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长安城的暮鼓敲响在百姓归家之时。
但在这些移动的人流之中, 还有一行自宫中行出的侍从正在疾奔。
契苾何力刚在家中坐定,就听到了有人到访的通传。
那上门报信的士卒来得匆忙,还因已抵达的暑热之气满头是汗, 却丝毫没有停息地说道:“凉国公,陛下急召。”
“怎么回事?”契苾何力忽然心中一紧。
“我等也不知,”报信士卒老实答道, “只知道监门卫都被派出来通传了。”
今日军报抵达长安的消息,以他在军中的地位自然知晓。
若这是一出太子大胜的好消息, 未免来得早了一些,也绝不会需要他在这个时候入宫。
若这是一个坏消息……
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当年西域万骑折损于天山以北的时候, 也是陛下忽然急切地将军中的顶梁柱都给召唤到了面前。
只怕太子的这次出兵, 是出了大问题了!
但当契苾何力自府中快步跟出的时候,他却发觉,不对, 并不仅仅是他得到了上门的传召。
周遭的官邸之中,急忙套上了官服便已出门来的, 并不在少数。
抵达蓬莱宫外时,契苾何力也更加可以确信, 今日的这一出,简直像是一场直接被提前到傍晚的朝会!
甚至还有在友人家中被一并找来的,只能先穿着其他官员的衣服应急,或者干脆就先穿着便服。
打眼望去,真是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景出现在含元殿上。
他和同样抵达此地的刘仁轨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种局势有变的肃然。
紧急提前的朝会, 对于运转有度的朝堂来说, 完全就是一个对规则的破坏。只有到了迫不得己的地步,才会搞出这样的一幕来。
北方的战事……
到底怎么了?
聚集在此地的朝臣就算还有对局势没那么敏感的, 在眼见带头的数名官员都相继做出了这等严阵以待表现后,也个个都端正着神情静默而立,直到二位陛下终于会同安定公主一并抵达了此地。
可当有人以小心的姿态朝着上首看去,试图先一步从陛下的神态中看出急召群臣议会的缘故之时,却险些因自己看到的一幕而惊呼出声。
这位李唐天子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颓废失神之色,当真是太重了。
如果说往日他还能以疾病的缘故,让人觉得这种日渐疲弱的表现,是因头风导致的,可到了今日,却以一种绝不容忽视的方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就是他自己,在以一派有失仪态的方式登上了朝堂。
在他的神情和姿态中展现出的大受打击模样,竟让人险些忘记了,他今年也不过才四十五岁。
四十五岁,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其实还正处在鼎盛的年纪。
但对于李治来说,却已至暮年了。
他好像……突然老了几岁,与他决定了由太子北讨铁勒、出征送行之时的模样,简直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的变化让人险些不曾留意到,在他的一只手上还裹缠着纱布,像是刚刚受了点什么伤。
可对于几乎是被人推着来到此地的李治来说,他又如何还能拿出一个帝王应有的体面呢?
那盏摔碎在他面前的茶杯,迫使着他继续往下听着那战报,然而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武器对着他一刀刀地往下割肉。
被他亲自选定为主将的太子,在狄仁杰的分析之中,应当是中了突厥的捧杀之策,和高侃分兵而走,却直接变成了蛮夷的囚徒。
被他指派为太子副手的高侃,确实如同英国公在临死之前所说的那样,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现在也被困在了漠北草原之上,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坚持等到狄仁杰和娄师德的救援。
而被他选作太子后援、押送军粮的郭待封,根本对不起他名字里的“待封”二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敌军的手里,让大军失去了后备的军粮。
若非并州都督府还有狄仁杰在进行有条不紊的指挥,又若非娄师德快速决定出兵支援,顺道联络安东都护府配合作战,只怕等到朝廷在关中收到了消息才做些什么,早都已经晚了。
方才下达召集百官诏令之前,天后劈头盖脸的那句痛骂犹在耳边。
“我没劝过你吗?朝臣没劝过你吗?阿菟也劝过你!谁都在说,贤儿根本就不是统兵指挥的材料,可你非要觉得,这些劝阻都是在跟你争夺权柄,那么现在你为何不能自己上阵杀敌,将儿子给救回来!”
去啊!
他父亲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他不能做呢?
在这句震得人头脑一阵发疼的质问中,李治甚至没能留意到,在天后开口的话中,一改此前的称呼,对他都未再以“您”字相称。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今日的局面,否则,作为此次战事的始作俑者,他必将被钉死在这一手酿成了国耻的昏君位置上。
可他该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失去自己当年下令进攻西突厥,指挥群臣诛杀阿史那贺鲁,驱逐褚遂良长孙无忌亲自掌权,成为大唐真正天子的心气了。
正如天后所说,他这数年之间的制衡之道,终于在天子式微之时失去了用途,变得像是刚刚掌权的孩童才会拿出来的把戏。
真是何其荒唐可笑。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眼前的东西都是模糊的,他的思绪也被一阵阵的头疼困在孤岛之中,便让他无法确定,他做出的下一个决定到底是在改变败局,还是在将局势往更坏的方向推动。
就连当他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听到那道由他签署的诏令被人念出来的时候,还觉得那声音有几分不太真实,像是在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朕躬承天命,嗣守先业,不敢失坠,将裕后昆。所以择元良,策奇器,为国之本。”①
“……”
他甚至看不到,在听到这封匆匆下达的诏令之时,群臣百官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之中,到底有多少震惊。
这一句开篇,和他彼时让第一位太子李忠和第二位太子李弘被废太子之位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依然是一道废黜太子的诏书!
身在病中都被紧急拽上朝的许敬宗忽然觉得,他被召到朝会上来做个见证,可能还得是天后陛下对他的特许恩赐,要不然他怎么能见到这么离奇的场面。
接连废了三位太子了啊……
许敬宗心中幽幽一叹。试图从前朝的皇帝之中找到个能予以参考的典范,却发觉好像根本找不到。
但当这道诏令之中随后的话落入耳中的时候,他却忽然明白了,天皇陛下为何会是今日这样的表现,又为何会下达这道废太子诏书了。
因为,太子被敌军俘虏了。
就连许敬宗这等生在隋朝的老臣,尚且在听到其中缘由的时候被吓了好一跳,只觉自己平生就没见过这等稀罕事,更何况是其他人。
契苾何力的指尖抖了一抖,甚至困惑地朝着殿中逡巡了一圈。
在发觉这疑惑而震惊的表情并不仅仅是他专属后,他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话。
但他依然不能理解,征调府兵万人随同出征的情况下,太子他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被铁勒人所俘虏的!
天下从无哪位太子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
前有安定公主屡战屡胜的战功对比,也就更让人难以理解,同为天皇天后所出,为何太子的本事会如此之低。
这听起来未免太过荒唐了。
作为太子属官的韦思谦甚至过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到底是红了又白,还是白了又绿。
但当他的目光看到此刻空缺的那个宰相位置,想到此刻与太子同行的李敬玄很可能已出了事,他又忽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庆幸。
若是太子能够顺利登上皇位,他这个被选出的辅佐之人自然能够平步青云,可现在……
现在他因并未随军而能活着,又何尝不是一件幸运之事。
只是可惜了太子了。
毕竟,在场的其他众人又哪里敢像是天后一般,如此敢说敢做得将这兵败的责任推到天皇身上,只敢说这要归因于太子罢了。
那也……难怪陛下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下达这废太子的决定。
可若让李治自己说来的话,他的这出抉择做得何其痛苦。
被迫听完的战报已经让他的头脑混乱成了一团,偏偏天后和镇国公主都没有直接放过他的意思。
彼时信使尚未退去,安定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义正辞严地说道,虽然娄师德和狄仁杰已经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出了应对之举,但太子兵败有损国体,不是只将高将军救回就算了事的。
东。突厥有蠢蠢欲动叛乱之心,也必须尽快出兵,以镇压他们的气焰,绝不能让他们有在边境壮大的机会。
军报已写得如此明白,也是以这等紧急的速度送到他的面前,长安这边就不能报以侥幸的想法,觉得依靠于娄师德领兵驰援和安东都护府的那一路援军便能扫清北地,合该绝无犹豫地出兵。
甚至不能等到次日早朝议会,必须是在收到这军报的下一刻!
对于这发兵的时间,安定给出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
“兵贵神速。”
这就是为何今日的朝会召开得如此之急,甚至等不到过夜。
但这个尽快达成的发兵甚至还不够,这个早已羽翼丰满的女儿就站在距离他数步的位置,“建议”他再下达两道指令。
一道,是让她出兵之时得以调度北地各州府兵,以便随时调整单于都护府周遭各州的戍防。在对铁勒、突厥各部的手段上,是杀是放也有更大的主动权。
这一点,李治必须要给,也不得不给。
李贤的战败真正给了李治以一记清醒的耳光,让他明白战争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像是处理政务一般,可以让他用那等分析强弱的方式来评判胜负。
他再如何不希望安定的权势进一步攀升,不想看到就连单于都护府一带的军权也落入她的手里,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为了防止北方混乱的局势波及大唐境内,只有安定能有这个资格,统筹各方队伍,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清除祸患。
他甚至都无心去管,安定到底是为何能提前给狄仁杰那把剑,让他去调度安东都护府的人。
他没有办法去问了。
而安定需要的另一道指令,正是废太子。
在诏令宣读出来,将太子李贤统兵无方,为敌人所趁的罪状宣读在朝堂上的时候,方才的画面仿佛还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见过安定数次的请战。
辽东之战,是她从他这里听到了大唐的弱项,直接带着满腔的抱负冲上了战场。
藏原的第一战,也是她希冀于能为大唐挽回遭到禄东赞父子算计,而主动身赴险境。
再回藏原应战钦陵赞卓,是在朝堂之上将她在这数年间累积的优势一条条地说出在他的面前。
谁为君谁为臣的区别都再清楚不过。
唯独这一次大为不同。她就算没有直接说出那样的话来,也自有一句潜台词在说,他能依靠的将领只有她了。
所以,哪怕是废太子这样的话,也可以如此从容而理直气壮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李清月当然知道,在李贤还有那个太子的身份作为保护的时候,他在铁勒人的手里起码能够保住性命,但在连太子都不是了之后,很有可能会直接被杀了泄愤。
但那又如何呢?
按照彼时她和李治所说的话:“陛下必须要给那些还被困在漠北的府兵给出一个交代,也要让这些即将跟随我出征的士卒安心。陛下也必须对边境的百姓做出一个交代,否则万一铁勒人带着太子南下,让他成为一个令人投鼠忌器的筹码,谁知道是不是人人都能做高将军,愿意为了百姓士卒的生死早做决断!”
“再有犹豫不决,只会让今日已有的损兵折将局面更为糟糕罢了。还是说——”
“陛下是希望我在对外出征的同时对外宣称,大唐的太子并没有被铁勒所俘虏,还好好地端坐在并州都督府或者单于都护府境内,没有出现在漠北呢?”
这种话,在战报必然已经遍及北地的情况下,就不必用来自欺欺人了,说出去都是个笑话!
在这样的一句句威逼面前,李治能做的,就是今日朝堂上官员看到的那样,直接下达废太子的诏书,让安定的出征再无后顾之忧。
可就算接受了这个建议,在诏书宣读完毕,堂上还一时之间寂静无声的场面里,李治不知费了多少的力气,才能将此刻的晕眩感压下去。
从李贤被敕封为太子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只有半年的时间。是李治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走上了领兵出征的这条路。
也是李治,在这个对方落入灾劫之中的时候,以一道废太子的诏书将他继续打落尘土之中。
这何尝不是李治在自己打自己的脸,也让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楚地意识到,他掌握不住的,何止是这三任太子的命运,也是他自己的命运。
在他将军国大事委任于天后和镇国公主之时,这还仅仅是个模糊的预兆,甚至还被他自觉是缓冲矛盾的手段,但现在……
他已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了何为时不我待,又命不由己。
天后的毫不阻拦甚至是支持举动,也让他忽然在想,太子的立而又废,对于曾经提出以安定为太子的天后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陛下,该宣读另一条诏令了。”武媚娘的声音打断了李治的神思飞散。
李治缓缓开口:“……好。”
他逃避不了李贤战败所带来的影响,逃避不了他很可能要既失天子威严又再失去一个儿子的事实,就让他暂时逃避掉另外一个问题吧。
在场的官员看不到这其中的暗潮涌动,只能听到陛下随即下达的诏令。
李贤出征造成的边境有变,势必需要有人前去稳定局势和民心。
“令镇国安定公主领敕勒道行军大总管,总领并州都督府、单于都护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军事。”
“令凉国公领敕勒道安抚大使,随同出征。”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先后领命。
这两条诏令当然是有区别的。
安定公主总领军权,出任敕勒道行军大总管,身上担负着的,是出兵征讨的权柄。
而凉国公契苾何力身上背负的则更多是安抚的职权。
当刘仁轨随同这些朝臣往外走去的时候,就听到了不少这样的分析。
“多滥葛部劫掠边境还不知足,现在还敢围困大唐兵马,挟持太……挟持皇子,只怕安定公主此去,要为陛下找回颜面,势必是要用重兵镇压了。多滥葛部之外的其他铁勒分支,却还有安抚的价值,确实是该凉国公走一趟。”
“就是不知道,前有皇子被俘,现在让安定公主出兵打回去,到底能不能让人知道,我大唐不是如此好冒犯的。”
“这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是被他们钻了一个空子罢了!”
李贤出征这种完全就是特殊的情况,并非常态啊……
可再一想,安定公主以公主的身份出任将领,也不是什么正常的情形,这些朝臣又各自哑了声响。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当今的这位陛下,确实是差了先帝太多。
若非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仿佛还和安定公主之间生出了龃龉,又哪里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这样的话,又绝不是他们该当讲出来的。
只希望,在此次李贤闹出来了祸事之后,陛下能收敛着一些,千万别再折腾了。
可一想到陛下仅剩能被立为太子的那位,甚至比起李贤还不像是个太子人选,他们又各自在彼此相望中,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种对于未来的忧虑。
安定公主在此等大唐颜面有损之时,乃是当之无愧的出征人选,也显然更让人有一种优势在我的信心。
若是她的威望还要因为此次出征北地而有所攀升,只怕下一位太子,将再无机会摆脱天后和安定公主的掌控了。
今年还不满二十岁的安定公主,以其武能征讨四方的体魄,起码也能执掌三十年军权。
而今日愈加颓败的天皇,在身体康健程度上,也显然完全不能和天后相比。
莫非,他们终究要面对在天后和安定公主的联手之下,女官日益鼎盛的情况吗?
一想到这种步步紧逼直到面前的威胁,随着又一位太子的倒台,很可能会变成更加被推进落实的常态,这些步出宫门的官员脸上并不好看的神情,就实在很难分辨出来,到底是在为边境的局势担忧,为那位被俘的皇子担忧,还是在担心他们自己。
但对于关中来说,头等要事,显然还是安定公主的连夜出兵。
朝会结束之后,李清月便已直奔距离长安城最近的折冲府而去。
李贤的废太子诏书到手,由她出兵北地挽回局面的诏令也已经拿到,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聚集出一支趁手的队伍,而后以最快的速度开赴单于都护府。
幸好,这些关中的府兵中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在她的麾下一同征讨吐蕃,现在无论是征调起来的速度还是对她的服膺听令程度,都让人很是满意。
这出调兵也真如她和李治所说的那样,本着兵贵神速的道理,能有多快便有多快,从接下出征号令到整军备战完毕,也仅仅过去了一夜和半个白天。
“这么快?”太平惊讶地听着出去打探消息的宫人来报。
“安定公主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有一位足够有分量的将领抵达北地,行军的军粮都可以在沿途行军途中从河东调派。”
“还有,既然是要先打再招抚,那就可以劳烦凉国公在后方帮忙统筹军粮,迟一步跟上队伍。”
有契苾何力在后方坐镇作为副手,李清月自己也觉安心得多。
太平连忙从矮榻上跳了下来,“那我去送送阿姊。”
明明自她出生到如今的这么多年里,因阿姊时常出征在外的缘故,她见到李贤的机会要远比见到李清月多出不少,但奇怪的是,在听到兄长被敌军所俘虏的消息时,她并没觉得自己有太多的伤感,只觉无所不能的阿姊必定能将那头的乱象给解决。
但她既有早慧之才,便也隐约察觉得到,好像自几个月前宫中就已有些奇怪的气氛,随着李贤的被俘,越发清楚地浮现在了水面之上。
她得在给阿姊送行的时候再看个清楚,总不能做个糊涂蛋!
但还没等她出宫门,她就留意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蹑手蹑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不像是在做什么寻常的事情。
太平停住了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观望了一阵,在发觉那人的手里还揣着个包袱之时,终于没忍住快步朝着那头跟了过去。
然后一巴掌拍在了对方的后背之上。
李旭轮全部的心神都在张望着左右和前方,却未曾料到还有个个子矮的跟在了后头,好悬没被这一拍给吓出个好歹来。
他惊得跳了起来,一转头就对上了李长仪写满了疑惑的脸,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哥,你在做什么?”
他可是个皇子,就算只是个还没成年的皇子,但既是天后所出,在宫中怎么也都能横着走了,哪里有必要像是在做贼啊!
却见李旭轮赶忙将她拉到了一边,对着她比划了个说话小声一些的示意。
“你不懂,我这是在防患于未然。”
李旭轮努力对着妹妹露出了个笑容,但如果让太平来说句实话的话,他还不如别笑呢。这也不知道是在掩饰还是讨好的笑容,真是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你直接说吧,卖什么关子呢……”太平拽了拽他的袖子,“或者你在路上说也行,我还等着去给阿姊送行,万一去得迟了就得起码半年之后见了。”
李旭轮在原地纹丝不动,两脚跟扎了根一样,“我不去。”
他不仅不去,还正想趁着大家都要去给安定出征送行,以便干点别的呢。
他蹲了下来,小声说道:“太平啊,我跟你商量件事如何?”
李长仪狐疑地看着他:“我得先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再说。”
李旭轮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看啊,上次你离宫出走,去和阿姊一起在河北道开河辟田,是不是我帮了你一把,还帮你把这个擅自离宫的罪责都给担了。”
太平是没受到什么处罚,他却因为揭了姐姐的老底,和帮助妹妹逃出门挨了一顿重责,怎么看都怪委屈的,好在现在也不妨用这来说事。
他试图跟这个年纪最小的妹妹讲讲公平交易的道理:“所以……这次我想偷偷溜出门,你是不是也该给我打个掩护?”
太平:“……”
她努力地将李旭轮说的两句话拼凑在一起,很想问问面前这个兄长是不是只有三岁,要不然怎么能以亲王的身份,说出想要离宫出走这样的话。
“你想偷偷跟上阿姊的队伍,一起去拯救二哥?”
“开什么玩笑!”李旭轮像是只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猫,直接跳了起来。“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头……避避风头你明白吗?”
他本来就没多少胆子,这件事情阿姊和阿娘她们都是知道的,那也不能怪他在听到二哥出事被废黜的消息后,一面出于手足之情,对他的安危深表担忧,一面又很为自己担心,觉得有必要逃出宫去。
当然,在父皇病重、兄长被俘的关键时候,他是不应该有这等表现的,但谁让他听到了朝臣的话,说是陛下若还要再立一个太子的话,绝对会选择他这个皇后所生的皇子。
但当别人的太子可能还好说,当父皇的太子那可太危险了啊!
两个死了,还有一个生死未卜。
他李旭轮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五岁,都还没有娶上王妃,怎么能就这么掉进一个死亡的陷阱里。
可惜……唉,这种事情太平肯定是不明白的。
面前的妹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还是有很多困惑没有解开,但还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但是你这么带着个包袱出去,肯定是要被人问话的,正好宫中的内文学馆有几位老师要出宫去四海行会,我带你去蹭这辆车。”
李旭轮连连点头:“阿兄平日里真是没有白疼你。”
在这等要紧关头,妹妹果然还是很靠得住的。
然而他刚刚跟着李长仪抵达此地,还没等他躲上装有书籍的那辆马车,他就听到了一声高呼从他的身边发出:“来人,替我拿下周王!”
