的气氛推向高潮。当事人却俯身?行礼,恭敬走了,又去忙碌。


    连最后是她胜出都未曾听到。


    万国筵那边气氛也同样?激烈。


    不过不是在比赛,而是还在为“以?何比拼”辩得?不可开?交。


    除却北疆、凉、燕三?国,外?邦不通中原话,吟诗作赋显然不行。


    而投壶射箭,遭到了除北疆以?外?所有国使的强烈反对,哈里克气得?面红耳赤:“凭什么!!齐国他们自己?都经常玩儿?投壶!”


    西凉那位使臣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这于北疆,相当于我国之于木艺机巧——这位大哥,我俩来比谁最快做出一把弓,输的人管对方叫祖宗,来么?”


    哈里克断然拒绝:“不。”


    西凉使臣:“这不就?是了。”


    她很威风地一指东燕,把那个憨厚老实的使臣看得?不自觉矮了一截:“东燕小哥,比凫水憋气也不行。好歹是国宴,你们能别想着玩这种没品味的游戏吗?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啊,对吧,阿塔沙塔亲王——”


    说着,使臣转向波斯那位明显帮着西凉说话的亲王:“我记得?您狮子就?在宫墙之外??百兽之王,好兆头。不如请进?来,我们各国派人与其搏斗,看哪家?能坚持的时间最长?”


    哈里克瞳孔微缩,还想再说什么,耶律尧早就?听得?不耐烦,轻呵道:“得?了,管他们干什么,坐下。别掺和。”


    哈里克面无表情道:“你方才?是不是云游天外?去了。”


    耶律尧心思确实没在这边,闻言挑眉:“嗯?”


    哈里克坐下:“那你肯定没听清彩头是什么。”


    耶律尧问:“什么?”


    哈里克高深莫测道:“一幅画。”


    “谁的?”


    “那位画的。是贺岁图,看宫人捧来了,估计蛮大的。否则你以?为我在费口舌什么?”


    耶律尧抚在雪狼头上的手一顿,正巧,帝王将赠礼赐给臣子后,见这边还在争论不休,干脆下了高台,踱步而来,笑呵呵问道:“怎么,诸位还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不用西凉人开?口,波斯亲王立刻上前,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


    齐帝脸色越听越沉,淡笑道:“此事不妥。猛兽焉能入殿?”


    波斯亲王立刻愤恨一指耶律尧,以?及他膝边阿望。


    帝王猝不及防和雪狼对上眼:“…………”


    一晚上大惊大喜又大惊,他觉得?急需一颗速效救心丸。


    深吸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身?旁少女刻意压低的温和嗓音:“舅舅,雪狼是我放进?来的,你可不能怪责昔大人失职。”


    只见宣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长裙曳地,眉梢带笑,如三?月春风,亦如长夜朗月。


    谢治瞬间舒心不少,轻叹口气道:“年宴见人血不吉利。但若诸位真想以?兽比拼——”


    他眸光威严锐利,扫过波斯使臣和西凉女使:“那自然只用兽,不用人。喏,这边不就?有两兽么,实在不行,他俩家?角逐算了。”


    有时候“资格”相当于地位,被剥去参与资格,到底面上不好看。


    西凉使臣皱眉:“陛下,这……不大妥吧?”


    帝王慢悠悠道:“诸位要?是带了兽宠来京,也可接进?来,置笼而斗。倒也算个观赏。”


    宣榕也觉得?不妥,考虑的却是猛兽角逐,必有伤败:“远道而来,带家?兽的本就?不多,要?不算了吧?换个玩法,诸位也莫伤了和气。”


    在场诸人面色各异,都等哪个愣头青冒头说话。


    唯有那位波斯亲王道:“好,怎么不好!就?这样?比!我家?巴顿绝对能咬死那狼!”


    宣榕:“…………”


    她只能把求助的视线,对向垂眸而坐的耶律尧。


    希望他能拒绝。


    青年浓睫低垂,搁在桌案上的手骨节分明,拇指竹叶青安分盘环。而他指尖轻扣桌面,似是在思忖犹豫。气质内敛,却透露出莫名的危险。


    当他抬眸朝波斯亲王睨去时,骇人的杀意瞬间外?露。


    阿望更是从喉间挤出一声极具攻击性?的吼叫。


    和她听过的任何带着撒娇的呜咽嚎叫,都截然不同,一听,就?能让人想到月黑风高夜,咬断人喉骨的凶猛野兽。


    意味不言而喻。


    宣榕:“………………”


    年节


    宣榕揉了揉眉心, 主客皆同意,西凉女使也面色微妙闭了嘴。


    四国无异议,其余百来小国自然鸦雀无声。


    她不好插嘴了。


    而随帝王走来的太子殿下, 笑得人畜无害,对女使道:“左贤王, 孤倒是有一金钱豹就养在宫里, 若你想参与, 赠你也无妨。”


    女使看上去三十有五, 但保养得当。柳叶眉、桃花眼,唇形优美饱满,面容浓艳若三月春花, 嬉笑怒骂皆张弛有度。她拒绝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礼,在下有法子。”


    说着, 她起?身, 从西凉使臣团十来号人里, 每人发?髻上摸一把,摘下簪发?的金饰、银器和木料。


    再炫技一般, 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零碎部?件组装, 两只?栩栩如生的金丝猴跃然案台——很小两只?, 不过成年?人巴掌大?, 金光璀璨,珠玉作眼, 明珰为爪。


    左贤王笑里藏刀:“凑趣的小玩意, 粗糙得紧, 也就能跳窜躲避,机械地抓挠攻击, 旁的做不了。所以,和两位的狮狼作斗时,若是这俩小东西能坚持一盏茶,就算我?赢,可行?”


    宣榕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侧。


    果然,帝王和太子脸色微沉,原因无他?,西凉的机巧之术实在是断层式碾压。大?齐鲜少有工匠能娴熟到这种境地。


    帝王先缓了神色,笑呵呵道:“倒也公平。就如此吧。还有谁家?愿意来玩?”


    那名东燕使臣举手,吸引全场目光后,默默从腰侧摘下个?精致水囊,示意囊里,一只?小蚌安然囤居,似乎还在一张一合,吐出气泡。


    众人:“???”


    宣榕:“…………”


    不是,贵国这什么新风尚?怎么闻所未闻???


    东燕使臣皮肤黝黑,羞赧道:“我?……平日养这个?的,但实在不太合适,所以……”


    他?目光如炬,投向谢旻:“太子殿下可否将?金钱豹借在下试试运气?”


    宣榕微微一顿。


    大?国邦交,一举一动皆都是文章。


    东燕此举无异于主动示好,就像方才阿旻也是在向西凉示好——不过被拒了。


    谢旻似是同样微讶:“自然可以。”


    他?侧头?对随侍道:“去万寿园,把孤的‘岁寒’牵来。”


    众人归位。而殿外平阔的大?理石广场,竖起?栅栏,推来铁笼,摆好战鼓。


    不知?何时雪落无声,那只?能容纳数十只?猛狮的铁笼上,干涸的残血泛起?不详红光。


    与落雪相吻。


    凡事兽斗,必有伤亡。


    宣榕本是怕帝王当众斥责昔咏办事不力、放入雪狼,才走来暗嘱一句。


    事办完,本要回去,可见到几步开外眼巴巴望着她的阿望,到底没忍心,轻声环顾道:“可以不用赢,但别受伤。画我?那儿多的是,诸君有想要的,同公主府说一声就行。”


    像是对所有参与角逐的使臣叮嘱。


    在场众宾都没反应过来,唯有耶律尧懒洋洋地接了句:“放心,不会。”


    *


    待抽签完毕,战鼓起?,宣榕坐回位上,对着满席佳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顾楠凑了过来:“岁寒和那只?狮子第一轮比吗?”


    她学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会掩藏情绪,肉眼可见的紧张。


    宣榕淡定颔首:“莫怕。金钱豹对雄狮,赢不了。”


    “……”顾楠懵了,“赢不了不应该怕吗?”


    宣榕摇头?:“真正实力悬殊,只?会躲。怕就怕旗鼓相当,不死不休。”


    果然如她所言,那只?身


    量才雄狮一半的金钱豹,机敏非常。


    把空旷的铁笼,玩出了掩体感,东躲西藏,“片叶”不沾身。雄狮暴跳如雷,愣是没挠到金钱豹。


    最后波斯亲王被逼无奈喊了停:“得得得,平局!平局行了吧?!巴顿还得留体力揍那只?狼呢,那畜生运气好,对上机关猴,倒是能赢的轻松。”


