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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棋子落


    “良药难免苦口。”方纥说。


    季徯秩颔首, 没再接续前话,俄顷才另觅话头。


    “紊州与坤州二匪相争,两头皆难逃元气大伤, 阳北道的匪事算是解决了七八。”季徯秩笑起来, “古往今来养匪者除您外还有何人呢,监军您当真了不得。”


    “丢卒保车的法子久为世人诟病。”方纥摇头轻声说, “歪门邪道罢了。”


    “到底是帝师么,陛下也把这法子学了去。可是他远不及您思虑周全。——拿人命两相权衡啊, 不得世人谅解也是情理之中。”季徯秩捏着眉心鼻骨, 问, “方监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与我一道回缱都看戏去?”


    车轱辘在夜色里转着, 轻缓的颠簸晃动颇催人眠。


    方纥听罢又是左右扭头,他道:“您如今手下禁军乃由陛下经年招聚, 虽挂着陛下名头,实则是下官养在陛下手下的江家刀。今儿全交由您处置, 您一招手, 他们便会毫无怨言地跟您上刀山下火海。至于缱都来日恐变作魔窟, 出不来, 进不去, 薛家蹄踏破城门之际, 便为缱都提刀者命丧黄泉之时——您此时该去稷州, 不该回缱都。侯爷如此,下官亦然,下官接下来当回北疆了。”


    外头鹧鸪悲啼, 季徯秩起帘看向昏光中的寂寥山色,道:“您要等边疆平宁, 再由江帝把您称作嘉平年间恶臣,五花大绑地押京受审,最后当众掉脑袋,是不是?”


    方纥颔首,说:“除暴安良,乃良君之责,下官之死,迎的是新朝的曙光。”


    “向死而生么,大人与盛熠师生二人委实相像。”季徯秩笑着叹息,“盛熠他……我最后一回见他的时候,死命不肯赠他一句离别语,只一味地唤他归来。早知他一心寻死,我定不会强人所难。”


    “不知者无罪。”方纥道,“想死诸类言谈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光亮话,您也是为了陛下好。”


    起帘常漏风,偶然钻进的一股秋风格外的凉,把季徯秩冻得颤了身子。


    “南边天愈发的寒凉,漠北过了中秋便该下雪了。”季徯秩松帘遮去外头本就稀微的月华,“天冷,打起仗来,怕是要冻得手脚皲裂,将士们要遭的罪真是不少……”


    方纥寻了条绒毯给季徯秩披,说:“李世子今儿既要防北边秦兵,又要防西边的烽谢营,两头夹击,他们抽不出人手去鼎中帮忙。攻打鼎中者不出意外该是秦军主力,宋燕二人有多少能耐,不久便自见分晓……可薛侯乃一大变故,如今局势于他利好。他多半会选择同秦人里应外合,自东攻西而去,与蘅秦北东两道夹击悉宋营。”


    “……不对,薛止道他有两条路子。”季徯秩说,“既可如监军所言围攻鼎中,又可趁早放弃鼎中这肉,一径向南,与苌燕营正面相搏。”


    方纥笑起来,说:“侯爷这回可同徐监军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法子需得展背于宋,若是悉宋营告胜而归,薛家便离死期不远了……可是也真奇怪,徐监军也说薛止道会选这么一条。”


    “北疆之事繁杂,他薛止道掀起枢成一十五年多大的风浪,却不言不语蛰伏这么些年,也算辛苦。旧事一朝败露,百姓所思所想他不能掌控,他这会儿也该躁起来了。夹击悉宋营耗时太长,他等不及。”


    方纥没反驳,默了少顷忽而说:“下官这回恐怕真是错了。”


    “谋大局者难料颗颗棋子落处,监军也是尽力了。”季徯秩道。


    ***


    宋诀陵方听过北斥候送来的急报,便速速下令营中将士整衣披甲,今夜便策马出关直指漠北——他这是要占据北漠里头那处高地。


    那高地不过是一小丘,可魏秦打起仗来,必相争此地。然因着蘅秦十八部与那坡隔着条大河,淌河费时又费力,纵然已眼巴巴盯紧了那坡,也总叫魏人得意。可如今中秋河道已然结冰,秦兵过河费不了多少工夫,这回谁能抢占先机都说不准。


    据斥候所言,秦人还未及河畔,宋家军若是快马加鞭连赶三日,仍有机会避免身处下风。


    宋诀陵自打听过此消息,步伐便没再停过,就连用饭也被他潦草敷衍过去。他四处奔忙,督兵办事,把面前直直走来的燕绥淮当作云烟,瞧也不瞧。待他听闻追在燕绥淮身后的俞雪棠一声“陵哥,快些闪开”时,燕绥淮的拳头已遽然落在了他的面上。


    他的脑袋不可自抑地向右扭去,在眼前滑过一阵虚无的素白后,便尝着了没休没止的火辣疼痛。


    宋诀陵啧了声,只吐掉口中血,伸手拨开燕绥淮说:“打够了就快些滚。”


    燕绥淮没想放过他,只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嘶吼道:“你究竟把阿纪他怎么了?为何他营中兵士个个噤声不敢言!”


    宋诀陵凤眸幽深,还是说:“滚开。”


    燕绥淮将他的衣裳扯得皱巴巴,那宋诀陵屡次要他松手未果,便抬腿给了他一脚:“燕凭江,你甭在这儿同我耍你那狗屁的脾气,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当自己是个黄毛小儿?何时才能明事理?”


    燕绥淮拍去腹间靴印,骂道:“如若所谓明事理便是变作你那般的铁石心肠,老子宁可一辈子都不懂事!”


    俞雪棠上前欲将那近乎扭打起来的二人扯开,高声呵斥道:“你俩都快些撒手——!”


    她半分扯不动,那二人互不知错。


    “牛劲一天天的使不完了?!你俩若当真互殴,想叫营中将士如何作想?今儿可是大敌当前啊!”俞雪棠咬牙切齿,终于抽刀向前,疯子一般不计后果地蓦地朝二人相纠缠的手砍下。


    她停刀尤其稳,不过刀尖还没触着皮,二人扭成的手结已然自解。


    “非要做到这份上才知悔改!”俞雪棠胸膛起伏,“告诉你二人,姑奶奶我就坐这儿听你二人唱戏了。你俩快些吵完了,午夜一动兵,你们都不许再提这茬!”


    燕绥淮深吸一口气,问宋诀陵:“吴纪他人在哪儿?”


    宋诀陵不假辞色,只道:“鼎东城外。”


    燕绥淮的心终于冷透,他动了动舌,可说不出半句话,哑着哑着便哽咽着滚下泪来:


    “……报信者为他?”


    “宋诀陵啊————”燕绥淮片晌终于哭喊出声,胡乱伸向前的手还未触及宋诀陵便颓靡地耷拉下去。


    俞雪棠深吸一口气,给燕绥淮递帕子,说:“鼎东事发突然,没人能给吴将军收尸。只能叫沙公把他埋了……你伤心,难办事,不如就由我去寻个靠谱的石匠为他雕碑?”


    “不劳,棺木与石碑我已吩咐下去,只是白事一并留到战后再办。”宋诀陵停顿须臾,看向燕绥淮,说,“你要是战死了,只怕就连你自个儿的白事也没人张罗,甭提吴朔萧的。”


    燕绥淮啜泣着,半晌抬袖抹净了眼泪,说:“吴纪手下的兵怎么办?”


    “由雪棠她领。”宋诀陵说。


    耳鸣乍起,燕绥淮却被那股子震惊抹消了对于痛苦的感知,他冲宋诀陵怒吼一声:“……宋落珩,你失心疯了?!!”


    宋诀陵那对凤目被疲色染满,他却像是毫无倦意,说:“吴朔萧手下兵当年多数由俞伯训练提拔。宋家于其有恩,俞家亦然。雪棠她跟随俞伯训兵多年,领兵计谋早便与俞伯仿若出于同一模子,由她领兵再好不过。”


    “好个屁的好!”燕绥淮难耐地咆哮起来,“你究竟有心没有,宋诀陵我问你啊?!!”


    “她虽是女儿身,但肩上依旧有宋字刺青,早便成了我悉宋营的人。大敌当前,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青梅竹马,你统统给我抛诸脑后。”宋诀陵猝然掐住了燕绥淮的脖颈,掐得那人青筋暴起,他说,“燕绥淮,我要赢,你听懂了么?”


    宋诀陵将那憋得面容发紫的人甩在帐上,那燕绥淮不咳一声,只含泪僵硬地扭头看向俞雪棠,只见她浑不在意地扯下发间簪,说:


    “淮哥哥,别闹了,这仗我是非打不可!”


    披散的玉发盖过她一身青衫,她自袖带间取了发带,一面将墨发高高束起,一面说:“俞家刀法,你们这些个外姓的男人皆不过学了个皮毛。若论起真才干,还得看我这巾帼。”


    “沙场容你显摆刀法吗?”燕绥淮深锁眉头,嗓音暗哑。


    “容不容,你说了可不算。”俞雪棠难得不同他计较,眨眼给他送了抹笑。


    俞雪棠回帐披甲,那崩溃蹲身帐侧的燕绥淮泪干了又流,嘴中所念左右逃不开咒骂宋诀陵薄情冷血。


    “女儿家只能弄女红,做个不离闺阁的秀娥,好招个好夫婿吗?”宋诀陵抬脚踹着那泪缸子,“要我说,这魏風男子无一配得上她这由铁锻打的花。她以沙场为归宿,你却觉着她该歇于暖榻。你心肠好,但是你人傻。她死爹,我死娘,我们在那些个苦水里泡过一遭又一遭,我们的恨有多深,你不清楚。你不是她,却要给她定命,她没骂你,是看了吴朔萧的面子。——我说,燕爷爷,你甭再哭!”


    “谁教你他娘的这般安慰人?!”


    宋诀陵耸了耸肩,又抬脚往他靴上蹭上几脚,这便走了。


    ***


    燕绥淮愣愣地伸指在土里勾画,他先写上了徐云承的名字,再写宋诀陵的,李迹常的,徐意清的,俞雪棠的,还写了顾步染的,吴纪的。


    他屈指划去两个名字,再把那些个跑沙场去的名字圈在了一处,而后盯着徐意清的名愣神。


    自打魏盛熠离京,那位皇贵妃便不知所踪,他忐忑终日却探查无果,他问过徐云承,徐云承也只是摇头。


    徐云承也不知道,真真不知道。


    燕绥淮忽然又想哭,可再流不出眼泪。


    他这时还不知杨亦信起兵造反了,他不知徐云承亦是命在弦上。


    ***


    韩释火急火燎地冲进军帐,只用五指将薛止道副将递来的战局草画砰然拍在案上。


    薛止道抱着狸奴起身迎人,把手挥了要其余将领退下,就遵其适才吩咐行事。


    帐中人还没走干净,韩释先目呲欲裂道:“您要领兵向南?!您分明清楚若是不先行解决了悉宋营,来日那宋燕小儿一个包抄便能叫你我尸骨无存!向西与秦人合剿悉宋营何其明智,您为何要剑走偏锋?!”


    薛止道倒是不慌不忙,只将那张画儿扯到眼前,长指点在那上头,说:“韩老,步步难回头,顾此便要失彼。要攻下悉宋营耗时定然不少,待到苌燕营与悉宋营诸将汇合,只怕灭其二营更如登天。眼下鼎州锁城,薛家谋逆缺少证据,在听者看来不过就是他宋家一家之言。此时燕家难分敌我,乃金月营攻破其之良机。时间拖得太长,只怕薛家勾结蘅秦谋逆的消息就该传遍这魏風十六州了。”


    “您糊涂啊!您这法子,悉宋营若败了,您能赢。悉宋营若赢了,您吃不了兜着走!分明原先若与蘅秦合谋,您还能多一分叫悉宋营大败的胜算,您却只知盯着后头那燕家豹!”


    韩释句句得理,可一分不能叫薛止道听进耳去。韩释气急败坏,可终究没有法子,他气冲冲要走时忽然开口问那聋子:“付禾川可知道您有此打算么?”


    薛止道不知何时落的座,这会儿正歪着脑袋专心致志地给狸奴喂食,闻言并不作声。


    韩释瞧了一眼,唯能叹着气掀帐出去。


    “怎能叫他知道呢?”薛止道瞧着帐帘阖上,呢喃着又笑起来。


    狸奴仰头低叫,那对鸳鸯眼将薛止道映作怪异两色。他觑着,皮笑肉不笑道:“付溪若是知道了,哪怕将马蹄跑出血来,都得提刀赶到这鼎州把我脖子砍了。”


    “唉——倒霉,真是倒霉啊!”薛止道哼笑着,“偏择了我这孬种做主子。”


    第162章 短命鬼


    薛止道逗狸奴, 逗得狠了,那小畜生嗷呜一张嘴便把他给咬了。他倒是不生气,只把手甩了甩, 叫那血珠从指尖爬过腕骨, 再到小臂,直至晃作了一条细长痕。


    他将手摆在那猫儿脸前由着它舔, 问:“你适才咬你主子干甚?难不成你唤作付禾川?”


    猫儿当然听不懂,舔了半晌缩头要睡, 薛止道便略微挺身抽了块巾帕把伤指给裹了。他副将这时正好把帐帘给掀开, 道:


    “马已备好, 侯爷, 穿甲吧。”


    钻帐秋风扫过薛止道被沧桑浸透的眉眼, 他颔首应声,说:


    “好。”


    ***


    徐云承在榻上昏了几日才醒, 醒时已不在烽谢营。


    为了打仗,在徐云承昏迷的这些时日里, 整个烽谢营已从北关搬至谢家封地上的至东城里。他们强破城门, 又心安理得地抢了东城最为豪奢的几处府宅安住下来。


    徐云承依旧被杨亦信带在身边, 只是衣食起居都由杨亦信手下和钦裳伺候, 一举一动都由人盯着。


    被杨亦信派来伺候他者是个方及十六的少年, 圆脸凹眼, 生了一副常见的秦人样貌。那小孩儿虽算不得有多秀气, 但笑起来很是好看,总叫徐云承想起宋诀陵身边那又招人打,又惹人疼的栾壹。


    那小孩儿爹娘死得早, 取了名但没有告诉亲朋邻里,以至于他爹娘没了后, 大家都不知怎么叫他。后来不知谁先起的头,总之大家都开始唤他作“阿勒”。


    阿勒在这烽谢营中虽挂名副将,但因年纪太轻,杨亦信和蘅秦老将格图皆不准他上沙场打仗,便被派去和钦裳一道照顾徐云承。


    他干活很不仔细,纵然一直守在徐云承身侧,但他只知整日哼着歌儿,一进帐子便搁地上氍毹上歪着,一点儿不搭理榻上那病患。


    今儿钦裳去外头给徐云承拿药,只留了阿勒作陪,徐云承问他:“你年纪轻轻,怎么会跑魏風来?”


