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贤见状,面上复杂地看着裴怀恩,数次欲言又止。
良久,却听裴怀恩又说:“阁老,我知您是为我好,可我已无退路。这些年来,我为报血仇,费尽心机走到了今日,已经得罪太多人,莫说是退,就是稍微的松松手,恐怕都得落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悲下场——我绝不能退。”
杨思贤听了就叹气,说:“你的父亲见你如此,怎么能瞑目。”
裴怀恩不为所动,坚持地说:“阁老,若我真的放下了,重新规规矩矩做回了裴容卿,我爹倒是能瞑目,我却不能了。”
杨思贤依旧不肯松口,只沉声说:“既然宫里没路退,那就出宫来,早叫你向皇上讨个出宫的恩典,你就是不听。”
顿了顿,皱眉再叹。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容卿啊,我只盼你别再执迷不悟,伤人伤己!”
闻言,裴怀恩略眯起眼,没有再开口。
杨思贤是个脾气很好,但却很固执的人,始终坚信人性本善,也始终坚守着他自己的道,平素总会把世间一切都想的很简单,入世一甲子,仍怀赤子心。
面对着这样的杨思贤,裴怀恩实在不敢、也不忍心拆穿,甚至对他说不出一句重话。
究竟该怎么说?
对面,李熙低头吹茶沫,面上装着波澜不惊,耳朵却早已竖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不好。
又过了很久,杨思贤见实在劝不动裴怀恩,便重重拍一下桌。
“唉,也罢,我是管不了你。”杨思贤说。
杨思贤虽然唏嘘,却也明白不是什么事都能放下,不愿再做那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客,当先服了软。
“容卿啊,先不提这些糟心事。”杨思贤抿了口茶,适时地话锋一转,说:“你知道,我那孙儿就快及冠,前阵子一直缠着我给他取字。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几个备选,却又迟迟拿不准主意,正巧今天你来了——来,过来,帮我替他选一选。”
杨思贤说这话,可以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示好,裴怀恩听得清楚,不由怔住一下,方才刚攒起来那点不愉快,瞬间就不见了。
算了,实在没什么可争辩。裴怀恩想。
杨思贤是为了他好,不是在怪他。
这么想着,裴怀恩的态度软下来,自嘲笑道:“阁老又打趣我,您那孙儿究竟有多讨厌我,您难道看不出?待到日后,若让他知道是我替他选的字,他还不气的跳河?”
杨思贤闻言就板起脸,说:“他敢?”
裴怀恩忍俊不禁,闷不吭声地喝净了茶,咬死了没答应。
闲话又说了半晌,从杨思贤家中出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因着朝上那事,杨思贤自忖理亏,亲自把裴怀恩和李熙送到了门口。
抬轿的人就等在门外,裴怀恩迈过门槛,顿了顿,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倏地转回身,害得李熙险些撞在他怀里。
“阁老。”裴怀恩抬手扶了下李熙,意有所指地对杨思贤说:“近来不太平,和您那孙儿说,若是可以,叫他最好称病在家,不要出门行走了。”
杨思贤愣了一下,正色说:“你想做什么?”
裴怀恩迟疑不定,正欲回答,手指尖却被捏了捏。
裴怀恩哑然垂眼,见李熙正背对着杨思贤,悄悄向他摇了摇头。
许多事情,点到为止便够了,不可再生事端,尤其不能让杨思贤这样廉洁奉公的好官,得知混乱的具体时间。
杨思贤会想救人,会把消息提前漏出去。
经李熙这么一提醒,裴怀恩心下了然,当即便改口说:“阁老不要多想,不是我要做,是皇上老了,恰好又赶上晋王和齐王争得紧。”
话至此顿住,面上越发和气了。
“阁老,您那孙儿性子直,容易受唆使。”裴怀恩说:“我怕他因为说话不好听,被人记恨上了。”
得了肯定答复,杨思贤这才作罢,将信将疑地看着裴怀恩出了门。
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也向杨思贤告别,说:“阁老留步。声名不过身外物,阁老今日所言,使我茅塞顿开,我心里很感激,日后再来拜会。”
杨思贤笑着摆摆手,说:“实话实说罢了,六殿下慢走。记着通县和桓水离得近,六殿下若不弃,得空就来我这小坐,与我说说居白和武诚的趣事。”
李熙点头答应,恭恭敬敬地朝杨思贤作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杨思贤这个人,既有老年人的通透,又有少年人的热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还能拉得下脸认错,性子确实很好。
须臾大门合上,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走了几步,看着裴怀恩上轿,仰脸说:“厂公今日作为,倒令我有些狐疑了。”
裴怀恩撩开帘子看他,眼里颇得趣。
裴怀恩说:“六殿下这么好骗,这才多久,就觉着我是好人了?”
李熙立即就摇头。
好人算不上,但和传闻中相差很大。
“厂公。”李熙说:“我只是看不清楚。”
京都的云太厚,孰真孰假,孰善孰恶,全都被深深地埋在了云层里,令人看不真切。
裴怀恩明了李熙话里含义,沉默片刻,说:“假的,全是做戏给阁老看的,阁老乃天下文人之首,你知道文人最麻烦。”
“现如今,只要我以父亲为由,哄好了杨阁老,便能堵住天下文人的口,让他们不敢再频繁地弹劾我——外面都是这么传的,难道你没听见?”
