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顾鸿影一连查了三只, 全是善年兽,到第四只时,还没落地, 就感觉到年兽好像在所在的小巷子里……打架?
顾鸿影:“???”
他从传送阵法里迈出来, 漆黑的巷子里, 雪白的年兽好像在虚空揍敌,不知道是不是顾鸿影的错觉,他好像闻到了一股肉的味道。
等打架的双方从巷子里滚到光亮下, 顾鸿影这才看清年兽是在和一只黑猫打架。
它们俩可能是打了有一会儿了,双方的皮毛都脏兮兮的,年兽雪白的毛像是在地里滚了一圈的鸡毛掸子,黑猫柔顺的毛乱糟糟的, 像打了结的毛线团。
他们俩现在的脑袋抵在一块,嘴里叼着同一个变了形的金枪鱼鸡胸肉猫罐头的边儿,罐子上有数个被尖牙扎出来的小洞,顾鸿影闻到的肉香味, 就是从这个罐头里出来的。
在路灯下,绿眼睛黑猫伸爪子打年兽的独角, 年兽用尾巴去揍黑猫的屁股, 两只你踹我我踹你, 你揍我我揍你, 骨碌骨碌又团做一团, 在路灯下滚出去很远很远。
顾鸿影:“……”
这激烈的战况让他很难确定到底是善年兽还是恶年兽。
顾鸿影试图将打得正激烈的两只分开, 得到了一声抓狂的猫叫和一枚年兽的大眼怒瞪。
打架的双方都很介入第三方插入。
顾鸿影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它们,一路上见证了纷飞的猫毛和年兽毛, 站在它们俩的下风向,仿佛他是一个人形自走吸毛器。
就这样打过了偏僻的半条街, 在一声清脆的金属崩裂声中,被双方争夺着的金枪鱼鸡胸肉罐头终于……爆盒了。
罐头里的汤汤水水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均匀地落在黑猫和年兽的身上,给它们来了一场金枪鱼鸡胸肉罐头澡———黑猫的身上挂着罐头碎,汤汁沿着它顺滑的黑毛,一滴一滴往下落,年兽的独角上插着一块鸡胸肉,在寒风中无助地颤抖。
顾鸿影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猫叫,如果不在现场,可能会让人以为有丧心病狂的变态在虐猫。
年兽虽然不会说话,但顾鸿影看它那双大眼睛漫上了红色,卷卷的漂亮翘睫毛颤抖着,看着都快委屈哭了。
它们俩都面对面后退了好几步,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地面,退到干净的地方后,双方均气得站起来一顿肢体比划,虽然看不懂,但估计都骂的挺脏。
顾鸿影觉得它们可能还要对骂一阵子,时间经不起耽误,他决定先去找下一只年兽,过会儿再回来,希望他回来的时候,它们俩已经骂完了。
下一只年兽是只恶年兽,正对一个回家的路人跃跃欲试,因为还没有伤过人,所以战斗力极低,顾鸿影只花了一刻钟就将它打散了。
意识里的年兽实时动态上,属于这只恶年兽的光点闪了闪,彻底消失。而上一只和猫打架的年兽,现在的位置在三条街开外。
顾鸿影琢磨着,都已经跑出去这么远了,应该打完了吧?
他本来就是挑了一只离打架年兽近的年兽,现在打架年兽又跑过了三条街,顾鸿影找它已经不需要浪费传送符了,小跑十分钟就能到。
顾鸿影跑到打架年兽所在的那条街,然后陷入了沉默。
他是真的没想到,隔了三条街———隔了三条街,它们俩居然还在打!
黑猫的背上和年兽的独角上已经不见或小块或大块的鸡肉了,他们俩打成一团后,黑白两色比太极图都旋得快,借着路灯的光亮,只能看到纷飞的毛。
顾鸿影甚至生出了在去看几只年兽再回来的冲动。
但下一秒,一黑一白一左一右地撞到了他的双腿,一股大力传来,顾鸿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脑海里莫名冒出一句话———
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
顾鸿影是被他们撞趴了,但它们俩的战斗仍未停止,借着顾鸿影小腿的掩护,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爪,打起了“游击战”,只用了十秒,顾鸿影就喜提一条膝盖下纯流苏的时尚达人先锋单品。
顾鸿影:“……”
他深吸一口气,将金属性的灵力聚集在双手,然后一左一右拎起了地上的年兽和黑猫。
即使被拎在半空中,它们俩也试图去揍对方,并且双方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罐头香味。
顾鸿影尝试劝架:“大过年的,要不就算了吧?”
回应他的,是一只骤然扭过来的猫猫头:“喵!!!”
虽然听不懂喵语,但意思还挺明显的。
顾鸿影:“……”
他将年兽和黑猫放在地上,爬起来后拍了拍身上的雪渣,劝不住劝不住,他还是趁早跑吧。
顾鸿影迈出一步,没迈动。
他低头,看到年兽正并拢着四个爪爪,努力蹲在他的右脚脚面上,尾巴还卷在他的流苏裤子上保持平衡。
顾鸿影趁机摸了摸它头顶的独角,分不出善恶属性,好像是特殊年兽。
顾鸿影:“……”
救命!更想开溜了!
或许是年兽的动作提醒了黑猫,黑猫也跃到顾鸿影的左脚脚面上,只是它的尾巴没有年兽那么灵活,不能卷顾鸿影的腿当柱子用。
一左一右的分量都不轻,顾鸿影这下彻底走不动了。
“大过年的不打不相识———”顾鸿影跑也跑不开,溜也溜不掉,想起它们最开始打斗的源头,他试图破财消灾,“要不我请你们一人一个罐罐?口味随便挑?”
黑猫不为所动,年兽不为所动。
“两个?”
狸猫的尾巴晃了晃,年兽的独角亮了亮。
有门儿。
顾鸿影再次加码:“一人两个罐罐,还包一次洗澡服务。”
话音刚落,黑猫和年兽就从他的腿开始攀爬,扒在了他的肩膀上,意思是谈妥了。
虽然问题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顾鸿影有点怀疑:“你们俩不会是打累了拿我做代步机吧?”
此处一片鸦雀无声。
顾鸿影:“……”
他是给自己找了俩小祖宗吗!
左边抱着只黑猫,右边抱着只年兽,顾鸿影去找宠物用品店,在换了一条街道走了一会儿后,顾鸿影看着黑漆漆的店面忽然反应过来———大晚上的十点多了,过除夕谁还在这开店啊!
“要不……”在怀里两只的注视下,顾鸿影弱弱道,“我先欠着,过完年再说?”
顾鸿影喜提胳膊肘下纯流苏时尚达人先锋单品一件。
他小声哀嚎:“都这个时候了,哪还有开着的店啊!大家都回去吃团年饭了!”
“喵~”
顾鸿影听到一声不服气的猫叫,他的胳膊被拍了拍,有粉嫩的猫爪指向一条街道的方向。
“咪咪啊……”顾鸿影不知道怎么称呼这只猫,直接叫黑猫总觉得怪怪的,干脆就选择了人类面对小猫咪时最常用的称呼,“你是说那边有罐头卖吗?”
怀里翠绿眼睛的黑猫发出肯定的声音:“喵~”
年兽歪歪头看向黑猫猫爪的方向,手贱地伸出灰扑扑的白爪子,试图把它的爪子打下来。
顾鸿影怀里差点爆发一次二战。
在一片喵声里,顾鸿影走到了一条全关门的商业街,一直走到快街末尾,竟然有一间店还开着,整个店铺外的装修极为复古,雕花木门的上方盖着黑色的瓦,翘起的檐角下各挂着一串古朴大气的钟型悬铃,此时的木门虚掩着,有温柔的暖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在冷寂的地面上斜出狭长的一条。
顾鸿影有些迟疑。
……这里应该不是罐头店吧?
怀里的黑猫已经喵了好几声,明显有点兴奋,顾鸿影只能走上前,礼貌地敲了敲门。
在他敲了三下后,门自动向两边敞开,露出了一扇精美的屏风,颜色多而不杂,质感不同却令人视之舒适,交接的缝隙处光晕流转,让屏风仿佛是一幅活过来了的画。
但比屏风更引人注意的,是屏风前站着的人。
顾鸿影睁大了眼睛:“不夜侯前辈?”
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顾鸿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印象极为深刻。
听到他的声音,屏风前背对着他的人慢慢转过身,或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不夜侯换了一身酒红的长衫,显得没有以往那么疏离神秘,他站在那里,漂亮的屏风都黯然失色。
或许是没有预料到这个时间点还会有人推开店铺的门,不夜侯的眼神里带了点惊讶,暖色的灯光下,不夜侯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顾鸿影?”
第142章
为了防止特殊年兽这种突发状况, 虞荼没让茶馆关门,他分出一部分意识,开着不夜侯的马甲守在茶馆里。
因为这半年除了结缘以外, 他一直在卷生卷死地学习, 难得过除夕, 虞荼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暂时从繁重的古籍书海中抽离。
不看书的时候在茶馆里呆着格外无聊,虞荼炮制了一批新的茶叶, 茶叶炮制完后,时间还是很空余,虞荼又开始观察店内最大的那面屏风。
还没琢磨出什么东西呢,他就听到了敲门声, 一回头,刚分别没几个小时,但却已经狼狈无比的顾鸿影出现在了他眼前,门口卷进来的寒风一吹, 在顾鸿影懵逼的表情中,他胳膊肘上膝盖旁的流苏张牙舞爪, 有种被打劫后的时尚感。
虞荼还记着他现在是不夜侯, 情绪不能那么外露, 所以只浅笑着喊了一句“顾鸿影”。
比顾鸿影反应更快的是他怀中的玄猫, 玄猫在顾鸿影胸口一蹬, 轻巧落地, 它走了几步后蹲坐在虞荼面前,喵呜喵呜的声音委屈得要命。
之前玄猫咪咪和他结善缘想要救小男孩汤贺, 最后是它的铲屎官廖欢颜选择自己支付了代价,没有让玄猫以放弃[天赋]为代价救人。但善缘已缔, 虞荼不需要动用任何能量,依旧能听懂它想说的话。
在玄猫“喵喵喵”的声音里,虞荼总算捋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晚除夕,廖欢颜在家准备团年饭,咪咪在旁边捣乱,结果被她委婉地请出了厨房,在家无事可做的咪咪突发奇想,决定叼着自己最爱的罐头过来给他拜年———它甚至还花了很大的功夫,用廖欢颜的丝绸围巾打了个包。
咪咪叼着罐头出发后,路上和年兽狭路相逢,两只在高高的围墙上脑壳对脑壳,双双从墙上掉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咪咪也不是一只不讲道理的小猫咪,道过歉后,它就准备叼着罐头跑了,结果被撞的年兽瞧上了咪咪的围巾和罐头,但年兽又不会说话,于是两只用肢体动作比划,比划着比划着就吵了起来,接着就开打了。
你踹我一下我给你一爪,两只越打火气越大,已经渐渐忘了最开始的初衷。管他呢!先把对面的打服了再说!
顾鸿影就是那个在它们俩忘乎所以、交战正酣的时候意外撞见的倒霉蛋儿。
一口气喵了半天,彻底把状告完的玄猫睁着一双翠绿的漂亮眸子,因为身上糊过汤汤水水的缘故,它身上的毛脏兮兮的,大块大块地凝结成一团,可能街上的流浪猫都比他要干净。
虞荼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一缕能量倾泻,玄猫瞬间焕然一新。
玄猫蹭了蹭虞荼的手,嗲里嗲气:“喵~”
这一瞬,虞荼忽然感应到了一阵微弱的念头,来源于正将爪子撑在顾鸿影脖子上怒目圆睁的年兽,它的尾巴在空气中甩的啪啪作响,如果玄猫就在它尾巴底下,估计会被一顿好抽。
虞荼感应了一下那阵微弱的念头,得,玄猫刚告完状,就换年兽告了。
年兽不会说话,微弱的念头时有时无,感应完后虞荼得出一个结论———语言不通在交流中,果然是致命的难题。
玄猫以为年兽想强抢它的围巾和罐罐,被拒绝后还想继续抢,年兽确实是瞧上了罐罐,但它打算用祝福去换,玄猫进入了[天赋]的稳定期,祝福对它有益无害。
不知道它们俩具体是怎么沟通的,反正结果是双方狠狠打了一架,都被薅掉了好多毛毛。
虞荼用简短的语言向意外卷入的顾鸿影解释了一番,然后哭笑不得地伸手摸了摸年兽的独角,给它也来了个焕然一新。
顾鸿影掂了掂怀里的年兽,看了看自己的流苏大全套,吐槽道:“因为语言不通,所以最后受伤的只有我?”
年兽用独角贴了贴他的脸颊,顾鸿影感觉脸庞一阵温热,身上也变得暖洋洋的。
顾鸿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彻底没辙了:“前辈,您这里有罐罐吗?要四个。”
“最好是金枪鱼鸡肉罐头。”顾鸿影声音小小的,有点不好意思,“过完年了我双倍买了给您送过来。”
虽然这么问了,但顾鸿影心里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他和不夜侯前辈的交流不算多,但他总觉得以前辈的性格,不会在这么雅致的茶馆里囤猫罐头吧?说不定黑猫申着爪子喵喵喵带他前来,只是一个巧合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不夜侯点了点头:“有。”
经常用能量给小灰造狗粮零食磨牙棒,虞荼已经熟能生巧了。
顾鸿影看到不夜侯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桌子上悄无声息地多了四个打开的罐罐,甚至还贴心地加工成了温热,罐罐的香气弥漫开来,顾鸿影听到自己的怀里和不夜侯的脚边都有咽口水的声音。
顾鸿影弯腰放下怀里的年兽,年兽用尾巴和他击了个掌,然后头也不回,颠颠颠地向桌子旁跑去,充分诠释了什么叫“民以食为天”。
刚刚还打架互相薅毛的两只在罐头的诱惑下相处的无比和谐,它们埋头苦吃,只能听到幸福的呼噜声,那声音听得顾鸿影都有点馋了。
“有这么好吃吗?”顾鸿影看着年兽和黑猫吃得头都不抬,好奇道,“不夜侯前辈,这是什么牌子的猫罐头啊?”
暖色的光源下,不夜侯看起来非常平和,也非常容易亲近。
“是……灵气造物。”虞荼本来想说是能量造物的,但能量只是他给不夜侯马甲里区别于灵力的力量起的称呼,并不是什么规范名称,想了想后,他还是用了最普遍的概念,“可能会比普通的食物好吃些。”
顾鸿影只在书里看见过灵气造物,这种凭空造物的手段他一直以为是夸大宣传,没想到现在看了个真的。
灵气造罐罐,好大的手笔。
顾鸿影忽然有点头秃。
普通的猫罐头他还能还上,灵力造物做罐罐,他不会啊!
不夜侯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轻声道:“不用还。”
顾鸿影:“那多不好意思啊!”
不过要他还他也还不了就是了TAT
年兽和玄猫各吃完了一个罐罐,它们俩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人性化地叹了口气,一黑一白两只爪子在桌上推推,顾鸿影的面前,一左一右多出了两个没动的罐罐。
昔有古人借花献佛,今有萌物借罐道歉。
一身流苏的顾鸿影:“!!!”
他竟然还有点小感动!
顾鸿影将两个罐罐原路推回:“谢谢你们的好意,但人不吃猫罐罐。”
推回去的下一秒,两只伸爪子按住罐罐边,头又埋了下去,再没看顾鸿影一眼。
有道歉的诚意,但不多。
顾鸿影:“……”
行趴。
它们俩呼噜呼噜地吃着罐罐,顾鸿影就蹲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看着看着,他忽然理解了那些养宠物的人,看它们吃饭真的怪治愈的。
身边忽然出现一个凳子,顾鸿影听到不夜侯的声音:“坐着看吧,小心腿麻。”
等它们俩呼噜呼噜炫完了罐罐,顾鸿影问:“你们吃饱喝足了,我可以走了吧?”
玄猫抬起小脑袋:“喵~”
猫准备回家了!
年兽则是从桌上跳起来,挂到了他背上。
顾鸿影反手背到身后让年兽借力,然后转过头对着桌上的玄猫:“喵语我听不懂。”
顾鸿影听到不夜侯翻译:“小年兽想跟着你,咪咪要回家。”
顾鸿影的注意力却偏了:“你真叫咪咪啊?”
玄猫:“……喵。”
不知道你还喊得那么理直气壮?
“今天麻烦前辈了!”顾鸿影再次道谢后,准备带着年兽离开,脑海里那幅年兽实时动态图上,还有挺多光点等着他去确认,“咪咪要我送回去吗?”
“不用。”不夜侯摸了摸玄猫的小脑袋,“我会送它回去。”
顾鸿影放心了,他推开门挥挥手:“前辈再见!”
他的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光线洒在门外,再也看不见人的影子。
“喵?”玄猫发出疑惑的音节,好奇他为什么忽然停住了。
“没什么。”虞荼挠了挠他的下巴,“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只是刚刚忽然想到,顾鸿影抱走的可是特殊年兽,特殊年兽不心怀恶意时就不会出问题,被抓被咬都无所谓,只要不被它的尖角划伤。
这么小的概率,顾鸿影总不至于倒霉到这种地步吧?
*
虞荼抱着咪咪关上了茶馆的门,本体和马甲共享了年兽实时动态,送咪咪回去的路上,他准备把途径的三只年兽顺手查一下。
现在已经晚上11点多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正式跨入了新的一年。
到第一只年兽的所在的梧桐镇中心时,虞荼看到很多人在搬运一箱箱烟花,一只年兽站在烟花的箱子上摇头晃脑,像是在蹦迪,它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一枚粉白的爪印,在路灯的光下闪闪发亮。
虞荼已经还清了第一个能量漩涡,第二个也还了一大半,现在终于有了一小部分能随心所欲调动的能量,在开着屏蔽场的情况下,他穿过人群,走到了年兽近前。
年兽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鞭子似的尾巴圈上了他的手腕。虞荼摸了摸它的独角:“烟花很好看,留在这里也不错。”
所以可以不用尾巴圈他手腕,试图跟他一起走。
年兽站在烟花箱子上和他对视着,最后抽回尾巴,在他的胳膊上按了一枚粉白的爪印,一点小小的、像萤火虫似的光点从它的独角上飘下来,融到不夜侯的身体里。
确定了它是善年兽后,虞荼和它告别,离开了梧桐镇的中心广场。
虞荼今天的运气好到出奇,无论是本体还是马甲,到目前为止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一只恶年兽。
马甲将咪咪送回去后,虞荼放在胸前口袋里的联络盘忽然一阵阵嗡鸣,他将联络盘掏出来,联络盘上浅红的光点星罗棋布,有些红点已经变成了绿色(这些方位的年兽已被确认为善年兽),有些红点变成了灰色(这些方位的年兽确认为恶年兽,已解决),但现在,西南方向的位置有个浅红的光点颜色变深,急促地闪烁着。
他们每解决一只年兽,在意识里确认后,就会将灵力输入到联络盘来告知其他人,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需要支援,就会出现刚刚那样的情况,觉得有能力救援的人即可驱动传送符,传送到红点闪烁的位置附近。
虞荼看着那个闪烁的光点,按联络盘的比例尺推算……求助的应该是顾鸿影。
果然是漫画男主定律!
马甲没有传送符,虞荼只能让本体先赶过去,马甲在后面紧跟着来。驱动传送符后,虞荼一传过去,人还没从传送的晕晕乎乎中清醒,就看到了一片废墟。
毫不夸张地说,真的是一整片废墟。
顾鸿影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半废弃的公园,积满绿水、死气沉沉的湖已经不见了,水里的植物有的挂在折断的树枝上,有的挂在岸边,有挂在湖面上的半截石桥断口上,反正不管在哪里,就是不在湖里。
湖周围没比湖的里的情况好到哪里去,肆意疯长到走道上的野草,东边被莫名的力量犁平,西边像是被齐刷刷割掉的韭菜,南边被烧成了草木灰还冒烟,至于北边……两只黑漆漆的不明生物滚成一团,让人摸不着头脑。
传送的位置是随机的,虞荼落地的位置挺显眼———在湖上被炸毁了一半的石桥断口上。
这剩下的半座石桥本就在湖边摇摇晃晃,勉力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虞荼本人的体重一加上去,断口就失衡了。
半座石桥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势往烂泥里倒,如果不出意外,虞荼是能在石桥倒下去前跑到湖岸的。
但意外就是发生了。
北边两只黑漆漆的不明生物现在抱的很紧,它们变成了一个高速旋的球,砰地一下撞在了这半座石桥上。
虞荼:“!!!”
在从桥面跌落前,虞荼眼疾手快递扒住了桥边残存的栏杆,半座石桥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插入了烂泥中,虞荼抱着宽厚的石栏杆,吊在烂泥的正上方。
虞荼:“……”
要不是这半年每天上午孜孜不倦地课上锻炼,凭他开学前的那身体素质,现在早就变成小泥人了。
两只黑漆漆的不明生物已经齐刷刷地滚到了烂泥里,随着它们俩的动作,稀稀软软的烂泥乱飞,虞荼一边要想办法在不滚一身泥的情况下从湖中心到对岸,一边还得防着四处袭来的烂泥雨。
他不理解,大冬天的湖水都冻得结冰,到底是怎么把一湖水都炸没的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虞荼总算安全地挪到了岸边,池子里的两只不明生物现在都成了行走的泥鳅,大半湖烂泥都被它们霍霍完了。
虞荼躲在一个安全距离观察,左边那团烂泥,啊不是,那团不明生物,脑袋那里好像有枚角,应该是年兽,右边那个看身形……应该是只豹子?
顾鸿影呢?
虞荼懵逼地掏出联络盘,那个红点依旧在急促地闪烁着,但联络盘只能确定大致地点,不能精确地定位到某个人。
对着联络盘看了一会儿,虞荼一拍脑袋,他简直是傻了,在表世界可以用手机打电话啊!
虞荼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顾鸿影的电话,自从觉醒灵力后日渐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了远处一丝似有若无的铃声。
虞荼朝着声源的方向赶去,但那丝似有若无的铃声就是隔得远远的,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恒定的,永远不会变化一样。
虞荼:“……?”
这是什么情况?鬼打墙?
手机铃声响了一阵子,无人接听后自动被挂断,虞荼又拨出去,这次似有若无的铃声隔得更远了。
这样反复两次后,虞荼果断掐了电话,直接变回了原型,废弃公园往深处走树木还算茂盛,尽管秋天已经掉光了叶子,但借着月光也隐约能看见人行走的轮廓,变回原型比人形更容易隐蔽。
虞荼尽量收拢叶子,沿着记忆中铃声最后响起的方向,一会儿在落叶堆里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会儿在互相挨着的树枝间攀爬,原型用的多了,也越来越灵活了呢!
虞荼猫猫祟祟地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借着高度的优势,在一丛掉光了叶子的灌木后,看到了一大一小的两个轮廓。
虞荼前进的动作更小心了,但随着他隔得越来越近,他心里的问号就越来越多。
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小的轮廓在黑夜里还能隐约看到是一身白毛,大的轮廓……怎么头上有对角,身后有条尾巴?!
因为隔得太近,谨慎起见,虞荼也不敢打电话(怕跑了追不上),闭眼感受了一下他和马甲的距离后,虞荼决定稍微等待一段时间,毕竟比起本体,马甲的实力真的要强太多了!
虞荼紧紧地盯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轮廓,在黑暗中呆久了,他看得稍微清晰了一点,一大一小的两个轮廓好像都是背对着他的,而且那个大一点的轮廓,怎么看怎么眼熟。
该不会真的是顾鸿影吧?
