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八十一
八十一
沈夷光从梦中惊醒。
自从前些日子探子来报, 说乔溪被送进皇宫,他每晚都在噩梦中度过。一闭眼就看到乔溪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一旁则是宛如疯子的赵昱。
他把头上的冷汗擦拭干净, 披着衣服起身走出大帐, 在月下一遍遍练剑,以此平复内心的不安。
大军行进的速度加快, 再有半月余就能顺利抵京,但愿乔溪能撑到那个时候。
————
今天中午,乔溪难得有了点胃口, 一口气吃了半碗鱼片粥,两个水晶虾仁包,以及一块牛乳桂花糕, 而且竟然没有吐出来。
算算日子也快三个月,果然正如林大夫所说, 三月后孕吐的情况开始好转。
吃了饭,午后乔溪昏昏欲睡,立刻有宫人铺好床榻,扶他去歇息。
起初乔溪很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伺候, 尤其洗澡的时候, 他不好意思让那么多女孩子帮忙, 更喜欢自己动手。然而推拒几次后, 服侍他的小宫女吓得当场跪下不停磕头,脑袋一下下撞在地砖上磕破了皮,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浑身抖得筛糠似的。
他一问才知道, 原来这些人是赵昱特意派来专门看护他的。如果乔溪不肯听话,这些人都会掉脑袋。
昏君。
乔溪在心里骂了几遍, 只能由着那些可怜的宫人给他穿衣脱衣,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思考能力的布娃娃。
赵昱晾了他几天,许是又想起这个大号玩具,今天又来了。
彼时乔溪还在午睡。
因为孕吐没有那么频繁,吃进去的东西好歹有机会被消化,他的脸色好看不少,观感上稍稍有了点肉。
床边站立伺候的宫人见到赵昱,连忙跪下行礼。
赵昱看也不看,也不叫她们起身,径自走到床前,弯腰打量乔溪。
乔溪睡梦中再次感到那股不怀好意的目光,迷迷糊糊地醒转,果然看到赵昱那张过分美丽阴柔的面庞。
“……”
一看到他的脸,乔溪的肚子就开始幻痛,还记得那天被他揉捏的痛楚。
看他醒了,赵昱冷哼道:“朕成日忙着批阅奏折,你倒是清闲自在。”
乔溪细细品着这句话,越想越觉古怪——这话听着真的很像古代的勤勉劳模皇帝,和他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宠妃。
一旦带入这个设定,乔溪都快恶心吐了。
“平昭的人马再有半个月就到城下。”赵昱轻掀衣摆,不客气的坐到乔溪脚边,阴阳怪气的:“你是不是很高兴?”
乔溪当然高兴。但他不敢开口,实在摸不准赵昱的脾气,不知道哪句话说不好又要被折磨。
然而就算不开口,赵昱也不放过他。他上下打量乔溪,依旧毫不掩藏的不屑,又开始人身攻击:“你这样的艳俗货色……”
看起来赵昱今天心情不错,在床边絮絮叨叨个没完,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说着说着,话题不知怎的拐到岑儿身上。
“那个废物……”赵昱笑得满目得意:“就算父皇对他期许甚高又如何?最后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还不是我!”
乔溪发现,每次赵昱情绪过激,连“朕”都不说了。
他被迫听了全场,又见他三番两次贬低羞辱岑儿,终于没能忍住:
“岑儿不是废物。”
如果乔溪足够理智,或者再聪明一点,这时候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闭嘴,不要惹火上身,激怒这个疯子。
但他无法忍受岑儿在自己面前被人说得如此不堪。
在他心里,岑儿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孩。他那么懂事乖巧,才不是赵昱口中的无能废物。
“我不知道一个好皇帝应该是什么样的。”他说,“但如果是岑儿,他一定做得比你好!”
起码岑儿不会是那种随意杀生,不拿人命当人命的昏君。
他的话果然让赵昱脸色变得很难看,咬牙问:“你说什么!?”
“我说——岑儿很好!”乔溪鼓足勇气回道。
赵昱抬手一把捏住乔溪的下巴,将他大力拖向自己,阴着脸威胁:“信不信朕杀了你?”
“杀了我,你拿什么跟沈夷光对峙?”乔溪冷静看着他:“你本来也不会好心留我,迟早要杀的。”
赵昱冷笑:“你真是单纯到愚蠢。”
“即便不杀你,我折磨你的手段也有很多。”
说完他凑近一些,原本掐着乔溪下巴的手卸了力道,食指轻柔地在他脸上来回逡巡抚摸,忽而笑道:
“我很好奇……如果你不干净了,平昭还会不会要你。”
乔溪的脑子有些迟滞,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
赵昱笑着单手一推,将乔溪仰面推倒在床,接着欺身压了上去,调笑道:“中庸的滋味,我还没有尝过。”
“你是平昭的人,我若动了你……岂不等于和他也有了肌肤之亲?”
乔溪头皮炸了开来。
果然是疯子,竟然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乔溪强迫自己冷静,想着反正也无力挣扎,索性摊开手脚由着赵昱折腾。
赵昱并不是嘴上说说,他三两下解开乔溪的衣衫,那双柔弱无骨的冰凉长手立刻摸了进去。
怀孕的人大多体温比正常人略高,乔溪身上的暖意顷刻通过手掌传到赵昱的全身。他舒服的喟叹一声,一瞬间忘了最初目的,专心把掌心贴在乔溪腰窝取暖。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乔溪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露出害怕恐惧的神情,纳闷的抬头看去,只见乔溪正平静的四仰八叉躺着,甚至都没有象征性的抗争一下。
“你在看什么?”赵昱问。
乔溪回神,犹豫的问:“……地坤,也能行吗?”
虽然他说得很隐晦,赵昱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轻蔑一笑:“怎么?你是怀疑我无法满足你?”
乔溪当然有怀疑的理由。
ABO的设定最初就是为了方便某些作者搞颜色,几乎所有人默认omega的某些部件只能起到一个装饰作用——当然有些衍生设定除外。
OA、OB简直倒反天罡。
“你怎么就确定,是你睡我?”乔溪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万一脱了裤子,我比你大呢?”
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个中庸,客观硬性条件肯定比赵昱这个纯粹地坤强,赵昱哪来的自信一定是他在上?
“笑话!”赵昱果然被激到了,手下更用力扯着乔溪腰带:“我今日就……”
然而当他真的把乔溪剥得差不多,又不动了。
“你怎么不害怕?”他皱眉质问。
乔溪表现得太过平静,没有一丁点恐惧,这完全背离了赵昱的目的。
“为什么要害怕?”乔溪淡定回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大喊大叫,跟你拼命?”
赵昱歪头:“难道不是吗?”
“你被我玷污,还指望平昭要你?”
乔溪嫌他烦,又觉得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冷,随手抓过被子盖好,淡淡的说:“不要就不要,我难道要为了个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可没什么所谓的‘贞操羞耻’观念,就算被□□,错的也不是我,凭什么我要羞耻?”
他的话让赵昱愣住,故意吓唬道:“你真不怕我再叫几个人进来?”
乔溪一脸你随意的表情,“如果你不怕他们一个不留神把我玩死的话。”
他的表现让赵昱实在意外。
或者说,从被带进宫到现在,乔溪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新奇。
即便心里也是害怕,乔溪从没有一次表现出恐惧,即使自己几次三番威胁要杀他,也没有狼狈的下跪求饶。
明明就是个胸无点墨没见过世面的村夫,赵昱又觉得他好像跟别人不一样。
甚至他故意拿这种事戏弄吓唬,乔溪也没有如他所愿低头求饶。他从容淡定的超出意料,是真的不在乎“贞洁”的威胁。
赵昱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懒洋洋坐起身穿衣。
不过他也就正常了那么一小会儿,接着又开始自说自话,说起了从前和沈夷光一起长大的事。
他讲到那年和沈夷光一起躲雨,他将唯一的外衫借给自己避寒;
又讲那一日冬夜,他们围着火炉相谈甚欢,盖同一床被子抵足而眠;
还有那年进山打猎,赵昱的马受惊险些受伤,是沈夷光及时赶到死死护着他……
他讲了许多许多,无一不是故意刺激,意在表明他们是何等亲密无间的关系,乔溪不过就是意外。
乔溪好整以暇静静听他啰嗦,神游天外。
如果他真的穿在一本书里,赵昱才是官配,那他拿得什么剧本?
炮灰男配?又或者是人家小情侣play的一环?
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赵昱满含笑意回忆往昔,转头看乔溪还是那副淡定的死样,恨恨地咬牙:“你为什么不听!?”
乔溪被迫听他絮叨,只好配合鼓掌发问:
“这么说你俩也算青梅竹马,年少情深。”
赵昱这下满意了,以为乔溪总算吃醋,志得意满:“自然。”
“我与他的情谊,岂是旁人可比!”
乔溪点头,也有点不解:“那我确实很好奇……”
“你们感情那么好,但是至今都没凑成一对,这是为什么?”
“究竟是你不行,还是他不行?”
赵昱仗着乔溪没有参与他们的过去在这吹牛|逼,但乔溪心里非常清楚,三郎要真对赵昱有一点私情,又怎么成天对他痴迷?
更不提他在床上那稀烂的技术,每回弄疼他都挨骂。
赵昱脸色渐渐阴郁,被乔溪戳到痛点
他比谁都清楚,平昭从未对他有过一丝暧昧,过去即便亲近也只将他当做朋友。抛开朋友的身份,他什么也不是。
赵昱这波等于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怒气冲冲走了,还不许宫人给他洗澡。
乔溪翻了个白眼。
神经。
第82章 八十二
八十二
是夜。
乔溪睡得正沉, 忽觉身边有人不停唤他。他努力挣扎着张开眼,一张放大的脸几乎快怼到他脸上,他吓得差点喊出声。
来人连忙捂住他的嘴, 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乔溪坐起身, 看着眼前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秦大叔,吓得大气不敢喘, 惊魂未定:“……秦大哥!?”
“是我。”秦潜点头,回头确认四下无人,又道:“我找了你三天。”
乔溪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他, 激动之余,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立刻紧张起来:“你快些走, 这里不安全!”
“我知道。”秦潜点头,安慰道:“放心。外面守着的宫人被我点了睡穴, 要过一会儿才会醒。”
为了混进皇宫,秦潜费了很大一番功夫,这些天在各宫到处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关着乔溪的地方。
他问:“狗皇帝没欺负你吧?”
乔溪连忙摇头, 担心的不得了, 催他赶紧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他很吃惊秦大叔的功夫原来这么好,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皇宫戒备森严, 赵昱不知道派了多少人看着他,他生怕秦大叔被发现会没命。
“我就是为了你来的。”秦大叔满心愧疚,“若非我武艺不精,也不会让你被抓进来。”
乔溪想到他居然为了自己千里迢迢冒着风险跟到皇宫, 眼眶微热:“可是你就一个人来,再有通天的本事, 也不能把我这么大个人带走。”
秦大叔沉默,又道:“你再等等。”
“待我将皇宫各条道摸熟,我就带你走!”