    那人闻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将适才在外头席地而坐粘上的土全拍掉,说:“我降生两月,爹娘为了生计去魏風谋生意,被你们魏風人当街砍死!我进这兵营是为了给我爹娘报仇!”


    徐云承艰难起身,抽了软枕垫背,说:“你不知那些个魏人相貌,如何能报仇?”


    阿勒眸光蓦然狠绝凌厉起来,他道:“朝满同我说,若是不知何人杀爹娘,索性杀尽一切所遇!”


    徐云承没有为之所动,只说:“这般么?那你也该杀了我才是。”


    阿勒插着腰,把嘴努了努,道:“朝满不叫我杀你!”


    “朝满?可指的是元戚么?”


    阿勒闻言登时怒火中烧,他用力掐住徐云承的面颊,不容徐云承再说。


    “什么元戚,我呸!!朝满他早已将魏家名字丢弃,他可怜你才不杀你,你来日再不准用那难听名字唤他!!”阿勒往徐云承置靴处狠跺一脚,在那双月白长靴上摁上黄澄澄的沙,“你这魏贼以后少同我说话!”


    徐云承甩头挣脱开来,他轻呲一声,尖酸地说:“阿勒,魏風立边关为界,将士们平日里头可是遭人执刀要挟也不肯踏出边关半步,更何况十六年前!依魏家纪年,当年乃枢成一十四年,那时魏風与蘅秦互市往来正盛,你爹娘若是个正经商贩,定然不会遭人阻拦,更别提命丧他国。——阿勒呐,你爹娘莫非是窃、贼?”


    “窃贼”二字沉石一般砸在阿勒胸口,那人一个暴起,便给榻上的徐云承送去迎腹一脚。喘息之间,徐云承脑袋遽然磕在榻边的红木立柱上,额角破开道直冒血珠的口子。


    “我说的若是不对,你大可骂我,可你却是这般的气急败坏,不讲道理,莫非是因我说的句句属实?”


    徐云承面色发白,嘴角却是笑意不敛,那阿勒气得头昏脑胀,只伸手一把将那白纸似的人儿揪起来,喝道:


    “你恁地再找死,我便当真依了你!”


    徐云承垂了眸子轻咳,并不求饶。他方蹙眉咽下翻涌上喉的血,又在眼上捎了笑,挑衅地说:“来啊,来揍我!——你若真动手了,当心元戚他……”


    “砰——”


    在阿勒的拳头再一次揍上徐云承腹部时,秋风忽而胡乱涌入屋中。


    那杨亦信冲那落拳的少年怒喝一声:“阿勒,你疯了?!我唤你把人质照顾妥帖了,你竟敢瞒下我私自用刑?!”


    “那狗东西骂我爹娘是贼!”阿勒恶狠狠地瞪了那以帕捂唇咳个不停的徐云承一眼,而后猝然攥住他愈发纤细的手臂,说,“你甭装!你起来,你适才还好好的,你给老子起来!!”


    他去扒拉徐云承的手,在瞧见徐云承吐出的那湿了半条帕子的红血后,瞳孔骤缩。


    秋风萧索,杨亦信一下便将阿勒给撞开。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只还回过头来冲阿勒轻声说:


    “阿勒,你先出去罢!”


    阿勒被杨亦信冲撞得跌倒在地,眼眶之中有泪水打转,他说:“朝满,你、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想……”


    杨亦信终于蹙深眉头,他高声:“阿勒,我让你出去——!”


    徐云承咳得没了力气,却偏偏要强睁着眼赏杨亦信一点笑,而后如同一堆剖下来的骨肉般瘫了下去。


    ***


    徐云承恍惚中好似瞧见有男人在攥着他的手低唤,舒开眼的时却愣是什么也没瞧着。


    自打徐云承再度昏迷,钦裳便搬了张板凳在榻边坐着盯,那双血丝密布的倦眼见他醒来总算生了光。


    徐云承哑声:“杨元戚呢?”


    “杨将军熬了一夜,今早随格图出城打仗去了,一时半会儿见不着。”


    徐云承摇头,说:“这不行,他得时常见见我才行啊。”


    钦裳垂头弄指,片晌支吾道:“您这话说的……莫非您对其仍怀……恻隐?”


    “钦裳,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还不清楚我非君子么?”徐云承说,“杨亦信通敌叛国,忘本移根,我又最是怨恨欺瞒,自我得知杨亦信为蘅秦卖命时起,便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纵然挚友之情难磨灭,可情虽难论好坏,人却分善恶,事亦分黑白。于私情,我舍不得他死,可于人事,他罪不容诛!我要他回来,是想他困于城中,做等死的笼中兽!”


    钦裳眨了眨眼,转身给他倒了杯温水润嗓子,又问:“大人,您可是同那阿勒起了什么冲突?”


    “阿勒他闯了什么祸吗?”


    “可不是么!那人今儿同杨将军吵了好几回,嘴上念着的皆是要取您性命云云。”钦裳眉心拧了又拧,“昨日奴不过往医馆跑了一趟,怎么回来就乱成了这个样子?”


    徐云承笑着垂睫:“怎么说才好呢?那阿勒是由格图带来的。他虽说是个逍遥人,却格外重视与营中弟兄同寝同食一事。蘅秦兵士身板大,胃口也大,需要的碗亦然。可阿勒他哪怕吃得肚子滚圆,也要跟着他们用那大碗,若有人劝他换碗,他还会发起无名火来,那时我便料想他心中恐怕有什么东西搅得他分外不安,叫他要通过模仿他人行事来换取心中安宁。这营里收了多少流氓,阿勒他小小年纪便当了副将,却鲜少耍权弄威。他性子平易,原先对帐中兵士难改的恶习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可前些日子他却在得知营中一小兵干了偷鸡摸狗的窝囊事后,将那兵士活活打死帐中。我那时猜想他与偷窃诸事有些渊源,谁料昨日随口一试探,竟当真戳中了他的心窝。”


    徐云承摩挲着手中那瓷杯,道:“我昨儿说了好些难听话,原是想激怒阿勒,叫他把我打死的。”


    “大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钦裳被他那番话给吓得花容失色,若非被徐云承扶了一扶,手上那瓷壶都得摔地上。


    “我乃元戚手上人质,来攻打这烽谢营的不出意外该是义尧。义尧他把正道看得比天高,却又并非心硬如磐,若是敌人将我推搡到义尧他面前,纵然他终会择大义,可在此之前定会犹豫半晌。半晌算不得长,可他犹豫半晌,便多了半晌失性命的可能。”


    “奴知将军打仗苦,也感念将士护国恩,可您同沈大将军之间寻根究底也没多深的情分,哪里值得您毁身保他?!您不是自称非君子的么?”钦裳不由得含泪。


    “钦裳,你忘了……”徐云承拍了拍她的手,说,“义尧坎州剿匪立下大功,他乃我恩公啊!北疆人报恩的执念何其深,我岂能容忍他来日因我而死?——我昨日当真是想死啊,可惜元戚来了……不过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要因此再伤神了!”


    钦裳不说话,只到外头要下人将适才煎好的药端来。下人瞧过杨亦信对徐云承的上心模样,这会儿一分不敢怠慢,忙忙冲去取药。


    不至一刻,那药已被钦裳端到了徐云承面前,她说:“大人,您快快趁热把药给喝了!”


    徐云承伸指抵住药碗,往钦裳那儿推了推,说:“钦裳,不行,我没叫阿勒踹死,就得凭借这病弱身子搏杨元戚的同情。只有我当真瘫在榻上,再起不了身,或是干脆这般病死了,才不会再被他当作人质。”


    钦裳终于泪流满面:“大人,您如何得知那杨亦信当真怜恤您身呢,他或许就是要等您自我了断!您这般糟蹋身子,可对么?!”


    “钦裳,没有他杨元戚,我早死在了缱都冬巷里。”徐云承道,“我在泥潭里滚这么些年,辨人心这事学得还算不错。只是也实在叫人感慨,我机关算尽,如今竟会至坑害挚友的地步……”


    “钦裳啊,我短命,大抵是因天公在看呐!”


    第163章 沈义尧


    钦裳听不得徐云承那般颓唐之言, 索性催他吃药,而后粗鲁地用巾帕给他抹了嘴,扯褥子将他半张脸给罩住, 说:


    “您不准再张嘴!”


    徐云承淡笑着, 只把她的手往下扯了一扯,说:“钦裳, 你改日去医馆取药,替我寻几根银针来。”


    “针?您莫非又要……”


    徐云承温声说:“钦裳, 那事已算过去了。”


    ***


    烽谢营与释李营之间隔了一片沙, 沈长思催马奔战时还以为向北出了关。


    为保存兵力, 沈长思几两位老将军领兵赶路赶得很有节制, 做足了时刻应战的准备, 因而沈长思在瞧见不远处布阵的六万敌军时,眼不带眨, 只淡定地回身吩咐副将:


    “同弟兄们说,凝神聚力, 准备擂鼓打仗!”


    乌泱泱的人头遮去黄沙原本颜色, 沈长思眯眼一瞧, 烽谢营的那些个新兵虽说散漫如市井百家, 却个个膀大腰圆, 手执兵器比寻常的要粗重好些, 走的全是一击断人骨的路子。


    沈长思本就不易惊诧, 那对南河养出来的桃花眸子,经了匪山火炼更是难见波澜。他虽不为眼前较自个儿多出两万的兵马气势吓着,却偏要使坏逗他徒弟, 于是嬉笑着歪个脑袋过去,问辛庄明:


    “乖徒, 为师见你紧张得遍体生津,可要为师赏你个抱,缓缓心神?”


    辛庄明把他脑袋给推开,说:“你正经些!”


    沈长思笑道:“好嘛!不过你正经习武不过半载,这仗你且退至击鼓者后,擎军旗去。我和二位老将军打头阵,你安分跟在后边摇军旗,用眼睛攒攒这回经验。”


    辛庄明不听,说:“你甭逞强,你除了上山打过我爹他们,你还打过什么仗?上沙场你也是平生头一回!凭什么你能杀敌,我却要缩到后头去摆弄旌旗?!”


    “你就给为师可劲的犟!”沈长思说,“来日你死为师前头,为师看你怎么报仇雪恨!”


    辛庄明缓息片晌,这才扶着刀皱眉道:“……你还想叫我报仇?!生了一张嘴好事不干,整日乱扯慌!你能答应我杀师祖?”


    沈长思想了一想,说:“不行,你不能杀我师父。”


    “那我还报个狗屁的仇?”辛庄明收回眸光去,怒火催得胸膛起伏不止。


    “你可杀为师。”沈长思轻佻地勾过他鬓间碎发,又自他手上捉了头盔来,亲自给他戴上。


    辛庄明徐徐扭头看江临言,忽一脚蹬他靴上,骂了声娘,气冲冲地朝鼓手处走,说:“杀你?我呸!扯臊!老子根本不屑于杀你!!”


    “都说了,唤为师作师父,这么大了,尊师重道也该懂了罢?”沈长思轻轻掸了靴上沙,“不听话,还踩师父!”


    “放你娘的屁!”辛庄明纵马走得已经有了段距离,还不忘回身远远又骂他一句。


    “你师父师伯师祖三人个个嘴含了蜜枣似的甜,你怎么满嘴脏臭。他娘的!你甭坏为师名声!快快给为师改了!”沈长思拢手作呼喊状。


    周遭兵士被那些个催命符压着,适才皆喘不过气,听着这师徒俩你来我往喊个没完,难能露了些笑。


    后来秋阳斜,那些笑语在战鼓擂响之际,彻底叫黄沙给掩埋。


    ***


    “杀————!”


    两波将士仿若自东西二方奔涌而来的两股潮水,耸起汇合,只是那撞击形成的滔天浪并非白线一道,而为刺目的红。


    鼓声大作,却远不比心跳那般的剧烈。刀剑银首折了日光,叫人的心晃之余,眸光也跟着晃动。


    咚,飞矢漫天,扎在人的肌肤上,代替原先的皮肉以凉铁填满了新挖的孔洞。


    咚,刀剑相交,劈开人的骨头,唰啦唰啦,就连皮也卸下。


    咚,杀戮当中人尽哭喊,蓄力也好,痛嚎也罢,总之弄坏了嗓子,喉间都满上了血。


    马儿狂奔,向前,再向前,冲向死亡也新朝。


    说好三人一道开路,释李营那二位老将却先沈长思一步,领了重骑冲入那紫缨阵中。


    这仗两军于沙中铺开,没有高低攻守优劣,魏秦两军立在同样无垠的黄沙之上,马蹄掀起的皆是粗粝。


    烽谢营里头那些个流氓打仗毫无章法,凭着一身牛力胡乱挥刀,直把李家老少将士砍得血肉横飞。


    沈长思左右临敌,神情却很稳,将军心稳,军心才能不乱。他每每执刀累得双臂发软,便向东瞧一眼那由他徒弟撑着的,屹立不倒的军旗,把唇死命一咬,舔着伤口以痛醒神。


    他方清剿了身侧小兵,蓦地察觉身后涌来一股杀意浓重的疾风,他猛低头,夹紧马腹前冲又再奋力调转马头迎敌。手上那把御赐的大横刀方抬起,便铿地撞上了一把嚇人的鬼头刀。


    背厚面阔的锋刀被格图紧紧攥于手上,那张分明老去的颜容上挂着始终不变的从容神情。他坐高马,马身裹着条布,遮掩着身上拴的什么东西。


    在沈长思被刀逼得后退连连的空当里,格图还扬刀砍死了好些个冲来的魏兵,深目一眨不眨。


    沈长思压低身子,含怒上前,那人却是从从容容地一次又一次挡开沈长思的攻击。沈长思阅刀无数,可格图手上那把鬼头刀比沈长思寻常见过的都要重,在加上刀身形制,最适合劈人头!


    沈长思不敢露怯,只咬牙不断前攻,却每每在闪避的间隙里瞧见弟兄脑袋木墩子似的轻易滚落。


    主将不能显露半分动摇,在心如刀割的每时每刻,他只能板着一张脸冲格图嘶吼,喊得嗓子渗血发哑:


    “狗贼,拿命来——!”


    格图不发一言,在斜身躲避沈长思刺来的刀时,又猛然自腰间掏了个藤牌拦下灌满力道的锋刀。


    沈长思用尽全力的一捅,被格图轻易挡下,连撞得他整只手臂爬过万蚁般的发麻。可他宁死不撒手松刀,只迅速抽刀回去,再一次提身前刺,在格图耳侧带去一声又一声刀啸。


    风卷沙飞,红日坠地,天上地下皆是一片斑驳血色。


    格图啪啦抽刀挡开沈长思的奇袭,面无表情地说:“你挡下了我总共三十七刀,你还很年轻,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你应是与你一般年纪的魏風战士中最有本事的。”


    沈长思被震出了一口血沫,他呸地吐了,说:“老子用不着你恭维!告诉你,魏風同辈者中老子身居末位——!!”


