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6)
兰濯池占据了整把椅子, 他的双腿比凳子的座位还高,坐在上方时两条腿不够放,不能分太开, 膝盖也高高翘起来, 腹部的衣袍耷拉在小腹上,勾勒出凹凸的形状, 他睡觉时要比醒来的时候正经一些,气息也要冷一些。
宋吟看到他眼睛是闭紧的, 但还是不太放心,觉得哪里不舒服, 双手背到身后捏住衣角往下拉了拉。
床头的水盆放的位置正好就对着兰濯池, 宋吟刚把手放进去,又感觉屁股上凉飕飕的, 他再一次快速扭头, 兰濯池依旧是闭着眼在睡觉。
宋吟疑神疑鬼,他想了下,拿起水盆走到房间的另一个桌子上, 接着弯腰趁水还没凉透继续洗脸。
这个位置正对着兰濯池, 安全一点。
宋吟洗完脸拿帕巾擦了擦, 也把鬓角的潮湿一并擦去, 然后他把帕巾放到铜盆上搭着, 低头拎起自己的袖口看。
里面有些痒……
那张草席到底有多脏啊?
宋吟昨天被带回义庄后基本就是睡,身上衣服都没换,袍子有些地方还有灰和草屑, 领子里面有些草的存在感很高, 他动一下就硌一下他。
宋吟一只手拎着衣领边,往外袍和里衣的空间里面看了看, 看到有一根小拇指那么粗的草茎扎进外袍,伸手把那根草拽了出来。
随后宋吟把里衣领口也拎了起来。
不拎不知道,一拎宋吟头都大一圈,他说怎么睡起来的时候感觉身上又痒又疼的,敢情是都红了啊。
于胶怜爱用各种保养品呵护自己,早上用一套,晚上用另一套,其中有在民间买的还有外族进贡的软膏,宋吟都叫不上来名字。
保养了那么些年,皮肉嫩得一掐一个痕,里衣又那么薄,草尖轻而易举就扎进去,弄红了皮肉。
宋吟头大地看着那一块红,看了一会,猛地感觉耳朵旁边有一道灼热的呼吸,他抬头去看,看到原本在椅子上面的兰濯池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身后。
宋吟吓一跳,手指一滑,被勾着的里衣弹回到皮肤上,他闷头咳嗽起来,眼睛都咳红了,手指尖凄凄惨惨地发抖。
兰濯池就站在旁边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没给他过来顺气,也没给他递一杯水,就看他在桌前好一阵咳。
宋吟咳了好一会,这才抬头瞪过去:“你干什么不出声?”
义庄这地本来就不太吉祥,那么多尸体,邪气也多,最容易发生常理解释不通的怪事,兰濯池还像聊斋里会瞬移的鬼怪一样突然跑到他身边。
宋吟喘口气,故意的吧?他眼睛瞪更厉害了。
兰濯池全盘接受于胶怜的瞪视,他嘴角的弧度都没变一下:“陛下,这义庄是我开的,我走自己家的地盘,还要给陛下打一声招呼?”
“那,那也不能,”宋吟听兰濯池说的有道理,他不是在皇宫,是在一个百姓营生的义庄,踩着是别人的地,还吃了别人的饭,但是那也不能,“一直在我身后看啊。”
宋吟嘀咕了一声,脑子里闪过一些片段,他蔫下去的气势又忽然升起来,重新瞪兰濯池:“你刚才没睡着是不是?”
兰濯池笑一声,他没想过掩饰,脸上没有被抓包的可耻:“是没有睡着,最近睡眠不太好,有点声音就会被吵醒。”
宋吟翻白眼,听你胡扯。
宋吟不想再和兰濯池进行没意义的对话,他见衣服和头发没有乱,转身就要离开义庄,被兰濯池拦住。他想发火,却在看到兰濯池递过来的一本老旧书籍后愣了愣:“这是什么?”
“陛下不是让我查林子的事?”兰濯池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只不过一个瞬息,眼皮便垂下去了无生气的样子,“天不亮我就出了义庄,问了好几户人家,临到午时才问到这本东西。”
兰濯池复又抬起眼皮看于胶怜,他看着那张嫩脸,紧紧盯着不错过任何一个变化:“陛下觉得我认识的人多,能打听到消息,但真正知道那片林子的只有一些岁数大的媒婆,我向她们问话的时候,那些媒婆的眼神看上去想把我抓起来,绑到哪家妇女的炕上。”
宋吟在那意义不明的声音中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心翼翼地翻开看了看:“这本书好旧,好像有些年头了。”
兰濯池:“……”
看到上面都是些繁体字,快速看看不出内容,宋吟打算回去以后慢慢研究,他抬头问书的来历:“这本书你从哪里要来的啊?”
兰濯池的表情已经变得阴寒如冰,窗外的灯笼阴森森摇晃,正好就在他身后,成了一处背景,他看起来像鬼,声音也是挤出来的:“媒婆给的,她以前带小侄子上街随手从一个小贩手里买了下来,回去看过以后发现不适合给没及冠的小孩子看,这本书就被扔进了角落。”
“这本书就在讲林子里的事。”
宋吟哦了一声,在兰濯池恐怖的表情中吞了吞口水,他捏紧手里的书,和兰濯池说了一声转身就逃之夭夭。
来之前的车夫被叫回了宫,宋吟只能拿出荷袋多掏了一些银钱,叫人把他送去皇宫附近,自己徒步走进去的,距离不远,不到半柱香宋吟就回到了养心殿。
殿里有些冷,宋吟看过去,发现是窗户没有关,刚要走过去,窗边忽然闪过一道急速的影子,之后窗沿上方多出一个熟悉的箱子。
宋吟愣神一下,走到窗边掀开了箱子的盖,看到满当当的食物,但是和上一回完全不同的品类。还有上回宋吟刚买到却掉在地上没吃着的酥油饼,用黄色油纸干干净净包着,皮外有些深褐色的痕迹。
……
禹王的高烧还有些没好,乔既白给禹王开好药方从府中出来,他背着药箱,路过了养心殿,看到了于胶怜。
还有乌封。
人蛇族的族人不多,每一个乔既白都有印象,知道都是些什么脾性,乌封分明是不合群的孤僻性子,不爱和人交往,这些天却总很闲,三天两头往过跑,好像小皇帝殿里的脚垫都是香的。
于胶怜有什么好?
他那样只知道享受不务正事的人,根本不值得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到处跑。
乔既白无法苟同乌封的做法,他认为是乌封疯了,他嘲讽地往养心殿那边看了一眼。
于胶怜刚好抓起一块油酥饼,低头吃了一口,眉眼弯开软绵的笑意。
乔既白抓紧药箱的带子匆匆离开,回到府中他进了浴池,额角轻绷地往水里探下了手。
一炷香燃了一半,乔既白眼睛通红地从地上药箱中翻出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颗白色药粒,含进嘴里,不用咀嚼就咽下。
他暂且还没诊断出身体出了什么异样,为什么突然沉迷于性和欲望,正因为诊断不出,所以乔既白品出了些痛苦,他的手只想用来行医,并不想做和于胶怜一样的事。
乔既白寒着脸从浴池里起来,披上外袍往床上走,他翻身上了榻,强行闭上眼压下一些纷杂的想法。
晚上戌时三刻。
一个太监提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小跑着往住处跑,他跑太急,敦厚的身躯一颤一颤的,手里的水也往外撒了一些,跑过的路上全是水。
昨天陛下忽然传下命令,让他们这些奴才互相检查生辰八字,如果有和张全一样的,和这人同住的奴才务必要晚上死死盯着,绝不能让人离开视线半步。
他同住的那一个正好是陛下严令要看管好的人,他本来不想走的,不过他们院里没有水了,晚上用冷水洗脸实在太受罪,所以他想着出去打一桶回来,只去一小会应该不会出事。
太监提着一桶水费劲吧啦地推开门,刚要喊一声李闽,就见院子里的水井旁边站着一个人。
夜风吹过,明月高悬,太监胳膊上面的汗毛一根接一根竖起来,他视线里瘦弱矮小的李闽身上只有一件里衣和一条亵裤,催尿的天儿,李闽一点不怕地站在水井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太监把水桶往地上一放,吞了口唾沫:“李闽,你干嘛呢?不冷啊!”
李闽身上的里衣飘啊飘,明明听见了有人喊,却是不回头。
风吹过了树梢,太监一直等不到李闽的回答,他嘴皮忽然自己哆嗦起来。
他冲上去想要抱住李闽,却是迟了一步,李闽纵身往水井里面一跃。
空中响起太监惊恐的一声尖叫,他踢开脚边的杂物冲到井边看,井里黑不隆咚什么也瞧不见,太监用快哭了的声儿喊“李闽”。
井里当然是没有人回,跳进那么深的井里任谁都是九死一生。
太监额头出了许多汗,他咕咚吞下第二口唾沫,想进屋找火折子照一照井里,但他刚迈出一步,耳边就捕捉到了井底的声音。
拴在井边的那根绳子在动,动的频率很奇怪,好像有人在拽着绳子往上爬。
太监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井口,下一刻就见满头血水的李闽从井口爬了出来,像地里忽然长出的菜。太监一时被李闽还没死的念头冲昏,跑过去想拉住李闽。
李闽却用不正常痉挛的手将他推开,太监完全没防备,就那么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李闽又一次站上井口,直直跳下去。
戌时四刻,太监眼眶欲裂,终于明白陛下为什么会下那样奇怪的圣旨。
他看到李闽第二次跳下去之后,不多时又从井口爬出来,摇摇坠坠站上去。
他的鞋子掉了。
身上亵裤空荡荡的,水井里面有锋利的东西,把他小腿削掉了。
李闽感知不到痛,单脚蹦跳着来到井边。
爬上来……
跳下去……
直到死。
第112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7)
养心殿。
宋吟把烧得正旺的炭火盆挪到床边, 坐在床上盖住被子,只把自己的脸和两只手露出来,拿起兰濯池给他的破旧书籍看。
古代加班叫夜直, 宋吟大晚上不睡觉秉烛夜游, 一直熬了一两个点才把这本书翻到底。
这本书其实不算特别厚,宋吟用这么久时间才看完, 是因为阅读上有些障碍,有些字不太确定就需要翻字书, 字书是前些天他让陆卿尘给他送过来的。
书里确实是和人蛇族有关的东西。
这话本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自述, 只不过攥写的人将自己当成了第三者, 以讲故事的方式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用手写了下来。
书里的主人公是一个被贬的小官,他被贬至玉州, 身上的盘缠只够他花小半个月, 他买不起房,在街上露宿街头好几日,终于找到一处没人住的破败屋子。
这屋子建在一片林子的入口, 有些与世隔绝, 看上去也很是有些年头了, 但对没落脚之处的主人公来说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
他撸起袖子将包袱里的一件衣服拿出来, 当作粗布用, 把屋子上上下下全都擦洗一遍弄出个能住人的模样,就在里面住了下来。
他找了份搬东西的活计,不用动脑每天只用给雇主搬搬货就能收到银钱, 虽然日子辛苦但好歹是能活下去。
他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对自己住的屋子也很满意,有那么多流离失所冻死的人没房子住, 他却有,已经是很好了。
唯一让他有些不满的,是这屋子实在太偏僻,林子里也不知道有什么,他从来没进去过,他也不敢进,每天搬完东西回来看到乌漆墨黑的里面,心里就发寒。
有些人为什么能活那么久?不多管闲事是关键,所以他也决定收起好奇心,不琢磨林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光景,只管好自己每天能吃饱喝足。
直到一天夜里,白天雇主多给他发了一些银钱,他一高兴喝了一壶酒,回到屋子倒头就睡,夜里被尿憋醒。
他伸出手在黑暗里摸摸探探,从床底拿出夜壶,一只脚踩在床榻上,头脑不清地摸上腰间的带子,用力一扯,腰上的束缚松了松,他还没来得及拿夜壶,陡然看见窗户上映出一道庞大无比的影子。
他吓一跳,用刚拿过夜壶的手搓了搓眼睛,定睛一看发现窗外的影子还在不合常理地晃动,他脑子里一时只想起哪种动物会有这种律动……
蛇,是蛇。
但外面的怪物虽然健硕高大,却实实在在有着人的身材和骨骼,他将夜壶当成护身的法宝,紧紧捏住往门口去,轻手轻脚,怕被那家伙看到。
这屋子的门栓坏了,他住进来那天重新换了个新的,但也不太扎实,夜里一吹风就会出现门缝。
今天夜里也有风,不大也不小,正好能把门推出一条手指那么粗的门缝,他靠近门口偷偷扒在门缝处调整姿势,然后看到了一个长着蛇尾的人。
不,不止一个,他目光尽力往一边挪,看见靠近窗户这条怪蛇的前面还站着许多同类。
说是同类却也能区分,这些怪蛇都是雄性,他能确定,因为他从他们身上看出许多男性独有的特征,但有些蛇却染着红色的指甲,十根手指无一例外都是红得鲜艳的色泽。
他们站在林子出口把胳膊抬到头顶,开始跳起了妖娆多姿的舞蹈,许多姿势都是他没见过的,他们从头到脚都透着奇怪。
就这样跳着他毛骨悚然的舞,一直跳到夜里三更,这才停下来往林子里窜去。
他目睹了一夜的人蛇舞蹈,一夜都睡不着,天一亮他后背的衣衫全都湿成一块贴在肌肤上。
他该庆幸自己太懒,没有将屋子外面的蛛丝都清一清,否则那些怪物会知道屋子里住进了人,到时候会不会对他做什么都是未知。
他直觉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间离怪物那么近的屋子,但不留在这里,他又实在无处可去,就这样纠结要不要搬走,纠结了整整十天,夜里他都没睡着,一次次看着那些怪物到点就从林子里窜出来跳舞。
他总怕那些怪物会突然闯进屋子里来,一担心就睡不着觉,等到那些怪物都走了天也亮了,他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搬货。
因为没睡好,搬东西的途中老出差池,雇主骂他还扣他银钱,他拿着稀少的银钱回到屋里,想到晚上那些人蛇还要来,他便还是睡不着觉,第二天恶性循环。
他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要搬出这间白得来的屋子,趁白天那些怪物还没出来他就搬,他已经在陆陆续续收拾包袱了,但比他搬走前还要早来的,是那群怪物的变动。
每天来屋子外跳舞的怪物数量都是一定的,最近这几天跳舞的怪物数量却日渐减少。
少的是那些染着红指甲的怪物。
等到他搬走的前一晚,红指甲的怪物已经彻底没了,只留下那些没有染的。
他们依然每到夜晚就跑到林子入口跳舞,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跳什么。
这本书的最后用朱笔歪歪扭扭狰狞地写下一句话结尾,他或许是唯一一个看过这些怪物跳舞的人。
宋吟把书合起来,将它连同字书一起放到枕头旁边,思考写下这本书的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当初他应该是看到那档子怪事,搬出屋子也久久不能平静,写下这本书想让更多人知道,他可能就是媒婆口中的小贩,也可能是把书送给了卖话本的小贩。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都需要找到这个小贩,找到人,才能问出更多内情。
宋吟刚想好接下来的目标,忽然嘴巴一瘪,抱住汤婆子面露纠结,他要想知道媒婆是从哪个小贩手里买到的,就必须要去问兰濯池,怎么到哪都有兰濯池啊?