他知道乔溪肯定没说实话。在宫里混迹的这些天,他听过无数次宫人们私下议论,知道狗皇帝一言不合就开杀戒。乔溪在他手里就算暂时性命无忧,也不可能真的好过。
他伸手在乔溪头上轻轻揉了揉,低声说:“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再忍忍,三郎就快到了。”
乔溪不是坐以待毙只知道等待被救的人,但手无寸铁的他此刻能将自己保全已经用尽全力。他点了点头,道:“那你也要小心,千万别被发现。”
秦大叔应了。
他今夜冒险前来,就是为了搞清乔溪的具体方位,现在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亲眼见他安全,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林大夫特意给你配了安胎药。”说着秦潜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他说你身子不好,料定狗皇帝不会安好心找人照顾,特意让我带给你。”
“他就在京城潜伏,配合我给三郎传递消息。”
乔溪手中被塞了个药瓶,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终于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平安。”
秦大叔不能在这久留,皇宫深夜随时会有巡逻的禁卫军,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这里的异常。他紧急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乔溪安心养身体,等时间差不多才从房梁上翻出天窗离开。
乔溪目送着他走远,手中紧紧握着瓷瓶,像是得到了无限的勇气。林大夫给的药很有用,他和水吞服一颗,自觉身体好了不少。
自从那夜知道秦大叔和林大夫都在暗处守着他,乔溪努力把自己照顾好,每天按时吃饭,还定点锻炼身体下地走动。
赵昱得知无可无不可,往这里跑得更勤。
他的心思没人摸得准,教科书上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好像把乔溪当成了自己的私人情绪垃圾桶,得了空就过来坐坐闲聊,也不管乔溪愿不愿意。
乔溪猜测,是因为赵昱笃定不会让他活太久,因此行事才如此肆无忌惮,将那些陈年烂事一股脑的同他倾倒。
毕竟,谁会提防一个“死人”?
听赵昱说得多了,乔溪竟慢慢窥探出他疯批癫狂性情后的一点源头。
原来即便尊贵如皇家,也还是绕不开“原生家庭”这口大锅。
对赵昱来说,他的人生以十二岁分化为节点,被硬生生割裂成两个部分。
前半部分春风得意,天之骄子。
后半部分天翻地覆,如坠深渊。
乔溪试着代入一下。
假如他一出生就万众瞩目,被当成这个国家的未来皇帝好好培养,衣食住行都是一干兄弟姐妹中最好的。而且还被父亲亲寄予厚望,甚至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地位无人能及,以为皇位必定是自己的,毫无任何悬念。
可是后来他忽然多了个弟弟,然后所有人的目光渐渐从他身上移开,光环不再。不仅一心敬仰的父亲不再只对他亲厚,连原本唾手可得的皇位也一并失去……
这个打击太过残酷,很少有人能保持心态不崩,也难怪赵昱这么变态,果然原生家庭的杀伤力才是最大的。
可是乔溪就算能理解赵昱发疯,却不代表他赞同他的所作所为。
如果赵昱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发发疯最多也就祸祸一方,可他偏偏是一国皇帝。
一个皇帝如果精神长时间不稳定,做事全凭私心,那这个国家就没有未来可言。如果他能意识到问题,努力克制内心的负面情绪,也未必不能做个好皇帝。
可惜他选择放任自流破罐破摔,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可以说,赵昱的心智被完全留在了十二岁那年,即使过去这么久,始终没有任何成长。
乔溪不是心理医生,不知道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他觉得赵昱如果生活在现代,积极配合治疗的话,也许他的情况会好一点。
察觉到他又走神,赵昱恨恨地掐他脸将他脑袋强行掰过来,怒道:“我同你说话,不许你不听!”
乔溪被他弄疼,大着胆子拍开他的手。
最近他一直在赵昱默许的范围里试探底线,在不惹怒他的基础上小小反抗。
果然赵昱没有为难。
他松开手,低头又在乔溪肚子上来回看,忽然问道:“你的肚子是不是大了点?”
每当他的目光聚焦到自己的腹部,乔溪都恨不得深吸一口气把肚子憋回去。
被抓到宫里也快十天,艰难的孕吐结束后,正常吃饭的乔溪一天天圆润,肚子自然水涨船高逐渐凸显。
赵昱不许他挡着,不耐的推开乔溪双手掀起他的衣摆,果然看到乔溪小腹处鼓起一个小小的包,不细看会误以为是赘肉。
“生下来吧。”赵昱盯着那小小的鼓包瞧了许久,语出惊人:“朕让他做太子。”
乔溪:“……”
神经病又发癫。
赵昱从不掩饰自己对乔溪肚里胎儿的嫌恶,但不发疯的时候偶尔又表现出一点点的喜欢,颠三倒四很合他的精神病人设。
不过乔溪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厌恶是真,喜欢可能也是真。
毕竟是他青梅竹马暗恋的人的孩子,以赵昱的脑回路,搞不好真能做出“杀母留子”的事。
“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乔溪问他:“地坤生孩子应该更容易。”
赵昱嗤笑:“这世上有谁配让我为他诞下子嗣?”
“可你后宫不是很多嫔妃吗?”乔溪又问。
他经常在赵昱脖子上看到各种暧昧的痕迹,猜想后宫肯定不少人,想要个孩子不是很简单?
“他们?”赵昱冷笑,轻蔑道:“不过一群闲来无事养着玩的下|贱面首,肯让他们碰我已是天大的恩赐。”
赵昱确实在宫里养了不少天乾。对他来说,那些人就是拿来消遣帮忙度过雨露期的玉势而已,怎么配在自己肚子里留种。
普天之下,唯有平昭能与他相配。
就算他与平昭不死不休,此生没有机会与他厮守,也要把流有他血脉的孩子留在身边。
短短几天,赵昱最初的想法已经改变,他现在迫切想要乔溪肚里的孩子。
至于乔溪……
赵昱原本打算用完就杀,因此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暴露性情上的缺点,从头到尾都没将他当做一个活人看待。
不过如果乔溪足够乖巧听话,他也不是不能留。
乔溪看出他眼底森冷的杀意,微微抖了一下,却也因此安心不少——至少在孩子出生前,他是死不了了。
“我听说……”赵昱缓缓开口,眼中探究:“中庸怀胎极其不易。”
“平昭在床上与你……是不是格外恩爱?”
乔溪没想通怎么好端端忽然聊起这种床笫之间的禁忌话题,一时愣住了。
“问你话呢!”赵昱不耐烦问他。
乔溪:“……”
他要怎么回答?
难道说三郎常常硬拉着他颠鸾倒凤抵死缠绵,家里野外到处都是他俩的战场,做得次数够多,才得来这个孩子?
然而纵使他不说话,赵昱也猜到了。
他眼眸低垂,轻声说:“是了,定是他爱极了你。”
“我真不明白。你这样粗鄙无用的乡里人,除了会些狐媚手段,究竟哪里能让他瞧得上?”
就算赵昱说得再刻薄,也藏不住眼里的嫉恨,瞪着乔溪的肚子仿佛要喷火。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语羞辱,乔溪忍了又忍,讥讽道:“你与其在这里质问我,不如亲自当面问他。”
乔溪最烦赵昱这样拎不清的恋爱脑。自己暗恋人家不肯表白,对心上人百转柔肠,转头却对无辜的情敌下狠手。
说来说去就是怂,搞恋爱雄竞那一套。
“就算没有我,迟早也有别人。”乔溪缓缓道,“你就算羞辱我千八百遍,也改变不了事实。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问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你?”
赵昱接不住他的质问,约莫也没想到乔溪会如此犀利的点破问题。
乔溪转头继续输出:“该不会三郎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心意吧?”
“是又如何?”赵昱极力掩饰,此地无银:“我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天乾没有!?”
“莫说是一个平昭,便是你——我想要就要!”
乔溪一个平A就让赵昱破了大防,走得时候背影都透着一股萧索。
他这次气狠了,上次不让洗澡,这次又吩咐不许给他饭吃,否则全部砍头。
本以为这波过去能清静几天,被下了面子的赵昱有段日子不会来了。
没想到第二天,赵昱仿若无事发生,下朝后理直气壮又晃悠上门。
第83章 八十三
八十三
赵昱似乎认定了乔溪肚里的孩子, 不仅时时来看,各种补品更是流水一样往他那里送。
更离谱的是,他居然还试图给孩子起名字, 特意搬了一大堆书过来, 挨个翻查。
“朕的太子自然要最好的。”赵昱自言自语着说道。
乔溪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
然而赵昱的不正常行为远不止于此。他对乔溪的态度也愈发诡异,表现得十分亲昵, 虽然有时还是会因为乔溪的一两句话莫名其妙翻脸,却再没动手打过。
乔溪每天吃好睡好,不仅人圆润, 气色也好了不少。这天他又在殿内活动身体,来回踱步走动。中午不小心吃得多了,正好消消食。
此时赵昱刚好从一摞书中抬头, 摩挲着下巴盯着乔溪看了半晌:“你是不是胖了?”
乔溪心情不错,暂时不想搭理他。
被冷落的赵昱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最近几天一直这样, 但凡乔溪不愿意搭理,赵昱就会突然变脸,然后就想方设法的使出各种手段逼他开口回应,绝不许乔溪无视自己。
他猛地扔下书, 起身走到乔溪面前, 一把掐住他的胳膊强迫他直面自己。
两人身高差得不多, 但赵昱自小养尊处优, 体型上还是略强一点,钳制一个乔溪富裕。
他不耐的威胁道:“不许不说话!”
乔溪心里烦死他,回怼道:“胖了又怎么样?这你也管!”
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赵昱紧锁的眉头舒展, 浑身痛快,解释道:“朕没有嫌弃, 胖了也好。之前太瘦了。”
语罢,他又一次把手放到乔溪肚子上,不停轻轻来回抚摸,满脸的慈爱,还真像个关爱未出世孩子的好父亲。
乔溪无语,没见过有谁上赶着喜当爹的。
“朕的太子何时才能出来?”赵昱期待的问道。
乔溪哪里知道,他又没生过。
为了确保这一胎能平安健□□产,赵昱特意找了太医院的几个妇科圣手过来,得到的结论无一例外都是此胎生龙活虎,健壮得不能再健壮了。
因此赵昱那几天心情都特别好,还顺带把玉蟾宫上下所有伺候乔溪的宫人都重重赏了一遍。
“要是你能一直这么听话乖顺……朕让你当个皇后,也不是不行。”赵昱一副天大恩赐的表情,理直气壮为自己辩解:“太子出生便没了生身母亲,日后少不得同我闹腾。”
乔溪冷笑,背过身假装没听见。
赵昱看他又不配合,掐着他的脸质问:“怎么?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乔溪忍不住了:“大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不要你的平昭了?”
听他提到沈夷光,赵昱眼中茫然,像是才想起还有这号人。
犹豫半晌,他半真半假道:“可是平昭那个性子过分刚直,总是忤逆我。他不像你,又乖又听话。”
“还会给朕生太子。”
很好。
乔溪这下气都生不出了。
赵昱其实也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该是讨厌乔溪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是长久地待在乔溪身边,内心就越是能感觉到平静。
好像乔溪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赵昱一见他就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定。
因此他来看乔溪的次数越发频繁,后来甚至发展到政务都不想处理,只愿意待在乔溪的玉蟾宫。
也因此,宫里渐渐开始有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
那些流言经过无人的口舌,充分艺术加工,最后的版本早已面目全非,几乎将乔溪形容成了一个祸国妖妃。
当事人乔溪对此毫不知情,或者就算知情也不在乎。反正那些说闲话的人也不敢到他面前逼逼赖赖,管他们说什么。
对于赵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乔溪就算能想通也懒得去想。
或许就是因为他的情绪太稳定,内核足够强大,永远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才使得赵昱不停想要亲近。
乔溪整个人几乎是赵昱的反义词。
他从不怀疑自己,遇事也不内耗,有问题解决问题,认定的事情一路坚持走下去,绝不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动摇自己的内心。
他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即在黑暗中也依旧闪着光芒,就算不那么耀眼,也足够照亮自己和身边的人。
尽管他本人根本没有察觉到。
赵昱无法抵抗乔溪带来的那点安稳,他的精神和情感不停被拉扯,最后只能顺应本能。
前线战报一再失利,沈夷光的大军逐步逼近,他也不管不顾,仿佛已忘却了自己的处境。又或者说,他早就看清了自己最后的结局,趁着最后的一点时间疯狂。
因为赵昱数天不肯上朝处理政务,殿外跪满了朝臣,逼得他不得不在书房忙了一下午,都没顾得上喝口水。
天色昏暗,赵昱终于从堆得山一样高的奏折中抬头。得以喘息片刻。他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热茶,低头轻啜一口,问:
“他如何了?”
