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出来时,晋王和李熙正等他。
玄鹄先离开了,因为脸太臭,李熙不敢让他在晋王身边多呆,生怕他拔剑。
如织人流中,裴怀恩身上的绯袍显眼,轻得仿佛一片被烧红了的云,转眼就飘来了近前。
隔着大约三步远,裴怀恩向晋王行礼,说:“殿下。”
言罢再转头,笑吟吟地看着李熙,话里有话地说:“前阵子贸然拜访,还望六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熙就只好笑。
裴怀恩这话说得模糊,在晋王听来,他们两个人争论的该是黄小嘉,可是实际上,裴怀恩却在调侃他那日的女子装扮。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又没外人知道,就随裴怀恩去笑吧。
这么想着,李熙先朝裴怀恩还了礼,又转头向晋王告罪,说:“二皇兄,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当时证据确凿,我……”
晋王扬手打断他,大度地说:“六弟不必多礼,那黄小嘉奸诡狡猾,连我都骗过去了,更何况是你。”
李熙连声称是,将头垂得极低,似是极羞愧。
却听晋王沉吟片刻,竟当在李熙的面前,对裴怀恩直言道:“怀恩,有人要害本王,多亏有你在。”
晋王从没把李熙放在眼里,什么都懒得避讳他,甚至上前去抓裴怀恩的手,被裴怀恩不着痕迹地躲了。
“殿下言重了。”裴怀恩神色平淡,对晋王客气地笑着说:“殿下能化险为夷,全凭殿下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够重,再者皇上双目如炬,就算殿下和奴婢不说,也定能看出那些布料的猫腻。”
晋王也在感慨,说:“说到底,竟是六弟救了我一命。父皇要保我,多亏六弟及时交代出刺客的事,给父皇递了台阶下。”
裴怀恩看着晋王,意有所指地说:“眼下正是选定东宫的关键时刻,只怕有人一击不成,还有后招,殿下应当小心防范,千万不要着了幕后之人的道,惹皇上厌烦了。”
晋王闻言就点头,若有所思地侧首看了李熙一眼,低声说:“怀恩,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
“父皇是最不喜欢我们兄弟相争的,此次事发突然,只怕父皇虽然表面没发作,心里却被扎了根刺,已在嫌我烦了。”
晋王此刻所言,说的是承乾帝已经知道了他陷害李熙,设计使桓水沦陷,事后又派刺客去灭口的旧事,裴怀恩听得明白,沉默须臾,索性张口撒大谎,对承乾帝在邵家军全盛时的害怕绝口不提,只顺着晋王的担忧往下循循善诱。
“不瞒殿下,殿下担心的都对。”裴怀恩忧愁地说:“皇上方才留下奴婢,就是在和奴婢询问神机营的情况,皇上还说殿下这些年辛苦,应该休息了。”
晋王哑然道:“父皇想收我的兵?”
裴怀恩再点头,拿眼尾余光瞥着李熙,仿佛因为有李熙在,不好把话说得太清楚。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不需旁人多言,它自己便会茁壮成长起来。
不出裴怀恩所料,晋王果然越琢磨越偏,觉得承乾帝这是在怪他不顾邵家军的安危,并因此变得忧心忡忡。
“怀恩,神机营不能交。”晋王皱眉说:“你知道的,老三近日风头很盛。”
裴怀恩就说:“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
顿了顿,瞧着左右无人,便弯腰凑上来,刻意把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此番凯旋,也算是将功补过了。”裴怀恩一手拢唇,附在晋王的耳边说:“齐王殿下身体孱弱,无法掌兵,想来只要殿下近日安分些,能依皇上所愿,让这案子顺利地在黄郎中这里结了,别再出差错,皇上总归会念着殿下的好,否则就……”
余下半句话没说,威慑效果却足够,让晋王听得皱眉。
晋王说:“本王明白,父皇不愿再牵连无辜,本王亦如此,本王会让黄小嘉认罪画押。”
裴怀恩得了肯定答复,满意地点头,脚下重又退回来,温和地说:“就不再送晋王殿下回了,奴婢前些日子吓着了六殿下,今日合该去送送六殿下,给六殿下赔个不是。”
裴怀恩要送李熙回去,恰好晋王也想让他去安抚李熙,教李熙不要再胡闹。
“六弟今日受了惊,是该有人送。”晋王朗笑说:“等我晚些为六弟开宴压惊,喊兄弟姊妹们都来我府上聚,怀恩你也来。”
裴怀恩也跟着笑,但是摇头说:“奴婢还有奴婢的忙碌,就不凑这些热闹了。”
晋王灼灼地看着裴怀恩,说:“怀恩,你对本王冷了好些。”
裴怀恩面色不改,温声说:“皇上不喜分食,殿下也多体谅奴婢的难处。”
晋王无言以对,也不敢再强求,只在最后离开前,眼带贪婪地上下打量着裴怀恩。
有侍从牵了马来,晋王跨上马,说:“怀恩,等……之后,本王定会……”
裴怀恩打断他,不冷不热地说:“晋王殿下对奴婢的好,奴婢都记着。”
记得清清楚楚,且永生难忘。
身为皇子,哪里懂得为人禁.脔的苦楚,以为只要给吃给喝,给金银给绸缎,就是格外优待——可是给过之后呢?