李旭轮:“……”
他转身就跑,却还是在一番波折后,被人给擒拿按倒在了地上。
太平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旭轮被绑了起来,拍了拍手:“果然,阿姊说要让宫人在参加内文学馆的学习外还得练练身手,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一拍脑袋:“糟了,被你这么一耽搁,还不知道赶不赶得上阿姊的出征。”
李长仪匆匆忙忙地坐上了马车,朝着长安城外赶,总算是没耽误了时辰。
成功“擒拿”意图逃跑的李旭轮,更是被她作为一份捷报先后汇报到了阿娘和阿姊的面前。
李清月欲言又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形容李旭轮的表现,但望着太平这个邀功的表情,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干得不错!等我自北地回来,再为你带一份礼物!”
这份连李治都已察觉到的君臣变化,是站在她这十年间累积的功勋之上的。她也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带着傲慢的态度踏足北地的战场。
必须以一场绝对的大胜,将这越发分明的优势,继续往前推动下去!
“走!”
随着安定公主的下令,被召集在此地的府兵各自扛起了行装与武器,跟上了那一列当先行出的精兵。
当太平望着这列兵马往前行进的身影之时,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或许人还是关中的府兵,和之前离开的那一批并无不同,甚至还是被挑挑拣拣剩下的次一批,但当他们尾随在阿姊后面的时候,和当日送别李贤出兵之时,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势。
以太平的年纪还很难形容出这种不同来,但她看到明丽的日光正落在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之上,也和彼时李贤出征有着不同的颜色。
她几乎难以遏制地去想,有人没有能力坐那个位置,有人没有胆量去坐那个位置,为什么不能让阿姊试试呢?
也便是在她刚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看到了一道在空中掠过的一道疾影,正落在了那杆帅旗之上。
“阿娘你看,是天魁。”
“是啊,它也随同你阿姊一起出征了。羽翼丰满的鸟,总是要一个个被拉出来大展身手的。”
……
几乎就是在镇国安定公主统领的府兵自关中出发之时,在安东都护府,也有一支劲旅快速越过了山岭,直冲远处的漠北草原而去。
统领此路府兵的将领,在安定公主的麾下始终没有太大的存在感,但她能坐上渤海都督的位置,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跟随安定公主已久。
当这列疾行的骑兵掠过长风吹拂的旷野之时,草原上的一双双眼睛便能看到,在她的部下,有一支打从当年招揽高丽人之时,便已渐成气候的女兵,越发有了骁勇之姿!
随同大军竖起的旗帜上,正是一个“庞”字。
第252章
那是庞飞鸢的“庞”字。
十年的时间过去, 已让人很难再如当年一般,在她被从白州接到安定公主面前的时候,便看出她出自于岭南。
唯独还剩下的, 只是她腰间配刀刀柄之上的琼枝布,虽已是略显陈旧的色泽,但也并未做出更换。
而十年征讨靺鞨的交战, 从山地辗转到北部黑水平原,何止是锻炼出了她麾下的这批精兵, 也让她身上再不见了早年间的青涩痕迹。
如果说当年她在辽东之时,还曾经有人提起她那些因远征高丽而葬身于蛇水的父兄, 那么现在, 只会有人提起,她是为大唐促成渤海都督府建立的庞将军!
而她手底下的这批人,从当年的山地战训练起, 到最终骑步全能,花费了她不知多少心血, 也合该在今日这样的紧急关头,拿出应有的本事来。
虽是临时授命, 但当这列骑兵自辽东起行之时,好像就连马蹄声也整齐得像是由一人发出的。
除了……其中一个人。
“我说庞将军,我是熊津都督府的主簿,不是你渤海都督府的主簿,你出征归出征, 把我带上算是怎么回事?”
姚元崇一脸无语地发问, 只觉自己在这其中格格不入。
庞飞鸢的部将在安定公主的诸多下属之中最为特别, 几乎不由府兵组成,而是在辽东募集的士卒, 若非要算起来的话,和郭元振提出在碎叶试点的募兵制更为相似。
但因泊汋乃是安定公主的封地,加上周遭曾经是高丽建国之地,有这份特殊并不奇怪,时至今日,也再无人会对这等不合规矩的事情多加置喙。
当这支以特殊方式逐渐扩张起来的队伍最终成为一支强大助力的时候,更不会有人说,为何这支队伍里有如此之多的女兵。
何况,谁都知道的,或许庞将军没有阿史那将军战功赫赫,但在护短这方面,她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两年间她可没少因为募兵的事情跟人当街对打。
负责督办户籍要务的姚元崇便没少被她找来协助办事。
但这次的情况真是太不一样了。
他是因祚荣在科举中得到授官的事情,往渤海跑一趟,试试从靺鞨各部再多招揽一批适龄孩童前往泊汋授课,结果人刚到渤海,就收到了并州传来的战报。
辽东各都督府之间的飞鸽传书何其之快,也快速敲定了由庞飞鸢麾下兵马出战的决定,哪知道她出兵不算,还直接敲闷棍把他也给带上了。
“我对军事一窍不通,你不能把我当军师用吧?”姚元崇又追问了一句。
“你敢指挥,我还不敢听呢。”庞飞鸢回头答道。
在她的侧脸,自眉尾到唇边,有一道虽不分明却也清晰可见的伤痕,实在不难让人看出,这一刀但凡避让得不够及时,到底会造成何种后果。
可也正是这样和东北靺鞨部之间激烈的厮杀,才让她胆敢在此时带兵深入草原腹地之中。
她也根本不需要姚元崇来帮她分析战局。
若说起在草原战场之上的随机应变,她参与的战事已让她有足够的经验来做出判断了。
“你就当自己算是随军主簿吧。”她补充道,“公主佩剑已至,显然是希望我们能对前线战场做出有力的支援,自然要将辽东的优势整合完毕。”
“而你姚主簿有一项旁人所没有的优势,原本是要被公主调入朝中来用的。现在只能委屈你先来草原上用用了。”
什么本事?
自然是他在这几年向辽东百姓传授民生技法,让外族子民也陆续入户在籍的本事!
庞飞鸢的声音在这等快马而行之中依然平稳地传入了姚元崇的耳中:“在草原上的打仗,战略是一回事,认路是另一回事。光靠着指南罗盘定位必然不够,还得沿途多抓几路俘虏问问方向,到时候就劳烦你姚主簿多多费心了。”
“……那你还真是物尽其用啊。”姚元崇扯了扯嘴角,只觉被安定公主带出来的将领,总有某个方面像她的。
“算不上物尽其用,”庞飞鸢回道,“我听说你跟祚荣讲,他参与的科举头一次进行糊名,又是由天后一手举办,他跟同期考生便都是第一批天后门生,该当珍惜这份关系,难保不在将来派上用场。那若按你这么算的,你我是同一批被选作安定公主伴读的,岂不是也该当守望相助才对?”
姚元崇的目光一震,就听庞飞鸢又道:“姚主簿,我猜大都护也在想,到底要以何种名目将你提拔到更为要紧的官职上。与其等到再过几年的厚积薄发,还不如在这等风云变幻的场合自己寻找机会,不是吗?”
已渐渐跟上行军节奏的姚元崇微微一叹:“我现在知道,你为何敢拿下这个需要帅才的位置了。”
她的心思远比其他将领要深。
上无父兄荫蔽,她要让自己站稳脚跟,也远比许多人要难。
她甚至已经将自己摆在更进一步的官场上来权衡利弊了。
但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将领,才能接下安定公主培养一支真正直属于她队伍的重任。
“我只是知道一个道理,”庞飞鸢笑了笑,“无论我们能否赶上救援,先得让我们自己的队伍站稳脚跟。不是吗?”
姚元崇应道:“理当如此。”
不过说起来,他多年间常用的语言是高丽语、百济语、靺鞨部的语言,偶尔往松漠去的时候所用的契丹语。铁勒人和突厥人的语言怎么说的来着?
姚元崇很是心大地想着,还是等先抓到人了再说吧。
反正在管理外族的这一套上,他已经称得上是驾轻就熟了。
“对了,”他忽然听到庞飞鸢又开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按照报信之中所说,距离高将军被铁勒兵马围困到如今,已经过去几日了?”
姚元崇很快作答:“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啊……”庞飞鸢朝着远处看去的目光中闪过了一抹锐利的深思,“那他真是得先自救了。”
自辽东这头的发兵已不算慢,但就算是轻骑快速抵达漠北,也起码要半个月的时间。
只希望,高侃还好好活着——
毕竟,真正能有机会赶上,也最快收到消息的,不是她们,而是那位仆固将军。
可当阿史那道真追上仆固乙突那一路大军的时候,就算他已先一步收拾了一番形象,看起来只像是来通传军情的,但仆固乙突可不仅仅是靠着世袭金微都督府的条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如何会错认道真脸上的疲惫之态。
唐军必定出了问题,还是不小的问题。
阿史那道真都还没来得及从沿途的疲累中缓过神来,就已听到了仆固乙突的话:“我想,阿史那将军还是将合兵的缘由全部说来才好,否则等到抵达阵前才知道实情,到时候军中生乱,反而会造成不小的麻烦。”
这话一出,阿史那道真原本想要先将仆固部带到阵前,再以高侃那番话从旁相劝的计划,直接被人给打乱了。
他唯独能做的,就是将方今的实情和盘托出。
但太子被俘的消息,就算是身在战场上没空多想的高侃,尚且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心绪,更何况是在此时还未遇上什么麻烦事的仆固乙突。
他面色沉沉,瞧不出其中的喜怒,却也不难察觉到他眉眼间闪过的讶异之色。
“你的意思是,东。突厥那些紧邻大唐边界的家伙居然先反了,导致你们的太子落到了多滥葛部的铁勒人手里?那他得做得有多糟糕,才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这真是一个让人答不上来的问题。
但战局紧迫,阿史那道真也不需要能够回答得上来这个问题。
“仆固将军可以不必当他是太子。”阿史那道真斩钉截铁地开口,在话中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大唐就算阵亡一位太子在塞外,也绝不会有人有此本事越境而入。这十多年间,虽有英国公、邢国公相继病逝,但也有以安定公主为首的将领顶替上这股肱之臣的位置。不过区区一位皇子的死活,何足道哉!”
“至于东。突厥的反叛更不是问题。他们若真如我等所猜测的那样,以太子为投名状与多滥葛部合盟,本身也还远没有一呼百应的资本。无论是大唐,还是你这位在草原上坐镇一方的金微都督,都不可能给他们以崛起的机会。除非……您的眼睛已经看得太高了!”
仆固乙突面色陡变:“这是你这个前来求援之人该当拿出来的表现吗?”
阿史那道真不退不避,“那么您的这句问话,又是投效大唐之人该当拿出来的吗?”
仆固乙突死死地盯着这面前的将领有一阵,仿佛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破绽来。
但对于此刻的阿史那道真来说,他既已如高侃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便根本无所谓这份打量。
在这样的表现面前,仆固乙突忽然笑了出来:“高侃倒是选了个有意思的人来求援。但我还需要再想想。”
“如此局面下,您有什么可想的?”
仆固乙突做出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冷声回道:“你在劝我的时候,可以说什么可以不必当他是太子,但我毕竟没有收到关中那位天子的文书,又怎么敢当真这样觉得。万一太子死于乱军之中,反而给了唐军以征讨我仆固部的理由,到时候该当如何是好?”
阿史那道真一滞:“这……”
“你也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你出身突厥,并非中原人,应当更能理解我的顾虑。现如今按你所说,铁勒挟太子与高将军两厢对峙,互相都没法直接拿下对方,反而还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仆固乙突从容说道。“你看,你没法在这件事上给我一个承诺。”
阿史那道真不是安定公主,在军权这件事上的话语权没有那么大,当然不能直接作保。
他也不敢说,自己能有这个资格去说,他会一力承担这其中的罪责。毕竟,这和高侃做出的选择还是不同的。
仆固乙突对着他做出了一个送客的表示:“这等突如其来的消息,你总得等我和军中其他将领商榷一二再说吧?”
这也确实是人之常情。
可当阿史那道真被遣返到军中暂时驻扎落脚的时候,他却忽然愤愤地一拳砸在了帐中的桌案之上。
他的这份顾虑确实是实情,但也让仆固乙突越发清楚地看到了一件事,唐军此次出兵里的玩闹成分着实不小。
那他也更有可能不会尽快出兵给高侃解围。
站在这位铁勒将领的立场上,他所主持的金微都督府和大唐相距甚远,所以现如今的情况,是大唐出兵漠北之时需要他的帮助,而不是他会遭到大唐的进攻。既然如此,他又何妨借着这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再看一看唐军和铁勒之间的对峙,选择一个更有利于他的时机入场。
只是阿史那道真很清楚,高将军所面对的内忧外患局面,根本经不起这么等。
“我刚才就应该直接说,若真因太子身死而遭到论罪,就由我先顶着。”
就算这件事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但倘若仆固乙突救援唐军及时,也理当从中得到奖励。太子死了又如何呢?陛下或许会因并不通晓军事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安定公主却绝不会!
但在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好像已经有些晚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随同阿史那道真一起杀出军营的人发问。
“局势紧急,有些时候也顾不得方法了。”阿史那道真闭目沉思了一瞬,在睁开眼睛时已是满眼的决绝。“他想等,我们不想让他等,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我们还剩下一个优势——”
“我们此次带来的人手很少,在仆固乙突看来,我们只能仰仗于他的鼻息,但中原有一句话总是没说错的。”
它叫做,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对于仆固乙突来说,阿史那道真或许得算是个合格的求援之人,但也终究因为在军中的权柄不足,给了他拖延时间静观其变的机会,现如今道真带着这样少的人在他仆固乙突的军营之中,也只能听从他的吩咐办事。
哪知道,阿史那道真再如何势弱,那也终究是多年行走在御前的人,也一步步看着安定公主和他妹妹阿史那卓云走到今日。在真想明白了一些问题之后,根本无惧于用更为偏激的方式解决问题。
当夜幕降临之时,守在阿史那道真营帐之外的士卒就被放倒了下去,割断了喉咙。
而那一道道藏匿在阴影中的身影,也以一种相当之快的速度,朝着白日里看准的中军营帐而去。
混乱的示警声刚刚响起,仆固乙突就发觉自己的脖颈上被架上了一柄长刀。一把握在阿史那道真手里的刀。
“我应该多谢仆固将军的。”阿史那道真有别于白日的迫切求援语气随即在仆固乙突的耳边响起。“多亏了您让我所住的营帐距离您并不算太远,要不然我还没有这样的机会!”
在这正面相对,以武器胁迫于这方铁勒统帅的举动中,借着主帐内一闪而过的灯火,仆固乙突能清楚地看到,在道真的眼中,是何等孤注一掷的情绪。
也让他陡然意识到,他说的太子无妨于此战,或许并不仅仅是在转达高侃的话而已。
阿史那道真将刀往前又凑了凑:“请仆固将军迅速调兵。当然了,您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和我在此时双双赴死,而后等到安定公主前来坐镇北方之时,由您的继承人和她较量个高下。但我想,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仆固部应该没有这个资格,再说什么好好考虑了!”
“你!”这一次语塞的换成仆固乙突了。
仿佛是唯恐他在突然被人这般挟制的情况下,没能听清楚自己的话,阿史那道真又重复了一遍:“请您——速速调兵。”
“我大唐的将领为敌军所俘虏确实难看,但您作为仆固部的首领,作为金微都督府的都督,却被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所挟持,若是传了出去,其实也不太好听吧?”
“以己度人,您真的希望看到这样的一幕吗?”
他当然不希望!仆固乙突冷笑了一声:“好,我记住你了!你最好是庆幸,自己在战后能够得到有人作保,否则我到时非要上奏参你一本!”
他没再管道真如何作答,而是在听到营帐之外传来了自家下属的声音后吩咐道:“令全营速速着甲佩剑,起身拔营,与高侃高将军会合!”
他以指尖指了指还被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剑:“现在可以将它挪开了吧?”
阿史那道真没有动作:“还是再委屈仆固将军一会儿,反正这夜色昏昏,您的那些下属也看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仆固乙突气结,只觉自己满腔的怒火都要涌到了头顶。
他在草原盘踞一方,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偏偏阿史那道真就是能以这等浑不要命的方式举刀在前。让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让人朝着此人放箭,他也能在自己死前,拖着敌人一起去死。
跟这等不要命的人根本没法讲道理。
而仆固乙突又很快发现,今日的意外何止是阿史那道真前来劫持他这一出。
他敏锐地发觉,外头让人拔营起行的声音里,赫然还混杂着一些其他的动静。
他朝着阿史那道真看去,便发觉对方也正留意着这个特殊的声音,甚至在忽然之间拽着仆固乙突往外走去。
刚刚掀开营帐的帘子,就有仆固部士卒匆匆来报:“都督!有人袭营!”
仆固乙突的目光已经冷然地转向了那动静传来的方向。
这昏昏夜色显然并不只是适合于阿史那道真劫持主将的行动,也很适合——
袭营!
“全军戒备!迎敌!”眼见阿史那道真相当乖觉地撤去了那把刀,给他让出了指挥的空间,仆固乙突也顾不上计较方才的事情,直接接过了随从递来的披甲,匆匆翻身上马。
那袭营之人领着三五千人抢先发动进攻。就算还有人数的劣势,也在这一出先手之中并不剩了多少。
更为麻烦的是,当先遭到袭击的,正是他军中最为弱势的一部分兵卒!
这些人的死伤或许不会让仆固乙突伤筋动骨,但他们的死亡却势必会让军中的士气先迎来一场打击,也让他试图调兵应战变得有些艰难。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先被阿史那道真催生出的怒火,随着这另外一出意外的到来变得愈发炽烈。偏偏道真的身份让仆固乙突根本不敢直接拿他开刀,也只能将这份愤怒发泄在这个袭营之人身上。
当他得到下属报信,这袭营的主将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后,仆固乙突直接催马带着亲卫杀奔了过去。
可若让这袭营之人自己来说,他是真没觉得自己在何处占了便宜,反而有些叫苦不迭。
在此前阿史德元珍的分析之中,仆固乙突此人和他们东。突厥一般,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未必会和他们一样真的反了。在他们已然选择和多滥葛部做交易后,必须将其铲除。
也正好让这漠北的局势乱得更彻底一些,以便让他们能在随后找到一块最合适驻扎的地盘。
那便不怕仆固乙突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怕他真将自己当成了忠诚于大唐的战将,积极主动地朝着多滥葛部的腹地进发。
阿史德元珍的分析没有出错。
当骨咄禄的弟弟默啜自多滥葛部借到了足够的人手,还将那两千突厥俘虏拿到手后,没有直接去和兄长会合,而是朝着仆固乙突的方向前进,也正发觉了对方消极怠工的状态,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夜晚袭营的打算。
但让他格外费解的是,明明在正式动兵之前,对方的营地之中都没有任何一点特殊的响动,只留下了最外一圈巡营的士卒,却在他抵达此地的时候,营地的各个方向都有人被直接唤醒了过来。
哪怕这些人并不能算是对于有人袭营有备而来,但少了从入睡到醒来备战的过程,默啜手底下的劣势,便真的变成劣势了!
仆固乙突直冲着他杀奔而来,更是让此地铁勒人的凝聚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达到了巅峰。
默啜当即意识到,他想要直接给仆固乙突造成极大损失,让其不得不退兵的想法,已经无法实现了。
真是见鬼!
虽然说身居草原上的各方有极高的警觉并不少见,但这等明明不像是有备而来,却又成功拦截住袭营的操作,还是让默啜在心中大呼难办。
但这个尚且年少的东。突厥王族并不是那等知其不可,还非要去做的人。也宁可放弃在当下还占据着的仅存优势,直接下达了退兵的指令。
一次不成还可以有下次,可他若是将那些好不容易从铁勒人手中索要回来的同族给丢了,那才叫做大麻烦。
好在,是他先发动了攻击,以至于在他领兵退去之时,仆固部士卒的尸体和那些未被完全破坏的营垒,还充当着他和对方之间的屏障,正能够将追击的队伍拦上一拦。
这些人也无法确定,在前方依然昏沉的夜色之中,他到底有没有准备着什么伏兵等在那头。
最终还是让他成功走脱。
不过,非要说的话,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仆固乙突接过了下属递过来的武器,借着营中的火把看清了上面的烙印。
“多滥葛部的武器……”他磨了磨牙,语气里杀机毕露。
这袭营的队伍撤走得再如何快速,在先声夺人之际,也当真是杀了他这边的不少人。偏偏在这个并不熟悉的作战环境中,就连仆固乙突也不敢过分冒险,给了对方逃走的机会。
“我甚至还应该感谢你的。”阿史那道真刚刚走到这交战的中心场地,就见仆固乙突以一种略显微妙的眼神看向了他。
要不是阿史那道真毫无顾忌地干出了劫持他的举动,还让他不得不直接下达出兵的指令,这营中的士卒绝对没这么快清醒过来。
在对面的这出袭击中,势必要遭到更大的损失。
“仆固将军说笑了。”
“我没在跟你说笑。”仆固乙突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前的冒犯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我必须告诉你,我这次出兵不是因为你代替高侃来向我求援,而是因为我要告诉多滥葛部的那个混账,我仆固乙突的大军,不是那么好偷袭的!”