    “你若再多打几回仗,能比刚才与我交手那俩位老将军还厉害!”格图眯着眼同他说。


    “你什么意思?!”沈长思手腕一转,便将长刀再一次送向那人的颈子。


    格图并不回答,只把遮掩身下马后腿的玄布掀了开来——那儿拴着两颗脑袋,正是与沈长思同领此军的两位老将的头颅。


    那景象骇目振心,可战事危急容不得他为那二位默祷半分,他唯有死咬双唇,振臂挥刀,红着眼给格图左肩献去一记猛刀。


    刀口不小,格图却不过闷哼一声,继而用粗厚手掌裹住了沈长思那把锋刀,不顾手被刀割得鲜血直流,发狠了要将刀给拉近。


    沈长思不及他力,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狭眯桃花目,作势送刀,又遽然将那把大横刀借格图拉近之力平砍格图脖颈而去。


    刀刃铮铮破风而行,可那格图迅疾一竖鬼头刀,便自大横刀正中劈去。只听锵一声,那把大横刀被其一举劈碎。


    碎裂的刀身一瞬便洒向了黄沙,沈长思手无寸铁,一刹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你输了,”格图依旧不惊不喜,他顿了顿又说,“你们魏風输了。”


    格图说罢,手起刀落,鬼头刀倏地砍向沈长思。


    这般情势,近处的李谢二营皆料沈长思是必死无疑。


    可沈长思并不认命。


    在那嗖声破面前,他眼乖手疾,两掌一合,叫利刃堪堪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然世常有不测之灾,那格图转刀奋力一推,便在沈长思掌心划开几道血痕。掌心收不住的刀最终没入他的胸膛。格图随之将他如畜牲一般挑起,要往黄沙里扔。


    那沈长思死死夹住马腹,仰身要摔时,忽而发力挺身,任由刀再没入身子几寸,只一拳轰向格图的脑袋。


    诸事不顺,那人霍然一扭头,只叫沈长思的指甲在他颈子上划开道小口子,小到不如他的拇指长。


    格图将脖子上的血迹抹去,嘴角一勾,冲他颔首笑说:“你刀法高强,我很敬佩你。”


    “别他娘的再说屁话——!”


    于是沈长思方嚷我那声,便被他一拳砸落马去。


    沈长思这武状元以一当千,却终非不死神佛,蘅秦老将格图征战几十年,与他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他同格图纠缠近乎半个时辰已然尽力。


    沈长思摔下去,被格图身下高马踩住了腿骨。


    重,太重了,愈来愈重,分明是眨眼之事,叫沈长思瞧来却如万年过眼。


    重,重,喀嚓——


    腿骨像是琉璃落地一般轻易地碎了开来,那之后,外头裹着的皮肉才开始撕裂,将内里的惨象血淋淋地予世人展示。


    听不到骨头迸裂的响声,沈长思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一声痛嚎,兵卒们震天的呼喊如网般把他压倒在风沙之中。


    跑马的兵卒有的从他身上跨过去,在他眼前闪过一道虚影;有的径直叫马落蹄于他身,将他的脏腑都给踩破。沈长思连缩身闪躲的力气都没有,一双桃花眼里盈满的都是他不受控制的泪水。


    沈长思痛得失魂,阖眼前瞧见栽倒的军旗,听到了马嘶声,还听到了重弓如雷的闷响。


    第164章 赖活着


    帐门被人拿了根木棍子抵住, 叫那些暖和的秋阳都灿灿洒到了帐中氍毹上头。


    沈长思以为自个儿已经死了,睁开眼见着的却不是生得豹眼红面的阎罗王。


    “……续、舟?”他哑声。


    “是我、是我。”李迹常倾身扶他坐起身来。


    “我不是在……”


    李迹常二话不说便打断了他:“几日水米不沾牙了,快些把药吃了, 师兄我去外头端些熬烂的粥来给你填肚子!”


    李迹常说着将手中一颗褐丸捣作粉末, 伸指拈了一把,随即捏住沈长思两颊, 说:“松齿。”


    沈长思不知所以然,安分照做了, 哪知李迹常三下五除二便将抹了药粉的的长指摁在了他那条烫舌上, 笑道:


    “直接嚼怕你没气力, 拿水冲服又怕你吐。心肝儿, 你就这么舔着吃了罢!”


    “脏……”沈长思抵触地把第一口药自他指腹卷了下来, 而后挣扎着把头连连后仰。


    李迹常摁住他的脑袋不叫他退,说:“把药给舔干净了!——脏什么脏?老子拿玫瑰露净了手的!”


    “我说, 我嘴里头脏!”沈长思怕咬着他,费力把齿收了收, 含糊道。


    “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真是……你同我论什么脏不脏?”李迹常笑起来, “若非怕你不乐意, 师兄我早用嘴给你对着喂了。”


    沈长思疲倦笑笑:“亏得是你, 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同我说笑!”


    那虚弱的人儿环视周遭, 只见帐内郎中面上都挂着和气的笑。他缓缓将手从褥子里伸出来, 又在瞧见上头裹满的白花花细布之际, 无力地将手摔进了褥子中。


    他不敢细瞧,李迹常却捉了他的手出来,说:“没事儿!拿刀没问题!你怕什么?”


    沈长思于是眯眼瞧了瞧。


    十指皆在, 一切如常。


    他舒了口气,可眼前依旧冒金星, 心里照旧咚咚跳,原来他还是觉得不对头。


    “别看了,伤着呢,少动手!”李迹常说着将他的手又拿褥子给掩住。


    沈长思皱了眉:“有几根好似动不了。”


    李迹常只把左眉梢压低,说:“郎中说那坏血还没排完……再过一阵子便好了,你甭动!”


    沈长思见他压左眉,眼神即刻黯了黯,正要质问他可是同自个儿说了诳,却先闻帐外高声。


    “世子爷!——”


    李迹常副将姜瑜在外头高呼不止,那李迹常见姜瑜誓不罢休,便爽利把盛了药粉的纸折成簸箕状,可劲给沈长思灌下去了。


    沈长思被他作弄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把药给咽了,干咳几声,骂道:“早这样不就行了么?适才朝人嘴里伸什么指头呢?”


    李迹常把手伸瓷盆里净手,笑道:“看你蔫了吧唧的,闹闹你!”


    “你就可劲闹我,闹没了有你好受的——你快走走走,外头有人找!”沈长思扬着下巴催促。


    “嗳、干嘛赶人!这不洗手呢嘛!心肝儿你快缩回那暖衾里头享享福,日后伤好了,可又得枕戈待旦。”


    “心肝儿什么心肝儿呀?好师弟,快给师兄麻利滚了,你前边自称师兄我还没来得及教训你!”沈长思迟疑半晌,忽而又张嘴,“续舟,我这伤,还养得好么?可会死么?”


    李迹常顿住了脚步,良久才背身笑道:“胡说!”


    ***


    李迹常走后,下人们进来给沈长思点安神香,面上皆悬着不落的笑。


    好生古怪,到底有什么东西……


    沈长思心里头的不安定渐趋沸腾,他斜身躺着,身上的褥子往下滑,滑到腰处忽而不动了。


    他的耳朵忽地嗡嗡作响,随之有被高马踩断腿脚的场面入脑,踩得那般的重,该是保不住了才对。


    沈长思颤着裹作木匣的手去拨褥子,唯见自个儿一只裤筒空空,另一只拍打许久仍无知觉。


    “废了,双腿都废了……”沈长思凝滞的瞳子霍然晃动起来,“那怎么行军,怎么骑马呢?”


    沈长思一想,一口血猛然自口中喷了出来,身上迟钝的五感逐渐变得清晰,浑身都疼得好似正被野兽撕咬。


    疼,连呼吸都疼。


    沈长思摇着脑袋低笑几声,故作镇静地要一老奴过来。哪知待那人挨近了,他却颤了声:“这会儿世子他们不是该在打仗么?怎么就能来这儿照顾我?”


    老奴抹着泪,说:“沈大将军,您已经昏了有半月了!咱们营与烽谢营那仗输得很彻底,如今李家不断东撤,已赔上了东边好些座城池!今儿世子爷他为了凑您的药钱,变卖了好些李家田契……营里将士们更是个个扒着菜根吃哟!唉!”


    沈长思含泪,说:“这些吊着我命的药,贵罢?”


    老奴浊睛猛缩,他自知多嘴,急忙给自个儿扇巴掌。那沈长思劝说未果,便要亲自去扒开他的手,然一探身便摔下了榻。


    他实在没力气,索性躺倒在地,不禁想——


    单脚鸟,立得稳吗?双腿废疾的武将,千疮百孔的人儿,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要他回沈家折腾复念,他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李迹常在外头同副将姜瑜交代事务,听闻内里动静赶忙闪身进来。


    那瘫倒在地上的人这会儿艰难地用肘子撑地爬动,见李迹常过来,径自抱住了他的双腿,将他扑倒在地。


    外头日光很晒,风却浸透了深秋的寒凉。沈长思的发丝不断被吹动,他淡淡地问李迹常:“续舟,你同我说,都发生了什么?”


    李迹常看向帐帘,示意探脑袋进来的姜瑜把门给散下来。那人儿照做了,叫这午后营帐暗如深夜。


    “何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东西?”李迹常拨他的头发。


    “给我讲讲罢……”沈长思用那裹作一团的手拍打着李迹常的胸膛,红着桃花目低声央求。


    李迹常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十五日前……”


    ***


    辛庄明吊腿于马背,下腰自沙中捞起那奄奄一息的血人。


    “驾————”一阵疾奔扬起黄沙千里。


    柳契深来得及时,立于侧旁为那二人保驾。


    砰地一声三箭齐发,径直穿透了格图的腹。然那人命硬,稍一挥刀便斩断了袭来的另外两箭。


    柳契深略窥战势,知晓此局不可逆转,高举释李营帅印命全军撤退。然格图等人穷追不舍,末了将四万将士杀得只剩千人。


    释李营当中李迹常与江临言二人誓死拼杀,首战告捷。毕吉与纳达日被这俩师徒打得落花流水,只退后百里蓄力,已伺机来日再犯。


    然江临言豁了命去,最后身受重伤,被潜藏于释李营的傅家人带走寻医。李迹常将江临言送走后不久,见着了那辛庄明血淋淋地纵马飞奔进帐,身后用披风裹着个烂身子。


    李迹常见状悚然发抖,登即召了满营郎中来。


    郎中们给沈长思疗伤时,李迹常一直搁一旁盯着,或烧水,或递药,熬着眼瞧郎中们将沈长思身上烂肉用烧烫的刀子细细割下来,又抽针动剪。


    他看他们切断指,清碎骨,缝脏腑;看他们截朽腿,割败皮,挤瘀血;看他漂亮的桃花公子裹了一身白细布,仿若提先披了入葬者才着的雪白寿衣。


    他光是瞧着便觉得难捱,榻上人发白的唇却是一动不动。


    郎中停刀,李迹常咽了口唾沫,喉间因干涩而有些发疼:“日后只需按时喂药便无碍了么?”


    那些个老郎中嗫喏半晌,终于说:“世子爷,沈大将军的生死要看造化……唔、十六日!如若将军他能在十六日内睁眼,来日或能无碍。”


    李迹常心中惶恐不安,乃至于魇梦左右不离沈长思病死帐中,半夜时被惊醒,靴也不套便跑来掀帐瞧。后来他索性在沈长思帐里铺了张草席,整日就着腥气睡。


    沈长思在第十五日睁开了眼。


    李迹常心头一恸,差些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


    沈长思出人意料地平静听了去,继而张口问:“鼎中和鼎东呢,可还顺利?”


    李迹常轻抚着他的脊背,说:“悉宋营开门红,那宋燕二人可真攒劲。只是他们虽是胜了,我却时常忧心秦人是耍弄起了诱敌深入的把戏。——今儿已好些日子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至于鼎东,薛止道他出兵燕家,至今恶战不停!那杀千刀的!”


    沈长思无力地往他身上栽去,片晌又沉默地直起身来,点点头,说:“成,你扶我上榻,便先出去罢。”


    ***


    李迹常夜里仍旧跑沈长思帐里睡,丑时忽闻奇怪声响,翻身一瞧,沈长思竟斜坐于榻。他迷迷瞪瞪,忽而被什么银色的东西闪了眼睛。


    神识蓦地清明,他忙忙往腰间摸去——短刀没了。


    整颗心遽然吊起来,像树梢那被吹得凄惨的烂叶,他大喝一声:“沈长思!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李迹常擦着火折子过去,却见沈长思用刀割去了缠在手上的细带,露出那双可怖的手。


    “你骗我,续舟,你骗了我!”沈长思垂目怔怔地说,“你将木棒裹进麻布里,骗我,骗我十指尤在啊!!!”


    人道桃花将军沈长思一对好手,虽久持刀剑,却因天生骨节纤细而指如削葱。


    然就是那么一双手,今儿左手只剩了三根指,右手唯余两根。沈长思把那残掌摆至眼前,瞳子晃得他甚至弄不清楚十指究竟断了几根。


    指断了,怎么握剑?怎么执盾,怎么拉弓?


    “续舟,我再拿不起刀了,连马也骑不得……”沈长思抖着唇说,“五脏裂了大半,那吊着我命的药好贵……纵然养好身子也成了个废人……我是这兵营的吸血虫,你今儿还留着我做什么?!!”


    李迹常说不上来话,好似被人扼住了喉。


    “好痛啊……续舟,迹常,我没有来路了,你让我死……让我死吧!!续舟,我求你!!”泪水终于坠落,逐渐变作稀里哗啦一阵暴雨。


    “好痛!”沈长思哭着,“续舟你放过我,你饶了我罢!好不好??”


    李迹常缓缓软下膝来,头一次在人前淌下眼泪。他跪在塌边抬手拉过那两只残掌,哭着给他呼气吹手说:


    “心肝儿,痛吗?不痛、不痛,我不会让你再痛了……”


    说罢,李迹常抖着手去柜里摸了一串气味分外刺鼻的药包来——


    五石散,那李迹常违逆国法,拜求那些个老郎中百余回才得来的东西。


    五石散的止痛效用尤其好,只是自带三分毒,用量需得很仔细,过多极易叫人染上药瘾。老郎中们算好了,将药粉包成小粽子状,每个还没人指甲盖大,以防服用过量。


    可此刻李迹常把那些五石散统统扯散了,全倒在了掌心。


    他将沈长思的脑袋摁躺在自个儿肩头,旋即将笼着五石散的手赫然覆上了沈长思的口鼻,强逼沈长思吸食进去。


    沈长思双腿皆废,手也说不上灵活,挣扎没一会儿便再动弹不得。


    他心如死灰。


    五石散。


    一金一两的禁药。


    贵,气味难闻,口感又干得令人作呕,叫沈长思得以顺畅咽下去的东西,只有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可那五石散的药效很嚇人,俄顷便叫他忘了一切,飘飘如处云端。


    李迹常不撒手,只在沈长思身后抽噎不止:“不疼了,长思,现在不疼了……所以活下去,活下去吧……”


    片晌沈长思的身子便热起来,面上因酡红润了许多。李迹常斜眸蹙着仰靠其肩的面容,豆大的泪珠却是无止境地往下砸。


    李迹常恨不能将自个儿削作人棍以赎罪,可是今儿还不行,不行!