马甲进了废弃公园的这片林子,马上就要到,虞荼悄悄摸出手机,躲在树干的背后,用茶树叶子熟练地在对话框里敲内容,然后点击“发送”。
下一秒,大一点的轮廓腰侧忽然亮起了光。
果然是顾鸿影!
顾鸿影从腰侧摸出手机,点开之后看了看,瞬间像惊弓之鸟一样蹦起来,慌不择路就往虞荼所在的方向窜!
虞荼跳下树变回人形,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呲着个牙,乐呵呵地对顾鸿影挥了挥手。
顾鸿影被吓得掉头就跑,没跑出十米,前方的树林忽然亮起来,不夜侯提着一盏灯,从黑暗深处慢慢走出来。
顾鸿影:“!!!”
救命!天有绝人之路!!!
在两方灯光的夹击下,这一小块位置虽不至于亮如白昼,但也有了足够的能见度。
提着灯的不夜侯第一时间就遭受了来自顾鸿影的冲击,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白泽?!”
暴露在提灯光线下的顾鸿影,头上有对形状优美的弯角,身后有蓬松漂亮的尾巴,此时,他的尾巴正蔫哒哒地垂在地上,在灯光的反射下,顾鸿影黑色眼瞳里微微泛着蓝,有种异样的美丽。
或许是过于受惊,顾鸿影背后忽然抖开一对雪白的翅膀,迅速挡在了他的脸前。
第143章
虽然猜到了那个轮廓是顾鸿影, 但亲眼所见的冲击力,还是要比猜测来的更震撼。
直面顾鸿影这明显非人的状态,虞荼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是说嘤嘤永远只能是人类吗?
他为什么会忽然变成半人半白泽的样子?
顾鸿影的脚边, 和猫咪大小差不多的年兽心虚地缩成一团, 它头顶的独角黯淡, 泛着蒙蒙的灰。
特殊年兽本就稀少,大多性质偏恶,被特殊年兽伤害后, 会喜提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比如一夜掉光头发,皮毛换了个色儿,忽然变得特别胖或特别瘦……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变化, 七天一到就会自动消失。
性质偏善的特殊年兽,相当于稀有中的稀有,如果这种罕见的年兽对遇见的人没有恶意,但却被它蕴含力量的独角所伤的话, 同样是七天的限制,但却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样的记载很少, 寥寥几例每人都各不相同, 顾鸿影这种……虞荼细细看他挡住脸的、蕴含了浅薄力量的羽毛, 往大胆的方向去猜———
顾鸿影虽然永远是人类, 但他灵魂构成的本质, 始终留有白泽不可磨灭的印记, 特殊年兽独角的力量,难道是显化他的灵魂本质吗?
虞荼甚至想去拔两根顾鸿影的羽毛研究研究。
虽然是这样想, 但虞荼本体没动,马甲也没动, 一下子从人类变成非人物种,完全超出正常范围,顾鸿影恐怕还要点时间缓缓。
虞荼贴心地堵好了顾鸿影能逃跑的路线,给他留够了自我缓冲的时间。
过了至少十分钟,那对蓬松的大翅膀才缓缓向两边抖开,露出了顾鸿影生无可恋的脸:“前辈……我好像不是人了。”
没听说过捉年兽时被年兽伤了还能换物种的啊?
虞荼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但他有强烈的预感,顾鸿影这张“白泽皮肤七天限时体验卡”十有八九会被天衍画到下一话的更新里。从顾鸿影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开始,他大半成长的经历都在漫画里一清二楚,应该,嗯,也不差这一次了吧?
全然不知道漫画存在的顾鸿影揪着自己头顶的弯角,睁着眼睛可怜地问:“我还能变回去吗?”
“属性偏善的特殊年兽所带来的特殊效果。”不夜侯微微垂下眼睫,白泽神秘优雅的气质和顾鸿影丧丧的气息结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搞笑,他怕自己笑出来崩人设,“这只会持续七天。”
顾鸿影背后的两只大翅膀无助地扑腾了两下,哀嚎道:“可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见人啊———”
虞荼顶着不夜侯的马甲往前走了几步,摸了摸他的弯角,感应了一下强行抵掉这七天“特效”后所需的能量,虞荼……虞荼默默地收回了手。
这也太贵了吧!
要三分之一个漩涡那么多的能量!
虞荼第二个能量漩涡都还剩一半没还呢!
嘤嘤对不起。
虞荼收起了自己的隐隐作痛的良心。
特殊效果除了改造他的外形以外,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损伤,就当是出了一个不要道具的cosplay吧。
随着不夜侯收回手,顾鸿影希冀道:“您能把我变回来吗?”
“只是短暂地改变了外形,没有影响身体健康。”顾鸿影听到不夜侯说,“体验不同的自己,也很有趣。”
顾鸿影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好像远处山摇地动。
“黑豹子还在那里!”顾鸿影猛地转过头,眼里带上了点焦急,他现在也顾不得丢脸了,反正这样还要维持七天,早死早超生吧,“前辈,我先过去看看!”
他往外跑了还没几步,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虞荼用手机的手电筒扫过去,看到顾鸿影站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尾巴痛得直转圈,生理性眼泪都出来了。
“嗷嗷——嘶——”顾鸿影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这尾巴怎么还有痛觉啊?!”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他的尾巴已经扫到了他的脚底下!
顾鸿影用右手抓着自己的尾巴扛到肩上,背后那对大翅膀尽可能地收拢在身后,翅膀是尴尬紧张时突然冒出来的,他不会把它变消失,只能让它尽可能的不成为一个累赘。
打着旋蹦了好几圈,尾巴终于没有那么痛了,顾鸿影一偏脑袋,听到了一声“笃”的沉重闷响,他头顶的弯角,扎穿了树干。
顾鸿影:QAQ
“荼荼!”他张牙舞爪地挣扎,“我的角卡住了,拜托帮我拔一下!!!”
……
一番兵荒马乱后,他们总算是来到了这处树林的边缘,一道犬牙差互的边缘。
被霍霍干净了湖水的湖已经不规则地向外扩张了十米不止,之前还能看到的大块石料和半截断桥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
时不时有烂泥360度无死角攻击,被挖得一片狼藉的湖底,有两个糊满了淤泥的身影滚来滚去。
眼前的场景着实震撼,顾鸿影手一松,扛在肩膀上的尾巴划过他的腰侧,“啪嗒”一下落到地上,摔在一小滩烂泥中。
湖底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超大号泥巴团分开,左边那个的身影即使裹满了泥土,也隐隐有点虚化,有些虚化的泥巴团子俯下身,是野兽的准备攻击时的前奏,它的爪子在湖底一撑,凌空跃起,可它没有扑向那个和他打了许久的敌人,而是在没有丝毫借力的半空中一个折转,猛地扑向顾鸿影的方向!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瞬息之间,顾鸿影的带点蓝色的眼瞳中映出那急速放大的身形,危机时刻,他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顾鸿影背后的翅膀陡然展开,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盈姿态,避开了那扑过来的大泥团,沾了泥巴的尾巴下意识抽出去,被踩一脚都会痛到嗷嗷叫的尾巴这时比任何武器都有力,尾巴抽到扑过来的大泥团身上时,近乎于寂静,但泥团里隐隐虚化的身躯在瞬间化作青烟,没有支撑的泥巴噼里啪啦从空中掉下来,像是一场无声的雨。
美丽的翅膀舒展着,在寂静的夜空中泛着荧光流转的白,有那么一瞬,顾鸿影不像顾鸿影,而像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但很快,这种陌生感就消失了,因为危机度过,顾鸿影已经开始新奇开了:
“哇哦!我居然会飞了!”
这可和飞行符滞空符这类制造起来麻烦还需要支撑物的符咒不同,这可是他实打实地用翅膀飞起来!
顾鸿影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七天的物种变换,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扑过来的恶年兽消散在了天地之间,湖里另一个超大号泥巴团终于狼狈地爬上了岸,将身上的淤泥都清理干净后,才能看出这是一只黑色的、矫健的豹子。
“兄弟你是什么品种啊?我怎么看不出来?”黑色的豹子粗声粗气,“你是变身后的大招需要蓄力吗?”
接到求助信号后,他瞬间就传送过来了,当时恶年兽正追着这只人类赶,他让人类跑得远远的,自己和这只恶年兽搏斗,结果没过半小时,这人类自己回来了,还轻描淡写一尾巴就把恶年兽抽散了!
就算他已经消磨掉了那只恶年兽一大半的力量,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散的啊!
黑色的豹子龇牙咧嘴,只觉得身上挨打的地方开始痛了起来。早知道求助的这兄弟有大招,他放风筝就行了,干嘛直接莽啊!
“我真的是人类。”顾鸿影控制着自己的翅膀歪歪扭扭地落到地上,“这是特殊年兽附带的特殊效果。”
“翅膀和弯角都好炫酷!”黑豹子眼里带着羡慕,跃跃欲试,“能不能让特殊年兽给我也来一下?”
顾鸿影指了指见到不夜侯后就抛弃他的小年兽:“要不你和它商量一下?”
黑豹子顺势看过去,然后眼睛瞪成了铜铃:“卧槽!是你!”
虞荼的本体和马甲离得有些距离,所以非常确定,豹子看的不是他的马甲,而是他的本体。
虞荼也觉得这只豹子有点眼熟,但他确定他没见过:“你认识我吗?”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认识你的脸!”黑豹子嘎嘎地笑着,一只好好的豹子笑得像只鸭子在叫,“你在我们家这边可出名了!”
他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你把我表哥送进去蹲了几个月动物园,不记得了?”
“一个字——绝!”他举起自己的豹爪子,“谢谢你愿意整、不是,教育我的表哥,我叫豹胜狮,咱能交个朋友不?”
虞荼:“……啊?”
旁听了这离奇交友申请的顾鸿影:“……啊?”
“没反对就当你同意了!”一阵微光闪过,地上的黑豹子变成了一个一米九快两米的壮汉,要不是那张脸还稍显稚嫩,看他的身形很难相信他才成年,豹胜狮一把拉住虞荼的胳膊往前面走了一二十米,然后用自己拼命压低后仍洪亮的声音问,“ 后面站在林子里的,是你的长辈不?”
他说的是不夜侯。
虞荼:“应该……是?”
“你怎么是不是自家长辈都不知道?”豹胜狮小小声(其实还是很洪亮)地嘀咕了一句,“听蛇族的白霜说,你们家长辈会抽查小辈学知识学的怎么样,他问的知识点超纲,嘎嘎难!”
几个月前的记忆现在想起来,虞荼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们打个商量哈朋友。”豹胜狮说,“让你长辈别抽我背知识点,求你了。”
第144章
“我千不该万不该接你的求助……”一边在三四十层的高楼楼顶上飞跃, 豹胜狮一边悲伤地嘀嘀咕咕,“我好怕今天晚上回去做噩梦。”
时间倒退回半小时前———
废弃公园里,豹胜狮的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 虞荼当然选择让不夜侯过来抽查抽查, 经过这半年的疯狂内卷, 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虞荼了!他进化了!
虞荼随便抽了些阵法符咒之类的东西,终于明白了豹胜狮为什么这么害怕来自不夜侯的抽背———因为他有一点学渣。
快两米的悲伤学渣双脚并拢手指紧贴裤缝低着脑袋,是非常标准的“我错了, 我知道了,但我下次还敢继续错”。
虞荼用不夜侯的身份忍了又忍,最后只剩下一句:“学的稀烂。”
“谢谢谢谢。”豹胜狮差点热泪盈眶,“您居然没有追着我敲我脑袋拉着我就地比划, 没有骂我‘朽木不可雕也’就是吃一辈子素也不教我搞学习!”
虞荼:“……?”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多,让他捋捋。
虞荼心平气和:“你是怎么把你负责区域的年兽都处理完的?”
就这水平,直接上场和年兽搏斗,比他用什么阵法符咒攻击都好使。
豹胜狮老老实实:“我每次用发的传送符传送到年兽所在的区域, 年兽看见我了就跑,直接跑出我负责的区域范围, 我都捉不到几只。”
虞荼:“……”
顾鸿影:“……”
他是说他们负责的崇明市年兽怎么密集到这种程度, 正常情况下这九个镇里的年兽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十只, 原来是隔壁白沙市的年兽都跑过来了!
“我那边一共只有三只, 两只善年兽一只恶年兽。”豹胜狮还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拉仇恨值, “那兄弟求助的时候我都没事可干。”
“你可以留在他们所在的区域一起捉年兽。”不夜侯心平气和, “我想他们不会介意。”
还没意识到话中险恶的豹胜狮扭过头:“真的吗?”
顾鸿影和虞荼狂点头。
送上门来的免费冤大头,不要白不要!
于是豹胜狮稀里糊涂加入了他们的捉年兽小分队, 再然后……
“捉年兽的途中,除非必要, 不得使用武力攻击。”豹胜狮听到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佬说,“好好练练你的符咒和术法,学以致用。”
豹胜狮如闻晴天霹雳:“……啊?!”
吓出来的尾巴摆啊摆,他一瞬间生出了要逃跑的冲动。
脚边冒出一截细细弱弱的绿藤,那绿藤像是有意识似的,转向豹胜狮的方向。
今年才刚成年、身高快两米但仍然弱小可怜无助的豹子:QAQ
“听、听您的呜。”
于是,新出炉的三人小分队开始在崇明市里寻找其他年兽的踪影,善年兽略过不管,一旦遇到恶年兽,不允许近身搏斗,只允许用符咒和术法进行攻击。
豹胜狮还是比较习惯肉搏,但他有冲上去动拳脚的迹象,背后就会忽然冒出一根细细的绿藤将他拽回来,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敲一下他的脑壳。
把马甲放在身后压阵,虞荼的本体也在努力将自己体内的灵气外化对恶年兽进行干扰。
在里表世界之间屏障的压制下,他们其实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但这次新旧年交替的特殊时节,他们这种刚刚觉醒灵力迈入新世界的大学生,反而短暂地摆脱了这种拘束。
豹胜狮用着自己错漏百出的术法,感觉内心悲伤流成了河。他忽然听到顾鸿影惊恐的声音:“扔年兽!别扔我!!!”
气球大的火球没冲着在高楼间跳跃的年兽去,而是直接和顾鸿影擦肩而过,撩糊了他翅膀上一大簇毛。
“顾鸿影,躲避袭击的时候要先收翅膀,垂直收拢暂时不会从天空中掉下来。豹胜狮,火球术方向那一段手势错了,无名指在食指之下。”
豹胜狮哀嚎:“前辈,我双手的手指头要打结了!!”
从来没有这么高频地施法过,他已经快要不认识自己的手指了!
顾鸿影在学着飞,豹胜狮在学着用术法,不夜侯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了他们俩身上,一心二用时如果太专注于某一个,后果就是另一个的感知会被无限削弱。
虞荼忽然被水球浇了个透心凉。
虞荼所在的顶楼,旁边的易燃物被火星子点燃了,豹胜狮看见了好心想灭火,就是……准头不太好。
寒风一吹,虞荼:“啊啾———”
他火速召唤自己的马甲过来给他烘干,他体内那点灵力用在烘干上太奢侈了,只能劳烦他的马甲。
好心办坏事的豹胜狮摸摸鼻子,尴尬道:“对、对不起哈。”
略过这些尴尬的小插曲不谈,用术法和恶年兽缠斗,他们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他们追着这只不太大的恶年兽到的是一片繁华的居民区,天台之下的居民楼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光,倒计时的声音隔着层玻璃,有种似远似近的模糊———
“五、四、三、二……”
所有亮着灯光的人家,好像都开始不约而同的喊着倒计时,旧年远去,新年伊始。
“一!!!”
正式迈入新年的第一秒,墨蓝的天空中,连绵不绝的绚烂烟花绽放,缤纷的颜色簇拥在天幕中,肆意地盛开。
五颜六色的烟花倒映在仰着头的人群的眼瞳里,是生机勃勃的色彩。
“新年快乐!”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然后“新年快乐”的声音此起彼伏。
烟花绽放的声音里,人群的笑闹中,寒风呼啸而过的天台之上,也有人说“新年快乐”,被淹没在欢乐的海洋。
*
天边出现第一缕鱼肚白前,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各回各家。虞荼用传送符回了草木族,不夜侯则去了茶馆。
大年初一这条商业街上门户紧闭,透着一种萧条的冷清。
虞荼一进茶馆的门,柜台后就跳出一只胖嘟嘟的小灰,它昂着头,神气十足:“汪!”
虞荼弯腰摸了摸它的头:“新年快乐。”
小灰的身上瞬间多了一件喜庆的红棉袄,棉袄上还带着一个舞狮的帽子。小灰用爪子扒拉着帽子,发出一声疑惑的:“汪?”
虞荼手一翻,掌心出现一个长方形的红包,他抓起红包的一角逗小灰:“拜年才有红包哦~”
虞荼看到小灰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眼中透出一股凝重。它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将两只前爪并拢放在身前,接着将脑门砸了上去,连砸三下。
虞荼震惊:“小灰啊……你到底在网上跟着学了些什么?”
怕小灰在茶馆里呆着无聊,虞荼给它买了平板,开了青少年模式,还给它报了小学网课,学习的进度挺好,没让他操什么心,所以虞荼也没怎么管它在网上天天看了些什么。
小灰完成它的“灰式拜年”后,摇着尾巴抬头挺胸:“汪!包!!!”
给孩子急得都能直接说人话了。
虞荼将红包塞给小灰,看着它用爪子灵活地扒拉开红包的封口,从里面掏出了十张零食券。
因为发现小灰体重严重超标,除了正餐,虞荼没收了它的绝大部分小零食以及每天的下午茶和宵夜,无论它怎么撒娇打滚,虞荼都不为所动。
小灰长胖除了吃得多,更多还是能量转化成的灵气在它体内没有被消化,囤积化成脂肪后显得肥胖,为了它的身体健康,虞荼强迫自己没有心软。
小灰在领到自己的红包后立刻叼出一张,用爪子按住,推到虞荼面前。
最近没怎么吃小零食,可给它馋坏了!
虞荼收了那张零食券,给了它一个有它两倍长的磨牙棒,小灰叼着磨牙棒的中间,像是叼着根扁担。
它神气地用爪子将剩下的零食券收好,然后迈着昂头挺胸的步伐,将磨牙棒拖到窝里去,享受它大年初一的快乐零食。
过年的天气很冷,外面又开始下雪,虞荼给自己惯常用的躺椅加了一层厚厚的绒垫,人躺进去的时候,像是陷在了毛茸茸的海洋里。
摆好舒服的姿态,虞荼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之前在新年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他听到了熟悉的提示音———漫画更新了。
《山海之语》到现在为止已经连载了八个多月,天衍的更新保质保量还稳定,在漫画网站X名列前茅,也有了一批数量不小的粉丝,同样,坚信漫画为真的人也越来越多。
虞荼之前加的那个群里,已经有人开始从头考据了,从顾鸿影第一次登场的那座荒山开始,到大火焚毁之后只剩残骸的旧楼,再到崇明市最大的游乐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考据了一段时间后忽然销声匿迹,虽然人还在群里,但却不怎么发言,有人@他让他继续考据,也没有得到回应,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点开漫画网站X,虞荼没有先看更新,而是先看了这个月的个人小传。
上个月读者们在可选范围内,投票出的想看小传的人物是奥利维亚,虞荼也惦记着上次期末考试前那一次冰天雪地里的冒险和那令人绝望的鼓眼鱼披萨,还有那似有若无的、好像没吃到的瓜。
天衍果然很了解读者们想看什么,小传的长度不长,画的却是奥利维亚遇到校长的那一段经历。
恶趣味的大魔法师奥利维亚在很多年前因为被死对头追杀,迫不得已进入了里世界的东方地界,他拖着副重伤的身躯,又不熟悉东方的食材,差点自己将自己毒死。
当年的校长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遭受过心眼子的毒打,遇到奄奄一息的奥利维亚时,他正半死不活地躺在一处水潭里,银蓝色的鱼尾上伤痕累累。
为了自己的安全,奥利维亚掩盖了自己的发色和眸色,谎称自己是一只鲛人,被谢见微救了下来。然后,奥利维亚给自己编了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身世,成功打动了尚且单纯的谢见微。
但撒下一个谎言,必须用更多的谎言来圆,美人鱼和鲛人都能泣泪成珠,但除了这个能力外,美人鱼拥有令人着魔的嗓音,而鲛人却能织出入水不湿的鲛绡,他们终究不同。
即使奥利维亚努力扮演着鲛人,谎言还是被拆穿了,谢见微不要建立在谎言上的友谊,所以两人就此绝交,好多年没再见面。
第145章
[哈哈哈哈奥利维亚你也有今天!]
[哈哈哈哈哈xswl想想奥利维亚在听到有人来时的动静故意摆造型, 将自己伤痕累累的鱼尾露在外面,还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噫~]
[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难怪上个月的漫画里贝拉说“微微不理你哇——微微讨厌你哇——”]
[微微不理你哇,微微讨厌你哇——哈哈哈哈哈哈——]
[我替贝拉说:微微这么多年一如既往地讨厌你哇——]
奥利维亚的单人小传里, 末尾实时滚动的读者评论全是嘲笑, 幸灾乐祸的声音已经快要突破文字直达耳边。
天衍这神来一笔的曝光……虞荼替奥利维亚默哀三秒。
三秒后, 虞荼关闭了奥利维亚的单人小传,点开了漫画更新。
这一话是以顾鸿影的视角,从年兽标记开始讲的, 内容和帝休长老讲的差不多,唯一的问题是———
顾鸿影的年兽标记,为什么会那么威武!!!
凶恶中带着威严的赤红年兽标记从脖颈一直蔓延到心口,从远处看像是活灵活现地盘踞在他的上半身, 看着就如精美至极的炫酷纹身。
虞荼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虽然捉年兽活动结束,那个活灵活现的红色胖圆点也跟着消失了,但捉年兽的途中, 只要使用灵力,那个标记就会一直亮着啊!
后面和顾鸿影、豹胜狮一起行动的时候, 虞荼发现他们使用灵力眉心没有标记, 但因为忙着练习术法, 他也没有问。
结果———
[嘤嘤的年兽标记好炫酷!]
[嘤嘤居然还有腹肌!八块!那个伸得最远的年兽爪子就在腹肌上!]
[用术法时年兽标记居然还会发光!哇哦~]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嘤嘤的标记帅得像纹身, 菟菟就是眉心一点红啊!]
[那个红色的圆点好像是个迷你的胖年兽, 笑死我了, 年画娃娃吗?]
[哈哈哈哈好惨烈的对比,幼儿版VS成人版, 成人版完胜!]
虞荼:“……”
笑容渐渐消失.JPG
他光速跳过年兽标记这几页,但年兽标记贯穿始终, 后面的嘲笑只比前面稍微少点儿,直到美食街那只可可爱爱的善年兽出来,忙着吸年兽的、试图给年兽套粉色麻袋的、被年兽萌晕过去的……总算是转移了不少注意力。
这只年兽过后,漫画的视角又转到顾鸿影那边,画出他遇到玄猫咪咪和特殊年兽在小巷里打架斗殴。
一黑一白两只萌物团子在地上快要滚出了风火轮似的残影,黑毛和白毛齐飞,喵声共连踹一色,打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浑然忘我。最后他们俩争夺的罐头被惨烈“分尸”,汤汤水水在天空中画出优美的抛物线,浇了它们俩一头一脸。
天衍着重刻画了被汤汁淋湿黑毛后,玄猫咪咪眼中人性化的难以置信,还有年兽独角上戳着一根手指长的鸡胸肉块,肉块上的汤汁滴到脸颊时,年兽实质化的瞳孔地震。
年兽不会说话,但咪咪那声“喵!!!”占据了那个分镜格四分之三的空位。
大概是什么心情,应该表现的很明显了。
漫画里,顾鸿影满头问号,漫画外,读者捧腹大笑。
最后,顾鸿影尝试劝架,裤子被挠成了流苏,而两只罪魁祸首,正一左一右地蹲在他的脚面上,漫画还特别标明了它们的心理活动———
有点冷,打累了,懒得走,正好有个冤大头。
[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嘤嘤你真的很像个冤大头!]