宋吟抱着汤婆子团进被窝里无声蛄蛹,把头发和衣服都搞得乱七八糟,李闽的死就在这时传到了他耳中。
大太监屁滚尿流跑到养心殿摔了个四仰八叉,他爬起来拍了拍裤脚,禀报给宋吟李闽死了,还详细告诉宋吟李闽是怎么死的。
宋吟闻言拧紧眉,让大太监将李闽的尸体安置好,又朝下下达了新的命令,将所有生辰八字相同的奴才关到一间房里,派一队力气大的侍卫一对一看守。
如果看守的奴才晚上出了意外,负责看守的侍卫会被打板子。
大太监得令立即向下传达,他脚步飞快一点不敢延误,现在宫里人心惶惶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他作为一个见证权位更迭的老太监也照怕不误,他收到命令就赶紧去办。
宋吟第二天睡起来也急匆匆收拾好自己,鼓起勇气再次踏上义庄的地。
义庄里死人比活人多,晚上多少会让人心里发毛,所以兰濯池的徒弟们一般很早就起来了,宋吟在后院猫着腰偷看了会,看到他们都在院里忙活没注意到这边。
兰濯池自己住一间屋子,院子也不让其他小徒弟进,里面就他一个人。
宋吟绕过正在干活的小徒弟,溜进兰濯池的院子外面,摸上木板,慢慢推开一条门缝:“兰濯池,我能进来吗?”
兰濯池身形一顿。
他正给肩膀上药,白天搬尸体没提前搜死人身上的东西,被衣服里的尖锐物划破皮肉,把尸体放进棺材他就进了院子拿金疮药,刚擦上去一点,就听到了于胶怜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到于胶怜扭扭捏捏站在门口,推着门假惺惺问能不能进。
兰濯池将领口扯好,把金疮药捏在掌心中朝门口大步走过去,推开门将于胶怜拎小鸡崽一样拎进来,目光中透着审视。
他还没忘记于胶怜那天说好再也不踏进义庄一步,现在突然又来,应该是有事要求,兰濯池冷声:“陛下怎么来了?”
宋吟在他身边蔫眉耷眼,一只手搭着另一只手,嘴巴抿了又抿,他拿出那本被手掌心捂得有点发热的书,抬眸说:“我想让你带我去见买到这本书的媒婆。”
媒婆?兰濯池低头看宋吟手中的书,眯眼想了想把这本书给他的媒婆的模样,随后又将目光移回到于胶怜身上:“陛下为什么会觉得我有空?”
于胶怜一副可怜神情,他勾勾自己的手指,声音又低下去几个度:“那也不会每天都有尸体……你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嘛,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再后天也可以,再晚,不能再晚了。”
兰濯池喉咙中溢出一声嗤,这和霸王硬上弓有什么区别?能晚,但最终还是要去。
最重要的是于胶怜总也学不会求人。
兰濯池松开拎着于胶怜后衣领的手,他目光从发尾下面白面团似的脖子上挪开,没什么表情不能商量地重新走向院子里的一口棺材:“最近都很忙,今天要做棺材,明天要捞尸,空闲不下来,我手底下好几张嘴等着喂。”
他的后背宽阔有形,长着能让人心猿意马的肌肉群,他没有明确拒绝于胶怜,但话里话外都在说没有空,腾不出时间去带他找人。
宋吟无语咬唇,平时明明那么闲,还把活都交给小徒弟去干,现在装什么为徒弟着想的样子?
他心里吐槽面上看不出,小跑着走到兰濯池身后,他眉间微皱做出了不虞的表情,声音也刻意放重:“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
“就砍我的头?”兰濯池提前一步说出来,他手里拿着刀在修棺材边角,手臂青筋明显,似笑非笑地开口,“陛下,我不是说过?我前夫死了,就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夫,没有牵挂,什么都不怕,砍就砍了。”
宋吟装出来的表情被打回原形,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兰濯池怎么这么难搞啊?
宋吟身上的气息明显萎顿下来,兰濯池坐在小凳子上眼皮微垂着做棺材,他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衣角,一会看看兰濯池的手,那么大一个活人站在身边,还有着香气,想忽略都忽略不住。
兰濯池手里动作几下,垂眼全身心投到了棺材上面,不再理于胶怜。
过了一盏茶时间,忽地站起来,宋吟被他吓一跳,往后退一步差点绊到箱子摔倒。
他强撑着抬头:“你干嘛突然站起来?”
“我又改变主意了,”兰濯池深又黑的眼眸紧紧盯住于胶怜,声音很轻,“我可以带陛下去见媒婆,也知道陛下最近在查那片林子,我不关心,也不会多问,陛下让我查什么我就去查什么,但是陛下。”
“在这段时间里要保证我的心理感受,陛下不能有其他男人,如果有风言风语传到我这里,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他目光下移:“我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把你的胸扇肿。”
第113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8)
宋吟顶着一双呆愣愣的大眼睛, 鼻尖微吸,发出一声抽搭搭的声音。
兰濯池也不惯着,见于胶怜不正面回答还疑似要装傻, 拿起棺材上的小刀转身进屋, 留于胶怜一个人在院子里傻乎乎站着。
直到兰濯池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口,宋吟魂回来了, 兰濯池前脚刚进屋子,他后脚小跑着也进了屋。
屋子里的床铺都很新很软料子很好, 床位很大,铺张草席在另一头还能睡下一个人, 可见义庄平时帮人操办丧礼收了多少银子。
兰濯池走到床头的实木柜子前, 听见后面有进来的脚步声,他面不改色把金疮药放进抽屉里, 头也不舍得回一下:“陛下还有话要说?”
宋吟当然有话想说, 骂人的话,很多,但有事相求也只能低头, 而且本来他也没有时间去见其他男人, 他出声:“我同意你说的。”
兰濯池回头, 脸上的微讶慢慢铺平, 于胶怜这性子也肯答应, 莫不是体内有了邪祟。
“我不会有其他人,”于胶怜还煞有其事举起四根手指,“我会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不走歧途, 重视你的心理感受, 把你放在首位,如果我骗了你, 就让老天一道雷把我……”
于胶怜颇有一种债多了不怕愁的劲,越说越口无遮拦,越说越起劲,兰濯池脸色微阴,他把小刀放在床头,转身盯住于胶怜:“老天没有空管那么多人,陛下发完这毒誓,改天要真有了其他人,老天也不会收了你。”
宋吟把折起来的一根手指伸平:“那我不发了。”
但兰濯池的表情仍然没好,他上下扫视了于胶怜的脸,身体向后倒坐在床边,嘴唇轻张:“可我也相信不了陛下,要不这样,陛下抱我一下,体现一下决心,让我相信陛下真的会听我的话?”
抱一下就能体现决心,体现的哪门子决心?
宋吟无语,但转瞬的下一秒,他见兰濯池坐在床边两条胳膊微微收拢,完全没有伸手叫人抱的意思,这是在故意刁难他。
整间屋子都很寂静,连呼吸声也都很难听见,兰濯池手指轻抽一下,垂下眼皮要站起来,不打算再逗于胶怜,准备说明天午时义庄见。
他嘴唇刚勾起一些,没往深了扩散,突然就凝固在原处。
于胶怜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兰濯池连坐都没坐起来,两只手放在膝盖,额头顶着于胶怜的胸,于胶怜伸出胳膊绕过他肩膀虚虚地抱住他,手就放在他的颈后。
应该是很怪异的一个姿势,像小孩找妈妈抱似的。
前段时间于胶怜虽然烦人精一样缠着他每天出现在义庄里,但因为他总找理由杜绝和于胶怜见面,见到点苗头就往后退,所以都没碰过于胶怜的一根头发丝。
现在是第一次真正触碰上。
于胶怜的胸脯微微有肉一般随着呼吸起伏,身上的衣服已经很软,放在颈后的那只手还要更胜一筹,从这个角度只要稍微一抬眼,就能看到于胶怜一路平滑到了末端翘起一个弧的鼻尖。
抱了一刻两刻三刻,宋吟有点手酸地想问够了没有。
兰濯池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插到他的后衣领里,又像捞鸡崽儿一样把他往后拉开。
兰濯池干惯了粗活累活,手指又热又烫,不打招呼这么一拉,宋吟踉跄往后退,眼前是花的,人也晕得要死,他都想骂人了。
好不容易站稳看到兰濯池面色不明站起来,拎着他往门口走,似乎要把他炮轰出义庄,他吓一跳,连忙转身拉住兰濯池的衣袖:“你怎么那副表情,我不是都照着你说的做了,难道你要反悔?”
见兰濯池不说话,几乎将他整个人提着离开地面,一步不停往外走,行动坚决,宋吟快速说:“你不能反悔,我有事要查,要不然你把那媒婆住的地方告诉我,我自己找过去。”
“兰濯池……”
“兰濯池,你有没有听见,先放我下来。”
旁边的艳鬼攀着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兰濯池没发觉自己把舌尖都咬出了口,他手指一松把人放到院子门口,眉眼阴森:“陛下,我没说要反悔,但陛下要再多说两句就说不准了。”
宋吟立刻把嘴巴上了封条,他安静了会,抬眼问:“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媒婆?”
“今天还有一场丧礼要办,他们还不能自己一个人担事,需要我在场,”兰濯池一只手搭在门上,似乎要马上将门捏碎,“明天午时我会在义庄门口等陛下。”
宋吟得到承诺不再闹腾了,他点点头说那我明天再来,立马转身离开此地,快得像是后面有什么鬼,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地跑走了。
出了兰濯池的院子,宋吟还得经过义庄,他见前面有两个小徒弟推着推车,眼疾手快往后一躲,没有和他们正面撞上。
义庄门口有一妇人在捏着帕绢擦眼泪,应该就是在为那推车上的尸体哭丧。宋吟眼睛往过一扫,看到推车上的那具尸体头歪眼斜,血痕交错的胳膊了无生气垂吊在草席外面,腿有些骨折。
一根骨头凸出来,几乎要把干瘪的皮捅开。
听其他徒弟和那妇人的交谈,又是晚上没有看管好自己家的相公,没有把公示板上的通告当回事,见相公安然睡下就没再管,谁想刚睡着见周公就出事了。
宋吟被推车上那副尸体的惨状吓得脸色微白,他虽然听说了好几桩自己跳死的事件,但还从来没这样近距离直面过死状,是真吓人。
他吞了口口水,身体轻飘飘出了义庄。
回到皇宫,宋吟先在自己养心殿待了会儿,拿出几个奏折看,没看几行字身体就发寒。
他拿着奏折上了床,抱着汤婆子看,身心暖了,还是没看进去几行字,没过多久他把自己全部塞进被子里,不露头也不露脚地趴在床上看。
还是没多大效果。
看两行字脑中就浮现出那具尸体的惨状,一幕又一幕变换姿势还来个大特写,甚至脑子里自动画蛇添足,幻想出血肉残缺的尸体在地上像个奇形种攀爬的画面。
大太监被他叫了进来,杵在床头不准走,只能看着自家陛下在被窝里蠕动着看奏折。
宋吟出了一身汗,临到晚上用完膳才看完两本奏折,效率极其低下,他只叫大太监一个人进来不安心,过一时辰就又叫进来一个,过一时辰就又叫进来一个。
到最后整间养心殿都快满员了,宋吟抬头看了一眼屋内乌泱泱的太监,拿起剩下的奏折毅然决然出门,他跑到离他最近的陆卿尘的住所。
远远地,上着台阶宋吟就看到屋内有着亮光,窗户上有人影在走动,陆卿尘在府里!
宋吟走到门口把门推开一条缝,又用那招唤道:“左相,朕能进来吗?”
和兰濯池一样,陆卿尘在第一时刻就怔了怔,他抬眸看着门口的于胶怜,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陛下,有事可以叫人传唤我,不必亲自上门。”
宋吟从门缝里进来关上门,抱着一堆的奏折,一副勤工好学的样儿:“朕在你这待一会,你不用管朕,做你自己的就好,朕只借用一把椅子一张桌子。”
说得轻巧,一个大活人在屋里,谁能做到真正视若无睹?陆卿尘皱眉看着自顾自摆椅子坐下的于胶怜,语气淡淡:“陛下要待到什么时候?”
宋吟抬起很俏的一双眼:“待到这些奏折看完,不,待到左相要睡觉之前。”
也不知道什么原理,刚才在养心殿有那么多太监陪着,他还是怕,现在来了陆卿尘的府里,只有一个左相,他却不那么怕了。
可能是陆卿尘看着能打,比那些鬼身上阴气还重气息还冷,真要来了鬼,肯定比不过陆卿尘,所以他才这么安心。
陆卿尘垂眸,表情很淡,总有股让人退避三舍的冷劲:“陛下,我现在就要睡下了。”
陆卿尘的确要睡下了,宋吟看到他已经备好了清洗的铜盆,也铺好了床褥,屋内只留了一盏灯火,等一上床就要熄灭。
宋吟凳子还没坐热乎,又抱着奏折站起身,他抬手摸上门刚蔫蔫推开,忽然想到这次来的主要目的还没说,重新转头:“左相,明天你陪我出趟宫吧。”
明天要见兰濯池,没有其他人在场,兰濯池老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来他想叫沈少聿,可沈少聿又压不住他的寡嫂,应相思他不太熟,想来想去只有陆卿尘是最好人选。
陆卿尘喉结微动,他目光侧移,墙角是两箱摞起来的赏赐,于胶怜连夜叫人送过来的,好像是对他那一巴掌的奖励。
因为这些东西就赏,就和晚上突然跑到他寝殿一样莫名其妙。
陆卿尘重新抬起目光,他看着最近大变样的于胶怜,轻眯了一下眼说:“好。”
……
离开了左相府,宋吟晚上不出意料梦到了尸体,他一晚没睡好,第二天却又准时起来去了早朝,临到午时前带着陆卿尘出现在义庄门口。
兰濯池穿着一身黑色劲身衣,用一根簪束着发,他已经早早站在了门口,几乎是于胶怜一出现他就看了过来。
看到于胶怜身边还多带一个人,本来还松弛的眉瞬间一皱,等于胶怜走到身边,他眼睛微眯语气却克制:“陛下可没说要带其他人一起。”
宋吟心虚地说:“你也没说不让我带呀,反正多一个人也不碍事,左相也不怎么说话,带上和没带是一样的,你就当没带吧。”
这东西是能当没带的?
兰濯池轻咬后牙,目光和于胶怜身后的陆卿尘微微一撞,又挪开,算了,虽然他那没断奶的小叔子没明说,但他能看出来,小叔子并不喜欢于胶怜,其他两个丞相也是一样。
三人都已经吃过午膳,只在门口略微说了两句话,兰濯池就带着人一起去找媒婆。
宋吟想过媒婆或许是住在人流众多方便找优质苗子的地方,但随着兰濯池带他们越走越远,身边的人烟逐渐稀少,远远看到一个破破败败的房屋时,他愣住了。
那不就是他之前想去的林子?
那屋子的墙壁破了个大洞,大到宋吟站在远处看进去,能看到里面摆着许许多多的木头桩子,还有一个用石头搭起的灶台,那木头大约是要用来当柴烧。
兰濯池迈步过去敲门,很快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出来开了门,她见到兰濯池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不知道什么风把这抢手的义庄师傅吹来了:“找我什么事呀?”
她边说边往后瞄兰濯池身后的两个人,作为一个需要探查能力的媒婆,但凡有苗子她就不会错过,她瞄着陆卿尘和宋吟,左边那个高的有大把妇女喜欢,右边那个白的不仅女孩儿喜欢,有些大欢也好这口……这俩人都是极好的。
媒婆喜上眉梢,职业病发作,想请两人进去喝茶问清家中情况有没婚娶,兰濯池猜中她想法,提前一步打断:“还有要事就不进去做客了,来是想问上一句,你可还记得卖你这本书的小贩在什么地方。”
一本破旧得快散了的书递到面前,媒婆眯缝着眼看了看,当即一脸晦气摆摆手:“这不是那本讲鬼故事的书吗,哎呀当时看着小侄子吓得好几日不敢一个人睡,快拿走快拿走……你说小贩,这我也记不清了呀,让我想想……”
几人站在门口不作一词,给足她时间和环境回想。
忽地她一抬头:“我想起来了,这本书是我当初路过这个林子的时候,遇见一个男的,他卖给我的,就要了一文钱。”
男的……八成概率是攥写话本的那个人,媒婆遇上了正好要搬走的主人公。
宋吟出声问:“那小贩有没有说他的去向?”