    但其实也不轻松。


    西凉机巧鬼斧神工,两猴左右攻夹,专挑雪狼眼珠子挖,一击不中便后退,略一上前又侧移。完全无法预测下一步动作,阿望差点被猴爪簪器挖伤了眼。


    鼓擂如雷,鹅毛大?雪铺散落于人间。


    宣榕遥遥望去,心跳漏了一拍。由于机巧都有铁造,所以,平日的破解之法多用磁石。


    但这赶工的机关猴显然不行,金银木,哪一种都无法被磁石相吸。


    就在宣榕为阿望捏了把冷汗的时候,雪狼似是收到什么指令,微微一滞。


    紧接着,转身,毛发?蓬松的长尾左右横扫。“啪嗒”两声,威风凛凛的猴将?军们?,从铁笼壁上凄惨滑落,被雪狼一口叼在嘴里,咬为齑粉。


    “好!!!”“聪明啊!!!”殿中喝彩。


    宣榕松了口气,没注意西凉使臣似是微微侧头?,若有所思地向北疆那边一瞥。


    第三轮,雄狮对雪狼。


    这对雪狼来说,基本也是必输局。


    不过阿望比寻常狼种来的高大?,单从体型,竟不输雄狮多少,再加上第一轮与金钱豹的追逐,让雄狮疲惫不堪,这下,定局成了五五开。


    五五开的局面中,阿望斟酌谨慎,如雪的身躯紧贴笼壁,唇齿间发?出低鸣嘶吼。再一跃而起?,与狮子扭打在一处。


    是不顾自己死活,也要咬死对方的凶狠。


    对手同样不甘示弱,铆足劲反扑回去,厮打几轮下来,互相见了点血。


    不严重,对这种野惯了的猛兽来说,相当于擦破油皮。


    可就在此时,两兽不知?听到了什么,又是齐齐一僵。


    隔这么远,宣榕坐在殿上,居然都能从阿望脸上看懂点委屈和不解。


    但它还是听话?放开咬在嘴下的狮脖,收回利爪。


    与此同时,挣脱束缚的雄狮不知?发?了什么羊癫疯,猛然咬上栅栏,没咬动,又将?目标转向巨大?铁索。


    这次成功了,只?见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里,铁索恐怖形变,断成两截。


    周遭兵卫无不骇然。


    但无锁的囚牢尚且挡不住野兽出笼,何况肉体凡胎?


    狮子都未主动出击,只?是向前冲奔,都将?这些?试图围攻的御林军冲到一边。阿望在后面接果子似的,将?人挨个?接住,它毛发?松软皮肉结实,一叠叠了几个?,乐此不疲。


    等最后一个?被甩上空的卫兵惊魂不定落地——


    那只?令波斯亲王自豪的雄狮,已然大?摇大?摆奔至殿堂。


    想也不想,踩碎一堆筵席,对着西凉女使狂奔而去,张开血盆大?口,就是狠狠咬下。


    一声惨痛呜嚎。


    宣榕瞳孔骤缩。


    周围同辈早就下意识站起?惊呼,她依旧坐得端直,但呼吸也罕见地错乱几瞬。


    好在这一声惨痛呜嚎,是狮子发?出的。


    一只?长直簪中剑,竖直插在它将?要咬合的嘴里。


    西凉左贤王缓缓收回狮嘴里的手,紧接着,一个?测滚,直冲波斯亲王而去,躲到卷毛金发?的亲王身后,用波斯语喝道:“亲王,管管你的狮子!!!”


    竟是毫不在意脸面,浑身上下都写满四个?字:拿你挡箭。


    波斯亲王:“……”


    他?简直想哭了,对着暴走的雄狮,颤颤巍巍道:“巴、巴顿……是我?啊!!!”


    巴顿没说话?,后退半步,闭眼倒了地。


    这场贺岁年?宴,中场略微狼藉,但好在虚惊一场,无人受伤。


    而首当其冲、差点被咬一口的左贤王,又是提出这场斗兽的罪魁祸首。


    她脸皮纵有城墙厚,大?齐于这一事上,也无茬给她找。


    她只?能怏怏吃了这个?哑巴亏。整个?后半场脸色阴沉不定,早早退了场。


    而宫人鱼贯而入,收拾残局,重设宴席,酒足饭饱后,竟然也还未到子夜。


    宣榕索性?应了菁华筵众人起?哄,和他?们?一起?,登上天金阙高楼,等岁末年?初的烟火。


    她于避风处独坐,在场无不是贵家?子嗣,见宣榕长睫微垂,阖目养神,未敢打扰。只?是围着她,三两说着话?,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郡主!郡主!!!那只?狼——”


    “我?去!!!它怎么上来的?!”


    宣榕轻轻抬睫,转头?看去,只?见阿望不知?何时绕来此处。


    它前腿伤口已被处理,似是因为撒了欢打了架,格外神采奕奕,嘴里叼着细线,不知?挂了个?什么东西,小跑着凑到宣榕面前,小心翼翼扒拉一下她的裙角。


    宣榕不由失笑:“你怎么上来的?我?猜猜,绕过侍卫,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阿望摇了摇头?,这时有人低笑了声:“不是。”


    他?从外廊绕来,跨过门槛,掀帘走进。嗓音微沉,眸中却含笑:““我?带它上来的,来谢过昭平郡主的天宫贺岁图。楼下侍卫方才被它接住过,很喜欢它。”


    见到雪狼,周围公子小姐们?倒吸口气。


    见到耶律尧,他?们?同样倒吸一口气——有一种俊美是几乎是有攻击性?的,危险锋利,让人不敢直视。


    宣榕摸了摸阿望的毛发?,轻笑开来:“我?们?该谢你。波斯和西凉议和,估计得暂时告一段落了,不是么?”


    方才席上耶律似是思索,本以为他?在犹豫是否要应战,想在想来,考虑的应当是如何应战。


    匆忙之间能想到如此布局,兵不刃血取胜离间。确实是他?的作风。


    她点到即止,耶律尧估计也不想在大?庭广众细说,只?道:“阿望。”


    雪狼一咬,嘴中线断,什么东西落在了宣榕膝上。


    是个?玉饰,造型熟悉,像极了她少年?时经常会佩戴的生肖玉兔。现在,她房中还有两枚摆放于书架。


    众目睽睽下,宣榕迟疑地拿起?兔子,当看到后腿折断、用金柱修补时,眉心一跳。


    她急忙转向兔耳,室内琉璃灯照得黑夜恍若明昼,可惜没有看到父亲雕刻的熟悉落款。


    宣榕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但很明显,这枚玉兔,不是她在江南被诓骗走,莫名奇妙还回来后,又被她典当的那枚。


    挑衅


    暖阁熏香袅袅, 炉火融融。朔风夹雪,打在临台扇门悬挂的遮风帘。


    宣榕用绸帕轻柔擦拭玉面。羊脂玉的质地温润洁净,在光里泛着白。她不由问道:“哪里来的玉刻?”


    残缺之物不应送人, 这八成不是年?礼。


    而断腿补上,透露出主人的珍而重之。说明此物有主。


    果然, 耶律尧似是惊讶:“阿望捡到的。问了一圈没问到, 他们?说郡主以前喜佩其坠, 特来归还——不是你的吗?”


    宣榕失笑?:“不是。”


    她环顾围坐的十来号人, 问道:“可?是你们?的,或家眷的?”


    在场众人皆摇头,有人出主意:“差御林军挨个去问问!”


    但这明显是馊主意, 被人反驳:“你个轴脑子!年?宴都散啦,大?部分人早就渐次出宫了, 怎么问?”


    还有人建议道:“这简单, 很明显是姑娘家的配饰。早几?年?流行的款儿, 十有八九是我齐人的。郡主您先收着呗,正月里走街访友、朋友相聚不少, 我们?帮您打听询问,一传十十传百, 定?能找到失主, 再让她找您认领不就行了。”


    宣榕认可?了这个建议:“行, 劳烦诸位。”


    “不麻烦嘻嘻。”贵女们?掩唇轻笑?。


    恰时烟火四起?,远处古刹钟声?将至, 整个天地间亮如?白昼。


    七彩火光照过?窗上琉璃, 室内像是没入五光十色的海


    底, 随着爆竹声?摇曳起?伏。


    随侍们?立刻将遮风帘掀起?。


    望都除夕夜晚,千家万户尚未沉睡, 巍峨成群的房舍中冒出的连绵灯火,犹如?火凤凰的脊背,淹没在漫天雪色之中。


    其上,烟花绚烂,繁闹非凡。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宣榕也仰头侧望,却忽然感到膝上落了重物,低头一看,雪狼正匍匐于地,将脑袋枕在她膝上,湛蓝眸底倒映火光,紧盯着,懵懂而好奇——


    宣榕贴着它竖起?的耳朵,轻声?道:“不怕吗?”


    阿望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双眸亮晶晶的,显然不怕如?雷鸣一般的烟花。


    宣榕笑?得纵宠,若有所感一般,回头。


    果然,耶律尧抱臂而立,半倚落地罩,同样远眺。见她看来,方?垂了眸,唇齿轻启。


    殷红薄唇吐出几?个字,喧嚣里听不清,口型却清晰可?辨:“新年?康乐。万事如?意。”


    宣榕微微一怔,在大?齐最鼎盛的繁华里,于高朋满座的鲜花着锦中,笑?着回他:“身康体健。同乐新春。”


    又一指身边空位,示意他坐过?来。


    此起?彼伏的烟火持续足足半时辰。


    即使今日天金阙宫禁不森严,落钥得到后半夜。这个点,随亲人而来的世家子嗣们?,也要随家人同归了。


    但也有人磨磨蹭蹭:“不打紧的,郡主何?时归,我们?再归,陪您聊天解解闷不好么?”


    “是啊,都一年?未曾见您了,去年?您讲解佛经,可?真是让人醍醐灌顶,心旷神怡,我把《地藏王菩萨经》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您有空不若再提点提点我们??”