[好炫酷的新版时尚单品,它们真会设计,我哭死。]
[好家伙好家伙,不愧是成了精的玄猫,竟然还知道除夕夜的大晚上有哪里卖猫罐头?【宇宙猫猫头升华.JPG】]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翻过上一页后……画风有点变了?]
还在嘻嘻哈哈的读者们丝毫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漫画已经很实诚地将分镜定格在了玄猫指路的终点———不夜侯的茶馆。
从地面上那一线暖光开始,到顾鸿影伸手推开门,漫画里忽然画出了一个读者们都极其熟悉的背影。
不夜侯常穿的是墨绿色的长衫,这次可能是因为新年,换成了酒红色。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暖色的灯光下,茶馆的背景都有种朦胧的模糊,唯有不夜侯唇角那一点笑意分外清晰。
他说:“顾鸿影。”
[啊啊啊啊老婆叫了嘤嘤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咪咪说的卖猫罐头的地方竟然是老婆的茶馆,好巧哦~]
[我有一个福尔摩斯级的推测———老婆经常给小灰凭空造狗罐头狗零食,会不会是咪咪早就馋了,这次趁着从嘤嘤这里讹到的罐头直接过来点名道姓?]
[咪咪:够了!小猫咪不要面子吗!]
后面的漫画场景越来越温馨,玄猫那一口气喵喵喵不带停的告状,还有不夜侯给两小只“焕然一新”,在漫画里,都被覆上了一层温柔的暖色,理论上来说,这应该是温馨到适合截下来做屏保的画面。
前提是漫画没有在没有在这些温馨的互动之中暗搓搓“夹刀”,比如顾鸿影发现罐罐是灵气造物后神色为难,不夜侯轻声说“不用还”,比如顾鸿影歪着头看玄猫和年兽吃罐罐,不夜侯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看顾鸿影。
漫画里,不夜侯一直是笑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温馨的场景里,总显得有些落寞。
[www明明是这样温馨的场景,为什么还是感觉我被喂了一嘴的刀子?]
[细思极恐,细思极恐啊!今天晚上可是团圆的除夕夜!这一条街就不夜侯的店铺还开着!]
[我记得老婆和顾鸿影根本就没见几次面吧,为什么会记他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啊?别和我说是什么记忆力好,我不信!]
[老婆真的好温柔TAT,他竟然还怕嘤嘤腿麻给他凳子坐。]
[嘤嘤带着年兽出门后,老婆一直站在门口看,呜呜呜老婆是不是认识嘤嘤啊!不是这种认识,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认识【试图比划.JPG】]
这种自觉主动吃刀从这几页一直向后延续,推进到虞荼掏出联络盘接到顾鸿影的求救,最后在废弃公园的树林里逮到了装备“白泽七天限时体验卡”的顾鸿影。
在顾鸿影慌不择路准备逃窜的时候,漫画却突然给了不夜侯一个分镜———
不夜侯提着灯,漫步在已经落光了树叶的树林中,唇边仍然带着笑,这幅画面悠然极了,看着就像平时温和沉静的长辈,忽然起了心思要来看小朋友的笑话。
[哈哈哈哈真的很难想象顾鸿影头顶弯角,身后有条胖尾巴抱头鼠窜的时候被不夜侯迎面逮住!]
[难道咪咪这么快就送回去了?然后送完之后不夜侯顺便过来看看他们捉年兽的进度?]
之前不夜侯受邀去异处局和[镜]见面,漫画里并没有将这一件事画出来,所以也没有人知道顾鸿影就是白泽。
当抱头鼠窜的顾鸿影迎面遇到提着灯的不夜侯时,不夜侯的反应,出乎了所有读者的意料。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执着灯笼柄的手略微收紧,灯笼下垂坠的流苏有细碎的颤抖,又好像那颤抖只是一个错觉。
他说:“白泽。”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没有人听见,轻到顾鸿影只顾着尴尬抖开了雪白的大翅膀挡住脸,没人发现不夜侯那一刻的不平静。
[什么玩意儿?白泽?!!]
[嘤嘤?白泽?等等,我有点晕……]
[之前茶馆那一页,有人说不夜侯和嘤嘤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的样子———那是预言家吧,给我刀了!!]
[大过年的,谁家兴发刀子啊!]
所有人都从不夜侯的反应里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有种隐隐约约的玻璃渣拍到脸上的感觉。
虞荼:“……?”
他记得他当时看到顾鸿影的弯角和尾巴时用的是很震惊的语气,怎么从疑问改成陈述后,在漫画里就显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悲伤感?
而后续虞荼想着“来都来了,干脆就用马甲带着本体练个级”的想法被画到漫画里,就成了更有力的佐证———
不夜侯除了和人结缘以外很少管东管西,现在他居然在看到嘤嘤的新形态后主动带着他练级,难道这还不能说明有问题吗!他甚至能熟练指导嘤嘤使用翅膀飞行!
[嘤嘤变身后老婆甚至不敢正眼看他!]
[“属性偏善的年兽所带来的特殊效果,这只会持续七天”———我打赌!嘤嘤带着年兽到茶馆的时候老婆肯定知道这是特殊年兽!]
[不夜侯的能力那么强,要把嘤嘤变回来是轻而易举,但他竟然拒绝了!
他!拒!绝!了!]
虞荼看着漫画读者们激烈的讨论,有点心虚。不把顾鸿影变回去是因为太贵了,他为他的贫穷感到抱歉orz。
这一话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新年的倒计时结束,他们在高楼的天台之上,仰头看着烟花,不夜侯看着顾鸿影的方向,说“新年快乐”。
那字迹轻得像烟,最后散在一个巨大的跨页中。五彩斑斓的绝美里,浩渺的天空下,所有人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剪影,共赏这一片海市蜃楼。
虞荼没再管那些讨论,他关闭了漫画的页面,终于意识到了从上个月起,他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所有人的过去都切实可寻,都能被明明白白呈现在纸上,为什么不夜侯的过去永远都活在他人口中,读者的脑补与猜测里?
不夜侯明明就真实存在,但他没有过去。
第146章
“荼崽~荼崽~起床~拜年~”
迷迷糊糊的, 虞荼感觉耳边好像有嗡嗡的声音,如影随形。虞荼在床上翻了个身,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双开捉年兽捉到天亮, 虞荼现在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荼——荼——荼——荼——”
嗡嗡的声音开始“叫魂”了。
虞荼将脑袋往被子里缩, 缩着缩着感觉……被子好像消失了?
虞荼痛苦地睁开眼睛, 看到了族长笑眯眯的脸,被子悬浮在灯的旁边。
“族长。”虞荼试图抗争,取回自己的赖床权, “我很困。”
“现在是晚上五点了。”帝屋笑眯眯,“你从九点睡到了现在。”
虞荼抗议:“我才睡了八小时。”
“那好吧。”帝屋遗憾地打了个响指,被子落下来盖了虞荼一头,“今天拜年的地方可是归墟哦~”
正顺着盖脸上的被子躺回去的虞荼瞬间鲤鱼打挺:“归墟?!”
帝屋满意地看着床上的被子团激动地起立, 一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四处扒拉,露出了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不骗人?”
“爱信不信。”浑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的帝屋抱臂,无所谓道,“一刻钟后我们就出发。”
聒噪喜庆的族长出去了, 虞荼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他火速爬起来换了衣服, 兴冲冲地跑到屋外, 屋外站着族长帝屋和白胡子白头发的长老松荣, 帝屋没个正形地将胳膊搭在松荣肩上, 得瑟道:“看吧, 我就说荼崽想去。”
即使长着一张仙气飘飘到让人生不起来气的脸, 这姿态依旧欠扁到让人牙痒痒。
松荣慈祥地笑着,看见虞荼出来后, 他对着虞荼招了招手:“荼荼,来这边。”
虞荼毫无防备地走过去, 惨遭族长捏脸,帝屋双手食指戳在虞荼脸颊两侧,使劲向上一提,虞荼被迫露出一个夸张的“微笑”。
“哈哈哈哈哈———”帝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幼崽不拿来玩简直毫无意义!”
虞荼:“……”
他“啪啪”两下将帝屋的手拍下来,心中毫无波澜。
只要不把族长当族长,当一个几岁的小朋友,就会无比心平气和。
“你居然拍我的手!”帝屋双手捧心,作出一幅受伤的姿态,“荼荼,你好冷漠。”
虞荼:“……”
他拒绝去看现在矫揉造作的族长,将目光转向了靠谱的松荣长老:“松荣爷爷,去归墟拜年为什么是晚上去啊?”
难道里世界的拜年有什么特殊规定和要求吗?
“正常情况下拜年当然是早上去,不过归墟比较特殊。”松荣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以他们三个所站的位置为圆心,银色线条在地面游弋着,渐渐连成神秘的图形一圈圈向外扩散,脚下坚硬地面忽然虚化、消失,好像在进行重组,虞荼只觉得这一刻的思绪好像变得很慢,等意识能重新开始转动时,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他们落在一座汉白玉广场正中心,地面上砖石的拼接看不到缝隙,雕满了神秘的花纹,他们周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造型奇特的鼎,不同颜色的火焰在其中熊熊燃烧。
理论上来说,这应该是一幅庄重威严的景象,前提是鼎上的火焰所组成的图形不要那么……过于潮流。
有不少都是正常的、普通的火焰,但也有黑色的火焰在半空中组成了一个直径一米的黑色骷髅头,甚至自带“桀桀桀”的音效;有粉色的火焰中好几个二次元人物在跳舞,爱心型的饱满火星四溅;有蓝色的火焰宛如汹涌的海面,海面上有艘船正在扬帆起航,隐约还能听到号角……总而言之,有种混乱得和三次元格格不入的热闹。
虞荼震撼地睁大了眼睛。
进入传说中的神秘归墟的第一天,心里的滤镜,隐约就好像有了要碎掉的迹象。
在进入动漫台词配音与广场舞神曲碰撞的火焰区域,又走过天文学知识课堂与上古雅言的洗脑,接着迎面绕开生物学人体解剖火焰课堂,又穿过360度火中厉鬼尖叫,虞荼终于走出了这片广场的内场,然后……他看到了更令他震撼的场景。
火焰区域之外的广场,地面上已经没有花纹了,但虞荼看到了很多“人”。
有的人罩着在赤红色的布里,四肢加脑袋将布撑出各种形状,像极了早期人类驯服自己的四肢的珍贵现场,他的身后,橙黄绿青蓝紫摆了一整排,大家动作各不相同;
有的人头上顶着个自制的舞狮头,追着彩色的布罩人,试图将布罩人从狮口全部吞没,跑着跑着,狮子头、狮子身体和尾巴就分了家;
有的人带着夸张的假发,穿着宫廷风的裙子,脚下踩着高跷,腰间别着腰鼓,身后有嫦娥似的飘带;
有的人身上披着厚厚的、不知是真是假的草,看起来像勉强长出了四肢的草怪,它举着双手“哟哦哦哦哦~”地呼号着,在广场上呼啸来呼啸去……
虞荼拽了拽松荣长老的胳膊,手指着前面“群魔乱舞”的现场,一时失去了语言功能。
松荣长老有种见惯了风浪之后的无所畏惧,他脸上慈祥的笑容都没有任何变化:“你没看错,这里就是归墟。”
他说话的时候,有一个黑漆漆的小黑人从远处“阴暗爬行”到他们面前,因为是低着头,所以他一把抓住了帝屋的衣摆,帝屋挑了挑眉:“晚上好哟~”
那个小黑人猛地抬起头来,毫不夸张地说,虞荼竟然从那张黑到只有一双眼珠是白色的脸上,看出了肉眼可见的花容失色。
那张像是被吸收了所有光线、黑到出奇的脸似乎石化,过了好一会儿,它忽然发出一声不辨男女的尖叫,然后以比来时快十倍的动作,阴暗飞行走了。
那一声尖叫惊动了广场外围的其他人,布罩人也好,三截狮子也罢,混搭高跷也好,呼啸草怪也罢,所有人的脑袋都扭过来,仿佛这一瞬场景定格。
他们双方互相对视了大概有十秒,外围广场彻底乱起来了,各种不辨性别的惊声尖叫响起,飞天的、遁地的、向四面八方散开,大家各显神通,一分钟内,整个广场瞬间散得空空如也,仿佛从来都没有人存在过。
“走吧。”帝屋甩手走在前面,似乎毫不惊讶这个广场会被清空得如此彻底,“前两年没来,这次突然来了,他们估计吓得不轻哈哈哈哈哈———”
松荣长老也有种见怪不怪的习以为常,只是缓声提醒:“族长,这里不是草木族,你稍微收敛点。”
他们三个横穿空无人烟的寂静广场,又穿过缠绕着星轨线条的宏伟大门,来到了一片建筑风格各异的居民区,虽然家家门口都挂着别出心裁的喜庆装饰,但户户门窗紧闭,仿佛没人在家。
帝屋轻车熟路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点评:
“上次来这里不还是个七彩的蘑菇屋吗?怎么这次变成了黑色的?他们也学表世界,今年的风格是‘墙角阴暗蘑菇’?”
“两年了这家自制的旋转风车居然还是转不起来哈哈哈哈———”
“上次那个谁谁谁不是说要把自己的房子做成那个什么痛……痛屋?我记得不是个粉头发吗?这次怎么变成紫头发了?噫~好花心~”
从进了这片居民区,帝屋的叭叭叭就没停过,虞荼跟在他身后,竟然从那些紧闭着的房子中感觉到了“杀意”。
“这家今年胆子大了不少,看墙上挂的那个牌子了没有,竟然让我不要点评!”
一阵风吹过,那个不要点评的牌子翻了过来,背面是“社畜与帝屋不得多嘴”。
帝屋:“……”
“呵。”他发出一声冷笑,“两年没和人交流了,感情都生疏了是吧?”
墙上挂着那个牌子以光速被从窗户底下的缝隙里收回。
虞荼眼疾手快地抱住帝屋的腰,拦住了他们准备去和人“交流感情”的族长。
他们族长再这样嚣张下去,他真的很担心他们能不能活着离开归墟!
帝休长老给的小圆果子还有,虞荼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腰包里迅速掏出果子来塞族长嘴中,让他停止他的危险发言。
安抚好了被牌子炸毛的族长,虞荼终于提心吊胆的来到了一座屋子前———
一座对比起来相当正常的屋子前。
这座屋子整体是石头的,像一颗嵌在地面上的星辰,星辰侧面有不规则形状的开口,那是大门。
虞荼看到他们族长只抬手随意地在门上敲了两三下,然后直接暴力破门进去,门板被他踩在脚下,而松荣长老脸上,依旧是那种习以为常的慈祥。
虞荼:“……”
现在除了归墟,他对草木族的画风认知也开始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他会不会是没睡醒?还在做梦?
“邝冕———”帝屋踩着门板迈进屋内,“还活着吗?”
这栋屋子的一楼,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造物,有纸折的千纸鹤、木头做成的老鹰、宝石雕刻的水母、金属做成的怪物……
在帝屋从门板上下来的那一刻,这些造物通通都冲向他,然后被帝屋凝滞在半空中,像落雨一样坠往地面,又被奇异的力量拖住。
在落雨的间隙,一楼和二楼交接的浮空楼梯上,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超级大的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有点胡茬的下巴。
他的声音好听到很像“低沉的大提琴”的现实具象化:
“帝屋,你又来干什么?”
“拜年。”帝屋反手将虞荼拖到前面,“来荼崽,给他拜个年,再要个大红包。”
虞荼被他提着衣领悬在半空,扭动得像只绝望的蛆。
第147章
如果脚趾能承接工程, 虞荼现在用脚趾能造出万里长城。
谁来救救他!!!
身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族长还在快乐地催促着:“快拜年啊~”
虞荼停止了挣扎,垂下了脑袋。
等“您新年好”这四个字说不出来时, 虞荼才发现他已经因为尴尬变回了原型。
他们族长果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社恐———令别人感到社会性恐惧。
帝屋牢牢地将虞荼抓在手里晃了晃, 仙气飘飘的脸上笑起来美得不可方物:“邝冕, 红包~”
一楼和二楼交接的浮空楼梯上,那个戴着大兜帽,袍子垂到脚面的人似乎一瞬间就来到了眼前,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包让虞荼的叶子抓好,然后将虞荼从帝屋手里拽出来。
戴着大兜帽的邝冕:“不是所有的幼崽都是瑰玉。”
他将虞荼放到一边,又弯腰从地上捞起一个碧玺雕成的小蝴蝶,指尖在蝴蝶上一点, 碧玺蝴蝶飞起来,在茶树苗的头顶上盘旋。
“跟着它去玩吧,归墟里的孩子们都很友好。”
等尴尬到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直接消失的虞荼从大门口逃命似的跑走后,戴着大兜帽的邝冕才转身在帝屋脑门上拍了一下, 金色的流光隐没:“让你发泄多余的精力,也不是逮着可怜的幼崽祸祸吧?”
“什么祸祸, 说的可真难听。”帝屋笑了一下, “这叫培养维系和幼崽的感情。”
邝冕:“……”
“我和帝屋上去聊聊。”邝冕说, “松荣, 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在归墟里转转吧, 好几年没来了。”松荣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 “我和我认识的忘年交去线下见见面。”
他有意回避开帝屋和邝冕接下来的交流。
松荣离开后,邝冕轻轻一挥手, 摔在地上的门重新回到门框上,地面上散落一地的造物沿着过去的曲线上升展翅, 好像整个一楼时间倒流。
“要我说就别练了。”金色流光进入身体后,帝屋情绪波动变得平稳了许多,“别说一个一楼,就算你能让整个归墟时间倒流,也远远不够。”
“努力出奇迹都是骗人的。”他说,“幼崽都不信。”
“有些人就是嘴上这么说。”邝冕转身向阶梯上走,“真遇到情况了,还不是眼巴巴地将宝贝幼崽带来。”
“嘁——”帝屋不屑,“我那是让幼崽过来找你要拜年红包,我们草木族几百年才出了这么个化形的崽儿,不得狠狠敲你一笔?”
邝冕已经爬上到一楼和二楼阶梯的中间,闻言回头:“他的[天赋]我不管了。”
帝屋耸耸肩:“说不过我就威胁,某些人真没品。”
邝冕:“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你竟然觉得我态度不好?”帝屋几乎是一瞬间就挪到邝冕身边,他脸上的表情尽是真诚,“那我去和归墟里那几个小朋友聊聊?”
他作势要走,邝冕直接伸出手来薅住他的长马尾:“省省吧你!你知道他们的心理问题有多难处理吗!”
冷静优雅、端方自持的归墟墟者咬牙切齿:“真应该把你们族的幼崽喊回来,让他看看你这族长到底是什么嘴脸!”
帝屋试图将自己落于敌手的马尾薅回来,他大声嚷嚷:“有我这样的族长是他的福气!”
邝冕:“……”
两年不见了,帝屋的脸皮是越发厚了,真不知道他的族人到底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邝冕在浮空的阶梯上一直向上走,帝屋左顾右盼着进行点评———
“你东南方的那只鹰雕得好丑啊,胖的和小猪一样哈哈哈哈!”
“南边那只昆虫为什么要有八只脚啊?独脚不美吗?”
“还有你这个浮空阶梯,不是黑就是白,能不能哪天换个别的色儿?”
……
邝冕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你是不是因为要失控了,所以才过来烦我?”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嗯?”帝屋叭叭叭的声音戛然而止,“居然被你发现了?”
邝冕:“……我看起来很像个傻子?”
“这我怎么知道?”帝屋理直气壮,“你常年戴个大兜帽,我只能看到你下巴,我怎么知道你长得像不像傻子?”
邝冕:“我现在真的很佩服帝休长老。”
忍你这样的垃圾树,居然能一忍几百年!
两个在外界都德高望重的长者,现在吵起嘴来你一句我一句,一个比一个幼稚。
爬到阶梯的尽头,仿佛进入了另一片空间,邝冕在踏进二楼的下一秒,一道术法瞬间爆发,在一楼怕整出太大的动静让归墟里的其他人担心,现在进入了他的领域,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揍帝屋一顿了!
帝屋的反应不比邝冕慢多少,短短几息,二楼便绽开各式各样的五行术法,两个人难得舒展手脚斗殴了一顿。
等到双方都停手,帝屋除了脸上外,身上挂了不少彩,邝冕带兜帽的长袍子破破烂烂,丢在垃圾堆里都没人要。
帝屋拍拍邝冕的肩:“谢了。”
邝冕深吸一口气:“我刚做好的新法袍。”
帝屋非常上道:“我双倍赔你。”
“行吧。”邝冕抖抖身上破破烂烂的法袍,他也懒得换了,要是打第二场,他的损失更大,“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直接去联系那位不就好了?”
他意有所指:“【洞悉万物】……可是个了不得的天赋呢。”
“我们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有金色的流光压制,又和邝冕打了一场后,帝屋明显冷静多了,“草木族里,没人知道不夜侯。”
“嗯?”邝冕疑惑,“难道不夜侯本体不是草木?”
他想着自己得到的消息,觉得不可能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错误。
帝屋顿了顿:“我不是想说这个。只是荼荼和他,大概率有亲缘关系。”
邝冕立刻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了,特殊天赋是有概率传承给下一辈的。
如果是上古血脉,上一任血脉拥有者死去后,下一任血脉继承者有可能会觉醒相同的天赋,如果并非上古血脉,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部分赠予】,二是【转生掠夺】。
前者需要极苛刻的条件,以极伤元气的方式将自己的天赋复制给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具体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后者的条件同样苛刻,但这样做只是为了将被赠予的人身体改造得与需要进入身体的灵魂原本的身体尽量一致,让身体不至于排斥魂魄。
不夜侯的出现本身就足够蹊跷与神秘,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算是个好消息。
“你在担心虞荼只是一个替不夜侯准备好的身体容器?”邝冕字斟句酌,“根据我得到的资料,我觉得他不像那样的人,也不会用这么伤天和的方法。”
“你想哪儿去了?”帝屋愕然,“我是在担心第一种情况!”
虞荼出现的时机,可以说是太凑巧,也太不凑巧。表世界灵气那样稀薄,根本就没有足够供应草木族幼崽成长所需的大量灵气,但偏偏他就以人类的姿态长到了十八岁,先成了人,再学会成为草木———这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的事。
“我觉得你与其纠结成这样,倒不如直接上门拜访。”邝冕说,“与其关心则乱,不如直接挑明。”
“不夜侯在表世界开了一家茶馆,看起来游离在外,几乎不主动接触里世界。”邝冕一针见血,“但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他说:“他比你入局更早,他早在局中。”
*
邝冕和帝屋这一番对话,跑出去的虞荼并不知晓,他跟着那只飞在空中的碧玺蝴蝶一口气跑出去老远,才停下来喘口气。
脚趾在鞋子里无助地抓地,虞荼努力平复完自己的心情,才去注意四周的环境———他跑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区域。
碧玺蝴蝶在他面前展着翅膀飞了好几圈,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停在这里不走了。
虞荼仰头看着这只蝴蝶,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你知道安佳佳住哪里吗?”