阿史那道真顿时惊喜不已。
他才不管仆固乙突到底是不是死要面子,这才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他只知道,倘若这一路大军能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调转方向,朝着高侃所在的那一路援助,那便大有可能直接对着当日来袭的多滥葛部大军做出反击。
只要能挽回战局的损失,谁管仆固乙突是用什么名目出战的。
仆固乙突也随即正式地下达了指令:“让士卒休整一夜,将今夜阵亡士卒都给就地埋葬,明早大军用过早膳后便出发!”
目标,正是那头的主战场!
当这句话宣告在营中的时候,阿史那道真只觉自己心中的包袱轻快了不少。
郭待封那头的援兵能否在收到报信士卒的通传后尽快抵达尚且未知,他这边却是必定能在五六日内抵达高侃所在之处了。
以高将军的本事,还守得住!
……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对他来说还能够安睡的晚上,高侃望着营防之外那片月光之下的景象,脸色却越发难看了起来。
自前日开始,在铁勒那头的兵卒数量就迎来了一出突飞猛进的增长。
以高侃的眼力并不难看出,这些人不是多滥葛部的成员,只因他们在扎营之时没有完全遵照于对方的管控。
与其说这些人是多滥葛部的下属,还不如说,他们只是来响应号召作战的。
更让高侃确认了这一点的,是那架装载着太子的囚车,被铁勒人专门悬吊了起来,以便身居其中的李贤能够像是个被人随意观赏的货物一般,被这一路路到场的队伍看个分明。
这些人……这些人或许并不能发挥出多么强横的战斗力,但当他们聚集在一处的时候,对于高侃这边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无疑是在雪上加霜。
当大唐处在强盛地位的时候,这些连铁勒内外九姓都算不上的小部落,只会遥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
可当大唐的太子被以这等荒诞的方式俘虏、展览,大唐的将领与士卒只能筑造营防死守的时候,他们当然更愿意倒向“更为强大”的多滥葛部,试图凭借着这次合力进攻,以表现出他们这些草原英雄的本事!
高侃攥紧了手中的弩机。
他看得很清楚,在对面那片环绕着囚笼而空出的地方,一面面陆续到达的军旗都被树立在了那头,俨然是一派——
誓师出征的模样。
只怕是助力已然到齐,要发起一场最为凌厉的进攻了。
在将阿史那道真派遣出去求援后,高侃失去了一路可以从旁协助的副手,在指挥上的考验会更大!
他知道,他在此刻自顾不暇的时候,是真的更没有资格去管李贤的安危了。
而在距离他也不过数百丈的位置,李贤又何尝不是面临着一场要命的挑战。
被这草原之上的野蛮人以这种无礼的目光打量,已是对他而言的莫大折磨。
近日的食水匮乏更是让他发起了高热。
他昏昏沉沉,也听不明白下头的那些人在说着他们的方言时,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其他人听得懂。
一个铁勒人忽然兴致勃勃地朝着多滥葛部的首领建议道:“叶护,你说这大唐太子对对面的高将军起不到什么威胁,那——若是拿他来祭旗如何?”
他们还从没拿一位太子来祭旗呢。
这可真是再新鲜不过的体验,也是将那大唐的脸面直接踩在了脚底,以预祝他们的旗开得胜!
第253章
此人这话说出, 顿时引来了不少响应的声音。
在这些高声欢呼的声音里,李贤终于不得不抬起自己愈发沉重的眼皮,试图朝着周遭看去, 便见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投来的目光简直像是要将他所在的囚笼给点燃。
在这一刻,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 既像是在看猎物,又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比起之前看一个展览品的眼神还要露骨得多。
李贤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在为人所俘虏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即将赴死的准备, 但他绝不愿意以这等屈辱而惨烈的祭旗方式为人所杀!
他是大唐的太子, 这些人怎敢如此放肆!
可他病得太重了。
连日的高热和少食,让他甚至很难说出一句话来,又或者是再做出什么趁机夺刀自尽的举动。
他只能眼睁睁地听着这些声音将他簇拥在中间, 完全能够从语气和神态里看出他们的用意。
也看到……
那多滥葛部的首领脸上并没有那么高昂的喜色。
“行了,他还不能杀。”他这一句话, 像是一盆冷水直接兜头朝着人群中泼了下来。
“你们别忘了,这些唐军不是对太子在我们手里无动于衷, 只是那边的将领先做了决定。”
这位铁勒的首领一想到这几日间进攻的损失,便觉东。突厥的那群家伙真是没跟他全说实话,很是坑了他一把。
唐军将领怎么能叫无能呢?在这等大事上,他就显然很有拿主意的本事。
他阴沉着一张脸,试图掩饰住眉眼间的愤怒之色, “你们怎么不想想, 若是我们真的杀了这位太子, 到时候他才是真的无所顾忌了!”
万一对面只是想要尽量表现出对于太子的不在意,进而寻找交战之中救人的机会, 那他就还有机会利用这位太子做些什么。
杀了李贤是很简单,也或许能让他们这边的联军士气大增,可又何尝不是在让对面有了举哀奋战的资本。
多滥葛部的首领已经迟到一步地意识到,东。突厥人将李贤送给他,未尝不是在转嫁麻烦,拿他当刀使,那么这些聚集而来的各方势力也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的奋勇作战能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不好说,但唐军的背水一战却势必可怕。
他已经做错了一件事了,不能再错一次了。
“我说……”先前提建议的人可不知道,他在这一瞬间闪过了多少想法,而是狐疑地打量起了他,“你不会是怕了他们吧?”
不杀李贤,和唐军之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听起来不错。
可这么多年了,他们好不容易有了个占据上风的机会,要做就将事情做绝,怎么能轻言放弃。
多滥葛首领沉声怒道:“我若怕他们,大可在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就直接将人交还给大唐,和他们联兵擒拿阿史那骨咄禄,何必要做今日这样的举动,只求将这路大唐府兵一举击杀在此!你若觉得你比我更适合主持这方队伍,那你为何不多带些人马来此?”
草原之上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谁的人多,谁的势力强大,就听谁说的话。
他目光冷厉地朝着周遭扫了一圈,见并无其他人在此时开口,这才在脸上闪过了一抹满意的神情。
“还有,谁说我怕了他们了?”
他只是不想在此时没了这个重要筹码,可没说他不敢做祭旗之事。
收到了他的示意,当即有他的部将把李贤所在的囚笼给降了下来。
李贤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从其中拖了出来。
“以这位大唐太子的血肉祭旗,以示我等勠力同心,必欲覆灭仇敌,难道还不够吗?”
这粗野的铁勒人毫不犹豫地抽出了手边的弯刀,直接朝着李贤那条早已负伤的腿上砍了下去。
这一刀奔着割肉取血而来,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留手,直接将他腿上砍出了偌大一个伤口。
李贤惨呼了一声,袭来的剧痛让他彻底昏死了过去。
“把他丢给巫医吊着性命。”多滥葛部的首领盯着方才质疑之人的眼睛,冷哼了一声,“我等以血祭旗,即刻开战!”
“好!”这些草原蛮夷顿时齐齐发出了一阵响应之声。
这一刀在他们看来真是痛快。
哪怕并未看到大唐的太子命殒此地,看到他在此地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为他们所掌控,也已足够让他们士气高涨了。
二三十年前的大唐,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先后扫平了草原之上的各方势力。
突厥首领被俘,薛延陀被灭。
贞观之末,各方铁勒首领被迫各自向那位天可汗俯首称臣,被约束在羁縻州都督府的管控之下。
但大唐连单于都护府、燕然都护府都无法做出有效的管控,现在更是连统兵的太子都为他们所俘虏,凭什么还要对他们做出那种种限制!
他们的实力已然今非昔比,但大唐呢?
如今主持四方战局的已不是李靖李勣这样的凌烟阁名将,不是苏定方这样的后起将领,而是一位大唐的公主。
连太子尚且在进入草原之后如此狼狈,更何况是公主!
现在他们合该先破唐军,而后——
大举南下劫掠一番,为今年的冬日,甚至是明年后年的冬日都做好充足的准备。
……
草原之上的战鼓被敲响了。
对于这些铁勒人来说,他们的骑兵作战往往并不需要那等复杂的军阵,也大多依靠着号角便能发起冲锋的信号。
但今日,他们先拿出了以唐人血肉祭旗的正经誓师发兵,也无妨再正式一些,来进攻这营垒!
那铁勒首领甚至亲自操起了那牛皮鼓的木槌,在喝了一口烈酒助兴后,狠狠地一槌砸在了鼓面之上。
这步步紧逼的鼓声便这般朝着对面的唐军营地袭来。
然而在他们对面的唐军却并未被这等野兽一般的做派所恫吓住,反而各自举起了武器,做出了迎战的准备。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眼前还闪动着一幅血腥的画面,正是方才高侃递出了望远镜后让他们看到的。
而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耳朵里,除了隆隆作响的鼓声之外,也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回荡。
“这些铁勒人对于太子尚且不会心慈手软,对于你等,只怕连割肉烹煮都做得出来。太子被俘,罪责由我来挑,但此战若败,诸位与我同死。”
“我等兵甲仍在,食水还足,又有外援将至,合该奋力血战,一争生路!”
“随我应战!”
高侃若在此时说什么反败为胜,这些士卒未必肯信,但他将全营士卒的生死全部捆绑在了这架已被拆散了一角的战车上,却还依然有人愿意为了保命而填补上这一角的空缺。
大唐连吐谷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出征在外的府兵。
他们还有迎来救援的机会。
除非援军已彻底没有了到来的希望,否则他们为何要束手就擒。
难道他们甘愿变成铁勒人的盘中餐吗?
当然不是!
而当这些试图搏命求生的士卒朝着高侃望去的时候,他们更是看见,这位将军已是亲自提剑站在了最前头,绝无用他们来拖延时间保住自己性命的想法。
阿史那道真不在此地,他也直接让自己的亲卫顶上了各个方向的指挥。
不仅如此,还有一路最是特殊。
当先一步冲过箭雨的草原部众抵达营寨之前的刹那,一列骑兵忽然自营中疾驰而出,朝着方才李贤被送去救治的方向而去,试图穿过敌军浩荡来袭的浪潮,直冲敌营后方。
他们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敌方的拦截。
不过,铁勒人的箭矢打造技术远没有中原精良,在先前的几场交战之中也已经消耗了过多的弩箭。
在这突如其来的精兵冲营之中,他们能做的不是以箭雨拦截,而是以骑兵对骑兵。
“给我将他们拿下!”多滥葛首领厉声高呼。
但他回头之际就看到,几乎就是在铁勒的精锐骑兵做出调动的时候,另有一队更为精锐的骑兵自唐军营中飞纵而出,却并不是去支援前者,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另外一头的联军而去。
那个先前叫嚷着要以太子祭旗的铁勒人,被多滥葛部首领训斥后,只觉自己的面子实在挂不住,直接冲在了最前头,也刚凭借着士卒的配合,躲过了唐军的弩箭阻击,就在这一刻迎来了这一队精锐的铁骑。
这个“更为精锐”,只有像他这样距离更近的人才能看出端倪来。
唐军之中为数不多的明光铠都被装配在了这支骑兵之中,只求能让他们在面对敌军的明枪暗箭之时,坚持更长的时间。
而无论是他们所骑乘的战马还是他们本人,都在后备军粮未到的时候,得到了充足的食水供给,为的正是此刻能以绝对饱满的体力,和敌方展开激战。
当腾跃的战马冲到那铁勒人跟前的时候,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让兵卒在前方形成足够坚实的屏障,就已觉得自己的脖颈突然一痛,而后那颗头颅便已随着斩马刀的挥动直接飞了起来。
只一个照面,他就已被这摧枯拉朽的进攻给击杀在了当场。
紧随其后的一道道刀光,则像是裹挟着唐军被围困多时的愤懑情绪,一并被爆发宣泄了出来,直取面前的敌人而去。
配合生疏的联军队伍,对于跟随高侃作战多年的精锐骑兵来说,简直是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破绽。
于是在最开始的这一道进攻没能被拦住之后,更是被这些来回冲阵的骑兵给搅得一团乱。
而当多滥葛部的援兵抵达的时候,这些骑兵只有十多具尸体倒在这里,却没能被全部拦下。
“该死!”多滥葛首领面色愈发阴沉。
他拿捏着唐军的一项弱势,甚至将李贤当做了增进士气的工具,高侃又何尝不是在对着他的短板动手。
一个长期和北地胡人交手的将领显然很清楚一件事,若是他一味防守,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反而有可能让自己落入艰难处境之中。
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出击,试图打乱这头的配合。
这一路骑兵没将主要目标放在杀伤之上,而是冲着击杀联军各方首领而来,对于他这一边的士气显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也让他虽未出现在遭到袭击的那一头,却也完全能猜到,损失了首领的那两路到底对他会有何种怨言。
好在……
“唐军这样的伎俩根本就玩不了多久。”
在撤兵回营后,多滥葛首领便朝着找上门来的众人说道。“你们难道没看到吗?方才的声东击西之中,先一步当做诱饵的唐军根本没能回去。”
那些做出营救太子假象、迫使铁勒调兵拦阻的骑兵,在那等近乎全力的围剿面前,哪里还能摆出游刃有余的架势。
他们原本……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
也确实没有一个人还能回到那头的营地之中。
而是在奋力杀死了一个个敌军之后,随同自己的战马一起,倒在了战场之上。
炽烈的日光晒在高侃的盔甲之上,将额上闷得满是汗水,径直顺着鬓发滑落了下来。但或许混杂在其中的,还有在听到一个个阵亡精锐名单之时落下的眼泪。
可他很清楚,现在不是他该当为此捶胸顿足懊恼的时候。
这些精锐骑兵为他们争取出来的时间相当宝贵。
不错,他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兵卒能再用来这般牺牲,但别忘了,对面的那些人,也没有那么同心同德,甘于牺牲!
“床弩整备得如何了?”高侃抹去了侧脸上的濡湿痕迹,回头问道。
除了在撤军进入这座营垒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动用过床弩。
一来在草原之上的交战,要想找到使用这等重型弓弩的机会,实在不太容易。
二来,高侃的军备物资中,大型弩箭的数量并不算多。
那本是留着进攻铁勒营寨所用的,完全可以等到后方的物资补给中带来,现在可以说是用一支少一支。
为了将其用在紧要关头,高侃也始终将其扣而不发。
但现在,是让它们一鼓作气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些撤兵而回的草原胡人不过休整了短短一个时辰,便已重新呼喝着口号杀奔而回。
人数的优势在这出进犯中显得格外鲜明。
而在唐军的那头,高侃抬手之间,密集的箭雨指向了多滥葛部兵卒大增的进攻方向而去,那些床弩却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朝向了那些联军。
这一次他们对于唐军的骑兵冲锋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却显然不曾料到,高侃打算和他们换一种玩法。
一名年轻的士卒抱着手中的踏橛箭,朝着已被绞车撑开的弩车走去,在将箭扣入箭轨调整方向之时,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在恐惧。
他怕这需要合数人之力才能催动,更换弓弦也相当缓慢的弩车,会因为他的操作失误而打歪了方向。
可一想到他已没有了犹豫的时间,否则便会让先前的骑兵牺牲变得毫无意义,他又飞快地将箭安放到位,对准了在他看来最有可能命中的方向。
“放!”
床弩扳机在这一声号令的同时,被一把大锤直接砸了下去,呼啸而出的弩箭直扑对面的“饿狼”而去。
这踏橛箭若是用在攻城袭营之时,甚至能够直接打进城墙之中,与其说是一支弩箭,还不如说,那是一支标枪。
所以盾牌与精兵拦得住策马袭营的骑兵,却绝对拦不住这样的一支箭。
那一支箭直接穿透了盾甲,依然不减前行之势,几乎在那一方首领的面前撞开了一条血路。
也还不等他为己方防守的严密而感到庆幸,另外一支同样瞄准了这个方向的弩箭就已经破空袭来。
他的畏缩不前也恰恰让他成为了一个静止的靶子,以至于那支精准度并不太高的弩箭竟是何其“幸运”地贯穿了他的胸膛,直接将他撞下了马来。
“中了!”那先前还在颤抖着双手的士卒顿时惊喜而呼。
他们射出去的箭打中了!
他没有瞄准错方向。
这凌空的重箭横渡,又让一位前来“占便宜”的铁勒部落首领将性命交代在了此地,也毫无疑问地能让联军的士气再打一道折扣。
只要能进一步分化敌军,他们所面对的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他们听到了另外的一道号令:“退!后退!退到第一道壕沟的后面去。”
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城池。
高侃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那么多的人来。
在取舍之间,他将一部分人手放在了瓦解联盟之上,对于另外一部分敌军来说,又何尝不是进攻的机会。
他们固然不像是吐蕃一般,还会以明显的标志来区分勇士和懦夫,但也自有一番作战之时的悍勇气势。
高侃已然身先士卒地顶在了最前头,却也很难阻止这潮水一般蔓延而来的敌人,像是毫不畏惧死亡一般冲了上来。
不错,他们的武器不如唐军精良,但要对付这一层的鹿角木和营寨栅栏也已是够了。
当其中一道屏障被先一步攻破,又难以填补上去的时候,高侃原本还因床弩得手而产生的庆幸顿时消失无踪,他也相当果断地下达了后撤一步的指令。
有两架来不及拖走的床弩,甚至被他直接下达了就地摧毁的指令。
眼看着所有的士卒进入后方的防线,各自领取新的箭囊守在壕沟之后,高侃方才松了一口气。
可在举目四望之间所见的伤亡,又让他根本不敢有所停歇地安排起了各方人员。
“将军,你的肩上……”
听到士卒的提醒之声,高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道在何时,他的肩头多出了一支箭矢。
他一把掰断了箭杆,并未拔箭,以披风挡住了此处,在四面逡巡之间确定了铁勒兵马已重新退下,这才将军医叫到了面前。
眼看着军医以娴熟的技法处理起伤口,高侃的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自安定公主进入军中后,东都尚药局中专门栽培出了不少军医,如同改良的指南罗盘和诸多军械一般,被送到了各地的戍守队伍里。
在他面前的军医就是因那头的栽培,才能在处理伤势上更为熟稔的。
可陛下……好像从未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放在眼里,只觉安定公主能够打胜仗,只是因为她擅长寻找最为合适的作战路线而已,这才觉得,太子也能办到安定公主做的事。
但对于真正处在战场前线的高侃来说,他能坚持在这里的每一步,都显然与那位真正的主帅有关。
这才是真正的军中栋梁啊。
“将军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冲杀在前了,万一伤口扯开了,情况就不好了。”军医出声提醒道,打断了高侃在此时跑偏一瞬的想法。
他苦笑道:“你这话留到战后说也就算了,现在同我说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能在现在做个只动嘴不动手的将军吗?