    宣榕笑?着拒绝:“我今儿可?能就在宫里歇一晚了,你们?赶紧回吧,等?落钥了就麻烦了。”


    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无非想在她面前露脸,若得了青眼,父兄家族可?获荫庇。


    一个人如?若久居权力中央,哪怕再英明谦逊,也会难听到真话——


    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心性高傲,怕是恨透逆耳忠言。


    另一种层面的不得自由。


    这也是她旅居京外的原因之一。


    这仍旧未吓退众人,宣榕只能指尖轻点桌面,半开玩笑?道:“突然想起?一事,鹿鸣筵上那两?首诗,哪首夺魁仍有争论,待会昔帅和季少卿会来。正好,诸位待会也帮忙一起?定?夺定?夺?”


    此言一出,这群未经世事的世家公子贵女们?,脸色微僵,不出片刻就作鸟兽散状。


    笑?话,家里亲哥和老头子都怕季檀怕得不行,恨不得把监律司供奉起?来,何?况他们??


    唯有耶律尧,在众人告辞后,挑眉来了句:“你找季檀问事?”


    宣榕琥珀色的眸底透出点好奇:“我说的可?是昔大?人和庭芝两?人。”


    耶律尧啧了一声?:“以季檀的性子,就算诗词难分伯仲,也不会和昔咏争上的。况且他不早有三?幅贺岁图了吗?还凑个什么热闹,自然会大?方?退步了。难得见你诓骗人,一骗还是一群啊小菩萨。”


    宣榕用指尖梳过?阿望柔顺的脖间毛发,神色淡然温和:“没法子,回京城了,自然回乡随俗。在这里,最多的就是假话,一直说真话的人难得善终的。”


    她微抬下颚,示意方?才某个位置:“说把经文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的那位公子,出了名的风流潇洒,彩衣街常客,一个月在家睡囫囵觉都没几?日。我估计他是在歌坊酒楼顿悟佛法的。”


    许是罕见地听到她损人,用得还是一如?既往柔和恬淡的语气?,不违和,但很新奇。耶律尧不由闷笑?起?来:“或许只是为了看上去和你志趣相投一点?”


    宣榕却道:“殊途同归也能志同道合,不必拘泥于此。否则,不就成了故意迎合了么?”


    “我赞同。”耶律尧又问道,语调散满慵懒,“你找季檀问什么?我要避嫌么?”


    宣榕摇摇头:“不必。这段时日监律司抓内应、查各部,趁着西凉敌细这事儿,正好可?以借机调查之前的几?桩案子。正好你帮我捋一捋。耶律,你比很多人都敏锐。”


    耶律尧不置可?否。


    过?了片刻,侍从通传,脚步声?自楼下踏步而来。


    季檀并非练家子,他骨子里还有文人的慎独内敛,步履轻凝,刚进暖阁,就听宣榕声?音含笑?:“庭芝的名号真好用,吓人一吓一个准。”


    “……”季檀脚步一顿,行了个礼,又见阁内除了宣榕和随侍,还有一人一狼,不由微微蹙眉,犹豫再三?,还是道,“郡主,这位……不是您聘的侍卫吧?”


    今夜晚宴,他分明坐在北疆使臣一方?,北疆人对他毕恭毕敬,显然地位不低。


    也不知那日怎么自降身份,谎称是公主府侍卫的。


    确实伪装得随心所欲、毫不敬业,想一出是一出。宣榕无奈摇头,但侧头看耶律尧,见他一副无辜的表情,下意识帮他圆了个话,对季檀道:


    “并非以钱帛聘用,倒也算一路从西北护我回京。路上三?桩案子都有一起?帮忙参与,也熟悉,所以庭芝,你有何?查证但说无妨。”


    季檀终于正色看了耶律尧一眼,不知为何?,从他那张噙笑?的脸上看出点挑衅。


    他眼刃如?霜,一字一句重复道:“随您一路……回京的?恕臣直言,您没有怀疑过?他吗?”


    江南


    一室寂静。随侍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里。


    心大?如容松, 也眨了眨眼,谨慎垂首低头,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宣榕一怔, 旋即轻笑:“庭芝说笑。他既然坐在这?里,定是有我信他?的道理。你也坐, 夜深了, 没?备茶, 命人煮了几碗醒酒汤, 边吃边说吧,不着急。”


    心底却有些不解。


    季檀虽直白谨慎,但不会不看场面、不分场合。


    出身官宦, 又踏入官场,眼力劲磨也磨出来了。哪有当着人面指责怀疑的?


    这?俩人八字不合、互不顺眼至此吗?


    闻言, 季檀垂首不语半晌, 终是轻巧落了座:“谢郡主。臣挑重点?说, 不耽误您歇息,之后卷宗会送去公?主府上。”


    许是顾及饮水说话不便, 他?没?动那盏醒酒汤,只把泛冷的右手指骨背贴青玉盏面, 徐徐道:


    “您上次和臣提起此事后, 臣着手去查。最可疑的当然是永昌侯府宋灼, 其生母严氏,商铺遍及天下, 想跑腿做事, 有掩人耳目的借口。您最怀疑的, 应当也是他?。”


    宣榕颔首。


    季檀接着道:“假借天机部整肃,臣扣押宋灼, 审讯了严氏商铺的管事。可以确定的是,第三案,也就?是侯府世子伪造贪腐、强夺唐苏之事,是宋灼捅到您面前的——


    “前两?案让他?知晓昔帅在西北,便雇人在官道运兵器,堵您。同?时也到访河东,暗示唐苏有贵人抵达,不日可伸冤。”


    宣榕若有所思:“所以……唐英找上了阿松。”


    “正是。”季檀肃容道,“但,前两?起,从目前来看,确实和宋灼无关。”


    他?顿了顿:“单论替考之事,知晓者不多。


    章平替考之事,十月里,就?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监律司忙了十来天,追根溯源,把当初牵涉的人都挖了个干净。


    季檀从容道:“现场目睹的学子被功名贿赂,是一条绳上蚱蜢,自然不会揭发。


    “在科考上徇私舞弊的京中官员,也是同?理。


    “那只剩下而我父亲当时在河东任职,见过其子几面,猜破此事。后来调任京中时,同?如舒公?说过,本想检举,但如舒公?劝他?萧阁老风头正盛,不急这?一时。”


    乍一听到顾弛的名字,宣榕有些晃神:“……顾公?是个事以密成的人,应该不至于外?泄。”


    “是。但他?学子满天下,信得过的门徒亦众,保不准和旁人念叨过。”季檀沉声?道,“臣还在追溯,但如舒公?过世,臣父亦去,这?一条线,估计是断了。”


    宣榕不以为意:“无事。尽力而为。”


    话已至此,又总概


    忆樺


    几句,季檀也不多做停留,行礼告退。


    而临窗处,耶律尧斜靠太师椅,脸上是若有所思。


    见状,宣榕好奇道:“怎么,你是在怀疑谁吗?”


    耶律尧侧了侧头:“不好说,万一推己及人猜错了,可就?把你带到坑里去了。”


    宣榕:“…………?”


    宣榕迟疑:“身份敏感之人?”


    耶律尧随口一扯:“我怀疑你爹你舅舅行了吧。”


    宣榕:“……”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


    她还想说什么,耶律尧忽而轻轻道:“我不太舒服,借阁楼躺回儿?”


    宣榕一怔,应了,在下楼离去前,还叮嘱守卫的御林军,万一宫禁,把人带出天金阙。


    而耶律尧脚踏门槛,姿态疏狂地靠在椅上,静静挨过四肢百骸那阵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拍拍身侧阿望凑来的脑袋,意有所指一般淡淡道:“你说假死脱身,到底是一步好棋呢,还是一步险棋呢。”


    *


    春节走亲访友,喜气洋洋。


    望都官宦贵族们也休沐告假,拜帖来往。


    哪怕是宣榕这?种?喜静的,五天下来,见到的亲朋侪友,都比一年多。


    但五天过去,无人上门拜访取回那枚兔子。照理说不应该。


    宣榕只好暂时将它收好,思来想去,摆在了卧房书架,与另两?枚玉刻放归一处。


    玲珑剔透的三枚玉兔摆放齐整,皆是长耳贴背、憨态可掬,仿佛都是出自父亲的手。


    望都风行之事,大?半由公?主府引起,她娘的头饰发型,她的装扮配饰,第一天戴,第二天能出百来样效仿。


    所以,宣榕并未太放在心上。顺手拿起另两?枚玉兔中的一枚,系上披氅,推门而出。


    外?面,望都风雪甚寒,雪踏吱呀。


    玉兔在绳带上被风吹得摇曳——


    *


    玉兔被五月微风吹得微晃。


    江南五月,气候转暖,特别?是姑苏这?种?水乡,水汽蔓延,蒸腾得人浑身发汗。


    长街上,多是些穿着轻衣短服的,唯有个少女一身纱白绸织长裙,头戴幂篱,随步时,挂在腰侧束带的玉兔随步左摇右晃,晶莹的玉质,品相极佳。


    她像是还有些闷咳,缓步走到一个大?户人家前,犹豫再?三,还是扣响了门。


    一个门仆开了门,有些谨慎道:“女郎这?是……?”


    她掀开幂篱,刚想说话,许是病未好转,连忙侧过头,弯着腰,用帕捂唇咳了好一会儿,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门仆连忙道:“哎哎哎!!女郎有话慢慢说,不消急的!”


    说着,他?虚虚一扶少女,看清她的面容。


    这?一看不得了,门仆登时惊为天人。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生得肤白若瓷,盛颜仙姿,杏眼明仁,玉质天成。眉间点?了时下盛行的观音痣,犹如一点?红梅入雪中。


    都说姑苏养人,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过出落得如此标志的女郎。


    因剧烈咳嗽,少女面颊染了点?病态的红,但神态从容,她有礼地抿唇一笑,问道:“请问主人家在吗?”