问完宋吟便觉得这个问题没用,两个不相识的萍水相逢的人怎么会向对方透露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但没曾想媒婆还真知道:“那天我买了那小贩的话本,那小贩就和我聊了两句,他说他快要活不起了,没地方住也赚不到什么钱,正好朝廷在征兵,他要去参军了。”
宋吟知道这回事,先皇在位时他朝就和大冶水火不相容,前些年打了一仗,因为大冶时运不济,又是遇上大旱又是遇上水灾,最后败给先皇,丢了两个重要的州。
大冶回去修养了好几年,又要攻打进来。于胶怜怕败,大肆征兵,征到了许多无处可去的人,虽然有可能会死,但有军饷发,好过和野狗抢吃的。
看来他要找到那小贩还需要去一趟军营。
临走前宋吟忍不住又问媒婆:“每天住在林子里不会害怕吗?万一晚上碰见什么……”
媒婆豁达地笑:“我每天很早就睡了,夜里也从不会醒,人正不怕影子歪,没做过坏事,不怕那些东西。”
……
宋吟准备去军营找小贩,但去那里至少需要三日时间。
他和陆卿尘兰濯池坐了整整一天的马车,在一个小州停了下来,随便住进一家客栈。
中午时只在路上买了些馒头和烧饼坐在马车上就着颠簸吃,现在好不容易歇下来,宋吟早就饥肠辘辘,叫来小二点了好几道菜。
仿佛外面吹来了一阵风,把行走的金元宝吹进了客栈,小二一脸遇见贵客的表情冲去后厨,没多久就端着几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走出来,还送了他们一叠凉菜。
宋吟一手端上碗,闷头吃起来,饿极了也是一小口一小口。
兰濯池和陆卿尘比他晚吃好一会,最后却提前他吃完,坐在边上等他,他还有大半碗没吃完,离结束还早得很,就叫他们先开三间房上去休息,他一个人慢慢吃。
这间客栈的人还挺多,宋吟吃了半柱香时间,四周的座位走了人又重新坐下新的,基本上是座无虚席。
宋吟把最后一点汤喝进胃里,站起身准备走人,刚从座椅中走出来,不小心撞上旁边一人。那人手里还拿着汤,被宋吟一撞,汤洒出一点弄湿了衣襟前一小块。
被撞的人是个模样清秀的男人,束着发嘴唇色泽粉淡,眸也若寒星,走在街上也是会有许多人看的气质。
宋吟连声说对不起,对方两手都端着盘,也没有要责怪他:“不要紧,没溅上多少,我里面穿得厚,也没烫到。”
宋吟一双眼眨着,目露担忧和歉意,他拦住男人低头匆忙在腰间找帕巾,想给男人擦干净。
兰濯池开了三间房之后先上去把于胶怜的房间烧上了炭火盆,又回自己房中放下东西,事都做完了打算下楼看看于胶怜那小鸟胃有没有吃完。
客栈有两层,下到一楼要路过两个楼梯,兰濯池下到第二个,只稍稍分过去一点眼神,就看见了于胶怜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于胶怜嘴巴张合不知道说什么,急得两边脸微红,眼睛抬了又放,一副见到了感兴趣的人羞涩无比的模样。
兰濯池的目光一点一点阴下去,有雷雨在里面翻搅,在禹州骚不够,跑到这小地方也管不住手脚。
还发誓,发的誓给自己听?
兰濯池反应过来时已经捉住了于胶怜的手臂,在外人面前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仿佛只是来叫人。
宋吟还没给男人帕巾,被捉住下意识就说了个等会。
会字刚发出一个音节,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挥过来,盖着浑圆高高翘起来的布料猛地一抖动,宋吟肩膀都缩了缩,随后就感觉屁股麻麻地痛,他愣愣看过去。
对面的男人已经意识到不对端着盘子走远,只留两人在这,刚才那一幕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看到。
因为每张座椅都离得有些距离,如果放低声音说话,也不会有人听见。
兰濯池对上于胶怜的眼睛,深吐息抬手按了按眼尾,他用一种气息不正常的声音问:“陛下,我之前说如果我看到你和其他男人走得近,我会怎么样?”
宋吟一怔,余光看到那个被他撞到的男人回到了座位上在偷偷往过瞄,联系兰濯池种种反常他马上反应过来兰濯池误会了什么,他赶紧开口:“我……”
兰濯池打断:“我会怎么样?”
宋吟有些嗫嚅又有些不好开口地说:“把我的胸扇肿。”
兰濯池喉间微嗤,这不是记得很清楚?
“你自找的。”
兰濯池忍耐着低声说了一句,胳膊和脖子上起了一根根青筋,衣料覆盖下的每一处肩颈都是紧绷的,他一手捞起屁股还麻的于胶怜,朝二楼房间走去。
第114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9)
宋吟被一只胳膊夹在腰间上了二层客栈, 他脸上浮出了诧异,他以为兰濯池那么说是吓他玩的,原来是来真的啊?
不会吧, 假的吧。
宋吟现在挨过巴掌的地方还麻麻地疼, 他见后面正在埋头大吃的食客已经慢慢远离了视线,楼梯上也一个人都没有, 完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
他真有点傻了,想抬头瞪兰濯池, 但他目前是一个被捞着肚子夹在身侧的姿势,一双胳膊一双腿都往地上垂着, 别说抬起脑袋, 他连说话都有点困难。
兰濯池说要把他扇肿,他是相信的, 兰濯池一个人经营那么大的义庄, 一天天做捞尸生意,就这么踏踏实实走到了今天,手劲大到说不定能把一棵树举起来。
转眼就到二层, 宋吟想通自己要进了房间那就真没好果子吃了, 他手脚并用地在兰濯池的臂弯里扑腾, 一只手一会擦过兰濯池的脸, 一会擦过兰濯池的脖子。
兰濯池脸色难看, 他手臂夹紧,将闹腾的人一把扣住。
宋吟见他们路过一间房,门上的纱窗映出一个影子, 他凭借对方的身形和一些特征认出来是陆卿尘, 手脚努力伸长扑腾,把陆卿尘的房间踹开了。
兰濯池:“……”
陆卿尘没有锁门, 他将屋里的东西都打点好,正准备过来关上门闩,面前的那一扇实木忽然自发地往两边打开。
他及时向后退一步没有被祸及,站在门口,面色没有波澜地和门外的两人对视。
兰濯池捞着人额角凸出了青筋,他心里燃起两把火,一把是因为于胶怜管不住本性,另一把是因为于胶怜骗了他还不打算老实受罚的态度,两把火一起烧成熊熊烈火。
他垂下眼皮,手掌再次往那两片肉上挥。
于胶怜却在前一刻趁他松懈时从他胳膊和腰侧的夹层中跳了下来,站稳后喘了两口气,又擦了一下脸,抬头露出翘鼻子大眼睛瞪他。
还好意思瞪,他冷声:“陛下瞪什么,是气自己正好被我抓到,没来得及发展新情夫?”
于胶怜还瞪:“你不把别人的话听完就判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刚才只是不小心撞洒了那个食客的汤,我在找帕巾,你别那么敏感。”
我敏感,我敏感不是因为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怎么相信你,我只能相信自己看到的。
于胶怜开始解释。
兰濯池听于胶怜从吃饭时开始讲起,讲到自己吃完后如何挪开椅子往后退,又是如何撞上那个食客的,一步步都讲得十分详细。
陆卿尘听着,兰濯池也听着,谁都没出声打断,直到于胶怜自己讲得停下来,口干舌燥盯着兰濯池准备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误会别人的歉疚。
但是没有,兰濯池脸上的阴寒只是变换成了另一种微妙的阴寒,他两只修长手指再次插到于胶怜后衣领,将人往旁边拉了一小段。
宋吟吃饱了就犯困,他迷迷瞪瞪被兰濯池拉到墙壁上,像做错事的小朋友咕哝:“还要干什么?我都说了是你误会了。”
陆卿尘还站在门口的后面一步,从始至终没有动过,兰濯池和他隔着一个夸张的、稍微离远一点都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和自己在说话的距离,他从身侧拿出一条帕巾递给陆卿尘。
言传身教给于胶怜,不小心撞到人这么做就完全可以,不用一词就指摘于胶怜离男人离得太近。
宋吟愣愣看着兰濯池指尖的一块帕巾,反应过来后翻了个白眼,他不对兰濯池这一场教学发表意见,转身就推门进了旁边的一间房。
……
第二日三人不到辰时就下楼和店小二结清了银钱,他们出了客栈坐上马车,继续往军营那边赶。
马车的轮子咕噜噜碾过土地,远离了热闹街市的范围,驶进一片偌大的林子,在黄土上面印出一道道车辕。
中午他们又随便去了家酒肆吃了些东西就继续赶路,晚上找了家路边的客栈继续休息,这一晚睡醒之后再赶一个白天的路程,晚上他们就能到军营。
宋吟心系着皇宫的情况,在客栈里也睡不太香,原本定的辰时起,他却比原定时间还要早起半柱香时间,其他两人本身就起得早,不用宋吟等,他们很早就吃过早膳坐上了马车。
路过一个个小镇和车水马龙,宋吟在傍晚时间看到了本朝的军营大帐。
宋吟扒在马车车窗上往外望,看到军营门口有两个身着甲胄的士兵看守,他低头摸了摸衣袍里的玉玺,皱着眉嘟囔:“我不太想暴露身份,要被人传到朝廷里,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嘟囔的声音不大,都被马车里的另外两人听见了。
陆卿尘被不要转头看的警告裹挟,他充耳未闻,目光直直盯着外面的朝廷要地,却耐不过于胶怜屁股挪过去坐在他身边:“左相,你想想办法。”
陆卿尘深深呼吸,他挪了一下视线,对上于胶怜睁起来很圆的眼睛,膝盖上方的手指动了动:“从军营后面也能进去。”
宋吟立刻下了马车,他绕到马车前面给了车夫两锭银子,让人过两日这个时辰再来这里一趟,车夫收下银子咧开一口白牙说得嘞,心花怒放地挥着马鞭走远,全然不管他们为什么要来这种血气腾腾的地方。
陆卿尘以前来过一次军营,是受人所托,对方想叫他捎一点东西进去给参军的儿子,他应下了,不想在正门出示令牌,便找到军营后面有条看管松懈的小路。
宋吟跟着陆卿尘绕到军营后面,轻轻松松进到了里面。
他拨开一条垂下来的树枝,站稳之后拍了拍头顶上的草屑,他见前面都是些一个土包一个土包似的营帐,营帐里有亮光,时不时传出粗犷的笑声。
宋吟马上想转身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不成想刚转了下脚步,他就和一个土匪样子的糙老爷们直嗖嗖地撞上目光。
【你面前的是本朝大将军,率领镖旗军打过数十次胜仗,他在先皇在世时就和宁睢远是先皇的得力左膀右臂。】
宋吟:“……”
大将军:“……”
在大将军做出“把他们抓起来”口型的前一刻,宋吟慌手慌脚拿出随身带着的玉玺,最后还是亮出了身份。
被征来当兵的人大多只有一个结局,在战场上舍身赴死,死在别朝的刀枪或者铁骑之下,给他们发放军饷的是大将军,每天和他们相伴的也是大将军,他们是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皇上的。
所以没有人认出于胶怜。
大将军倒是见过,但是乌天黑地的他没太看清脸,也不觉得皇上会跑来这种地方,没朝那边想。直到玉玺亮出,他辨出了于胶怜的模样,当即就要拱手下跪。
宋吟简直被古代这种动不动下跪的习惯吓到了,他连忙出声制止,差点就要上手去扶,余光看到兰濯池轻撩起来的眼皮才冷静下来。
大将军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站起来之后又宽又壮又高,留着两边络腮胡,鼓囊囊的胸膛肌肉把甲胄都撑得鼓起来,他夸张地低着头,看着面前很好抱的小皇帝,粗声问:“陛下为何大老远跑到军营来?”
宋吟往大将军身后瞄了一眼,大将军立刻会意叫身后的士兵去别处巡逻,叫他们把嘴管严着点。等其他士兵走远,宋吟才表明来意:“我来是想找一个人,他名字叫秦子昭,大将军有没有印象?”
大将军念着这三个字:“秦子昭……秦子昭……臣没有印象。”
小皇帝眉眼肉眼可见耷拉下来:“没有吗?”
大将军粗声粗气:“陛下别见怪,军营里将士众多,除了臣身边的几个,臣许多都认不全,陛下给臣一些时间,臣现在就去问。”
小皇帝脸色又好了些:“辛苦将军。”
“这是臣应该做的,”大将军额头出了汗,顺着耳廓流了下来,怎么觉着皇上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侧身让开一条道,“臣先带陛下去空营帐里,那帮炊家子刚做了饭,我叫人给陛下拿几份过来。”
宋吟刚要点点头,忽然瞧见不远处有几个士兵大汗淋漓地拖着东西跑过来,天色暗看不清,只能看出是一团巨大的玩意。
等人走近,才看清那是张裹着尸体的草席,尸体面目狰狞死不瞑目,头发全乱了,脑袋处有一个破口,往下流的血迹早已干涸。
这样的尸体有两具,都用草席裹着,被士兵拖牲口一样拖走,带到后面的林子里扔掉。
大将军神色变得有点难看。
宋吟脸色变白,被那股巨大又腥臭的血气冲得头晕,他心中隐隐有数,但还是问:“那些尸体怎么回事?”
大将军仿佛吃了一口新鲜热乎的苍蝇,晦气地皱眉:“最近老有些脑子有毛病的自己找墙撞,把自己撞死,拉都拉不住,明年才打仗,现在寻死也不嫌太早!”
宋吟把那张撞成肉团的脸从脑中挥去,强忍着告诉大将军一个八字,叫他下去排查,如果有一样的全部控制起来看管。
大将军虽然不明其意却还是应了下来,他在前面带路。
宋吟被带到了一个空营帐,大将军端来炭火盆,又叫人给他们送了三盘饭,他去找那个叫秦子昭的人。
宋吟端着饭吃了两口,就放下碗不动了,他看见兰濯池轻瞥过来的询问目光,老实说:“有点难吃,像猪食,吃不下。”
兰濯池评价:“娇气。”
宋吟被说了也没重新把碗端起来,他虽然吃惯了山珍海味,但一些蛋羹米饭一类的东西也都能吃下,实在是军营里的大锅饭太难以下咽了。
兰濯池看了他一会,也把碗放下,起身准备出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吃食。
他撩起了帘子,转瞬就放下,外面的冷风没进来多少,但没过多久就又进来一个人,是大将军有了音讯回来了。
大将军踏着沉重的身躯走进营里,啪地拱手气沉丹田道:“陛下,秦子昭是个火头军,他傍晚的时候跟着人去了别地买食材,估计要明早才能回来。”
火头军……就是炊事班吧?