或许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敌军暂时退去到卷土重来的这一点时间里,让自己暂时合眼休息一阵。
他也吩咐了身边的亲卫,一旦发觉情形有所不对,便即刻将他给叫醒。
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多说这一句。
操心着战场之上的情况,让他根本无法在此时真正睡着。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日。
士卒并未继续往后退,却也始终蒙受着莫大的压力。
而作为主将的高侃,眼下的青黑之色已是越发深重。
随侍在旁的士卒看到,他难得在刚刚坐下来后便已直接倒头陷入了梦乡,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可忽然之间,一阵朝着此地而来的响动又将他给惊醒了过来,迫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握紧了手中的剑。
“怎么了?”高侃厉声朝着那个方向巡查的士卒问去。
那头支撑起来的望楼既是士卒持弓点射之地,也是居高望远看清楚情况的地方。
那座扎了不少箭矢的望楼上接连更换了几次人手,但换上去的都是军中的老兵,对于敌情能够尽快给出一个判断。
可这一次有些奇怪,那头的消息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几位传令兵陆续传到高侃的耳朵里。
哪怕——高侃已经听到,这一阵将他惊醒的响动中有着马蹄的震地之声,起码也有数千人之多,明摆着不是个寻常信号。
有多少人,哪一方的人,都该有一个答案的。
“到底怎么了?”高侃直接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走去,手中的剑被他握得更紧。
“援军……”一声惊呼忽然在望楼之上响起。
而后是一声更为分明的欢呼之声,自上而下地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我们的援军到了!”
高侃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确信,那个对他而言急需听到的消息,会在此时降临在他的面前。
也何止是他,就连那些望楼之上的士卒也是在怔愣了一瞬之后,才确定了这个事实。
他们看到了那一列疾驰而来的骑兵之时,险些以为那是又一路铁勒兵马加入了队伍,但在看清楚那策马奔行在前之人身份的时候,他们又意识到——
那不是敌军,而是援军。
最为激动的一个哨兵险些从这望楼之上直接翻下来,好在还是有人拉了他一把,才让他顺势抓住了扶栏,朝着高侃大喊:“高将军,你快看那,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高侃甚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
他也陡然明白了这援军何来。
回来的可不只是阿史那道真,还有与他同行的仆固乙突,都在此时赶赴了这方战场!
当他冲到了那一方壁垒之前的时候,便看见了对他而言何其精神振奋的一幕。
两千多……起码有两千多的骑兵,或许还要更多一些,正在朝着此地行来,哪怕是奔行在绿草茂盛的草原上,也掀起了一阵烟尘。
为了尽快和高侃会合,仆固乙突只能先和道真一起带着骑兵精锐而来,将其他参战的步兵丢在了后头。
正是这样的快速赶路,让他们总算在高侃几乎力竭之时抵达了这里。
这列鱼贯入营的援军简直像是一记最为有力的补药,吊住了营中本已岌岌可危的士气。
当阿史那道真站在了高侃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对方好像还长高了一点。
当然,这大概没什么可能。
“多亏你了。”高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虽未再多说什么话,但也已足够让人看出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心绪。
“别的话我就先不多说了。”高侃喘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方才被突然惊醒而有些昏沉的头脑,重新回到清醒的状态,继续说道,“眼下我方骑兵占优,不能将填补来的人力用于继续死守,该用在别的地方。你看,这几日对面的盟军已有溃散之势,现在应当也已听闻了我军得到援助的消息,更容易军心大乱。”
“我手底下的骑兵损失过半,但剩下的那些,在这几日间都有好生休养,足以配合你们进攻。”
“那边——”高侃伸手指去,领着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来到了另一头的阵前。
“多年前,葛逻禄三姓和朱邪部联手,在西域发起叛乱,其中一部分早早逃亡天山以北的,来到了此地,投效在这一片铁勒人的庇护之下,凭借着其大姓重新聚集了人手,对于唐军的仇恨也比其他各支要重。但若能在下一次的两军交锋之时将他们先行解决,我们就有了正式转守为攻的机会!”
铁勒人并不擅长防守,在连日对唐军的进攻之中,也更加疏于对营防的修建。
对他们来说,最多再需要花费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便足够将唐军蚕食殆尽,何必再给自己的营地设置多好的壕沟藩篱。
可当唐军这边的冲阵骑兵足够,铁勒的步兵又没有那么多克制骑兵武器的时候,他们的这份懈怠也就变得尤其要命。
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率领着两队骑兵横跨战场而来之时,葛逻禄那一支铁勒根本没能做好多少准备。
他们方才收到了哨探传来的消息,知道唐军的援兵抵达,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唐军不是选择在这部分骑兵的掩护之下后撤,而是——
直接选择继续先前的逐一击破方针,以异常凶悍的方式前来砍下敌军的一只臂膀。
不后退,只进攻。
这就是高侃的选择。
顷刻间土崩瓦解的战场一角,让多滥葛部的首领朝着那头望去之时,脸色难看得吓人。
在这样的袭营面前,闻风而逃的,恐怕并不只是溃败之中的葛逻禄,还有其他被他以进攻大唐为名聚集到一起的人!
“我不是提醒您了吗?不能只加固自己这边的戍守。”
“你闭嘴。”多滥葛首领怒视着那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你没有告诉我,你在拿到了人手之后,还带兵前去偷袭仆固部,直接将人推到了这里!”
他们真是太乱来了。
“难道您以为这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吗?”默啜冷笑了一声。“要不是您算是我东。突厥的合作之人,也算是我们的贵人,我何必在发觉对方直接起行此地时,直接带队来通知于您。”
“还有,我也该当提醒您一句,这些被您请来的各部兵马说是各自为战也毫不为过。他们除了能让您多些欣赏那位太子俘虏的观众,简直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而我们不同!”
“我阿兄和元珍早已去解决另外一方大唐的援兵了,他们能在之前擒获大唐的太子,现在想必也已经得手!”
他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
只有他们东。突厥这一方,才配和多滥葛部达成合作,一起对抗唐军。
在他这强势的答复面前,多滥葛首领的语气也终于和缓了几分:“……你到底想说什么?”
默啜先前因为袭营不成的郁卒,早已不能在这张少年老成的面容上看到分毫,能看到的只是他此刻在乱局面前的临危不惧。
“请您尽快放弃这些没用的盟友。为此,做两件事。”
“一件,是以救援盟友为旗号,实则将他们推向唐军的援兵,消耗对面的兵力。”
多滥葛首领的目光一惊,不敢相信此前在送李贤给他时态度还算恭敬的少年人,会忽然展现出这等冷血的一面。
但对方此时的成竹在胸,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个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结盟之人。
而若是真如他所说,他的兄长已拦截下了唐军的一路援兵,那么等到这条消息抵达,阿史那骨咄禄带兵折返的时候,士气大减的便是唐军那边了。
他不该觉得这些狡猾的突厥人是骗了他,而反过来该当庆幸,他还有这样的盟友为伴。
但他不知道的是,默啜在给他提建议的同时,已经不知道在心中将他骂了多少次了。
按照元珍的计划,东。突厥的几次出手,都应该将自己放在更为置身事外的状态下,以渔翁的身份得利。
谁知道,铁勒那群乌合之众根本没能和唐军打成鹬蚌相争的局面。
要是他不来通传,更进一步参战的话,只怕等到兄长回到此地,这边的仗都要打完了。
好在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也还能再进一步地为突厥牟利。
他朝着多滥葛首领说道:“将聚集在附近的突厥俘虏,再交还一批给我们,我会统领他们协助你作战。现在……”
他低声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多滥葛首领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回复:“好,我信你一次。”
疾扑敌营的仆固乙突和阿史那道真很快发现,他们起先的势如破竹攻势,变得比先前迟缓了不少。
那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快速行军中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对手突然有了还击的本领,而是他们的另一位对手拦截住了那些试图逃亡之人的去路,令他们不得不阻挡在唐军的前面。
一时之间,唐军本想掉头折返的路都被堵上了。
可那些在唐军凌厉攻势下四散逃奔的敌军,也根本没有重新凝聚起战意,而像是一堵难以发出攻击的肉墙,被唐军和仆固部的士卒不断地划开分拨到两侧。
“他们在搞什么!”阿史那道真心中暗骂。
这简直像是在借着唐军的手,清除掉那些扰乱军心的因素。
偏偏多滥葛部的首领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这种行为会让他失去其他的盟友。反正,等到这些人死了,也没人会将他的恶名对外传扬。
他只在乎,损失了这部分援兵后,他也能让自己麾下之人更为紧密地抱团在一起,重新和唐军展开搏斗。
“他就不怕他手底下的人不够,在我方休整完毕后正式反击吗?”
他好像一点也不怕这一点。
阿史那道真并未留意到,在这些拥挤而混乱的士卒之中,有一批装束并不太鲜明的铁勒人混迹在了其中,在一边躲避着唐军的进攻,一边朝着仆固乙突的方向而去。
骑兵交战僵持的战场上,这个举动与送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也很快就倒了下去,随同那些试图逃命的人一起,成为骑兵和步兵踩踏之下的牺牲品。
但还有一个人在其余士卒的保护之下,抵达了他该去的地方。
浑然未觉的仆固乙突将长枪拍向此人的刹那,那人藏匿在袖中的棱镖也已全力出手。
铁勒各部中使用这等特殊武器的并不多,毕竟对于那些草原上的勇士来说,学好骑射之术远比其他东西重要,可若是非要找的话,还是能找到几个以飞镖打猎的好手。
这支飞镖直接打进了仆固乙突的左眼之中。
以至于他手中的兵刃带走了面前之人生命的同时,他的眼睛里也绽放开了一片血色。
仆固乙突惨叫了一声,险些直接摔下马去。
距离他最近的士卒当即冲上前来抢人而走。
阿史那道真都被这一出惊变给打乱了阵脚,连忙率领着手下的骑兵和仆固部骑兵合力撕开了包围圈,朝着高侃所在的营地撤退而去。
只在彻底脱离危险之时,含恨朝着方才交战的方向又多看了一眼。
这原本是进攻最好的契机啊。
却还并未完全打散敌方的联盟,就先被迫停下了脚步。
军医严肃着一张脸,在取下了那枚飞镖之后告知了高侃,这枚飞镖上虽然没有草原上的毒物,也没有涂抹金水,但这支飞镖像是被临时找出来的,在上头有着相当明显的铁锈。
所以,仆固乙突绝不只是被射瞎了一只眼睛这么简单。
更坏的消息是——
数日后,仆固乙突后援步兵抵达的同时,在对面的铁勒营地内,已多出了另外的一支队伍,填补上了那头溃散的联盟。
阿史那道真远远朝着那头看去,只见那为首之人,正是当日袭击仆固部落的少年将军。
哪怕当日正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让对方的计划没有得逞,他也绝不敢对这个对手予以小觑。
而仆固乙突出事,也何止是他一个人的事呢。
他在察觉自己有了头晕无力症状之时,直接叫停了手下兵马的动作,让人急速回到金微都督府,将他的长子找来此地。
按照他的说法,唐军眼下因为他手下兵马汇聚到此,已不似先前一般有性命之危,那何妨等仆固部换一个首领后再行发兵。
“可现在是进军,也为您自己报仇最好的时候。那边的其中一路兵将明显没有经历过严格的规训,就算有一位还算合格的将领,也不可能拿出多少作战的能力。给他的时间越多,越容易出现变数!”
阿史那道真据理力争,却对上了仆固乙突另外一只完好眼睛的怒视。
“我没有因为是被你请来此地便遭此无妄之灾而迁怒,已经算是我对大唐的忠诚了。”仆固乙突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自己的办事想法。”
他怕他一旦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高侃或者阿史那道真,他的士卒便会完全变成此战中的牺牲品。
若是连他自己都要因为伤势而出事,到时候他的接任之人还要如何维系金微都督府呢?
他的到来算是保住了高侃的性命,大唐别想对他论罪,抢夺他仆固部的权柄。
至于报仇之事……
他会让人来做的。
阿史那道真还想再说,却被高侃给拉了出去。
就算之前他险些在固守营地之中阵亡,高侃在此时也还是比阿史那道真要冷静得多。“你先别说了。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高侃并未和阿史那道真说的是,按说,如果郭待封那边没出问题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抵达此地了,但现在迟迟未到,恐怕是还出了什么其他的问题。
仆固乙突的消极应战,所带来的麻烦还要更多。
但那又能怎么办呢?现在他们还都活着,人手也已比之前多出了不少,在数日前又已送出了一批信使,便是最好的情况了。
相比之下,已有多时不曾露面的太子李贤,也不知道到底如何了……——
但高侃并不知道的是,在此时已有数支队伍朝着他发起支援了。
仆固乙突倒下的那一日,正是安定公主自长安出发,是庞飞鸢自辽东出发,也是——
娄师德带着高侃留在单于都护府的旧部,成功越过了漠南和漠北之间的沙碛。
虽然在分析局势之时,他觉得那一路潜藏的敌人应该不会对他发起进攻,但在真正北上而行的时候,娄师德却始终不敢放松懈怠。
他也在这些提防警惕的行路途中,对于如何援助高侃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
“我们走!”他忽然领着士卒,朝着更偏向于西北的方向开赴而去。
只希望,他那位留在并州都督府的同僚,千万别觉得他这是在擅作主张才好。
留在并州都督府的狄仁杰打了个喷嚏,但并未将其放在心上,而是继续研究起了自单于都护府方向传来的一条条零碎消息,目光渐渐地集中在了其中的几条上。
当半个月后安定公主的大军格外快速地抵达并州之时,李清月和狄仁杰几乎是同时朝着对方开了口。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协助于我。”
“我有一事要向大总管禀报。”
狄仁杰朝着已然甲胄在身的安定公主看去,只觉对方站在这片对她而言算是陌生的土地上,也自有一番底气,让人毫不怀疑,这边境的乱象能在她的手底下平定。
比起当日的太子到达,今日的安定公主才真正像是主帅出征。
“还是您先说吧。”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北方:“我想先请怀英相助,将这边境的小贼给拿下。”
狄仁杰笑了:“大总管说的是小贼吗?”
李清月目光凛然:“偷走了大唐皇子的,难道不是小贼吗?”
大唐兵马到来的消息,没有那么快传到阿史德元珍等人的耳中,这将会是先解决单于都护府内乱最好的机会!
而她相信,辽东那边已然出兵的那一路,绝不会辜负她的期待,也能为她争取出足够的时间。
第254章
为了防止东。突厥有机会远遁入漠北草原深处, 当然是趁着他们还没能掀起什么风浪的时候,先一步将他们给解决掉为好。
他们今日能抓住机会,将出征的大唐太子作为交换的筹码, 明日聚敛了人手在麾下,恐怕还能折腾出更大的麻烦来。
这份轻重缓急,李清月还是很清楚的。
狄仁杰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大总管所说不错。宗仁和安东都护府那边的援军必然先于您抵达漠北, 与其尽快三路合兵横扫铁勒,将太子救出, 还不如先解决后顾之忧。”
“不瞒您说,近日单于都护府多处有所异动, 我已让人从中打探, 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李清月打断了他的话,纠正道,“陛下已然下旨, 李贤已不是太子了。所以我才说,我们要惩戒的, 只是偷走了皇子的小贼而已。”
狄仁杰的目光有片刻的震动。
他到此时才知道,在今日来的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 还有这道自关中带来的废黜太子消息。
但无论太子之位有变,在随后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起码对于边境的大唐军队和各州府官来说,李贤不再是太子,无疑能够减少诸多桎梏。
高侃的抉择, 应当也不会面临朝廷的责难了。
这是一件好事!
也正因朝廷做出了这份决定, 安定公主完全不必受到太子被擒一事的约束, 以更为沉稳的节奏推进战局。
“你继续说吧。”李清月示意道,“我想听听你的发现。”
狄仁杰答道:“自宗仁兴兵向北后, 虽有并州都督府的府兵陆续抵达边境,但高将军的驻军大多已被征调至漠北,单于都护府内大唐兵马和突厥留守兵将失衡,已被摆在了明面上。”
“不过,此前因阿史德氏是被大唐扶持上的首领位置,其他各方多有不服。所以现下东。突厥虽有谋反叛乱之意,他们却还不能做到一呼百应。所以在近几日……突厥大姓之中多有人员走动。”
李清月颔首:“也就是说,阿史德元珍还在单于都护府一带并未远离,在与族人接洽。”
他们并无大动作,应当也并不仅仅是在团结人手,还是为了让北方的铁勒先行吸引唐军的注意力。
只可惜,这等退居于后方试图牟利的想法,若是换一个对手说不定还能让他们达成,放在狄仁杰这里却显然行不通。
在娄师德领兵北上支援高侃之后,狄仁杰一面传讯边境各州戒严,一面又让单于都护府做出了难以维系管辖的假象。
倘若是一个寻常的运粮官在此任职,或许还是很寻常的事情,可狄仁杰曾为并州官员,又被天后看重他的本事,又怎么可能在完成了通传各方的职责之后,便已再无余力去做其他的事情。
在这假象之下,他让人留意的,既是单于都护府境内的突厥人会否忽然做出南下侵略的举动,也是这些互相走动的突厥人到底要去往何方。
一张北地的舆图被狄仁杰展开在了李清月的面前,他也随即伸手指向了其中的一处:“若我没有估计错误的话,东。突厥此前出征又折返的队伍,应当就在此地!”
这里距离单于都护府并没有太远。
是位于阴山北麓的……诺真水。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地方。”李清月望着地图上的标示,沉吟了片刻后说道。
“确实如此。”狄仁杰分析,“此地既能在单于都护府有变之时尽快收拢人手,因毗邻碛口,能尽快收到唐军发兵消息,也能凭借着此地的水源确保兵马食水充裕。”
“这些我都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好地方。”李清月笑了笑,“怀英应当还记得,三十年前,大唐曾经在这里打过一场战役的。”
“彼时英国公统兵追击薛延陀可汗,越过白道川,抵达诺真水,以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打得薛延陀抱头逃窜,他们又正好在越过沙碛之时遭遇了一场暴风雪,继续损兵折将,便再无进犯大唐的野心。”
李清月扬鞭而指,话中的征伐战意再无一点保留:“时隔多年,这些草原之上的铁勒人突厥人已经忘记我中原强国到底是何等强盛了,也合该让他们再从此地开始,好好回忆回忆!”
“我等出兵!”
先拿这一场战事,为她远道而来此地活动活动筋骨!
长安到并州之间的行军虽然有些赶,但相比于开赴东北和西北边境,依然得算是好走的。
这些跟随安定公主而战的士卒,更是对这位主帅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心,在此时还有着高昂的作战热情。
他们是来此地重拾大唐威风,随同镇国公主一起博取一份战功的,那又何惧于在此时快马进军。
何况,他们的目标,不需远渡沙碛,就在那阴山之下!
怀揣着这份剑指突厥的壮志,当这列兵马越过单于都护府的时候,这些本已有动乱征兆的突厥人只觉兵刃的寒芒随同着队伍的推进,几乎要压到他们的脸上来,便各自噤若寒蝉地静候在了原地,只等着大唐府兵开赴而过。
他们看得到,明明是步兵骑兵同行,却自有一番几乎同调的雷鸣电掣。
上一次的太子领兵,外加高侃随行,可远远不及此刻的凌厉气场。
“那怎么能一样呢?”像是听到了周边的议论之声,狄仁杰揣着手微笑作答。“安定公主亲征漠北,锋芒所指,必有战果!”
他又忽然冷下了语气:“自即日起,单于都护府境内各处关隘全部封锁,如有擅闯之人,以谋逆论处。另奉安定公主之命,缉拿都护府境内阿史德氏众人,如有窝藏叛逆之人,以同罪拿下!”
从河东道陆续调拨至并州都督府戍边的府兵,虽然没有经历过多少边境战事,若是真让他们前往沙碛以北作战,其实并不太合适,但让他们只是在阴山长城以南戍守,再将阿史德部的人擒拿问罪,却绝非难事。
这些突厥人何曾料到,唐军说要问罪,便绝不只是那么简单地增兵而已,而是在突然之间,就从先前人力匮乏的样子,变成了此刻的雷厉风行发兵。
狄仁杰早前潜中收集的线索信报,也无疑在此时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阿史德温傅因突厥崛起的希望,选择了不听从父亲的安排,而是和元珍一起投效到骨咄禄的麾下,在此时于单于都护府中隐藏了行踪、奔走联络,也在狄仁杰展开行动的时候,被飞快地抓获,押送到了都护府的临时府衙之内。
若是阿史德氏还作为东。突厥的领袖,他便合该是接替契骨的继承人,虽是少了几分主见,却并非全无本事。
这便不难让他在被押解到狄仁杰面前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若唐军只是想要稳定边境的话,完全不必做出这样的举动。
与其说他们是在清除边境的不安全因素,还不如说,他们是在阻止单于都护府境内的突厥人能够前去给骨咄禄和元珍报信!