就算他没有说明那个人是谁,小太监还是一五一十的汇报。
没有赵昱打扰,乔溪这一天过得潇洒极了。
早上起床吃饭,饭后例行散步,然后回去补觉。
中午按时用膳,继续出门散步,准时午休。
睡醒起来吃点心,去花园散步,小憩半时辰。
接着就是吃晚饭,散步完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赵昱:“……”
成天吃吃睡睡,怪不得胖!
一想自己没日没夜处理公务,乔溪却过得风生水起,赵昱心里就不痛快。
“把这些东西都带上。”他边说边掀起衣袍下摆起身往外走。
小太监满头雾水,不过他可没胆子质问,连忙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抬着沉重的奏折一道离开。
乔溪在床上睡得好好地,无缘无故被人摇醒,懵逼的同时,满腹火气。他起床气挺严重,尤其孕期更是如此,正要骂人的时候想起现在的处境,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
小太监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细声细气小声同他解释。
乔溪听了一会儿,原来赵昱看不惯他太逍遥,吃了睡睡了吃,特意把工作搬过来处理。
并且毫无道理的要求乔溪起床服侍,给他磨墨添灯。
乔溪恨得牙痒痒,在心里大骂赵昱。
可他不敢真的骂出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憋屈的在宫人伺候下穿好衣裳走出内殿,果然赵昱就在外间的案桌旁坐着。
一旁的小宫女连忙半跪着退开,将位子让了出来。
“过来,给朕磨墨。”赵昱头也不回道。
乔溪:“……”
大半夜不让人睡觉,还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挖起来,乔溪此刻只想拿起砚台敲他脑袋!他憋了一肚子火,又困又疲,还得认命伺候赵昱,骂骂咧咧的。
“你心里是不是骂我?”赵昱怀疑的抬头打量他。
乔溪皮笑肉不笑:“草民不敢。”
“哼。”赵昱并不相信,大度的不与他计较。
他翻看手中奏折,然后递给乔溪:“你瞧瞧。”
乔溪不习惯从右到左的阅读顺序,更不提那满纸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让文字功底本就不是很强的他头晕眼花。
赵昱料定他看不懂,轻哼一声:“是朕让礼部起草的,你喜欢‘孝慧’这个封号吗?”
乔溪:“……?”
“我觉得很适合你。”赵昱不等他回答又开始自言自语:“礼部的人虽然废物,至少还能做点顺心事。不像户部那群蠹虫,就会张嘴管我要钱!”
他说着愤愤道:“今日朝堂上,张玉清那老匹夫扯了一大群人逼宫,说封你做皇后不合规矩,要死要活。”
赵昱一脸的不耐烦:“他要死就死,我最烦旁人威胁!”
“再说不封你做皇后,难道封他们!?”
“朕的太子再有五个月就出生,难道他们想让太子做个没有母亲的孤儿?”
“明天把他们全杀了!”
乔溪木着一张脸听他叨叨,表面看起来正常,其实走了有一会儿了。
三郎要是再不来,老|子可就真做皇后了。
你大爷的。
乔溪觉得这些天的经历跟做梦一样,情敌当到这个地步,讲出去都没人信。
赵昱把朝堂上所有人都喷了一圈,回头发现乔溪不为所动,又见砚台里的墨都凝固了,骂道::“蠢货,你会不会伺候人!?”
“笨手笨脚,还不快给给我倒杯热茶!?”
乔溪本来就有起床气,又站了那么久磨墨,心头早就堆积了不满和愤怒,再被赵昱骂一通,终于绷不住了:
“我为什么要伺候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半夜了!?”
“你这个暴君!”
赵昱被兜头兜脸骂了一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回不过神。
殿内其他宫人吓得连忙跪下,离得最近的小宫女几乎要晕厥过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赵昱脸色沉得可怕,似乎又恢复初见时阴郁狠毒的模样,阴恻恻盯着乔溪,仿若下一秒就要杀人。
乔溪话出口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大概赵昱这些天好言好语,让他忘记了这人的本质,逞一时之快。
过了一会儿,赵昱缓缓开口道:“跪下来求我。”
“说点好听的,我就不杀你。”
乔溪自然不肯。
他身上仍然有着现代人的自尊,除了双亲长辈,绝不屈膝对任何人下跪。
见状赵昱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很好。”
“你自找的。”
————
乔溪被粗暴拎着后颈连夜丢进皇宫天牢受苦,宫里再次流言纷纷。
曾经宠及一时的“妖妃”被下狱,果然帝王的宠爱是靠不住的。
第84章 八十四
八十四
因为帝王的喜怒无常, 前一秒乔溪还在温暖的寝殿,下一秒人就在阴冷潮湿的天牢。
天牢内部四面透风,虽然看守他的狱卒说这已经是天字第一号, 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待遇了。但牢房之所以被称之为牢房, 本质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自然不可能让人住得舒服。
乔溪裹着一床薄薄的棉花被缩在墙角, 听着冷风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声音,心里有些后悔不该逞强。不过不用面对赵昱那喜怒无常的家伙,感觉还挺好的。
他实在太困了, 裹着被子缩在冷硬的石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乔溪只能强迫适应这里的环境,安慰自己除了伙食不怎么样, 睡觉的床也硬得硌人,还有时不时路过的一两只拖着长尾巴的灰老鼠, 其他还挺好。
隔壁不知道关了什么人,一到半夜就开始唱歌,呕哑嘲哳难为听,一口破啰嗓子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不停回响, 格外渗人。
乔溪好不容易能睡着, 一次次被吵醒, 实在忍不了了。他抬手在墙面上敲了敲, 低声道:
“兄弟,能不能不要再唱了?”
话音刚落,隔壁果真没了声音,难听的歌调戛然而止。
过了不知多久, 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色清亮温润, 和他唱歌时难听的语调截然不同:“对不住。我只是太无聊了。”
为了表示对乔溪的欢迎,那人主动打招呼,语调轻快:“小兄弟,你也是被丢进来的吗?”
乔溪本来不想回答,但被这么一闹也睡不着,干脆靠着墙和隔壁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你是犯了什么罪?”那边的人又问。
乔溪起先不吭声,过了会儿缓缓道:“骂了赵昱。”
隔壁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回答,愣了片刻,忽然朗声笑起来。
他的笑声中带着年轻人藏不住的雀跃欢脱,乔溪猜测他年纪应该不大,可能和三郎差不多,二十岁上下。
“骂赵昱那厮的人多了。”那人像是找到了知,很想跟乔溪再多说几句。
乔溪隐约听到锁链拖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又听那人说话断断续续,冷不丁的痛呼一声,仿佛扯到了什么地方。
“他好奇地问:你受伤了?”
隔壁的男人调侃道:“你耳朵还挺好使。”
他说完重重咳了几声,貌似伤得不轻。不过他本人好像没当回事,仍然幸灾乐祸:“赵昱那疯子可不会轻易放过骂他的人,看来对你挺特别。”
特别?
乔溪无语的想,那是挺特别。
他不说话,隔壁那人却一直拉着他讲个没完,十足一个话痨:“你来之前,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都不知多久了,闷也闷死……”
“好容易有个活人,陪我说说话嘛!”
“听你的声音,应该也是个美人吧?”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活脱脱花花公子做派,看来确实被关在这里久了憋得慌,逮着乔溪讲个没完。
“对了。”他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还不曾问过你的姓名。”
“鄙姓谢。”
对方自报家门,乔溪也从善如流:“我姓乔。”
那姓谢的男人非常健谈,就算受了伤也堵不住那张嘴。哪怕他说上十句乔溪也未必能回一句,照样浇不灭他的热情。
“你说你是从外面被抓进宫的,那你应该知道外面的情况吧?”姓谢的男人急切的扒墙,周身锁链晃动发出清脆声响,在牢房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他问:“你知道义军什么时候进城?”
“是沈夷光带兵吗?”
听到三郎的名字,乔溪昏昏欲睡的脑子终于几分清明,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不过看赵昱那样,估摸着快了。
听他说完隔壁发出阵阵低笑,痛快得连说三声“好”。
“若我能活着……定要与平昭大醉三天!”
乔溪隔着一道墙听他兴奋自语,轻轻地叹了口气。
耳边新认识的狱友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乔溪转头看着顶上那一方小小的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唤他,醒来一看,果然是秦大叔。
“嘘!”秦潜见他醒了,示意他不要出声:“我带你走。”
乔溪这时才发现牢门已经被打开,刚才给他锁门的狱卒转眼倒在地上。
“我没杀他。”秦大叔解释,“被打晕了而已。”
他说着一把拉过乔溪的手往外走,语速极快:“我好容易摸到这边,咱们快些走!”
地牢湿暗阴冷,乔溪怀着孕长期住在这种地方迟早出事。所以秦潜寻了机会夜半来探大牢,决心要把乔溪带走。
乔溪不敢耽搁,急忙跟上。
这时隔壁听到动静,急忙提醒:“别走正门!”
“我知道有条暗道,你们从那里离开……”
话才落音,秦潜面色一变:“不妙!”
天牢之所以被称为天牢,必然因为看守极其严密。从来那些进来的犯人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而秦潜对这里不熟,就算摸得进来也出不去。
不知踩到哪里的机关惊动了外面的人,一时间牢内灯火通明,大队人马立刻赶到,将他们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赵昱得了消息赶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见此情景,秦潜拔出腰间长剑将乔溪护在身后,目光冷冽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群守卫,准备同他们拼命。
乔溪心知出不去,不愿让秦大叔白白牺牲,连忙拉住他:“别冲动!”
赵昱面无表情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乔溪阴阳怪气的冷笑:“我早说你狐媚。”
“你究竟勾搭了几个男人?”
这话说得太难听,乔溪咬牙想骂人,到底顾忌秦大叔的安危,低声恳求:“我没有。”
“他是村里一直照顾我的长辈。”
他的有意示弱让赵昱很受用,优哉游哉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屈服了?”
乔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毫不犹豫的跪下磕了几个头。
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再贵也贵不过人命。
秦大叔气得脸色铁青,伸手去拉他:“小乔!”
然而赵昱却笑盈盈的挥手,让身边的小太监扶乔溪起来,淡淡瞥了一眼秦潜:“把他关起来。”
他没说将乔溪再丢回去,那小太监便乖顺的扶着乔溪出来,秦潜则被十几个人压着,关进了刚才乔溪蹲过的大牢。
被带走前乔溪努力回看,暗想一定找机会救他出来。
从被下到地牢到再次回到温暖的寝殿,中间也不过就隔了四五个小时,外面天都快亮了。
这么一折腾,乔溪果然不负众望的病倒。宫里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赵昱的脸色愈发难看。
“若是保不住朕的太子——你们统统都去陪葬!”
乔溪病中听到这句话,有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古代的太医是真惨。
赵昱把乔溪生病的原因归结于狱卒没有照料好,太医院都是一群庸医,唯独不提他自己阴晴不定把人丢进天牢才是罪魁祸首。
乔溪发着烧,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小声进来汇报,说沈将军的大军再有个三两天就打到城下了。
三郎……
乔溪默默地想,他们很快就能再相见。
本以为情况都这么危急了,赵昱应该没时间跟乔溪浪费,但他好像完全不当回事,照例守在床边,乔溪只要睁眼就能看到他。
算了还是昏迷吧。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醒了!”赵昱伸手掐他,命令道:“睁眼!”