在接下来数不清的漫漫长夜中,就因为他是男子,就因为他耐折腾,晋王便把所有舍不得在晋王妃身上使用的手段,全用在了他的身上,每天把他当个物件似的去摆弄,去炫耀,去分享,甚至献给皇帝。
而比这些龌龊事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晋王竟然真的打从心里认为,这已经是在对他好。
主子对奴婢的好,约摸也就是如此了。裴怀恩想:若他生来便是个奴婢,他大抵会对此感激涕零,可惜他不是。
裴容卿,裴怀恩,两个名字,两种人生。曾几何时,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想起自己本也该如祖父、如父亲那般,在朝堂之上慷慨雄辩,施展抱负。
可是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不甘心,所有这些自认恩宠他的人,都只把他当个彻彻底底的奴婢,一把没有喜怒的刀,忘记了他也曾是在京中名噪一时,天生记忆力超群,七岁能诗的小神童。
依稀,仿佛也只有杨思贤还记着,并且时常感叹,言说可惜。
思索间,晋王渐渐走得远了,裴怀恩稍稍定神,须臾敛了眼里阴鸷,转身再看李熙。
方才裴怀恩和晋王说话时,李熙一直站在原地,整个人显得极安分,既不上前多听,也不着急离开。
眼下裴怀恩得了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李熙身上,发现李熙正垂首站着,似是在沉思。
李熙也确实在沉思。
李熙在想,如果晋王已经看出了承乾帝要保他,那么晋王还有什么理由反。
对面,裴怀恩隐约猜出了李熙心中所想,低声对他说:“上我的轿,我们边走边谈。”
李熙便点头,跟在裴怀恩身后上了轿。
下一刻,软轿被稳稳地抬起来,裴怀恩阖眼向后靠,疲惫地叹了声气。
裴怀恩说:“知父莫若子,竟是六殿下想的周到。”
李熙对此也有些失望,低声说:“总要先探探父皇的口风,以免祸及自身。”
裴怀恩闻言就睁眼,眼里带点嘲弄,笑着说:“看你这模样,心里原本还是对皇上抱有希望的,是不是?”
李熙只说:“未料父皇竟连样子也不做,摆明了就是在偏心老二,让老二一眼就看出来,才敢在朝堂上那般有恃无恐。我……我真是很心疼舅舅。”
裴怀恩嗤了一声,看样子是本能想嘲讽,但又不知为的什么,生生忍回去了。
“皇上铁了心要保晋王,方才还对我说,要我尽快杀了牢里那些人,尤其是黄小嘉。”裴怀恩斟酌着说:“皇上的意思,是不想再往下查了。”
李熙的心神还在邵毅轩身上,声音很消沉,说:“今天这场戏做得急,想必在父皇看来,应是老二要杀我,但没杀成,后来又被老三以八宝锦设计,才会阴差阳错地被我查到。”
顿了顿,双手交扣撑在额前,越发头疼了。
“但是老二和老三都有用,父皇不想舍弃他们。”李熙慢吞吞地说:“事已至此,黄小嘉必死无疑,已经不能期待再从他嘴里挖出什么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黄小嘉手里还有新证据,有承乾帝护着,这些新证据也根本没用。
裴怀恩对此也很赞同,但他比李熙想的长远些,良久才说:“六殿下别这么悲观,晋王身在局中,不一定能参得透这层圣意。”
李熙应声抬眼,看向裴怀恩。
李熙说:“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懒懒摆手,边思考边说:“六殿下也看见了,方才经我试探得出,晋王现在大约只知皇上要保他,却不知皇上要保他的决心有多大。”
李熙怔住一瞬,说:“厂公是说,老二对父皇其实没有那么大的信心,甚至认为自己可以被舍弃。想要老二出兵,或许不需要父皇真的对老二生疑,只要老二误以为父皇对他生了疑,就成了。”
裴怀恩一手支颌,不置可否,只撩开了帘子往外看。
俄顷,却听裴怀恩忽然说:“先前一切不论,但现在皇上已经明白地表示出想要到此为止,六殿下你猜,如果我让黄小嘉在临死前,再写一份污蔑齐王的供词,并且将其悄悄地呈给晋王,面上只对晋王说,那黄小嘉狗急跳墙,要拉着晋王一块死,要让皇上认为晋王是借此算计了齐王,而且已经得逞,已经叫皇上埋在大理寺中的耳目听了去……晋王又会如何?”
李熙睁大了眼,说:“如此一来,老二一定就会以为,自己再也无缘东宫——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裴怀恩低低地笑,说:“晋王不是个甘心居于人下的,黄小嘉命不好,既然救不下来,就让他物尽其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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