    家仆红了脸,忙不迭道:“在的在的,女郎何事?可是有事儿拜访?”


    宣榕脸上透出两?分难得的扭捏:“……我想化缘。”


    家仆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宣榕诚恳道:“我想筹点?银钱,买点?药草布施。或者您家有多余药材,可否赠我一点??”


    家仆:“…………”


    他?很真挚地一呵腰:“小姐,您家贵姓?是和家里闹了别?扭不成?需要小的送您回去吗?”


    显然,没?把她的化缘当一回事。


    宣榕并不气馁,尴尬的劲儿缓和后,愈发淡定:“免贵姓容,单名一个钰。我并非此地人,实在是寺中药草不多……”


    家仆无奈打断她:“虽说我主人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望族,但好东西也跟着看过不少。小姐,您这?身衣服就?抵我们一家半月膳食了,您快回吧,否则家里人迁怒,我主子得遭殃。”


    宣榕茫然无措地眨眨眼,家仆见状,咬牙跺脚,再?不忍也合了门。


    宣榕摸摸差点?被拍扁的鼻尖,倒也不沮丧,只喃喃道:“阿松,附近成衣铺子可以典当吗?”


    一旁,容松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头,一脸上了贼船的瞠目结舌:“不是,郡主,你真听邱明大?师的,来化缘也就?罢了,这?随便哪个小厮的话你也信啊?!你化不到缘是因为你这?张脸,不是衣服啊!”


    宣榕郁闷,即使走了一天颗粒无收,腿脚酸疼,她也没?想席地而坐,只是轻轻靠在高墙上,纳闷道:“好难啊阿松。”


    这?是来姑苏的第三个月,病稍微养好了些许,她便隐匿身份,用化名四处走动。


    按照她的想法,在外?取了“容”姓。


    但化名叫什么,家里争执了半天——


    不怪长辈们害怕,他?们至今为止都懊悔没?给她取个硬点?的小名。


    绒花绒花,固然合欢吉祥,但风一吹就?随风四散啊!


    本身八字就?轻,这?下更是飘到天上去了!


    最后还是祖父思来想去,一锤定音,叫“钰”。金玉相逢,福瑞平安。


    更有金戈相护,铿锵坚硬,但愿会是个好兆头。


    就?这?样,宣榕就?揣着“容钰”这?个假名,在寒山寺暂时安了家。


    邱明其人,年近九十,是个返璞归真的得道高僧,做事不惧世俗、不拘常理,很有点?意思。


    在路上,曾碰到一伙盗贼,不等?家中暗卫出手,邱明就?上前劝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他?没?念几句佛号,这?伙贼人就?凶相毕露,想要杀他?夺财。


    邱明念了声?“我佛慈悲”后,施展拳脚,竟是全?然不像一把八十的老骨头,三下五除二,将贼人收拾了个干净。


    他?老人家对?躺了一地呻|吟的壮汉,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贫僧惯来劝人悔过自新。但如若施主不听,老衲也是会一点?拳脚功夫的。”


    当时,宣榕目瞪口呆。心理却有一个直觉:来对?了。


    来的是不错,这?数月以来,她不能用家中仆从,把衣服洗破四五件,终于知道她这?些衣物要怎么清洗。


    打扫佛堂的重任也交给她。宣榕又是个做事认真仔细的,细细擦拭过,一天累到半死,饭量居然还见长了。


    也幸亏小郡主脾气好,这?要搁其余皇嗣头上,哪怕再?敬重邱明敬重神佛,三天下来,也得撂担子不干。


    但宣榕硬是撑了两?个月,做得无怨无悔,将寺中琐碎的事务也包揽了过去,比如安排给香客的赠礼,抄写供奉的佛经。


    而这?时,天气渐暖,她病情大?愈。


    邱明大?师很高深莫测道:“郡主可以在城里四处走走,看一看,近来南方水灾,有些许流民来此了。”


    这?一看不要紧,处置灾民的棚子简陋,各类药物也供给不及时。


    宣榕想也不想就?喊家里暗卫,但喊了半天,只有邱明从高墙上探出头来,边踩在梯子上整理瓦片,边慈祥道:“郡主啊,我叮嘱了你府上暗卫,除了你有生命之忧,否则不要现身。”


    宣榕:“…………”


    邱明老神在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又不是瘟疫大?病,少点?药多点?药,无非是少受点?罪多受点?罪,不打紧。人嘛,一张嘴一铺睡,人家都不为流亡北上烦忧,自在着呢,你也不必为了他?们烦忧。”


    宣榕想了想,油盐不进地道:“可我还是想帮他?们。”


    邱明眼一闭,是个很慈悲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有点?不近人情了:“那郡主尽可去化缘。”


    没?办法,她想要筹集草药,就?得化缘讨钱——


    容松容渡目睹她一天吃了三十次闭门羹,容渡都不忍心继续跟了,找了个江湖野路子,想接点?碎活,但江湖野路子碎活都是悬赏杀人,邱明大?师笑呵呵


    地命令禁止。


    容松苦哈哈着脸:“郡主,实在不行,我们先回吧……?天快要黑了。”


    宣榕却一脸倔强道:“不,我今日必须见到现银。”


    说着,她不顾腿脚酸疼,又一路走到姑苏最繁华的街铺。挑了四五家成衣铺对?比价格后,将身上华服典当,买了件最便宜的布衣换上——


    十两?银子到手,容松绝望道:“郡主啊,你这?是被坑了吧,这?衣服起码百两?啊……”


    “有就?不错了,尺寸紧、裁改难,衣料也娇气,基本不收的。”宣榕摸了摸粗糙的布料,心里盘算得浆洗几次才会柔软,将没?舍得变卖的玉兔揣进怀里,道,


    “走,去买药材,我前几天就?记了各个药馆的价格,成药太贵,我们先不买,进点?原料熬制,我近来医书看得多,一两?天能搞出成品的。”


    容松彻底绝望,气若游丝道:“哥这?都是什么日子啊……郡主你什么时候买东西算计过价格啊……还有……我想喝酒!!!”


    旁边,闷声?不吭的容渡给了他?一脑瓜崩,冷声?道:“不想留就?滚!”


    容松瞬间乖巧:“郡主我来替您搬药材熬药!”


    宣榕温和笑道:“好。反正十来天的供应有着落了,我明儿再?穿这?身,去化缘试试。再?不济,我就?去卖画,再?再?不行,我去摆个摊算命也是可以的,周易卜卦我会的。等?赚了钱,再?请你喝酒好不好呀?”


    容松:“………………”


    容松心服口服:“您心态真好。您业务真多。您对?我真好。”


    就?这?样,一个临时凑的摊子就?支起了。供应些许汤药,外?敷的金疮药也有。


    宣榕忙活了几天,化缘带幂篱可以,但做事就?不方便了,她多数时候取下,姑苏富裕,治安也好,有容松和容渡守着,倒也不怕不长眼的见她孤身来冒犯。


    这?日,江南又下了小雨。宣榕刚送走一波感染了风寒的老者,走回竹椅,还没?来得及坐下松口气,就?听到有脚步走来。


    雨幕顺着头顶油布棚,从竹节支架滚落。间隔着淅淅沥沥连成串。


    一个人隔着雨帘,在她面前站定。像是少年人的身材,一身黑衣,修长若竹。


    他?伸出手,手掌薄而修长,指腹有茧,很漂亮的一双手。


    只不过,不知为何,筋脉隐约透点?青黑。


    声?音沙哑,像是处在変声?期的少年郎,但又有点?刻意压沉的意味。他?将斗笠往下一压,盖住眉眼,只露出猩红的一线薄唇,在落雨中缓缓道:


    “我想要点?药。”


    长明


    简陋的一方药摊, 悬挂杏林黄布幡,端方的“义诊”墨字浸透雨水,愈发厚重沉凝。


    雨声滴答作响, 木板搭凑的桌案后,药炉滋滋冒气。


    穿过蒸汽, 宣榕走上前?来, 这几天接待的病人不下五百, 她打招呼打得滚瓜烂熟:“何病?要什么?方便几天来一趟?”


    少年微顿:“一点割伤, 金疮药,之?后来不了。”


    宣榕应了一声:“好?,稍等。我给你拿。”


    她弯下腰, 从侧边琳琅满目的柜盒里,准确找到?外?用?药的隔间。


    里面是?油纸包分装好?的药, 每份一天用?量, 用?小绳扎了结。


    她想了想, 取了三份,走回?案台, 隔着极窄的横木递入雨中:“三天的,普通外?伤基本能止血了, 你是?山上猎户吗?”


    离得近了, 才发现这人身量颇高, 肌理轮廓有力,年纪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 唇形优美但锋若刀刃, 下颚线条比一般人更?紧致锐利, 搁在面相里,是?个孤寡冷情的绝相——


    “绝相”少年把药接了过去, 似是?没料到?她如此猜测身份,半晌才道:“……是?。”


    宣榕叮嘱道:“这几天落雨潮湿,伤口易化脓,多加小心。”


    少年“嗯”了声,左手拎药,转过身要离去。下半张侧脸的弧度,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居然有几分熟悉。


    宣榕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伸出手,道:“等……”


    眼见他脚步顿住,疑似要转身,她反应过来:转过身后呢?说你长得像一位有过几面之?缘的死者?能否摘下斗笠让我看一眼?