乔溪叹气。
“如你所愿。”赵昱见人醒了,又开始找不痛快:“平昭就要到了,到时你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
乔溪听出他话语中藏不住的杀意,不敢吭声。
见他不回话,赵昱发了疯一样扯过他的头发,逼他直视自己:“说话!”
乔溪还在病中,哪里经得起这样对待,可他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干脆闭眼等死。
“我不会让你们如愿……”赵昱自言自语。他忽然松开乔溪的头发,神色一转,闪电变脸,关切的摸了摸乔溪的脸,柔声问:“我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时而疯癫发怒,时而平静笑语,就算乔溪已经领教过好多次,也不由后感到害怕。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即将被虐杀在猫科动物爪下的鸟雀,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赵昱就像野猫一样,到手的猎物并不着急弄死,要先把玩到对方精神崩溃再杀。
赵昱说完也不管乔溪脸色多难看,自顾自脱了鞋袜上床,心安理得搂着乔溪躺下,让宫人熄灯,说是陪他睡觉。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赵昱却不去上朝。
他仗着乔溪不敢反抗,将人死死困在怀里,另一只手不安分的在乔溪腰腹处来回抚摸。乔溪总错以为自己被一条毒蛇缠上,分分钟就被绞死。
毕竟还在生病,乔溪渐渐体力不支,险险睡着。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赵昱凑在耳边轻声问他:
“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一直以来,赵昱不是轻蔑的唤他“乡里人”,就是骂他“狐媚”,原来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人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警戒心最弱,乔溪迷迷糊糊的回应了。
赵昱又追问道:“哪个乔?哪个溪?”
乔溪不想回答,但理智提醒他不要再得罪赵昱,含含糊糊又道:“小乔的乔,溪流的溪。”
赵昱那边没了动静,像是满意了。
乔溪终于得到安宁的机会,脑袋一垂睡得死死的。
睡梦中,身旁的赵昱仿佛一只反反复复念叨他的名字,像是要将他的名字嚼碎了咽下去。
乔溪打了个寒颤,翻了身,继续睡觉。
第85章 八十五
八十五
沈夷光打着“勤王保驾”的旗帜披荆斩棘, 剑指王城,很快带着大军兵临城下。
这一年多,大邺朝无论平民百姓还是高官贵族, 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赵昱那疯子对他们几乎无差别对待, 谁若不顺他心意,轻则流放砍头, 重则抄家灭族,主打一个众生平等。早就惹得民生怨道,对他不满已久。
因此沈夷光这个昔日的神勇大将军自然备受各路人马推崇, 一路走来无比通畅,比原定计划更早了几天抵达。
接下来就是一场攻心拉锯战。
他料定赵昱不可能乖乖俯首投降,便在城外原地扎营。
城关大门紧闭, 城墙上站着无数身穿盔甲的守城军。沈夷光命人搭梯子准备爬墙,然而护城军早有防备, 纷纷拉起大弓,不止放火烧梯子,还不停往下扔石头,使得起义军死伤惨重。
而后沈夷光又拉来投石机和攻城锤, 想要通过暴力破门的方式硬闯。
赵昱却威胁要放火将全城百姓都拉来陪葬。
沈夷光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 只得暂时停了强势攻门的动作, 令大军退守大营, 从长计议。
如今的局面早在预料之中,他此时并不慌张,转身切断所有外界向京城输送物资的渠道。没有其余州府定期上供的食物和必应用具,城内的粮食他们最多撑个十天半月。
虽然这样做城内的百姓多少吃些苦头, 可是两军交战从来都是残酷的,他若想不费一兵一卒取胜难如登天, 只能被迫牺牲一些平民的利益。
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快结束这场混战,早日让百姓重新过上安定的生活。
得知沈夷光暂时停止攻城,赵昱脸上并未露出开怀的笑容。他心知肚明,如今的京城宛若一座孤岛,没有外援根本撑不了几天。
就在此时,小太监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因为太急不小心绊倒门槛重重的摔了一跤。但他不敢停顿,连滚带爬跪好,哆哆嗦嗦道:
“陛下……天牢里那个劫狱犯跑了!”
“还、还把谢小爷也带走了!”
赵昱不慌不忙抬头,皱眉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跑就跑了,不用管。”
他懒洋洋摆手,低头继续看书:“谢必迟受了那么重的伤,身上又中毒,就算出去也活不了。”
“……是。”小太监讷讷点头。
赵昱看了会儿书,仍是难以安定烦躁的心思,索性扔了书不看:“摆驾玉蟾宫。”
乔溪自打病好后更不爱动,况且天气越来越冷,他索性整天窝在被子里哪都不去。听照顾他的小宫女偷偷说过,沈将军已在城外对安营扎寨好几天,眼下局势正紧张。
乔溪明白,自己这颗棋子很快就要派上用场。
当时为了保护村里的人,他口口声声说可以拿自己威胁三郎,其实只是缓兵之计。而今真要被当做针对三郎的人质,他自然不愿。
想活命是一方面,不想三郎为难也是一方面。
这些日子他偶尔和宫人闲聊,尽管她们大都谨慎闭口不肯多说,乔溪依然猜出三郎在民间声望很高,他几乎是所有人心里威名赫赫又正直仁义的大将军。
乔溪心里是有些骄傲的,毕竟谁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优秀?
但也因为这样,他真不敢想三郎到时该怎么抉择。
从情感角度,他当然想让枕边人选自己活。理智上,他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满城百姓死活,还涉及到皇位的正统承袭,这两件事哪个单拎出来都比他的性命更重要,他不用猜就知道三郎应该选哪个。
同样,乔溪也不认为赵昱会放过他。既然左右都是死,他希望赵昱手起刀落,不要利用自己折磨三郎。
没等他想完,一眨眼赵昱又来了。
“今日感觉如何?”他一进门就关切的询问乔溪身体,几步走到床边,弯腰在他额上轻探,轻声道:“不烧了。”
乔溪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他的翻脸无情,反正他的死期也近了,索性摆烂,假装没听见。
果然他的不配合再次引来赵昱不满:“为何不理我!?”
“就因为我把你丢进大牢?”
乔溪心说废话。你要是怀着孕冷不丁被扔到那种地方,谁能不记恨?
赵昱似乎也想到了这点,约莫是心虚,气势顿时萎靡不少,颇有点委屈的为自己辩解:“谁让你总气我……”
说着他往乔溪身边凑了凑,伸手揽住他的腰,而后把脑袋埋进乔溪前胸,作出一副孩子般依赖亲昵的模样,小声嘀咕道:“只要你不忤逆我,我以后再不凶你。”
乔溪早不会被他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姿态迷惑,反正也推不开,干脆由着他去。再说赵昱再能耐也就是上手搂搂抱抱,他又不会掉块肉。
“朕今天还没跟太子说话。”赵昱一边自说自话,一边熟门熟路摸上他的肚子,低头隔着一层薄被,认认真真的同胚胎讲话。
乔溪大喇喇翻了个白眼,躺平随他作妖。
“瑾安。”赵昱轻声说道:“我给他起的名字。”
“瑾”本是指代美玉,“安”则是字面意义的安康和顺。
赵昱翻了许多书,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最好。他满含期待:“朕的太子一定平平安安长大。”
他已经完全入戏了父亲的角色,妄图将乔溪肚里还没出生的孩子据为己有,甚至开始幻想它身上真有他的血脉。
乔溪不想揭穿赵昱的自欺欺人,可是实在忍不住,反问道:“你不是要杀我吗?他怎么平平安安长大?”
原本心情不错的赵昱瞬间沉默,良久哑着声音道:
“你为什么总要把话说得如此难听。”
乔溪淡定回道:“难听也是事实。”
他还是不想顺着这家伙,不想自己的娃跟赵昱扯上任何关系。
“哼!”赵昱搂着他腰部的手收紧,俯身凑近乔溪,在他耳边如诅咒般阴森森的说:“就算我死了,也要把你带上。”
“阴曹地府,你要长长久久与我作伴!”
赵昱平生最恨看到旁人活得幸福快活,尤其乔溪和沈夷光这两个人,他死都不会叫他们一家三口相见!
“随便你。”乔溪再次拿他当空气。
赵昱表面看起来平静,其实内里已经彻底崩溃了。
睡到半夜,乔溪总感到有什么人在撕扯他的衣服,睁眼后一看,果然又是赵昱这冤家。
被发现后赵昱不慌不忙,眼中赤红一片,表情狰狞扭曲,披头散发的活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乔溪被他扯疼了,衣服也被褪去大半,忙着努力护住剩下的脆弱布料,一边骂人:“你又发什么疯!?”
赵昱抬头对他微微一笑,表情冷冰冰的渗人。他轻飘飘的说:“我想过了。”
“不管我怎么自欺欺人,你肚里的孩子和我都没有一点亲缘关系。”
“就算生出来,他也不认我。”
说着,赵昱笑得疯疯癫癫:“但是若我现在睡了你,这孩子从此就与我就有了关联,再也抵赖不得。”
乔溪知道赵昱脑子不好,却不知道他癫狂到这种地步。
他以为只要和乔溪睡一次,就可以顺理成章和肚里的孩子建立起亲密的联系,太子就是他亲生的骨肉。
乔溪也快疯了,在脑子思考出对策之前,身体已经快一步做出反应。
“啪”得一声,赵昱脸上瞬间多了个五指印。
尽管乔溪现在无比虚弱,拼尽全力甩出的一巴掌还是很够看,赵昱的嘴角都被打破了皮,流出一丝鲜血。
约莫没料到自己会被打,赵昱甚至手下都忘了动作:“你……!”
乔溪趁机重新穿好衣服,淡淡的问:“冷静了?”
先不提地坤到底有没有能力在床上逞能,单说他们两个还是情敌的尴尬关系。乔溪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想跟自己的情敌上床,正常人应该想想就吐了。
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没有感觉到赵昱对自己有那种方面的欲望,这一出更像是他的单方面发泄。
赵昱被打了一巴掌,养尊处优的他气急败坏想打回来。他的手臂高高扬起,然而看着乔溪一脸赴死的平静,迟来的回击始终没有降下。
理智回笼,赵昱放下手臂慢慢冷静,眼中的赤红消退:“若我不是地坤……”
他咬着牙,满心恨意。
若他不是地坤,所有的事情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所有的不幸,皆源自于地坤的身份。
“你不过想是借着我发泄情绪而已。”乔溪怜悯的看着他,“根本不是真的想碰我。”
赵昱可怜就可怜在,他一个人长到这么大,却至今都没人教他该怎么正确的面对并处理那些无法排解的负面情绪。
他自小被当做未来储君培养,必须事事尽善尽美,不能有小性子,对自己的人格进行抹杀,只为了当个好皇帝。
他摒弃了自我,却又惨遭抛弃。
乔溪平心静气的说:“其实很简单的,做人没有那么难。”
“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生气了可以摔东西,可以跟人吵架大骂一通,可以找个饭馆好好吃顿饭,也可以回家躺下闭眼睡一觉……”
“世上有很多很多可以正确排解坏情绪的做法,但你只会不停的伤害别人。”
乔溪一字一句质问:“就算你杀光了所有人,难道你真的开心吗?”