阿史德温傅的脸色骤然一变。
他现在完全无法确定,唐军这边对于他们的计划到底知道多少,又对他们的行踪知道多少了。
在他都被擒获的时候,只怕更没人来得及前去诺真水报信了。
糟了!
按照他先前所见的军容仪仗,再加上自数年前他们就已听闻过的安定公主威名……
“你应该猜到了,”身居上首的狄仁杰开口说道,印证了他的猜测,“安定公主不是去漠北的,而是去找你们麻烦的,你若不想让阿史德氏自此灭绝的话,还是在现在老实一点跟我配合为好。”
“此次大唐皇子被擒受辱,绝不可能轻拿轻放,势必要让草原各部付出血的代价。但单于都护府乃是你父亲亲自前往长安所请,才有了改名成今日的变化,难道大唐真想让你等亡国灭种,自此再无突厥人在此地繁衍吗?”
“若真如此的话,那还叫什么单于都护呢?”
阿史德温傅没有答话。或者说,他已经被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化彻底打乱了阵脚,也一时之间不知道,在刚刚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他到底应该说些什么为好。
但好像,狄仁杰下令拿人之时异常果决,甚至很有一番毫无转圜余地的杀机毕露,现在却并没有那般咄咄逼人。
“你不必急着给我一个答案。等叛军头颅送到边境之时再说吧。”
狄仁杰话说到此,便再没跟他继续攀谈的想法,直接朝着门外而去。
安定公主既到,也下达了对单于都护府境内予以整饬的命令,他留守后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没这个工夫在现在还同一个阿史德温傅多加牵扯。
对方是否愿意改一改阖族被血洗的命运,为唐军所用,对于狄仁杰来说也没那么要紧。
反正当先一步要做的绝不是招抚,而是杀伐。
只有足够的鲜血,才能唤醒这些边境胡人对于大唐的恐惧!
只是,还没等他走出屋门,他就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了一句犹豫之中的发问:“你就如此确定,在这漠北战局中,大唐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狄仁杰站定在了原地,从容答道:“我确定。就凭,她是镇国安定公主。”
这就是她戎马十年给士卒的信心,也给大唐的信心。
这条曾经由唐军追逐袭杀薛延陀而走的路,在她此时率兵北上的时候,也自然是一条坦途。
在此行作战的兵马中,也有一部分人并不隶属于大唐府兵的管制,发挥着格外特殊的作用。
辽东以赵文振为首的斥候并不仅仅是负责着矿脉的勘探找寻,也在继续着斥候的培养。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加入了庞飞鸢的征战队伍之中,还有一部分精锐始终归在安定公主的亲卫中,在大军越过白道川时,已先一步踏入了阴山地界。
要说阿史德元珍此人,倒也很对得起他在大唐为官数年的履历。他对于中原的种种事宜,都有着一番相当深入的了解。
哪怕驻兵于诺真水,能够随时观望碛口的情况,他也并未忽略掉阴山之上的情况,为了防止有人自后方偷袭,便在此地设置了诸多哨探。
可这些就连起兵反唐,都是在李贤出征之时临时做出决定的人,又怎么可能比起李清月的这些部将更为精通斥候之道。
散布于山中的岗哨几乎是在阿史德元珍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陆续为唐军所掌握。
而随后,便是唐军越过阴山隘口朝着前方行进的脚步,将那些曾经因突厥人在此地活动而留下的脚印,给一个个掩盖了过去。
一条条的军报陆续传递到李清月的耳中,并未让她的神情中有任何一点激进的表现。
直到自她们所在的山头已能远远看到远处北麓之下的突厥营地,在她的脸上方才见到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传令各部,整装备战!”
……
身在山下的阿史那骨咄禄突然听到了一道山崩一般的声音。
但当他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循声望去,他便发觉,那不是山崩,而是骑兵的马蹄震荡所造成的动静。
阴山北麓的草场之间,被漠南的狂风侵蚀出了一片片光秃的山石,只因此地的水流发源,才有一片林木草场蔓延。
在之前驻扎于此的半月时间内,骨咄禄一直觉得这是对他们而言的恩赐,更是对他们这支队伍的掩护。
可在今日,情况显然已发生了变化。
他仰头朝着后方的山脉望去,就见那些林木在此时掩盖住的,反而是敌军的进军,让他们直到此时的冲锋而下,这才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到了他们已至最后这段缓坡的时候,有无草木荫蔽已再不重要。
在纵马疾驰之间,他们像是裹挟着山头的沙石一并倾倒而来,径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行去。
阿史那骨咄禄的眼力并不差,也便在第一时间便看到,奔袭先至的骑兵之中,分明有着一杆杆高高挥动的军旗,在那军旗之上,写的不是“李”字,而是“安定”二字。
仿佛这样才能区分开,抵达此地的人不是寻常的李唐宗室,也不是李贤那等随意为人摆弄的家伙,而是,盛名在外的——
安定公主!
而到底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这远征威名要在今日以事实证明,当这一支仿佛神兵天降的队伍抵达面前的时候,也好像已经并不需要再多怀疑了。
“备战!”阿史那骨咄禄厉声喝道。
赶紧备战!
在这须臾之间,他无法分清对面到底有多少来袭的敌人,好在他手底下的兵将并不在少数,还有这个举兵应战的机会。
但在那山崩一般的声音面前,他的这句话几乎只能让距离他最近的人听到。还需要让他们各自往外传达,才能让更多的人听到这句号令。
哪怕善战天性让这些突厥人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马,然而他们的对手显然还要更胜一筹。
当先一步抵达此地的唐军,简直像是借着自缓坡之上冲撞而下的冲劲,还有着一种何其分明的势不可挡。
他们手中的长柄利刃,更是随同当先杀奔入营的那一批精兵一起,径直指向了突厥兵马中最先聚集起来的一群。
那些人,是毫无疑问的突厥精锐。
但在一个有备而来,一个却临时应战的对峙之中,哪怕他们并不是薄弱一环,也像是一张难以阻挡狂风过境的白纸,在刀刃劈砍入体的那一刻,被直接撕裂了开来。
一击得手的唐军骑兵没有停下他们的脚步,也没有继续和阿史那骨咄禄统率的兵马缠斗下去,而是随同后方的军旗摇摆,直接朝着两旁“流动”了开来。
突厥骑兵的紊乱,丝毫也不影响他们朝着两方驰援的队伍杀奔而去。
而几乎就是在这些负责打头阵的骑兵涌向两侧的同时,只追在他们后方不远处的步兵也已冲下了山坡。
“杀——”
阿史德元珍听到了一声混杂在进攻号角里的喊杀之声。
而后便是一道道沉重的脚步声取代了先前下山的马蹄声,成为新一轮由远及近的声音。
步兵的出行原本不该有那样沉重的声音,但如果步兵并不是寻常的步兵,那么情况又该另当别论了。
当阿史德元珍朝着这些取代了原本属于骑兵位置的步兵看去之时,便发觉他们的甲胄比之寻常的铠甲要沉重不少。但在先有骑兵为他们抵挡下了一轮攻击、为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时,重甲步兵的推进就有了一道保护的屏障。
现在则是他们为自己争取进攻的机会了。
唐军自上而下浩荡杀来之时,高处的箭矢落下远比地面上往上发射的箭矢有着更大的威力。
在这一轮箭矢的比拼中,突厥无疑是吃亏的。
但当双方都转为平地作战之时,突厥原本有的反击机会又已变成了泡影。只因他们的前方都已变成了刀枪不入的甲兵,正在朝着前方的战马挥出要命的一刀。
他们还未从那第一轮的骑兵冲撞中缓过劲来,就已迎来了这一记更为猛烈的打击。
哪怕统领这一支步兵的首领只是府兵之中不见经传之人,也只担任着校尉的职务,但这陌刀重甲队早已被另外的一只手指明了方向,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往前,将这支已然出现裂隙的队伍彻底凿穿!
只要能让这些突厥人中的精锐当先一步遭到这样的致命打击,其他的乌合之众也不过如此!
身在其中的一名府兵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盾牌,挡住了突厥兵马回出的一箭,而后抄起了另一只手的陌刀,向着面前的马腿又劈砍了出去。
在他那一刀还未击中目标的时候,他看见身在对方军中的那名突厥将领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在骑兵分开的路径之间催马而前,凌空挥落了他手中的兵刃,试图先将他给斩杀于当场,一改突厥兵马的士气。
突厥人擅长于骑射的特征,也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为卓著的体现。
两侧散开的骑兵还间或朝着此地射出箭矢,但也不知他是如何驾驭的马匹,好像只是一个腾跃之间的偏移,就已让他避开了那一道道的杀招,成功将自己的那一刀挥了下来。
可在骨咄禄所能看到的画面里,并不是那一名唐军府兵停下自己的动作,惊恐地抵挡他的还击,而是另外的一把又一把的陌刀拦截在了他的前方,仿佛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默契,便已变成了在他面前的屏障。
他或许能够杀得掉这一名士卒,却也势必会被随后袭来的数把长刀砍杀落马。
他不得不飞快地勒住了缰绳,任凭长兵转向所带来的惯性,牵动着他的身体和战马一并,躲过了前方的危机。
但他是如此好运,他的战友便无法做到这一步了。
那一柄不曾停下攻势的陌刀,曾经在西域的战场上,给钦陵赞卓所统辖的兵马带来了青海湖畔的致命一击,也在今日将又一名突厥士卒给砍翻下地。
与此同时,流向两侧的先头骑兵,也以更加无法为人拦阻的架势,冲向了后一步聚拢起来的突厥兵卒。
以步兵迎战骑兵,若像是大唐府兵这边的情况一般,或许还有一战之力,甚至是能在此时占据上风。
可若要像是这些仓促拿上兵刃作战的突厥士卒一样,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些催动着战马、拧结成了一股绳的唐军,仿佛已完全组合成了一把突入敌营的快刀,只求直取咽喉而去。
骑兵腰弩放出的箭雨,更是直接将还没赶赴敌军面前的突厥人,射倒在了当场。
毫无疑问,比起方才的骑兵对骑兵,现在的唐军铁骑仿佛才是真正拿出了他们应有的威慑力,悍然粉碎了突厥意图组建防守的信心。
他们根本无需仰仗于夜幕去作为进攻的掩护。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每一个倒下去的突厥人,显然都能让他们的战友感到一阵切齿的胆寒。
谁也不知道这些唐军到底是为何会突然来到此地。
他们只知道,他们做出的叛逆大唐举动,根本没因为他们藏匿在正面交锋的两方之后,就被轻易地忽略过去!
而现在,正是唐军要给他们以教训的时候。
阿史德元珍无比焦虑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在骨咄禄以勇武反击无果,更多的突厥士卒丧命于唐军之手的局势下,他能做的,只是尽快让更多的士卒坐上战马作战,以更适合于他们突厥人的方式参与到战场之中。
但在此时,他又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那是另外的一阵马蹄声,从另一个方向朝着他们所在的营地袭来。
阿史德元珍的脸色大变,只因他忽然发觉,那道声音正是朝着突厥余下战马所在的马厩而去的。
这列远比方才首攻的那一路还要更快的骑兵,仿佛已在更早的时候便已翻越阴山而过,在听到了这头的号角与喊杀雷动后,终于发起了朝着这方的进攻。
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突厥人的战马!
可阿史德元珍不知道的是,并非号角给了那头的唐军以进攻的信号。
而是当第一批冲入敌营的唐军自高处纵马而下的时候,有一只飞鹰也自山头冲天而起,像是一道电光直掠向了另外的一头。
它的主人也正在这一路骑兵的当先。
在一手握住画戟扫开拦截的突厥兵将时,在她的另外一只手上还举着一支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把。
她所驾驭的青海骢飞驰而起,越过那前方的蒺藜之时,那支火把也随同另外的数支一并,朝着还堆满了草料的马厩斜飞而去。
阴山之下的劲风没有将这一支支的火把给吹灭,反是直接来上了一出火借风势,腾升而起,在霎时间绵延成了熊熊燃烧的一片。
那些还被栓系在马厩之中的马匹顿时惊得四散而走。没能及时挣脱绳索束缚的便只能眼看着火烧上了绳索,烧上了它们的鬃毛,这才终于有了狂奔而出的机会,却也将火势彻底蔓延在了整座营地之中。
李清月的目光里没有任何一点可惜之色。
那些奔逃的马匹若是能够全部拿下,对于唐军来说也是军资的补充。
但这些战马也会变成突厥人遁走入草原的助力,对她今日想要达成的战果便是个莫大的威胁。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它们再发挥出一点余热来!
这些四处奔逃的战马对于唐军进攻所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却势必会让本已遭到了接连打击的突厥人,再损失一层士气。
他们要怎么战,又该怎么逃呢!
在这疾奔入营而后点火的一番行动中,李清月没有片刻的停滞,便已带着身后的骑兵和后方赶上的步兵一并,朝着另外一头的士卒会合而去。
她清楚地看到,在她策马而来之时,那头的突厥将领仿佛也因发觉了她这个领头人,而在目光中带上了一抹更为凶悍的光,当即拨马转向,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袭来,仿佛只要解决了她这个罪魁祸首,他们那头溃散的士气,便能重新迎来起复。
但他不明白,对于李清月来说,正面的交战从来不是她的弱项,而恰恰是她的优势所在!
周遭的混乱丝毫也不影响到这一刻,头顶的日光和周遭的火光都汇聚在了那一把挥动如飞的画戟之上。
像是牵动着一道血色流虹,悍然斩向了阿史那骨咄禄的脖颈,也正是不偏不倚地命中了目标!
……
火势忽然烧得更烈了一些。
……
而在这阴山以北的草原战场上,在此时还有另外的一把火在燃烧。
那是带队救援高侃的娄师德绕路后方,一把火烧掉了铁勒人的后备军粮!
第255章
当这一把熊熊烈火燃起的时候, 在娄师德的眼中也当即闪过了一抹快意之色。
他的这一把火,放得可真是不容易。
在草原之上最为麻烦的从来不是征战,而是找路。
就算有着定位的星图和指向罗盘, 也很容易走错方向。
娄师德对于此地的陌生,又让他不得不更为小心谨慎地行事,严防自己会掉入何处的包围之中。
若非他很确定, 以他所掌握的兵力,切向敌军的后路而非正面交战, 应当能起到更为显著的效果,他也绝不敢在战略上如此大胆。
好在, 他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些随同他出行的士卒跟随高侃镇守于北地, 虽不是人人都有深入草原的经历,却也在这等奇袭行路中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而是在连日的奔袭行路中, 随同着他一起留意着种种蛛丝马迹。
直到——
他们守在了多滥葛部朝着前方战线运送物资的必由之路上,给了对方以一记迎头痛击, 在夺下了这些物资车后,带上了他们能够拿走的补给, 将剩下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
“走!我们去和高将军会合。”娄师德果断下达了指令。
他们孤军深入,不能凭借着这一点胜利就冲昏了头脑,继续朝着敌军后方而去,那只会让他们像是李贤一般被敌军抓作人质。
而是合该将这个成功烧毁粮草的好消息带往前线,寻找与高侃会合的机会。
这些士卒当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比起被他统领离开边境的时候, 这些士卒的士气也仿佛是随着那一把火, 有了飞跃式的提升。
倒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烧毁粮草的成功, 也因为他们从多滥葛部大规模调动后勤的行动足以看出,此时的前线双方仍在纠缠之中, 并没有因为大唐太子被俘而陷入一面倒的局势中。
现在已经过了高侃军中物资所能支撑的一个月,但他们好像还没出现败退的局面,那么应当已经得到了仆固部的支援。
这对于那些愿意跟随娄师德而战,前去救援他们将军的士卒来说,怎能不算是一个格外振奋的消息。
“你们的将军正在等着呢,”娄师德伸手指向了前方。“我们将这个好消息带去给他!”
这些物资车原本该当前进的方向,便是战场所在,让他们再不必担心会有迷路的嫌疑。
那他们也势必能以全力进发的速度前往前线。
加上甩掉后方的铁勒追兵,最多……最多也就是几日的时间。
以前线僵持的情况,高侃还等得起。
“再快一点!”
这一列兵马前行的声音,很快取代了原本物资车前行的声音滚滚而前。
只是这浩阔之地,人力所能发出的声音无法传递太远,便已消弭在了这一片无边绿草之上。
若是能收到娄师德的这一句话,高侃此刻的心情怕是能好上不少。
军中的军粮虽因仆固部的到来得到了补充,却也多出了那么多张吃饭的嘴。
最多也就是比之前再多出半个多月的食物而已。
在食物耗尽之前,此战必须要能迎来一个转机。
若是仆固部的将士能够和他这边的士卒合力应战,就算敌军之中多出了由突厥人所统领的那一方兵马,在正面交战的战场上,他们也未必就会逊色于对方。大可在步兵都已抵达的情况下,在此地展开正式的交锋。
可偏偏仆固乙突中的那一道暗镖在并无办法拔除铁锈之毒的情况下,发作得相当之快,已是烧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
这几日,当高侃试图前去拜会的时候,从仆固乙突的侍卫眼中看到的都是敌意。
没有直接和他反目成仇,也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更仇视的敌人在对面罢了。
“一群盯着一亩三分地只管门前事的家伙!”道真在又一次探望无果后,忍不住在高侃面前骂道。
“行了,少说两句吧。”高侃劝他。
“我又没有说错,”道真余怒未消,“战机这种东西错过了便难以再有,他光想着要等人接手部从,以保证这些士卒还在自己人的指挥之下,却为何不想想,倘若我等给了对手以继续增兵支援的机会,还能否有今日这短暂的安逸。”
郭待封时至今日也没出现,应当是真已出事了,就连南下报信之人也未必真能安安全全地抵达边境。不知他们要到何时才能等来唐军的救援,让人怎能不感到煎熬!
倒是高侃大约已经历过了先前最为艰难的时候,还有一点开玩笑的力气拍了拍道真的肩膀:“我还以为,你先前去求援的时候,已算是经历过了不少事情,该当更加沉稳一点了。”
阿史那道真无奈:“谁也没法在保命的大事面前沉稳吧。”
他的沉稳,最多也就是因为现在他和高侃能够交替轮岗,不必一人死撑,将自己逼迫到毫无一点休息时间的窘境之中,头脑还算清醒。
在对面让人给他们送了一封信的时候,二人还能以气定神闲的态度将其接了下来,而不是直接将人一箭射死在了当场。
高侃将这封信展开在了面前,看看对面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非要说的话,这也不是一封分量很轻的信。
在信中,那位多滥葛部的首领告诉了他们一个坏消息,李贤病了,还病得很重,很有可能会直接病死在草原上。
若是李贤死在阵前,唐军上下或许还能因此同仇敌忾,为本已低迷的士气再添一把火,但现在他是身在敌营的禁锢之下身体越来越差,也不知道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倒下去。
恐怕就算现在将他送回,他也极有可能会死在唐军军中。
他并不介意直接将人送回去,这样一来,害死太子李贤的,就变成了唐军自己人。
高侃承担得起这样的罪责吗?
大概不能吧。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谈谈呢。
高侃多年镇守边陲,也未见唐廷将他视为股肱栋梁来栽培,现在非但北伐战功不成,还大有可能要因太子之死遭到问罪。
若他是高侃的话,不若趁着这个时候北上投敌算了。
多滥葛部需要有熟知中原情况的人作为领路者,高侃便是其中翘楚。在此次两军对垒之间,他也将自己的本事展露无疑了。
若是他肯放弃抵挡,率众归降的话,他们必定扫榻相迎,请他担任大相的位置。
……
“学劝降学得不伦不类的。”高侃将信丢在了一边,好笑地评价道。
他转头却见,阿史那道真的表情有点古怪。
高侃问道:“怎么了?”
“我看这信不是来劝降你的。”阿史那道真回道,顺手又将信给拿了回来,笃定说道,“它是来劝降我的。你没看到信上所说吗?”
他伸手指去,“他将你和我妹妹卓云相比,以图证明你没得到天皇天后的重用,算不得将领之中的支柱,但实则是在说我……说我只在你军中担任个小卒身份。”
“他说东。突厥合该由阿史那氏领袖众人,是大唐不通人情,硬是要将这份重任交给阿史德氏,这才沉沦数年,有今日之变,实则是在说我也姓阿史那,为何不能和对面的阿史那默啜联手!”