宋吟点头低声应了下,大将军又把目光放到一旁的陆卿尘身上,他也是百官中一员,自然见过陆卿尘:“等明日秦子昭一回来,臣就来禀告陛下,陛下如果不打算去别处,可就在此地睡下。”
他又看向陆卿尘:“臣先把左相带去别的营帐里,免得懈怠了左相。”
陆卿尘颔首,刚要跟着大将军离开,身后宋吟忽地站起身:“等等,我还有些事要和左相商量。”
“这样啊,”大将军识趣,他伸出手指了下左边,“旁边也是一个空营帐,左相晚些可去那处休息。”
大将军将一切处理妥当就拱手告退,留陆卿尘和宋吟两个人在营帐。
陆卿尘站立在原处,眼皮轻抬表情不明看着于胶怜。
宋吟和他对视了一会,恍然大悟地想起刚才自己说有事要商量,陆卿尘这是在等着他商量。
宋吟垂下脑袋,舌尖伸出来舔了舔嘴唇,他想说其实没什么事,但下一刻脑中就想起一团血胡拉碴的尸体,余光还看到厉风呼啸的外面,他立马脊背紧绷着说:“左相,要不今晚你在这里睡吧。”
陆卿尘投过来了一眼,里面成分很复杂:“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宋吟扭扭捏捏嘟嘟囔囔,眼皮也不怎么抬,“我就想在一间营帐里出了什么事好互相帮忙,你打草席,不,我打草席也行。”
陆卿尘面色淡淡,他垂眼没再看理由蹩脚的于胶怜:“陛下,这不合规矩,我的营帐就在旁边,要真出了什么事,也能最早知道。”
说着,他就在于胶怜震颤的目光中后退一步:“陛下早些休息。”
陆卿尘走了。
营帐里凄凄惨惨地只留下宋吟一个人。
营帐里没有床,只有一张铺在地上的褥子,宋吟望了会营帐的帘子,垂头坐在地上硬邦邦的褥子边,他伸出两只手抱住膝盖抿住唇,紧紧盯着地面,不去看空荡荡仿佛随时有鬼的营帐。
反正等下兰濯池就回来了,他再忍一忍。
兰濯池肯定愿意留在他营帐里。
宋吟安慰好了自己,但还是有些失落,他叫出系统小助手:【虽然我以前对他很坏,但我最近对他也挺好的,也不叫他去扫羊圈了,有好吃的也会给他拿一份,他怎么还是讨厌我。】
系统沉默片刻,忽然出声:【不讨厌。】
宋吟懵了下:【啊?】
系统:【他又回来了。】
宋吟迷茫地往外看。
营中炭火盆噼里啪啦烧着,整间帐子中都是暖光,隐隐约约可见外面一个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
第115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0)
陆卿尘进了大将军指的那间营帐里, 点了烛火,烧了炭火盆,过了片刻他忽然将燃起的烛火熄灭, 掀起帘子走出去。
一阵风从北边吹过来, 把他的脚步吹动,他不知怎么又回到了于胶怜的营帐前, 等他发觉行为魔怔时,他的手已经掀开了前面的账子, 一掀开就看到了于胶怜。
于胶怜像个地里小土豆似的抱着膝盖坐在地面的床褥子上,懵懵地朝他看过来一眼, 而那表情好像在他进来之前就摆出来了。
陆卿尘看着他不发一词。
宋吟没想到系统说的是真的, 陆卿尘真的原路返了回来,那是不是说明, 陆卿尘反悔了?
刚升起来的丧气只是短暂地存在了一会, 就被突然出现在帐子门口的陆卿尘泼灭,宋吟被从那种情绪中抽离,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心情。
他还是抱住两边膝盖, 黏在床褥子上, 投过去的眼神狐疑又迷茫。
过了半盏茶时间, 宋吟忽地站起身走过去, 他离陆卿尘只有几寸的距离, 抿了抿嘴巴抬起目光,语气强势说:“左相,现在是大寒天, 一个炭火盆烧起来也要用很久才能开始热, 既然你回来了,朕就让你在这间营帐里待着。”
宋吟刚刚才想起来自己是个皇帝, 他一句话就能让陆卿尘无条件服从,也不用给任何理由。
他怎么总忘记自己这个金手指?
系统飘在虚空,看着宋吟故意端着样子其实漏洞百出的小皇帝姿态:【……】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次回来就是要陪你在这间营帐里待着。
他正愁找不到理由,你倒好,直接给一个。
陆卿尘抬起眼帘,目光轻微地在于胶怜脸上扫过,他面色淡淡说:“臣遵旨。”
宋吟一口气松下来,轻轻捏起衣服掸了掸,让风流进去吹一吹刚刚涔出来的汗。
他转身往里面的褥子走,边走边觉得陆卿尘已经看穿了他怕鬼的本质,他感觉有些丢脸:【系统,有没有能让我不怕鬼的道具啊?这个世界尸体那么多,我晚上老睡不好觉。】
系统丢给他一句:【你没积分。】
宋吟没再说话,他没有不知好歹地问自己有多少积分,而是沉默下来,打算冷处理这个问题。
除了元帅的营帐,其他营帐都是将士们搭伙住的,每间地上都铺着十张褥子供他们晚上头对头睡觉,这间营帐也同样有十张空褥子,应该是准备给新征来的兵用。
那些兵还没有来,所以这些褥子也都没有人用过,除了硬邦邦毫无舒适度的缺点外,它还算是比较干净。大将军还送来了一些厚被褥,还有火笼和汤婆子,唯恐小皇帝在他主管的军营里受罪。
陆卿尘这回出来带了一些要处理的册子,他见于胶怜没有要睡的意思,走到隔了于胶怜三四个褥子的地方坐下,拿出册子来看。
于胶怜出来也带了东西,他带的不是奏折,是一些话本,还是些隔几页就画了小人的鬼故事话本。他现在正看到蛇精化成了人故意和书生打招呼的这一页。
他原本老老实实在最里面那张褥子上坐着,等陆卿尘在一页册子上批注完,稍微闭目缓了缓,余光就见于胶怜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旁边的褥子上来。
一间营帐的空间十分有限,营帐里还要摆放其他东西,十张褥子基本是毫无间隙贴在一起的,每张大概不到三尺宽。
陆卿尘手指抽动,下意识想去往其他褥子上,于胶怜望过来了一双秋水眸子,他的身体就没有迈出去。
于胶怜一个皇帝,在臣子面前却一点不知得体和上进,趴在旁边褥子上缩着肩膀看小人书,越看越怕,越怕越要看。
陆卿尘没发觉自己眉头已经越皱越紧,他翻着手中的册子,硬将目光挪到字上面去。
他当初在先皇监督下,养成了能心无旁骛看书的习惯,只看了两行就强行忽视了于胶怜的存在,心神全到了政务上面。
陆卿尘翻到第二页,曲了下手指去拿身侧的笔,笔没拿到,差点碰到于胶怜起伏的两团肉,他手背突突绷出青筋:“陛下,你到里面去看。”
于胶怜看话本正看到走向变恐怖的地方,他肩背和手脚都绷着,冷不丁听到陆卿尘冰冷的声音,胳膊一抖,茫然地抬起脑袋看陆卿尘:“为什么?我又没妨碍到你。”
陆卿尘看着他,眼神像一柱冰碴,他似乎在隐忍着某种不好定义的情绪,每说一个字额角都似乎在跳:“炭火盆在里面,陛下睡那张褥子更暖。”
于胶怜懵懵的,他嘟囔:“我在这就很……”
没等他说完,营帐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宋吟怕是大将军,不敢在其他臣子面前败坏形象,连忙撑起胳膊坐起来,在那人看过来时调整好了坐姿。
但门口的不是大将军,是兰濯池。
宋吟一身骨头又被拽走,坐得没那么端正了,他站起来朝兰濯池走过去:“兰濯池,你身上怎么湿了?”
兰濯池低垂着眼皮,在于胶怜扑过来之前往后退一步,声音微沉:“看见是湿的还往过凑,陛下的心眼都长屁股上面去了?”
兰濯池身上的一件黑袍湿成了好几块,衣摆是湿的,袖口也湿了一棱一棱,裤脚上面还沾着一些泥泞和草屑。宋吟离他近,能感觉他的手掌都散发着冰寒。
他是双手空空出的门,回来时右手却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金鱼袋,里面的东西将袋子顶出畸形的尖头形状,味道也很大。
兰濯池说了那么一句,眉心却是松的。
我拿着一袋子东西,他不问,他先问我身上怎么是湿的。
手里袋子被兰濯池放下,因为袋子里面的东西太多,他松手后袋子砸到地面发出很重的闷响,袋子上的水珠扑簌簌顺着袋子外面往地上掉。
宋吟缩了下肩膀,往后退了一步,眼睛还没来得及往地上看,就听到兰濯池的微哂:“陛下怎么吓成这样,以为我拿了一袋子尸体回来?”
宋吟一惊:“你怎么会想到这方面,你难不成真的杀人了?”
兰濯池额角微抽,他面色难看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看陆卿尘事不关己看着册子,他低声说:“我有时候真想把陛下屁股掐拦,那时候陛下恐怕才能听得懂话。”
宋吟没回话,他甚至都当兰濯池的话是耳旁风,又凑过去想看那袋子里面是什么,被兰濯池捉着胳膊往后拉了一段:“别碰。”
袋口被兰濯池松开一点,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拎着袋边,随口说:“军营外面有一条河,河里有鱼,我抓了几条。”
宋吟怔怔看着袋子里面成群挣扎的鱼,兰濯池说是几条,真是谦虚了,里面至少有二三十条,别说给他们三个晚上加餐,军营里所有将士都能吃上一口。
“回来路上看到了伙房,里面没人,”兰濯池懒懒散散去看于胶怜,放出一点甜头去勾人,“去不去?”
宋吟都没说去不去,他直接上手去拉兰濯池的手臂,拉了两下就朝帘子外面走,走出去后却不知道军营伙房在哪边,折回去等兰濯池带路。
……
军营伙房门口有两个脱着甲胄的将士,他们随手拍了拍地上的土就坐在上面,脚边是他们脱下来的臭汗褂子。
每天的大锅饭只有那么一点,有时候操练晚了就吃不上,饿着肚子睡不着,他们就跑到伙房里拿了几个冷了的大馒头吃,咀嚼两口就狼吞虎咽,嘴边全是乱飞的白色碎屑。
他们一双腿交叠着盘在一起,只顾着吃馒头,见有人来了也不在意。
等到两人进了伙房,他们才塞着满嘴馒头互相对视一眼,那俩是谁啊?
伙房里有灶台,酱料也都齐全,宋吟把那些鱼都拿出来,让兰濯池把他们清洗干净切成一块一块,他用料酒酱油蜜糖和姜片蒜末调成了照烧汁,把那些鱼块的每一寸都反复浇上酱汁弄入味。
等锅烧热,他将鱼块全放进去煎,扔进去时炸出滋滋的声音,空气中流出炭火味。
中午还留了一大锅饭,那些饭被宋吟放进另一个锅里烧火翻炒,等饭都被炒熟了,鱼块也都煎好了。
空气中鱼香和饭香交织,宋吟盛起一块块外焦里嫩的鱼块,全部放进炒饭上面,连饭带鱼一块浇了剩下的照烧汁,加上一点葱花。
他自己盛了三碗,放到一边,然后走出去拍了拍外面的两个将士,叫他们进来盛饭,一人一碗饭一块鱼肉送去每个营帐。
那两将士本想问宋吟是谁,嘴巴还没张,鼻子先闻到伙房里面的饭香味,他们这接连几个月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每天都吃着猪食,胃早就被饿得瘪瘪的,闻到那香味,两人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响了两声。
他们什么都不问了,心想应该是新来的火头军,专门给他们调善伙食的。
他们冲进伙房两眼放光地看着锅里的鱼肉拌饭,二话不说舀到碗里先干了一碗,他们吃得满嘴是油,肚子撑了,这才心满意足给宋吟打下手。
他们端着一个个碗送去其他营帐,因为人多,只送一趟不够,来回送了一趟又一趟。
此时的大将军正在营帐里面泡着脚,泡到一半被冲进来的属下告知今晚有加餐。他一头雾水出了营帐,就见死气沉沉的军营仿佛被喜庆笼罩,一队巡逻的将士从他身前经过。
大将军看到他们嘴上的油光:“……”
宋吟这个时候还在伙房里,他吃得慢,过了半柱香才填饱肚子。
伙房门口已经排满了将士,都等不及自己跑来排队了。
宋吟想起营帐里的陆卿尘,陆卿尘应当也没吃饱,他准备回去叫陆卿尘,让兰濯池先在伙房里给那些将士盛饭。
兰濯池听到差点气笑,他把准备出伙房的于胶怜一把拎回来:“陛下要我和这些臭汗熏天的人待在一起?”
这什么话,好像你身上很香似的,但随即宋吟就想,兰濯池身上的确从来没有异味,衣服也都干干净净的,他抿唇说:“我叫左相过来陪你。”
兰濯池眯眼:“陛下呢?”
宋吟没办法,只能说:“我也来。”
宋吟得到自由后出了伙房。
伙房离他那间营帐有些距离,宋吟看着周遭黑漆漆的草木,走得很快。
今晚军营很热闹,总会传来一些将士的粗声大笑,宋吟原本不那么怕的,走了几步耳边突然捕捉到了一道诡异的粘腻声。他不知道有没有听错,也不敢去确认,一路小跑回了营帐。
黑暗中,高大的草木中闪过一道异常高壮的身影。
宋吟正好错过,他回了营帐,把陆卿尘叫去伙房,自己却留了下来。
他提起身上衣服看了看,看到一大片污渍,正好大将军派人给他送了几件保暖的新衣服过来,他便把身上的脱下,倒水用手洗了洗。
洗干净之后,他捉着湿衣服到处看了看,拿起桌子上的两个夹子,夹到一根细绳子上面晾起来。
他出宫时穿的这件衣服料子还挺好,很保暖,但军营里都是些糙老爷们,穿不上他这个尺寸,应该没有人会偷。
宋吟这么想着,放下心出了营帐,准备回伙房里看看兰濯池盛的怎么样了。
伙房门口还有大把人在,他煮了四大锅,都够分,就是兰濯池脸色很难看,有将士端着碗问他能不能多夹一块,他勾唇淡笑着看过去:“你是我什么人我给你多夹?”
宋吟吓一跳,赶紧过去拉住兰濯池,接过他手中的东西。
等到全部分发完已经将近是巳时,在皇宫,那就是宵禁时间,宋吟手都酸了,拖着身子和兰濯池陆卿尘一起回营帐。
兰濯池看他进了营帐就往床褥上扑,一点形象不顾,淡声:“陛下刚才在那群人面前怎么不这个样?突然来兴致当好人,别人都不知道你姓什么。”
最后一个字音刚出,兰濯池就见于胶怜翻了个身,直愣愣坐起来看向某一处,嘴唇轻轻抿起,那一对长睫毛都有些颤。
他手指轻轻抓着褥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根挂起来的绳子。
宋吟本来是很累的,累到都不想理兰濯池的话,他打算趴着眯一会等到不那么累再起来洗漱,但余光却忽然看到那根绳子上面空了。
他挂着的衣服没有了,不见了。
只留下两个夹子孤零零挂在上面,地上也没有,不可能是被风刮走了。
宋吟手指微颤。
怎么会真有人偷他的衣服啊?
第116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1)
宋吟撑着地面的褥子往外挪了挪坐在边上, 他用余光看了眼营帐的帘子,此时的两边帘子是遮盖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的,就算有风吹进来也不可能把衣服吹倒。
而且附近的营帐都没有住人, 怎么就不见了。
是有士兵路过看到是上等料子, 起贪念偷走了?
总不可能是有鬼。
宋吟站起来在桌子附近找了一圈,又跑到帘子外面四处找了找, 还是到处没找见,他返回营帐坐到褥子上, 前后找了不过半盏茶时间就已经累得快要虚脱。
陆卿尘绝大多数时候如果不是于胶怜主动叫,他都安静得如同死人, 从不对于胶怜任何举动好奇, 于胶怜在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那么多趟,也不见他抬起眼皮看一眼, 坐在边上一直看着他的册子。
反倒是兰濯池被于胶怜绕过绕去绕得头晕, 他轻皱眉:“陛下在找什么?”