“如果你开心,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赵昱心头的某处空缺,无论如何也是填不满的。他今夜忽然发疯强迫乔溪,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无法安置的恐惧不安。
乔溪的每句话都足以惹怒赵昱,但他却没有生气发火,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像个懵懂的孩童。
天还没亮,乔溪重新躺回去睡觉。
既然今天也没死,那就要继续好好活着。该吃吃,该睡睡。
赵昱也跟着躺下。他紧紧抱着乔溪,这次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事,安安静静把脑袋钻进乔溪怀里,手脚并用扒拉着他。
黑暗中,乔溪撕了几次都没能把他从身上撕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端水的爸,早逝的妈,吃糖的弟弟,和破碎的他。
造孽。
第86章 八十六
八十六
接下来的两天, 乔溪和赵昱难得度过了一段算是平静的日子。
那一夜过去,赵昱像是被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人变得平和许多, 行事不再那么疯癫。有时候甚至还能微笑着和乔溪说几句趣话。
不是过去他常常挂在脸上阴阳怪气的冷笑, 也不是冷冰冰不达眼底的讥笑。
但“正常”这个词放在赵昱身上,本身就很惊悚。
乔溪无意深究他是不是想通了, 心里巴不得他一直维持这个状态,最好再降下一道雷彻底把这家伙劈清醒,自动自觉大开城门俯首投降, 不要再害任何人。
即使不懂外面现在战况如何,也不懂政治博弈的手段,乔溪却明白什么是人心所向, 赵昱赢不了。
这天两人围着棋盘对坐。
“你怎么这么笨!”赵昱把手中棋子一摔,皱眉斥道:“教了几次都学不会!”
挨了骂的乔溪也不大高兴:“我早说不会下棋, 是你硬拉着我!”
也不知赵昱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兴致来了非要拉着乔溪下棋。可惜乔溪两辈子都没什么正经娱乐活动,勉强只会下个五子棋,一推再推。
于是赵昱积极毛遂自荐, 劝说乔溪围棋很简单, 他可以好好教他。
谁也想不到, 乔溪平日那股聪明劲在面对一大堆黑白色的棋子统统不顶用, 无论赵昱怎么教他都无法理解,光一个执棋的动作,赵昱就反复教了许多次。
乔溪不是好学的学生,赵昱更不是耐心的良师, 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就闹翻了。
赵昱憋不住尖酸刻薄的本性, 指着乔溪鼻子骂:“你个八面不透风的蠢货!”
“朽木难雕!”
乔溪被骂得脑壳疼,咬牙回怼:“分明是你不会教!”
赵昱冷笑:“我不会教!?”
“连平昭的棋都是我一人调|教出来,怎得到你这就成了我不会教!?”
“他那样的莽夫都学得会,你若不是十足的蠢货,怎么学不会!?”
乔溪最讨厌对他人身攻击,听他左一句蠢货,又一句傻子,也跟着摔了棋子:“‘术业有专攻’你懂不懂!?”
赵昱被他理直气壮的姿态气笑了:“嘴尖牙利的,倒是会找借口!”
乔溪一口气堵在心里下不去,破罐破摔:“就算我学不会下棋又怎么了?难道犯法吗?”
“再说你也不是什么都懂!”
“你学过英语吗!?背得出化学元素周期表吗!?知道什么是万有引力吗?懂原子弹的爆炸原理吗!?会造电磁炮吗?”
赵昱被他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措手不及,茫然听着那些对他来说过于陌生的的名词,嘴唇微张满脸懵逼,整个人看起来莫名可爱了几分。
过了许久他才总算神魂归位,憋了半晌道:“你说得这些……我的确一个也不懂。”
在学问面前,赵昱算得上虔诚谦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不过他不甘心的又反问道:“难道你会吗?”
乔溪冷笑:“我当然不会!”
“我要是什么都会,早被上交国家了!”
赵昱闻言,大为震撼:“你自己都不懂,为何质问我?”
乔溪回答的理所应当:“吵架不就这样?能赢就行。”
赵昱:“……”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理直气壮厚颜到这等地步。
赵昱抬首扶额,无可奈何:“你真是……”
乔溪本以为按他从前的性子,自己多少又要遭点罪,没想到赵昱一反常态,平静地把摔乱的棋子一颗颗重新摆好,轻声道:“来,我重新教你。”
这下震撼的人换成了乔溪。
他心存疑虑反复偷看,怀疑赵昱是不是也被夺舍,今天温柔得不像个人。
赵昱明知他心头疑惑,却没有一句解释,低头继续给乔溪讲棋,只是这次再没有骂他蠢。
可惜乔溪对学棋实在兴致缺缺,才到一半就无聊的趴在一旁的矮桌上睡着了。
肚子多了个小生命,时时刻刻都在吸取他的精力,乔溪因此时常感觉体力不支,白天的睡眠时间不断增加,几乎一会儿就一觉。
赵昱讲了许久发觉无人回应,抬头才看到乔溪早睡着了。
四下静谧无声,太监宫女们都被挥退至外殿,当下只有他们二人。赵昱对着无人回应的棋盘看了良久,轻声一叹。
他单手撑着下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乔溪睡颜。
乔溪这人醒着的时候哪怕装得再听话,眼睛里也时时刻刻透着股不服气的叛逆倔强。一旦睡着,那才是真的听话。
赵昱最喜欢别人乖顺服从自己,过往那些凡是不听话的人,几乎都被他杀了干净,唯独乔溪不一样。
哪怕他再怎么忤逆,赵昱也没舍得真杀他。
他盯着乔溪看了许久,不自觉伸出一只手,悄悄摸上他毫无戒心暴露在外的脖颈。
脆弱,又纤细。
赵昱闭眼感受掌心之下乔溪颈侧跳动的脉搏,掌心渐渐收拢,转成掐拧的姿势。
睡着的乔溪没有一丁点防备,赵昱只要一个用力,他就会不知不觉在睡梦中死去。这个过程非常快,快到乔溪感知不到一丝痛苦,而后永远沉睡下去。
赵昱心里清楚明白自己必败的结局。或者说,他从没有过哪怕一刻以为他会赢。
从夺位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赵昱要的从来不是这天下,他所做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报复那个对他如此无情冷酷的父亲。这个国家最后是否走向灭亡,他完全不在乎。
只有让所有人都痛苦,他才会觉得痛快。
乔溪那夜质问他,赵昱不屑一顾,因为他根本不关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快乐。反正别人痛苦,他就高兴。
他绝不会让乔溪活下去,哪怕最后他死无葬身之地,也要拖着乔溪下地狱。
可是他的掌心明明已经触碰到乔溪,他的性命也全在他一念之间,赵昱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生出几分犹豫。
他希望乔溪这会儿是醒着的,这样他就可以问一问。
“乔溪,你恨我吗?”他喃喃自语。
乔溪趴在桌上睡得深沉,无法给他回应。
赵昱只能自问自答:“应该是恨的吧……”
落在他手里的这一个多月,乔溪几乎没有一刻不受折磨。
赵昱非常清楚,根本没有人会喜欢自己。乔溪在他面前装得那么乖巧听话,可是只要逮到机会就想咬他一口,没有一刻屈服过。
“恨也没关系。”赵昱面无表情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乔溪,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这世间恨他的人何其多,也不差乔溪这一个。
就算沿着一条错误的路走到绝境,赵昱也不回头。
——————
那日之后,乔溪就再没见过赵昱。
两军阵前对峙,受伤的从来只有无辜平民。沈夷光面上不显,心里焦躁难忍。他知道每拖一天,城里的百姓就越多一天苦痛。们在城外已经驻扎十数天,城内断粮断水,那些老弱妇孺只怕难熬。
到了第十五天,沈夷光眼看时机成熟,再次命人攻城。
城内百姓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终于开始奋力反击,一群又一群普通平民开始用肉身冲击城门,试图为外面的起义军打开大门,结束这场纷争。
眼看城内情况即将失控,赵昱坐着辇车到了。
普通人的血脉中早就被刻写下对皇室的敬畏,尤其赵昱下令杀了几个带头的壮汉后,暴乱的民众立刻四下逃散,无人再敢上前。
赵昱身着龙袍沿台阶缓缓走上城墙,冷脸俯视底下数以万计、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起义军军,准确无误与站在最前面的人对上目光。
昔日好友兵戎相见,两人皆是一阵恍惚。
其实早在赵昱造反前,他们就已经好久不联络了。从赵昱当年对麟州灾害隐瞒不报,沈夷光就与他渐行渐远。
“好久不见。”赵昱微微勾唇,淡定的好像没看见沈夷光身后黑压压的大军。
可惜沈夷光不想与他叙旧。
他手中长枪直指赵昱,冷冷地说:“看在你我过去同窗的情分,但凡你还有一丝良知——”
“把城门打开。”
赵昱哈哈大笑,宛若听到什么笑话:“沈平昭……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是如此蠢钝!”
“眼下我手中握着城内所有人的性命,你敢如何?”
沈夷光面色阴沉,咬牙道:“你难道真要让自己遗臭万年?”
“那又怎样?”赵昱满不在乎,“名垂青史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
“人死不过一抔土,功过是非自有地府阎罗为我定论,轮得到后世那些凡夫俗子闲言碎语?”
沈夷光皱眉斥道:“冥顽不灵!”
他不愿与赵昱啰嗦,挥手让身后大军准备强行破门。
此时赵昱却又笑了,漫不经心问道:“难道你就不好奇,乔溪如何了?”
听到乔溪的名字,沈夷光高高抬起的手臂顿时定住。
他此时是刻意不提乔溪名字,也不肯问他现在如何,为的就是防止被赵昱看出内心的焦灼。沈夷光深知赵昱的恶劣秉性,怕自己如果问了,乔溪更没有活路。
但此时赵昱忽然提到乔溪,沈夷光一瞬慌乱,到底还是泄露了真实的想法。
赵昱轻轻拍拍,身后立刻有两个侍卫过来,手中还押着一个人。
城墙太高,饶是沈夷光自认目力极佳也无法清晰看到乔溪的脸。只见他被五花大绑着,身形确实很像。
不待他看清,下一刻两个侍卫就将被捆得结实的人用绳子吊着扔出城墙,让他悬空下垂。
而后其中一个侍卫抽出长刀架在麻绳上,只要轻轻一割,吊着乔溪的绳子就会立刻断裂,直直的从数十米高的城墙摔落下去,粉身碎骨。
这样的距离,沈夷光就算轻功卓绝也赶不上救。
他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瞳孔瞬间放大,紧握长枪的手微微发抖。
赵昱放声大笑。
第87章 八十七
八十七
赵昱摊手, 饶有兴致看着沈夷光:“我很好奇……眼下你会怎么选?”
沈夷光宛若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他的手紧握缰绳,目光定定的看向高墙之上被吊起来的人。
乔溪被吊起后一直垂着头, 一动不动, 看起来并不好过。
沈夷光凝望着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眼, 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生怕自己一个没考好,他就怎么摔落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往前走几步去接, 可是才动了身体,赵昱便给出了警告。
“你若再往前一步,我现在就砍断绳子。”
听了他的话, 沈夷光立刻不敢再动。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当场活撕了赵昱。
“你若敢动他, 我绝不会放过你!”
闻言,赵昱不慌不忙轻笑:“就算我放过他,你也不会饶了我。”
“我总之是会死,要是能把你的妻儿一起带走……也不算太亏。”
沈夷光捏紧马绳, 进退两难。
身后是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们, 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可眼前命悬一线的是他此生挚爱, 肚里还有自己的孩。
进还是退。这对任何人来说, 都是一道致命的难题。
赵昱在城上惬意的欣赏沈夷光此刻的痛苦纠结,只觉无比痛快。
这时,一身铠甲的周承德跟了上来,低声道:“陛下。”
赵昱没有回头, 懒洋洋问:“都准备好了?”
“……是。”周承德点头,面露不忍:“真要这么做?”
赵昱冷哼一声, 不耐斥道:“我让你做什么直接照做便是!”