    他将沈长思越箍越紧,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心肝儿,长思,我对不住你……”


    沈长思神志不清,阖眸含笑蹭上李迹常脖颈的肌肤,寻找着透凉之处以安抚身上燥热。


    李迹常瞧着他懵然,心更如刀割,却唯有抱紧了沈长思,哭得像个不识事的孩提:“长思啊……我的长思……求你了,活下去罢!!”


    ***


    立于沈长思帐外的辛庄明被月华浇着,身子也在发烫——他烧了有几日了,只是死命撑着不叫人瞧出来。


    今夜他原是想偷摸着去沈长思帐里寻点清热的药,却不知怎么偷摸地在帐外抹起眼泪来。


    第165章 山地崩


    释李营由柳契深坐镇, 这几日稍得喘息。鼎中首战告捷,宋燕俞三人带足两月兵粮,领十五万兵马出关, 留吴虑与栾壹看顾鼎中几城。


    ***


    “吁——”俞雪棠趷登停马, 说,“这地儿好, 平坦且地势稍高,无沙丘遮人目, 今夜咱们就在此处扎营。”


    身后数以万计的骏马停了步子, 飘起的尘土全都绕在了蹄侧。诸将士下马扎营, 忙得只能轮着吃饭。


    云气赤黄, 西北风糙粒尤多, 宋诀陵仰头观天,说:“今夜要起沙。”


    燕绥淮单手捧了碗喝稀粥, 将脑袋抬起,也跟着看天, 片晌说:“看不懂。”


    宋诀陵把他脑袋摁了, 吩咐栾汜道:“去知会营里的弟兄们们一声, 扎帐时把钉子敲严实些, 夜里要刮雨黄沙。”


    宋诀陵说罢便给俞雪棠抛去一块硬乎乎的大饼, 说:“别挑食了, 连吃饭都要安个人来伺候你?”


    俞雪棠将手落在腹上, 略微摁了摁说:“我不饿,给弟兄们吃罢!”


    宋诀陵不再劝,道:“都听你的。”


    宋诀陵走得干脆, 燕绥淮倒是留了下来,他轻声:“你同阿陵他拗什么呢?你一人不吃饭也省不下来什么粮, 他拿你挑剔敲打你,要论平日,你早怒不可遏,今儿怎么这般安静?”


    “我叔死在枢成一十五年,我爹死在昱析四年,他们临行前,都曾与我大吵一架。”俞雪棠在掌心夹了鹿皮拭刀,说,“我的嘴像是能给人下咒,我不想在战时同人吵。”


    燕绥淮咕咚咽粥,催她:“唉,快些张嘴吃东西罢!搞坏了身子,谁照顾你?该吃吃,该喝喝,那些关在牢房里的,走黄泉路前不也有人给他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一个戍边将士正经吃饭有什么错?莫非当真想叫悉宋营传出饿死人的恶闻?”


    俞雪棠咬了咬唇肉,说:“我错了。——淮哥,你近来没再和陵哥起争执了罢?”


    “没。”燕绥淮将碗更斜了些。


    “适才是近些天里头回说话?”俞雪棠问他。


    “哎呀,你甭管!”燕绥淮将碗搁下。


    “我眼睛盯紧了你俩呢,日后谁先动手,老娘我就先卸了谁的皮!”俞雪棠啃着饼,说,“我眼睫长,不容易进沙,今晚就由我巡帐子。”


    “歪理。”燕绥淮说,“你生得那么瘦,可别叫风爷给拐跑了。”


    俞雪棠用拇指唰地推刀出鞘,这么一下终于把燕绥淮给唬跑了。


    燕绥淮走时却也不闭嘴,还说: “吃饭快去帐子里吃,在这儿吃一嘴的沙!本来饼就硬了,还要掺沙进去……你嘴又不是筛子,齿牙还能滤渣。”


    “啰哩啰嗦,活似我府里那厨爷。”俞雪棠回敬道。


    ***


    这一夜并不安宁,先是沙风中闷弓四响,狼嚎横生,后是驱狼出营的俞雪棠挂红而归。


    她回帐的时候宋诀陵立在营门处,他折鞭而立,左右都像是要赏她一鞭子。


    俞雪棠浑似没看见,只耸耸肩打马过去。


    谁料身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调子:“来人,传我号令,大帅俞雪棠私违军令,擅自领兵出营,自此剥夺帅印,改充燕凭江副将。”


    俞雪棠瞪他:“这沙中狼尤为凶狠,多靠食人肉过活,适才一队蛮子挑衅,再加上群狼环伺。我若不出兵,你也有可能变作野狼的腹中餐!”


    “若你追出去遇见的是秦兵,赔了命去,岂不是叫我赔了本?”宋诀陵话音凛冽,“若知你这般不通事,当初早该换了吴朔萧来。”


    俞雪棠气火攻心,到底没说话,只把将军头盔抛给身侧士卒,摁住臂上被狼撕咬出的伤口去寻郎中。


    那美人儿怒意翻天,宋诀陵这凤目却是一眨不眨,只平静地看向沙中幽深处。


    片晌他略微甩头,这才赶忙揉了眉入帐去。


    ——当真是昏了,怎么就能在沙里看到了南边的秾丽人影?


    ***


    俞雪棠疗伤,无能巡帐,宋诀陵便接了她的活儿,一夜未阖眼。至卯初,秦兵又犯,宋诀陵敛力追击,费力不少,待将前来进犯的人马一一清剿,数去不过二十余秦人。


    他收刀回帐,栾汜替他磨刀,问:“公子,您略微歇歇罢,一会儿秦人再来,姑且由卑职替了您。”


    “不劳。次次来犯皆是这么些人,一次追击便需得要耗力不少,待到何时这些虚晃当中搀进两万兵马,便足以叫悉宋营那些个被溜了好些来回的兵士命断今夕。”宋诀陵往腰间挂了剑,说,“都待着罢,一个也别往外走。”


    于是秦兵三次来犯时,宋诀陵展臂禁行,吩咐营中巡帐兵士备弓驻步,每十步一人,绕营做好远攻准备。


    第三回仍旧是挑衅似的攻击,及至第四回,那些个骑兵自马上抛下个麻袋,随即扬鞭北撤。


    宋诀陵夺了营门处兵卒之弓,双箭横发,换箭尤快,一连射死了几个欲离的秦兵。


    他抬靴碾过那麻袋,见其中没有刀剑兵器,这才挥刀破袋。里头塞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宋诀陵方觑见那张惨白的颜容,登时皱眉道:


    “陛下?”


    ***


    魏盛熠被扶入帐中时嘴里还在往外冒血,睁眼瞧见宋诀陵后的第一声,是毫不遮掩的一个“呿”。


    而后才艰难说:“都离远了,秦人下了毒,若是叫朕染上什么易传于他人的急病,你们悉宋营可要遭殃。”


    宋落珩侧目,那帐中小兵急急裹面,去扯开帐门通风散气。


    通了半晌,那些个郎中才拥上来查。


    毒验过了,郎中们的唇却也跟着抖了起来:“陛下今儿身中连机毒,中毒者日日夜夜如火灼脏腑……若无解药,自毒发起,约莫一月后便会身亡。”


    “一月么?那够了。有劳你们派一快马,送朕回缱都去。”


    “秦人当真是好,不挟天子,竟放人归来。”宋诀陵说。


    “什么话?不过是想拿朕命当筹码,又见朕在蘅秦里头滴水不沾,怕给朕活活饿死了,赔钱!”


    宋诀陵移目,见那些个郎中拱手不撤,便道:“接着说。”


    “陛下身上还有一毒,乃千罗毒!此毒若还未显面,顶多叫中毒者受苦,可一旦显面……”郎中拱手,支吾道,“便为今朝壑州瘟疫的起源……”


    魏盛熠蓦地一愣,淡道:“还留了这么一手么……那些秦人是忧心你们悉宋营不会救朕,因而生了拿朕当疫鼠的心思。”


    魏盛熠说罢又问:“这毒最快何时会起效用?”


    那最为年长的老郎中领着身后一干人齐刷刷跪伏在地,道:“随时。”


    “老郎中,”魏盛熠微微扭头看向那些个白袍医者,“朕若是死在毒发前,尸身可还有威胁?”


    老郎中忙不迭甩脑袋,魏盛熠见状便挥手要那些郎中出去,同时吩咐宋诀陵出去取一瓶即刻见效的毒来。


    宋诀陵动作利落,再度进帐时听见魏盛熠笑:“朕袖袋里藏了几株久羌,你唤你心尖的主子送到壑州去罢!”


    “送去了,您怎么办?”宋诀陵抱臂看他,“您不是要去缱都么,这病没治好便送您回去,万一毒发提前,害死的可不止壑州民……您这般要求,岂非镜上悬针?”


    “朕强逼着你送朕回京了?”那双棠梨眸子被血丝混作了檀色,魏盛熠镇静道,“趁着眼下朕还未发病,给朕个痛快!”


    “您说得轻易。”宋诀陵道,“整个魏風还等着您出来主持公道,您这么死在我们悉宋营手上,叛国的就不只是他薛止道和杨亦信了。”


    魏盛熠低眉,哈哈大笑:“魏風谁人不想杀朕?杀了朕乃全魏風最好的证道之法!”


    “您就这么想死?”猎猎沙风还在外头卷,宋诀陵沉声问。


    “你有必要同我废话?”魏盛熠眦笑一声,“怎么,你忧心你杀了朕,溟哥会恨上你?”


    “没你,他也恨我。”宋诀陵道。


    “也是,”魏盛熠说,“遭了霸王硬上弓,谁能欢喜?”


    宋诀陵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被烛火罩着依旧冷意逼人:“您可是掀了末将家的屋瓦?”


    魏盛熠应答:“朕只是试一试,是将军应了。”


    “您的奕局临末。”宋诀陵道,“也该揭局了!”


    “揭局么?”魏盛熠躺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又被他用秦人的喜服抹了,“箭在弦上,你先给朕喂药罢。”


    宋诀陵将瓶塞拔了,在掌心倒出一粒黢黑药丸,送进魏盛熠嘴里,看他生咽了,才说:“这药只容陛下再活两刻。——说罢!”


    魏盛熠起初还慢悠悠的,待到那药的药效愈发明显,这才脱去了帝王腔,开了口:“枢成一十九年,我甫十一,遇了先生。先生授我诗书礼易乐春秋,授我兵法百家,立我志,要我救世。”


    “自那时起,我便借先生之手于暗中筹措兵马,经年功夫累得禁军两支,亦得了那骁勇善战的方铭。当年叶王要赴北戍边,我以壑州山民居雪峰,日子颇苦为由,答应叶王来日登基定会削减壑州赋税,得了那耿介良王;又收买内宦,查清朝堂偏心我者,一个个收作幕僚,其中至重者乃白许二家。”


    “许太后野心勃发,本该有如顺水行舟,可惜先生早留一手,于当年她偷换佛金募兵之际,安插打量人手,使得她与许太尉来日兵变式微。”


    “再后来么,你都该猜出来了,换了翎州粮就为了讨好蘅秦以逼宫,拖着壑州命就为了趁势和亲以启战。可这还不够……你以为当年翎州动乱,他一个窝囊的池彭怎么就能搭上齐烬,他池湛怎么就能恰巧买着个老郎中的屋子,又怎能碰巧就死了?他顾阡宵又凭什么得了那芸湘七绝之一高看,收作传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魏風最有钱的当然是万岁爷,这便是苛税的用处。”


    “我舍小为大,遭人嫌恶,该死,早该死。”魏盛熠喘着,“我做这一切,索求的回报都压在焺哥他头上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撞上我这么个畜牲。”


    “有自知之明,不错了。”宋诀陵居高临下地瞧着魏盛熠,“只是这些往事没甚滋味!——倒是我魏風那洛家小太子,被陛下藏到哪里去了?听闻那人先前一直由段老看顾……”


    “将军果真敏锐,”魏盛熠眼皮沉沉,他清楚今宵一阖便再不能睁开,可他仍将睫拢了,勾指要宋诀陵靠过脑袋来。


    魏盛熠问他:“段老春末溃如颓山之缘由,一半是因着朕轻视人命,另一半是因为他发觉他自以为的胜筹帷幄,不过是于我这无耻小儿的掌心耍猴戏。魏景闻在朕手上,他从来就没得到过那小孩儿。”


    “您要依旧说这么些屁话,还是早些睡了罢。”宋诀陵扶住佩剑,说,“那人究竟在哪儿?”


    魏盛熠轻笑一声,道:“不说,拔刀。”


    宋诀陵说:“我不杀他。”


    魏盛熠说:“落刀。”


    宋诀陵觑着,提剑一举捅穿了魏盛熠的心脏。龙血再为人称道也终究不过秽物,溅在草席上,一眼瞧过同老鼠血没什么差别。


    魏盛熠颤抖着,一如溪头垂草。


    可话本子骗了人,他死前没有遇着流水似的走马灯,只想起他同许季喻三人给魏千平伴读时的某日,记起当年他四人一块儿过的中秋。


    再多的也没了。


    他死时有些怨恼,一怨走马灯为假,二怨当年许未焺与季徯秩分明说要陪他去北疆的,可如今他孤身来到这儿,很快也便将死在这儿。


    后来他一下就解了怨。


    “北疆的秋太冷了……”


    “你们还是别来了罢。”


    “别来……”


    魏盛熠淌着泪笑,嗓间叽里咕噜地响动。宋诀陵听不大清,只闷声掀帐出去了。


    第166章 桃花冢


    魏盛熠驾崩的消息闷在悉宋营里头, 没能很快传开。深秋万物枯,释李营之中那株桃花到底也没能逃过。


    战鼓自北向南敲响,从鼎中到鼎西却弱了好些。


    沈长思昨儿又发烧, 今夕睁眼时烧依旧没退。身子又烫又重, 叫他就连眨动眼帘都吃力不已。


    李迹常方同杨亦信他们打过一场小仗,这会儿才刚卸甲归营, 见沈长思清醒,乐得野犬似的要摇尾。


    可那乐还没延续多久, 先被沈长思的一声自嘲给压灭:“师弟, 瞧瞧你师兄我, 都卸去了好些指呀腿的, 身子怎还是那般的重呢?”