蝴蝶拍打着翅膀,忽然飞向右边的路口,它飞了几米后见虞荼没跟上来,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变成大大的问号。
虞荼试探性地往右边走了几步,蝴蝶就飞在上方给他带路。
虞荼跟着它穿过七弯八拐的巷道,见到许多不同风格的房子,最后,它停在一朵盛开的“花”上。
“叮叮叮———”
欢快清脆的铃声突然响起,虞荼前面那栋可可爱爱的房子的二楼,忽然有人推开窗,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笑着的安佳佳。
虞荼挥手打招呼:“新年快乐!”
安佳佳弯着眉眼,一字一句:
“新年、快乐!”
说里世界再见,就真的会再见。
第148章
里世界的草木族地, 年年四季如春,而表世界的梧桐镇,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在阻挡视线的风雪夜里, 有辆车开着车灯, 驶入了这座新年中的小镇, 这辆车并未在其他地方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开向某条商业街的末尾,在一间装修得极为复古的店铺前停留。
这间店铺黑色的瓦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檐角下古朴大气的钟型悬铃好像也被寒冷冻住,不再发出声音。
这辆突如其来的车就停下这间店铺前,雪渐渐覆盖车辆,车里的人却并未有什么动作。
直到雪已经覆盖了来时的车辙, 车里才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
进到车外的雪地,离开了车里的空调,他忍不住冷得直打颤,暴露在外的脸颊和双手霎时冻得通红, 年轻人忍不住上前几步,敲击那扇布满了雕花的木门。
“有人吗?”他将门拍得啪啪作响, “有人在吗!”
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冷到他的声音没一会儿就带上了颤音:“有没有人!开门啊!”
在寒冷的雪夜里,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他心中甚至隐隐有些后悔, 他怎么会因为在家宴上受了点气, 就这么鬼迷心窍地循着一个荒唐的梦境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深夜跑到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没有知觉的手开始泛起一种莫名的痒意, 寒冷阵阵袭来,让他有些想退缩, 在他举棋不定时,他看到屋檐下那两串积满了落雪的钟型悬铃轻轻一震,雪花簌簌而下,清越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炸响在耳边。
他的手下忽然一空。
雕花木门忽然向内打开,失去平衡的年轻人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他往前踉跄了几步后稳住自己,一抬头,就对上了一扇精美至极的屏风。
在各种珍宝的熏陶下长大,他虽不至于到行家的地步,也少不了眼力,一眼就认出这扇屏风是老古董。等他勉强将目光从屏风上挪开,周边墙壁上的架子,还有那架子上随意摆着的东西……他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来的不是什么商业街的无名店铺,而是一个私人博物馆!
他正沉浸在周围的布置中,余光忽然发现暖色的灯光下,他的影子旁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新的影子,这道影子……正要攻击他。
他瞬间惨叫出声,下意识地向旁边避让,结果被稍矮的茶桌一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桌子椅子纷纷砸在他的身上,持续造成伤害。
等头昏眼花的年轻人终于缓过气,才发现那道好像要攻击他“影子”并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怪物,而是一个穿着暗红色长衫,戴着单片眼镜,容貌俊秀的年轻人。
他小声喃喃道:“人吓人吓死人……”
将他的嘀咕听了个清清楚楚的虞荼:“……”
和族长在归墟过完“惊心动魄”的晚上,回到草木族用睡眠自我治愈,睡得正香时,意识里和茶馆的契约仿佛催命,告诉他有人在外面敲门。
大年初二凌晨,就是再黑心的公司也不会要求员工这个时间点还要工作!
虞荼几乎是睡眼惺忪地开了马甲,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神经病大半夜不让人睡觉!
等真正看到了人……虞荼感觉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这位深夜的不速之客先是盯着他茶馆的摆设发呆,然后又莫名其妙手舞足蹈,接着被茶桌绊倒,和桌子椅子摔成一团———虞荼伸手想拉他都没拉住人。
而且这个奇怪的客人在大冬天,竟然只穿一身薄薄的西装。
该不会真的是个傻子吧?
被虞荼怀疑“是个傻子”的人愣愣地坐在地上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慌手慌脚地爬起来,将翻倒的桌椅重新摆回原位。
“很抱歉。”桌椅收拾完,那个年轻人脸上的尴尬也渐渐隐没,他真诚地道歉,“很抱歉深夜来打扰您,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请问您是这里的店主吗?”
被从睡梦中紧急叫到茶馆,虞荼确实是有几分睡眠不足的怨气,但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已经快心平气和了———实在是这半年遇到的突发情况太多,他已经渐渐习以为常。
总不会比族长压着他的脑袋让他给人拜年要红包更恐怖orz。
“我是店主。”他说,“你找我有事,是因为脑子有病?”
虞荼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总觉得有点不妥,但那个年轻人的神色明显已经激动起来了:“对对对!我就是脑子有病!”
“还没向您自我介绍,我是百里明,安心药业集团的继承人。”年轻人理理自己身上因为刚刚那番折腾有些发皱的西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名副其实,“我之所以找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我在我的梦里看到了您的店铺,直觉告诉我,您可以解决我身上的麻烦。”
因为一个梦境深夜驱车前来,百里明无论是冷静时还是头脑发热时,都觉得这个决定相当的荒唐,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他内心一直在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他当时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仿佛抓住了灰暗人生中的唯一希望。
店主一语道破他脑子有病的时候,他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心感。就好像是忐忑的病人面对医生,被医生确认不是疑神疑鬼,是真的有病,痛苦之中带着种尘埃落定的放心。
原来是真的有病啊。
虞荼听到“安心药业继承人”的名号时,就觉得自己的大单要来了,虽然这半年茶馆一直开张,也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但真正结缘得到的金钱,只有武羽澜那里赚来的五万多块,他还是有种好穷好穷的感觉。
米勒克尔大学后期要学很多术法,各种材料费用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虽然他回归草木族后有了自己的小金库,但只出不进,他总有种焦虑感。
所以面对着即将有可能到来的大单,虞荼的心态就放的更平了,赚钱嘛,不寒碜。
虞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坐下说吧。”
百里明挑了一张茶桌坐下,虞荼坐在他的对面,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拂,他们俩的面前都出现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让百里明喝茶是为了探探他的情况,虞荼自己喝茶是为了提神醒脑,能够听他唠。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一盏热茶下肚,无疑是件很舒服的事,尤其是这杯茶还格外好喝。百里明足足喝了半盏,才感觉自己刚刚又莫名其妙快起来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从我很小的时候,我总频繁地做一个梦。我梦到一片茫茫的云雾,云雾之中有座山,山峰长得像竖着的毛笔,峰顶上有颗郁郁葱葱的松树。
这个梦有时每天都做,有时三两天做一次,最长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周,每次都一模一样。
直到有一天,梦中的我接近了那座山峰,折了一截峰顶上的松枝,这个梦才结束。”
百里明顿了顿,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十岁,虽然有点好奇自己为什么总是会做同一个梦,但因为我家有些特殊,所以我也没有太在意。
直到初中的某一天,我参加了一个比赛,因为比赛特别难,想要出彩非常不容易,我想了好多好多个主题,但又被我一个个否决掉。我几天几夜都没睡好,然后迷迷糊糊地,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拿着笔写东西,笔忽然变成了一截松枝,松枝的最顶端,忽然绽开了一朵我认不出品种的花。
梦醒之后,我看着一桌的草稿纸,突然就有了灵感,那个比赛,我最后拿了第一名。”
“从此之后,只要你遇到难题,你就会做梦。”百里明正在想后续的措辞,忽然听到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的店主说,“梦里松枝开花,难题迎刃而解。对吗?”
百里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怎么知道!”
“这不难猜测。”他对面的店主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听过‘梦笔生花’的典故吗?”
“我知道我的梦特殊,所以我也查过很多相关资料。”百里明叹了一口气,“但我现在……算是江郎才尽了吗?”
“梦笔生花,名闻天下;五色笔失,才气衰无。”他听到店主说,“一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传说,可别当了真。”
百里明:“那我的梦要怎么解释?”
“没有解释。”对比起他的急躁,他对面的店主半点不急,“你现在可以走了。”
“啊?”百里明有点傻眼,“可我……”
“一杯茶一个故事,两清。”他对面的店主似乎并不在意他怎么想,“我不和说谎的人做交易。”
百里明觉得自己巨冤:“我没有说谎!”
他只是隐瞒了一些东西!
“说谎与隐瞒,在我眼里没有差别。”店主像是看出了他要说什么,“请吧。”
室内似乎起了无形的风,卷着百里明直接将他送到了门外,雕花木门在他面前“啪”地一声合上,摆明了不欢迎的态度。
还试图争取争取的百里明:“……?”
这店主的脾气也太大了!
雕花木门合上的那一刻,虞荼脸上淡然的表情直接垮掉,百里明的情况,简直复杂到他茶树叶子都要掉光的程度!
他说的那一部分已经很难处理了,而他隐瞒的那一部分,问题更多。
虞荼将能量集中到眼睛,百里明的心口,有一个巨大的怨气源,他身上的亲缘线带着血气,功德上沾着孽力,灵魂体上还捆满了乱七八糟的因果,好的坏的乱作一团,时间横跨近百年。
虞荼:“……”
这缘结不了,真的。
第149章
百里明坐在车里, 愤愤地捶了一下方向盘:“什么人啊这是!”
作为安心药业的继承人,从小到大他都是被人捧着的那一个,即使求助一些“能人异士”, 双方的态度也都客客气气, 很少遇到这样不留情面的情况。
随着他的愤怒, 百里明只觉得他的心跳跳得越来越快,咚咚咚好像要跳出胸腔。
不,那不是他的错觉!
百里明将手按在心口, 左胸的心脏疯狂跳动着,他竟然有种难受到想要呕吐的感觉,视线里的东西好像毫无变化,但又好像左摇右晃, 极致的眩晕。
他拼命地抓着胸口,但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有种莫名的预感,他快要死了……
咚——咚——咚——
耳边好像全是他自己的心跳, 百里明的视线开始模糊,他一只手死死地按住心口, 另一只手在车辆的暗格里胡乱摸索———只要找到那个, 他就不会出事了!只要找到那个!只要……
他的指尖碰到一样冰冷的圆柱物, 是粘腻的质感, 百里明心中大喜, 他迅速将这样东西攥到掌心, 然后喘着气摸索到了打火机,微弱的橙色火光暂时照亮了他的视野, 他将手里攥着的蜡烛点燃,一股古怪又清幽的味道在面积有限的密封车辆里弥漫开来。
过快的强烈心跳在这时终于开始慢慢缓和, 百里明瘫在驾驶座上,冷汗淋漓,宛如刚从水潭里被捞出来。
差一点……就差一点……
百里明心有余悸地盯着那根燃烧的白色蜡烛,那蜡烛的火光不是寻常的橙红色,而是蓝紫色,火光也不会摇曳,如同固定的椭圆。
蓝紫色的火光倒映在百里明眼里,衬得他有种非人的恐怖感,但又好像只是一晃眼的错觉。
蜡烛燃烧过半,百里明惨白的脸上才多了一丝血色,他慢慢地撑起身体,吹灭了那根蜡烛。
存货不多了,他得省着用。
恢复了一点力气后,百里明启动了车辆准备离开,车才在店铺门口转过弯,他的心脏忽然又开始咚咚咚乱跳!
百里明忍不住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他的手在胸口胡乱地抓着,忽然抓到了他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金符,那仿佛将整个手都冻住的寒意顺着掌心传递到大脑,让他浑浑噩噩的脑子都清醒了几分。
他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为什么爷爷给他的传家宝,会比冰块还要冷?
但很快,寒意随着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席卷了他的意识,他想用打火机点燃那剩下的半根蜡烛,却怎么也做不到。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隔着玻璃,他看到那扇对他关闭的门,打开了一条缝。
*
虞荼将百里明“请”出茶馆后,莫名有点坐立难安。
这种坐立难安并不来源于他的不想惹事的愧疚,而是来源于他心中隐隐约约的预感,他沾染的这桩麻烦,并不是那么容易推出去的。
———这种预感在半小时后达到了巅峰。
在他不想感应的时候,茶馆门口的雕花木门能隔绝很多东西,但也不是什么都能完全杜绝。
就像现在,虞荼感觉到门外突然怨气冲天,那怨气还有些熟悉———半小时前他刚在百里明身上见过。
虞荼:“……?”
不是,半个小时你还没从我店门口开走呢?!
虞荼无奈地放开了自己的感知,他的视线越过木门,“看”到了门口的车,也看到了百里明挣扎着点燃的那根燃烧后散发蓝紫光的奇怪蜡烛。
滔天的怨气被暂时压制下来,百里明松了一口气,虞荼也松了一口气。等他打方向盘准备离开时,虞荼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但这个笑才刚挂在脸上,就瞬间凝固了。
刚刚的怨气……成倍爆发了!
在虞荼的视野里,他“看见”黑色的气流从百里明心口的位置爆发,翻卷得宛如即将暴雨的乌云,透着一种浓厚的不详意味。更要命的是,因为百里明的生机渐弱,这个乌云隐隐有向周围扩散的迹象。
这样浓厚的怨气一旦散开,梧桐镇所有活着的生灵都会遭殃!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呼!
这才消停多久啊,崇明市这块区域是犯太岁吗!
虞荼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他蹭地站起来,果断推开了雕花木门。
门外刚转过弯来的车,轮胎在地面的积雪上碾出两道深痕,透过车窗玻璃,虞荼看到了黑色的、翻卷着的怨气盈满了这辆车,夸张到这辆车再被怨气泡几天,能直接形成一个怪异的程度。
虞荼拉开车门,将右眼的能量散去,终于在怨气乌云里看到了昏死过去的百里明。
从右眼看,他只是一个浑身冒冷汗,脸色难看到随时要休克的昏迷年轻人,但从左眼看,他胸口的金符像是一个小喷泉,源源不绝地向外喷吐着怨气。
虞荼心念一动,灵活的绿色藤条从驾驶位下卷出了百里明的打火机,橙色的火苗跃出,点燃了那没用完的半截蜡烛。
稳定的椭圆形蓝紫光芒亮起,有溃散迹象的怨气渐渐回缩,但它们似乎不愿回到金符中去,一直在百里明的心口上空盘旋。
虞荼尝试着用意识小心地接触那团怨气,刚一接触他就感觉不妙!
那团怨气并没有攻击他,但他体内的能量却宛如退潮,消失的速度令人目瞪口呆!
虞荼甚至不知道这些能量用到了哪里!!!
本来得到善年兽的祝福与馈赠,再加上漫画那边的结算,第二个能量漩涡已经稀薄到快要消失了,但现在,二号“吞金兽”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能量漩涡,尽管这个能量漩涡比消失的一号和快消失的二号都要小,但也不能掩盖它的事实!
虞荼心痛到呼吸都快停止了!
能量大户三号彻底成型的时候,盘旋在百里明心口上方的黑色怨气终于乖乖地回到了他胸口的金符之中,而那根被点燃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半寸长了。
虞荼吹灭了蜡烛,将那一点蜡烛头拿在手里观察,这点剩下的蜡烛并没有寻常蜡烛燃烧过后的余温,拿在手里粘腻冰冷,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虞荼觉得很不舒服。
怨气被逼回到金符里,百里明很快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神色淡漠的店主站在车外,手里把玩着一小截眼熟的东西。
联系一下前因后果,百里明心中生出了后怕与感激:“谢谢您救了我。”
百里明看到店主的表情有些冷,不像他刚刚进去时那样平和可亲。
他听到店主问:“这个东西……你们怎么称呼它?”
店主说的是那一小截蜡烛。
百里明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我们家族一直传承下来的稀有宝贝———长明烛。”
“长明烛。”百里明听到眼前神秘的店主低声重复了一遍,“好避重就轻的名字。”
百里明:“什……”么?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感觉脖子忽然一紧,他爷爷在他成人礼那天亲手戴到他脖子上的、象征家族继承人的传家宝金符,此时链条断裂,金符落到了店主掌心。
百里明忍不住撑起身体,脸上不知不觉带出些许焦急:“店主,那个是我们家族的继承人信物!很重要的!”
“哦?”店主将盯在金符上的目光投向他,“权和命,哪个对你更重要?”
话题跳跃得太快,百里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店主没再回答他,只是收拢了手,地上不知从哪儿吹起一股冰寒的风,将积雪扬得到处都是。
风雪之中,有一声让人无法忽视的清脆碎裂声。
百里明抬起头,目光下意识追逐声音的方向,然后,他看到了让他目呲欲裂的一幕———
那块对他至关重要的金符,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一模一样的两半。
店主从裂开的金符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是一枚鳞片。
一枚蓝紫色的鳞片。
“这是……什么?”百里明问。
这枚鳞片是水滴形的,即使光线不好,也能看出有五彩的光晕,只是鳞片似乎年代久了,看着有些黯淡。
店主的表情有些奇怪,百里明感觉他单片眼镜下的眼睛似乎不太像是正常的黑色,又疑心只是风雪中的错觉。
“你竟然不认识?”
“啊?”百里明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我应该认识吗?”
“这是鲛人的心鳞。”店主将蓝紫色的鳞片放到他掌心,鳞片上的寒意让百里明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不妨回家,问问你的长辈。”
第150章
风雪之中, 百里明忍不住发起抖来,那片放在掌心的鳞片实在是太冷了,冷得好像要从他掌心开始, 将他整个人都冻住似的。
店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友善的意味。
他将竖着裂成两半的金符残骸放在百里明掌心的鳞片上, 那金符竟像活物一样蠕动着将蓝紫色的鳞片包裹吞噬,又重新化作金符,只是这次的金符上有道深深的裂痕, 裂痕里渗出些许蓝紫色的光芒。
虽然见过不少奇异的事件,但眼前的一幕依旧让百里明为之恐惧———至少那鳞片上散发出的寒意,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店主说这是鲛人的心鳞,再联想他刚刚点燃的蜡烛……百里明只能想到影视剧里改编过的故事, 比如利用爱情引诱鲛人,得到它的心鳞后将鲛人杀害做成药,保证家族富贵绵延,鲛人死去后不甘的灵魂怨念丛生, 现在回来复仇。
偶尔撇到那些影视剧解说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对狗血的不屑, 但当这样的事情真的降临到他的身上, 不亚于五雷轰顶, 天崩地裂。
百里明的声音有些颤抖:“店主……我、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是被那场复仇牵连的倒霉后人?还是说更惨一点, 他就是那个负心汉的转世?
或许是他眼中的恐惧太过明显, 店主的目光落到他掌心的金符上:“我说, 不妨回家,问问你的长辈。”
店主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两遍,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又不愿说。
百里明想请求他, 或者用利益做交换,但冰寒到极致的风从打开着的车门里向内卷,他只听到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太冷了,比他之前在冰天雪地敲门的时候还要冷上数倍,哪怕车里开着空调,他依然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砰———”
是店主替他关上车门的声音。
车门好像隔绝了那股无处不在的诡异寒气,百里明快要被冻到生锈的思维终于开始运转,他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金符上,那条裂缝里,隐约有蓝紫光芒。
他就是再傻也知道,这金符绝对是一个封印,封印鲛人的心鳞……难不成他的继承人名号只是一个障眼法?实则是选中了他做替死鬼?来承担鲛人怨气的替死鬼?
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总是容易想东想西疑神疑鬼,百里明脑海里冒出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又被他一个个推翻。
他脑海里乱了很久,久到他僵硬的四肢都开始渐渐回暖,百里明忽然弯下腰,打开车里隐藏的暗格,他的车里常年放着两根长明烛,效用强的那根已经被他之前点了,效用弱的那根还在车里。
他将那根蜡烛蜡烛拿起来,效用强的蜡烛是纯白色的,微微泛着点黄,效用弱的蜡烛也是纯白色的,只是带了点蓝紫,单论外观来看,效用弱的蜡烛反而更好看。
百里明对店主说这是他们家族传承下来的稀有宝贝确实没错———效用强的蜡烛存量很少,即使是他也只有三根,效用弱的蜡烛存量多了不少,但也极其稀罕。
他很小的时候,就看到很多看起来就很有气势的人来向他的爷爷祈求一根长明烛,付出的都是好东西,所以他们的家族才在百年内乘势而起,创下了偌大的声名。
百里明低头看着手里那根蓝紫的蜡烛,只觉得心里乱极了。历史传说中说鲛人烛千年不熄,其实经过考据,传说中的鲛人烛大概率是鲸鱼脂肪做成的蜡烛,他也从来不相信这种传说中的生物是真的存在。
但现在,那个神秘的店主说他们奉为传家宝的金符里,竟然有一枚鲛人的心鳞!
百里明越想越觉得脑袋昏沉,他将窗开了一道缝隙,寒气涌进来,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要回去弄个清楚,他绝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将自己的生命稀里糊涂地葬送掉!
*
等百里明到家,已经快到大年初二的中午了,他走到家里的大门口,发现家里很是热闹,来拜年的一眼望过去,不少都是熟面孔,哪怕不太熟,他也在一些宣传上见过。
他心下了然,又是来给爷爷送年礼的。
百里明懒得从正门进去和这些人寒暄,挑了不起眼的后门开车进去,在开到属于自己的宅子面前时,他看到门口的候亭里有人坐在那里。
百里明停车熄火,下车打了个招呼:“李叔。”
“大少爷。”被称呼为李叔的人放下茶杯起身,笑眯眯地给他行了个礼,“家主吩咐我在这里等您,让您回来后过去找他。”
百里明知道自己顶着一身狼狈回去必然会让人心里起疑,早在回来前他就去了他常去的店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让他重金聘请的人改了他的行车记录仪:
“怎么?我昨天晚上从宴会上跑了,爷爷不高兴了?”
“您是家族未来的继承人,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家主不会不高兴。”李叔说,“只是今天晚上有贵客。”
能被他的爷爷称为“贵客”的,都是些能人异士或者极其位高权重的人,一旦有这种人驾临,只要方便,爷爷就会带上他。这也就是他怀疑自己是替死鬼的理由站不住脚的原因———哪个家族会费这么大心思去培养一个替死鬼?
“我知道了。”百里明点点头,“李叔,那位贵客是什么身份?”
李叔脸上流露出些许为难:“家主只吩咐说是贵客,让您好生准备,不得怠慢。”
一般情况下有贵客登门,爷爷都会提前给他透露些许消息,让他做准备,这次竟然连身份都不走漏?
百里明心中有了思量:“行,我今天四点过去找爷爷。”
消息传达到李叔就走了,百里明攥着车钥匙,决定先去找他的奶奶。奶奶虽然也住在这片区域,但却不和爷爷住在同一栋宅子里,说客似云来吵闹,她想图个安静,就搬到了最偏僻的宅子里。
说是偏僻的宅子,其实是相对来说比较安静的五层中式别墅,一应设施俱全,只是没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客人。
百里明一走进他奶奶住的那栋中式别墅,就有佣人迎上来给他摆上拖鞋,替他脱去厚外套。
跟了他奶奶大半辈子的管家迎上来:“大少爷,主母在顶楼的花房。”
“谢了赵婶。”百里明朝她点头示意,转头去坐电梯。
在等电梯的空隙,百里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爷爷的封建古板,都什么时代了,还非要家里的佣人搞这种称呼,整的和演电视剧似的,还好他从小听到大,已经听习惯了,他们家工资开得高,多的是人挤破了头想进来,所以他爷爷这种喜好,也顺顺当当地延续到了今天。
电梯到了一楼,百里明走进去,从电梯里的桌子上抓了个杯子,用保温壶给自己倒了杯花茶一饮而尽,因为电梯的空间宽阔,所以他的奶奶命人布置了一番,弄得像个小型的饮茶室。
为了这照顾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电梯都被改造过,运行速度被设置得很慢很慢,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上升,百里明在椅子上坐了至少三分钟,电梯门才在他面前徐徐打开。
百里明一步迈出去,熟练地无视了一些种植根本就不合理,根本不应该在这个季节存活的植物,大步走进花房深处。
五层是玻璃天顶,光线很好,花房的最中心,鹅卵石铺成了一个美丽的图案,他的奶奶正站在一张桌子前,拿着剪刀修着一盆花。
百里明人未到声先至:“奶奶!”