他心里明白,以沈夷光那过分刚直的性子,一个乔溪还不足以抵挡他攻城的决心,因此他自然留有后招。
而此时沈夷光还在直勾勾盯着城墙上的乔溪,眼底满是不舍痛苦。
他一直在努力避免这样的局面,怕自己连累乔溪。可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他还是害了他。
他也清楚,无论自己最后如何抉择,赵昱都不可能让乔溪活。一旦他选择退让,不仅要辜负先帝临终的遗愿,大邺朝的百姓将继续生灵涂炭。
还有这他身后那些一心跟随他的兄弟们。若为了自己的私心,而白白让他们送命,沈夷光后半生永难瞑目。
眼下他只有一个选择,没有任何退路……
心中下定决心,沈夷光眼中噙泪,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乔溪,像是要将他刻在骨子里。
然后他狠心移开目光,转头对身后蓄势待发的大军冷声下令:“攻城!”
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将士气势如虹,吼叫嘶喊冲向城门,攻城锤一下下撞击着城门。
城墙上时刻准备的弓箭手也纷纷拉弓射击,箭雨漫天,很快地上躺了一堆又一堆的尸体。
赵昱冷笑,二话不说,伸手敏捷的抽出侍卫腰间长刀砍了下去。
绳子断裂的那一刻,沈夷光心跳骤停,策马狂奔向乔溪坠落的地方。
可惜不管他怎么努力,马儿奔跑的速度永远快不过人体下坠。
就只差了一步。
沈夷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乔溪像个物件一样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眼前一片眩晕,喉头腥甜,血气上涌,沈夷光几乎稳不住自己的身体,险些站不住。
他恍惚觉得,周遭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怔怔得看着城墙下满身是血的乔溪,竟忘了此刻他还在战场上,也没注意到城墙一支利箭直冲他的门面而来。
好在田副将及时赶到,一剑斩断那支箭,一把扯过沈夷光,大吼道:“将军!”
那一声如惊雷划破天际,沈夷光回神,这才发觉自己方才险些送了性命。
他不忍回看已经没有声息的乔溪,胸膛被不断上涌的愤怒悲痛占据,仇恨几乎支配了他的理智。
赵昱眼见沈夷光快要被逼疯,仰头大笑。
他活了许多年,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快。
果然乔溪说得不对。只有观摩旁人切实的痛苦,才能给他带来无上的快乐。
——————
乔溪是被癫醒的。
他浑身提不起劲,脑子晕乎乎的,像喝了两斤白酒。他试着动动胳膊,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乱动。”
乔溪神智清醒,发现自己正趴在秦大叔的背上,身边还跟着林大夫。
脑子懵了许久,他才终于想起发问:“你们怎么进来的!?”
秦大叔忙着探路,无瑕回话。林大夫主动跟他解释:“我们是一路从密道进宫的,趁着外面大乱,才能偷偷将你运出宫。”
“那赵昱呢?他没发现吧!?”乔溪紧张的四处张望,周遭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秦大叔回道:“他正忙着跟三郎对峙,没空管咱们,出去再说!”
为了顺利把乔溪带出来,林大夫配置了超大量的迷香,趁赵昱不在宫里,轻松将玉蟾宫所有人全部迷晕,和秦大叔大摇大摆进去找乔溪。
那些迷香不仅放倒了宫女太监,也同样放到了乔溪。他吸入大量迷香后睡得比死了都沉,怎么都喊不醒,担心赵昱发现,他们只好背着他进地道。
当初秦潜被关在天牢,与隔壁姓谢的小子联合一起越狱。姓谢的小子对皇宫各条暗道熟门熟路,告诉他从哪里可以进到玉蟾宫,又从哪条道可以出去。
因着他中毒伤情严重,秦大叔便把他带到林大夫身边,三人商议好计划,趁赵昱不在进来救人。
断断续续听完事情大概,乔溪松了口气,又问:“三郎没事吧?”
“管那小子做什么!”秦大叔仍然有气,“若不是他惹来这些祸事,咱们何苦受这些罪?”
几人在暗道摸索许久,待到顺利出来,外面已近傍晚。
城门外战况正激烈,赵昱眼见沈夷光的大军逐渐占了上风,冷冷的说:“放火!”
他一连唤了几声不见应答,转头看到周承德低头一动不动,恼了起来:“你聋了吗!?”
周承德微微抬首,神情复杂:“陛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底下传来一声震天响的欢呼声。
赵昱看去,原本紧闭的城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从里面打开,沈夷光的大军长驱直入,一窝蜂的冲杀进来。
“关门!关门!”赵昱不顾形象吼叫起来,表情狰狞:“是谁开的门!”
周承德低声道:“是臣。”
“陛下……咱们大势已去,及时回头吧!”
周承德承认自己做人不那么光明磊落,深深嫉恨着年少有为的沈夷光。他贪恋名誉权利,却还没有丧心病狂,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城百姓葬身火海。
当初拼着一口气跟随赵昱谋反,只不过是要为自己争口气,万万没想到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于是他痛定思痛,备着赵昱眼吩咐手下人悄悄开了城门。
败局已定,至少他还能挽救一下无辜百姓。
赵昱气笑了:“为了所谓的‘良心’,你选择背叛我?”
“既然你想当个好人,那时又为何不顾一切追随我?”
“你以为你开了门就能有活路?”
周承德跪下,重重磕了个头:“陛下若生气,大可以杀……”
赵昱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长刀捅进他的胸膛,冷声道:“那你就去死吧。”
周承德话都没讲完,就这么一声不吭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赵昱生平最恨遭人背叛,偏偏周承德一而再,再而三。
他低头看着如潮水般涌入的大军,知道再无回寰的可能,缓缓闭上眼,手中沾血的长刀应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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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入城,一切尘埃落定。
沈夷光独自行至城墙下,翻身下马,面上却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
他踉踉跄跄跑向乔溪,“噗通”一声跪下,膝行到他身边,豆大的泪一颗颗顺着脸庞滚落。
“乔溪……”他口中呢喃,颤抖着想触碰乔溪,却因为过于胆怯又缩回手。
他连看也不敢看。
乔溪落地的时候是脸朝地面,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必定摔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他怕自己看了,以后再也记不住他的脸。
沈夷光承认自己此刻的懦弱,伏在乔溪身边嘶声大哭,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直叫身后的田副将几人也跟着红了眼眶,替他难过。
另一边。秦大叔根据谢必迟提供的地图绕到城外,才知城门已开,战场结束。
他顾忌乔溪还怀着孕,急于找地方给他歇息,一路打听沈将军的去处,紧赶慢赶到城下,老远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声。
乔溪被林大夫扶着走在后头,眯着眼看了半天,不确定的问:“那个嚎得像死了老婆的男的……是我家三郎吗?”
林大夫淡淡瞥了一眼,默默点头。
乔溪头还晕着,撑着身子不舒服一点点挪到沈夷光身后,听了半晌,终于好奇发问:“你给谁哭坟呢?”
沈夷光哭得肝肠寸断,哪有心思回话。
但当他回过神,猛地回头。
乔溪被他的动作吓一跳。
沈夷光不可置信,死死盯着活蹦乱跳的乔溪,又扭头看了看趴在城墙下血肉模糊的人,懵了。
秦大叔嗤笑:“嚎了半天哭错坟,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
“真有意思。”
乔溪:“……”
沈夷光:“……”
第88章 八十八
八十八
沈夷光短短半个时辰内, 先后经历痛失所爱又失而复得,情绪大起大落,使得向来沉稳的他此刻几乎可以用“狂喜”来形容当下心境、。
可惜终究时机不合, 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跟乔溪诉说, 但眼下他手头还有很多事必须去做。大军刚入城,赵昱被暂时关押起来, 城内无人主持大局,他只能自己扛着。
明明是久别重逢,沈夷光却不能陪在乔溪身边, 心中万般愧疚。不过等过了这一关,从今往后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赎罪。
田副将再三催促,沈夷光在乔溪前额轻轻落下一吻, 低声道歉:“再等等我。”
说罢,他松开抱着乔溪腰身的手, 再三叮嘱让乔溪等他,而后带着田副将离开。
忠勇侯府被抄家后一直无人打理,府内不宜住人,因此沈夷光只能暂时把乔溪放在客栈, 叮嘱掌柜务必好生照顾。
然后一去就是整整五天。
秦潜身上的伤好了大半, 他本就是体质异于常人的天乾, 又常年习武内力深厚, 那点伤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眼见大局已定,乔溪彻底安全,他便提出了告辞。
“我那破屋子虽说没什么可惦记的,但到底是个窝。”他调侃着笑道, “出来这么久,还挺想家的。”
乔溪完全理解, 没有挽留:“你说得对,是该回去了。”
于是第二天秦大叔刚从客栈下楼,老远就看到乔溪肩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裹,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见他出来,乔溪一脸理所当然打招呼:“秦大哥,早上好。”
秦潜站在远处有发懵,搞不懂这又是闹得哪出,半晌才道:“……你不要三郎了?”
“他不是让你留下等他?”
乔溪冷笑:“凭什么他叫我等,我就必须老老实实的等?”
之前也是。说什么要去做生意,哄骗他在家等他着,结果等来惊天大祸,差点害得全村人丢了性命。
乔溪理解沈夷光的苦楚和无奈,但他不代表心里没有怨气。现在事情过了,该到了秋后算总账的时刻。
看他要走,掌柜急忙追出来,满脸紧张道:“夫人!将军大人特意吩咐小的看顾好您……您可不能走啊!”
乔溪翻了个白眼:“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去哪就去哪!你家将军要是不满,叫他自己去找我!”
说完他在林大夫的搀扶下爬上马车,打定主意不回头。
秦大叔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的牵过马绳,干脆利落的说:“好!咱们回家!”
马车滚滚而去,只余一脸焦急的掌柜原地跺脚,满脸愁容。
夫人就这么跟人跑了,等下他该怎么和将军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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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沈夷光还根本不知道乔溪跑路的事。
他的确不是故意把乔溪一个人晾在客栈干等,只是实在太忙了,几乎整整五天几乎没有合过眼。
眼下朝中无人,可那些政务却并不因为皇权斗争而不存在,沈夷光不得不紧急学着处理,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更别提洗漱更衣。纵然他心里再惦念乔溪和孩子,也只能暂且往后放放。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棘手的问题等着他——
赵昱成了阶下囚,可毕竟身份尊贵,其余人只敢暂时将他看押,却无人敢对他不敬。细数他所犯下的罪孽,当真算得罄竹难书,五页纸都写不完他。
沈夷光熬着黑眼圈对着昏黄的烛火犯难。他生平最讨厌跟这些文字打交道,但是现下身边无人帮忙料理,毕竟能主事的文官几乎被赵昱杀了干净。他一个武将硬着头皮顶上,只得一边重新张罗组建新内阁,一边对着山高的折子愁白头发。
乔溪一个人留在客栈,也不知有没有生他的气。
就在他两眼发昏的时候,岑儿来了。他探头探脑,小声唤道:“舅舅。”
沈夷光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恭敬行礼:“殿下。”
因为还没有正式登基加冕,岑儿如今还是太子的身份。他见舅舅如此生疏的,眼中光芒立刻黯淡,垂着头很是伤心。
沈夷光将身边所有人撤下,这才重新换了语气,柔声问:“岑儿可是生气了?”
“……没有。”岑儿摇头。
沈夷光叹气。他拉住岑儿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低声道:“方才有外人在,若我还像桃叶村时那样,说不准就会被人传作狂妄犯上,意图谋逆。”
“管他们怎么说呢!”岑儿嘀嘀咕咕。
沈夷光轻笑,抬首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宫里人多口杂,朝堂更是是非之地。咱们既然回来,往后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岑儿自小在宫里长大,哪里不懂这些。过去他在桃叶村可以肆无忌惮自由自在,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即将要做皇帝,从今往后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再不可能随性而活。
想到此处,岑儿眼中失落。
沈夷光见状,又道:“以后若有外人在,你我便以君臣相称。”
“但是私下里,你仍旧唤我舅舅,我也还叫你岑儿——好不好?”