于胶怜连忙摆头,鬓边的几根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否认自己在找东西:“我没找, 我出去外面透透气, 现在透好了。”
兰濯池没多说什么:“陛下过来。”
宋吟一头雾水, 他撑起两条软绵绵的小腿硬走到兰濯池身边, 刚要问让他过来干嘛, 兰濯池摊开一只手放到他手边叫他看。
兰濯池的手掌很宽,掌心中间有一些陈年的小刀疤,微微凸起一点但不妨碍美观, 五根手指修长白皙地摊开, 单看那长度已经很强烈,放到宋吟手边就更明显了。
宋吟看了, 没看出兰濯池的用意,是想炫耀自己手大吗,他抬眸:“什么意思啊?”
“告诉你我不是三岁孩童,别总把我当傻子,”兰濯池也回视于胶怜,看着他一脸的白豆腐小腹紧了紧,语气却不太友善,“陛下好像总是把我的眼睛当摆设,我提醒陛下,我长了眼睛看,陛下告诉我刚才趴到地上看,跑出去东张西望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的,是在透风?”
宋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嗫嚅两声,刚要从实招来,说自己挂在那的衣服不见了,营帐外面就传来脚步声。
下一刻营帐的帘子被人拉开,大将军那魁梧的身材挤在门口,他不用多找,一眼就找到小皇帝在哪里,两只手毫不含糊啪地一拱:“陛下,有属下来禀报臣,秦子昭已经提前回了军营,陛下要不要召见?”
宋吟转眼就忘了兰濯池,他急忙说:“召见!”
……
秦子昭和其他炊家子正搬着两箱东西汗流浃背地往军营里面拖,他们平时只是做饭,从来不操练,两条胳膊没什么劲,搬不起来,得用拖的。
汗哒哒的布衫贴在背上,被风一吹就冷得两条腿打摆子,秦子昭不止一次被同行的人问是不是想净手,每回被问他都十分不好意思,用蚊子叫似的声音说他只是太冷。
同行的炊家子打趣他是个弱鸡,这还不到最冷的时候就冻成这样,等真正下雪了可怎么活?
怕不是如厕的时候得冻晕过去!
搞得秦子昭非常羞涩不堪,不知该怎么反驳回去,最后也没说上一句话,平白被人嘲笑了。
炊家子在后面推着箱子,目如恶狼盯住缝隙里的土豆,上下牙齿来回磨,仿佛已经在脑子里吃上了软烂的土豆块,他吞着唾液面目狰狞往前使劲推,嘴巴还不停:“你这怂样恐怕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儿,没一点男人味,说话起码得把腰板挺起来……”
秦子昭眼中无光,习以为常听着炊家子带侮辱性的说教。他本就不习惯和人争吵,大多时候只想着忍耐,这回也没什么不同,忍一忍就过去了。
在军营里虽然生活苦,但有地方睡有饭吃,是他的家,他不能同人起争执。炊家子还要继续嘲笑,不知怎么忽地话锋一转:“秦子昭,那些兵怎么朝咱们冲过来了?”
秦子昭本还低着头,闻言大吃一惊抬起脑袋看,炊家子没有骗他,在门口看守的两个将士看到他们两个就直直冲了过来,目的性十分明确,就是朝他们而来。
炊家子骂了句不好听的,有狗,还有屎,秦子昭听不太懂,就听他问:“秦子昭,你这些天有没有做过违反军律的事儿?”
秦子昭声音发抖,和他的腿一样打摆子:“没,没有,我这几天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知道我什么都没……”
炊家子心想秦子昭没骗他,这孬种每天形影不离跟在他身边,晚上熄了灯就睡,除非白天喝了酒否则晚上从来不起,能有什么胆子做违反军律的事。
但那两士兵就是朝他们来了,他和秦子昭下意识想转身逃,两将士胳膊一挥,蛇打七寸般一招就制住了秦子昭,秦子昭一个火头军,哪能比得过一刀一矛练过来的将士,被两人羁押住两边肩膀一动不能动。
秦子昭吓得嘴皮子发青,好声好气问:“两位大哥,你们这是做甚,我只是出了趟军营买东西,和你们报备过的。”
两将士听他马上要抖尿了,嫌恶地一皱眉:“有人要找你,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有人要找他?谁啊?他来军营这么久,没有人来找过他啊。
秦子昭脑袋里被疑惑充满,他被两人押着肩膀一路踉踉跄跄走到一间营帐前面,还没进去就听到大将军那粗犷的笑声,是大将军要找他?
秦子昭吓得膝盖磕到地上,被两将士左右架着拎起来,面前的帘子被哗地一掀,他看到了大将军那张被络腮胡占了一半的脸。
大将军身边站着三个人,秦子昭大致扫过去,扫见中间一个白嫩的,两个高挑的男人站在他一左一右。
虽然辨不清他们的身份,但秦子昭被贬之前也是一介小官,他见过皇帝更是见过左相,只迷茫了片刻就全都认了出来。
两个跺跺脚朝廷抖三抖的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间小小的营帐之中,秦子昭不敢相信,吓得冷汗直流。
他眼珠震动地看向于胶怜,两条腿开始发软,就在他想到底是谁要找他,于胶怜身边的三人忽然动了,他们拱手告退,准备绕过秦子昭出营帐。
秦子昭连动下眼皮都不敢,他眼看着几人目不斜视朝他走过来。
大将军眼里完全没他这个人,他连这个火头军的脸都没见过,压根不在乎小皇帝怎么处置,他营帐里的那桶泡脚水应该还没凉,他着急回去泡呢。
大将军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走一步,宽大衣襟里的鼓胀肌肉就弹动一下,秦子昭看着那晃动的胸肌,两腿发抖,仿佛已经能闻到大将军澎湃的血腥味。
大将军想着那桶泡脚水飘飘欲仙,走得飞快,他刚走到秦子昭身边,碰都没碰这弱蛋子一下,这火头军突然就翻白眼当啷一声晕倒在地。
大将军懵了好一阵,目光在地上蜷缩的火头军上来回看了几眼,晕了?他干嘛了?他踢踢火头军的小腿,目光震颤,衣袍里拱着的胸肌也跟着茫然晃动。
他又踢了火头军两脚,发现火头军还是没有声息,大将军感觉自己的腿也忽然开始有些抖,他吸了一口气扭头拱手:“陛下,是臣把他吓晕的,臣有罪。”
宋吟:“……”
人只不过是晕了,怎么大将军搞得一副赴死模样。
宋吟头疼地摆摆手:“不关将军的事,应该是我们吓到他了,将军叫人把他搬回营帐休息一晚,提前告诉他我不要他的命,叫他休息一晚再来被问话。”
大将军马不停蹄地去办。
转瞬就进来一个炊家子,将地上的秦子昭扛到肩头颠了颠,把他带出了营帐。
秦子昭和大将军一走,此时营帐里又只剩下三人,宋吟坐回到褥子上身心俱疲,还以为今晚能问出一点东西来,看样子还是要等明天。
他抿唇刚要站起来去拿铜盆洗漱,余光看到陆卿尘要动,连忙问:“左相,你要去哪?”
“臣去其他营帐,”陆卿尘停住,眼皮微垂看着地面,声音一如既往淡,“臣还有册子要看,今晚要夜里才能睡下,待在这会吵到陛下。”
宋吟好半晌才哦一声,他嘟囔着那你去吧。
反正兰濯池今晚还在他这里,兰濯池就是和死人过活的,根本不怕鬼,有兰濯池在他也不是很怕。
宋吟那张白豆腐脸上一旦有什么情绪就非常明显,想到谁就会往谁身上瞄一眼,他先看了一眼陆卿尘,后又看了一眼兰濯池,别人一猜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陆卿尘手指微顿,他扫一眼面前捧着铜盆的于胶怜,没再停留,转身就走出营帐。
帘子合回去的时候带进来了一阵风,宋吟肩膀微微抖了抖,连忙小跑着去到炭火盆旁边伸出手放到上面暖,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太冷了。
怎么兰濯池就不冷啊?
想到兰濯池,宋吟抬起脑袋往过扫了一眼,下一刻他手脚一僵,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恨不得自戳双目,人都呆楞住。
兰濯池正在桌子前面脱外袍,只脱到一半,还没有脱到完全见不得人的样子,但因为袖口被扯动着衣襟那边自然而然露出一小片白皙紧致的肌理。
看那架势兰濯池要脱到只剩一条里衣和亵裤才肯罢休。
正脱着,兰濯池听到身边传来叮铃咣啷的声响,他余光就没从于胶怜身上移开过,自然看到于胶怜一副被狼追的模样跑到桌子后面。
宋吟憋屈地吐出几个字:“你干什么脱衣服?”
“陛下想到哪里去了,睡觉当然要脱衣服。”兰濯池眼皮微掀,“陛下这是做什么?”
宋吟被他一说,刚才不觉得什么,现在感觉自己反应过度,他对上兰濯池玩味的目光,脑子有些晕。
他目光挪移,忽然看到边上的褥子上放着一摞册子。册子被翻到中间没有合上,隐约能看到简单明了的批注。
宋吟找到了借口,他绕桌子走过去,念念叨叨一副操心口吻地嘟囔说:“你睡吧,左相说今晚要看册子,但册子都忘了拿,我去拿给他。”
不等兰濯池回话宋吟就出了营帐,他一口气走到旁边的营帐前面,刚要掀帘子进去,忽然又及时停住。
担心陆卿尘也在换衣服,宋吟停在外面没有轻举妄动闯进去,他出声叫:“左相。”
营帐里面安静片刻,慢慢传来脚步声,宋吟眨了几下眼面前的帘子就被一只手掀开,陆卿尘站在门口望向他,他连忙说:“你忘记拿册子了,我过来拿给你。”
陆卿尘没说话,过了几瞬之后他才开口:“陛下手里什么也没有。”
宋吟一愣,低头看,看到自己两只手都是空的:“……”
空气变得安静。
脸颊慢慢变红。
宋吟慢慢地捋发生了什么。
他说要过来送册子,但他连册子都忘了拿。
第117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2)
军营里出现了一个一蹦三尺高的兔子, 兔子飞快跑去右边的营帐里拿起册子抱到怀里,又飞快跑去左边的营帐给陆卿尘送过去。
有了这一遭,宋吟彻底没有了睡意, 连带对随处都仿佛有鬼的黑夜也不怕了, 他没回营帐里睡觉,走去营里的一条小河旁边吹风冷静。
小河的对面有三四间营帐, 除了最中间的那一个其余都没有亮光,想来要么是去了伙房讨饭吃, 要么已经躺床上歇下。
宋吟蹲在河边正打算透透风就回去,唯一有烛火的那间营帐突然被掀开帘子,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他手里抱着膝盖下巴托在狐裘的领口处,幽幽朝帘子门口看去。
试问大晚上出来解决身体需求, 忽然看到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在看着自己, 是什么感受?
秦子昭不知道别人会如何反应,他拿着夜壶吓得脸孔发白,鼻子里往外呼着急促的气, 眼睛又要抽搐地往上翻, 但这一回他没晕倒, 一双眼翻到一半落了回去。
河对面的那个人是于胶怜, 是本朝的皇帝。
秦子昭把散发着馊味的夜壶放到身后, 他把不好见人的物什藏起来后才敢挺直一些腰板。
宋吟嘴角微抽,他认出了是秦子昭,他奇怪这小贩怎么和夜壶有这么深的羁绊?现在拿着夜壶, 那本书里也是在写半夜拿着夜壶看到了人蛇。
敌不动我不动, 宋吟保持原姿势在河边蹲着,就看秦子昭到底是要拿着夜壶大不敬躲回营帐里, 还是要假装晕倒逃避面圣。
“c……,”过了有半小柱香时间,秦子昭终于思虑好,他上前一步,隔着河对岸用毕生最大的声音请安,“草民参见陛下!”
秦子昭没那么大的胆子装晕,忽然见到九五至尊的刺激太大,他今晚是切实没了意识,也是刚刚才醒过来。一醒就肚子不适,但和他同住的炊家子不让他在营帐里宽解腰带,他只能跑到外面去。
秦子昭懊悔他不该喝水,这样兴许就不会大晚上见到皇帝。
宋吟被秦子昭那一嗓子吼得耳鸣,他拍了拍手站起来,点头应下秦子昭的请安:“你醒来多久了,状态还佳?”
秦子昭牙齿打哆嗦,有种牙齿碎了往肚子里滑的刺痛:“回陛下,草民刚醒半个时辰,喝了些流食,现已能正常活动。”
他说完就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也不敢回视,傻不愣登站了许久,耳边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秦子昭扭头一看,皇帝不知何时走了旁边小道过了河。
隔着一条河,秦子昭尚且没那么怕,距离一近他眼白又要翻,但刚翻一小下秦子昭便一顿。
皇帝从怀里翻出了一本书,问他:“这话本是不是出自你笔下?”
那话本十分陈旧,从封脊到书皮都松松垮垮,但样式非常眼熟,连同右下角刻意添的一行小字也那么的熟悉,仿佛攥写它的日子还在昨日。
秦子昭眼中弹出异常的激动,他瞪大双眼,鼻息艰难往外喷:“是,是草民所写,但草民分明将这本书卖给了别人,陛下是如何……”
宋吟随手翻了翻话本,这些天他翻了太多次,哪页在写什么都已经滚瓜烂熟,翻了两下他就合上:“机缘巧合下从那人手中得到的,朕这次来军营也是为了找你。”
秦子昭头昏脑胀:“为,为了何事?”
宋吟耐心地说:“皇城近日来怪相频发,朕怕臣民人心慌乱,封锁了消息没有外传,但如若你还在城中,便能看到一具具死伤的尸体。晚上大将军同朕说,军营也有这怪象,朕一直在查,但没有头绪,直到发现你这本书。”
军营里有将士撞墙撞死的事秦子昭是听说过的,他以为是那些将士胆怯上战场,但现在看来似乎事发有蹊跷,秦子昭吞了口唾沫:“陛下是认为,这怪象和人蛇有关?陛下怎么能肯定人蛇真实存在?”
不好。
太得意忘形了,他居然敢反问皇帝。
好在皇帝没有计较他的大不敬,他边流汗,边听皇帝说:“在皇城中见过一次,不是朕在做梦,秦子昭,除了这本书上写的,你可还见过其他关于人蛇的东西?”
“没,没有,”秦子昭已经完全被事态震撼,他摩挲着夜壶,战战兢兢地回,“草民自从在林子里住过那几晚之后,就不敢留在那里,连夜搬走了,自那以后再没见过人蛇。”
宋吟脸上的失望还没流露出,秦子昭进而就说:“但是陛下,我搬走后还对那些怪物无法释怀,我反复找关于他们的资料,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秦子昭把夜壶扔进草丛,扭身跑回营帐里在一个柜子里翻翻找找,炊家子没见过他这急躁样,骂了他两句。他在一串难听到匪夷所思的谩骂声中走出来,走到皇帝面前。
宋吟脸上复杂:“他平时都这么骂你?”