“明明来啦。”被百里明称呼为奶奶的人转过身来,岁月似乎格外优容她,六十来岁的老人乌黑的发间看不到白丝,除了眼角有几丝细纹外,皮肤看起来和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差别。
百里明笑嘻嘻的:“奶奶,我昨天跑了后,爷爷什么反应啊?”
“还好意思问。”他的奶奶笑着剪下了一簇枝叶,“那几个人的脸色怪不好看呗,大年初一,你也不装一装。”
百里明无所谓道:“看见他们就烦,我可懒得和他们装。”
“你就仗着你爷爷宠你,使劲作吧。”他的奶奶虽然嘴上说着责备的话,但语气里可没什么责怪的意思,“他们心野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嘁……”百里明想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落到地面的鹅卵石上———他觉得鹅卵石铺成的图案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明明?”他的奶奶刚剪完那一小块枝叶,“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百里明忽然起身,将压在鹅卵石上的桌子一个二个全搬到路上,连他奶奶正在修剪的那盆花所在的桌子也没有放过。
将花房中心区域全部清空后,鹅卵石组成的图案终于全部显露在他眼前,冷汗一瞬间布满了百里明的后背,他的手下意识的去摸心口的吊坠,却摸了个空。
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图案眼熟了,由鹅卵石组成的图案,和他脖子上的金符的图案一模一样。
他不觉得这是个巧合。
“奶奶。”百里明努力压抑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您认识这个图案吗?”
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的奶奶从他身后走过来:“什么图案?”
那个没有遮挡的图形映入了她的眼中。
她忽然晃了晃,百里明迅速扶住她,他觉得他奶奶保养得极好的指甲好像掐到了他的肉里,疼得他一瞬龇牙咧嘴。
他听到他的奶奶低声喃喃:“怎么会?竟然在这里……”
虽然声音很小,但百里明立刻意识到,她的奶奶绝对知道什么内情。
百里明:“您认识。”
“我不认识。”他的奶奶说,“这个图案有什么特殊的吗?”
百里明想张口直说,但又觉得不能说得太明显,于是含蓄道:
“您不觉得这个图案,长得很像我们传家宝的上的花纹吗?”
“这个花房还是你爷爷给我布置的呢。”他的奶奶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爷爷喜欢那个花纹,多布置两处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你折腾一趟有什么事呢。”他的奶奶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的脑袋,“臭小子,赶紧给我把东西都搬回去。”
“今天晚上有贵客登门,知道不?”
百里明一只手被她抓在手里,只能狼狈地抬起另一只手挡着他奶奶的“攻击”:
“李叔已经和我说过了,奶奶您就放过我吧!”
百里明像是耍宝一样告饶:“我知道错了,哎呦哎呦,别揪耳朵……”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止不住地往下沉,他奶奶抓着他的另一只手,正在微弱地、有规律地点按他的手臂。
小时候他和爸爸妈妈一起外出,他们一家三口遭遇了一场车祸,只有他活了下来,但因为那场惨烈的车祸,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是他的奶奶将他接到身边一直陪着他,足足照顾了他五年,他才重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也就是从那一年,他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
在这五年里,他的奶奶为了能跟他沟通,两人自创了一套简单的“密码”,那个时候奶奶会把手掌放到他面前,让幼小的他伸手指戳她的掌心:两下是不高兴、三下是害怕、四下是生气……
即使后来他恢复了,长大了,这么多年来,他们祖孙两个也偶尔会用这套自创密码来沟通,还添加了一些其他的词语———这是属于他和奶奶之间的小秘密。
可是这次,百里明感受着胳膊上点按的停顿与重复,对应出了两个词语。
【监控】【危险】。
第151章
百里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花房里出来, 他只觉得一夜之间,他的所有认知天翻地覆。
他一贯敢想敢猜,假设他脖子上的金符和花房里鹅卵石组成的图案都是用作于封印的产物, 那金符里封着鲛人的心鳞, 花房里那个……百里明一阵恶寒, 该不会是鲛人的尸骨吧?
百里明一瞬间生出了搞掉所有的监控,拿钻头去钻了那片水泥地的冲动。
但很快他冷静下来,既然爷爷瞒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走漏风声, 明显是不想让他知道,以他现在的本事,哪怕加上他奶奶,也没有和他爷爷抗衡的能力。
能被确立为继承人, 百里明并不是什么蠢货,他很快收敛好自己内心的疑问。既然他已经怀疑上了,他的奶奶也知道了他的试探,定然会找一个时间和他谈话, 不管是为了安抚他还是为了保护他,奶奶都必然会告知他一部分真相, 无论多少, 至少有了一个追查的方向。
他眼下要应付的是一个更要紧的问题———晚上那位即将到来的、不知身份的贵客。
百里明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上午除了给自己扫尾外, 还找了一家可以自己动手DIY的金店, 弄了点金子勉强将那个缝给补上了, 虽然补得相当丑陋,但金符他一般是贴身带着的, 只要抽出来展示时隔得不近动作够快,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总不会比裂缝里透出来的蓝紫色更显眼。
走出他奶奶的宅子后被寒风吹了一路, 百里明的脑子愈发清醒。他们这样的人家,家里有监控是件很寻常的事,只要不出事,没有人会去查看监控。
但如果某个房间里埋有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个监控里一旦出现什么异常,恐怕立刻就会被发现,这也就是为什么奶奶要提醒他的原因。
因为很小的时候家里就会来些不寻常的人,百里明耳濡目染下,也知晓了不少常人不知道的东西。
如果用他怀疑的结果去反推,之前花房里他懒得管的疑点就接踵而至———那些不同品种的植物,实在长得太好了。
他可不相信那些价值千金的药水,他的爷爷会舍得让他的奶奶大量撒给这些普通的植物,即使其中有不少昂贵的兰花。
等走到自己的宅子里时,百里明浑身上下已经冷透了,人也万分疲惫。昨天的晚宴他只胡乱塞了几口,然后就冒雪开了几个小时的夜车,恐惧疼痛地折腾了一阵子后又趁着夜色开回来,寻人消除行车记录仪,找能DIY的金店,又打理自己的外在形象不露出破绽……一桩桩事情折腾下来,他根本都没顾得上吃饭。
从自己的房间里扒拉了些零食垫了垫肚子,百里明定了个闹钟倒头就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那个被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金符,填补后的缝隙里渗出些许蓝紫色的光芒,有水汽附着在其上凝成白色的霜,又在空调的暖风下化成水滴落到地毯上,一缕肉眼看不见的黑色气息,在百里明的房间中徐徐散开。
……
“嘶———”
百里明被闹钟声惊醒,痛得差点倒回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锻炼少了这次累过了头,他只觉得浑身痛得要命,头也昏昏沉沉。
他在医药箱里找出体温枪给自己检测了一下,体温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拖着疲惫的身体,百里明起来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正式的会客服装,在准备出门前,他盯着床头柜边的金符,最后还是一咬牙将它重新戴回了脖子上。
从他成年礼之后,这东西就从来没从他身上下来过,贸然摘下,他担心爷爷会起疑心。
等到了他爷爷所在的那栋主宅,中午看到的客人都已经离开了,宴会厅里灯火通明,连顶上的水晶灯都明显被拆下来重新洗过,地面纤尘不染,亮得可以晃眼睛。
李叔正在指挥其他人改动宴会厅的布局,见到百里明后快步迎上来:“大少爷,家主在楼上。”
百里明颔首,爬到二楼的阶梯上时他转头,一楼的宴会厅里,佣人们忙忙碌碌,李叔检验得分外严格,连角落的鲜花都容不得一丝枯萎,看起来重视到了极点。
一般只有别人上门求他们,难得有他们有求于人,这贵客好大的排场。
百里明将目光收回来,敲响二楼最里侧的房门。
“进。”
他听到他爷爷的声音。
百里明推门进去,宽大的红木桌后,他的爷爷正拿着一份资料在看。
如果说他的奶奶六十多岁的人保养得看起来像四十来岁,那他的爷爷就显得更年轻。年幼时他爷爷是这副容貌,如今他二十多岁,除了额头多了几条细纹外,他爷爷的容貌几乎分毫未改。
联想到他脖子那里挂着那枚“定时炸弹”,百里明就更担忧了。
他暗暗调整了一番,脸上挂起一个和平时差不多的笑:“爷爷,什么贵客啊?神神秘秘的。”
他的爷爷目光终于舍得从手里的资料上挪开:“这次来的客人特殊,脾气有些喜怒无常。你这吊儿郎当的性格收敛些,当心惹到他头上。”
“我们讲话的时候你不要随意插话。”他的爷爷说,“就当自己是个长了耳朵的木头桩子。”
百里明:“……?”
这几年他跟着爷爷见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嘱咐。
他嘟嘟嚷嚷的,显出几分属于年轻人的不服来:“有必要这样夸张吗?”
他的爷爷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小孩子不听劝,可是要吃亏的。”
*
下午六点,天色渐渐黑沉,在一楼宴会厅里忙忙碌碌的佣人们都不见了踪影,唯有通明的灯火与长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美食,昭示着这一下午的成果。
百里明跟在爷爷身后,一起站在大门边,他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双腿,不耐烦之余,心中的好奇倒是愈发旺盛。
在他们的翘首以盼下,被清空的路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谁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出现在路灯下的,就好像是一眨眼,他就自然而然地走过来了。
随着他越走越近,百里明也看得越发清晰———是一个年轻且好看的男人。
他的容貌清隽,看着就是那种很舒服的长相,但瞳孔赤色,眼尾也是赤色,于是便无端显得妖冶。
百里明可不会傻到以为那赤红的瞳孔是美瞳的效果,经受过鲛人可能真的存在这种冲击,他甚至怀疑眼前走过来的这个人,说不准也不是人类。
“谛先生。”
百里明听到他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少有的恭敬。
那个年轻的男人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并不是很上心的样子。
“晚宴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爷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边吃边聊?”
那个被称呼为谛先生的人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他维持着一种懒洋洋的调子:“随意。”
经过百里明身边时,他忽然转头看了百里明一眼。
百里明很难形容那一霎的感觉,恐惧似乎油然而生,好像夜色中店主将金符的残骸放在他手心的那一个对视,相似又不同。
他们好像都无所不知,但百里明在他们面前,只有疑惑与惊惧。
那双赤红的眼瞳盯着他瞧了好几十秒,瞧得他冷汗直冒,才施施然收回。
“百里诚。”赤色眼瞳的谛先生不知是在高兴还是在叹息,“你的运道可真不赖啊。”
这或许是句很好的话。
“这是我那个不争气的长孙。”百里明看到他爷爷乐呵呵对他招手,“明明过来,陪谛先生说几句。”
全然忘了一开始在二楼,他认真嘱咐百里明当长了耳朵的木头桩子这件事。
从内心的直觉讲,百里明不想和他打交道,但又碍于爷爷的吩咐,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摆出一个标准的商业化微笑:“谛先生好。”
谛先生也回以他一个笑容,不过那笑容,百里明总觉得有些古怪。
一楼的宴会厅里除了他们三人外便再无旁人,因为爷爷说谛先生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三人落座后,百里明发现他爷爷一直在看谛先生的方向,但谛先生只是拿着筷子,好像真的沉迷在了桌上的各种美食里。
他看到爷爷的筷子轻微地碰撞了好几次———那是他不耐烦前的征兆。
但出乎百里明预料,一直到谛先生慢吞吞吃完,他的爷爷仍旧笑着,什么也没说,如果不是百里明和他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年,他甚至发现不了。
“谛先生,我们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吗?”
“可以啊。”谛长卿将擦嘴的纸巾随手放在桌上,“你想谈什么?”
“您知道……”他的爷爷欲言又止,“我的原料不多了……”
“哦?”谛长卿赤色的瞳孔里闪过似是极真切的疑惑,“你的原料不多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看到对面的人脸上神色瞬间错愕:“您不是过来帮我解决问题的吗?”
谛长卿觉得有趣又好笑:“我承诺过吗?”
他对面的人有些急了,谛长卿看到他眼中压不下的贪婪:“安心药业那么大的家产,如果没有原料———”
“就算原料消耗殆尽,剩下的财富,你一辈子都用不完。”谛长卿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他抬手指了指百里明,“再加上几个他,也绰绰有余。”
“如果您不是来帮我解决原料的问题,那您来做什么?”
“收取我们这些年替你保驾护航的报酬。”谛长卿理直气壮,“我要那具鲛人的骨头。”
百里诚百般遮掩的东西,被谛长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口,他甚至都没有考虑过除他们俩以外的第三人,究竟知不知道这个秘密。
他思考过,但他懒得替人遮掩,因为他做事一贯随心所欲。
谛长卿根本不在乎自己言语的内容是不是惊雷:“泪珠制成首饰,血肉拿去制药,脂膏用来制烛,发丝捻成烛芯……里里外外都被你安排清楚了,就剩下一幅无用的骨架,你还舍不得?”
这是百里诚第一次与谛长卿打交道,如果知道谛长卿是这样的人,他根本就不会将百里明带过来!
百里诚不知道谛长卿还会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他只能紧急止损:“百里明,出去!”
“这么急着赶人是干什么呀?”谛长卿翘着脚,笑道,“让孙子也听听你的英勇事迹呗,不挺好?”
第152章
谛长卿说得真诚自然, 有种正大光明的阴阳怪气:“自己做出来的事,还怕别人说呀?”
他将目光落到缩头缩脑准备出去的百里明身上,理直气壮地吩咐:“站那儿别动。”
百里明准备火速撤出这片“战场”的脚一僵。
虽然这位神秘的谛先生只说了五个字, 但百里明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脑补出了后续的内容———“动了我不保证生死”。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嘶……我们刚刚说到哪儿来着?”谛长卿看着自己的指尖,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想起来了, 说到无用的骨架来着。”
“不得不说你还挺聪明,居然就把骨头埋在你们家地盘里。”迎着百里诚一瞬间惊怒的视线,谛长卿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态度,“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百里诚霍然起身, 他的牙紧咬着,脸颊的轮廓变得更加分明,笑容现在全然消失了,只剩下蔓延起来的、灼烧人理智的愤怒。他抓着百里明的手腕将他推出了一楼宴会厅, 然后狠狠地关上了厚重的门。
整个一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百里诚回过身, 他几乎快要维持不住最后那一点风度:
“您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谛长卿掀开眼皮, 赤红的眼瞳凝视着他, “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的性子本就喜怒无常, 看不顺眼的人在他面前越是破防, 他越想踩人痛处:“不会吧?百里家主你不会是在心虚吧?”
他这样轻慢的态度与嘲弄的语气越发灼烧百里诚的神智:“我们百里家族和你们是合作关系, 你居心叵测,窥探我们家族的秘密, 难道你就不觉得你做得不对吗!”
谛长卿:“……?”
这质问里值得嘲弄的点太多,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笑起。
“虽然我本人并不认为你和我们是合作关系, 但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谛长卿无所谓道,“顺便纠正,北边那里怨气都快凝成实质了,我又不瞎。”
———百里明奶奶所在的那栋中式别墅,就在这片区域的北边。
“虽然你这人又没风度又暴躁易怒心眼还小,不过我大度。”谛长卿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继续,“勉强原谅你了。”
百里诚:“……”
他现在无比怀念起之前和他交接时的毒傀师,虽然看起来阴森森的,相处起来也很令人很不舒服,但只要钱到位,事情总能给你办妥。
这些年因为其他人对百里诚总是敬着捧着,他的脾气大了不少,容忍度也低了许多。百里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自己的脾气:“鲛人有用的是血肉与脂膏,您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匀一部分给您,那副骸骨……您就留下来给我做个念想吧。”
鲛人的血肉服之延年益寿,脂膏制成的蜡烛燃之调理身心。
再怎么精打细算地使用,一条鲛人身上的东西也不算多,百里诚手里的原料已经快要告罄,他满世界地留意其他鲛人的消息,却始终无果。
原料日渐稀少却仍匀出一部分,百里诚觉得他已经给出了他所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我对鲛人的血肉脂膏不感兴趣,我只要那副骨架。”谛长卿说,“别和我扯其他,那副骨架要是有用,怕是早成安心药业旗下的一部分了。”
百里诚摇了摇头:“那幅骨架对我来说意义特殊,真的、真的不能给您。”
他说话的时候,谛长卿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那双赤红的、不似人类的眼瞳盯着人的时候,像是野兽在盯着猎物,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谛长卿起身,椅子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声响:“啧,真恶心。”
他看着因为他这一句话脸色愈发不好看的百里诚,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我不是来和你商量,我只是告知你,我们要那副骨架。”
“给你留一天时间念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来取走。”谛长卿一刻都懒得停留,宴会厅厚重的大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你最好聪明点,不要耍什么花招。”
……
离开了那个倒人胃口的宴会厅,谛长卿在雪地里漫步着,溜溜达达走到了北边,他完全无视了表世界的万有引力,插着兜沿着外墙像散步一样,直接走到了别墅的最顶层。
他的手只在玻璃上轻抚,手掌下的玻璃便悄无声息地消融,谛长卿走入了这片花草繁茂的玻璃花房内,一眼便凝在花房的正中间。
他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鹅卵石”:“可真舍得。”
不过随着年岁的日渐消磨,用处倒也不大了。
谛长卿随手抠了几颗比较有用的扔到一边,然后又将灵力聚到指尖,光明正大画了个阵覆盖上去。他的感知一扫,就知道这花房里至少布置了十个摄像头。
凑到离他最近的那个摄像头的前方,谛长卿笑眯眯道:“饭后散步消食散到这里,顺手送你个礼物,不用谢。”
他好像真的如他所说只是饭后遛弯,扔完阵法后,谛长卿原路返回,在要出去前,他顺手从旁边摘了朵昂贵的兰花,拿在手里扯着玩。
他先回去准备点东西,明天下午,可有一场好戏等着他来看呢。
*
百里明返回后发生的这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情,虞荼一概不知。
他只是在百里明走后返回茶馆,莫名觉得茶馆里的温度好像低了点———可能是他在外面的冰雪之中呆久了吧。
但到了晚上,他就觉得不对了。
因为小灰叼着他的新年版红食盆过来告状,有不明生物吃掉了它的口粮!
大多数时候,小灰都是一只善解人意的修勾,但前提是不要动它的食物,因为流浪时到处捡食总是吃不饱,“不要饿肚子”这个想法,一直深深地刻在它的心底。
小灰愤怒到汪汪汪的声音都变了调,喜庆的红食盆被它的牙咬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缝。
虞荼将食盆的残骸从小灰的嘴里抢下来,感受了一下上面的残留,循着那条似有若无的线,虞荼在茶馆墙壁架子角落的木罐中,倒出了一罐怨气。
是的,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而是一罐怨气,一罐好像拥有了自己意识的怨气。
毫不夸张地说,那团怨气一倒出来,虞荼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团怨气还挺、挺熟悉的哈。
但他不是把怨气全部压回那片心鳞之中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茶馆!
被他从罐子里倒出来的怨气团已经凝实到肉眼可见,虞荼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观察,发现罪魁祸首的小灰就“嗷”地一声冲上前来,一爪子拍上被倒出来的怨气团。
看起来凝实的怨气团一瞬被拍散,沿着小灰攻击的爪子向上攀,扑了它一脸。伴随着“嗷!!”的一声,小灰直挺挺地倒在了桌上,吓得虞荼拖过它就上手检查———它被冻晕了。
这团怨气对小灰并没有恶意,但因为它突如其来的攻击,怨气团身上自带的寒气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击。
确认小灰没有生命危险后,虞荼将它放回了狗窝,相信经过这次教训,以后面对未知的敌人,它就不会这么莽撞了。
被小灰打散的怨气重新聚成一团,它浮在桌面上,看起来安静又可怜,和之前在车里那种仿佛要毁天灭地的狂暴截然不同。
虞荼心里一抽。
他好像知道形成吞金兽三号的能量用在哪儿了。
他之前用意识接触那团怨气,能量大量消耗,他以为他是将怨气重新压回到了心鳞里,逆转怨气爆发的过程,所以才格外耗费能量,但其实他消失的能量是将怨气从心鳞上彻底剥离,然后给它来了场“净化”。
通俗一点说,百里明带走的是残留有怨气的空壳,真正的怨气主体,早就被他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带走了,如果不是被“净化”过后的怨气团十分虚弱,偷吃了小灰的狗粮补充能量,虞荼估计很久都不会发现。
虞荼:“……”
为什么这烫手山芋,最后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桌面上静静漂浮着的怨气团见他半天不动,悄悄地往前挪了挪,见虞荼还是没有反应,又往前挪了挪。等它挪到虞荼的手边时,就绕着他的手打转,看起来有点信任亲昵的模样。
虞荼只觉得自己愁得快掉叶子了。
诞生三号吞金兽的能量主要用在剥离它和心鳞之间的联系,多余的部分则对它进行了“净化”,打个比方,这个“净化”就像给猫猫一棵猫薄荷,哪怕是暴怒中的猫猫,也会上头、会沉迷,但它沉迷一段时间终究会清醒。
怨气团现在的情况和猫咪遇上猫薄荷差不多,由能量构成的不夜侯,就是那棵猫薄荷。
虞荼盯着这团在他手边绕来绕去的怨气,最后还是决定狠下心不管———这单都没成立他就背上了新债务,说明他和这单犯冲。
虞荼曲起指节敲了敲桌面:“你到罐子里去。”
怨气团悬停在他的手背上方,略带疑惑地自转了两圈后,歪歪扭扭地飞回木罐里,空无一物的罐子里霎时盈满了黑色的“小乌云”,小乌云和罐口平齐,然后又悄悄地冒出一点,宛如扒在罐口偷瞄。
“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去,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虞荼伸手,冷酷无情地将那一点冒尖压下去,然后冷酷无情地盖上了盖子。
第153章
第二天一早, 虞荼就揣上木罐出门了。
布置阵法长距离移动,耗费的能量算算就让人肉疼,虞荼决定使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开车。
他虽然还没考到驾照, 但他可以用能量造一辆能自动寻路的车, 原理和几个月前顾鸿影放月假时使用的差不多。
只要学会合理偷工减料, 造个车的外壳,剩的全靠能量,算算能量耗费, 只有用阵法长距离移动的三分之二!
他可真是个会节约小能手!
虞荼站在茶馆的门口微微抬手,地上无中生有,一点一点出现了一辆造型流畅的黑色的车。
车成型的过程中,被他握在手里的罐子悄咪咪开了一条缝, 罐子倾斜成30度的角,盖子和罐体之间有黑色的气流涌动,像是小乌云在好奇车到底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虞荼用指尖压在罐盖上,将小乌云压回罐子里, 然后继续凝神造车,没一会儿, 罐盖又被顶开一条小小的缝, 黑色的气流在里面探头探脑, 虞荼一转过视线, 它就咻地一下缩回到罐子里, 盖子和边缘碰撞, 发出微弱的声响。
虞荼:“……”
都是怨气团了,怎么好奇心还这么重?