岑儿脸上总算有了笑脸,紧接着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小溪哥哥?”
“我好想他!”
被带回皇宫后,岑儿就没有了自由,身边每天至少跟着几十个宫女太监,不仅见不到舅舅,也见不到小溪哥哥,心里闷得很。
“就快了。”沈夷光向他保证:“我将他安置得很妥当。”
他没有把乔溪放在宫里,就是防止落人口舌。况且现在宫里情况复杂,他不确定那些宫女太监中还有没有赵昱的人,害怕伤到乔溪,干脆把他放到外面安心。
想到乔溪,沈夷光心里就涌出无限柔软。他期盼着这阵子赶紧忙完回家,再接上止玉和少简,他们一家子从此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再不分开。
舅甥俩对坐片刻,岑儿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三哥会怎么样?”
“……非死不可吗?”
提起赵昱,沈夷光脸上笑意浅了许多:“他犯下弑君谋逆的大罪,万死不足惜。”
这一年死在赵昱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中有忠心耿耿一心为民的老臣,也有满腔抱负的年轻英才,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平民百姓。
岑儿安静听他数着赵昱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孽,头垂得更低。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他也只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孩童,内心深处对死亡有着天然的恐惧,何况赵昱是与他血脉关联的亲兄长。
“三哥不喜欢我。”岑儿缓缓地说,“可是很久以前,他对我也是很好的。”
在他们还没有决裂的过去,赵昱抱过他,耐心牵着他学会走路,手把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还笑盈盈的笑话他是短舌头的小哑巴。
如果不是生在皇家,他们也曾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兄弟。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岑儿早就记忆模糊,他依旧能回忆起当初和三哥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沈夷光闻言叹气:“你记着他的好,赵昱却未必那么想。”
当初他们几次三番遇到杀手,那些人一路围追堵截将他们置于死地,几乎招招毙命。赵昱铁了心要岑儿死,他又何曾念过一丝旧情?
岑儿低头不语。
纵然三哥对他如此绝情,他却并不恨他。
正如赵夫子所说,岑儿骨子里有着不适合在皇家生存的仁慈善良。然而命运偏偏开了个玩笑,将他推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和赵昱一样,他同样别无选择。
赐死赵昱的诏书是岑儿亲自草拟。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
第二日,沈夷光独自带着那份诏书,来到幽禁赵昱的芳羽殿。
据说这里曾是冷宫关押历代废妃的地方。因先帝后宫嫔妃人数不多,也没有出过犯错被废的先例,所以芳羽殿被荒废弃置了很多年。
一踏足此地,饶是沙场见惯生死的沈夷光也不由觉得处处阴寒,仿佛里面有什么可怖的东西藏匿着。
他手中端着托盘,脚下踩过半人高的杂草,抬袖拂去四处挡路的蛛网,一路“披荆斩棘”,才顺利抵达最深处的内殿。
外面艳阳高照,屋里却一片昏暗阴冷,只余墙角一个小窗透进来一丝光亮,好像被人为割裂成两个世界。
沈夷光默默地想,难怪那些宫女太监听闻“冷宫”二字便闻风丧胆。即便再如何健壮的人,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恐怕也活不过几年。
赵昱一袭白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木桌旁,正仰头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扇小窗。
他头上的玉冠不知丢在何处,再加上被关进来后无人帮忙打理、已经好些天没有洗漱更衣,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再没有过去的美好的模样。
不过就算落魄,赵昱依旧后背挺得笔直,优哉游哉盘腿席地而坐,气定神闲,就好像还身处在他的正清殿。
沈夷光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屋外唯一的光亮,赵昱抬头与他对望,片刻后轻声一笑,自然而然的招呼:
“平昭来了?快些坐下。”
他面上不慌不忙,仍然维持着优雅的姿态,无奈轻叹:
“可惜……我这里再没有好茶能招待你了。”
赵昱神情从容淡然,言辞间的亲昵雀跃与多年前别无二致,一时竟叫沈夷光错觉时光倒流。
好像今日他不是来为叛贼送行,而是在一个初冬静谧的午后,赴一场旧友的茶约。
第89章 八十九
八十九
沈夷光默默坐下, 将手中托盘放好,沉声说:“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
赵昱不疾不徐看了他一眼,垂首轻笑:“看来……你的确是一点都不想看到我。”
“真无情啊……”
他半真半假的抱怨, 然而沈夷光并不接他的话, 正色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赵昱挑眉:“是赵岑让你来杀我?”
沈夷光没有回答。
见状, 赵昱轻蔑冷笑:“怎么,那小子连亲自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
“果真是个胆小无能的废物。”
看他死到临头还是那么嚣张,沈夷光拧眉斥道:“若你再敢对太子殿下不敬……”
“不敬又如何?”赵昱眼神泛着冷意, “一刀捅死我吗?”
沈夷光下意识握紧腰间长剑,但终究没有真的拔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情绪, 缓缓地说:“你不必故意拿话激怒我。”
“我奉殿下之命,特意前来送你一程。”他说着点了点托盘里的几样东西, 语气算得上客气:“殿下赐你白绫、鸩酒和匕首——你从中选其一自尽。”
赵昱低头,目光在那三样东西上一一划过,不屑地一甩衣袖,将整个托盘掀翻, 里面的东西滚落出去, 装有鸩酒的酒壶也应声破碎。
他神情阴郁, 满眼愤恨:“我偏不就死!”
“赵岑以为他从今往后就可以安心坐在那个位子上, 高枕无忧了!?”
沈夷光看着满地狼藉,并不因为赵昱的所为而生气,好言相劝:“你别无选择。”
“若你识相点自然最好。”
“否则,你总不会想让我明日叫几个人强行掰开你的嘴, 把毒酒灌进去。”
沈夷光深知赵昱那过分要强的性子,如果他配合点, 至少还能落个体面。一旦抗旨不从,恐怕连最后的尊严也保不住。
赵昱也是想到了这点,脸上神情略微变化。
“我真不明白……”他咬牙切齿,盯着沈夷光的眼神仿若要吃人:“你多年好友,难道就为了一个赵岑,就背弃我!?”
沈夷光见他到现在还不肯悔改,不禁也有几分怒意:“背弃?你是不是忘了——岑儿是我姐姐的孩子!”
“就算不为了他,难道你对我妹妹所做的事,都忘记了!?”
赵昱上对不住天地,下对不住平民百姓,连多年好友和未婚妻他都能下狠手,可见心肠狠毒自私自利,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他不能舍弃的。
沈夷光只恨自己过去被他那看似无害的外表蒙蔽,没有及早发现他的真面目。
“那是你愚蠢!”赵昱笑得讽刺,幸灾乐祸:“从前我时常与你同床而眠,你甚至都没发现我是地坤……蠢货!”
沈夷光面色变了几变,终究无法辩驳,只得忍耐下来:“那也是因为你私自偷偷服药!你待人不诚,却还要反过来诡辩!”
“我是个蠢货,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
两个昔日旧友成了这般不死不休的局面,互相巴不得对方赶紧去死,令人唏嘘。
赵昱呼吸渐渐急促,气息不稳的骂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需要懂。”沈夷光决绝的打断他,冷静的说:“你的那些苦衷,我一个也不想知道。”
他犯下的罪孽太过深重,沈夷光不愿意听。
在他看来,任何苦楚都不是赵昱滥杀无辜的借口。
“你若还顾及你我之间最后的这点情谊……”他说着捡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扔到赵昱面前,叹了口气:“至少我还能为你保全最后的颜面。”
“你已被贬为庶人,死后入不了皇陵。但岑儿心善。,他请求我为你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埋葬,不叫你在外做孤魂野鬼。”
赵昱双眼通红,却不是因为难过。
他发疯大叫一声把桌子也掀了,可怜那桌子本就破破烂烂堪堪支撑,被这么一折腾原地散架,扬起阵阵灰尘。
沈夷光就这么默默看着他失控,稳坐如山。
“我绝不会死!”赵昱表情狰狞,歇斯底里:“赵岑就算赢了又怎么样?”
“你让他亲自来见我!”
沈夷光知道和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单手撑着起身,居高临下俯视赵昱,轻声道:“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就莫怪我无情。”
他说着往门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身后赵昱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暴吼,紧接着背后袭来一道阴风,沈夷光身手矫健,只轻轻移步顺利避开,匕首只堪堪划破他的衣摆。
“疯子。”沈夷光看也不看,没有回头再瞧赵昱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抬脚就走。
眼见他就要离去,赵昱艰难从地上爬起,穷极末路之下气急败坏:“不准走!”
“乔溪……”
直到提到这个名字,沈夷光总算给出了一点反应。
他转过身,背对阳光看向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赵昱,冷冷的说:“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呵……”赵昱刚才那一下摔得狠了,勉强坐好后,忍着身上的疼痛低声说:“我早应该杀了他……”
若不是他最后不合时宜的那点心软,故意放松玉蟾宫的守备,让人把他带走。乔溪本该被他吊在城上,此刻已经上了奈何桥。
沈夷光虽然同样不解为何赵昱没有对乔溪下杀手,只要人是活着的,这就足够了。
但他不会感谢赵昱。
赵昱像是终于找到法子得以撬动沈夷光的情绪,恶意满满坏笑道:“你这么在意他,恐怕还不知道吧?”
他铁了心要激怒沈夷光,于是故意歪曲事实:“他现在是我的皇后。”
这话一出,沈夷光愣了。
他第一反应是赵昱彻底失心疯,脑子糊涂,什么胡话都敢说。
赵昱料到他的反应,仗着自己要死了,肆意编排泼脏水:“我与他夜夜同眠,喜欢他可喜欢得紧呢!”
“莫怪你痴迷,他那身子真令人销魂……”
“放肆!”沈夷光怒极,右手又一次握住腰间的长剑,再次警告:“你再敢胡言,别以为我真不会杀你!”
赵昱巴不得他动手,笑盈盈的说:“要是能死在你手里,倒也不亏。”
他老神在在继续刺激:“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
“皇家玉碟有他的名字,上头明明白白写着,他是我的孝慧皇后。”
“就算你再怎么不肯承认,他的名字也会跟着我一起下葬!”