    李迹常局促地将那欲揉他脑袋的手扶回自个儿腰间, 只还笑着说:“心肝儿,你如今轻得我用单只手都能拎起来, 哪里重?”


    冷笑在沈长思面上漾开,如同水纹一般。李迹常清楚, 他自个儿便是那颗打破安宁的坏石子。


    外头马儿轻晃, 銮铃响了几声。沈长思的呼吸没来由急促起来, 他难耐地扭动身子, 通身如同爬满了蚁。可任他百般抓挠都止不住, 那痒像是钻进了骨头里。


    李迹常急急将头压低, 问他:“……可是又想要了?心肝儿, 你再等一等!我给你寻药去!”


    沈长思颤颤巍巍地用残指勾住他的战袍,赤红着眼说:“续舟,别、别再执迷不悟!你放、放过我, 好不好?”


    李迹常浑似没听着,只说:“若是不吃, 可还忍得了么?”


    “李续舟!你用那东西吊着我心,可待药瘾盖了我心,你用金银留下来的不过一个残躯空壳!你费尽心思留住的根本不是我沈长思!!”沈长思终于撑身起来,他虚弱地瞪视着李迹常,可片晌眸光却又软了下来,“续舟,与你在序清山和释李营一路走来,我未有一日不欢喜,到今朝早便是知足而满溢!就叫我留在这美梦里,一辈子留在你故里罢!”


    “我们师徒三人还有好些个日子要走,你要停在这儿?你做梦!”李迹常没能接受沈长思的软语,垂睫半晌却叫眸水也被红给浸染。


    “你不想我走得体面,我便咬舌自尽。”沈长思面上显露出倦色,他苦笑道,“气盖河山的世子爷啊,您也明白末将爱漂亮,别叫末将就连死也狼狈啊!”


    那威胁对于李迹常而言兴许是管用得很的,否则他不会方闻话音,泪便似秋雨般滴答。


    李迹常止住呼吸,喉结滚动良久终于破开了自个儿沉重的哽咽,他问:“长思,说罢,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唤我徒儿进来。”沈长思的嗓子给病烧坏了,这会儿吐出来的词句皆变作了气音。


    李迹常颤着拳头,只凌空挥了一挥便耷拉下去。


    ***


    辛庄明好长一段日子没来看过沈长思,整日随着斥候出去探风,每每直至夜深才回来。


    他牵马慢晃,甫一瞧见辕门前的李迹常,步子便忙忙加快三分,哪知那世子爷会啥也不说便将他扯去了沈长思帐前。


    “庄明,进帐罢,你师父他寻你。”李迹常给辛庄明勾住帐帘,面上一如往日般豁达。他垂眸将辛庄明他打量了一遭,视线末了落在沈长思送他的那把刀上。


    辛庄明驻步原地,在那李迹常借着门缝儿窥了沈长思好一会儿后,才跺了靴上沙,说:“师伯,我进去了。”


    然他前脚先踏进来,沈长思后脚就敞了那嘲哳嗓,笑道:“孽徒,这么些时日,竟从未前来探望过为师!”


    辛庄明怂头耷脑地摩挲腰间刀柄,好一会儿才问:“孽徒可以走到您榻边吗?”


    “本就是为师唤你进来的,你不必拘谨。”


    辛庄明腿生得长,步子迈得也大,三下五除二便飘来了,他不满地嘟嘟囔囔,只还暗暗将沈长思给端量——那不是一张惨白的脸儿,反倒因为不退的高烧与五石散的效用而透了些虚浮的薄红。


    辛庄明抿唇不言语,倒是抽了自个儿的帕子替他师父抹汗,抹着抹着,听到沈长思问他:“带刀来了吗?”


    辛庄明沉默地推刀,叫沈长思听那“铿”的一声响。


    “好。”沈长思于是又问他,“你可知这把刀是由何刀锻造而成么?”


    “御赐禁军的大横刀,总之与你手上那把差不多。”


    “前句不错,后句错了。你手上那把刀经了宋落珩他师父霍老重锻,削铁如泥,乃霍老阖目前留下的最后一件宝贝,我那把不过就是个俗物。”


    “你就这么把那宝刀给了我这么个黄毛小子?!”辛庄明挑动眉,不可置信地吼他道,“沈长思,你、你呆子!!!你彼时但凡同我换了刀,你至于……”


    辛庄明瞧着他褥子凹陷之处,猝然忍怒吞了声。


    沈长思笑着,觉察气力渐散,便又催辛庄明挨近了。辛庄明个头高,这会儿却是毫不犹豫地跪在榻边贴去了耳。


    沈长思略微怔愣,却碍着自尊,不愿抽出那双丑陋的手抚其发顶,只说:“为师那时,不是同你说过的吗?容你报仇!来,为师躺着不动,你来赏为师几刀,送为师去见阎王爷!”


    辛庄明两膝发颤,一股憋闷遽然腌酸了他通身,他一拳头砸在榻沿:“屁话一箩筐!你给老子闭嘴——!”


    “怎么,乖徒你可是舍不得了?这么快就忘了杀父之仇了?”沈长思折起脖子凑近了他,“快些动手杀了为师,卸掉你身上的担子,换你后半生的无牵无挂!”


    “你休想激怒我!!”


    “激怒你?为师适才那话说是讨好都不足为过……不过,你若当真心疼为师,与其叫为师痛死,不如就由你给为师个痛快。


    “可是这般便宜你了,你还是先别死了罢。”辛庄明觑着他,后来挪开的瞳子里泛了些红。


    “这么为难?那为师可去寻你师叔来了?”沈长思没了力气,便又躺了回去。


    辛庄明甩袖要出去,那沈长思却是忽地抽手攥住了他。沈长思手上断指太多,这般拉扯,他却只能感到细微的骨骼感。


    辛庄明无意叫沈长思难堪,没有垂头去看,只是顿步,将眉宇皱得不能再深,说:“你甘心被人可怜么?你自揭伤口……你的自尊究竟都丢到哪里去了?!”


    “我如今就是个瘾|君子,是个废人,今朝不死,何谈尊严?”沈长思挺了挺颈子, “来罢,杀了我,报仇,日后别再想了。——庄明,你就当为师求你!”


    沈长思之恳切彻底碾碎了辛庄明的心脏,他不甘地抹泪:“想死就快些闭上嘴!!!”


    沈长思不听他的,笑吟吟道:“你师父可是个武状元,后年秋若武举再开,你可得考一个送到碑前来给为师瞧瞧!”


    沈长思阖住眼,唯觉眼睛烫得很,他展掌去抚,方知垂泪。然就是刹那间,一柄长刀遽然贯穿了他的颈子,他还来不及失态便死了。


    “考个屁!谁答应你!”辛庄明哼唧着边抽剑边掉泪珠子,说罢又扑通跪在了榻侧。


    李迹常适才侧耳听帐,这会儿知晓一切终了,便进来看人。


    那辛庄明见状忙扭头抹泪,李迹常不理他,只把沈长思搂在怀里,与他耳鬓厮磨。他强烈的心跳震动着沈长思失去脉搏的尸身,好似下一刻那人的心脏也能再度跳动。


    李迹常没哭,像是当年他姥爷抱他在膝头摇晃,不停呢喃:


    “长相思,摧心肝【1】啊——”


    “长思,我的长思……”


    ***


    魏風·缱都


    京城刚下了雨,这会儿秋意酣浓。


    好凉。


    那缩在由轩永暖过一遭的被窝里头的沈复念忽而打了个寒战,只依旧将季徯秩寄来的书信攥在手上瞧。


    然他那眼睛又开始不中用,他眯了眨,眨了眯,怎样折腾都看不清字儿,索性揉了起来。然而他揉着揉着,竟揉出一股暖流。


    泪珠滚着,胡搅蛮缠似地停不住,活似给他洗了把脸。


    沈复念满不在乎地用手刮着,却给那进屋换炭的轩永嚇了一大跳,他急急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


    沈复念把脑袋摇了,说不知道,片晌又微微撑身起来,说:“不行,轩永你扶我起来,咱去佛堂里给我哥烧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平平安安。”


    轩永失笑,道:“成,只是适才外头下了雨,这会儿凉,您感染风寒还没好,奴给您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再搀着您过去。”


    沈复念点点头,接着躺下去念信。


    后来佛堂亮了烛,轩永把那地儿烘暖了才去叫人,谁料沈复念竟已就着秋窗飘进的潮气睡下。


    轩永蹙着眉替沈复念扯褥子裹好,到底没去吵他,后来又跑到佛堂把烛火给吹了。


    轻飘飘地,吹走沈家一条命。


    ***


    翌日,沈复念起了个大早,一双眼肿得不像样,恰巧最近眼睛不大好使,他也懒得服药,便唤轩永拿条白布来给他遮眼。


    梳洗之际,他照旧同轩永闹,闹着闹着,白绸滑至额上,有如孝带一般。轩永见状赶忙把绸带子松了,沈复念却像是没察觉,只说:


    “快些给我系好了罢,今儿我得遵照侯爷意思,去会会那常之安的,可不能误了时辰!”


    ***


    如今内阁首辅共八人,其中因着史沈二家贪腐案升任者,有户部尚书常修,大理寺卿何夙及御史中丞沈复念;除此之外五人,为门下侍中白仁,中书侍郎洛仲与梅观真,及两位少言寡语的三朝元老。


    把持朝政的八人当中有四寒门,与缱都九家平分秋色,这于常年而言分外稀奇。可在这乱世当中,没人再去计较这些。


    今儿常修与沈复念约着未时在茶楼会面,他二人先前在政事堂虽是常能见着,在外头却是头一回。


    常修把手一推,说:“大人。”


    沈复念蒙着眼,凭声音远近断他举止,不拘小节道:“嗳!常兄,你甭和我这瞎子客气,咱有事说事,这些虚的,我也瞧不着,不必再做了!”


    见那人依旧无言,沈复念又补充说:


    “大人若是在意曾参与弹劾我沈家一事,那下官还是在此把话说清为妙。下官本该谨遵孝道,视您作仇雠,可是下官因着良心,没法子做到那般地步。正巧下官又是个瞎子,就把那事都过眼云烟,您也不必过分在意。”


    常修轻轻咳声,又瞥了那轩永一眼,后来虽听话免去许多繁冗礼节,说话调子却仍旧恭谨,他道:


    “陛下赴北前组建内阁,内阁首辅八人当中,在民间声最响的要属洛家那位大人。其亲姊与侄儿如今皆不知所踪,他倒是凭借一副好口舌不再凭靠祖荫,青云直上,不知得百姓多少欢颂。如今我们不怕昏官挡路,怕的就是他这般颇有主见的清君子。”


    沈复念琢磨着:“洛仲么?他从前便与梅氏二人私交甚密,再加上陛下离京之前给那梅观真也升作了正三品的中书侍郎。段老殁后,中书令一职出现空缺,那二人可就是中书省的俩交椅。今儿又在内阁聚首,若要共起浪,得猛!”


    常修点头:“在下忧心之处便在这儿了……今儿臣受季侯之令奔回震州,没法再盯着那二人,这会儿实在放心不下。”


    沈复念闻言却是一点儿不着急,只吩咐轩永去同茶楼掌柜买几两手中茶叶,才又吹着茶沫说:“没有天子作墙垫背,文官起不了浪,只有武官才吓人,不是么?”


    “此话差矣!咱们这缱都,那总和禁军闹的,您忘了是谁了?还不是那些个年富胆高的太学生!洛梅二位大人皆是太学出来的真君子,来日若是他二人合谋篡国……”


    “成啦。”沈复念搁茶,“下官来日专程在政事堂同他们唱反调,只怕这眼上布来日都得给人拿墨泼黑!”


    “处处跟那俩清官对着干,可不就是个狗官!”他说着又冲常修漏了个笑。


    ***


    沈复念出茶楼时被一约莫八九岁的布衣孩提给撞了。


    那小孩儿在腰间绑了个藤编果盘,将点心都往上头摆,正吆喝着:


    “桃花饼嗳,两块一文钱!”


    沈复念被那人撞了只是侧头冲轩永笑,说:“这小孩儿也真是,说谎竟不知拣真一些的说!现今哪还有开桃花呢?都早枯在春末了!”


    “估摸着是见今儿满大街的菊花酥,忧心卖不出去罢。”轩永把沈复念给搀稳了。


    “买个四块吧,适才茶苦,吃多了嘴涩,尝些甜的,也好犒劳一下齿舌。”沈复念从袖袋里取了两文钱,悬在半空等轩永接,“也叫咱主仆俩尝尝这霜天里的桃花饼。”


    轩永接了,却是支吾着踟蹰:“可那里头没有桃花,您不也才说吗?”


    “念着有,便就当作有了罢!”沈复念笑道,“就跟人似的,只消有人念着,就注定再也离不开这人世间了。”


    第167章 子归南


    魏風·稷州


    红衣郎策马扬鞭, 溅起山道枫叶千万里。


    稷州侯爷回稷州,这是该敲锣打鼓的好事,然季徯秩还没能思索出如何摆驾回府有乐子, 守门将先给他堵在了城门外头。


    季徯秩弯着媚眼觑人, 温声说:“甄老三,快些起开, 我才离开这稷州多久,你便只认笑面虎, 不认祸世狐了?”


    喻戟的副将甄老三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 连忙拱手道:“回侯爷, 末将这不是不叫您进城, 是喻将军有令, 您甫回稷州,便要末将把您带去喻府坐坐。”


    “哦?”季徯秩挑眉, “我放着我那雕梁绣户的侯府不住,去住他那遍栽兰草的清雅将军府干甚?”


    甄老三面露难色, 倒是没收步。


    季徯秩见他深秋流冷汗, 笑起来, 说:“好罢, 不为难你!你唤个兵卒将我包袱送去侯府, 记得挑个机灵的, 我那侯府歇了多少盼郎归的心窄美人儿, 嫉妒心强得我都招架不住,我怕他们见喻大将军横刀夺爱,会朝人动刀子!”


    甄老三是从缱都跟着喻戟来的, 到底不是稷州人,还不大懂季徯秩脾性, 自然不敢轻易迎合那季侯爷的玩笑,忙弓腰称是。


    ***


    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季徯秩还没进门,方见着那张温润笑面便把手一敞,说:“喻家长公子,本侯对你可谓甚是思念!这屋里好香,只可惜气味淡了些,不仔细闻便要跑的,好磨人!——过来抱一个?”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正坐太师椅上的喻戟并不起身接迎,只用眼神示意他坐。


    “怎么水乡的软音没能磨润你的性子,反而叫你更是刁了?我这进府还没一会儿呢,你就颐指气使上了?”季徯秩整衣危坐,扬了扬下巴,问,“前些日子,你又招兵马?”