“他人挺好的,就是有些脾气急,”秦子昭嗫嚅着给炊家子开解,怕皇帝还要问,他捉紧把翻出来的一个小人书摊到折角页,“陛下你看。”
宋吟看了过来,这是一本画着人蛇的小人书,秦子昭翻的这页上有个人姿态妖媚,一只手伸直五指做成兰花,另一只手放在胸膛,似乎在跳一种舞。
秦子昭用指尖指着一行字,从左到右摩挲而过,眼角铺着一些恐惧:“书上说,这种舞在几百年前一个小村里最开始出现,村里人跳这种舞,意在祈求上苍,给他们长生不老。”
……
秦子昭平日里只用管那些将士的温饱,厨余时候都很清闲,就会在各种小贩那里买话本来看,但他看了那么些天,也只找到这一点有用的东西来。
他已经没再那么怕皇帝,他承诺这几天会努力翻完那些话本,倘若再有什么消息就去禀告。
宋吟拿着那画着小人的话本回了营帐。
他在外面和秦子昭聊了半个多点,现在离子时也没几个时辰了,宋吟确实感觉到了困,但这困里又夹杂着其他的成分。
他打开了帘子,看到兰濯池全身穿戴整齐倚靠在桌子前,眉间微皱着,四面八方都是隐忍的怒气,他目光黏在于胶怜身上,见于胶怜晃晃悠悠走进来,轻微嗤笑:“陛下从外面玩回来了?”
于胶怜摇摇头,没说话。
兰濯池刚才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他忍着情绪:“去了哪?”
宋吟不知道怎么脚有点发软,这会兰濯池在他眼中晃成了一模一样的两个,他被晃得头晕,嘟囔道:“你管好多啊。”
他声音小,但兰濯池耳力极佳,回了一声冷笑。
“我管的多?”兰濯池身形微顿,他走过去,声音听起来冷淡至极,“陛下是不是忘了,在我陪你找人的这段时间陛下要保证我的心理感受,陛下前面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现在更好,连问一句都不可以。”
早知今日,就该让于胶怜那天把誓发完,怕被雷劈成焦炭于胶怜就知道乖了,知道要好好管住自己的手脚。
他目光下移盯住于胶怜的嘴,正考虑要不要让于胶怜在他面前好好发个誓,忽地,他的胳膊长眼睛一般向前一捞,捞住双腿不稳差点跌倒了的于胶怜。
“陛下?”兰濯池一道眉拧了拧,他伸手摸于胶怜的额头,声音更冷,“陛下这身体比小孩还弱。”
宋吟发高烧了。
寒冬腊月的大晚上跑出去吹风,吹着吹着还和秦子昭聊了一个多时辰,本就埋着病根,这稍微来个火把他就中招了,直接被烧得神志不清。
大将军听闻皇帝病倒在营帐里,后脑勺还没沾到枕头便提上鞋跑过去看,看到小皇帝呼着热气难受地躺在褥子上,他急忙写了一封书信叫人快马加鞭传去京城。
这信一天半就进了京,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皇帝小小身板一个。
亲自操持给军营将士做饭,还让左相当了下手。
应当是念及明年要和大冶打仗,思虑过度,想为将士尽一份力。
大将军在信中说这两天他会为陛下用军营里的郎中,但军营条件毕竟远远不如京城,陛下不能坐马车赶回去,还请京城来一个御医更为妥当。
于胶怜的大太监看到信,急速跑了一趟御药院。当晚有一御医坐上了马,夜以继日赶到了军营。
他一到,大将军亲自跑出来迎接他。
“乔御医,你可算来了,”大将军朝乔既白大步走过去,甲胄裹挟的胸肌随着当当声晃动,“这几天陛下难受得爬不起床,那高烧怎么也退不下,你来了陛下今晚就能好。”
乔既白微敛下眼皮,语气中一分疏离一分温和:“将军客气,一夜之间好不敢保证,具体要看过之后才能决断。”
乔既白连赶一夜,却并不显风尘仆仆,他跟在大将军身后朝一间营帐里走去,途中注意到有许多人都向他投来目光,他略微垂了下眼。
也不知于胶怜做了些什么收买人心的事,这些将士竟然这么盼望他的到来。
走了大约一小会,大将军停在一间营帐前面,用粗犷的一只手撩开帘子。
乔既白比大将军还要高上一些,他一眼掠过大将军望进营帐里面。
营帐里于胶怜正睡在中间的一张褥子上面,枕头旁是一个小火笼,他侧睡在枕头上,脸颊微微歪着只露出一半粉红来,一对睫毛不安分地扑闪,嘴巴微张着呼出热气。
他一只手从被子里面伸出来死死抓着旁边那个人的袖子。
乔既白认得他,似乎是沈少聿右相的寡嫂。
男人坐在于胶怜旁边褥子上,伸手拨开抓住袖子的那一只手,没过多久那手又抓上来,男人皱着眉叫他没攥那么紧,吃奶的力气全都用这上面了?
于胶怜不听,仍是抓着,连眼睛都没睁。
而旁边那个乔既白只看身体都能看出来是陆卿尘,本朝提出各项治理水灾大旱政策的左相。
目光微不可查从陆卿尘身上扫过,前面的大将军忽然扭头对他说:“乔御医,你来为陛下看病吧。”
乔既白低低应了一声,嘴唇勾着做出一个回应的微笑,他拎着药箱走到于胶怜身边,刚刚要蹲下,右相的寡嫂拨开了于胶怜的手给他让出地方。
乔既白眼皮不抬,低头打开药箱,他隐隐感觉有些气血翻涌,手背起了一根根交错纵横的青管。
一个,两个……加上站在门口的大将军。
营帐里还有许多空着的褥子。
于胶怜待他的情夫还挺好,一个个都能陪床睡!
第118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3)
乔既白猛地阖住眼眸, 转瞬便压下莫名其妙的情绪,他不该这么魔障,他只是一个御医, 为什么要管于胶怜对其他人的待遇如何?
乔既白胸膛的幅度变回平缓, 他看向褥子上的于胶怜,因为沈少聿寡嫂的离开, 于胶怜手里没有东西可抓,没有安全感地伸手朝前捞了捞。
乔既白对待一个白花花的猪崽一样按住于胶怜的手, 致使于胶怜不能再动之后,他伸出一根指节抬起于胶怜的眼皮。
眼皮那块有着烫热, 乔既白手指抽动一下, 下一刻便抬眸手法娴熟地给皇帝探脉,那一阵的抽动只是起了一个涟漪, 谁也不知。
营帐里并不是十分安静, 大将军已经看了两天小皇帝高烧不退的模样,现在见小皇帝气息微弱还哼哼,他急得像被烫脚板的公牛, 隔三差五跑到乔既白身边问:“怎么样了?”
在第三次时, 乔既白眼尾轻跳:“陛下不是得的不治之症, 将军, 可否请你不要走来走去?”
大将军也在这一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吵闹, 小麦色的脸皮闹了一大片红,连身前大块鼓起来的大饼胸肌也蔫蔫得不再动,他搔了搔脸:“对不住, 乔御医。”
乔既白轻轻颔首表示没关系, 他看了一眼于胶怜,偏头在打开的药箱中拿出一个没用过的羊皮囊, 叫大将军打些能喝的热水来,他将药洒进水囊里,接着倒进热水晃了晃。
大将军接收到乔既白的眼神示意后马上走过来,用宽大的手掌托着小皇帝的肩膀,将人缓缓扶起一些。
都这样了,小皇帝都不肯睁眼。
好在乔既白并不需要他睁眼配合,手里的水囊被乔既白往前移了移,热气腾腾的瓶口对准了于胶怜的嘴。
于胶怜鼻子有些堵,只能半张开嘴唇呼气,方便了乔既白抬起水囊往他嘴里灌,他皱起眉感觉到嘴里的东西,本能吞咽下去,吞完乔既白才把他放回到枕头上。
于胶怜又睡了半柱香,醒了,他一睁眼先看了营帐顶棚好久,再挪动眼睛四处看了看,乌泱泱的人看得他头晕,他嘀咕:“人好多,我喘不过气了。”
营帐这么大,人多也抢不着他的空气,兰濯池和陆卿尘听了他的话连动都没有动。
但是营帐里有个武士出身头脑并不怎么发达的大将军,他一听立刻大步走向前拉住两人,生拖硬拽地拉着他们一起出了营帐,也不管他们作何想法。
宋吟的褥子边一下之间只剩下乔既白,他脸颊歪在枕头边上瞧了乔既白两眼,认出来这是宫中的御医,声音微弱地问:“乔御医你怎么来军营了?”
乔既白不回,他垂着眼皮淡淡收拾地上的药箱,气血又从四肢百骸里翻上来,冲击着手掌心和太阳穴。
之前在御药院于胶怜首次见到他对他有了不轨之心后,每天没事也要找事地跑去御药院,总问他俸禄够不够用,家里有没有厚的衣服,处处都嘘寒问暖。
虽然在乔既白眼中每一句话都很假,但那些时候他能看出于胶怜盼望着见到他,而现在。
于胶怜见他来了,只是惊讶,没有其余情绪。
“大将军叫你来的?”宋吟见乔既白故意冷着他,也不在意,自己想通了,“御药院的事情很多吧,你为了来军营肯定得放下手头的事连夜赶过来,是不是耽误了很多事?”
乔既白冷血无情:“是耽误。”
宋吟一傻,虽然是他问的,但乔既白怎么会呛他?
乔既白按捺住微抽的手指,轻微地闭眼呼吸,拿着药箱站起身:“陛下好好休息,等明天早上我会再过来,再喝一副药便能好转。”
大将军也给乔既白安排了一处营帐,就在小皇帝右边的那一间,本来那间是要留给兰濯池的,但这晚兰濯池被小皇帝单独留到营中不知在作甚,那间营帐就空闲了下来。
起码有一个婴儿那么重的药箱,乔既白视若无物,轻松提着就转过身,要往营帐外面走,他的背影矜持隐忍。
后面的褥子突然传来动静,于胶怜掀开一点棉被咳嗽两声:“乔御医,你走之前能不能把火笼往过挪一挪,我的腿有点冷。”
乔既白闻言顿住,他回头看。
因为于胶怜的身边总有人来往,火笼要是放太近会有不小心踢翻的风险,所以不知是谁把它拿起来放到了桌脚的后面,离于胶怜很远,现在又天寒地冻,自然会感觉到冷。
乔既白没动:“陛下自己起来动一动更有利恢复。”
于胶怜没吭声了。
于胶怜听取御医的建议,他抿起唇用两条胳膊撑着褥子一点一点缓慢往外挪,头发乌黑散乱披在肩头,鼻尖烧得发红,离开了棉被后动一下就咳嗽两声,令人不忍。
乔既白额角重重地、史无前例地狂跳,他在于胶怜准备爬站起来时,大步走到桌子后面拿起火笼,将它放在于胶怜褥子旁边。
感受到那股叫人安心的热度,宋吟舒舒服服捏着被子重新睡下,他躺在枕头上歪过侧脸,想和乔御医道谢。男人却已经拎着药箱快步走出了营帐。
……
宋吟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营帐里,烤着火笼昏睡了整整两个时辰,夜里被肚子饿醒了。
有乔既白的调理,宋吟这回醒来没再有半死不活的感觉,他能动了,还能自己下地走几圈,胳膊和双脚也都恢复了一些劲。
营帐里没有人,兰濯池也不在,宋吟准备出营帐外面看看,这回他穿了三层绒,还在外面套上了防寒的狐裘,把自己捯饬成肥墩墩的小猪崽子才往外走。
但他的手刚摸上营帐,外头的大将军提前一步踏了进来,两人狭路相逢。
大将军先是一喜:“陛下你醒了!”
而后他把帘子甩在身后,往前跨了一步,宋吟见那一身龙精虎猛的胸肌弹动着朝自己而来,忍不住想往后退,但看大将军一脸凝重之色,他停住了。
下一刻大将军放低声音,鬼鬼祟祟说:“臣有一件事要报。”
宋吟也忍不住严肃起来:“什么事?”
“亥时二刻时……”
宋吟注意到大将军面上带着隐忍的恐惧,很难想象这么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究竟看到了什么:“那时陛下还在睡,臣操练完人就来营帐看了看,兰大人估计陛下会醒,到伙房给陛下弄吃食去了。”
“臣待了一会,见陛下脸色好转,也准备要走,但就在刚出营帐的时候,臣……臣看到了怪物!”
宋吟认为大将军有说鬼故事的天分,他被一惊一乍的语气弄得后背微紧,精神正绷着时听到熟悉的两个字,他骤然一怔:“怪物?”
大将军连连点头,他两边的臂膀硬邦邦充血顶着甲胄:“一条将近那么高的蛇,不,人,总之臣没见过那玩意儿,臣见他在陛下营帐外面逗留,臣就叫人把他绑起来送去了狱里关着。”
宋吟头一晕,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他忍住头晕目眩急切说:“将军快带朕去看看。”
营帐里也有牢狱,用来处罚一些逃兵和违令的将士,比皇宫的要简陋很多,只有几根木棍竖着,狱间里连草席都没有,犯人就在地上睡。
宋吟被大将军带到牢狱外,远远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一看差点当场晕过去。狱间里关着一条人蛇,只有上半身穿着赭衣,沉默而又安静地立在那里,也不吼也不叫。
还真是乌封。
宋吟本来想进去,但最终却没有贸然行动。
乌封对他没有恶意,他暂时也不想和乌封树敌,他不能让乌封认为是他故意要关的,他起码不能就这么进去解释,乌封也不会相信。
宋吟让大将军先在这里等他,别让其他人进来,他去去就回。
宋吟急匆匆地跑回营帐,正好遇见刚好从伙房回来的兰濯池。
兰濯池皱眉,看于胶怜还没好全就跑来跑去,一点不知道怕,声音凝着冰:“就该拿条绳子绑住陛下,陛下才会安分些。”
宋吟没时间和兰濯池说话,他理都没理,跑进营帐里翻出一个食盒。
盒子里又有三个小盒子,正好能装填其他东西。宋吟在其中一个盒子低下垫了层布绢,用夹子夹了几块蜜饯放进去,等装填满就认认真真盖上盖子。
兰濯池在后面看着他忙乎,眼角一跳,基于于胶怜本性猜出他这顿折腾可能是要去做什么,大概是要给那晚见的人送过去。那晚才聊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才刚病好,又要去见。
一股无名火烧起,钻进皮肉烧进血管,兰濯池生生气出一个笑,他大概能理解被始乱终弃的那些人为什么会半死不活,不是脑子有病,是被人反复玩弄气的。
他走过去,冷眼看于胶怜把那小盒子放进食盒里。
看了一会,兰濯池冷嗖嗖地一哂:“陛下装这东西是要送给别人?”
于胶怜惊讶:“你怎么知道?”
兰濯池肝疼。
他见于胶怜把第一个小盒子装好,俯身拿起一个装着热水的铜盆,把大将军特意送来的几个梨放进去反复清洗,每一个都要洗够三遍才会放进盒子里。
小盒子够大,装得下几个冬季新鲜运到营里的梨子,装满了还能用盖子牢牢盖上。
于胶怜把有些重的小盒子也放进食盒,放在装着蜜饯的盒子上面。
兰濯池不想犯贱问,他手指抽动着,压下一声含着血气的冷笑:“陛下亲手洗干净这梨,也是要给那人?”