    这既傻又冒犯。


    宣榕当机立断,手掌上扬,探入雨中,在他视线死角处,按下斗笠的后半边缘,想要挑翻他斗笠。


    竹笠湿滑,翻飞稍许,就被一只扎了绷带的右手按住。


    稳如泰山,一动未动。


    和练家子比速度,宣榕一败涂地。


    好?在,少年似是?以为她误触,并?未在意,侧过身问道:“还有何事?”


    “……”宣榕挫败,她不擅长撒谎,天人交战半天,实话实说:“……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可?以……摘下斗笠让我看一眼吗?当然!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是?我冒犯。”


    看不清少年表情,但此话一出,他唇瓣微抿,这不是?个愉快的预示。他淡淡问道:“什么?人?”


    宣榕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他们不算熟悉,不是?朋友,萍水相逢,每次都是?她自作主张横插一脚,最后想起,用?以盖棺定论的第一念头,居然是?“已故之?人”。


    宣榕有些沮丧,迟迟未语。这在少年眼底似乎有别样解释,他嗓音沙哑,分辨不出情绪,问道:“害你不顺的仇人,还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宣榕摇了摇头:“……一位远走他乡的亡人。”


    “……”


    少年沉默良久,缓缓摘下斗笠。


    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最多只能算得上周正,和那位浓墨重彩的容貌简直是?毫无关系。


    雨水顺着他的眉峰滚落,少年眸若点漆,沉凝着注视她:“那现在呢?还像么??”


    宣榕:“……”完全不像。


    她愧疚道:“一时看岔,实在抱歉。我……我帮你给右手上药吧,否则你一个人不好?操作。”


    说着,她将桌案侧边的简易转板推开,示意他进来:“正好?雨大,避一避?有干净的布巾,把头发擦一擦也是?好?的。”


    方才他抬手按斗笠,纱布血迹斑驳,宣榕瞧得真?切。


    可?少年仿佛在雨中生?根,半晌不动,就在宣榕疑惑时,他终于抬脚走了进来。


    宣榕松了口气,一指藤椅,招呼他:“坐。”


    又踮着脚,在柜中取了昨日才浆洗过的布巾、干燥洁净的纱布,一瓶她自己熬制的清创药水,宣榕回?过头,见少年还沉默站着,问道:“藤椅在那,上面东西拿掉就好?。”


    他道:“只有一张。”


    宣榕失笑:“没有伤患病人站着的道理。坐吧。”


    他坐了,宣榕自然只好?半蹲着,剪开他右手血渍黏结的布条,这才发现伤口深可?见骨,便?垂下眼帘,小心地清洗涂药,再用?纱布垫了药物缠上几圈,手脚麻利地打上结。


    她手指纤长柔软,圆润如贝。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但指尖和掌心似是?生?出一点细茧——并?非指骨侧面的笔茧。


    少年挪开视线,抬眸看向远处,油布棚和桌案横平竖直,留出一剪澄亮天地,天地里,行人撑伞走过倾盆大雨,屋檐下鸟雀叽喳奏鸣。


    而他像是?一抹亡魂,踽踽独行,被短暂地收留。


    “好?啦。你回?去多注意点,尽量别沾水。”宣榕站起身,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我再给你多拿点药,反正你能来就来,药肯定越新鲜越好?。”


    伤口已处理,棚内血味不减反增——他身上必有其他伤。


    宣榕站在立柜前?,余光不动声色瞥过少年肩胛腰腹,思忖片刻,索性将所有外?用?药都装了个油纸袋,示意他道:“喏,要是?来不了,这些也够你用?一两天了。”


    “多谢。”少年点了点头,沉默地走到?桌案边,将叠好?的方巾放在上面。


    刚要拎起药,忽而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轻轻问道:“那是?什么??”


    三张写?满了的油黄纸页,上盖镇纸,但没被压住的地方,随风乱舞。


    宣榕“啊”了声,忙碌半天,才想起忘记收它?,雨水都把纸角湮湿了。


    连忙折起收回?怀里,不好?意思地道:“几个夭折幼童的生?辰八字,打算拿回?庙宇,点些长明灯超度。”


    孩童易生?疾,春末是?道坎儿。她接触的人不多,但一个月前?下山到?如今,


    在医馆转悠时,也遇见过十来位救治未果的婴孩。询问家里人,若其有意,便?留了八字,等她登山回?寺,便?抄经书撰铭文,也算给家长一个慰藉。


    至此,红尘的人世变幻无常,才算在宣榕这里,拉开序章一角。


    少年走时雨已停了,而外?出采买的容松容渡,也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这两人如今分工有序,容松性格张扬开朗,负责对外?;容渡心细如发,负责账目。于是?,外?出时一人笑嘻嘻地卖乖讨价,一人在旁不动声色心中算账,倒也勉强能支撑起药摊运行。


    容松走进小棚,兴高采烈道:“郡主!您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他张开手,一枚护身符挂在指尖晃荡,乐呵得不像话:“端午快到?了,有辟邪香囊卖,给您,我哥,还有邱明大师都带了一个。这个荷花莲纹的给您?”


    宣榕很捧场:“好?呀。真?好?看,阿松会挑东西。”


    “那是?!”容松得意洋洋,“才花了两枚铜板呢。哎呀,郡主,若非这是?义诊摊,送药,咱也不必如此左支右绌,您是?学先皇后么??”


    祖母游历江湖时,也曾沿途义诊,给无法支撑药费的百姓赠送药物。


    每个少年人的成长,起初都是?脚踏先辈的足迹,用?懵懂孺慕的眼神追逐他们背影,等真?正步入世间后,才逐渐走出独一无二的路。


    宣榕笑笑:“不算。但下意识这么?做了。而且,很多人确实不富裕,也有一些人不便?取钱看医。”


    容松刚想问:“什么?叫……”


    “不方便?”三字未出,一声怒骂就打断他:“我这婆娘的药是?在你这里拿的吗?!”


    棚里,三人回?头,只见湿漉透亮的青石板街道,走来一个壮硕中年男人,大肚便?便?,犹如屠夫,他像是?怒火滔天,将手里拽的东西一甩,噼里啪啦的,有人撞上药摊支架。


    油棚瘫了一角。还好?容松搭得结实,摇摇欲坠但堪堪支撑住。


    这时,三人才发现,男人手里抓的是?女人长发——他将自己的妻子推搡了出来!


    宣榕脸色登时就冷了,没搭理他,将颤抖的女子扶起,把她护到?身后,这才质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容松认人一把好?手,压低声提醒:“三街头上的蒋屠夫。”


    蒋屠夫将薄衣袖撸起,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气壮如钟:“自然有,我打她,是?她不听话,想让她长记性。他娘的这种贱人也配抹药治伤?伤疤就得留着——”


    宣榕面无表情打断他:“他是?您妻子。”


    蒋屠夫一脸诧异,想说什么?,但许是?看她年纪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里,宣榕猜出他未说出口的话意:妻子?妻子不就是?用?来打的吗?


    “得了,十年生?不出一个带把的。老子没休掉她,已经算给她天大的脸面了。”笑够了,蒋屠夫才抹去笑出的泪水,走过来,又要拽女人的头发,想把她拖走。


    宣榕闭眸忍了忍,没忍住,心一横,吩咐容松道:“把他打走。”


    没想到?,女子一把抓住她手,鼻青脸肿的面容张皇失措,一只眼几乎成了一条缝隙,小声哀求:“别……他浑身都是?力,打不过的……而且得罪了他,我回?去更?受罪。”


    宣榕觉得不妥:“可?是?……”


    而蒋屠夫似是?听到?了妻子的窃窃私语,又是?一阵狂笑,笑够了,吆三喝四对着人多起来的街道喊道:“大家来看啊!我供这婆娘吃婆娘穿,养了她十几年,她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和外?人一起嚼舌头说我坏话!一天到?晚往这边跑,怎么?,看俩郎君长得俊,想偷人不成?”


    这下别说宣榕了,容松和容渡都气得火冒三丈。容松也捋了衣袖,一拍桌子喝道:“我操!你这人也忒颠倒黑白?了吧,你媳妇堂堂正正来我们这拿药,你一个逛黑窑子还欠人账款,白?睡人家好?几回?的泼皮混账,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容松此人,上得了庙宇高堂,下得了市井街坊,遇礼则礼,遇强则强。


    被他一呛,蒋屠夫脸色阴沉不定,宣榕暗叫不好?,他的气只会洒在妻子身上,便?柔声对女子商量道:“这位姊姊,你和我们上山去住几天好?不好??我在寒山寺暂住。”


    女子还是?惊慌摇头:“他气消不了的,等回?去更?惨……”


    宣榕微怔:“那你住一辈子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那闲言碎语多少。”女子完全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苦笑一声,拨开容松,“我们夫妻间的事,小娘子和小郎君莫管了。”


    道义用?纲常框定世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当局者,很少敢挣脱牢网。


    她一步一步走,犹如挣扎的飞蛾,终归还是?落回?纲网。


    见她又被丈夫推搡着远去,容松气道:“他爷爷个鬼!要是?在京城,我一刀结果这畜生?!!!啊啊啊啊啊好?气!这位夫人怎么?不让我们插手啊!!!”