高侃或许不会将这封书信放在眼里,但今日局面之下,唐军援兵未至,太子还在敌军手里,战况未知和前途未知的两重影响,却很有可能会让阿史那道真心怀异志。
也只有阿史那道真能有这个机会,直接带着高侃的首级,去投奔对面。
可这等伎俩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还真能起到一点效果,用在他阿史那道真的身上,就真是小看了他。
他小心地将信给收好,语气里有几分嘲讽:“我若真将保命放在第一位,大可以在率领人马前去求援的时候就走,何必等到今日。这封信……得算是有些人发起叛逆的铁证,可得将它放好了。”
这也无疑是在将一个问题的答案给送到他们面前。
它在解释,李贤到底是怎么落到敌军手中的。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又道:“不过要我说,将军还该当给他们写一封信,痛斥他们的居心不良才好。”
总不能光让对面朝着他们展示自己的威风。
高侃却摇头答道:“不必,我们这边大可不必做出回应,就让他们觉得,他们想要传达的消息已经送到我们面前好了。”
“那……”
高侃此前没有坐以待毙的想法,现在也自然没有:“万一,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呢?”
唐军不断加固的营防,对于意图早日了结对手的多滥葛一方来说,真是头疼不已。
但在将那封信送出之后唐军的沉寂,却也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潜藏的希望。
对于这位多滥葛部的首领来说,无论唐军是否会出现内讧,其实并不那么要紧。若是阿史那道真能被劝服来投自然最好,若是不能的话也无妨。
他们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成,等到后方的军粮和器械兵刃都被送到大营之中,唐军无法让仆固部全力配合作战,又已接近粮草耗尽,绝不可能拦住他们的进攻。
今日的草原之上积蓄着一层阴云,接连有雷声响起在东面天穹,仿佛也正是在为唐军的覆灭提前奏响哀歌。
多滥葛首领便也觉自己连日郁闷的神情都为之一松,甚至在这场雷雨落下之时,欣赏起了这片浸润在雨水之中的绿意。
可惜他的好心情,也仅仅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而已,便有一道进攻的讯号夹杂在雷声和雨声之间传递到了他的面前。
“叶护!唐军……唐军来袭营了。”
多滥葛首领当即骂出了声,不知道这群对手到底是如何想的。
先前的劝降好像根本不曾影响到那两位将领的结盟。
连日的鏖战和粮草匮乏带来的饥饿,也没让他们有任何的松懈。
在这泥水迸溅的战场之上,杀奔而来的唐军径直穿过了雨幕,依然有着让人心惊的威势,甚至比起铁勒突厥联军的这一方,更有一种末路穷途的拼劲。
“调兵!先拦住他们!”多滥葛首领高声下令。
雨水天气对于草原的影响不小,战马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以全力作战。
现在的这一阵攻守易位,唐军也没能派遣出多少骑兵出战,就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这也绝不会是一个适合于唐军打开局面率军撤走的好机会。
他们想做的,是趁着这份先手的优势,和步兵交战中的训练有素,再解决掉一部分对手。
可他多滥葛部偏不想给对方以这样的机会。
另外的人也不想。
当他匆匆抵达交战前线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年轻的突厥小将已经出现在了此地,对着他手底下的士卒快速发号施令,填补上了戍守的空缺。
早在仆固部抵达此地之前,他就已让人加强的防卫,在此时无疑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所以唐军来犯得突然,也最多就是在这一阵落雨停歇后,经由他们在各方查验,发觉巩固营盘的防御设施被毁掉了大半。但若真要算起人员的伤亡,却并没有太多。
多滥葛首领脸上闪过的庆幸之色,并没有逃过默啜的眼睛,也让他的神情里有一阵微不可见的鄙夷。
只是这表情消退下去得太快,根本不曾让其他人看见,而是照旧做出了建议。“尽快让人去搜集营建防卫工事的材料。”
“你说,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多滥葛首领问道。
“那封劝降信肯定是没有一点作用了。”默啜有些无奈地答道,“不仅如此,我看这两日,在营地的防守重新建立起来之前,我们都必须要再小心一些了。”
以高侃这等心性,绝对做得出重新来袭的举动,以比突厥和铁勒更狠的表现,试图继续瓦解多滥葛首领迎敌的决心。
默啜有些不明白,明明打从最开始高侃就处在了何其劣势的位置,也明明这样的进攻中真能做到一击即中的可能性极其之低,为何……他还能有这样执拗坚持的表现。
“您可不能输给他,不是吗?”默啜又朝着多滥葛首领强调了一遍。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个家伙此前接收李贤的时候,表现得那叫一个积极,只差没觉得自己能够依靠着这个人质在手,便能先破唐军,而后横扫草原。
现在将这场仗打成这个样子,不止唐军那边已到了强弩之末,多滥葛首领又何尝不想退去。
听到默啜的这句话,多滥葛首领这才重新振作起了几分精神,望着眼前在泥地和雨水之中的残破营防与死尸,答道:“若是我退了,只怕草原之上人人都能笑话于我了!”
他当然不能退。不仅不能退,还要让唐军再不能有主动进攻的机会。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在方才他的部将和唐军的交战之中,有一匹轻骑自后方快速抵达了此地,却先一步被突厥的兵将拦截在了当场。
然而在获知了他所带来的消息后,这突厥兵将非但没带着他一并前去报信,反而在这混乱的雨幕战场中,直接将他给就地格杀,将尸体藏在了死人堆里。
当这一阵落雨停歇,两方也已各自收兵回营的时候,他这才将消息告知了默啜。
“你做的没错。”默啜的脸上闪过了一阵阴霾。
他怎么都没想到,他才劝完多滥葛不能因高侃的表现而退兵,就会收到这样的一条消息。
唐军到了。还直接一把火烧掉了多滥葛部的粮草!
就算对方的兵马并不太多,若不然也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作战,对于战事的影响也完全能够预料得到。
而有了一路的援兵,也难保不会有更多的兵马自南面前来此地。
也不知道兄长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在那路唐军队伍到达之前,他必须尽快劝说多滥葛首领,直接将所有可用的人都给压上,和唐军分出胜负。
若有必要的话,这些刚刚被交还给他的突厥俘虏,可以被充当一下牺牲品。只要他的兄长和元珍还在,大唐的边境又并不安定,他们还有重新募集人手的机会!
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但还没等他有动手发兵的机会,就在这暴雨停息的夜晚,一阵敌袭的警报先一步响彻了夜空。
本不负责今晚巡夜的高侃几乎是当即就被那远处的声音给惊了起来,一边披着战甲一边朝外走去。
只几步的工夫,他就已撞上了前来找他的阿史那道真。
“发生了何事?”
“有人袭营。”阿史那道真回他,“当然,不是袭击我们的营地,是……是对面的营地!”
“我去看看!”
高侃疾步奔上了望楼,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座敌军大营已在夜色之中点起了一处处火把。
他们要试图分辨出袭营之人的身份,却也正能让高侃清楚地看到,那儿确实是有一队为数不少的骑兵,像是一把暗夜之中的尖刀直接插入了敌军的腹心之中。
哪怕还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也看不清楚为首的领兵之人到底是何身份,但他们所组成的军阵,却还能被高侃隐约看在眼中。
但更为醒目的,大概还是这列骑兵的实力。
昨日高侃领兵试图瓦解的敌营防卫,虽然破坏了不少的防卫工事,但若不能继续动摇敌军的军心,要想将其彻底攻破依然很难。
他无法否认,唐军这边的人员损耗,让他没法在对上敌军的人员优势之时,还能拿出这等游刃有余的表现。
即便是趁着夜色进攻也做不到。
因为早在入夜之前他就已经看到,敌军在营地边缘以人力填补了空缺,绝不愿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可现在有人做到了!
“那是……”高侃的声音忽然有几分颤抖。
就如同先前等到了阿史那道真的援助一般,他真怕自己眼前看到的场面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然而阿史那道真的回答已经响起在了耳边,甚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像是也需要用同伴的存在,来证明自己并没有看错什么。
“那是我们的援军!”
这到底是由谁统领又从何处发兵前来的援军,在此时当然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既是唐军的援兵,又已用此等凌厉的攻势击破了敌军营寨,那便跟上他们的脚步就是。
对方没能先一步找机会对他们通知一番,当然算不上是什么行军之中的错误。
战场之上,自然是抓住时机最为要紧!
庞飞鸢抓住的,便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
昨日的唐军进攻营地,让其中一路受损严重的铁勒兵马选择临战撤走,并未被人拦截下来,却一头撞向了正往此地开赴的庞飞鸢所率兵马。
她本就已因先拿住了前来接替父亲的仆固部继承人,锁定了前线战场的方向。现在的这一支败军,更是让她确定了行军的时间。
那么这当然是进攻敌营最好的机会!
这些戍守在外的铁勒突厥兵卒明明看到了敌军的来袭,却好像根本无法对这支袭营的骑兵造成任何的拦阻。
就像——
先前的那一阵暴雨,也没能阻拦住他们在朝着这交战的前线赶路。
不,与其说是他们,不如说是“她们”要更恰当。
一匹匹曾经在黑水平原上征战的战马,根本不怕草原上的坑洼,已自有一番自己的办法让其保持着作战的本领。
身披轻甲的士卒更是快速地凭借着战马的跳跃,就这么跨过了营地的边界与后方的壕沟蒺藜。
当那一把把长柄刀随同劲弩利箭而来的时候,这些突厥和铁勒人方才发现,何止是统领这支队伍的人,在这列骑兵中还有相当之多的女子。
但这些刚刚与她们打了个照面的草原蛮夷怎么会知道,她们在辽东以十年的时间打磨出的征战本领,早已和当年的逐猎于野有了莫大的区别。安定公主和庞将军的支持,也让她们能以充足的肉食作为训练补给,直到这一支本就筛选出了卓有天赋之人组成的队伍,终于在今日利剑出鞘。
一位铁勒士卒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什么。要不然他为何会在一瞬的火光摇动之中,看到了一张稍显秀丽柔和的脸。
和她同行的众人纵然甲胄在身,也同样看得出来男女之别。
这些人就算是在边境,也该当只负责放马牧羊之事,最多也就是在押送军粮欠缺人手的时候填补上位置。
而不该作为这等奇袭的主力。
可他的这份偏见显然是会要命的。
这些夜来也没松懈的防守,迎来的是一把驰骋千里也未曾削减锋芒的利刃!
那挥动而下的长柄刀也没有欠缺半分气力,而是在这当头劈砍之间,直接将阻拦之人的脑袋给削去了大半。
战场的血腥不会让她们的脚步有所减缓。
恰恰相反,来时的军阵严谨、摧城破壁,已在此时化整为零,在得手后的第一时间,便以更加灵活的方式杀向了敌军被攻破的薄弱之处。
这才是更为适合她们的方式。
倘若有人能在此时认真研究她们的阵容便会发现,这些骑兵还有着更为细致的队伍之分。
负责以腰弩点射的那人还负责接应令旗信号的传递。
负责以长刀开道的数人既是仰仗着兵刃之利,在力气上便也稍小一些。
但每一支队伍之中也势必还有一人,手握着的是最沉的铁锏。
她需要听从号令,以横掼铁锏的捶打之法,直接砸开敌军防守最为坚实的士卒。
多年的配合默契,让她们在进退之间浑然一体,就仿佛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着这样一把沉重的利器,也可以从任何一处挥动出来。
而庞飞鸢纵马放箭之时,并不只看着眼前的画面,听着眼前的声音。
被她的这些精锐干将簇拥而前的进程中,她也始终留神着后方的动静。
她听说了高侃昨日的行动,便也相当确定,当她先一步打开局面的时候,高侃绝不会畏缩不前,而势必会跟上她的脚步。
她猜得果然没错。
当她带兵连破三道壁障之时,在后方整顿完毕的唐军,也终于敲响了第一声进攻的战鼓!
同时抵达的仆固部继承人,也在姚元崇的带领之下,发动了那些本就应当和唐军同仇敌忾的兵马。
一时之间,原本就已展开激烈交战的战场,又即将有更多人参与到其中。
但庞飞鸢没有等到高侃和她会合,就已抢先一步朝着中军而去。
她既无惧于对方的防守,便也自然要让己方的这把利刃,真正扎中敌方的要害。
她要多滥葛部首领的性命!
在察觉到对方这来势汹汹的意图时,多滥葛首领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那些随同骑兵到来的战旗,以一个庞字昭示着对方的身份。
可多滥葛首领并不认识到底谁是庞飞鸢。他只知道,对方并不是那位安定公主,而是领着一群无名女兵试图进犯的敌人。
先前她们所做的最多就叫做趁人之危,现在才是他该当正式做出反击的时候。
但周遭越来越多的照明火把,让一副他绝不愿意看见的场面倒映在了他的眼中。
被他派遣出的精兵悍将倒在了一记记铁锏重锤之下。
一支支火把因箭矢飞来而从人的手里掉了下去,砸在了还有湿意的地面之上。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多滥葛首领直接往前扑了出去,就听得一道风声从他的耳边刮过去,仿佛还有一阵箭矢所带起的刺痛擦过。
偏偏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去为自己的下意识反应而觉欣慰,甚至嘲讽嘲讽对方的箭术。
因为那开弓之人的下一箭赫然直接贯穿了他那匹刚被人牵来的战马,也在得手的下一刻拍马而来,以换弓为刀的方式,将绝不容再有失手的杀意写在了每一个行动之间。
在她脸上的那道伤疤足以昭告于在场的所有人,她到底会不会畏惧和敌军拼杀于阵前!
只是这极短的时间而已。
多滥葛首领的后背就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路兵马胆敢来袭可绝不只是趁敌不备,而是有着远高于他所统领部将的本事。
就算那是一群女兵,也是一群真正的精兵!
她们此刻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昭告于世人,倘若真让她们拥有持刀作战的机会,她们到底能否克敌制胜。
那些破碎在多滥葛首领面前的防护屏障,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此等近在咫尺的威胁之下,他已完全记不清,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和默啜说过,他绝不会领兵退走,让别人有出言嘲讽他的机会。
现在……现在他只想撤军而逃,以免那群凶悍的女兵真要来夺取他的性命!
只是在这仓皇后退中,他还是想起来多问了一句:“默啜在哪儿?”
他看到了一些正在作战的突厥人,却意外地没看到默啜的踪影。
往日这小子总是相当有主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今日怎么变了个样子。
糟糕,他不会先跑了吧?
多滥葛首领刚想问出这个问题,就见那不知是如何训练出来的女兵已分出了一路,迅如惊雷一般冲过了为他挡路的士卒。
她们根本不给他以联系其他援手之人的机会,必要取了他的性命!
默啜?他哪里还能去管默啜在哪儿。
昨日在草原之上连天贯地的电闪,仿佛和眼前的劈空一刀融合在了一处,也变成了他视线之中最后能够看见的东西。
而随同那一刀而来的铁锏,正砸在了原本该当为他挡住弓箭的盾牌之上,变成了电闪之后的雷鸣!
……
默啜不敢回头去看,只听到了这样的一下轰鸣声。
如果单只有粮草被烧的消息,他还敢怂恿铁勒人发起总攻。可现在何止是后方的粮草出了问题,就连唐军也以这等可怕的武力发起了进攻,他不走还能怎么办?
早先就做好的准备,和提前于多滥葛获知的情报,让他还能先一步走脱。只要唐军能和多滥葛多缠斗上一些时间,他便有这个机会南下和兄长会合。
唐军为救太子,将这场杀戮变得越是疯狂,草原之上的其他铁勒人,也合该会被越多地卷入这场战事之中。
他今日固然损失了不少突厥士卒,也未必不能在随后找回场子。
只要先和兄长会合就好了!
……
可那朵积蓄着阴雨的乌云已经被吹到了阴山脚下了。
突然到来的暴雨试图将沿着诺真水蔓延的血迹都给冲刷殆尽,却无法将堆垒在沙碛口的一座灰突突的“堡垒”给冲垮,只是让那东西被愈加清晰地暴露出真面目而已。
那是安定公主率兵北上之前留在此地的东西。
而在这“堡垒”最顶端放着的两颗头颅,一颗属于阿史那骨咄禄,一颗属于阿史德元珍。
他们原本或许能在草原之上开创出一份事业,现在却已变成了此地的点缀。
但那位提起画戟砍下这两颗脑袋的安定公主,根本就没将他们的死放在心上。
当她所率领的兵马快速越过沙碛向北而去的时候,在她此刻沸腾的情绪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北上——
会师!
她要去为这场边地的动乱画下一个收尾。
第256章
对于她亲眼见证着成长的女兵女将, 李清月有着十足的信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不必亲自到场。
蛮夷叛乱, 还让领兵的太子以这样快的速度落入敌手,所造成的影响可不只是士卒的阵亡,还有大唐对于边境的威慑力, 急需重新将这份威信给找回来。
要做的便绝不只是杀了罪魁祸首而已。
阿史那骨咄禄和阿史德元珍要死。
铁勒多滥葛部的首领要死。
参与进围剿唐军之事的各方部落得付出代价。
还得有一位足够有分量的人再做一件事!
李清月抬眼望了望天色。
相比于春日,已入七月的草原都要显得温和许多, 除了先前的那一阵急雨,在她策马直入沙碛之时都未见风沙。
相比于三月, 这也是个更适合于出征的时候。
那也怪不得她以这等惊人的对比, 实现李贤没能达成的愿景。
“我起先还以为,大都护打算留下阿史德元珍一条性命。”李清月闻声回头,就听她麾下的亲卫大着胆子说道。
“看我先前听他说起自己为何反叛的时候, 似乎心有不忍?”李清月回问。
亲卫点头答复。
彼时的阿史德元珍目睹了骨咄禄丧命于李清月之手,像是因他兴复突厥的美梦被人所打碎, 几乎忘记了自己该当做些什么,便被人一举拿下, 扣押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眼见突厥大势已去,那杆画戟又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阿史德元珍唯独能做的,便是怔怔地看着这位突然杀出的安定公主,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他的履历也真是让人有些唏嘘了。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我欣赏他的才华, 也欣赏他在遭到不公待遇之后做出的反击, 日后史书之中, 说不定还能以更为公道的方式记载他的这次行动,称他一句枭雄之才。但他胆敢将大唐皇子作为激化边地矛盾的筹码, 将天家颜面踩在脚底,他就必须得死!”
阿史德元珍的这等报复手段和钦陵赞卓的两军交手终究不同。
她不缺这个人才,只缺对方的一条命,来震慑边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该感谢对方的,毕竟若没有他,有高侃负责指挥战局,李贤说不定还真能在这里捞上一笔战功。但这和他该当去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恶务尽,才能让此地不会出现降而后叛的情况啊……”
总之,她会在此战之后,给单于都护府重新安排一番未来,也给东。突厥寻找一条生路的,想来便是阿史德元珍泉下有知,也该当感到满足了。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先行一步的哨探飞快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行来。“大都护!前方有兵马来袭。”
她面色顿时一凛:“备战!”
行军的习惯让她在诺真水大胜后,也依然将哨探派遣在外。
原本以为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哪知道居然还真能又遇上了一队敌军。
但当骑兵先行,两军交手之时,她却忽然发觉,对方绝不是一支潜伏在沙碛之中意图劫道的兵马,而是一路南下逃窜的突厥兵。
这些逃窜之人虽还有几分严整的军容,却显然没有力战破敌的决心。
在突然于沙碛之中遇到一路北上的敌军之时,只交战了短短几个回合,发觉己方全不是对手,就已匆匆各自逃奔而走。
可他们想走,李清月麾下的兵将才听了她那句除恶务尽之说,又怎么可能将他们给轻易放过!