于胶怜很老实,也不撒谎,就那么承认了:“是啊。”
兰濯池脸色变得铁青。
今晚伙房伙食还不错,秦子昭做了一锅土豆炖肉软面条,调料也没吝啬放。兰濯池弄了一碗回来,打算晚上叫起于胶怜吃上几口再睡。
那碗和勺筷被他放在桌面。他看于胶怜目光到处移了移,最终移到了那个碗上,眉色微冷,却是迟了一步,于胶怜拿起那碗面放进了小盒子里。
兰濯池尝到一口血味,他看着于胶怜,冷声强调:“这个呢,也是?大晚上吃面条也不怕坏肚子,人的肚子也分贵贱,面这东西不是所有人都够格吃,尤其是见不得人的小三。”
于胶怜皱眉,面而已,又不是金子,兰濯池在说什么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兰濯池,小声嘟囔地安抚:“怎么能这么说,只要是食物,所有人都能吃,而且我也不是要去见小三,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回头重新打一碗给你,这碗我想拿去给……”
兰濯池夺门而出。
第119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4)
兰濯池大步踏出营帐。
今晚比昨晚更冷, 隐约有入深冬的趋势,许多将士已经脱下甲胄里面的单衣,换成了加绒加棉的衣袍, 但哪怕这样也依旧还是冷, 晚上要边抱着汤婆子边点起火笼才能睡着。
兰濯池一路走了几十步才停下,他用被吹冷的手掌捂了下脸。
转瞬就拿下, 一双微微通红又含着冰冷的眼露了出来。
屋内宋吟还呆愣地站在桌子旁边,他看着已经被合上的帘子, 有点回不过神。
从认识兰濯池以来,宋吟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快的走路。
宋吟抿唇收回视线, 继续整理食盒的摆放, 兰濯池不让别人把话说完,也不听别人解释, 总树立那么多假想敌, 累不累啊。
宋吟心不在焉地将所有小盒子塞进去,把盖子盖上,拎起来往牢狱那边走, 今晚他还有事要做, 抽个空再和兰濯池解释吧。
大将军还在牢狱门口一步不离地蹲守, 有他那青面獠牙一般的神情, 连巡逻的将士都很少经过这里, 看到大将军的胸肌就飞快倒腾着双脚离开附近。
远远地见到小皇帝前来,大将军立刻迎上去,小皇帝右手提着的东西太醒目,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 忧心忡忡地问:“陛下这是给里面那怪物的?陛下,那怪物有没有人的神智尚且还不知道, 不一定会接受陛下的好意。”
“他会的,”宋吟安抚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还用手心轻轻拍了拍大将军的肩膀,叫他别用怪物一词,“朕认识他。”
大将军嘴巴张大,眼如铜铃:“陛下认识那怪……怪东西?”
宋吟拎着食盒往进走,决定不再纠正大将军的称呼,他嗯一声:“以前在皇城见过几面,不太熟,但他没对朕有过恶意,这次来应该也是来找朕的。”
大将军连忙跨过小皇帝走在前头,他手里的油灯照亮了狭窄阴湿的牢狱,走了几步他才合上张大的嘴巴,努力压下好奇心:“既然如此,臣就放心了。”
牢里只建了三个狱间,面积不大,两人走下来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立刻引起里面耳聪目明的人蛇怪的注意。人蛇眼中诡异地出现竖瞳,阴森森朝这边看过来。
直到看见于胶怜那身很惹眼的豆腐嫩皮,乌封才猛地收起敌意,几乎在瞬间又变成了木讷的呆瓜,一动不动地看着于胶怜往这边走。
宋吟走到最里面那所狱间前,偏头小声叫大将军把钥匙拿出来。
大将军犹豫片刻咬紧后槽牙,把腰侧别的一环钥匙像拽牛腿上的生肉一样拽下来,挑出其中黄油油的一个,对准洞孔一拧,就把狱间打开了。
打开的那一刻,大将军还做出了防御的姿态,全身肌肉一块接一块梆硬起来,但他搞出这一动作,里面的人蛇看都没看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不动。
这怪东西似乎真的以为是小皇帝叫他们关他进去的,现在没得到小皇帝的准许,他并不准备出来。
宋吟路过傻眼的大将军,把手里食盒递过去,还不忘问:“乌封,这里离皇城至少有三天的路程,你是逃出来的吗,乔御医说你每天都要上课,你就这么逃出来,不怕回去以后先生会罚你?”
乌封虽然回去每晚翻阅字书,但直到现在也没全部学会,他很吃力地听糯米团的话,思考了许久才一字一句地回:“先生病重,给我们放了几天假,我没有地方想去,就跟上了你。”
他还垂着头,怕被批评般补了一句:“我没有被其他人看见。”
明明看见了的大将军:“……”
那个食盒乌封以为是糯米团拿着手累,叫他拿一阵,他才伸手接住的,没有意识到是给自己的东西。
宋吟看出来了:“我来这里是有些事办,不是来玩的,昨晚乔御医也来了,如果让他看到你,肯定少不了说教,而且我明天就走了,你跟着我还会出现像今天这样被发现的状况,所以你今晚就回去吧,食盒里面是一些吃的,路上饿了可以吃一点。”
乌封低头沉默,很久之后脖子上那截喉结才动了动:“好。”
这声一出,旁边大将军立刻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叹气没什么,尴尬的是这口气叹得得意忘形,整间牢狱都能听见,身边两人顿时朝他看了过来,大将军抬手搔面皮:“最近胸口气堵,陛下不用在意我……”
他面红耳赤地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两声,故意引开两人注意一般,伸手指了指乌封脚边的包袱:“陛下瞧那个。”
宋吟看了过去,只见乌封皱了下眉头。
大将军哼哼两声。
这小子,从刚才就不让别人碰那包袱,头里肯定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说不定是些危险的刀和药之类。
他现在就拆开那包袱,等陛下看见里面的东西,陛下就不会以为这家伙是个无害的怪东西了。
大将军喘着粗气,伸手准备把那地下的包袱捡起来粗暴解开,一只手比他更快按了上去,这叫乌封的怪物阴森森看着他,声音低闷地警告:“不能看。”
“不能看?”大将军从血海中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这态度,“我今天如果非要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宋吟跑上去打圆场,他拍拍大将军叫他息怒,又示意乌封赶紧出牢狱回他的林子里去。
乌封沉默寡言地拎起地上那个看起来有些轻的包袱,看了糯米团一眼,转身离去,他的速度非常之快,形如鬼魅地就这么离开了牢狱。
大将军站在原地捂着心口大喘气,他还气着,但那倒霉家伙走了,这气也不能对着小皇帝撒。他对上小皇帝的眼神,牵动面部肌肉假笑了一下,刚一笑他就想起什么,连忙问小皇帝:“陛下刚刚说明天就要回京?”
……
宋吟确实准备明天用过午膳之后就启程回京,他向大将军要走了秦子昭,打算明天带着秦子昭一块走。
大将军叫人抬了一张大桌子进营帐,又叫人端了满满一桌子膳食,色泽丰富,丝毫不亚于宋吟在皇宫里吃的那些。
因为人多,营帐里多烧了两盆炭火,大将军将五把椅子搬进来挨个放好,见人还少一位,没心眼地就问:“陛下,那位兰大人怎么不在?”
宋吟嘴唇微张啊一声:“朕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因为兰濯池和他冷战了。
昨晚他回到营帐里后想和兰濯池说清楚,让兰濯池别误会他,但等了半个时辰兰濯池都没有回来,他撑不住就睡了过去,醒来一看里面褥子有睡过的痕迹,说明兰濯池昨晚是回来过的。
就是不愿意见他。
一桌饭不能人不齐就开吃,大将军正想出去找人,营帐帘子忽然就被掀开,被提到的兰濯池本人慢悠悠走了进来。他目光淡淡地扫了桌子一圈,一句话不说,坐到乔既白旁边的空椅子上,全程没看过于胶怜。
宋吟拿着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软糕,眉眼耷拉着也没吭声。
大将军没察觉到饭桌上的怪异,连忙张罗着大家一起吃,宋吟很给面子,第一个动筷吃了一口菜,其他人也慢慢动起来。
一场饭吃了将近半个时辰,大将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这会正有太阳,没那么冷,就叫来一辆马车送小皇帝上去。
马车够大,完全坐得下五个人,宋吟抱着汤婆子坐到最里面,车夫刚挥缰绳,他忽然想起来之前也是坐的马车,他还叫那车夫过两天再来。
不过他发高烧的时候迷迷糊糊想到了这事,强撑着叫陆卿尘出去了一趟,陆卿尘应该解决了。
宋吟没开口问,因为马车里除了他的四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以前是兰濯池总胡言乱语地在车上说来说去,现在他不说了,车里就没有了声音。
宋吟想和兰濯池解开误会,但车里这么多人,怎么说啊。
晚上留宿客栈时,兰濯池也是第一个进房间,他完全找不到机会和兰濯池说话。
所以直到三天后回到皇城,宋吟也没和兰濯池搭上过任何一句话,男人到玉州就下车回了义庄,下去前大不敬地连一句陛下慢走也没说。
兰濯池没回头,在车窗于胶怜的注视中绷着肩背一步步朝石门走,刚进院子,小徒弟就撒下笤帚乐颠颠跑过来,想问兰濯池这趟出去都见到什么新鲜事。
但还没问出口,小徒弟陡然变了话锋:“师父,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被骗钱了?”
兰濯池没搭理他,垂着眼皮进屋,伸手进冷水盆里洗了洗。
天已晚,到了兰濯池明令禁止不许在义庄乱跑的时间,小徒弟见兰濯池被定了哑穴似的,自讨没趣地挠挠后脑勺,捡起笤帚走了。
兰濯池当天晚上睡下,第二天起来就恢复了正常,正常见客,正常接生意,做棺材,举办丧礼,捞尸,雕手串,骂徒弟,偶尔应付一两个上门说亲的媒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小徒弟早就忘记兰濯池从外面回来那晚吃了苍蝇般的神情,人总有没来由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那天天气不好,师父才不想说话的吧。
是兰濯池先忍不住。
第一天兰濯池坐在棺材旁,垂眸雕了会手串,在小徒弟经过面前时若无其事问:“今天除了客人,有没有其他人来找我?”
小徒弟:“啊?没有啊。”
第二天兰濯池刚办完一场丧礼回来,肩上还有些灰,刚一进门便问:“我出去时有没有人找?”
小徒弟摇摇头:“没有,师父,是不是谁和你说好了要上门来找你啊?你和我说个名,我留意留意。”
兰濯池脸色难看地推门离开。
第三天兰濯池从早到晚泡在房间里做棺材,做到亥时眉眼疲惫地走出来,遇到小徒弟,还没开口,小徒弟就自发说:“今天也没有,师父,我猜那人是放你鸽子了,压根忘了你,你就别等了!”
兰濯池眉眼阴冷,他叫住准备出去扫地的小徒弟,让他拿一副纸笔来,他要写一封信。
小徒弟一溜烟跑去把他要的东西拿了过来。
兰濯池坐在椅子边,让小徒弟给他写信,他说一个字,小徒弟就面目狰狞且茫然地写一个字。
写完兰濯池出义庄找到一个瘦巴巴的流浪汉,给出一点银子,叫他跑去皇城旁边蹲守着,如果见到画上面的这个人走出来,就把信交给他。
这些天宋吟总会出宫跟着秦子昭买话本。
这天他一出宫就被流浪汉拦下,这封信送到了他手里。
他疑惑地拆开来看,信中写:我是义庄兰濯池的小徒弟,我师父前段时间似乎被坏家伙欺骗,回来以后连病好几日,倒在榻上无法动弹,连着消瘦了好几斤,模样可怜,如果你近日没事,请你来见见我师父吧。
第120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25)
如果不是这封信, 宋吟已经好几天没想起来兰濯池了。
自从那天在玉州分别之后,兰濯池摆出那副态度,很难不让宋吟以为兰濯池以后会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 这辈子不会再见面, 想起来都晦气的程度。
他没想到兰濯池会因此长病不起。
宋吟对信中所说的话保留一半的怀疑,总觉得有点夸张, 不觉得兰濯池那具躯体会病倒,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有这个可能性, 万一兰濯池真的因为假想敌把自己气倒了呢?
宋吟心虚手抖地把信沿着折角重新折好,手指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放了好几次才把信塞进怀里, 一旁的秦子昭见状忍不住问:“陛下,那信里写着什么, 怎会由一个流浪汉送过来。”
这几天秦子昭总跟着小皇帝一同出入, 已经不再那么害怕小皇帝,有些时候也敢主动出声暖一暖场。
宋吟哪好意思说自己把人气病了,他打马虎眼搪塞过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用在意, 我们趁还有太阳去街上看看吧。”
这次出宫宋吟习惯性把陆卿尘也一并带上, 他和秦子昭都不会打架, 要是遇到打劫的一点还击能力都没有, 陆卿尘不一样,他不仅有身手,性格还冷淡, 浑身笼罩着能面无表情掐住人喉咙的疯劲, 是个人都不敢随便走近他们身边。
街上车水马龙,有驴也有马, 走一阵就有小贩高声的吆喝叫卖,酒肆客栈应有尽有,从路人的衣着来看,本朝的经济还算富裕,没太剥削过百姓。
宋吟还是照例戴着一个能遮住半张脸的斗笠,他跟在陆卿尘的身边东张西望,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看,有时候遇到人多怕被冲散,还会上手拉拉陆卿尘的袖子。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刚拉上就会松开。
他们这一趟出来主要是要找卖话本的小贩,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找到有介绍那舞蹈用途的书籍。
秦子昭不像小皇帝,他不敢碰到于胶怜,更不敢碰到散发着冷戾气息的左相,两人的官级大到能压死他,他只能一边紧追紧赶,一边留意路边的商贩。
宋吟也在看,但他的看又和秦子昭不太一样,他既看商贩,也看其他的。
走了一阵,陆卿尘侧眸用余光睨向忽然拉住他的于胶怜,先看袖子上的一只手,再看于胶怜停住的地方,是一家套圈套中了就能拿走的无聊商贩。
陆卿尘听见了于胶怜的声音,于胶怜叫他帮忙套一个用毛线编织成的小猪崽,他眼角轻跳,冷气和讥意从眼中流出,他确认般淡声问:“我套?”
于胶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仰头看他:“我想要,但我套不中,左相,你帮忙套一下吧。”
陆卿尘看着于胶怜那张仿佛白圆馒头按一下就能弹回来的脸,眼中挣出一条不明显的血丝,你叫我出来从早到晚陪你浪费时间,又叫我给你套这个套那个,陛下,你当我是什么人。
连秦子昭都感觉到了陆卿尘身上那死人冷气,他抖着袖子里的手,上前一步准备主动向小皇帝请缨,让他来套。
他在玉州搬货的那段时间,雇主有个小儿子,就爱玩这些套圈游戏,他套过几回,套中率将近一半,而那毛线猪崽在前排的位置,没准真能让他套中。
秦子昭上前走一步,他清清嗓刚要在陆卿尘似乎要吐出嘲讽小皇帝的话之前说自己去套,眼前就飘过一块白色衣袂,左相向老板付了银两,修长手指勾着一个不合气质的套圈,向前丢。
秦子昭明白过来为什么小皇帝问都不问他,就去叫左相套。
左相命中率高,他身高腿长像张画报一般站在那里,垂着眼皮手腕轻微动了动,分明没有认真,手中的套圈就到了地上的毛线猪崽上面。
小贩拿起地上被套中的小玩意儿,乐呵呵交到盯着他看的宋吟手里,撺掇男人再套:“准头这么好,不如多套几个再走,说不定我早早就能收摊。”
陆卿尘垂着眸淡淡说不用,他转过身走出人群,余光看见于胶怜拿着不能入目的毛线猪崽往布袋里面放,目光收回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陛下,那是装钱的袋子,什么都往里放?”
宋吟往进塞的动作一顿,抬眸嘀咕:“可是这是左相套中的,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放?”
陆卿尘面上出现一晃而过的短暂怔愣,随后眼中温度冷却。
于胶怜管不住自己的腿,现在连嘴也管不住,什么话也说,他套中的东西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那是什么?值得一辈子珍藏的物件?