    喻戟那不带一丝垂翘的眼尾纵然是笑,也不带一丝蛊惑亦或求怜,他颔首,道:“如今稷州上下三十万将士,除去充当稷州守备的,还余有半数。”


    “你真是了不得,我爹当年领龛季营征战北疆时大点兵,数遍稷州上下,至多也不过凑出二十八万兵卒。”季徯秩转动着玉扳指,说,“这么些兵马如今不在我手,我这侯爷倒真要问问你——这些个人,你打算往哪儿用?带去北疆还是死守稷州,亦或领去缱都?”


    喻戟挂着端庄笑,只自袖袋里取了块东西抛给他,说:“现在龛季营兵符握回侯爷手上了,这些人该往哪用,末将今儿还要问问侯爷。”


    “方监军唤我赋闲稷州呢!”


    “他是要你蓄势待发。”喻戟掀了博山炉,又放进三块梅花香饼儿,“你若敢成天焚香念佛,末将恐怕得先请您吃刀宴。”


    “如今人杀人,光我一人在安乐乡住着,一点儿也不得劲。”季徯秩说,“这段时日我便住龛季营里头了。——我在匪山晃悠太久,如今不知天下事,心里憋得慌。阿戟,你给我说说当前的局况罢!”


    喻戟难得没阴阳怪气地呛他,安分应答道:


    “稷平二州已入江家囊中,而两州之间的紊坤两州,前些日子方由你搅和过。那俩寨子斗了个两败俱伤,他们两州的官兵难得硬气了回,借机发兵上山,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知听的谁家意思,总之都把功劳都挂在你脖子上……是故今朝江家已得四州。”


    “常兄现已赶回震州,待到林大人令下,有他常之安这震州菩萨在,要将震州收入囊中,算不得难。”季徯秩补充说。


    喻戟不久前回缱都染了风寒,昨日才好,这会嗓音还带点似有若无的哑,他轻轻吸气,说:


    “难处在东边。如今付溪升任陇西节度使,巽兑两州入他手。原先魏盛熠是想给他高位好震住巽州那些个地头蛇和三王爷魏尚泽,谁曾想付溪竟是薛止道麾下。若是苌燕营不敌,整个江北道罹难也不过朝夕旦暮。”


    “那叫罹难么?那是菩萨施恩!”季徯秩哼笑道。


    喻戟默默不语,二人再聊了一阵子,便打算散了。临走时,季徯秩停在门槛前,回身给喻戟献了个戏谑的笑:


    “嗳,空山还真是贴心!我适才不过觉着香淡,随意说了一嘴,您没多久竟当真给添香了!我就说您是个心细的金贵宝贝么!”


    喻戟含着一口茶,险些呛了喉,连忙摆手让他快滚。


    ***


    薛止道如今派兵出征,打了那些个苌燕营的一个措手不及。


    纵然宋诀陵在得知薛止道叛变后,早早便将此事告与燕绥淮他爹燕年。可燕年到底不知那薛止道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放弃围攻悉宋营,而向西南莽撞冲来。


    首战,苌燕营失利,被迫弃营南撤,退回启北城中,好在此回伤亡并不算大。


    令燕年匪夷所思的是,薛家军突袭时竟不见薛止道身影。燕年挺立于城墙,粗厚的掌心抚着石缝,浓眉如两撇黑云,隆起相拧。


    ***


    千万飞雪压在人身,马儿走在被雪覆盖的山道上,蹄子也被雪给吞没。


    薛止道身披的那湛蓝银狐绣金斗篷随着壑州浩荡山风翻滚着,如波似浪。


    他见身后那韩释被冻得双唇发乌,便攥紧辔头,慢下马步,将手中的海棠袖炉子给韩释塞去,关切地说:


    “韩老,这天冻人,您要多看顾看顾身子。”


    韩释推开那精巧炉子,逞强道:“人老了,啥都容易显面!老夫不冷,侯爷专心骑马,莫要在意老夫!”


    寒风打得松枝雪落,吹得人肤肿皮裂。


    冷,真是冷。


    薛止道并不放弃,时不时便要给韩释递炉子。韩释在耐不住一连打了好些个喷嚏后,终于把炉子接过。


    薛止道抛却北疆一切疑难,在大多数薛家军向西南攻打启州之时,亲自领了两万人马进入了位于鼎东正南方的壑州。


    望不到头的雪路,叫人绝望痛苦。山太高,叫人连气也喘不上来,将士们的眼睛时常因着那刺目雪光而失明半日。


    烈风无休止的呜声日夜折磨着将士们的耳朵,兽嚎在林间此起彼伏,无不在展示着他们已被吞入这贫瘠而雪白的土壤之中。


    雪片斜,松柏数目逐渐少了,这一行北疆人,在跋涉了半月后终于步入了那静默的村子。


    那总在村口打盹的少年因着天气愈发寒冷,只能跑动着暖身子,生怕一个不慎便叫皑皑白雪淹死自个儿。


    他警惕地抽刀面对薛止道及其身后那些个板着脸儿的壮汉,厉声道:“来者何人?!山口那些个朝廷守将呢?”


    薛止道将薄唇略微舒展开来,柔柔笑道:“在下鼎东薛止道,今日前来为的是同阜叶营做一场交易。”


    兰松咽了一口唾沫,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吹响了脖子上挂着的骨笛。


    ***


    一杯热乳茶被兰松送到了薛止道面前,那人身后站着约莫五位近卫,同屋中另一侧的叶九寻、贺渐、温沨与桑尔吉四人呈对峙之态势。


    在四人尚未说明身份的情况下,薛止道径直地将一株药草推至那位异族的巫医面前,说:


    “姑娘,可识得这株草药?”


    桑尔吉看了看叶九寻,俯身将那苍翠药草端详半晌,终于点头说:“此乃久羌。”


    满屋无言,薛止道又说:“光此一株,栽下一月便能蔓延一片,只是气生长需费不少心思照料,薛某为了习得种植此等草药之法,废了不少工夫……”


    “侯爷想要什么?”


    薛止道直言不讳:“薛某要阜叶营的虎符。”


    叶九寻身子僵直,烛火被他那玉抹额映着,仿若白湖里游了条红鲤。


    “侯爷要兵,可有急事?”叶九寻沉默片晌,又道,“山上早不知山下事,还望侯爷明说。”


    “蘅秦来犯,北疆动乱,圣上死北,十六州攘权夺利者皆抬头。”薛止道语调平缓,似乎事不关己。


    叶九寻沉思良久,忽而道:“北疆蘅秦部族侵扰,按理说侯爷该死守北疆,而不该领诸多将士南下……敢问侯爷可是位列争权虎狼当中?”


    “不错。”薛止道直言道,像是他当真光明磊落,“在下已与蘅秦诸人签定和约,蘅秦十八部此时将不会侵扰我鼎东。而来日若在下登基,只要放宽互市管制,蘅秦自会退兵……如此不战而胜,兵不血刃之法,实属难得!”


    “蘅秦诸人不会无故寻上侯爷您,这般大的交易,只怕您与蘅秦之间的联结非一时半月。”叶九寻忍无可忍。


    薛止道没有回答,也不饮那香气逼人的乳茶,只将它搁在桌上,任由它渐渐地结上一层淡黄的奶皮。


    “魏盛熠已死,久羌与其栽种法子唯有在下与部下知晓。”薛止道说,“叶世子您不论思考几日几夜,都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咱们还是趁快罢!”


    叶九寻闻言敛了眉睫,面上虽还平和沉静,置于膝头的双手却是颤抖不已。


    ——薛止道说得轻易,可要他在叛国与救民之间做出选择谈何容易?!


    青筋鼓起,掌心被他印下指痕几道。


    温沨斜眸睨了他半晌,移目薛止道说:“要兵可以,只是这壑州必须留下充足可照料病患与守备壑州的兵马。”


    薛止道点头,望进温沨的双目,说:“不如这么来罢?这趟浑水,叶世子可以不必沾染,只是温大将军与贺大将军非领兵执刀不可。温大将军,你看这般如何?”


    叶九寻要说话,那温沨先一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说:


    “一言为定。”


    第168章 皆凡俗


    那之后, 薛止道卸去满身甲,布满刀茧的双手捧起来的不再是黄沙,而是掺杂雪粒冰碴的硬土。


    垦土, 栽草, 亲力亲为。


    那颀长郎君立在莽莽雪原,远瞧似仙, 近瞧似画。山民们不知这疫病是薛止道手笔,皆把他当施恩的北菩萨, 含泪道谢, 恨不能千跪万拜。


    再之后, 温沨与贺渐领兵下山支援薛家, 挥刀启州。


    启州函使得此消息, 奉命去寻求支援,可他见当下南呈北递皆不合适, 只能跑邻近的坎艮两州刺史府前大吼大叫:


    “薛、薛侯和叶世子谋反了——!”


    他明知道,启艮两州只有守城常备之军, 且军中将士由州中乌衣子弟拼凑。


    一群整日叼烟枪的公子哥懂个屁, 根本是无力支援。


    他是病急乱投医。


    他是走投无路。


    ***


    魏風·巽州


    付溪治水有方, 在巽州里的名声有如敲锣, 砰的一声便给打响了。


    后来他不单理水, 还给自个儿添了新活儿, 日日晨间领官兵去整治那些地头蛇, 有时轻言细语地哄着,有时一言不合便抄家,一点儿不理会那些个人赖在衙门前说冤枉, 或说官爷打人。


    这法子在盛世安定年不管用,可对于乱世来说, 没有比这更好用的了。


    蛇骑人,那便打蛇杀蛇,滥用刑罚又如何,谁能管得了他?


    哪知这儿的地头蛇根扎得太深,结发兄弟那是除也除不完。


    付溪早上刚整治完一家吃人的土财主,晚上不过方吭哧吭哧从水里摸出来,美滋滋地要下值,先给几个蒙脸的壮汉拖巷子里一顿好揍。


    阴曹地府里头的阎王爷平时不也都捧笏坐着么,他这活阎王平日里都和那些被绑着的主儿说话,纵然生了许多蛮力,也终究不敌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将他团团围了。


    没辙,那就挨打呗。


    他从前总说自个儿是野草,这会儿被人摁住后颈揍,却死死拽住那些个同胞的脑袋扯。他疼得将十指都插进泥土里,似是恨不得将同胞们的根都给抠出来。


    照戏本子里头演,这会儿该有武生登场演救美了。付溪想着,不由得啃着被秋雨泡湿的泥巴笑起来。


    话本子诚不欺人,救美的英雄很快便来了。然却不是个人高马大的武夫,而是个文弱的小身板。


    那人一身洗得掉了颜色的旧绯衣,手上拎着个梆子,他说:“几位爷,巡城的官兵很快便走到这儿了,您几位还是快先撤了罢!”


    那些汉子听出他言外意思,闻言登时便收了手。他们拳头上还沾着付溪的血,却是擦也不擦,只往人身旁啐了口唾沫,顶开林题就走。


    这些个凶神恶煞的爷走了,付溪还搁地上一动不动。林题蹲身拿梆子杵他脑袋,说:


    “大人,快些动动胳膊腿儿,看看需不需得去医馆。”


    付溪仍旧耷拉着脑袋,拿手拢地上黄草,笑着说:“什么风儿把您……”


    “壑州的风。”林题抢声。


    秋风恰于此刻过耳,付溪阖目把那吼声收进耳里,喘声道:“啧、左踝扭了,来搭把手。”


    林题掀了红衣,把梆子塞进付溪怀里,说:“大人替下官收着,下官搀您回家。”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从平州到巽州的路途说短也不短,下官拿来消遣。”林题将他的手臂绕在自个儿脖子上,吃力地撑他起身。


    付溪敛了眉睫,呲笑一声,右脚稍稍使劲为他减了些负担。


    后来一路上的华星秋月付溪没心思赏,只是被那月光打着,险些哼出歌儿来。


    “怎么那么高兴?”林题问他。


    “我哪有?”


    林题皱皱鼻子,说:“下官见大人眉舒目展,还以为高兴。”


    “怒极反笑呗,就是这么个傻样。”付溪说,“那薛止道哎呦,狗东西……老子命给他气没一半。”


    “气归气,您不也还是给人支招了么?”林题踹开眼前一块儿碍路的石子,“人现在打壑州去拿兵不是您的主意?”


    “那是我的后招,他现在给用了,来日人家使阴兵时,他只能走明道。”付溪说。


    林题不吭声,及至那些巡夜的官爷上来同付溪问候,他也没说话。


    后来付溪低眼,恰撞见林题抬眸睨他,不禁笑起来:“林大人这是什么个意思?”


    “能什么意思?付节度使会只使明招不用暗箭?下官同大人说,下官也是。——您信吗?”


    二人行至一破屋前,柴门微开,里头却没点灯。


    “大人心好宽。”林题看着说,“屋里没有值钱玩意罢?”


    “有也该给老鼠吃了!”付溪把身上重量压给林题一大半,把他当扶手似的撑。


    林题没什么怨言,只默默把柴门推开了些,将付溪像樽佛似的伺候进了屋。


    付溪顿步点灯,趁这时忽而说:“你适才念我拿了壑州兵得意,可要我说,我当时没套牢季况溟,今儿肠子才真是悔青了!”


    “好歹占了那季侯爷不少便宜,人家今儿都管你称姑爷呢!”林题给他扶椅子上坐着,“这亲戚攀好了,来日新皇登基要砍逆党脑袋,没准侯爷还能保您不死。”


    “你会乐意见我活着?”付溪戏谑道。


    “我只想看你输,倒没真想看你死。”林题把窗子给阖了,说,“冻死人了哎呦!”


    “老屋子就是这般,墙薄不隔风,真入冬时候,比今儿还更爽!夜里不烧炭睡一宿,一觉醒来还以为老子昨夜跑冰湖里学白鹅凫水去了。”


    付溪呵呵笑,歪在椅背上:“你当真不想要我死?”


    林题接着垂眸去添炭:“大人死了,我同谁下棋,和鬼么?”


    “棋手千千万万,你不信薛止道他的才干?”


    “不信。”


    “你就信我?”


    “我就信你。”


    “你走吧。”付溪挥了挥袖,“你待再久也没用,我啥也不同你说。”


    林题拨弄炭盆好一会儿,闻言也就停手出去。哪知才不至一刻,屋外便来了白淳及好些佩带轻甲的衙门小吏,他们提着剑,剑尖往下不停地滴血。


    付溪见他顿步,笑说:“林功曹,您下回可要留几个防人心眼。人家狐狸受了伤,那也是狐狸,它可怜巴巴的,定然是它想叫你看着的,您真就信啦?”


    林题倒是回身笑了笑,说:“大人您不最是知道,我这人很是喜欢打人一巴掌再塞颗枣的吗?”