这场因骤然之间两军相逢而爆发出来的战事,来得很快,结束得也很快。
在日落扎营之前,那一行三四千人,已是大多变成了唐军刀刃之下的亡魂,变成了眼前这残照如血的大漠之上遍布突厥人尸体的画面。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一边擦拭去了画戟之上的血色,一边听着手下通晓突厥语的人告知审问俘虏的结果。
从他们被人从多滥葛部赎出来,说到了他们的南下之行。
“……前几日有一支唐军骑兵忽然袭击了铁勒大营,他们的统领见局势不妙,没敢留下在前线战场缠斗,而是直接趁着交战之时的混乱带队撤走了,说是要带着他们和另一方队伍会合,不能平白折在那头。”
李清月了然:“和诺真水的那一路会合的人。”
也对,确实只有他们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但让李清月都没料到,这些意图渔翁得利的突厥人在行事的表现上还能让人再“惊喜”一点。眼见被他们利用的铁勒难以抵挡住唐军的攻势,他们连再和对方虚与委蛇一点的想法都没有,直接说走就走。
不过倒也不怪他们有此选择。
按照这些突厥俘虏的描述,那路突然来袭的唐军骑兵明明是由不少女子组成,却简直像是神兵天降,又有后方由高侃统领的兵马作为策应,势必能在打开局面后将铁勒人剿灭殆尽。
他们既不想死,那便绝不能和庞飞鸢所统率的铁骑正面相对。
士卒继续说道:“他们这一路的统领,就是阿史那骨咄禄的胞弟,阿史那默啜。但……”
“这些俘虏说,方才刚一交战,他们好像就没有听到主帅下令,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不在尸首之中?”李清月手上的动作一顿。
阿史那默啜这个名字对于李清月来说绝不陌生。
历史上后突厥汗国建立于骨咄禄之手,却是在默啜的手中才得以发扬光大,一度达到了昔日颉利可汗全盛时期的兵力和疆土。在和武周和亲未果后,屡屡南侵边境劫掠人口。
若说阿史那骨咄禄是个擅长把握时机之人,默啜此人也毫不逊色。
方才唐军的势如破竹,让人以为敌军的统帅不堪一击,何曾想到,他竟是直接带着数名精兵拔腿就跑。
若是换在了草原之上,或许他这一逃会格外醒目,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偏偏这一场交战,发生在沙碛之中。
骑兵掀起的尘沙扰乱了视线,溃散的突厥兵马也反过来变成了他的掩护,让他最后得以逃出生天。
此人显然很清楚,若要干出一番大事业,首先要做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也确实成功了。
这不现在就让唐军很觉头疼了吗?
拿下了敌军却跑了主将,李清月的部下都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即请命:“我们尽快将他给追回来!”
“不必了。”李清月一句号令,打断了他们本欲转身去追的脚步。“他逃不了的。”
这是一句相当果断的判断。
“当年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不也是上天入地逃窜吗?也没见他能够在一番耍花招之后侥幸逃脱,何况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阿史那默啜。”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现如今边境戒严,怀英戍守严查,他没法回去单于都护府找寻旧部,他兄长又已被我等所杀,让他只能靠自己挣扎。先后抛弃盟友和同族,让他要想重新找到机会东山再起,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只要唐军威信重新建立于漠北,多的是人愿意将他给找出来,献往长安来。就看他能东躲西藏多久了。”
但凡他敢掐尖冒头,敢让自己的名字重新在草原上响起,便绝不可能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李清月不怕他不折腾事端,反正那只会让他送命而已。
……
“不错,他逃不了的。”
当李清月带领手下的兵马正式抵达前线交战之地时,从庞飞鸢口中说出的,也是这样一个答案。
先前的连日奔袭,已在这几日间休养得差不多了,李清月朝着庞飞鸢看去,瞧见的便是一张格外神采奕奕的脸。
而那“逃不了”三字里真是怎么听都有一种笃定异常的味道。
她继续说道:“这几日大都护未到,我已和高将军合兵,将先前兵败撤走的铁勒突厥各部都给重新请了回来,就是其中有两路的运气不太好,一路撞上了我们,还有一路撞上了娄师德所统的援兵,都差不多被杀光了,剩下的着实不多。”
“不过,我们还顺势多请了些观众到此地来聚首,只等着大都护前来发落。这些人若是知道,阿史那默啜这个挑动是非之人还在逃窜,只怕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将他给抓回来,也将他孤身逃亡在外的消息散布出去,以求能够借此得到大都护的赦免。”
“你做得不错。”李清月毫不吝啬于对她的夸奖。
庞飞鸢何止是一把利刃,也是一把带鞘的利刃。
她能及时赶到此地,完成对高侃的救援,确实值得夸奖,但她在交战之后所做的妥善安排,更让李清月感到满意。
庞飞鸢答道:“这不仅仅是我和麾下士卒的功劳,也是托大都护的福了。”
这北地战场何以能将局势扭转得如此之快,看似是各方发力,却又都与安定公主有关。
从高侃的坚持,到娄师德的支援,到庞飞鸢的发兵,这其间缺少了任何的一环,都不可能让安定公主亲自驾临此地的时候,看到的已是这样一副场面。
只怕现在这些草原部落该当知道,李贤被俘才是唐军在边境的特殊情况了。
是他无能,而不是边境的驻军无能!
“就是有点可惜……”庞飞鸢惋惜一叹,“我们袭营之时难以留手,让那位多滥葛部的首领直接被杀了,没法让他被押解到大都护的面前。”
李清月闻言笑道:“你这话私下里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说到外人面前去。”
能将敌军杀死便已是最大的功劳了,至于生擒,那是另外的情况。哪有还因为没能生擒而觉可惜的。
算起来,这还是庞飞鸢和她麾下的女兵在离开了辽东之后打出的首战,便已能取得这等斩将夺旗的战果,势必要将威名远播塞外了,何必在意一个多滥葛首领的死活。
若这么说的话,李贤该将自己的脸往哪里放呢?
对了,说到李贤……
李清月的目光在面前秩序井然的营地逡巡了一圈,确认在这营地布置上已没有需要她多加指点的地方,便问道:“李贤的情况如何了?”
庞飞鸢没什么对他的同情。一想到正是因为此人的出兵失误,才导致唐军的损兵折将,当日袭营大占优势,她也损失了不少精兵良卒,便在和大都护的交谈中,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对李贤的敌视:“他和仆固乙突两个病号,都在被军医小心看护。仆固乙突大概是没救了,他倒是还有些活命的希望。”
能活,当然是个好消息。
可对于李贤来说大概不是这样的。
就算当日的两军、或者说是三军混战之中,没有人趁乱将他杀死,或者再次将他挟持为人质带走,他也全然不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拯救。
在他还是铁勒阶下囚的时候,他只恨自己没这个本事直接求死。现在他重回大唐军中,又意识到,自己依然有着一份求生欲。
只是这份活命的希望,伴随着的是颜面尽失啊!
不错,那些士卒不会随意进入他养伤的营帐之中,但好像就连为他换药的军医都在神情之中诠释着一个意思,他这个造成今日局面的主帅,怎么还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善待呢?
他的颜面,随着铁勒人以他的血肉祭旗,彻底土崩瓦解。
他的腿,更是因为接连的重创,绝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他现在只希望出现的是时间倒流,倒退回到他还未出兵的时候,而不是有人在告诉他,他最多只会被废掉这一条腿,不至于直接断送了性命。
李贤更不敢去想,当他回返中原之后,他到底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父皇会如何看待于他,朝堂之上的众臣又会以何种态度来评价他这位太子的得失呢?
只怕天下间再没有他这么丢脸的太子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惴惴不安的思绪,当李清月掀帘而入的时候,若是忽略掉李贤胸腔的起伏,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个不能瞑目的死人。
直到来人已站定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看清了身份,他那双一瞬不眨至于呆滞的眼睛,才像是骤然间被灌注进去了神采。
李贤一声惊呼:“阿姊!”
他不想见到那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失败的将领,却在见到了家人的那一刻再难遏制自己的情绪。若非他腿上的伤势太重,李清月毫不怀疑,他有可能会直接扑到面前来。
可李贤很快就发觉,在李清月的脸上,分毫也没有重新见到他这个弟弟的喜色。
“我提醒过你了,我说你并非征战塞外的材料,你却说自己只要当心就好了。”李清月俯瞰着面色惨白的李贤,开口说道,“东。突厥反叛,现已被尽数诛杀,可征战之中士卒阵亡六百多人。而仆固部随同出征,其他情况姑且不论,他们的首领却是中了暗箭情势危急。”
“你别想逃避!”眼见李贤在听到了这开头两句后想要转过头去,李清月毫不给他面子地上前来扭过了他的头,“你以为这是对唐军来说的损失吗?真正的损失在随你出征的那一万多府兵。”
“高将军据守营地以抗铁勒,为了等待朝中的救援,始终不曾做出投降之举。这些守营的士卒原本是不必死的,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半!这便是你告诉我的——你会当心!”
“我……”李贤的面容在这一刻和李治真是有些重合的。
仿佛只要将自己弱势的一面展现出来,他们就可以不必再面对那等难堪的责难。
就连此刻的语塞也极其相似。
但在长安城中,天后没给天皇留什么面子,在此时的边荒大营之中,李清月又何必给李贤留面子。
“你什么你!我原本不必以这等方式出征,险些以为我是要来给你给高将军收尸。这些士卒也原本不必去死,而是合该享受今年的风调雨顺所带来的丰收。可他们到死也不知道,就因为你一个人荒唐的决定,他们就要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而你这个罪魁祸首,非但没有在此战之中死去,反而仅仅是被剥夺了太子的名号而已。”
一个多么简单的处罚!
不过这句话被李清月说出来得简单,听在李贤的耳中却简直像是一道晴空霹雳,直接将他试图回避矛盾的外壳,瞬间砸得粉碎。
他战栗着声音发问:“你刚刚说什么?”
李清月松开了李贤的衣领,冷声回道:“我说,天皇陛下有令,因你统兵无度,罪及边防,不堪匹配太子之位,褫夺太子尊号。换句话说,就算我、庞将军、高将军这些人没能将你给救回去,我们也不会遭到朝中的问责。”
李贤他只是一个犯了大错的普通皇子而已,何必举全国之力来对他发起救援。
也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挽回一部分大唐的颜面。
“你在这太子位置上也就堪堪坐了半年的时间,自此被废,退回去原点,哪里算是什么处罚!”
“可出征本非我所愿!”李贤几乎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厉喝。
李清月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你这话说得当真可笑,难道是有人将你用绳索铁链栓着,非要将你押赴前线的不成?那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就连在抵达漠北后的分兵也是由你下达的指令,你便理应承担起这样的结果。”
李贤被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一阵头晕,刚刚支撑起来了些许的身体都直接歪倒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道,他忽然费力地重新撑起了身子,扯住了李清月的衣袖:“阿姊……阿姊你救救我。你尽快让人将我带回长安,或许我的腿还能有救,或许……”
或许阿耶也还能收回成命。
就算不是非要还能保住那个太子的位置,也不该像是此刻安定所说的那样,是让他以这等论罪担责的方式被废的太子。那他简直无法想象,曾经为他所统领修书的文臣,是不是也会随即将他们能够修编史书的笔,变成扎向他的刀刃。
他要尽快返回长安,去向阿耶请罪,求他给一条生路。否则,他还不如就这样死在草原上算了。
可这份不知道在何时开始就已日趋淡漠的亲情,显然不足以让李清月将对李贤的憎恶转为怜悯。
她伸手,不留一点情面地掰开了李贤的手指,“我暂时不会起兵还朝,你也回不去。我在此地还有一件大事要办,所以我今日只是来提醒你的,我会让军医好好医治你,直到让你见到二位陛下,绝不会让你死在此地。但你也最好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总之,他已不是太子了,便不必再有什么不当有的妄想。
李贤近乎茫然地喃喃:“唐军需要讨伐的多滥葛部已被剪除,你还要留在此地做什么?”
他本以为,按照李清月先前对他的态度,这个问题他很有可能得不到一个答案。
但没想到的是,在她离开此地之前,李贤还是听到了那个咬字清晰的答案:“我要在此地建一座受降城。”
在今日之前的汉唐时期,为了彰显对于北地少数民族的进攻得手,宣告中原王朝的强盛,往往都是由主帅勒石记功于燕然山。
或者叫做乌德鞯山,乌德革建山。
就连早两年间过世的英国公李勣的坟头所修,其中一座也是这一座山。
若是真要在草原腹地修建一座受降城,有别于先前修建的三座受降城,单独作为接见胡虏来降所用,完全可以修建在燕然山下。
以李清月此刻所掌握的兵力,是完全能够抵达那里的。
而在燕然山下,有那蜿蜒两千多里的水泽向北注入北海,形成了养育昔日强盛的突厥人的草原沃土。
所以当李清月说出自己要在此地建立受降城,而不是在旧日突厥牙帐之地的时候,别说李贤在惶恐之余只觉一阵茫然,就连高侃都很觉意外。
他才死里逃生不久,在等待安定公主到来之前,基本都在养伤,或者是清点自己麾下士卒的伤亡,现在才正式露了面,便听到了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决定。
李清月从容答道:“现如今的草原局势和突厥、薛延陀统治之时大不相同,说是各自为政也不为过。此地正是大唐自单于都护府北上后沟通各方的枢纽之地,也是辽东亦能千里驰远抵达前线作战的证明所在,比起旧日神山,更适合作为新的标志。”
“这座受降城也无需依山傍水而建,作为中原长期驻军之用,只需要用于昭示一个信号,也就足够了。”
一个……信号?
高侃很快就从实际的行动中看到了答案。
……
那些被迫驱策着来到此地的铁勒部落,经过了依然满是血迹的战场,努力让自己不要在看向那些女兵的时候露出胆怯的神情。
谁让这些隶属于镇国安定公主和庞将军的女兵,论起杀人破敌的本事,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
可他们直到现在方才知道,镇国安定公主之名从来不是一句虚言,而是真有这样的本事让天下俯首,显然已经太迟了。
现在他们便不得不一面担心于自己的生死,一面眼看着那几位将军跟在那位真正的主帅之后,抵达了台前。
安定公主好像在朝着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看来,又好像仅仅是在看向面前的这片土地。
“此地将建受降城一座,控扼漠北之地,以示我中原华夏之邦,历来奉行一个道理。犯我边境者,虽远必诛!”
这座受降城将会在这些“投降”的部族见证之下完成,也将会在城前掘地挖坑,将多滥葛部阵亡的士卒将领,统统埋葬于城前,让这些漠北草原之上还抱有侥幸心理的人看一看,中原兵马到底是不是盛名难副!
也休想因为李贤的愚蠢举动,便真觉得她李清月是什么善茬。
在正经的军队来袭之际,哪怕是先前得意洋洋的多滥葛首领,也不过只配做这城下的一捧黄土而已。
比起勒石燕然,在战场之上建城,甚至让其余想要活命的部落来为这座城池添砖加瓦,确实是另外一种宣誓权威的姿态!
如果有人还觉得这座城不足以彰显威风的话,便大可以来试试,到底会得到何种结果。
这些“观礼”之人便随即胆战心惊地看到,原本还在后方并未参战的多滥葛族人,已在此时被押解到了此地。
而当这座受降城的第一块地基被打下去的同时,也正是那些人的人头落地之时!
这些铁勒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这样的刀光血影,以何其直白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怎么再做出冒犯的举动,除非——
他们也不想活了。
他们必须尽快将唐军不可侵犯的威名传递往四方,以免自己的亲族朝着此地发起进攻,反而连累到了他们。
谁让这位安定公主真不是个善茬。
她是会杀人的!
……
可在这个消息传开之前,好像还有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毕竟此时传递到芒松芒赞手中的消息,是一个对他来说再有利不过的情况。
大唐的前一任太子才被废又过世不久,后一位太子就因北伐失利而被废黜。
长安的朝堂之上接连被贬谪了数位杨姓官员,参与科举的武家众人也几乎没能得到授职,由此看来,那位天后的权威也不过如此。
此外,唐军在北地的战事显然也进展得并不那么顺利,否则也不需由安定公主亲自出征。
……
芒松芒赞难掩脸上的兴奋之色,在那张因为多病而显苍白的脸上,也闪过了一抹血色:“王妃,你来看这些好消息!”
自吐蕃十万大军被唐军击败,被迫龟缩在了卫藏四如之地后,芒松芒赞怎么还敢忽略对中原消息的获取,小心地避开了西藏都护府和吐谷浑的兵马拦截,将探子派遣去了中原,驻扎在关中。
正是这些人在安定公主出征之后,飞快地将这些情报送向了逻些城,也送到了芒松芒赞的面前。
然而赤玛伦接过了从丈夫手中递过来的信,在看清了上面所记载的消息后,却并不见多少喜色。
她转头问道:“不知您想做些什么?”
“当然是打出去!”芒松芒赞毫不犹豫地回话。“眼下安定公主同母所出的两位太子一死一废,她自己出征北地平乱,起码也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折返,绝无可能快速投入藏原战局。大唐将领不是被牵制在北疆,就是各自戍守在岗位上,难以另行调度。此为……此为天赐良机!”
芒松芒赞难以遏制地顺着这一条条好消息往下去想。
倘若唐军这一次再不可能有天降大军,对着他吐蕃的兵马发起奇袭,那么他有没有机会重新收复那些曾经归属于他的土地呢?
那位安定公主以一个三年之约的嘲讽,将他的脸直接往地上踩,让他直接气到吐血晕厥。
他虽借势铲除了噶尔家族,却也将被俘虏的钦陵赞卓推到了敌军的那一方,让他又有一阵子没睡好觉。
文成公主受任西藏都护,直接统兵拦截在边境,将那一个个曾经归附于吐蕃的部落都给收归到了自己的手底下,让芒松芒赞只觉从未看透这位太妃,又生了好一顿气。
这一次次的打击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必须要到死后去向父亲告罪,居然将他打下的大好局面糟蹋到了这个地步。
但上天终究是眷顾他们悉勃野家族的。
现在,不就是迎来转机的时候吗?
“王妃,我……”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赤玛伦打断了他的话。“当年的禄东赞以为安定公主来不了,结果她走了雪山之路。当年的钦陵赞卓也觉得自己能赢,结果安定公主带来了庞大的军队。若要论起军事经验,您和大唐那位被俘的太子分明没有区别,为何就如此笃定,在您越过山脉重新往外进取的时候,那位西藏都护拦不住你的脚步,安定公主也赶不回来呢?”
赤玛伦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好听,尤其是将芒松芒赞直接和李贤对比的那一段。
芒松芒赞却不能在此时直接暴怒发作。
谁让他自己先病倒了,还以这等表现让人更加怀疑唐军檄文所写是真,不得不依靠于赤玛伦所属的没庐氏协理政务。
比起曾经和噶尔家族结盟的韦氏,当然是没庐氏更为可靠得多。
可赤玛伦的下一句却真是直接将芒松芒赞给点炸了。“您也最好别忘了,你擅下决断屠杀噶尔家族的影响仍在,等闲将领还不敢担负起领兵出征的职务。难道要由您亲自统兵出征不成?”
“那又如何?”芒松芒赞愤然喝道,“我祖父当年以十三岁幼龄接替赞普,征战四方,引入文字,统御群臣,方有今日藏巴伟业,若局势必要,由我亲自出征,讨还失地,也未尝不可!”
他甚至想要直接从病床上起身,却被赤玛伦一把按了回去。
这位吐蕃赞普的王妃按着丈夫的肩膀,眉眼间闪过了蓬勃而出的怒火,“您何敢将话说得这等轻巧!”
什么叫做由他出征也未尝不可?那大唐太子难道不是已经做出了一个示范吗?
可太子被俘还能直接下达废黜的旨意,赞普被俘便等同于天子被俘,又该当让人如何应对?
“我当时就说,您不能直接对着噶尔家族下手,结果权臣是除去了,您自己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现在我该劝还是得劝!”赤玛伦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芒松芒赞的眼睛说道,“现在您最应该做的,还是让族人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有天险拦截,只要我们布置妥当,就算有钦陵赞卓和文成公主领路,唐军也不一定能打得进来。”
“数年休养,士卒齐心,君臣和睦,到了那个时候,再借唐军不备发起进攻,必定能将失地重新夺回。这才是我们的机会!”