李熙呼吸略局促,没有回答。
若真是假的,裴怀恩便不会这么有恃无恐,敢在杨府的大门口说这些话。
说到底,暂且不论裴怀恩这个人如何。李熙在心里暗暗地想:细细琢磨下来,裴父大约是真的冤枉,否则得不了杨思贤青眼。
正思索,裴怀恩已起了轿。
最前面两个轿夫在呼喝,李熙转瞬回神,连忙出言喊住裴怀恩,说:“厂公,我以后真能平安了么?”
裴怀恩听罢撂了帘,笑声说:“眼看就要起风了,住在京都的人很多,只要六殿下别挡路,平时多听话,少说话,除了本督,还有谁会记起您呢。”
-
裴怀恩说得对,的确就快起风了。只因当天夜里,福顺就领命去了大理寺。
除了黄小嘉之外,其他涉案人犯都很好处理,他们都是有妻有子,就算为了家里平安,也甘愿赴死,唯独黄小嘉不好弄,由于一直认为自己能出去,警惕心格外重。
福顺去探望黄小嘉时,黄小嘉很高兴,隔着牢门便朝福顺伸手,激动地说:“福公公!福公公来了!厂公也来了么!”
福顺就笑着摇头,喊人把牢门打开了,一步跨进去。
福顺说:“督主太忙,特意命我来探望黄郎中。”
说着环顾四周,不高兴地皱起眉。
“呸,这些踩高捧低的狱卒,实在太可恨,怎么能如此怠慢黄郎中?瞧瞧,这哪是人吃的东西!”
黄小嘉便揩泪。
狱中虫子多,饭菜也馊,黄小嘉在这里吃了苦,如今猝不及防地听见关心,觉得很感动。
“有劳公公挂念了。”黄小嘉叹道:“我这些天是日也盼,夜也盼,总算盼来了公公。”
福顺听了就陪笑,命人送上食盒。
饭菜酒水很快都摆了上来,两个人盘膝对坐,福顺亲自为黄小嘉夹了菜,恭维地说:“郎中不要慌,督主记着郎中您呢。”
黄小嘉低头看了眼那菜,没动筷。
黄小嘉说:“公公,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福顺见黄小嘉不吃,就自己先吃了两口,半晌才说:“郎中急什么,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安郎中的心。”
黄小嘉犹豫许久,方才端起碗。
一口香米吃进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福顺见黄小嘉愁眉不展,便也跟着叹了声气,伸手指指头顶。
“郎中有所不知,不是我们督主不想救您,实在是这上面呀,不想再查啦。”福顺倾身向前,俯在黄小嘉的耳朵旁边说:“上面的意思,是让郎中您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对外只说是您心思不正,假传了军令。”
黄小嘉艰难吞咽,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滚下来。
黄小嘉说:“可是、可是……”
福顺挥手打断了他,把声音更往低压。
“郎中先不要急,虽说难办,可也不是毫无办法。”福顺细着嗓循循善诱,垂眼说:“不瞒郎中说,我们督主已经为您谋好了退路,只要您自己能想通,答应不再做这个官,下半辈子依旧有富贵。”
黄小嘉倏地转头,说:“公公的意思是……”
福顺柔柔地笑了下,指着黄小嘉面前那酒壶,说:“说来也简单,这是一壶可以使人假死的酒,只要郎中喝了它,夜里就会有人把您运走,运到京都外面去,还会给您许多许多的钱。想来……只要郎中点个头,保证自此不再入京,让过去的事全烂在肚里,往后天南海北,岂非天高任鸟飞?”
黄小嘉沉默着吃饭,老半天没再说话。
福顺知道黄小嘉是不信,便当着黄小嘉的面,从那壶里倒了杯酒,又喊跟着他来的一个小太监喝了,让黄小嘉亲眼见着那小太监浑身抽搐,没了气息,后来却又因为福顺喂下去的药丸,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福顺说:“黄郎中还有什么不满意,这酒千金难得,若是督主想杀您,为何还要千叮万嘱,让我叫您别再回来?”
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黄小嘉迟疑片刻,抬眼瞧着那个喝了酒又吃过药的小太监,已然有些心动。
黄小嘉说:“未料厂公竟是个说话算话的,要我怎么报答他才好。”
福顺面上依旧还是笑吟吟的,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再拎起酒壶,拇指使力下压,不着痕迹地把壶盖转过小半圈。
承乾帝要见尸体,谁敢让黄小嘉假死脱身?
再说——
只有真正死透了的人,才是最安全最沉默的。
“黄郎中聪明,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说起来,我们督主为了救您,可是花了大心思。您若想报答他,眼下就是好机会……”
说着话,福顺已重新给黄小嘉倒了真正带毒的酒,又转头喊人拿出笔墨,对黄小嘉客客气气地说:“事已至此,督主不愿做些无用功,便想劳烦郎中,在临走前,替我们再写一份新的供词……一定要亲笔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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