他叹了一口气, 将罐子打开,指尖能量涌动, 在罐子外包了一层薄薄的能量膜,避免好奇心甚重的小乌云受外界微薄灵气变换的刺激,让净化的效果缩短。
像是感觉到了他无声的默许和纵容,黑漆漆的小乌云从罐子口冒出了大半团,可能是被托在手里没什么安全感,它还分出细细的一圈,在罐子口给自己做了个加固。
还挺有安全意识。
在小乌云的注视下,店铺门口的车渐渐成型———虞荼就造了个和普通车一样的外形,内里复杂的线路全没有。
“别看了。”虞荼试图把盖子重新盖回去,“我们得走了。”
小乌云在罐子里自转了两三圈,咻地一下缩回到罐子中,头顶的盖子稳稳当当落在罐口,扣了个严严实实。
虞荼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将木罐放到副驾驶,然后给他们俩都系上安全带。虞荼在坐稳后直接开启了屏蔽场———因为不需要手动开车,所以他构建的时候节约能量,没有构建方向盘,要是被道路上的监控抓拍到了,他很难解释的清。
车从商业街里开了出去,虞荼放开自己的感知,去感知整个梧桐镇的气息,他要找到昨天开车离开的百里明的踪迹。
没有超过24小时,找起来没那么费劲,虞荼只用了几分钟,就确定了车驶出梧桐镇后应该走的方向。他用能量构建的车根本就不讲求什么车胎磨损,紧急制动,主打就是一个快,快到玻璃车窗外的景物都变成了残影。
虽然速度极快,但内里平稳,虞荼感觉和在平地上差不多———他在自己的备忘录上记了一笔,以后如果出远门,这种出行方式可以优先考虑。
车开了有十来分钟,副驾驶座上被安全带牢牢捆在座椅上的木罐盖子又翘了起来,一点黑色的气流涌出来,小乌云变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一点一点挤到车窗玻璃的边缘。
虽然怨气团不会讲话,但虞荼从玻璃窗下涌动着的黑色里,感觉到了一点茫然。
赶路也不急着这一会儿,虞荼用能量控制着车速慢下来,能够看清车窗外的景物。
因为现在还在年假期间,大多数人都在家里团圆,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很少,落雪之下,有种四野俱寂的辽阔。
速度被拉到很慢,到达的时间就会无限延长,虞荼没有进行提速。
小乌云回去了之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大概没机会、也没心情再去看这样壮美的自然了。
因为车里温度较高,所以车窗玻璃上总容易起雾,小乌云就自己努力地蹭掉车窗上的雾气,然后接着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景色。
到了中午,离目标还有一段距离,虞荼给自己凭空造物了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盒饭,贴在车窗上看景色的小乌云被饭香味吸引过来,绕着他的盒饭转了两圈。
但怨气又不是实物,自然不需要进食,所以小乌云只能浮在空中,眼巴巴地看着虞荼吃。虞荼吃到一半的时候,小乌云终于放弃了,它啪叽一下将自己砸在车窗上,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这辆开得很慢的车在下午三点的时候,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虞荼没有从车上下来,他只降下了车窗———窗外是一片占地极广的庄园,庄园边缘是绵延的围栏,视线越过围栏,能看到里面数栋价值不菲的建筑。
“我已经将你送到了。”虞荼看向小乌云,“走吧。”
小乌云在车里盘旋了一圈,最后还是顺着打开的车窗,冲向了那片庄园的北方。
虞荼一直看着小乌云消失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才收回视线,将车窗重新升起来。
他没和百里明结缘,这单自然不成立,好事做完了,现在该回去了。
虞荼控制着车掉头,才开出去一公里,全面铺开的感知里,小乌云去往的庄园北方,恐怖的怨气开始几何式暴涨。
虞荼:“……?”
火箭炮变小型核武器,这翻倍程度不对啊!
虞荼紧急停车,下车后回头,能量聚在眼睛的位置,他看到身后的角落,天空已经被染成了黑色,宛如一团墨汁在透明的清水中炸开,隐隐有要成漩涡的迹象。
将感知尽力往黑色的角落拢,虞荼看到一栋布满龟裂的玻璃天顶,在碎裂的边缘摇摇欲坠,从一些玻璃损毁的缝隙看进去,里面是东歪西倒的植物,四处飞溅的黑色泥土,还有泥土中间……一具森白的骸骨。
那具骸骨正处于狂暴的状态,身上慢慢长出了狰狞的黑色尖刺,正常人手掌一样的指骨变得锋利,最尖端是诡异的暗红。
死亡的长河浩浩汤汤,磨损了怨气团和骸骨之间的联系,哪怕骸骨曾经的主人就是怨气团自己,同样无法附身,死亡得太久,是没有办法重新再回来的———这也就是虞荼为什么放心将怨气团送回来的原因。
没有实体的怨气经过净化后,只会去寻觅和自己有恶因果的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在仇恨尽数消弥后,就会自行消散于天地间。
但拥有了实体的怨气……虞荼不敢想象后果有多严重,但他知道之前的制约,全数消失了。
虞荼盯着看了好几眼才重新回到车里,车向前开了几分钟,突兀地静止在原地,虞荼在车里闭了会儿眼,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怨气团是他带过来放生的,他丢开手不管,恶因果算算也有他一份。
横竖躲不开,虞荼放平了心态,这个距离已经不算远了,虞荼抬起手,能量涌动,凭空勾勒传送的阵纹,最后一笔落下,虚空中的银色阵法骤然展开,笼罩住了他全身,下一秒,他整个人从车里消失,出现在了玻璃天顶所在的那层楼。
这层楼里的情况比虞荼之前用感知看到的更糟糕,玻璃天顶上的钢化玻璃已经成了一地碎渣,摆放的桌椅、装饰等物品死无全尸,植物的碎块和泥土混合在一起,飞溅在肉眼可见的任何角落,好好的花房仿佛经历了一场恐怖的龙卷风洗劫。
那具面目全非的骸骨正在用利爪撕扯着玻璃天顶上的框架,钢筋已经变了形,出现了一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的大洞。
感知到花房里出现其他人的气息,撕扯钢筋的骸骨骤然拧过头,空洞的头骨框架里,黑红色火焰闪烁,对视间,汹涌的恶意扑面而来。
臃肿庞大的骸骨以一种不符合体型的灵活速度直扑虞荼面门,在离他的脑袋只有一臂长的距离时被能量屏障挡住,不能往前。
“净化”彻底失效了。
布满黑色尖刺的骸骨张着嘴无声嘶吼,怨气环绕在它周身,穿行间掠出恐怖的呼啸,尖利的骨刺和能量屏障摩擦,发出像刮黑板一样的、令人鸡皮疙瘩骤起的声音。
骸骨无法攻破能量屏障,于是他们僵持在了这里。
近距离看这具臃肿庞大的骸骨,无视肆意生长、狰狞可怖的黑色尖刺,能隐约推断出这具骸骨的下半身是条鱼尾———这是一具鲛人的骸骨。
虞荼并不感到意外。
百里明脖子上的金符,他在车里点燃的那根蜡烛,无一不昭示着是鲛人身上的产物。虞荼只是没有想到,摆在眼前的事实或许比他猜测得更加丧心病狂。
他在这具鲛人骸骨身上缠绕的密密麻麻的因果线里,看到了它和百里明的亲缘线。
无法攻破屏障,鲛人骸骨骨刺间,呼啸的怨气更尖利了,在呼嚎声中,虞荼隐隐约约听到了“叮——”,像是电梯运行到了相应楼层。
花房被毁得一片狼藉,视线已经没有了任何遮挡,被半棵树挡了大半边的电梯门向两边打开,一个中年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就在他进来的这一刻,虞荼看到鲛人骸骨身上的亲缘线,最亮的那条连向了他。
下一秒,还在攻击屏障的鲛人陡然掉转方向,几乎缩地成寸,利爪洞穿了中年人的心脏,鲜血飙出,溅了一地。
怨气呼啸,阴风阵阵,大开的电梯门里,有一个人缓步走出,他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后,眯了眯赤红的眼瞳:
“哎,好热闹呀~”
第154章
谛长卿抬脚绕开地面上蔓延的血泊, 慢悠悠地往前走,鲛人骸骨在洞穿了百里诚后怨气一滞,罕见地停滞下来。
百里诚嘴角冒着血沫, 手无力地搭在穿过他心脏的骸骨身上, “救……救……”
“舅舅?”谛长卿捧着着杯子挑了挑眉, “我可没有你这么老个侄子。”
迎着百里诚目眦欲裂的痛苦神色,谛长卿看向正望着这边的不夜侯,眼中含笑:“又见面了, 前辈。”
他向挣扎着的百里诚瞥了一眼,手毫无预兆地一松,盛着半杯热水的瓷杯从他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一声似乎惊醒了停滞的鲛人骸骨, 洞穿血肉的利爪上生出更多尖利的骨刺,从心脏的位置向百里诚的身体蔓延。百里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血沫从他嘴里不断涌出,他脸上的神色愈发痛苦。
见谛长卿没有像来这栋别墅之前约定好的那样保护他, 百里诚痛苦的神色里出现一抹怨毒,他死死地盯着谛长卿, 最后脑袋一歪, 没了呼吸。
鲛人骸骨身上最亮的那条亲缘线闪了闪, 彻底熄灭了。
“上来看热闹也不瞧瞧自己的能耐, 这下好了吧。”人死在他面前, 谛长卿脸上仍旧是笑嘻嘻的, “子杀母,母杀子。”
他盯着不夜侯的脸, 探究他脸上的神色:“前辈,你觉得这出戏有不有趣?”
刺鼻的血腥味在花房这一层弥漫开来, 直面死人所带来的冲击,虞荼感觉有些难受,更别说旁边还站了个笑嘻嘻看戏的谛长卿。
他所说“子杀母,母杀子”,虞荼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回忆鲛人骸骨上最亮的那根亲缘线,确实是属于母子的。
但奇怪的是,按鲛人骸骨存在的时间看,就算她有个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才中年。
虞荼其实有点害怕,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在谛长卿这样的人面前露怯,等待他的只会是更糟糕的后果。
虞荼逼迫自己将目光放到那个惨死的中年人身上,感知过他的骨龄后,虞荼才发现这个中年人并不像外表那么年轻,他的外表看起来最多将近四十,但骨龄却有六十多了。
以结果反推过程,在吞服过不少鲛人血肉的前提下,这就是延缓衰老的铁证。
这个中年人,不,老年人已经死了,他的血肉里全是鲛人骸骨上的骨刺,骨刺在吸食血肉的同时,也成功停下了鲛人的动作。
鲛人骸骨身上的功德、杀孽、怨气乱成一团,让人一看便觉得脑袋疼,最亮的亲缘线熄灭后,他身上只剩下了寥寥数条线,这数条线中最亮的那条就是百里明的,以血缘关系论,百里明应该是鲛人骸骨的曾孙,其他几条线就似有若无,黯淡得不行。
虞荼虽然在观察鲛人身上所蕴藏的亲缘线,但其实并没有用多长时间。
可谛长卿在提出问题后的几息内没有得到回答,有些不满意地挑了挑眉。
他抬起手,掌心灵力流转,鲛人骸骨密密麻麻的骨刺深处出现了一个银色的阵法,正在吸食血肉才安静下来的骸骨怨气流转忽然加快,阴气呼啸着,几乎可以震碎普通人的魂魄。
“咦?”谛长卿突然有些意外,“都化作这么强大的怨灵了,竟然还保留了一部分自己的意识?”
做的安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谛长卿有些不高兴,他加大了灵力的输出,慢慢地、交错的黑色骨刺缝隙里银光大盛,阵法的光芒和怨气的黑光混合在一起,显得越发诡异。
鲛人骸骨上的怨气不甘受缚,疯狂尖啸起来,谛长卿一边游刃有余地加大输出,一边用余光去观察那位神秘的不夜侯。
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位神秘的不夜侯阻止了他取走一个出言不逊的垃圾的生命,他们交谈的话语现在回忆起来,谛长卿都觉得他是个烦人的老古板。
后来这位不夜侯为了一个小祭品,闯了地下乱葬岗,毁了他们重要的祭奠,别看那老东西面上嘴硬,背后恐怕气的够呛。
地下乱葬岗毁了,老东西好不容易弄出了一个新的祭祀,压阵的材料要怨气充盈,他盘算了挺长时间才找到这么一具合适的鲛人骸骨。结果前期准备都做好了,又被这位不夜侯截了胡。
他可不相信怨气盈满的鲛人骸骨存留有一部分自己的意识,没有这位不夜侯的手笔。
虽然他们面上没怎么见过,但三番五次的谋划里,总是少不了这位的影子,大部分情况下都在坏他的事,但也有做得好的时候,比如那个和他相看两相厌的毒傀师,死了就挺不错。
阵法马上就要被激活到极致,谛长卿心里有些诧异,他先是引导着鲛人骸骨当着他的面杀了一个人,然后又明显在不怀好意地控制骸骨,不夜侯竟然没有阻止他?
难道他喜欢看这种亲人相残的戏码?
谛长卿的目光有些古怪,但虞荼已经顾不上了,他现在正用能量在花房这一楼做防护,能量防御叠了一层又一层。
鲛人骸骨上的阵法虞荼不认识,只能隐约看出应该是催化一类的功效,目的是催化鲛人身上的怨气,让他变得更加暴虐,最后化身为“核弹”。
如果不加以阻止,大概率以庄园为中心,半径上千公里的人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攻击,百公里以内轻则重伤,重则无人生还。
与谛长卿所想的不同,虞荼其实是行动了,但他能量一附到鲛人骸骨身上,就出现了奇怪的变异,虞荼“看”到了鲛人生前的记忆,但由于骸骨正处在狂暴状态,记忆断断续续的,不是很全面。
正常情况下,怨气浓郁到已经能化作怨灵的地步,根本就不会有记忆留存,怨灵只会以因果为引导,凭本能行事。
但巧就巧在虞荼之前净化了怨气,让怨气保留了一部分意识,谛长卿又让刚化作怨灵的鲛人骸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种剧烈的冲击下怨灵意识动荡,接着谛长卿又不管不顾地进行催化……种种巧合加在一起,让本应怨气爆发取走大量性命的鲛人骸骨同步异化。
虞荼感知知道了这种奇异的变化。
在阵法被催动到极致时,他抓紧最后的空隙,在花房里叠了第九层能量防御。
在同一刻,黑色骨刺间银光大盛,这一瞬竟全面压过了怨气,然后,他们两人都听到清脆的碎裂声———
骸骨身上的黑色骨刺,竟然全数碎掉了!
碎裂的骨刺还没落到地上,就又化成怨气重新在骨骸上盘旋,骸骨利爪上的红色,红得更加不详。
所有的黑色骨刺全部剥落,露出了鲛人洁白的骨头,在怨气的映衬下,竟有种诡异的美感。
虞荼听到了鲛人的哀嚎。
不是那种怨气在骸骨间穿行发出的呼啸,而是已经化作怨灵的鲛人意识的哀嚎,就如同美人鱼那令人着迷的歌声迷惑着人失去神志,鲛人最后的意识发出的悲鸣,也让人几乎迷失。
诡异的悲鸣中,谛长卿面色一变———这与他预料的情况完全不沾边。
谛长卿再也不复之前的从容,他转向虞荼的方向,阴恻恻道:“前辈,您到底在做什么?”
虞荼正忙着叠加第十层能量防御,被他这样一问,下意识地就回答:“倒计时。”
这一幕落在谛长卿眼里,就是不夜侯只盯着变化出乎意料的骸骨,分毫不在意他的惊疑,宛如眼前的一切尽在掌握。
之前电梯门口杀人的那一幕也好,现在鲛人骸骨发生不同寻常的异变也罢,不夜侯始终像一个身在局中却游离在外的执棋人,无论是否是闯入这局棋的变数,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骸骨的异变仍在继续,鲛人意识的悲鸣更加凄厉,谛长卿看到缠绕着怨气的洁白骸骨倒映在不夜侯眼中,他神色似有几分悯然,但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好像他这一刻在做无比正确的事,但没人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
谛长卿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虞荼瞧,虞荼更紧张了,他甚至都没注意自己心里的计数已经被他自己轻声说了出来:
“三……”
轻声的倒计时仿佛一个催命符。
谛长卿不想等了,他面前灵力涌动,化成恐怖的声势直迫骸骨,他要将威胁彻底消灭在爆发前!
“二。”
就在他碰到的那一刻,谛长卿突然意识到不对,要对付异变后骸骨的明明是不夜侯,为什么现在是他在动手?他居然在不夜侯的步步紧逼下失了分寸,做出了这样没头脑的昏招!
但汹涌的灵力已经无法收回,谛长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灵力和骸骨的怨气对撞,成就了阵法的最后一步。
剧烈光芒爆开,谛长卿耳边传来不夜侯淡淡的声音:“一。”
“轰———”
剧烈的爆炸声里,谛长卿听到碎裂声,这一次的声音来源于千疮百孔的玻璃天顶,一层又一层结界碎裂,却将这恐怖的波动牢牢地挡在这一方空间中。
爆炸刚好碎到最后一个结界停止,仿佛早就被人精心安排的有趣彩蛋。和他之前那场拙劣的戏剧相比,要胜过太多太多。
谛长卿想,这是不夜侯对他之前问题的回答吗?
在被爆炸后诞生出的白光吞噬前,谛长卿扭过了头———
不夜侯依然和之前一样平静淡然,白光蔓延到他面前时,他一派从容。
第155章
白光铺天盖地, 占据了所有视野。
等白光退去后,虞荼发现脚下的地面变得柔软,他眼前是片一望无际的沙滩。
谛长卿同样也出现在这片沙滩上, 但他是脸朝下, 直挺挺地摔在沙滩上的。谛长卿爬起来的时候表情有些阴沉, 他抹了把脸上的沙子,感觉到了记忆碎片主人的小心眼。
本来应该在花房中间“自爆”,用怨气收割周围普通人生命来反哺淬炼的鲛人骸骨, 异变后除了少部分力量化作了攻击结界的怨气,更多的竟然是将记忆碎片实化,将怨气范围里的人都拉了进来!
谛长卿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不夜侯,内心的忌惮又重了三分, 他可不相信结界一层层破碎,恰好剩下最后一个来挡住可能有的余波是好运的巧合———这分明就是不远处这个人轻描淡写计算好的!
不夜侯……究竟是什么来路?
在谛长卿心眼子九转十八弯时,虞荼只是看着这片沙滩,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死后场景?幻境假象?记忆碎片?还是些别的什么?
他只是感知到鲛人骸骨异变过后攻击性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高, 爆发的冲击力会大幅度减小,但更具体的核心变化他看不出来, 只能抓紧时间给花房加能量屏障, 给自己加个人防护, 主打一个走一步算一步。
只是…… 虞荼动动脚尖感受着脚下沙子的真实触感, 再回头看了看脸色阴沉得好像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的谛长卿, 着实感受到了一种知识储备不够的茫然。
他真的有一直在进步, 但这种努力就好像是平时上课认认真真学习,老师给你出期末卷子的时候却有一大半的题都是教科书外超纲知识点的痛苦。
谛长卿的表情被他盯得更不好看了, 他露出一个怎么看都很核善的微笑:“前辈能拉我一把吗?”
虞荼:“……”
听起来真的很像“前辈我能给你一刀吗”。
见不夜侯不回答他,谛长卿自己慢悠悠地从沙滩上爬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朝不夜侯的方向走了还没几步,脚下忽然一空———他莫名其妙踩到了一个沙坑里,被一只螃蟹夹住了脚。
谛长卿:“……”
在实化的记忆碎片里,鲛人意识就是碎片的主人,即使那部分意识现在已经无力控制整个碎片的走向,但做一点小的改动还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在沙滩上走的这一路,虞荼有幸见到了“霉神附体”,包括但与不限于走着走着被海里飞出来的有毒水母蛰一下;柔软的沙子里有块锋利至极的石头;踩在沙坑里没站稳倒下去时眼睛位置有块碎玻璃……
如果不是谛长卿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应该能见证《108种要你命的沙滩意外》。
在谛长卿踩爆一只从岸上爬上来的乌贼但被溅了一脸墨汁后,虞荼实在忍不住,手握成拳,挡住了自己上翘的唇角。
谛长卿用灵力给自己来了个清洁咒,如果神情有颜色,现在应该和他刚刚被喷一脸墨汁的黑色差不多。
谛长卿用灵力将乌贼大卸八块,地面沙子翻卷,将乌贼的碎块掩埋了下去,他盯着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差。
“不夜侯前辈。”谛长卿用一种平稳到可怕的语气问,“我们还要在沙滩上走多久,记忆碎片的主体才会真正出现?”
不夜侯在沙滩上的状态和他截然相反,哪怕是走在他旁边,也没有被他的“霉神附体”波及。
他听到不夜侯说:“急什么?你不觉得这片沙滩很美吗?”
谛长卿:“……?”
面对谛长卿这个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的炸弹,虞荼心里也没底。反正谛长卿已经误会他是什么有能耐的大佬了,他现在就要把神秘的标签死死地焊在身上!
他怎么会知道记忆碎片的主体在哪里,他甚至现在才能肯定他进来的真的是记忆碎片,而不是其他东西……
虞荼感受了一下身体里存在着的三号吞金兽,之前它比消失的一号和即将消失的二号都要小,现在已经比它们都大了一圈了———构建屏障是真的很费能量。
虞荼停在沙滩上回复谛长卿的问题,海水上涌,在离他还有一步之遥的距离时退却,虞荼看到沙子间掩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珍珠。
之前一路上谛长卿都很倒霉,虞荼走在他的旁边一直警惕,担心会波及到自己,路上看到了好看的贝壳海螺也不敢捡,怀疑是这片沙滩的陷阱。
现在他用“沙滩很美”的借口搪塞,干脆就顺着心意弯下腰,将沙子中的珍珠捡了起来。
在他捡起这颗平平无奇的白色珍珠后,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艘船。
谛长卿眯了眯眼睛。
他们这一路走过来,路上也看到过散落的珍珠贝壳海螺,哪怕看起来平平无奇,谛长卿也挑了一部分用灵力试探过,就是普通的记忆碎片景物实化。
到底是他运气不够好,漏掉了激活记忆主体的关键,还是不夜侯从头到尾都知道,只是在等着他主动开口,隐晦认输?
虞荼不知道谛长卿丰富的心理活动,他只是在捡起珍珠后,才感觉到周围的灵力波动好像有了变化,等他抬眼看到海面上的船———
虞荼:“!!!”
这应该就是记忆主体了吧!
他的运气真好,不用花能量到处试探,继续负债了!
那艘突然出现的船船帆高挂,正在缓慢地向前行驶着,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个面目有些模糊的年轻男人,好像在船上看风景,船下,不明显的涟漪慢慢漾开,隐约能看到水下似乎有什么异物。
“这是鲛人和百里相旬的初遇?”谛长卿明显了解些什么,但了解的也不是那么全面,他饶有兴趣地猜测,“英雄救美?美救英雄?”
在西方的故事里,美人鱼救了王子,东方的故事里,又会怎么发展呢?
他们在海岸上观测着,看见那涟漪变得剧烈,有条绚烂的蓝紫色尾巴在水下几寸的地方一摆,如花一样散开。
接着,一道身影矫健地窜上了船,直接粗暴地扑倒了在甲板上看风景的年轻人。
嗯……英雄救美也好,美救英雄也罢,似乎都不能沾得上边。
那道扑倒年轻人的身影是个同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她单膝跪在这个倒霉蛋的胸口,手肘怼着他的喉咙,磨得锋利的贝壳横在他颈边,隐约渗出些许血珠。
除了内容外,她的声音也是动听的:“老实点,打劫!”
他们砸在甲板上的动静不小,船舱里的人很快就出来了,人人手上都拿着武器,呈半弧型慢慢围拢过来。
女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很难看清她的动作,但她的身躯柔软到不可思议,总是能以各种出乎意料的角度避开攻击的武器,一盏茶的功夫,船舱里所有人都被揍成了鼻青脸肿的猪头———第一个遭殃的年轻人也没幸免,女孩给他补上了,主打一个一视同仁。
将手下败将在甲板上叠成一摞,女孩靠在船舷上,把玩着手里锋利的贝壳,神色嚣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老大,不服的可以站出来!”