    容渡一直闷不做声,终于罕见插了句嘴:“然后呢,阿松。她有仰仗的生?存手艺吗?我们俩在这姑苏,都无法立刻找到?赚钱的门路,何况有个疯子一样丈夫的女人?谁敢雇她?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性情泼辣的,过不了自己那离经叛道的一关。”


    容松咬牙切齿:“改明儿我去给他套个麻袋揍他一顿。”


    容渡无语看他:“……”半晌:“……加我一个。”


    容松鬼鬼祟祟看宣榕一眼,将他哥一拉,也不知去商讨什么?夜黑风高揍人大业了。


    宣榕却陷入沉思,一晚上没做声,直到?夜间回?寺,誊完那几个孩童的八字,抄完经书,点燃油灯,才对旁边打盹的小沙弥道:“劳烦师父,若有风吹熄灭,还麻烦您再燃灯火。”


    这件小佛堂,燃了一排长明灯。是?宣榕这段时日目睹的死者。


    底座小牌上,写?着死者姓名?生?辰。


    后面多是?些天生?不足的早夭孩童,间或几个突发疾病的老者。唯有第一位,那人年岁正值韶华,比小郡主只大上三岁,灯中火焰随风扑簌,摇摇欲坠。


    宣榕便?又给那盏灯添了点灯油。


    忽然,她察觉不对,灯盏似是?稍错了位置,和前?几日放置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之?前?在佛祖捻花的手下,而非他慈悲的眸前?。


    像是?有人拿起端详,又放了回?去。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夜凉如水,古刹院落树影婆娑,宁静祥和。并?无人影。


    宣榕只能迟疑问小沙弥:“……今儿这间偏殿有人来吗?”


    救赎


    小沙弥睡得迷迷瞪瞪, 揉揉眼?睛,连比划带“啊”描述半天。


    这是位天生闭口禅的小师父,宣榕和他大眼?瞪小眼?, 勉强弄清他的意思:有五个人来过,三男两女, 样貌打扮……


    样貌打扮后跟的手语复杂。宣榕没懂。


    不过足够了, 她微笑道:“可是不日端午, 寺里有浴佛祈福法会?否则这处地偏, 不会?有善信踏足。”


    小沙弥做了个?“多”的手势。意寓今日寺中人?很多。


    又想起了什么,拼命示意。


    宣榕被弄糊涂了,揣度他意图:“有个?黑衣郎君……在佛前长久驻足?神色复杂奇怪……?是他拿起那盏长明灯, 细看端详了吗?”


    小沙弥连连点首,宣榕笑道:“有多奇怪呀?”


    小沙弥挠了挠头, 像是在说?, 很奇怪。


    时光倒溯, 仿若回到夕阳斜照的傍晚。


    祈福法会?告一段落,香客结伴归去, 有少年人?终于寻至这处偏殿,他提着一把外鞘华丽的弯刀, 目光冷淡厌倦, 却在注意到成排灯火时, 微眯双眸。


    金像庄严端肃,不失慈祥悲悯。其下, 每一盏灯火, 都代?表一个?夭亡的魂灵。


    它们映照在少年深沉幽暗的眼?底, 像是忘川河上引渡亡灵的船灯。


    少年上前。他神色淡漠,


    看不出疲倦, 但?他确实?很累。


    诈死这步棋实?在太险了,服毒酒,跳悬崖,来南方江湖碰运气,找个?续命方子——否则继续用内力强压,他最多也?就剩下一月可活。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她。


    倒也?甚好。少年漫不经心想,或许能?死在她身边。


    可这份厌倦散满,忽而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最左侧那盏莲花灯前的铭牌。


    捧在手上,灯盏底座滚烫,像一把将罪孽燃烧殆尽的业火,把他重新扯回了人?世间。


    斜阳残红自远山照来,肃穆的佛堂浸入红光。


    有香客祈福归去,笑意圆满开怀。


    也?有人?在血色里,接到了一簇火光。


    *


    雨季过去,江南迎来了艳阳天。


    端午佳节如约而至,喜气洋洋,迁徙的流民?也?被官府妥善安置,在宣榕计划里,义诊摊不久便可关停了。


    同时,她也?想了解一下姑苏如今产业,便打发容松容渡先?去跑腿摸排。


    义诊摊便只剩她一个?人?。这日,宣榕一如既往发成药,忽然有人?粗着嗓子自远而来,嚷嚷道:“就是这!就是你这里!治死了我家婆娘!!!他奶奶的,庸医!昏医!毛都没长齐还?学人?悬壶济世呢?误人?病情!”


    他说?得痛心疾首,宣榕本来还?真以为她诊断出了偏差,紧张地抬头看去。


    却见那人?前几?日才打过照面,光着膀子,满脸横肉,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蒋屠夫。


    宣榕呼吸漏了一拍,意识到什么:“治……死?”


    蒋屠夫走到药摊面前,吓得旁边求医的队伍四?散,给他腾出个?圆形空地。他瓮声瓮气道:“是啊,前几?日人?还?好好的,昨儿晚上,吃了你给的药,又是抠脖子又是满地打滚,以头撞地,撞得半死,今儿早上人?就没气了,都怪你开的疯药!”


    宣榕看向蒋屠夫那双手,又大又厚,犹如蒲扇。可以很轻易拽住女子头发,将她推搡过来。自然,也?能?很轻易按住她的头,撞击地面,致人?死地。


    她明白了什么。


    刹那间的感?同身受,让宣榕浑身犯冷,下一瞬,怒意滔天:“第一,我没给过她内服的药,开的都是些外涂外抹的药;第二,你殴打妻子,置其死伤,按理处刑,这么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当真不怕人?告官吗?”


    蒋屠夫双手一摊,混不吝道:“告啊!我都说?了,是你开的药,让那婆娘发了疯病,告到皇帝老?儿那儿,也?是你的罪责!”


    宣榕很冷静地问?道:“我开的药在哪?你带来了吗,还?是在你家?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开的?”


    本以为这人?再怎么信口雌黄,众目睽睽下,也?顾忌脸面。但?宣榕显然不知,有的人?本身就是泼皮无赖。


    蒋屠夫哈哈笑道:“证据吃在肚子里了,你要也?行啊,她还?在地上躺着,你去把她肚子破开,脾胃剖开,不就能?找到你的罪证了吗?”


    宣榕抿了抿唇。她从未直面恶意,有些猝不及防,亦有些束手无策。


    秀才遇到兵,有礼都能?说?不清,何况没和人?红过脸的小郡主?


    蒋屠夫见她默然,终于图穷匕见:“啧,不想招惹麻烦也?行,治死人?赔钱,五十两的安葬费总要出吧?”


    可时至此时,问?题不在于赔不赔钱。而在于他杀人?,得付出代?价。


    宣榕咬唇,抬眸道:“……报官吧。”


    此话一出,蒋屠夫勃然色变:“报官报官报官,你们这些娘们都喜欢这么说?。行啊,那报。”


    说?着,他一脚踹翻案台,药草滚翻了一地。


    还?犹不解气,一拳劈开油棚,一扫推倒药柜。不出片刻,简陋但?干净的义诊摊满地狼藉。


    而蒋屠夫,施施然从狼藉里挑剔片刻,捡起一包完好无损的成药,拍拍灰,笑嘻嘻地捏在手上,似是打算拿回去当罪证使了:“小娘子莫急,给你一天时间,想好了随时来找我,否则我要报官了。”


    旁边百姓目光闪烁,显然没少吃过这个?地痞流氓的亏,口不敢言,只敢把宣榕薅到一边道:“啊女郎小心!没砸伤吧?”


    “可惜了……这么多药毁了。我孙儿今晚用药怎么办哟……”


    “唉,先?回去吧……姓蒋的盯上这边了,走走走……”


    来义诊的本就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宣榕没指望过他们能?反抗地痞。


    谈不上沮丧失望,只是有点失落,她茫然地看着蒋屠夫耀武扬威地走远。


    她当然有能?力让蒋屠夫之流受到惩戒,甚至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但?这不是因为她占理,不是因为蒋屠夫做错了事,而是她能?调用公主府的兵卫,能?命令州府的官员。


    可用强权惩治强权——真的是公理吗?这未免也?太不可复刻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不惧权势吗?


    哪怕一个?乞丐,也?不敢有人?伤其性命,夺其财物?


    宣榕出神的功夫,蒋屠夫已然拨开人?群走远,忽然他像受惊的野狗一般,一跳起来。


    只见本在他手里的药包,不知怎么,被一个?少年掠了过去。


    少年将药包在掌心抛起又接住,戏狗一样,看着蒋屠夫左挪右看,淡淡道:“打猎受了点伤,这药我要了。可行?”


    宣榕抬眸望去。是那日雨中讨药的伤者。十几?天不见,少年像是又拔高些许,神色恹恹。


    她心头一紧,生怕蒋屠夫冲他发难,可屠夫却僵了片刻,嘟囔道:“行行行给你。”


    宣榕惊诧极了,见少年迈步走了过来,问?道:“他……怎么这个?反应?”


    少年唇齿间溢出冷笑:“欺软怕硬呗。我前日卖给他一头剥了皮的猛虎,而且我身上有刀。”


    宣榕哑然:“那他确实?会?怕你。”


    少年瞥了眼?她神色,挑眉问?道:“你想给他妻子收殓安葬、鸣冤诉苦?”


    宣榕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少年嗤笑一声:“都写在脸上了。那你有的伤脑筋,这人?不好缠。”


    他环顾四?周,像是果真坐实?了猎户身份,从废墟里刨出那张竹椅,又轻车驾熟地从倒地的木柜里翻出金疮药,把宣榕按着坐下,顿了顿,好像在给突然来此找借口,打着商量问?道:“能?否再帮我右手换次药?”