宋吟没注意到陆卿尘的神色变化,他把半个手掌那么大的毛线猪崽塞进布袋里后,又和秦子昭一个商贩一个商贩地探查起来。
他预计找到卯时一刻,到那时坐马车回皇宫就差不多是用晚膳的点,有没有收获都要回,反正还有时间,明天后来还能再出来找,不急于一时。
宋吟抱着这个想法找,刚到卯时始就让他找到一个小贩卖的话本。还是陆卿尘看见的,他和秦子昭都没注意到,他看见陆卿尘停在一个竹筐前面,用冷淡目光朝下一扫,他往过看去才发现。
这也是一个讲故事的话本,但封皮上画着一条四不像的人蛇。
秦子昭翻开看了看,翻到某页后他身形狂震,他叫小皇帝来看:“陛下,我想写下这个话本的人应当和我一样,之前目睹过人蛇的活动,和别人讲,怕别人不相信,只能写话本记载下这个秘密。”
宋吟看着明显也有些年头的话本,点头认同:“这样的话本恐怕还有许多,你发现了什么?”
秦子昭吞吞口水:“陛下你看,写这个话本的人是个巫师,他懂些邪门歪道,他说人蛇族跳那种舞就是在向上天祈求长生不老,而跳舞只是祈神的一部分,他们还需要准备两样东西……”
“一是,”秦子昭头昏脑胀,说话舌头也有些打结,“他们会收集上百个八字过硬的人,将他们的灵魂赶到随身佩戴的物件里面,为什么是上百个,因为他的族人就这么多。”
后面的话不用秦子昭明说,宋吟也能顺着猜出来。八字硬的人阳气重,而长生不老是逆天行为,他们把那么重的阳气佩戴在身边,就能防御一些灾难。
“二是,”秦子昭嘴唇干得起皮,他用牙齿咬了一下,尝到满口的血,“他们会找到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在他身上扎个洞,放血放到干,接着会放火将他生生烧死。这是他们给上天的礼物,他们在替天行道。”
……
此时客栈里,安清挥倒了桌上的大片东西。
他气得要命,他做了那么多努力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他让沈少聿误会于胶怜要给宁将军下毒,沈少聿不但没起杀心,还去救于胶怜!
离他被认回的日子越来越近,安清不想坐以待毙,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胶怜的那几个丞相跟疯魔了似的,于胶怜这几天也和原先剧情有出入,竟然跑去军营给将士做饭,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安清咬着手指甲在客栈里来回踱步,他心焦烦躁,努力回想剧情线,吃饭也想睡觉也想,总算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剧情点。
这剧情点是让众臣起病造反的关键。
原剧情没有详细描述,只说陆卿尘不小心进到一处冷宫后,彻底下定要反于胶怜的心。
那间冷宫里到底有什么?
安清边想边穿上一套紧身的夜行衣,他上回发现了皇城每天看守松懈的时间,找准时机就遛了进去。他回想着脑中的路线,磕磕绊绊地找,终于找到一间看起来简陋没有人居住的寝殿。
安清偷偷摸摸跑到寝殿的后面,用一根细竹筒捅穿窗户,乌黑的眼睛贴上去,轻手轻脚往里面看。
起先安清什么都没看见,还以为寝殿里没有活人,直到听到一声夹着痰的咳嗽,他才猛然朝地上看去。
入眼是断了腿披头散发的老人,地上布满了一块块焦黄已经干透的痕迹,慢慢地鼻子里涌进一些异味,安清闻到是什么味儿后差点要被那味道生生臭晕。
地上的老人拖着两条空空的裤脚,用手在地上艰难攀爬,他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能看了,不知道有多久没洗过,原本洁白的底色现在只能看出灰色。
他似乎是想往床上爬,但还生着病,爬一步就要重重地喘息,而他的能力也没有好到可以让他避开那些脏污的程度,他要想爬,就只能蹭过地上的东西。
安清仔细辨认那张被头发遮住一半的脸,看到右脸的一块烫伤后,他对上了。
那是远侯王。
早些年陪着先皇一起打天下,是跟着先皇一步步走过来的忠臣和良友,两人好到什么话都能谈,当他知道先皇要让于胶怜上位之时,他第一个极力反对。
他说于胶怜只是在你面前嘴巴甜会来事儿,平日里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对宫人非打则骂,还有龙阳之好,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没有一点作为天子的资质,绝不能让于胶怜当皇帝,如果于胶怜登了基,这天下迟早得易主。
先皇只是嫌远侯王对于胶怜有偏见,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罚远侯王。
不久之后,于胶怜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远侯王在先皇那里说自己的坏话,他没有表露出什么反应。
于胶怜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先皇断气那日,他直接叫人把远侯王关了起来,敲断了他两条腿,让他生不能死不如地活在冷宫里,每天等着宫女进来端屎端尿送饭。
而他只是随便找了一个罪名就定了远侯王的罪。
没有人知道远侯王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能想到这位满心满意为本朝着想、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的开国之臣被这样没有人权地关到了冷宫之中。
安清也有点想不到,傻过之后他咧嘴笑了声,一颗心结结实实地放了下来。
他什么都不用做了,满朝文武将近绝多半的人都向着这位开国元老,如果让他们知道远侯王的下落,于胶怜迟早要下位。
他只要等着就好,只要等陆卿尘发现远侯王的下落,暗中向几个本就有反心的大臣送去消息,众大臣的怒气破了闸口,于胶怜就会玩完。
安清再次想,他只要等着就好。
卯时一刻,宋吟把话本交到了秦子昭手中,他把手指缩进袖子里面,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在陆卿尘看过来之后才扭捏说出口:“你们先回吧,我还有地方要去。”
秦子昭不过问小皇帝的去处,拿着话本说了声好。
陆卿尘从来不会多问一句,但他看了于胶怜一眼,神色有些不明。
宋吟检查了下怀里的钱袋,确认没丢之后,有些心虚地把两人推上马车:“我晚些再回去,就不和你们一道了,秦子昭,你要把话本保管好。”
“好,”秦子昭坐上了马车,被陆卿尘身上的冷气冻得缩起了肩膀,像见不得人的老鼠似的弓了弓背,他努力忽视,“陛下注意安全。”
宋吟连嗯两声:“快回吧。”
送走了陆卿尘和秦子昭,宋吟脸上的犹豫还没消,他又拿出怀里的那封信,着重在“模样可怜”、“连病好几日”、“动弹不得”几个字上来回看了许久。
看了有半柱香时间,宋吟收起信一口气跑到了义庄。
如果兰濯池真因为他生病,他也是有一些责任的,他必须要和兰濯池说清楚,让兰濯池别再想乱七八糟的假想敌。
这么想着,宋吟不知不觉就到了义庄。
义庄今天有客人搬着棺材上门,想在义庄里停放几日,一般这些简单的场合都是小徒弟去办,但宋吟不知道,他见兰濯池不在,又有点相信兰濯池是真的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他抿抿唇有些内疚,等到小徒弟和客人商定好价钱和停放时间,他才慢慢走上去问:“兰濯池在吗?”
小徒弟看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稍微怔了怔神,下一刻就想起了那封信,他呲牙咧嘴地说:“我师父在,他每天都在,你等等,我现在就去叫他!”
宋吟有点搞不懂小徒弟那副神情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多想,拉住小徒弟准备往前窜的身形:“他还病着,就不要让他跑来跑去了,我去他房里和他说几句话就好。”
小徒弟那两边有些肉的脸颊又是抽了抽,眼皮微抖鼻子微皱做出一个有些古怪的表情,他干笑两声:“好,我这就带你去。”
兰濯池这几天一般都在自己屋里待着,自从送出那封信之后更是很少出过门,小徒弟都不用跑去确认就知道他在义庄后面的院子里。
他走到院子门口,把手放到门上,但没有贸然推开,推开之前他故意高声喊:“师父,有人来了!我推门进来了啊!”
院子里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宋吟有些紧张地跟着小徒弟进了院子,他推开房中的门,总算见到好几天都没见过的兰濯池。
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兰濯池没有额头上盖着毛巾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睡觉,也没有哆哆嗦嗦地去拿床头的杯子结果撒了一身,什么也没有,他正坐在床边垂眸雕着手串。
气色健康身上也有力气。
宋吟又有点不确定了,这哪里像生病了啊。
但也说不好,说不定兰濯池生病就是这样能吃能喝能动的呢?
小徒弟把宋吟送到房中之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还给他们把门合了起来,宋吟站在原地舔了舔唇角,思考措辞该怎么开头和兰濯池解释。
许久之后,宋吟小声叫道:“兰濯池……”
不叫还好,叫过之后,原本安静雕着手串的兰濯池腾地站起身,眼神也不往他这边看,一个字也没回,冷着张画报般的脸往屋外走。
宋吟被甩在身后愣得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兰濯池这是打算继续跟他冷战?
兰濯池一路走到做饭的小房间,将还黏着面粉的木板立起来放到一边。
宋吟小喘着气也跟着进了门,他心里也起了一些火,本来就是兰濯池想多,他主动上门兰濯池还要晾着他,他皱着眉语气不太好地问:“兰濯池,你假装听不到我说话吗?”
兰濯池看了过来,宋吟顿了顿,又换了一个柔和一点的语气:“你理理我啦。”
兰濯池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抓着木雕的右手稍微紧了紧,他自上而下看着于胶怜,薄唇抿着不打算开口说话。
他刚才把木板立起来,看到碗里还有一些上回于胶怜捏的馒头。于胶怜捏得不怎么圆,旁边又白又圆的那些是小徒弟捏的。
于胶怜身上的肉就像是这些蒸得刚刚好的馒头,更像是刚出锅拿开蒸布的那一阵,按一下就会回弹,让人起着用力搓揉的念头。
不能多看。
兰濯池刚要侧眸,身后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是小徒弟。
小徒弟看两人都在,喘两口气就弯曲手指,指了指门外面:“小公子,外面下大雨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能不能停,今晚你留下来吃饭吧,等什么时候雨停了再走。”
小徒弟是冒雨跑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蓑衣,但是裤脚还是没能幸免,全湿了。
冬天下雨不比夏天,天气热的那会下雨还是件好事,淋雨回去还能将降身上的温度,但是冬天就不一样了,出去一趟就得大病一场。
宋吟的高烧刚刚好,他不想再烧一回,但他不确定兰濯池肯不肯留他,他抬头看了一眼,兰濯池没看他,没说能留还是不能留。
小徒弟上来就拉:“饭还热着,先吃了再说,师父你也快来。”
宋吟最后还是留在义庄吃饭了,在义庄吃饭很热闹,兰濯池的几个徒弟会围绕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就没掉在地上过。他原本觉得兰濯池话很多,吃完这场饭之后又改变了想法。
真正能说的是兰濯池的几个徒弟。
宋吟吃完饭雨还没停,他看着外面的天,感觉有些挫败,他本来来义庄是想和兰濯池说清楚的,现在说也没说清楚,今晚还不一定能不能回皇宫里去。
似乎是听到了宋吟心中的想法,兰濯池的小徒弟放下筷子就说:“最近这段时间的雨最短也要下到夜里才停,我看就别折腾着回去了,你今天就留在义庄睡!”
小徒弟喝了点花酒,说话含含糊糊,头脑一会管用一会不管用,他大着舌头往后走:“我现在就去给你把那间偏房烧上炭火盆。”
小徒弟满心想着要照顾好师父的第二春,这些年来他看着兰濯池一个人形单影只也不打算婚嫁,独自撑着义庄给他们一口饭吃,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他要好好上心。
小徒弟跑着去了偏房,生怕晚了会让师父的第二春不满意。
但没一会,小徒弟又跑了回来,他脸上的酒意散了一点,被冷风吹得两条腿都抖成了十年老寒腿,他对上兰濯池的目光,说:“师父,偏房窗户没关,被水淹了。”
那间房的床本来就在窗户旁边,雨吹进来第一个就往床上砸,他刚刚进去看的时候那床被褥都成水滩了,拎起来还往下掉水呢。
宋吟抿唇:“那这样的话……”
小徒弟又对上兰濯池的目光,他了然地砸了下拳头:“今晚师父睡我那间房,这样师父屋里的床就空出来了,我去换床新被褥。”
“不好吧,”宋吟嘴唇微张,被惊得眼睫都抖了抖,他下意识拒绝,“不要了,不用麻烦,我随便找家客栈就能……”
小徒弟酒意上头,都没听清宋吟说什么,他扭过身就跑,一口气跑去了兰濯池的房里,他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床新被褥,换下有兰濯池气味的那一床就铺了上去,换完又烧炭火盆。
义庄里宋吟还傻楞楞地坐在椅子上,他已经被要睡兰濯池的床这件事惊飞了神智,都忘了要和兰濯池解释的事。他拿着筷子盯着碗没说话,对面的兰濯池也没说。
不一会小徒弟从房间里走出来,和宋吟说他随时可以去房里睡觉了。
宋吟全程都呆呆的,直到在铜盆里洗完脸脱下外衣坐在床上,他还没有回过神,手指拉着全新的没有味道的被子,缓慢地盖过腿,再盖过身子,缓缓躺到枕头上面。
这都什么事……
跑过来一件正事没做,怎么就要睡觉了?
宋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过了半柱香时间他泄气地闭上眼睛。
算了,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他确实走不了,出去找车夫都费劲,先睡一觉,等明天雨停了和兰濯池解释完,他再走。
……
夜里。
离所有人睡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义庄里没有一点人声,屋檐下的灯笼被吹得猎猎作响,绑在柱子上的白幡被雨打湿成了一根绳。
一间房里,兰濯池平躺在榻上轻闭着眼,睡在地面褥子上的小徒弟侧着身用腿夹住被子呼呼大睡,睡一会就翻身砸吧砸吧嘴,用手挠挠肚皮,挠完继续睡。
又过一刻钟,兰濯池忽然睁开了眼,他坐起身看了看地上睡相难看的小徒弟,披上衣服往外面走。
整个义庄全是被雨打得噼里啪啦的声音,兰濯池眼里没有丝毫睡意,他绕到义庄后面,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烧着炭火盆,因为关着门窗整间屋子里都有了温度,空气中还有着热乎乎的香味,门一开,被风吹得散去了一些。
兰濯池站在门口目光下垂。
床上鼓起的那一团包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但此时还是受冷地缩了缩。
兰濯池关上门,他垂眸迈动脚步走到床边,走一步眼尾就跳一下,似乎用了好些时间才到了于胶怜的身边。
他在床边站了半柱香。
某一刻忽然抬手,按到隔着布料凸显出来的地方,兰濯池粗暴地揉,眼眶一点一点充血,看着侧趴着的人不舒服地瑟缩:“我跟着你到处走随便你使唤,只让你管好自己的屁股,你连这么简单的都做不到,你还要我怎么做,于胶怜,不如你教教我。”
离开玉州以后,他跟在于胶怜身边的每一天日子都没有好处,于胶怜给一点,才算有一点,但于胶怜一点都没给过。
兰濯池手腕抽动,他眼眶通红,手指痉挛着放到被褥上面,连着所有阻隔一起拉开,他埋上去,在于胶怜的瑟缩中快速狰狞扭曲蓄势待发。
他伸手扶起,躺在于胶怜身后把人抱住,嘴里失去理智:“就那么发骚,就那么痒,一点也忍不住?”
兰濯池脸上痛苦地扭曲,他抖动着埋在于胶怜的脖颈侧,磨了磨,神情中泄露出一丝脆弱。
他失去道德廉耻,弓着脊背在入口蹭:“我胡写那么一封信,你想也没想就来,平时又对我像垃圾,你玩我,想让我发疯。”
又蹭,又磨,兰濯池在一声骚货中喷击而出。
兰濯池紧紧闭着眼,良久之后,腥红地睁开,他掐住那块分开。
“陛下,你给我生了个宝宝。”
“我看着他从那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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