    ***


    林题慢腾腾踱回客栈厢房时,那屋里已飘了好些泛些苦味的茶香。一人儿坐在软屏风后头,说:“适才大人您毫不犹疑地进那付溪的屋,叫人瞧来好生惊心。”


    林题神色淡漠,只是说:“好容易花钱雇了流氓,不去叫他欠我笔恩情,多不值?我跑付禾川的地盘上撒野,总得去同他打个招呼,免得来日他碰见我了,又要小题大做。”


    那人略笑一声,说:“大人思虑甚是周全。”


    “才女千里迢迢邀我到这巽州来,所为何事?”林题莽撞地将那扇屏风推开,看向那一副男儿打扮的徐意清,说,“这身打扮还挺衬你的,瞧来要比我俊个千万倍。”


    徐意清眼下正扮儿郎,便不再如同温婉女儿家那般抿唇笑,只是动了动唇角,直视着林题说:“大人在巽州,少了爪。”


    林题在徐意清对面跪坐下来,自个儿从徐意清面前拎过茶壶来,说:“壑州遭薛止道策反,薛叶合谋,攻破启州那是指日可待。再加上付溪又是巽兑两州的主儿,这东边已经废了,我何必在兽群里藏只野兔等人吃?闲了发慌么?”


    徐意清依旧拿琥珀瞳子睨他,说:“魏尚泽如今被付溪压了一头,对付溪是又敬又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他魏尚泽过惯了,付溪在这儿堵人灶膛,他总有一日会喷火烧人。——如今小女便有一法子添柴。”


    “你为何找上了我?”林题平静地看她。


    “小女兄长如今事事避与小女谈论,可他近来官位辗转之多,身后必定有人手操纵。当年他与您在平州颇亲近,家书中屡次提及与你之私交,他若有了主子,那人要是不笨,便该懂得将您也收作幕僚。如今兄长他受困北疆,小女无能寻觅,便只能来投靠大人您了。”


    “你若想投靠我,合该来平州,而不是引我到这群狼环伺的巽州。”


    “大人不也是知道有利可图才来的吗?”徐意清推出只玉杯,接过林题手中茶壶,亲手给他倾了杯小叶苦丁,说,“小女愿去劝诱魏尚泽。”


    “你有几分把握他会为你昏了头?”


    “烽火戏诸侯那般不敢说,惑其心志,倒是可以试试。”


    “还以为才女来日会走付荑那般大家闺秀的路,谁知您感兴趣的竟是她夫君季况溟媚主惑上的路子。”林题抿了抿茶,觉得太苦也就不再喝,他说,“我这人很俗,有用的我当金子,没用的我当蜉蝣,我不能像耽之和付溪那般,把金子和蜉蝣平秤而看。——人家金子就是能救千万蜉蝣,是圣人,凭什么要与蜉蝣一块儿被斥作凡俗呢?”


    “那小女算什么?”徐意清不嫌林题言语跳脱,只淡笑着问。


    “从前是蜉蝣,这会儿变作了金子。”


    “您是什么?”


    “我是泥巴老鼠,个头比蜉蝣大,只是身子贱,不可与金子相提并论。与我比肩者,从不是耽之,而是付禾川。他是仰天草,我是灰皮鼠,我们一辈子都逃不开在地里滚泥巴的命,他与我背身走,却是同条道上的可怜人。——所以我从不和耽之争,但我非和付禾川争出个好歹。”


    “到底是当局者迷,您太过妄自菲薄。”徐意清看他咂巴着嘴,笑说,“大人您怎么同小孩儿似的,吃不得半点苦?”


    “我平日吃的都是苦,好容易可以自个儿挑要送什么东西进嘴,你还要叫我吃苦?我管那些东西闻着香不香,价钱贵不贵。它苦着我了,那便怪不得我拧巴个脸。”


    “您这性子,恐要叫来日的万岁头疼。”


    “你这是因着不知来日要登天的那位什么性子,你要是知道了,会觉得他远比我还叫人头疼。”林题说,“北疆打仗,打罢打罢,打完就能享福了。不知明年春,大家伙能不能一块儿过个年……”


    “东南西北那么些人,去哪过才好?”


    林题说:“去平州过。”


    徐意清问:“为什么?”


    “因为我住平州,太远的地儿,那些个舟车劳顿我吃不消。”


    徐意清摇脑袋:“要小女看,还是在缱都过罢,那儿热闹。”


    “咱们热闹便成,你管他家热不热闹干甚?”林题转动着杯盏。


    “大人言之有理。”徐意清附和道。


    “哎呦,真想过年了。”林题歪着脑袋,“什么时候才能过年?”


    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摇于折屏的布帛之上,无人知晓那黑乎乎的两团影子,一团属于棋动十六州的谋士,另一团属于侍奉两朝之君的名妃。


    再大的名声,也不过缩于肉骨凡胎;再大的呼喊,终究跨不过山山水水。


    他们的挣扎,很快就会被岁月淹没。


    他们清楚。


    他们仍在挣扎。


    ***


    一路行军,血像新春炮竹般炸溅开来。


    宋诀陵领兵几度向北,如今正落步于冰河之上,哪知不见踪影已久的楚兵竟埋伏于不远之处,闻声倏地抖雪起身,齐拉弓。


    冰上尤其湿滑,悉宋营前锋纵马尚且不及,何能挡箭雨?只能眼睁睁瞧着漫天箭雨把他们浇穿。


    然其身后的那些个将士毫不犹豫便踏过他们的尸身向前,忘却了那些人不久前还是他们身边的笑面。


    沙上不念旧情——这是悉宋营的规矩。


    在那些吃力相搏的两方人马中间,宋燕俞三人各自杀出血路,在潮水中画出三道浊红。


    第169章 拜观音


    再过几日便要迎冬月, 到了那时候,人单单在这风雪中一动不动待上半个时辰,便跨过了人地阴阳。


    宋诀陵善使一把陵劲淬砺的八面汉剑, 可这回他收剑不用, 反擎了一把加重陌刀。


    这陌刀是由他爹传给他的,乃是把削铁无声的宝贝。这刀很奇, 短处在重,在难拎;长处也在重, 在砍东西忒顺手。


    于是宋诀陵每回落刀都势必从人身上砍下什么, 手臂、腿脚、头颅……燕绥淮有时不慎同他撞一块儿, 那刀光差些都要把他的脑袋也给斩落。


    狼烟高升, 天公却胡闹似的降下白花花的鹅毛雪。那东西飘在宋诀陵的唇上, 凉丝丝的,他抿了抿, 借那雪水润了润他冻得皲裂的唇。


    宋诀陵挥刀正掀一无头身,侧畔忽地飞来两把重斧。


    他一面举刀力搏, 一面左扯辔绳, 猛然转过紫章锦的脑袋, 随即送刀向侧。


    那执斧的布贡达忙忙向后压身, 腰间使了好些力, 若非他谨慎, 此刻恐怕已经给宋诀陵拦腰劈作了两半。


    他瞪着一对豹眼, 并不害怕,只轻蔑地扬起方正的下巴,问:“你便是宋诀陵?”


    宋诀陵合嘴不理人, 只聚精会神寻着那人的不设防之处。


    布贡达见他不回答,反而更是来了劲。重斧急砍如若厨子剁菜, 不见其收,唯见其落,叫宋诀陵不由得也有些吃力。


    布贡达见状森森笑说:“你爹宋易,当年败给了我们蘅秦的老格图。你是他儿子,长生天道你俩父子同命,你今日纵然不败给我,也终究会输给千千万万的蘅秦勇士!”


    宋诀陵听罢连个冷笑都不屑于赏他,只凛冽地压了眉。凤眸得此压光,更露凶狠三分。他直直将刀锋砍向布贡达的脖颈,欲叫那人即刻命丧于此。


    那布贡达吃了一惊,同他硬拼蛮力,好歹拦下了这记重刀,正欲开口嘲谑,先被宋诀陵冷眼后接上的又一猛刀给压得直不起腰。


    布贡达见势头不利己,将靴子往马肚子狠狠一踹,那马便带着他速速右撤。他欲与宋诀陵拉开段距离,谁知就是转身那刹,身后陌刀一插一转,便剜下他臂上一块肉来。


    布贡达痛呼一声,依然前奔,宋诀陵并不追赶,只垂刀任由血顺着刀槽滑落于茫茫雪原。


    红,白,好生刺目的两般颜色。


    宋诀陵略窥一眼,心头一晃,又念着了稷州那雪中梅。


    疯了。


    他甩头。


    “咻——”


    身后迅猛飞矢朝他直射而来,被他背手拦下。他从容纵马回身,面无表情地朝那不识好歹的弓手行去。


    那弓手张皇不已,还没来得及看清宋诀陵的刀影,自个儿颈间呲冒的血先将宋诀陵的面容溅得血红一片。


    宋诀陵照旧没说话,只将面上浓稠的血滴抹开,如雾似纱。然在他忙着斩杀蘅秦小兵时,那负伤的布贡达又迎上了燕绥淮。


    布贡达高举双斧,砍在燕绥淮那柄唐刀之上,高喝:“你们魏風人占尽大好河山,我们蘅秦十八部却唯能在沙草中苦苦储备冬粮,这岂公平么?!”


    燕绥淮用两指抵住剑身,骂说:“北土贫瘠,而我魏風沃土千里,你不怪你们长生天,我当你不愚昧!可我告诉你,欲得魏風粮草,你们唯有归顺!叫你们十八部连同你们的神明都给魏家庙堂点香磕头!!”


    说罢,燕绥淮双手挥刀,猛然抽离转而朝布贡达斜劈过去,一招即叫那厚斧头霎时崩解如若纸片。布贡达到底经过风浪万千,这会儿豪不慌乱,只攥紧左斧,略微掂了掂便朝燕绥淮的脖颈砍去。


    斧头掀起一阵疾风,只是由于太过张扬,反叫燕绥淮这五感尤强者轻易躲了去。他撇头顺势拼刀而上,直冲布贡达面门,布贡达却哼笑着轻易用斧挡开了那一击。


    谁料燕绥淮竟也随之勾唇而笑,他说:“布贡达,你知道为何他们总说宋诀陵可怕么?因为他杀人不眨眼,因为他刀比声还要更快——!”


    那布贡达心下一惊,忙伸手护住后颈,谁料宋诀陵这厮已双手挺身握刀,一瞬便将他的指头连带头颅一并砍下。


    布贡达适才将辔绳绕在手间,没头身往下跌时,拽着了身下佩重甲的高马,那畜牲高抬马蹄,踹伤了来不及躲避的紫章锦。一刹马失前蹄,竟是猝然将宋诀陵给甩入雪中。


    宋诀陵跌落在布贡达头颅侧旁,被急急袭来的蘅秦小兵用钺砸伤了额,只是他刀没脱手,轻轻一挥动,那偷袭者便死了。


    甲太重,摔得宋诀陵头晕目眩,加上连日操劳,这会儿眼皮已是拦不住要阖。


    宋诀陵觉得如今自己必死无疑,只是想,若是季徯秩知晓可会哭么?


    他想了想。


    应是无关痛痒。


    末了,他露了半分笑,湿润长睫的虽是额角溢出的鲜血,却成了这从不掉泪者的泪珠点点。


    ***


    季徯秩近些天都缩在龛季营里练兵,鲜少入城回府。其实如今说白了也没有什么要紧事需得他亲自动手,只是他不敢叫自个儿闲下来。


    因他总觉着今儿的闲当,有如被人掐着脖颈呼吸,那不知何时会掐紧的双手,比咣当下落的刀子更叫他难以忍受。


    姚棋经了好一段时日的自省,少言寡语许多,然举手投足却太过小心。他乃季徯秩副将,若是一直这般畏手畏脚,来日恐难替其率领诸兵将。


    季徯秩心里明白,索性离营半日,纵姚棋做主磨合。


    他策马回到侯府时,在府外立了少顷,恰巧瞧见上头的金匾落了漆,不由得呢喃:“年前得唤个巧工来修补修补。”


    流玉出来迎他进门,顺着他的眸光看去,怨恼起来:“啊呀!那姚子柯的心生得真真是粗!奴分明先前都叮嘱过他,要在您回来前趁早把府邸略微修缮一番的!”


    季徯秩笑着说:“无妨,秋雨多,上新漆不易干。那匾上字可是先帝亲笔,轻易动不得。等冬来,由我亲自督着才能放心!”


    付荑出府来接迎,季徯秩甫一瞥见,便匆忙卸了身上披风给她裹了,还立在其身后替她拦风,说:“付姐姐,您怎么出来了?这会儿稷州风既大又凉的,若是……”


    那盘了简单发髻的新妇闻言不过轻摇脑袋,说:“比起侯爷为妾身做的,这点事儿根本不值一提。”


    季徯秩蹙着眉头,唇边笑意是无奈却又柔和,他说:“姐姐这不是又逼我拿从前那般照顾之恩出来说事吗?好啦,不劳姐姐在这儿陪我受累了,咱们进府罢!”


    ***


    夕阳斜,天上飘来些乌色浓云。季徯秩没打算留府过夜,酉初便同府中众人作别,打算赶回龛季营陪弟兄们一块儿用营饭。


    哪知他驾着霜月白方出城门,马儿便遭道中猛窜的野兔惊扰,慌乱拐进了回营路上的一条隐秘小道。


    忧心霜月白受惊未定,季徯秩并不着急驱它回途,只压身躲避这小径两旁七歪八扭的尖锐树枝,在指间慢腾腾地收紧辔绳。


    霜月白在一阵收束中仰脖,马蹄慢下来,末了停在一破败将摧的观音庙前。


    “哎呦,罪过罪过,阿戟千叮咛万嘱咐不叫我拜佛的……”季徯秩垂眸勾着腕间的佛珠串子,忽而笑道,“我偏干。”


    他说罢即翻身下马,将霜月白拴在了庙侧一矮树上。


    红墙婆娑,嵌于其中的两扇木门皆被人偷了去。顶头的连楹脱落,摔在地上成了一堆碎木,被蛛网缠了一圈又一圈。


    季徯秩用剑鞘拨开拦路的东西,在灰尘当中留下几个鲜明的足印,只还念着:“我佛慈悲,宽容我等为着活命,不慎冒犯了观世音菩萨……”


    佛龛上的供品多数已被那些个乞食子偷了去,或吃或卖,今儿不过剩了积灰的半截红烛与一盏油灯。季徯秩见状连声叹气,惟到佛像后头寻了把扫帚,后来少半时辰都缩在这破庙里头理灰。


    几丝弥留秋光从那被堆叠的烂木半掩的小窗照射进来,虽说微弱,倒还算是温柔。


    他将庙中略微清理一二后,便燃了火折子点烛。只是他到外头溜达了一圈,实在找不着什么能献的花,最后送上佛龛的唯有三根红烛并一盏剩了丁点油的琉璃灯。


    季徯秩囫囵将那蒲团拍了,喟叹一声便跪了上去。哪知这么一跪,贪嗔痴没散,反而先前死死压住的邪丝又汩汩上涌。


    他最后一次见着宋诀陵已是夏三月。如今已近冬,那时绿的叶子,这会儿都黄了,枯了,落尽了。


    季徯秩正怔愣,耳边却似乎飘起什么,暂且压制了他心头泥泞的欲望——那是当年玄慧法师沉沉的呢喃。


    十一入寺,十四归红尘,法师点着他的前额,说:“身虽行道,心道不行。”


    那老僧眼蒙白翳,看得却真真透彻,甚至将他的后路也看了个分明,他当年明知有过而不改,今儿倒真是“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1】”了。


    其中一大罪业,便是宋诀陵。


    他当年也实在是不懂事,那宋诀陵肉眼可见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九阍虎豹,他偏不可自抑地栽入其中。


    到如今,他甚至弄不清他为何会爱,那互揭伤口再偎依取暖的可恨滋味,怎么就能叫他念念不忘?