回应她的,只有甲班上一地的痛苦呻吟。
旁观了这一系列发展的谛长卿与不夜侯,两人的脑回路诡异地同步了一瞬———
……啊?
第156章
后面发生的事, 并不像人们在书里所编撰的那样俗套。
百年之前,远没有现在有秩序,海路、水路、陆路三种运输方式都有各自的危险, 被鲛人袭击的船是海上的渔船, 常常向来往各地的码头运送他们打捞上来的海鱼、晒干的海菜以及采珠人艰难捕捞到的珍珠。
在甲板上的那个年轻人也并不是在看风景, 而是在观察这一路上有没有聚集的、适合捕捞的鱼群———然后一船人就被从水里窜出来的女孩揍了个人仰马翻。
夜幕降临,被欺压的一群人战战兢兢地围着火盆取暖,最舒服的位置摆着几张拼在一起的凳子, 凳子上搁着柔软的棉被,揍翻一群人的女孩懒洋洋地歪在上面,目光盯着跳跃的火焰。
没人敢吱声,甲板上一片沉默。
安静了很久后, 最初遭殃的年轻人顶着一张青紫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老大,您想吃东西吗?”
他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但没人敢在这位女海匪面前讲话。
女孩好像回过神来了, 随意道:“你找几个人做饭,别耍花招。”
单手劈断成人手臂粗的木棍, 能捕两三米长的海鱼的大网禁不住她两手一撕, 踹人能凌空飞起……没人敢在这位武力强悍到变态的女海匪被手里耍心眼, 他们还想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渔船上吃的都很简陋, 无非是些易于携带的食物, 所有人都是一边吃一边偷瞄女海匪的神色, 幸好,她脸上虽然不见什么满意, 但也不见厌恶。
吃饱喝足后,火盆里的火也熄灭得差不多, 渔船上的人看到她挥了挥手:“都去休息吧,明天下午去码头上卖货。”
他们的渔船今天才刚出海,就遭受了这位的袭击,船上空空如也,明天下午拿什么去卖货?
所有人都在疑惑这个问题,但没人敢吱声。海上的混乱让讨口生活的普通人在生命得以保全的情况下,都学会了沉默与顺从。
被揍的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回到了船舱,只有年轻人满面踌躇。
他看到女孩的目光斜倪过来,像把刀:“你怎么还在这儿?”
“老大。”满脸青紫的年轻人声音更小了,“我的被子。”
女孩身下的棉被,是整个船舱中最干净、最柔软的一床,有阳光晒过后的味道,不像其他人的被子又臭又硬,连垫脚她都嫌弃。
“现在是我的了,懂?”
那声音里隐约的不耐烦,吓得年轻人落荒而逃,甲板上彻底安静,唯有浪花拍打着船身,像夜晚的安眠曲。
“美人落难?一见钟情?天作之合?”在沙滩上看到记忆碎片主体的行为,谛长卿发出匪夷所思的疑问,“就这?”
这些年离谱的事他也见了不少,但将真相春秋笔法成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过去发生的事仍在那艘船上继续,转沉的夜色已经走向黎明,天亮后,新任的老大将这艘渔船变成了她的一言堂,但渔船上的所有人都发现,他们老大在海上如鱼得水。
她说哪里有鱼,哪里就一定有鱼,她说哪里撒网,那就一定不会空网而回,仅仅只有半日,渔船上就有人就开始信服她了———出海往往伴随着危险,男人出海捕鱼,女人在家织网补网,收拾渔获,半大孩子都是劳动力,仍旧穷得叮当。
这种渐渐开始的信服在他们载了整整一渔船东西在码头上卖出去,得到的钱老大留下一半,另一半平分给他们后达到了巅峰。
如果有人能带着他们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吃饱穿暖,只要听话就不会受欺负,不会有生命危险,认个老大又怎么样?老大是个女人又怎么样?
连活着都成问题的时候,人是不会在意那么多的。
记忆碎片之所以是碎片,是因为它并不会向观者详细展示所有的细节,只会放映出重要的节点。
出海的渔船在第三天返航,人人喜气洋洋,小渔村里的人对从船上下来的鲛人充满了敌意,但很快,敌意就不存在了———有异议的人都被鲛人武力制服,关到了小渔村储存腌鱼的仓库中。
鲛人不懂人心,但那没有关系,从她身上得到好处的人懂,有眼光有计划的人懂。
小渔村很快就唯鲛人马首是瞻。
因为由她带出去的船,永远都收获满满,遇到风浪,一直能平安返回,遇到抢劫……那就更妙了,鲛人直接带人抄回海匪老巢,地皮都给它刮矮三分。
鲛人成了这片海域令海匪闻风丧胆的存在———因为她还丧心病狂地钓鱼执法,一度弄得海域上的海匪们看见渔船就害怕,恨不得当场解散,夹起尾巴老实做人。
贫穷的村落很快就大变样,在记忆碎片里,男男女女“老大”的喊声此起彼伏,人人都真心。
他们合力给鲛人建造了最好的房子,按着她的喜好布置了一切,他们甚至还同意了鲛人带着女人出海的提议!
理由是鲛人觉得和一些傻不拉几的大老爷们沟通费劲。
其他的小渔村既羡慕又鄙夷,他们觉得这个村疯了,竟然认女人当老大,又大不敬地允许女人出海。
将鲛人奉若神明的小渔村都懒得回应,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
就这样,小渔村成了附近发展最好的、最繁荣的村落,鲛人花了五年解决了大大小小的海匪窝,自己成立了一个海上帮派———收取一定的保护费,保护海上来往船只的安全。
如果有人敢对她保护中的船出手,必定端了出手人的老巢。
她在这片海域呼风唤雨,强极一时,经历就像一部惊险刺激的传奇电影。
等到官方势力有要对大型非官方组织出手的苗头时,她当机立断,激流勇退,以捕鱼采珠发家的小渔村,开始转向做陆地上的生意。
传言说鲛人“不废织绩”,确实没有以讹传讹,同样的丝线,同样的织机,鲛人织出的布经纬线永远都最细密,花纹永远都最出色,放在一堆也能被人一眼相中,布庄在这些年积累的雄厚资本的支持下开了起来,也渐渐有了起色。
但这场涉及到立身根本的改革,依旧动荡了许久,记忆碎片中都是各种各样的嘴脸,人心贪婪,世情复杂。
一切都告一段落后,记忆碎片又呈现了一段很特别的记忆———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深夜,鲛人坐在船舷上,那个最初与鲛人接触的年轻人百里相旬带着一件厚厚的外套,站在沙滩上与她两相对望。
鲛人向他招了招手,百里相旬抱着外套向船上跑。
鲛人从海中来到人世间,已经足有十年,她身边有过很多个副手,但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换掉,有的病死了,有的在争斗中被杀,有的被贿赂,有的想要将她取而代之……只有百里相旬,从在那辆渔船上相遇,就一直跟在她身后,整整十年。
在红尘间摸滚打爬十年,再傻的人也不会一如当初单纯,更别说鲛人本身就聪明至极。她看着这个年轻人从青涩到成熟,从手忙脚乱到游刃有余,就像一棵青葱挺拔的小树茁壮成长,结出了甜美的果实。
百里相旬跑到了她身边,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站在她身后。
鲛人转过身:“百里,抬头看我的眼睛。”
就好像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天,鲛人将百里相旬简单粗暴地按倒在渔船上,用锋利的贝壳抵着他的脖子说“老实点,打劫”那样,她直白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记忆碎片中,红色从风华正茂的百里相旬的耳垂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
但他没有走,也没有动,他的睫毛一直在颤抖,但却努力地没有移开视线,他盯着鲛人的眼睛,却说不出话,最后只是重重地点头。
鲛人已经很多年没看过百里相旬这样狼狈到恨不得落荒而逃但又可怜巴巴的神色,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早就从容了。
鲛人饶有兴趣地凑过去,呼吸交缠,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她忽然在百里相旬的唇上亲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
百里相旬露在外面的皮肤红到像是从温泉里刚捞出来。
“被亲时可以呼吸。”鲛人从来都不懂什么叫迂回,她在大多数事情上都直接,感情上尤甚,她按着百里相旬的肩膀,“叫我一声‘皎月’听听?”
皎的意思是洁白明亮,她在百里相旬心里,就是高悬在天空中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月亮。而现在,天边的月亮落到了他怀里。
就是这轮月亮太喜欢欺负人,百里相旬倒在甲板上,皎月趴在他的胸膛,笑得乐不可支。从决定转型开始,她就很久没有这样放肆畅快地笑过。
“要嫁给我吗?”她问。
百里相旬在她身后站了十年,没有被各种各样的外物诱惑,皎月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不过———”她掌心悬下一条细细的丝带,丝带末端有个精巧的小绳编,里面拴着一颗黄豆大的透明圆珠,“你要吃掉这颗珠子。”
鲛人最珍贵的是心鳞,不是鲛珠,鲛珠在鲛人出生时与其伴生,是鲛人的“婚契”,服下鲛珠的另一方如果想要做出伤害鲛人的事,就会当即暴毙。
她笑盈盈道:“吃掉这颗珠子后,你要做出不利于我的事,你就会死。”
她把选择权,交到了百里相旬手中。
百里相旬没有犹豫,他吃掉了鲛珠。
“我很开心,无比的开心。”百里相旬耳垂红的快要滴血,“我永远都不会有伤害你的机会。”
现在的感情浓烈而真挚,可时光易变,谁都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变心,誓言太虚无缥缈,太不牢靠。
“如果我变心,就让它杀死我。”百里相旬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爱就应当忠贞,如果我变心,那就不再是我,我死了,你也不用难过。”
十七岁的百里相旬小渔船上和皎月相遇,追逐她的背影,整整十年。
二十七岁的百里相旬能独挡一面,最终得偿所愿。
“真乖啊。”鲛月亲亲他的眼睫,看到百里相旬脸上褪下来的些许热度又重新回升,整个人像个红彤彤的苹果。
皎月拉着他起身,从船舷后仰,翻进了水中,鲛珠可以让普通人在水下自由呼吸,他们在水中无尽下沉。
光芒昏暗的海底,鲛月展开了她绚烂的蓝紫色尾巴,她早就知道百里相旬已经猜到了她鲛人的身份,她懒得掩饰的时候,百里相旬比她还要担心和紧张。
蓝紫色的尾巴包围了闯入海底世界的人类。
鲛人也有狩猎的本能。
第157章
从皎月的尾巴卷上百里相旬开始, 记忆碎片就开始极快地变换。
虞荼看见盛大的婚礼、转型的动荡、危机时的同携手、面对诱惑时的坚定拒绝……人常言“共困苦易,同富贵难”,皎月和百里相旬这对在外人看来并不匹配的夫妻, 就这样历经风雨, 携手又走了十二载。
百里相旬四十岁生日那天, 皎月忽然神神秘秘地将他叫到了房间,房间里蜡烛亮得如同白昼,宽大的床上堆叠起来的被子里, 卧着一枚白色的蛋。
四十岁的百里相旬已经愈发成熟,他望着皎月,满是爱意的眼神里带着疑惑:“这是什么?一个大白蛋?”
皎月没好气地地拍了他一下:“我生的,你孩子!”
皎月这段时间一直不舒服, 百里相旬急得团团转,因为皎月是鲛人,他们也不敢随便找厉害的大夫去看,怕被看出她和人类的区别。
皎月倒觉得没什么事, 除了偶尔有点想吐以外,其他什么变化也没有, 她甚至还长胖了———两个在外叱咤风云的夫妻, 谁都没往怀孕的方向想。
鲛人与人类的结合本就史无前例, 无论是皎月还是百里相旬, 谁都没有考虑过他们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皎月是在昨晚突然变回了原形, 她没有历经什么痛苦, 就顺顺当当地产下了一枚蛋,如果不是感应到了和蛋身上的血缘牵连, 她都没有发现自己怀孕的事情。
皎月说的简单轻巧,但百里相旬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 而是拉着皎月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无比自责:“都是我的错,前段时间我应该更重视的,月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哪怕鲛人不是人类,体质好到出奇,可怀孕生子,哪有不辛苦的?
最后还是皎月率先打断了百里相旬有望向长篇大论方向翻来覆去的询问:“别问了我真没事,生个蛋没有感觉!”
现在摆在两夫妻面前的,是一个更严峻的问题———他们的孩子是一枚柚子大的蛋。
普通的蛋可以交由家禽孵化,但人类和鲛人结合后生下的蛋……
“要放在水里孵吗?孩子会不会溺水?”百里相旬皱着眉,只觉得这件事比让他在商会和老狐狸们周旋都头疼,“对水温有要求吗?”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皎月盯着被子里那枚大白蛋,掰着手指头数,“冷水温水热水母鸡鸭子鹅———要不都试试?”
百里相旬:“这是我们的崽,不是布料染色做试验试错。”
“都试试吧,鲛人的生命力很顽强的。”皎月戳了戳被子中间的大白蛋,戳着戳着忽然愣住了,“我好像想起来怎么孵蛋了。”
鲛人是有一些传承的,但零零碎碎,她一直不耐烦去翻。
“爹娘任意一方将蛋带在身上,接触体温,一百天就能孵出来。”
皎月将被子里的大白蛋拿起来晃了晃:“做个小背篓,我们轮流把它背身上?”
百里相旬胆战心惊地从皎月手里将蛋抢下来,叹了一口气:“算了,还是我来孵吧。”
之后的记忆碎片里,百里相旬勤勤恳恳地孵了一百天蛋,孵蛋期间还时刻注意着皎月的情况,不许她辛苦,不许她劳累,生怕这次生蛋对她身体有影响。
等蛋孵出来,皎月容光焕发美貌更上一层楼,百里相旬倒是累瘦了一圈儿。
被孵出来的蛋里是个人类模样的男婴,这对新手父母一个好奇地碰碰他的小手,一个小心翼翼地捏捏他的小脚。
“百里,幼崽的手好小好软,可惜没有鲛人血脉。”
如果蛋里孵出来的孩子拥有鲛人血统,出生的时候下半身就会是鱼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百里相旬说,“这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也是。”皎月想想自己还要隐藏自己鲛人的身份,登时觉得赞同,“虽然没有继承鲛人的血统,但他以后必然会比常人都长寿。”
即使已经做了母亲,皎月的性情依旧未变,她一把扯过百里相旬的衣领,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十几年下来,百里相旬非常出息,被亲的时候只会耳朵通红,很少蔓延到脸上了。
“前几天看你老在翻书。”皎月笑道,“说吧,八十多个名字里选了哪个?”
皎月一贯不耐烦这些。
“‘诚’字怎么样?”百里相旬和她商量,“取自‘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皎月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能感觉到百里相旬的期盼与重视:“行,以后就叫百里诚。”
“不是百里诚。”出乎她意料的是,”百里相旬说,“是皎诚。”
“忘了?”百里相旬笑道,“十二年前,可是我嫁给你,孩子本来就该和你姓。”
“人类世界的规矩可真麻烦。”皎月说,“不管和谁姓,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吗?你如果喜欢,和你姓也行。”
叫皎诚也好,百里诚也罢,皎月根本就不在乎,即使她在人类世界已经活了二十多载,本质上她还是与人类不同。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夫妻十二载,百里相旬哪里会不知道皎月想什么,“人不能贪心,既要又要。”
从海洋的霸主转上陆地行商,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夫妻俩愈发忙碌起来,孩子孵出来后小小的一团,比寻常婴孩都要瘦小,他们也不敢带着他四处奔波,只是在昔日已经大变样的小渔村里寻了值得信赖的人家托付看护。
谛长卿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了地上突如其来的流沙,点评道:“孩子小时不好好教,性子定了,可就难得掰回来了。”
谛长卿一语成谶。
在皎诚六岁那年,皎月和百里相旬手中那一大摊家业终于理顺,略有了些空余,两夫妻回去之后,更为细心的百里相旬发现了不对———他们孩子的三观好像出了些问题。
因为是爱情的结晶,皎月和百里相旬对百里诚都极其宠爱,但这种宠爱绝不是溺爱,除了给他提供优渥的生活,他们对他的教育也抓得严格。小小的百里诚虽说有些顽劣,但大体上是个知理懂事的好孩子。
只是发现不对的那次归家,他们没有通知任何人,是突然回来的。皎月与百里相旬一进家门,便发现自家的孩子在大发脾气,周围跪了一地的人,人人噤若寒蝉。在他们面前乖巧懂事偶尔调皮的孩子,嘴里嚷嚷着要打人杀人,拿着条鞭子不住地往跪在他面前的人身上抽。
随着皎月和百里相旬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越来越大,想要讨好他们的人便越来越多,他们夫妻情比金坚,皎月性格直爽有原则,百里相旬行事圆滑,那些想要讨好他们的人便只朝着他们的独子巴结。
除了他的父母,没人敢对他指手画脚,小小的孩子被众星捧月的长大,人人顺着他,人人讨好他,没人敢说他的不是,于是年岁越大,性子便越发飞扬跋扈起来。
记忆碎片里,性子一贯温和稳当百里相旬罕见地动了怒,他不顾百里诚的撒泼打滚,将请来照顾百里诚的人全部解雇,然后精挑细选聘了一批新的人,是要将他长歪的性子掰回来。
怕他精挑细选的人仍旧不合适,百里相旬与皎月商量,这几年他尽量留在家里好好掰一掰百里诚的性子,在外奔波的事就辛苦皎月。
这件事在记忆碎片里极为清晰,而后的就像过场镜头似的,快到让人看不清,但都是些与家业有关的事,直到……一段灰色的记忆徐徐展开。
这段记忆碎片里,满目缟素,气派的宅邸内,到处悬着刺眼的白。记忆碎片里的皎月,直爽强悍沉稳霸气,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
百里相旬死了,死在百里诚八岁那年。
看了那么多记忆碎片里的回忆,虞荼第一次看到皎月哭,泪水从鲛人的眼角滑下,流过下颌,掉落在地上的时候,化作一颗颗珍珠四散开来。
鲛人伤心到极致时,泣泪成珠。
百里相旬死了,为他打造的棺椁就停在门外,迟来一步的皎月握着百里相旬冰冷的手,哭得肝肠寸断。
这个世上最赤诚、最毫无保留爱着她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她,再也不会陪她说笑,再也不会为她披衣,再也不会永远站在她身后,只要一回头,他就一直在那里。
虞荼皱了皱眉:“不对劲。”
皎月的记忆碎片里,百里相旬神色鲜活,并不像疾病缠身。吞下鲛珠,与鲛人签订婚契,只要没有对鲛人心生歹意,鲛珠会持续滋养人的身体,让人少灾少病,平安终老。
他们看的虽然是皎月的记忆,但由于记忆实化,会以第三方的视角呈现,所以他们能看见的不是被皎月主观意识开“滤镜”的记忆,而是过去的时间里,原本发生的事。
百里相旬对皎月的爱赤诚热烈,不似有瑕。
“前辈很敏锐啊。”或许是他神色中的不解透露了些许,谛长卿踢飞一只悄无声息爬过来伸着钳子的海蟹,饶有兴致地盯着那段悲伤的记忆,道,“往后看看就知道喽。”
这段悲伤的记忆并没有在这里戛然而止,被关着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孩子溜了进来,又迅速将门合上。
皎月已经停止了哭泣,但地上散落着不少莹润的珍珠,进来的孩子披麻戴孝,他慢慢走过去,抱住了皎月,声音又小又轻:“娘,我怕。”
皎月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她没有落泪,她只是死死地抱着她的孩子,好像要将他嵌到身体里,一直保护着一样。
披麻戴孝的孩子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他脸上的神色悲伤,眼皮红肿,看起来哭了很久。但他盯着地面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的神色,莫名有些晦暗。
处理好百里相旬的后事不到一月,皎诚忽然病倒了,来来回回请了许多医生,却没人知道原因,只是皎诚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神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本来极好看的桃花眼,在瘦到脱像的脸上显得有些可怖。
“娘。”在皎月又一次来看望他时,皎诚从被子里伸出伶仃的手腕,拽住了她的胳膊,“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喃喃道:“我想活着,娘。”
被自己的孩子这样祈求着,任何母亲都不会无动于衷,皎月抱着百里相旬生前的遗物,在能看到海的窗边,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皎月亲自给他端了一碗药,一碗新的药。
第158章
看着记忆碎片中皎月苍白的脸色和手中的那碗药, 谛长卿与不夜侯对那药里到底加了些什么心知肚明。
或许从这碗看似普通的药开始,就是一切不幸的开端。
皎月每天都会给皎诚亲自端一碗药,一喝就是一个月。皎诚病愈, 但苍白再也没有从皎月的脸上消失过。
皎月不再继续扩张她的商业帝国, 在□□的同时, 她开始把皎诚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鲛人本就是天地中诞生的灵物, 或许因为皎诚是鲛人与人类的孩子,他学什么都很快,并在时间的推移中,褪去了身上的跋扈。
皎月教导了他二十年。
在皎诚二十八岁那年, 皎月准备离开了。
“娘。”皎诚开口挽留她,“您要是撒开手不管,那些叔叔伯伯我压不住的。”
皎月一手创下的商业帝国以布庄发家,现在已经遍及了许多行业。
“你二十八岁, 不是八岁。”二十年过去,皎月的容貌依旧明艳, 哪怕脸上已经生了皱纹, 也是岁月留下的雍容, “二十年, 我已经留得够久了。”
皎诚祈求:“阿蓉已经怀了孩子, 您真的不能再多留几年吗?”
二十八岁的皎诚, 已经结婚了一年多了。
皎月转身凝视着他,皎诚的容貌并没有挑着他们夫妻的优点长, 虽说帅气但并不惊艳,唯有一双眼睛的形状, 生得特别像百里相旬。
但他的性格,却没有随任何一个人。
皎月忽然感觉累极,难道人的性格是天定的,注定后天无法改变吗?
皎诚六岁以前,他们夫妻在外奔波,但每隔两个月一定会回家陪他十天,后来意识到他性格长歪,百里在他身边手把手带了两年,百里去世后,她将孩子带在身边,一带就是二十年。
皎月也是第一次做母亲,她很认真地去学了怎么做一个好母亲,怎么将孩子教育成才。皎诚身边陪他一起长大的人都是她细心挑选过的,不求能有多大的成就,但人品一定要正直,他长大的过程中,皎月也带着他去见识过了这世间的善良与黑暗,知晓对与错,明辨是与非。
但皎月无法欺骗自己。
她的孩子确实很优秀,但这种优秀只体现在他的能力上,并不体现在他的品行上。他没有做出什么大奸大恶的事,但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正直善良的人。
“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皎月说,“子孙无用,留财何用?子孙有用,留财何用?”
孩子如果没有出息,留给他金山银山也守不住,孩子如果有能力,自己就可以挣出金山银山。
或许是皎月想要离开的想法太坚决,皎诚只能颓然放弃:“娘,你再留一天吧,明天……我们好好地告个别。”
皎月答应了。
母亲不会防备自己的孩子。
记忆碎片到这里戛然而止,一切景物都消失,重新变回一望无际的空阔海面,没人知道那场赴约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未来的结果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脚下的沙子开始失去实感,眼前的景色渐渐解构———这场以喜剧开端,以悲剧收尾的电影,终于来到了尾声。
涌过来的海浪化成虚无的光点,光点间隐约可见黑夜中一片狼藉的花房,谛长卿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了!