    同游


    百姓离去, 行人渐稀,宣榕自然点头:“当然可以。你这几天没碰水吧?”


    “没有。”少年摊开手。宣榕便拿药酒冲洗银剪,剪开他?缠掌白布。


    少年人的手漂亮修长, 适合弄剑抚琴、执子捻棋,掌心居然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 本该鲜艳, 却被?结痂疤痕遮掩。估计伤口愈合后, 能彻底覆盖这颗痣。


    宣榕给他?清理换药, 道:“伤好得不快,是?身上带伤去打猎么?也不晓得歇两天。暂时别用右手了,再?用得废。”


    饶是?刚经历恶意指摘, 她也?依旧温声细语,仿佛万事万物都入她眼, 又都未入她眼。


    少年垂眸, 看她眉心朱砂, 和睫羽上零落的碎光,天鹅一般修长的脖颈侧面, 有一道划痕——方才药摊被?掀翻,熬药瓦罐崩裂的碎瓷划破肌肤。


    不深不长, 但在白瓷一样的雪色肤质上, 极为醒目。


    少年盯着看了许久, 左手指骨不自觉蜷起。直到手掌被?再?次缠上纱布,打了个小?巧的结。宣榕抬头笑道:“好了。若是?养伤期间, 生计难求, 可到寒山寺暂住几日?。上次你说来不了, 是?忙还是?担心诊费?我这边不消钱的。”


    少年静默半晌,淡漠道:“……不用。不是?。我不是?姑苏人, 没想在姑苏住多久。只是?……恰巧路过此?地?。”


    宣榕“咦”道:“你姑苏话地?道得紧哩。”


    爹爹是?姑苏人,祖籍此?地?,她都没他?口音地?道。


    “现学现卖,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姑苏了。”少年活动了下右手,忽而道,“……他?污蔑你,你不用自证的。”


    宣榕问道:“……嗯?你是?说蒋屠夫吗?”


    少年颔首:“自证会陷入泥淖,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身无罪’。与其?如?此?,不如?痛责对方,把他?过错摊到明面,会比竭力撇清


    自身要?管用。”


    宣榕沉吟道:“那我……方才应该咬着他?杀人不放吗?”


    “对。”少年抿了抿薄唇,“说他?卖肉缺斤少两,说话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说他?横行乡里,今日?也?是?来敲竹竿。把你自己摘出去。”


    宣榕想了半晌,失笑:“确实。”虽然不知少年为何对这种?心术门清,但他?不畏强势,见解独到,宣榕起了几分结交心思,微笑问他?:“不知郎君何名?”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宣榕神色一顿,轻声问道:“没有名字……?为何?”


    少年轻嘲道:“父母死得早,没给取名。这世上无名无姓的人多了去了,浑浑噩噩活着有什么不好。你管我们这群人干什么?”


    宣榕默然,许是?想到什么,揉揉眉心,紧抿唇瓣不说话了,转过身收拾废墟一样的药摊。


    她情绪不佳,肉眼可见的低落。


    而少年观看片刻,终是?轻叹口气,帮她一块整理,他?单用左手,也?麻利轻快。整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去不去看夜行龙。”


    端午龙舟在白天热火朝天,而所谓夜行龙,则是?长船画舫,照灯夜行,在临河处夜游而过,仿若蛟龙入水。


    对于只见两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邀请可谓突兀,宣榕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就隔着白衣宽袖摆,圈住她手腕,将她扯出这堆废墟:“走。”


    运河万商云集,夜灯繁华如?织。与凋零的小?巷是?两种?颜色。说回?来,望都和天底下其?余城郭,也?仿佛不在一个世间。


    运河上已有了船,吐气如?雾,缭绕的烟气里,光影闪烁。宣榕在拥挤的人潮里走过,人来人去,只有前方少年人背影不变。


    临水的街道旁摆了许多摊贩,富庶之地?都会做买卖,趁着人多,将自家?上好的货物拿来,摆得琳琅满目。若是?生意好,一天能顶一月。


    一眼看过去,首饰木刻、锅碗瓢盆、衣裳布匹,吃穿用度无所不包。


    忽然,宣榕看到了什么,轻轻挣脱了腕上的手。


    少年一顿,站定回?眸。只见她走到一处布贩前,指着各色布匹问询,许是?周围人声鼎沸,她得比指和商家?确认。少年走过去,果然是?在问价,他?道:“要?买布裁衣?”


    宣榕弯腰,摩挲着布上纹路,摇头:“不是?。”她抬起头,道:“根据投入和产出,找个最适合女子的生计。打个比方,这一尺布三钱,手艺精湛的绣娘三天能做好,习得这种?手艺差不多两年;姑苏园林多,场师奇缺,每布置一处,消耗月余,能得数十银两,但学好这种?精湛技艺,少说得五六年功夫……”


    少年看她,只见她离了布摊,仍噼里啪啦算得仔细:“所以看来看去,还是?绣坊合适啦!咦,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零七碎八小?玩意的游走摊贩,七八根竖直横的竹棍组成架子,各色物件都挂在上面,边上像是?挂了串随风而晃的木质风铃。


    宣榕走过去,这才发现不是?风铃,是?遮眼面具——鬼魅精魄,狐妖兔精,应有尽有。她看着新奇,买了一面,刚戴在面上,又见旁边还有个人戳着,差点忘了他?,便赶紧给少年也?买了一副:“给你!”


    少年沉默,指了指旁边同样佩此?面具,玩得忘乎所以的七八岁幼童:“……幼不幼稚。”


    宣榕万万没有拿他?和幼童作?比的意思,见他?面无表情,有点想笑:“不喜欢就给我拿着吧。”


    待会还可以给阿松。


    “不要?。”少年却面无表情拒绝,径直把面具戴上。


    他?脸部轮廓可谓精致流畅,偏生五官不起眼,这么一遮,仿佛明珠遮瑕,陡然英气逼人。


    宣榕微微一愣,忽然试探:“……耶律尧?”


    一般人被?突然喊名,多少会下意识给予回?应。或应声,或神色变化,少年却没有丝毫反应,眸中?适时露出几点疑惑茫然:“耶律……什么?”他?回?头望了眼:“你在叫谁吗?”


    ……怎么可能是?他?。


    宣榕暗笑自己多心,笑道:“没什么。”


    少年却不依不饶:“像是?人名。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也?错认了。怎么,是?这个人?”


    宣榕只能承认:“……对。”


    岸边人潮忽然雀跃欢呼,只见最大的画舫已然露出龙首,其?上歌女咽喉清脆,琴音沉稳,隔着水波清风,也?能听见袅娜的歌。


    歌声里,少年立在宣榕身侧,很淡漠的低哑声线:“他?对你来说很印象深刻吗?”


    宣榕良久静默,她沐浴在温煦的五月晚风,却仿佛看到了西北归途中?飘零的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道:“他?嘛,是?我尝试着想要?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没有救下的第一个人。”


    耶律尧,怎么说呢。他?是?第一个,让宣榕知道世间有不公之人。


    原来这世上远远不是?金玉辉煌,太平盛世下也?有浮骨,自顾不暇之徒也?会互相倾轧。


    人世由芸芸众生而成,但史书却由王侯将相而作?——太多的人悄无声息而来,默默无闻而去。甚至无法发出痛苦的控诉。


    由来如?此?。但不该如?此?。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或许真的会在金砖玉砌里,天真烂漫长到十五六岁,挑个乖驯顺眼的未婚夫。同样,若非她在阎王府邸走了一轮,父母不会忍心放她南下。


    那样,她的守护者会由父母变为夫君,她也?许会在更往后的年岁,认识到世有不公,但仍会在羽翼下,循规蹈矩走完属于她那顺遂平安的一生。


    多么无助且无趣的一生。


    而非现在,注定一条踽踽独行、离经叛道的路——离伦常之经,叛世俗之道。或许没有多少追随者,或许长辈们都无法真正?给予帮助。


    她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少年默了半晌,周遭人声鼎沸,耳畔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线:“他?死了吗?如?果他?能活下去,你会开心,还是?不开心。”


    仇深


    宣榕不假思索道:“他若欣喜能活于世上, 那我也?定?当为他欢欣。”


    见少?年似有疑惑,她弯了眉眼?露出个浅淡笑容:“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红尘为逆旅,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每个人都有自身活法, 经行?之道?。凡尘万众, 当乐其乐也?。”


    从望都来姑苏, 沿途小路,她有听闻过自尽的老者——年岁不高,多染疾病, 怕连累孩子,便绝食或是服土。


    人应当有做任何事的权利。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


    浓长睫羽震颤垂敛, 少?年忽而道?:“我其实还……”


    宣榕回眸:“嗯?”


    少?年顿住了, 未竟之言尽数吞下, 视线扫过最近的套圈摊贩,最终只淡淡道?:“我还想说, 我套圈也?是把好手,你想要什么, 我帮你, 就当报你救治之恩了。”


    宣榕也?将目光转向游人群聚的热闹小摊, 摊主?高声吆喝揽客,摊位摆得疏阔, 前半部分?是死物, 多是做工粗糙的饰品摆件, 后半部分?是活物,鸡崽、大鹅、雄鸡吵成一团, 连蛇都有。摊位前,一群屡败屡战的小萝卜头沮丧着脸,一看就颗粒无?收。她哭笑不得:“现在不觉得幼稚了?”