    情不知何处起,爱到尽处却成恨。


    而今恨海难填,他这心乱者倒是打定主意要装没事人。


    然他陡然阖目,欲于菩萨跟前遮掩贪念。可那在秋风里抖动的红烛却一刹被风爷给掐灭。


    他不忧,一拜。


    望观世音菩萨保佑魏風百姓不受外敌侵扰,佑魏風破此劫难。


    秋风转急,过耳的风声如剑啸,掀得扫帚倒地,屋内被他聚拢一处的尘灰朽叶,遭风搅起乱扬。


    他不言,二拜。


    望观世音菩萨护佑魏風戍边的千千万万将士,平安归来。


    闷雷炸响,如此轰鸣像是落雷于不远处的林木。朱红梁柱随之晃动起来,嚇得这庙里缩居的野鼠蚁虫都忙忙向外头跑去。


    他不惊,三拜。


    望观世音菩萨佑他归。


    他。


    万般铺陈,却不过是为了心头一点血。季徯秩一身玉色君子骨遽然支离,顷刻便由大爱无疆的慈悲圣人堕作了囿于情爱的一愚蠢痴儿。


    狂风伴着震天雷袭来,不知是佛祖震怒,还是他这小人遭天地神明鄙弃。惊雷劈中观音庙外一株老树,火光攀爬吞咽着它的枯枝败叶,乃至于没入土中嗫咬其根。


    为一个叫他恨入骨髓的人儿祈福?


    他究竟是疯了还是傻了?!


    他自个儿也想知道。


    ***


    姚棋循着马蹄印子寻人,终于在观音庙外瞧着了霜月白。


    他在霜月白周遭四处张望,没见着季徯秩,却自那观音庙的半掩窗扉处,瞧见他家侯爷上挑眼尾处凝了一滴泪珠,正蓄力要啪地下坠。


    墨绸般的秀发在那人前额不断磕地之际披散下来,被泪水与尘土捯饬得狼狈。姚棋知晓季徯秩如今心中痴念过重,早不适宜拜观音。


    可他没有进庙劝,只是瞧着,就这么瞧着。


    瞧那秾丽红衣人儿跪在满庙尘灰当中,口中是未曾中断的观音祈愿文。


    也瞧他头颅下落处的尘灰被抹净,再多出一摊血。


    后来季徯秩将头在地上长磕不起,姚棋难耐进去劝阻,却闻那埋头人低声念了四字。


    ——佑他平安。


    他?


    宋诀陵?


    姚棋蓦地动弹不得。


    “……几拜观音,原来为的是那负心汉!”姚棋恼得牙齿打颤,最终只能咬紧后槽牙甩头走,谁料庙外雨珠子却是不合时宜地往下蹦。


    落雨,天凉。


    冷,主子怕冷。


    他于是回身,从红尘再跨入佛家,开口时不知怎么带上点哭腔哑调:


    “侯爷,外头落大雨啦!咱主仆俩还是快些走罢!营里的弟兄们都提先用饭了,属下倒还等着要同您一块儿呢!”


    第170章 破乱象


    季徯秩听罢, 伸二指抹去额间血,说:


    “子柯,昨儿阿戟他见你状态古怪, 疑心是我又犯了什么错, 担心你跟着我会叫你这明珠蒙尘,便叫我把你给了他……我想着把甄老三他换到我手下也是顶好的, 便答应了。”


    不知谁人掐断了姚棋的呼吸,那姚棋半天没喘上来一口气, 只遽然噙着泪跪下:“侯爷, 属下自那日起便一直在自省, 可属下左思右想唯有一个定论, 属下待您绝无二心……您、您哪怕将属下贬作士卒, 也好过弃属下于他人啊——!”


    季徯秩浑似不闻其声悲切,只起身拍了膝头的灰, 冷淡地说:“听你这话意思,是不愿跟了阿戟他?也罢, 我且先替你把这话收着, 来日你也好有退路。”


    姚棋将头埋得不能再低, 平日里那执重刀而不颤的手, 这时竟打起抖来。


    谁料那季徯秩见状竟噗嗤一声笑了, 他用指腹的弓茧磨着姚棋颈间几道细小新疤, 说:


    “跟我这么久了, 还不知你主子心有多坏么?你倒是动脑子想想啊,阿戟这心高气傲的,怎会拉下脸同我讨东西呢?再说, 我不在稷州的那些个时日,练兵诸事你操劳不少, 我夸你尚且不及,训你干甚?——成啦!咱主仆俩回去用饭罢!”


    姚棋喘着气,半拢眼睫自嘲道:“侯爷,适才您那话若是真心的,属下真就要哭天喊地了……”


    “就当是敲打。”季徯秩跨过那些个碎木,定定望向雨中,“啊呀,瞅瞅霜月白淋得!怪我怪我!”


    姚棋听罢又唠叨起来:“您出府门那会儿,天上也该飘云了,怎么连伞都不知捎上?”


    “你不是清楚的么?我向来只撑那把爱伞。可今早我出来得急,把伞给扔兵营里头了!——嗐,子柯,你想想我这一身臭毛病,不也有好些是你和流玉惯出来的么?”


    姚棋无奈地甩起脑袋,季徯秩倒是挑唇从他腰上行囊摸出那把红纸伞,笑说:“美人得惯着才行,你说对不对,辛辛苦苦跑来送伞的好郎君?”


    ***


    “醒了?”燕绥淮环臂立在席边,“摔得爽不爽啊?”


    “爽,下回换你摔。”嘶哑的声音从宋诀陵那张薄唇里头钻出来,“紫章锦可安稳下来了?”


    “那可不,经由我手,什么畜牲驯不好?”


    宋诀陵眉头动了一动,问他:“蘅秦又退了?”


    “是。”燕绥淮站一旁缠臂缚,顿了须臾又说,“俞雪棠她被狼咬出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要我说,那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也别总给她摆脸儿了。打仗呢,你多担待担待!”


    “她比你看得透。”宋诀陵说,“她装瞎子最在行,只看自个儿想看的,她哪里会在意我?”


    燕绥淮抬头略微忖量,说:“似乎也没错……”


    燕绥淮说罢便掀帐出去,仰天打了个口哨,登时便有一只灰羽的海东青敛翅下冲,铁钩似的爪子就这么紧紧勾住了他的臂缚。


    他将那只巨鹰带到帐里给宋诀陵瞧,却见那适才还躺着的人这会儿已将脚套进了靴子里,几下便站起身来。


    宋诀陵自腰间摸出把小刀,把血迹在袖间抹了抹,说:“你把鹰给老子拿远了。”


    “怕了?莫怕!你瞧它多惹人怜!它都长这么大了,每每上我臂时,我还觉着他只有我拳头那么大。”


    “你甭学那李续舟犯痴。”宋诀陵漠道。


    海东青扭动着脖子,展翼扑腾,单一边翅膀便足有燕绥淮一臂长。翅羽扫过宋诀陵的衣裳,他却不退反进,将刀子在燕绥淮眼前转了转,说:


    “这不是你那只鹰。”


    “是了,这是李世子的‘游啸’,正是当年挠你那只。”


    “这么多年了,这畜牲还听你的话?”


    “那可不?”燕绥淮对刀子视若无睹,只还得意洋洋道,“当年你被它挠得半死不活,李王和我爹都说这鹰野性太大,是你爹硬要留着它性命。我俩觉得这鹰生得威风,便死命缠着你爹,说叫我俩熬,后来竟还真熬成了。我那会儿熬它是为了在阿承跟前炫耀,可迹常他是真心欣赏这鹰,所以游啸后来跟了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它送什么信来了?”


    “我还没读。”


    宋诀陵说:“李续舟他写的多是草书,你看字看画太挑,给我读罢,省得你闲着又开始评判人家字的美丑。”


    燕绥淮的瞳子松烟墨似的光滑黑亮,深邃勾人,只是他那眼型生得太过凌厉,总叫人不敢细瞧。这会儿他勾指逗鹰,说:“接着。”


    宋诀陵够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信拆来读了。只是他面上若不刻意摆笑,多半时候都没什么表情,这会儿也亳不例外。


    “说了什么?”燕绥淮没看他。


    “李家封地西边三城已被烽谢营连同蘅秦一道攻破……还有如今北边动静很轻,他们很不安。”


    “没了?”


    “嗯。”宋诀陵将那封信丢进了炭盆里,又说,“咱得加快动作了,我怕迹常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还有长思、江师叔还有柳师叔帮忙么?怎么会呈现出如此颓势?杨亦信真有那么大本事?——一提及那杨亦信我就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他若胆敢动阿承他一根毫毛……”


    “还没开始要挟人呢,怎会轻易动人质呢?”


    “行了,你出去罢!”


    宋诀陵摆手道,只是那燕绥淮离帐还没多久,宋诀陵便一拳砸在了案桌上,满脑子皆是李迹常信中所言。


    ——“长思他先走了。”


    走了?


    沈义尧?那刚封侯的轻佻郎君?


    魏盛熠死前见他脱离沈家,都给他把侯爵名分安上了,他半点福分都还没享,就这么可怜巴巴地死在了北疆?


    滑天下之大稽!


    宋诀陵的呼吸急促了好些,每呼一口皆是浓重腥气。


    他虽自诩无情无义,却并非真的如此。他不过像是铸剑一般拿锤子砸铁,将自个儿的情绪不断压制,可他明白越是这般,他距离支离破碎便越是接近。


    燕绥淮送走了那只海东青,只倚着帐子将门帘掀开一个角,冷不丁问他:“宋落珩,西边谁死了?”


    “嗅觉这般的好,燕凭江你下辈子合该投胎当狗!”


    ***


    李迹常在帐子里钻研北边地势,副将姜瑜掀帐进来,说:


    “吕监军趁着彼时徐大人和阿勒闹得不可开交,送出封信。他道徐大人受杨亦信庇护,眼下还未遭秦人迫害,只是徐大人他身子自携沉疴,恐怕有几分要与舟同沉的意思。”


    “吕峙他此刻身在何处?”


    “回主子,他自毁容颜,已再度融入烽谢营当中。他原要设法救出徐大人,可是徐大人似乎自有打算,他只好偷摸待在里头作函使。只是由于每回给徐大人运送饭食者并非皆是他,他也没法子常同徐大人接触。”


    李迹常揉了揉前关:“倒真是辛苦他了!——阿承他对如今鼎西局势可有见地?”


    “徐大人要我们集中兵力守死西边诸城。”姜瑜说罢面露难色,他略微停顿,又道,“依末将愚见,徐大人虽说神机妙算,可如今他囿困西境,难免看不透彻……今儿北边来的可是蘅秦悍将纳达日和后起之秀小将毕吉,按理说,咱们应当乘胜追击……”


    李迹常摆手,说:“就听阿承的罢!阿承并不是那般喜好随意给人出点子的人儿,再说攻难守易,蘅秦那些个来犯者若是要以退为进,咱们索性置之不理,叫北边压人的雪给他们埋了。”


    “末将明白。”姜瑜连连点头。


    “明日启程时,吩咐弟兄们把那几箱玩意都给搬上。”


    “是。”姜瑜拱手。


    “游啸可飞回来了么?”


    “回来了。”


    “有携书信么?”


    “两封。”


    “写了什么?”


    姜瑜想了想,说:“第一封字很是漂亮,似乎是燕小将军写的,写了三字‘他不信’。”


    李迹常把头点了,说:“嗯,我也不信。”


    “另一封是宋小将军笔迹,说是叫我们放心,援兵将至。”


    “哦?阿陵他还藏有援兵呢?”


    ***


    第二日,李迹常亲自驱马去将驻扎于北城之外的释李营兵士召回城中,随即领了少半兵马前奔赴西城亲自驻守。


    在城墙上独自观望的柳契深见他来,挑动半边眉梢,柔柔笑道:“世子爷不去北边建功立业,怎么往西边跑?”


    “北边那几位打起仗来软绵绵的,不带劲!”李迹常见柳契深玩味地打量他,只笑得露了齿,说,“阿承来信,要我死守西城,同时退守北城。”


    “你倒是信他。”


    “好歹是先朝救世宰相教出来的,我信他,好比信了天道。”


    柳契深抬袖遮了笑露的皓齿,摇头啧声:“什么天道?您这么个好苗子,给江临言那臭道士给带坏了!”


    “怎么能说是带坏?‘我心不死道无门’呐,我都够不着人家门槛!”


    “是是是!我徒弟念佛,你们这近邻论道,我一个红尘客,在里头屁也不识!”柳契深忽而举弓朝前比划起来,说,“那格图还真是会算,这么浩浩荡荡一群兵,只消再向前几步,便能吃着箭了,偏偏就差了这么些!”


    “蘅秦十八部在北漠生存,眼睛练得很是好,听闻要比尺子还更准呢。”李迹常说,“若非如今走到你死我活的田地,我还敬他们皆是条条好汉。”


    柳契深没回话,良久才勾着弓弦说:“好汉吗?我看他们个个皆是禽兽!你别看我似乎很是洒脱,我肚量如鸡肠!你们北疆人恨蘅秦人,恨他们犯我魏風,可我恨他们,是因着他们与薛家合谋,杀了季恍。”


    李迹常哈哈大笑:“这可说不准!师叔你瞅见那格图了吗?我要他死,哪怕我会被他砍个半死我也一定要瞧着他在我跟前掉脑袋,以偿长思的命!”


    李迹常说罢猝然抬手,游啸倏地自天而下降落于其玉臂鞲上。他并不要它停留,只略微抬手一送,还速速佐以一声短促悠长的口哨。


    那海东青听其号令展翅疾飞而下,灵敏地避开了上射的飞矢,随之发出高亢尖利的几声鹰唳,迅猛俯冲,给那格图的面容抓出道渗血的伤痕。


    格图蓦地挥动鬼头刀以自卫,却不过割下那海东青的半点尾羽。


    李迹常见那人乱了方寸,冷笑着高呼:“架火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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