他指尖灵力聚成团,极快地袭向鲛人骸骨身边的百里诚的尸体,灵力化作有些虚幻的火焰,包裹住了百里诚的头部。
但火焰只强盛了不到两息,就被能量强势压灭。
虞荼用能量从百里诚的头颅中,卷出了黑色的残魂。
“我说不夜侯前辈———”灵力被能量强势压灭,谛长卿被灵力反噬,呕出一口血,“您的反应未免太快了吧?”
在记忆碎片实化的场景之中,谛长卿故意用行动和言语来降低自己的危险性,尽量表现得无害,他知道不夜侯没怎么相信,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不夜侯一点没信。
百里诚和他们做了许多年的“生意”,知道东西虽不算核心,但零零碎碎也有不少,被泄露出去也是桩麻烦。
谛长卿本来是打算从实化的记忆碎片中出来,就立刻毁掉百里诚未散去的残魂———这世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轮回转世,但没有彻底散去的残魂,是可以通过特殊手段查看记忆的。
谛长卿刚刚那一手,只毁掉了百里诚残魂的三分之一。
“您留着这脏兮兮的残魂有什么用?”谛长卿露出一个笑,“不如交给我来处理,如何?”
百里诚黑色的残魂被不夜侯团成了一个小球,谛长卿看到他微微摇了摇头:“不如何。”
拒绝得干脆了当。
谛长卿抬手擦去唇边血迹:“那鲛人骸骨呢?我可以带走吗?”
不出他所料,不夜侯同样不答应。
“好吧。”谛长卿耸耸肩。
问,不夜侯不给,打,他又打不过。老东西要是问起来,反正他已经努力过了。
“前辈您呢,同情心泛滥,看了鲛人骸骨的经历,估计是要出手帮忙。”眼见着任务完不成,谛长卿似乎直接摆烂了,“那百里诚的残魂呢?”
他的其实有一个未尽的隐晦之意———百里诚的残魂,会交给异处局吗?
不交,代表着不夜侯仍旧保持中立,交了,代表在这两方之间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站队。
但谛长卿听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答案———
“喂狗。”
谛长卿:“……啊?”
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在记忆碎片实化之中,见证皎月和百里相旬那匪夷所思的初遇一样。
就……很难用言语形容。
于是谛长卿开始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牵动了伤势,又吐出一口血:“百里诚喂狗哈哈哈哈———咳咳、挺好!”
他的身体一直颤抖着,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伤势痛苦还是笑得难受:“前辈可真有趣啊,我都不好意思在心中叫你老古板了。”
“百里诚的残魂您不给我,鲛人骸骨您也不给我———”谛长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那这后续的烂摊子,可就全归您了!”
花房的钢化玻璃已经碎成了细小的渣,只留下扭曲的框架,谛长卿向后一仰,毫无预兆地坠下了五楼。
虞荼只感觉到一瞬的阵法灵力波动,谛长卿的气息就消失了。
虞荼:“……”
他回头去看悬浮在百里诚身边的鲛人骸骨,鲛人骸骨浑身已经褪去了黑色的骨刺,只剩下洁白的骨头,阴气没有再呼啸盘旋,而是静静地附着在骨头的表面。
虞荼和骷髅的空洞的眼眶对视,竟然从那眼眶的怨气里,看出了一种平静的悲伤。
虞荼忽然想起净化过后的“小乌云”,活泼可爱,就像记忆碎片最开始时那个窜上渔船喊着“打劫”的、自由骄傲的小鲛人。
子杀母,母杀子。
谛长卿那轻巧平静的陈述里,藏着的都是斑斑的血泪。
鲛人骸骨在杀掉百里诚之后,身上的线有的加深,有的减淡,有的消失……愈发混乱。
“皎月。”虞荼看着这具骸骨,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暂时和我走吗?”
他和皎月没有结缘,怎么算都是一笔亏账,但谛长卿说得很对,他就是想管。
三号吞金兽已经很壮大了,再胖个一两圈,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鲛人骸骨空洞的眼眶和他对视着,虽然怨气爆发后造成了记忆碎片实化,但即使是被净化,骸骨上的意识依旧稀薄,与其说是皎月的意识,倒不如说是她作为鲛人剩下来的本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但本能同样是属于她的一部分,所以杀死百里诚之后她会难过会悲鸣,哪怕她自己都忘了为什么。
鲛人骸骨凝视着他,她身上的怨气涌动,虞荼静静地站着等,等到鲛人骸骨做出自己的选择。
或许是曾经作为“小乌云”时的好感影响了她,她最后选择了相信虞荼。
虞荼用能量将鲛人骸骨变小,变小后的鲛人骸骨摆了摆尾巴,将自己圈在了虞荼的手腕上,看上去像一条精致且有个性的骨头手链。
这一套操作下来,能量消耗比虞荼想象得更多,他微微晃了晃,吐出一口气。
看着这一片狼藉的花房,虞荼决定迅速开溜,但当他站到花房的边缘时,他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好像他被什么东西锁定了。
虞荼将能量聚集在双眼,顺着危险来源的方向看过去———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之前他们深陷辉耀大厦、差点命丧蛛人之手时,过来救援他们的特异组四组成员之一。
理论上来说,这里的能量异常,特异组成员能这么快赶过来,说明他们确实将普通人的安危放在了心上,但前提是,虞荼没有被作为嫌疑人。
他甚至怀疑方延之所以会被他发现,是因为他是四组中年龄最小的,经验没有其他人老道,才会在方便隐藏的夜色之中露了行踪。
一张单向传音符在夜色中划破天际,飞到了虞荼面前,虞荼听到方延的声音从传音符中发出———
“我们接到报案,你已经被我们锁定了,现在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不然就地格杀!”
鲛人骸骨在怨气暴涨的阶段谛长卿分明布下过结界,之后虞荼新建了能量屏障,即使被怨气冲击,屏障也还剩下一层,普通人根本就看不见,除了谛长卿,谁能去报案?
还是给特异组报案!
不是,他有病吧!!!
第159章
白沙市异处局分局里, 作为第一个英勇发出通知的人,方延理所当然地被幸灾乐祸的几个队友推出来,作为这次乌龙事件的负责人。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 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不夜侯, 硬着头皮将茶杯向前推:
“不夜侯前辈, 您请喝茶。”
“这次我们是接到了用灵力送过来的带定位的求救信号———”方延努力解释,“然后赶过去的时候您在的位置怨气太强,在灵力感应里堪比重危逃犯……”
方延说着说着心里一咯噔, 怎么有种越描越黑的完蛋感?
他们特异组如果需要对某个危险地点进行包抄,靠的就不是肉眼识别,而是灵力感应,晚上包抄过去时那栋别墅的五楼, 灵力感应反馈回来的状态呈现在意识里,就像无光夜晚点亮的千瓦灯泡,主打就是一个极其引人注意的耀眼嚣张。
那浓厚到可怖的怨气让四组一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更别提透过只剩框架的玻璃天顶, 还能闻到似有若无的血腥气———真的很难不怀疑是通缉榜上有名的人在此处犯案。
方延真诚、努力、战战兢兢,虞荼拿起他推过来的茶杯, 抿了一口热茶。他倒也没怎么生气, 就之前那种情况, 四组能想着先和他谈判而不是抄家伙直接上, 就已经算是很理智了。
虞荼慢慢呼出一口热气, 决定不能自己一个人心塞:“用灵力发求救信号的是谛长卿。”
方延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虞荼非常贴心地重复了一遍:“谛长卿。”
方延:“……?”
在方延身后坐了一排的特异四组:“……?”
方延脱口而出:“不是, 他有病啊?!”
里世界通缉榜第一名朝特异组报警———好可怕的年度冷笑话。
其实虞荼也很赞成方延刚刚脱口而出的“谛长卿有病”的观点,他真的不能理解谛长卿的脑回路, 报警把他坑到异处局,难道不怕他一气之下把百里诚的残魂给他们吗?还是说谛长卿是特异组在里世界的卧底?
虞荼很快在心里排除了第二个可能, 因为谛长卿并不在意普通人的性命,就像丧命的百里诚,谛长卿只在乎他的死亡有没有趣,对人命全然漠视。
但除去这些略微靠谱的猜测,就只剩下一个不像可能的可能———谛长卿就是个纯纯的乐子人,做事随心所欲。
就像他动手毁坏百里诚的残魂,毁了一部分后被他阻止,他就不继续动手了,朝他要鲛人骸骨,他不给,谛长卿也算了,甚至谛长卿报警,虞荼也怀疑他就是想看他和特异组来场乌龙,能打起来最好,不打起来也尴尬。
越想越觉得这个离猜测靠谱的虞荼:“……”
下次见面,他一定要把这个人吊起来打!
方延已经把自己所能知道的都交代完了,虞荼看着他努力的表情,安慰道:“误会弄清就行,我不太介意。”
他们从实化的记忆碎片里出来时已经半夜,半夜为了普通人的安全连夜出任务,是很了不起的英雄行为,虽然是乌龙,但虞荼觉得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谢谢您的体谅。”方延终于完成了组里交代的重大任务,刚刚还坐得直直的,现在就像个没正形的史莱姆,恨不得直接瘫成一团,他的目光飘向虞荼手腕上的潮流骨头手链,“方便问问您……它现在还有危害吗?需要我们帮您处理吗?”
不夜侯前辈一进会客室,安在会客室门口的检测器颜色直接变了,检测结果发到他们四组每个人的腕表上,怨气值强度让人胆战心惊。
方延说完后,手链上的头骨转动,他和空洞洞的骷髅眼眶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视线,符咒加持过的双眼里,怨气向他的方向蠢蠢欲动。
方延:“……”
他怂怂地缩了缩脖子,椅子悄悄往后挪了几厘米,然后感觉有什么抵住了他后退的步伐,他用余光瞄了瞄,沈从伸出一只脚,蹬在他的椅背上。
方延:“……”
他在心里默默地扎沈从的小人。
不夜侯或许注意到了,又或许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微笑着表示了拒绝,转而提了另一个问题:“你们准备怎么处理百里氏旗下的安心药业?”
安心药业在医药界也算一个老牌集团,旗下除了常规药物外,专供一款特殊的口服液,名为长生口服液,算是保健品类别中的翘楚。
安心药业的最大控股人百里诚已经死去,而他的儿子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车祸去世,只剩下他的孙子百里明。
股权的更迭倒还算好办,困难的是长生口服液这款产品,这款产品加入了比例被稀释到很难检测出的鲛人血肉,所以百里诚也好,百里明也好,甚至鲛人骸骨也好,所有人的身上都缠着乱七八糟的因果、功德与孽力。
因果循环的报应讲究论迹不论心,无论当初百里诚向口服液中添加被稀释过后的鲛人血肉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有人因为口服液而被救,他自然会得到相应的功德,同样也会分到一缕他杀害鲛人后的孽力,几十年下来与无数人因果牵系,即使是这种浅薄的因果,大量聚集在一起,也是一桩极大的麻烦。
不夜侯早在进入会客室的最初,就已向他们简单讲述过他之所以会出现在百里家花房的原因,但三言两语间的内容,就预示接下来会有一场极大的动荡。
“我们现在没办法给出您答案。”方延斟酌了一下措辞后认真回复,“牵涉面实在太广,您要等我们组长拿到加急后的结果。”
“好,这件事暂时放一边。”虞荼也知道现在让他们直接拿出结果无异于天方夜谭,就像现在缠在他手腕上当手链的鲛人骸骨,看起来像是洁白无瑕的骨头,但只要将能量聚集在眼睛,就能看到那密密麻麻缠绕的线,“我要和你们做一次交易。”
他的手心向上,空无一物的掌心里,瞬间出现了一枚悬浮着的黑色小球。
虞荼想清楚了,无论谛长卿出于什么目的报了警,他都不需要去关注去在意去猜测,他只需要随心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是百里诚的残魂。”虞荼说,“他应该与谛长卿所在的组织做了很多年的交易,如果你们查看残魂,应该会有不错的收获。”
方延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您想要交易什么?”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进行地毯式彻查。”虞荼慢慢地说,“如果你们能找到,我要那枚残损的鲛珠。”
*
等虞荼回到茶馆,已经是大年初三的中午了。特异组那边给回复还要一段时间,虞荼像游魂似的飘进来,躺在铺了毛茸茸垫子的摇椅上,从除夕夜到大年初三,他基本都没怎么合眼,实在是扛不住了。
虞荼手臂向下一伸,摸到了在摇椅下打转的小灰,他单手将小灰抱起来,当抱枕似的揣在怀里,头一歪就进入了梦乡。
被突然“袭击”的小灰发出一声懵逼的“汪?”,然后就发现袭击它的人睡着了。
它伸出爪爪将垂下来的镜链扒到旁边,然后努力地将脑袋转过来,目光紧盯着柜台上毛茸茸的毯子。
它的身上好像有微薄的灵力光泽流转,毯子从柜台上飞起来,摇摇晃晃地像是醉了酒,最后终于艰难地飞到了虞荼身上。
小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脑袋啪的一歪,也跟着睡着了。
一人一修勾一直睡到夕阳下山才醒来,虞荼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一片绒毛,还不太清醒的脑子让他以为自己一觉睡醒换了个地方。直到他将盖到脸上的毯子拽下,才发现他还在茶馆里。
虞荼抓着毛毯低头,和趴在他胸口的“煤气罐罐”对视,小灰舔了舔爪子,发出一声心虚的“呜”。
技术还不是很熟练,所以用灵力弄过来的毯子将虞荼从头到脚都盖住。
虞荼怒搓狗头:“不错啊,都会用灵力控制物品了!再接再厉!”
希望下次不要把他盖得好像停尸间里的尸体诈尸。
小灰瞬间神气起来,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汪汪汪”声音不绝于耳———要小零食做奖励。
过年的时候做长辈的总是宽容,虞荼给小灰来了顿美味大宴,看着小灰欢快得像一辆半挂的背影,决定过完年一定督促它减肥。
正在快乐炫美食的小灰忽然感觉后背一凉,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它疑惑地抬头看了一圈,最后又埋下头继续奋战了。
虞荼给自己随便弄了点吃的,然后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推开了大门,这条商业街依然寂寥,大家都还在过新年。
虞荼看了看自己的铺面,无中生有出了红色的春联和大大的福字。
他将自己生成的春联挂在雕花木门的两侧,又将精致的福字挂在钟形悬铃下方,黑红交映,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茶馆,霎时间就有了点年味。
虞荼往后退了几步走入了雪中,抬头欣赏自己鼓捣出的成品,他手腕上的鲛人骸骨动了动,虞荼抬起手,对着骷髅空洞洞的眼眶轻声道了一句“新年快乐”。
天空中的落雪依然绵延不绝,虞荼在外站了一会儿,雪花便落了满肩,他拍拍肩上的雪,准备回到茶馆中,却忽然若有所感地回头。
他感觉好像有人在注视他,可身后积雪洁白无瑕,似乎只是错觉。
第160章
虞荼向周围放出感知, 仍旧什么都没有。他微微怔了怔,最后关上了雕花木门。
或许是他前几天太累了,累出了幻觉吧。
虞荼回到自己的专属躺椅上, 手掌向上, 之前在异处局分局里放出过的黑色小球又浮现在他掌心。
虽然自己翻了不少书, 又在草木族跟着长老们学了些东西,还上了半年学,但虞荼每次面对的情况总是超纲。
比如现在———怎么查看残魂的记忆?
虞荼将黑色的小球捏在手里, 翻来覆去地看,百里诚的残魂就像一团黑色的雾气,雾气的深处伸出各种各样颜色的线,除了一部分连接他手腕的鲛人骸骨, 剩下的都没入了无尽的虚空。
虞荼很早就发现,他身体里的能量与灵力相似又不同,但似乎比灵力更好用。虞荼试着将一缕能量调动到指尖,小心翼翼地注入到黑色小球里, 小球没碎也没爆炸,那黑色的雾气并没有任何反抗, 除了有点耗能量, 虞荼很容易就读取到了残魂中他想要读取的部分。
虞荼:“……?”
如果他的记忆力没有问题的话, 之前在异处局里, 方延说要紧急读取残魂的记忆, 需要辅以特殊的符咒, 如果要详细到某一部分,则需要辅助特殊的仪器。
虞荼之所以没有画特殊的符咒, 一是太难了他还没熟练,二是他总觉得用能量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随着能量的持续注入, 虞荼想要读取的记忆愈发清晰。皎月的记忆碎片里,是皎月视角下发生的事,而在百里诚的视角,却又是另一个解读。
或许因为百里诚是鲛人与人类结合后所诞下的孩子,他并不像普通孩子那样从懵懂到开智,从出生起,他就能听懂周围人在说什么,满百日后,就能理解周围人话语中的意思,包括其中的隐意。
百里诚百岁宴那天,他的耳边毫无预兆地多了一道声音——— 一道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听见的声音。
这道声音并不是时时出现,它会挑着时间。
在百里诚看书的时候,它会说“读书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有了很大的家业要继承”;在百里诚发脾气的时候,它会说“打骂你面前的人也不要紧,他们都是你家的下人,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在百里诚撒谎的时候,它会说“看不出来你骗人那是他们没用,蠢货就只配听假话”……
无论他做的事对还是错,这个声音都只会鼓励他,表扬他,耐心地告诉他,只要他高兴,想怎么做都可以。
百里诚知道这个声音说的一切都有悖于世俗的常理规则,是不对的,但他犹豫之后,直接隐瞒了下来。
这个声音说话动听又没有伤害他,为什么要告诉他的爹娘?
在他六岁那年,皎月与百里相旬突然归家,猝不及防地戳破了他极力掩饰的一切,百里相旬决定留在家里,好好掰掰他的性子。
有人管着和没人管着的感觉很不一样,百里诚已经习惯了自己在家作威作福,怎么受得了拘束?
这种不耐在时日渐久中渐渐积累成了深厚的怨恨,又在他的身体出问题时达到了顶峰。
许久不曾出现的声音告诉他,他的父亲百里相旬身上有一颗神奇的珠子,那颗珠子是与鲛人伴生的鲛珠,只要他得到鲛珠,就可以治好身体。
百里诚直接向他的父亲索要,却出乎意料地被拒绝,他和他的父亲大吵一架,一连冷战了好几天。
百里相旬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鲛人,也没有所谓的鲛珠,让他不要被人骗了,百里诚说身体不舒服,百里相旬就找了许多有名的医生轮流给他看诊,每个医生都说他的身体没有问题。
但百里诚就是感觉身体一天比一天难受,可没人相信,除了只有他能听到的那道声音。
那道声音温柔地哄着他:“把身体暂时让给我,我去替你取来那枚鲛珠,好不好?”
当时还年幼的百里诚质疑:“不要,我怕你抢我的身体。”
“我们可以签订一个契约。”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极有耐心,“我帮你取来鲛珠,取到鲛珠的那一刻,就把身体还给你。”
百里诚又向百里相旬要了一次,仍旧被拒绝。
那天晚上,他和那道声音订立了契约。
等到他再有意识的时候,百里相旬倒在他的脚边,浑身上下没有伤口,呼吸却已经停止。他的掌心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透明珠子,珠子和掌心交接的地方,有殷红的血迹———那是百里相旬的血。
残魂的记忆中,百里诚害怕极了,他甩手将鲛珠扔出去,掌心在身上不断地擦拭,要将手心的血擦干净。
“我只想要鲛珠……没想要你死……”百里诚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谁叫你不给我的……我没想要你死……”
他跌坐在百里相旬的尸身旁边,害怕到浑身上下都没力气,他记不清自己嘴里说了什么,只是颠三倒四,胡言乱语。
百里相旬是在深夜时死去的,天快亮的时候,发着抖的百里诚忽然冷静下来,他肿着眼睛将百里相旬的尸体搬回床上,又将有些凌乱的房间收拾好,接着从角落里找到了那颗鲛珠,悄悄地离开了。
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吃掉了那颗鲛珠,鲛珠吃下后,他感觉沉甸甸的心口好像松了一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那道声音没有骗他,鲛珠真的能救他。
之后,他的记忆里满目缟素,他刚强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他也跟着哭,甚至哭到昏过去,吊唁的人说他孝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害怕与心虚。
从他吃掉鲛珠后,那道声音只会在他做出重要选择的时候再出现,他一直小心谨慎、伪装的很好,就这样过了十年。
他成年的时候,那道声音告诉他,有人在议论他并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孩子。
他不相信,那道声音就说他可以去查,去查查和他母亲一起创下这偌大基业的其他人,是否真的亲眼见过他母亲怀孕生子,问问她的母亲是否敢去做亲子鉴定,甚至更直观一点说———除了眼睛的形状,他和他的父母几乎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怀疑开始,罪名成立。
他好像选择性地忘了,他服下鲛珠之后那一场痛苦到快要死去的大病,也忘了从他病好之后,他的母亲脸色一直苍白,再也没有好转过。
越是调查越是害怕,除了这些问题以外,他甚至怀疑他的母亲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这种惶恐在他的母亲决定离开时升到了最大化。
他乞求过,可他的母亲铁石心肠。
那道声音又出现了,它说:“交给我吧,就像二十年前一样。”
也许是太恐惧,也许是出于逃避,又也许是其他的原因,总之,百里诚没有丝毫反抗地在签订契约后,将自己的身体交了出去。
等他再次清醒时,他感受到了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痛楚,甚至比二十年前更痛。
“想要活下来吗?”他听到那个声音问。
百里诚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但他的内心他的灵魂都在嘶吼着———要!
他一定要活下来!
于是,鲛人的泪珠制成首饰,血肉拿去制药,脂膏用来制烛,发丝捻成烛芯……最后只剩下一副无用的骨架。
和他母亲一起创下商业帝国的那群人都已经老了,即使他们怀疑他的母亲的不告而别另有隐情,也只能在他们负责领域打压他,在制药这一行,所有人都无可奈何。
长明烛———长命烛。
它敲开了他通天的阶梯。
残魂本就记忆不全,又被谛长卿焚烧了一部分,虞荼看得断断续续的,很多细节都不明了,但并不妨碍他愤怒。
他将残魂中的与“交易”有关的记忆都抽离出来团成一个更小的黑球,然后将百里诚的残魂拎起来,凑到趴在他膝盖上的小灰的嘴边。
小灰的耳朵和尾巴都被惊得立了起来,当场炸了毛,它伸出爪子用力推开虞荼的手,然后蹦到地上,发出“呕呕呕”的声音。
虞荼:“……?”
“不尝尝吗小灰?”
小灰具有犼的血脉,虽然现在虞荼用能量给它造狗粮能够保证营养,但阴邪之物,对小灰来说也是上好的补品。
虞荼本来以为它会很乐意,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从一只煤气罐罐的脸上看了如芒在背如哽在喉如临深渊的痛不欲生。
虞荼真诚地劝它:“小孩子长身体,不要挑食。
结果修勾被急出了人话:“汪汪汪呜汪臭呜!”
破案了———
百里诚的残魂,狗都不吃。
见小灰抗拒得要命,虞荼只能遗憾放弃。
百里诚记忆里那个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虞荼总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虞荼闭着眼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熟悉的原因———那个曾经让孟自秋剑心受缚、曾经的七组几乎全军覆没的B级任务【贪泉】。
当时和孟组结缘结束后,虞荼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继续往下查了查。
最初的【贪泉】只是一汪普通的泉水,后来泉眼下镇封了一只堕化的犭贪,常年累月下,犭贪的力量渗入了泉水中。
泉眼下的镇封应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将犭贪的力量消磨,它会在岁月的更迭里无声死去,而不是力量不弱反强———这不符合常理。
虞荼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却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犭贪的残念通过镇封的磨损,引诱了当时年幼的百里诚,通过百里诚身上他所需要的东西补充了一部分力量后,间接造成了七组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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