    少?年面无?表情看她:“要不要?不要算了。”


    宣榕看了眼?木牌,三十文一圈,一贯钱五十圈,她飞快心算一下,不假思索道?:“要!店家,来一贯钱的。”


    待商家将竹篾套圈递来,少?年接过,问她:“要什么东西。”


    宣榕踮起脚尖一指,眸光晶亮:“我想要那边的鹅。”


    “……”少?年本?以为她会对摆件感兴趣,再不济,也?是笼子里雪白柔顺的白兔,没?料到她点名道?姓要鹅,动作?一顿,确


    认道?,“最远的那十几只大白鹅?”


    见宣榕眼?巴巴点头,少?年又问摊主?:“这鹅怎么算套中?圈落在它身上背上?不掉落就行??”


    圈套直径成年人三个巴掌宽,不算小,套近距离的小物绰绰有余,但不可能套得进鹅。


    摊主?显然见多了初时好高骛远、最终空手而归的愣头青,笑眯眯说着规则:“啊呀那胖头鹅啊,很简单,框进它脑袋,圈最后套在它脖子上就行?。”


    这可就有难度了——白鹅是活物啊!它脖子会动的,怎可能乖乖任人套圈?


    旁边有人劝道?:“别试那个,这玩意会躲,白鹅胜似看门狗,一个赛一个机灵。”


    “是啊,我掷了□□次,次次离得啷个远哩。”


    少?年垂眸沉思。或许是猎得猛虎这个印象,让宣榕对他有种盲目信任,听到周围议论,才?反应过来,仿佛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她迟疑道?:“你……不行?吗?不行?就算了,那边笼子里的鸡只需要圈套挂住笼角。我看那个也?很好。”


    少?年无?语看她:“……我没?什么不行?的。我在想怎么操作?。”


    说着,他捻了三个圈,手腕一动,竟是同时甩出,破空声里,两圈夹绕一只白鹅,逼得它左右为难,僵在原地的空档,姗姗来迟的第三枚圈,以慢速从高抛落,分?毫不差地嵌入鹅头。


    那只大白鹅发出了愤怒的咕噜叫声,和诧异的人群对视。


    半刻钟后,十几只大白鹅围绕在宣榕身侧,呱呱叫声此起彼伏。


    少?年揉了揉眉心,似是费解:“刚刚没?问,你套这么多鹅干什么,回去看家护院?”


    鹅齿尖锐,宣榕没?敢触碰,只半蹲下来,睁着剔透琉璃眸,与这群胜利品们对视,道?:“送给孤儿寡母、老幼无?依家,由着他们或宰或卖。选鹅是它在其中最贵而已?。”


    她有小金库,但最近攒钱有别的用途,好穷的。


    少?年瞥了眼?在他靴边踱步的鹅,轻描淡写一跺脚,吓得那只鹅迈步逃开,又被他扼住脖子丢了回来,他问了个问题:“你怎么把它们带回去?”


    宣榕哪怕抱一只白鹅回去都够呛,她看了眼?明显不老实的大白鹅们,犹豫道?:“……实在不行?,我就在这里卖掉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是知道?她真能这么做,少?年无?奈莞尔,刚想说什么,但余光望到不远处,转而似笑非笑道?:“估计你不用坐地经商了,你那两侍从寻来了,就在后面,你让他们把这群畜生提留回去吧。”


    宣榕向来素衣长裙,檀木簪发,在夜色里显眼?,很好找,她侧头一望,果然,容松容渡注意到了她,兴高采烈挥手。她也?招了招手,回头看去,对少?年道?:“那你……”


    少?年转过身,淡淡道?:“我也?要走了。”


    他仍戴着粗制滥造的魑魅半面,说完话?后,薄唇紧抿,下半张脸冷厉桀骜,让人想起孤傲的头狼。


    宣榕见他迈步离去,便提了嗓子,温声道?:“今日多谢你啦,我很开心。你晚上早点歇息。近来若是受伤换药,都可以来找我。”


    少?年没?作?声,背着她在夜色里摆摆手,算是回应,颀长的身影没?入人群。


    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不过,虽然发出了邀请,但自此之后,宣榕并未再见过这位猎户少?年,也?没?打听到这个人。


    想到他说只是路过此处,销声匿迹实属正常,她便干脆当作?萍水相逢的过客,再加上每天见到的人数以百计,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被宣榕抛诸脑后。


    她忙起要忙的事情。


    身上值钱物不多,果断用还值几个钱的玉兔,和蒋屠夫换回了他妻子的尸首。否则天气日热,尸首得发腐霉臭。


    又将蒋屠夫告至公堂,罪名是殴妻至死——这其实很难,不好取证,宗法?制度背景下,家族内部矛盾往往归为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她断断续续磨了半个月,期间,容松都忍不住劝她:“郡主?……实在不行?,你告他盗窃财物吧,一告一个准,你那玉兔上有宣大人刻印,能证明是公主?府的东西,咱这也?算走官府了……”


    宣榕微笑着,温柔地,倔强地道?:“我不。”


    阳谋之所以比阴谋难,就是因为,它堂堂正正,身处明面,更寸步难进。


    直到五月廿二,她吃完清汤寡水的生辰长寿面,听到官府传报的审判讯息,才?松了口气。


    至此,初案成型。至少?今后有遭此境的人,有迹可循,有理可诉。


    而绣坊也?磕磕绊绊地开办,凡事开业初始,都是个无?底洞。宣榕算账是好手,但这对补上窟窿于事无?补,就在她犯愁时,恰逢如舒公冥寿,谢旻带着顾楠和一众臣子,去终南山祭扫。


    祭扫完,谢旻沿途巡视,经过江南,给她带了生辰贺礼。


    宣榕对满脸倦色的太子问道?:“你手头私银多少??”


    谢旻一身华服,坐在寺宇满堂金色里,不知为何,唇色都泛着支离的白,语气轻的仿佛要升天:“不少?……不惊动父皇母后,上万两还是有的,怎么,阿姐需要?”


    宣榕颔了颔首,又见他实在奇怪,问道?:“你怎么了?西行?一趟,这么疲惫吗?”


    谢旻先回答她的需求:“过几日我差人送来,你要用便用,姑父他们最近在推赋税变法?,表姐你不走公主?府是对的,太多人盯着了。我没?什么事……没?什么大问题。”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脸色实在难看得不像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强撑的苦楚,外人在时,还能勉强粉饰遮掩,而此时佛堂外暴雨如注,佛堂内并无?外臣,如豆油灯照得他侧脸明暗不定?,仿佛生了裂纹的雕塑。


    宣榕微微蹙眉,将账簿合上,轻声问道?:“是和楠楠吵架了吗?你不是带她来江南散心的?”


    “没?吵架。”谢旻摇头,“这几日江南腹地,武林举办群英会,各江湖宗派云集,十年一次,据说有不少?高手不少?宝物,有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对这些感兴趣,我就让她去玩玩,她蛮开心的。是别的事情。”


    果然有心事。


    宣榕很轻声问他:“那……朝堂上的事情?”


    按理来说,也?不应该。自古世家和皇权相抗衡,但阿旻却是皇权和世家结合的产物。


    外祖父在位时,狠削世家,得罪天下,为舅舅铺路,让他娶了世家女,怀柔为上,广赢民心。


    阿旻的母舅家助力颇大,特别是萧阁老被贬、萧妃被褫夺封号后,三位皇子,无?人能和阿旻争这登顶之资。


    此言一出,谢旻像是被按入深水,呼吸都不顺畅起来,脸色透出一股迷茫的绝望。


    几个字在他嘴里反复咀嚼几遍,才?犹豫吐出:“如舒公死了,但没?死,又死了……”


    宣榕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剪水般的眸子微瞪:“你喝口热茶,慢慢说,到底怎么了?你们不是去终南山祭扫了吗,遇上玄异之事不成……?”


    虽然终南山也?传些奇门遁甲、玄学之术,但总不至于能让如舒公他老人家诈尸吧。


    没?想到,谢旻缓了缓:“不是。父皇喜欢平衡之术,对萧阁老再怎么不满,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舒公之死,朝野一片议论,让他痛下决心贬斥萧越,随意打发老三和萧氏去了封地。瞧上去……我运气好对吧?”


    宣榕静静听他说,问道?:“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谢旻痛苦道?,“我又重看了一遍卷宗,发现如舒公的死时,被涂改了三四次。去年负责审判此事的刑部官员,除了母后娘家的心腹,也?大多贬斥出京,但她那些心腹埋得很暗,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能看出不对劲。”


    宣榕语气依旧很冷静,仿佛无?言安抚:“然后呢阿旻?”


    “这只能说明,这个案子有问题。她怕有人事后发现不对劲。”谢旻咬紧牙根,眉目里居然迸溅出了一点绝望。


    宣榕沉默片刻,问道?:“……有什么问题?你查出来了吗?”


    皇后的心腹,自然也?对太子殿下坦诚相待。只要他肯费心套话?,哪怕皇后叮嘱,也?不会全无?破绽。


    佛殿外倾盆大雨噼里啪啦,


    十几只大白鹅基本?被送走,剩了一只的独苗苗,没?了白天看庙护殿时的耀武扬威,在电闪雷鸣里嘎嘎尖叫。


    紫电也?照得室内鬼气腾腾,只见谢旻一张脸惨白如纸,说话?颠三倒四:


    “他没?死!他当时没?死!他自幼习武,那晚夜宴中刀,屏气锁脉后还活着,是母后发觉,又命人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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