沈夷光气得头昏。
他潜意识觉得赵昱是胡说,可一想起他疯疯癫癫的做派,又觉得极有可能。赵昱虽是地坤,但他不是一般地坤,什么手段没有?他后宫养得那些天乾,也有不少被玩死的。
赵昱目的达到,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就是故意要恶心沈夷光,即便是死也不让他好过。
那厢沈夷光不想听赵昱再胡说八道,快步走出芳羽殿,等到温暖的阳光再次照在身上,一阵微风袭来,他的神智才清醒不少。
刚才屋子太暗,气氛又过分压抑,他的思绪总被赵昱牵着走,不知不觉被对方掌控,出来了才重新恢复思考。
看来他的确不适合学人玩弄心术,这东西需要天赋。
赵昱刚才说的那些话,沈夷光不打算去求证,无论真假都不能打动他对乔溪的心意。此间事了,他还要和乔溪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从芳羽殿回来当晚就有宫人过来禀报,说冷宫那位自裁了。
赵昱没有选任何一种所谓的“恩赐”。报信的太监说,他晚些时候找看守的侍卫要了盆水,说是准备好好洗漱一番吗,之后再没了动静。
而后等人再进去,就见昔日尊贵的三殿下已经溺死在水盆里。
盆里的水至多没过铜盆一半,赵昱就趴在盆边,将自己的整张脸埋进水里,活生生憋死在里头。
期间他有无数次可以放弃反悔的机会,但他都没有退出,看守的侍卫说,屋里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可见对自己狠到何等地步。
赵昱终究是高傲的,即便是死,也不肯顺应旁人的安排好的路子,非得自己挑最痛苦的窒息死法离开。
沈夷光得知消息后静默良久,点头说:“知道了。”
他在书房坐了半宿,一直到外面天光大亮,才缓缓起身。
为了防止赵昱假死脱身,沈夷光亲自去验了尸体,再三确定他已经断了气息,这才把白布重新盖上。
赵昱已死,他该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最大的祸患终于被解决,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而赵昱余下一干同党余孽,沈夷光处置起来毫不手软,该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至此,这一年多的皇权纷争终于暂且落下帷幕。
叛乱平息后,沈夷光请出大长公主坐镇,将先帝当初留下的遗诏公之于众,由先太子赵岑继承皇位,现场无一人反对。
因着已近年关,经过礼部的数次讨论,新帝的登基仪式被推迟到新年之后,而年前一切事物皆由大长公主代为处理。
终于甩下繁重事务的沈夷光一刻不耽搁奔出皇宫,他心头怀着无比的雀跃欢欣,幻想等下见到乔溪,该怎么同他好好庆祝。
马儿一路畅通无阻跑到客栈,沈夷光翻身下马,衣服头发都来不及整理就往店里冲,像个做事毛躁的少年,边跑边喊:“乔溪!”
“我回来了!”
他满怀期待推开房门,想要将乔溪抱个满怀。然而门开后,等待他的却是一室冷寂,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此时客栈掌柜哆哆嗦嗦,小心翼翼上前,躬身道:“将、将军,夫人他跑了……”
沈夷光耳边是掌柜磕磕巴巴的解释,脑子里一片空白,久久缓不过神。
好容易经历生死,功成名就的风光回来……
他那么大个漂亮老婆呢!?
第90章 九十章
九十章
半个月后, 乔溪终于回到了桃叶村。
其实算来不过离开仅仅两个月,可他却恍惚离开了很多年。
桃叶村依然同过去一样平静祥和。远远看去,家家户户顶上炊烟袅袅, 鸡鸭猫狗叫声此起彼伏, 和他走之前没有分毫变化。
林大夫在村头和他们道别,他着急回去看独自留守在家的小竹子。乔溪担心他又会迷路, 请求秦大叔帮忙护送,自己慢悠悠往家走,从墙角下的破罐子里摸出一把钥匙, 打开门上的铜锁进入。
那时他笃定自己肯定要死,所以走的时候把家里能托付的东西都托付了,院中如今空荡荡, 他养得那些小动物全都不在。
本以为走了那么久,家里应该乱糟糟的。可乔溪放眼望去, 院里干干净净有条不紊,墙角高高摞起得木柴被码得整整齐齐。他进屋在桌上摸了摸,手上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有,看来有人经常过来打扫。
他正好奇思索那人是谁, 忽听到外头一阵动静传来, 好像碰倒了什么东西。乔溪于是放下包裹出去, 站在门边左右张望, 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他只得重新退回院子,才发现是墙角装石头的白瓷瓶子倒了。
岑儿之前跟着福哥儿下河,摸到了几块漂亮鹅卵石,他整天爱不释手, 恨不得摆在枕头旁睡觉。乔溪就给他找了个瓶子,专门用来放那些漂亮石头。
乔溪盯着那瓶子出神, 久久抽不出思绪。
他的肚子大了,弯腰不再像以前那么方便,只好半蹲着把瓶子重新扶好,随即深深叹了口气。
瓶子还在,院子里什么都没变,可是人却再也不能回来了。
乔溪轻轻抚摸光滑的瓶身,满目伤感。
原来那些人说“世事无常”是真的。
乔溪原来还想着等三郎回来,他们就好好把院子修整一下。他嫌院子小了拓宽一下,然后重新给岑儿盖间卧室,弄个小书房,再砌个露天灶台,这样以后夏天做饭不会那么热……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短短两个月天翻地覆。他现在竟又觉得院子其实太大了,空荡荡的总好像少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激素影响,乔溪的内心多愁善感,无缘无故对着个瓶子伤春悲秋,想些有的没的。
他强迫自己摒弃那些纷乱的思绪,扶着腰一点点站起来走向厨房。
怀孕快五个月,乔溪的肚子却已经很可观了,林大夫说看着像旁人六个月大小。给他仔细把脉后又说没问题,让他控制不要吃那么多,不然将来胎大难产。
每次听林大夫说这些,乔溪总是努力克制自己去适应。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肯定不好打掉,而且林大夫也说以他的身子状况肯定承受不住。
不过就算能打,乔溪的心态也不一样了。
也许是把肚子免费借给那团肉住了几个月有了感情,又或是因为一同经历了生死,乔溪对肚里的孩子生出了一点类似“共患难的战友”的复杂情谊,不舍得丢弃。
接受了事实后,乔溪选择坦然面对,该吃吃该睡睡。反正林大夫答应他,万一生产的时候出意外,第一还是保他。
乔溪在厨房摸索一通,意料之中什么都没有。他离开那么久,走前几乎把所有吃食都处置了,眼下厨房比他脸都干净。
可是肚子咕咕直叫,乔溪满脸忧愁,犹豫是不是向仲大娘讨饭,好歹垫垫肚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呀?”乔溪问了一句,起身又一次慢慢往门口走。
然而他打开竹门,外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困惑极了,想着难道是自己出了幻觉,低头才看到门前地上放着一个有些眼熟的篮子。
乔溪打开篮子,里面全是吃的。
一碗压得结结实实的白米饭,一碟蒜炒腊肉,两块烤得金黄的猪五花,半碗茄子焖冬瓜,还有用陶罐装着的羊奶。
篮子里的饭菜还热腾腾的冒着气,乔溪鼻尖微耸,被五花肉的香气勾得馋虫大动。
他再次左右张望,依旧没看到人影,心里却有了数。
乔溪实在是饿了,他不客气的拎起篮子进门,美美享受了一顿免费午餐。
客观来讲,其实那人厨艺没有特别好。至少不如乔溪自己动手。但他吃着却很香,很配合的把每个盘子都扫得干干净净,不愿辜负旁人一番心意。
下午,乔溪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他家院子里又一次挤满了人。
仲大娘抹着泪拉住他,责怪他那时不该瞒着大家偷偷离开。
自他走后,村里所有人都不好过。虽然事情是三郎惹来的,有些人不免抱怨厌憎,可乔溪实实在在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这么被带走生死不知,每个人心头都压了块大石头。
“没事。”乔溪笑着安抚仲大娘,半句不提自己在赵昱那里吃得苦头:“我在宫里吃好喝好,可开心了!”
他怕仲大娘不信,故意捏了捏自己的脸:“你瞧,我这脸都圆了!”
仲大娘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凑近仔细打量,也觉奇怪:“是胖了……”
村里其他人听说他去过皇宫,一个个满心好奇,央着乔溪给他们讲讲皇宫是甚模样,七嘴八舌几乎把乔溪的声音淹没。
“那宫里怕不是连砖墙都是金子做的?”
“皇上陛下长得像不像巨神金刚?”
“娘娘们是不是个个天仙一般?”
……
乔溪哭笑不得,尽管身子有些疲乏,还是给他们一一作答。
听他讲完整个过程,大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而后,所有人这才想起另一件事——
“这么说……咱岑儿真要当皇帝了!?”
乔溪点头:“正儿八经。”
这一句落下,乔溪的小院子炸了锅。
“天爷呀!天爷呀!玉帝显灵啦!”
“咱村连个举人都没出过,竟出个皇帝!”
“我就说岑儿那娃子面相不一般,浑身龙气!”
“要不咱村今后改个名字,叫‘卧龙村’?”
……
乔溪头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都快炸了。可他不仅不觉得心烦,看着大家熟悉又生动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也许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感觉到“家”的存在,不枉他千里迢迢回来。
仲大娘眼见大家吵闹,连忙说:“你们快散了!小乔现在怀着孕呢!”
“过些时候他休息好,咱们再来看他。”
经仲大娘提醒,大家齐刷刷看向乔溪隆起的肚子,立刻听话不再插嘴,纷纷表示下次再来。
“你有想吃的东西,尽管告诉大娘!”仲大娘拽着乔溪的手不放,叮嘱道:“家里还缺什么,也都一并告诉我!”
乔溪连连点头,他本想亲自送送大家,却被仲大娘轻轻推了回去,直说他身子重,让他好生歇着。
“都是村里人,哪个不晓得回家的路?”她笑眯眯摆手,蹒跚着步子往家走,自言自语的说:“你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乔溪拗不过,只得目送他们离去。
村里人呼啦啦一堆涌过来,又齐刷刷离去,很快乔溪的小院子再次恢复到冷清。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盯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发了很久的呆。
与此同时——
沈夷光快急疯了。他一路冲进皇宫,把这件事告知了岑儿。
岑儿也是愣了很久,期期艾艾的问:“小溪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沈夷光哪敢回话。
他深知乔溪从来不是任性的人,这次不告而别,恐怕很难劝回来。
为了岑儿和大邺,沈夷光总是委屈乔溪,事事将他放在最后,他心中有愧。因此这次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找乔溪。
他也知道眼下局势刚刚平复,正是用人的时候。即便有大长公主主持大局,不会出什么乱子,但他担心自己不在身边,岑儿会害怕。
岑儿看出了他的所有顾虑,立刻抬头挺胸道:“我可以的!”
“你放心去吧!”
沈夷光望着岑儿小小的脸上满是坚定,心中一阵柔软,轻声说:“舅舅会很快回来。把你的小溪哥哥也带上。”
岑儿握住他的手,不放心又道:“万一小溪哥哥没有回村怎么办?”
这对舅甥头靠着头一合计,俩绝顶大聪明弄了个悬赏令出来,上头写明了找到乔溪就能得黄金千两——当然全从岑儿的私人小金库出。
拜别岑儿,第二天天不亮,沈夷光一人一马出了城,迎着第一道曙光奔向远方。
————
乔溪的生物钟让他准时在清晨六点醒来。
昨晚仲大娘端了不少好吃的过来,而且他一天三顿,顿顿都有神秘人投喂,根本饿不着。他本不想麻烦别人的,奈何每天打开家门,都已经有人把做好的饭摆上。
今天他故意起得比往常早,决心一定要逮住那个偷偷送饭的家伙。
穿好衣服走出房门,乔溪看着外头天蒙蒙亮,口中呼出一阵白雾,搓了搓手取暖,小心翼翼蹭到门边,不发出一点声响。
大约五分钟后,门外果然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乔溪眼疾手快一把拉开门闩出去,刚好逮到了正要把篮子放下的某人。
鬼鬼祟祟弯腰的陶音被突然出现的乔溪吓了一跳,眼巴巴看着他,一副手足无措的笨拙模样。
乔溪双手叉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陶音过去总神采飞扬的模样,此时看上去怯生生的,能说会道的嘴也不再伶俐,干巴巴的辩解:“我、我就是给你送点饭……”
乔溪没有回答。
陶音低头把篮子轻轻放到地上,小声说:“我知道仲大娘他们都在照顾你,你也不缺吃喝……”
他说到一半许是觉得难堪,又说:“你要是不高兴,我以后不送了。”
陶音灰溜溜要走,乔溪终于开口问:“不进来坐吗?”
“我又不吃人。”
陶音猛地回头,却见乔溪笑盈盈的望他。
他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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