“可到了数年之后便什么都晚了。”芒松芒赞力争不退,直接想要推开赤玛伦的手,下床去召开军事议会。“你也最好别忘了,到底谁是君谁是臣。你没这个阻拦我的资格。”
她只是没庐氏王妃而已。在吐蕃的王权之下,一位赞普可以有数位王妃,冠以出身背景在前,赤玛伦并非唯一。
不过是因为她随同芒松芒赞走过了那段为禄东赞和噶尔家族兄弟欺压的日子,又生下了他的儿子,这才显得有些特殊而已。
可这一句“实话”,对于此刻正与芒松芒赞据理讨论局势的赤玛伦来说,却不亚于一块巨石砸在了心湖之中,在顷刻之间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之人。芒松芒赞却因急于去商讨出一个结果,并未发觉,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赤玛伦的心中到底闪过了多少想法。
更是在最后定格成了一种孤注一掷。
“我……没有这个阻拦你的资格?”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自嘲一般出声,牵连着唇角泛起了一抹冷笑。
但她的动作却绝不像是她的声音一般温和。
芒松芒赞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赤玛伦一把推倒了下去,也还没等他的怒斥出口,还覆盖在他身上的被褥就已被赤玛伦按在了他的脸上。
天生的体弱和去年的呕血,让他在今年也不见好转,反而愈发虚弱了下去,相比于体魄康健的赤玛伦来说,完全处在弱势的地位。
他挣扎不脱。他也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当年会阻挡在他身前的小姑娘,已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忽然对他下了杀手。
那股按压在他身上脸上的力道像是直接将他覆压进了水中,无法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只有一阵可怕的窒息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偏偏间隔着被褥,他甚至无法抓住赤玛伦的手问出一句为什么。
也根本无法看清,此刻的妻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赤玛伦的声音:“你说得对,我没有这个号令你的资格,但我不能看着你将我的族人往死路上带!”
她怕噶尔家族的命运会因为芒松芒赞一意孤行的出征,落到她们没庐氏的头上。
她也怕吐蕃会因此直接迎来灭顶之灾。
她怕……那她还不如用所有的胆魄去做一件事。
赤玛伦死死地压着那个还在挣扎的人,摸索着加重了按在他脸上的力道,直到被褥之下的动静越来越小,她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芒松芒赞还没将那个出征的决定告知于其他人,也没有人会觉得,如今已有更大权力的没庐氏王妃,会无视掉和赞普患难与共的曾经,将他杀死在此地。
所以只要芒松芒赞一死,她便可以带着自己的儿子走向赞普的位置,用更为正确的办法统领卫藏四如。
只要——
只要他死了!
……
当那最后一阵垂死挣扎过去,赤玛伦的手下再不剩下一点动静。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团,像是终于回过了一点神志,发觉自己今日居然做出了如此偏激而可怕的举动。
然后她听见,隔间忽然传来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第257章
这阵孩童的哭声, 将赤玛伦的神思给彻底拉了回来。
她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
方才覆压在芒松芒赞脸上的被褥,也一并滑落了下来。
就算不必去探这位吐蕃赞普的鼻息,她也可以确定, 方才还在说她无权质疑他决定的芒松芒赞,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在他素来因体弱而有些惨淡的面皮之上,泛着一层死寂的绀色, 就连嘴唇也已变成了这个色泽。
只是因为他是被捂死而非直接勒死,在脸上并无其他多余的伤痕, 看起来就像是在睡梦之中突发疾病致死。
望着这具尸体,随着起先的那阵惶恐过去, 赤玛伦难以遏制地在心中闪过了一个异常冷酷的念头。
她没有做错事!若是非要有人因为上位者的决断去死的话, 还是那个最为昏庸糊涂的人去死好了。
哪怕在他死后,因为赞普之死会在这藏原腹地引发一场动荡,那也总比受制于人、只能眼看着局势往前发展, 不知要好了多少。
起码,她将不再是吐蕃赞普的其中一个王妃, 而会是下一任吐蕃赞普唯一的母亲。
赞普年幼,没庐氏作为尚族势大, 她这位太妃能够拿到的权力远比芒松芒赞在世之时要更多。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现在她要做的,绝不是后悔于自己在激愤之下杀人,而是尽快将赞普之死的后续问题给一个个解决掉。
赤玛伦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隔间走去。
两年之前她生下了芒松芒赞的长子赤都。大唐与吐蕃举兵相争之时,他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只能被抱在母亲赤玛伦的手中, 就算现在, 也还只是个不满两周岁的孩童。
当赤玛伦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茫然地抱住了母亲的腿, 似乎完全不知道另一边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的,仅仅是方才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一个孩童的理解能力下,必定是个不好的事情。
刚才短暂的死寂无声,更是让人格外的恐惧。
然而现在,母亲重新将他给抱了起来,用和平日并无区别的力道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当随侍在外的仆从再度看到怀抱王子的王妃时,也觉对方的脸色依然平静从容,哪里看得出弑杀了赞普的情况。
但王妃陪嫁来逻些城的近侍却很快从王妃这里得到了一条并不寻常的命令。
“马上回谢乡通知我的父亲,让他在接到消息后的三日内赶到我的面前。带着他的精兵一起!”
没庐氏坐镇卫藏四如的其中一部,若无赞普诏令,等闲情况下绝不能前来王都所在之地,就像此前钦陵赞卓出征之前,王妃心中不安,也是自己回去的谢乡。
可现在……
“马上去,别让我说第二次!”赤玛伦神情一冷。
侍从哪里还敢多问,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前去传讯,便匆匆奔出了门。
他至多便是在匆匆走下布达拉宫的阶梯之时,心中想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王妃虽然早年间就气派不小,但方才的号令果断还是有些不同的。
就像是……像是当年的吐蕃大相。
在这份特殊的号令面前,赤玛伦的父亲何敢有所耽搁,匆匆将职务暂时交给了心腹,只用了两日的时间便赶到了逻些城。
他虽不知自己到底为何要来此,但按照他的猜测,今日大约并非赤玛伦有事要寻他,而是赞普对他有事相商,讨论这边境戍防之事是否该当在今年做出调整。
所以在见到接见他的人只有女儿时,他还有些意外。“我来时听说赞普这两日又病了?难道是从外头送来的军报有什么不妥?”
既是这等父女相见的场合,倒也犯不着过于严肃。
他也总算能在这紧急赶路之后稍稍休息一会儿,顺势揉了揉还有些困意昏沉的脑袋。
随即就听赤玛伦回道:“他不是病了,是死了。”
她回话得简短,却不啻将一道惊雷,直接砸在了她父亲的面前,惊得他哪里还敢有一点困倦,当场就从位置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赤玛伦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没在和你开玩笑,赞普他确实死了。若非如此,我何必着急将您找到这里来。”
赤玛伦的父亲没庐·扎西德简直要被这句话给吓出个好歹来。
他怎么能不怀疑这是一句假话呢?
赞普的身体虽弱,也因彼时唐军的入侵吐了一回血,但也没到猝然就死的地步。
赤玛伦过分冷静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个死了丈夫的赞蒙该有的样子。
偏偏她已继续说了下去:“他都死了好几天了,若非我先对外传出他患病卧床的消息,只怕这逻些城早就乱了。也所幸还有坌达延协助我把控局面,才等得到父亲带人抵达此地。”
没庐扎西德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骇之色。
若是他并未看错的话,当赤玛伦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不止没有恐惧,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一抹笑意。
再听她那有条不紊的处理手段,也便更让人多出了几分困惑。
“父亲应该还记得坌达延的吧?”赤玛伦抬眸问道,“当年赞普前来谢乡娶我为赞蒙,坌达延携家中金银为赞普贺喜,因此得到了官职敕封。算起来他能在逻些城任职,还与我分不开关系,若要掌握一批忠诚之人,助力于我儿赤都坐上赞普位置,他倒是个可用的良才。”
“我当然记得他。但我想现在应该不是讨论他的时候!”扎西德快步走到了赤玛伦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发问,“赞普过世之前没有留下遗诏?”
芒松芒赞只要不是死于完全突发的恶疾,或者死在战场上,都该当有机会留下遗诏,确立辅政大臣才对,根本不必让赤玛伦有这等表现。
那么现在的情况应当确实有些不妙。
但扎西德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忽然听到女儿回道:“他怎么有时间留下遗诏呢?他这个人都是被我杀的。”
扎西德大惊失色。
要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真想厉声发问,赤玛伦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忽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
可还没等他将话问出来,赤玛伦就已抢先开了口:“您不必问问我到底在想什么,若是您想要让没庐氏的地位压过琛氏、蔡邦氏、那囊氏,甚至是凌驾于论族之上,真正执掌政务大权,您现在该做的,就是看看到底能拿出多少兵力支持,让这个赞普交替安然度过。”
这话真是击中了要害。
扎西德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必须承认,他面前的这个女儿已让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多年前刚刚出嫁时候,她还是张扬明媚的少女,现在却已通身上位者的气度,甚至在说出这等国之要事的时候,还能有一番常人难有的冷静。
好在,她还是将自己的利益和他们没庐氏捆绑在一起,在这等危机和挑战面前,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家族。
赤玛伦将袖中的一封卷轴朝着父亲递了出去:“在您抵达之前,我已经伪造了一份赞普的遗诏,但这份遗诏在有些细枝末节处,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所以我需要有几位足够分量的人,力保遗诏为真,将其推行下去。这是第一件事。”
扎西德打开遗诏,就见其上写道,芒松芒赞因连日急病,心知命不长久,决意由儿子赤都继承赞普之位。
赤都年幼,以坌达延和出身韦氏的达扎恭略为辅政大臣。
此外,为了防止松赞干布死后辅政大臣禄东赞篡夺权柄的情况,在自己的儿子这一代再次发生,芒松芒赞有意,让赤玛伦以赞蒙身份协理朝政。
而站在这位摄政太妃背后的,便是她的家族没庐氏了。
扎西德毫不怀疑,若按照这等方式安排下去,就算没庐氏受限于尚论之分,没法从族中选出一位子弟来担任大相的位置,也势必会因赤玛伦的上位理政得到莫大的好处。
至于为何要在此时将韦氏之人也选作辅政大臣,在扎西德的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测。
韦氏曾经和噶尔家族联手,又在噶尔家族被清算后遭到打压,可他们族中的人才却不在少数。
在此等内忧外患之时,将所有可用之才全部旧账翻篇地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才是最应当做的事情。
或许……芒松芒赞之死,也正好能一改此前人人自危的风气,重新聚集对抗唐军的战意。
一想到这里,扎西德便彻底从此前的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开口答道:“此事我会尽力促成。你说的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赤玛伦答道:“对内宣告,赞普之死暂时不向周边诸国泄露消息。”
“这……”扎西德犹豫道,“以唐军当年对我方出兵消息的了如指掌,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芒松芒赞尚且能够做到从长安获取军情,大唐又怎么可能对这边的惊变毫无所知。
赤玛伦却并不意外这个答案,点头回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但这封锁消息之时,也正是抓探子的好时候。”
上头不允许做的事情,总是会有人去做的。
而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唐军安插在藏原腹地的探子,要么就是意图亲近大唐而背弃吐蕃之人。
她是要缓和芒松芒赞擅杀噶尔家族造成的负面影响,但既是要由她来将藏巴打造成铁板一块,她便绝不允许,有人要在此时做这个墙头草!
就让她看看,会有多少人向周边的西海都护府、西藏都护府传递消息好了。
而后寻找一个机会,将人斩尽杀绝,以杜绝后患。
扎西德深谙其意,一口答应了下来:“好,那就按你所说的去做。”
当年松赞干布登上赞普位置的时候,局势远比今日还要复杂得多,因为上一任赞普是被人给毒杀的。
因此在死讯传出的时候,一时之间国中大乱,羊同、苏毗等部落纷纷图谋复国。若非松赞干布有着铁血手腕,绝不可能有后来的吐蕃盛况。
而今日不同。
今日既有“遗诏”在手,又有卫藏四如同心协力以拒唐军,赤都的上位会顺利的。
既然芒松芒赞已经死了,也没有这个本事为自己伸冤,那么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他其实死在了自己的王妃手中。
……
在十日之后,当陆续抵达的没庐氏和韦氏兵马簇拥在布达拉宫之下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了。
芒松芒赞的遗体被从冰窖中运出安葬,对大小勃律、尼泊罗等国却绝口不提死讯。
而后,就算按照虚岁来算也只有三岁的赤都松赞,被母亲没庐·赤玛伦握着手,牵向了那个吐蕃赞普的宝座。
赞普的突然易位,对于卫藏四如各个千户的百姓来说,可能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也是正面的发展。
因为从名义上来说由赤都松赞发出,而实际上是由赤玛伦下达的第一条诏令是:对卫藏四如奉行息兵养民之策。
在确保各隘口戍防人员足够的情况下,尽可能裁减兵力,尽快恢复境内农耕以填实粮仓。
她要为吐蕃争取出一段修生养息的时间!
……
而在藏原之上于二十天里风云变幻的时候,在漠北的草原上也不平静。
在多滥葛部被屠,受降城的地基被正式打下后,这座城池的修建速度实在很快。
以庞飞鸢为首的辽东兵马并没有停下她们的脚步,而是顺着多滥葛部归属的燕然都护府往周边巡查平乱。
但对于周边的各个小邦来说,这恐怕不能叫做“巡查”,而应该叫做——
逐猎塞上。
唐军的铁骑强势之下,原本有意脱离燕然都护府、金微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独立在外的部落,明明驻扎在更远的地方,也被陆续驱逐汇聚到了这座受降城下。
毫无疑问,铁勒人取代突厥人成为漠北强族的希望,在这通丝毫不留情面的打击之下,早已消失无踪。
为了避免他们步上多滥葛部的后尘,他们在此时最应当做的,就是投得安定公主所好。
很是不巧,他们暂时无法找到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到底身在何处,那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先帮忙将这座受降城给建立起来。
草原之上要想如中原的建城一般尽快找寻到石料,可没有那么容易,但对于这些还算身强体壮的北地胡人来说,想要活命的强烈意愿,自然会驱使着他们将那些顶好的石料搬运来此地,再以毫不偷工减料的方式,将其逐一垒砌起来。
高侃随同安定公主走过这正处建造中的受降城下,就见其中的两路铁勒部落吵了起来,只因为其中一方觉得另一方眼瞎,将石块砌得有点歪,必定是对大唐怀有异心。
对于之前险些丧命的高侃来说,这场面怎一个滑稽了得。
“我之前听大都护说,凉国公受封安抚大使,也要前来此地?”高侃出声问道,“但以现在的情况看,他便是不来,应当也没什么要紧。”
“那也不是这样说的。”李清月负手而行,缓缓答道,“草原之上的胡人杀之无尽,既然不打算将中原子民强行搬迁到塞外,取代铁勒、突厥人在此地牧羊走马,总还是要征伐与镇抚并具的。”
多滥葛部之中就连并未参战之人,也因连坐之罪被诛杀,已经足够表现中原大国意图执掌草原的决心,和对于此前一战的愤怒。
那么接下来,武力威慑虽不能断绝,但拉拢安抚的举动也得跟上。
姚元崇已将身在此地的各个部落记录在案,又用他那出色的语言能力和外交功夫,让这些人在将建城功劳量化载册的同时,逐渐平息下了恐惧。
可这显然还不足够。
始终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还是会出乱子的。
李清月:“说白了,无论是当年西域的铁勒叛乱,还是此次的东突厥反叛,都是因为得到的东西远远不如他们失去的东西。”
高侃接道:“但我猜,大都护也不打算助长他们的野心,让他们拿到足够满意的收获?”
“那就要看,他们会不会有一日也能和平壤那边的情况一样了。”她回道,“而在此之前——”
在他们还是只能由中央羁縻统治的时候。
“还是得拿捏好这个收放的分寸。”
凉国公此前出任过铁勒道安抚大使,又是铁勒人的身份,对于如何快速理清各方关系,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
至于随后这个恩威并施的尺度,李清月也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辽东那头是如何对靺鞨部的,现在便也如何应对这些人好了。
李清月继续说道:“另外,我此次回朝,会建议撤去周王的单于大都护一职。”
“很奇怪吗?”她扫了一眼高侃略显惊讶的神情,“东。突厥阿史德氏有变,与大都护缺席,由长史主持边地事务不无关系。现下单于都护府长史身亡于军中,没法承担过错了,自然只能归罪在周王的身上。若不撤职,难道还要让他亲自前来边境不成?”
高侃连连摇头。
李贤已经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让一个完全不通军事的皇子来到边境,到底能够造成多大的破坏,又怎么能再让李旭轮前来此地。
想必陛下也要因为此次的情况得到一番警醒了。
“那不知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
高侃顺势便问了出来。
却在将话说出到一半的时候反应过来,这可能不应该是他应该和安定公主跳过天皇陛下来讨论的问题,又连忙收回了话茬。
不料,安定公主已毫无芥蒂地接了下去:“谁镇住的人,就由谁来守,就是这样简单的答案。辽东是庞将军训练女兵的场所,但在那头原本就有精兵良将齐备,高丽与靺鞨人也陆续归附,反而发挥不出她们全部的本事。”
“与其让她们继续在黑水平原之上演兵,像是猛虎被关入狭小的园子里,还不如让她们能在这漠北草原之上震慑四方,执掌千里之地!”
让她们来守!
这句斩钉截铁的答案明明不曾经过李治的许可,可当高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觉安定公主自有一番底气,能将其从一句评判之言变成事实。
他更是随即看到,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前方恰好有一队女兵纵马而过。
那些女兵纷纷在马上朝着她致意行礼,这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在安定公主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里,对于这数年栽培所出的精兵,她的眼神中有一份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欣赏之色。
高侃便忍不住在这幅画面之前,想到了彼时对方踏破敌营的那一幕。
再结合娄师德告诉过他的出兵安排由来,更觉这对话与场景放在一处的时候,让人不由感慨万千。
他很清楚,就算有此战绩在手,要让女将女兵拿下单于都护府驻扎的机会,应当也并不容易,但想来……
想来也不会比组建这支队伍的时候艰难了。
他喃喃道:“大都护给了她们机会,她们也必定会为您守住此地的。”
“那是自然。”李清月面带笑意,“说我只是在说实话也好,说我是护短也罢,总之,我不会让别人夺走她们的机遇,也不会让她们在此地的驻守遭到旁人的掣肘。而她们能以千里驰援的方式攻破敌军,也自然能面对随后的挑战。不过……”
她转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我?”高侃有些意外。
李清月问:“你说,她们会为我守住此地,那你呢?”
高侃一时之间没能从这个问题中反应过来,有好一瞬的沉默后方才答道:“大都护不要拿这个问题来和我开玩笑。此次出征多劳大都护筹谋,我才能得到及时的援助。太……皇子重伤,府兵折损过半,放在任何一位将领身上都是大罪,待得回返长安后我纵然不以降职论罪,也绝不可能再回到——”
“不能回到此地?”李清月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可我说你行你就行。你方才也听到了,我这个人是很护短的,该让下属凭借功劳争取到的位置,便绝不会让别人夺走。”
“高将军。”
当安定公主的目光认真投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几乎让高侃僵直在了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但再如何手脚不听使唤,他的头脑总还是清醒的,也无比清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
“你此前随同我出征吐蕃,算不算我的部将呢?你驻守北地多年,我又有意于重建北部边防,以图长治久安,按这种方式来说,你又算不算我的部将呢?”
高侃的嘴唇颤抖了一瞬,没有即刻作答。
他在此刻难以遏制地想到,他刚刚获知太子被俘消息,毅然抬起弩机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到底是缘何有的这等表现。
在太子过分惨烈的为敌所俘,在陛下不听劝阻非要发兵之后,他又到底是因为谁的存在而有了对敌坚守的底气。
“高将军并非主帅,又在主帅被擒后拖住了敌军,免于东。突厥和铁勒联军南下为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为何不能继续坐镇北地呢?”
他当然行。
李清月伸手指去,字字笃定:“这受降城所在之处,有高将军调兵对敌的痕迹,草原各部人人皆知。你看,倘若你有高墙利器在手,这受降城以北,谁敢自称,自己能够越过这道屏障?”
若说庞飞鸢和她统领的女兵是锋利的战矛,高侃和其兵卒便是盾。
既然对这些草原部落要恩威并施,在克制敌军上也自然要盾矛俱在。
这就是一位首屈一指的主帅做出的判断。
谁又能在这样一份期待面前毫无触动呢?
起码高侃就不行。
他几乎是在她将话说完的下一刻,便已直接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若承蒙大都护不弃,臣愿为大都护戍守此地。”
真不能怪他在此时信任安定公主到了这个地步……
他终究是一名想好好带兵打仗的将领。
他也必须为那些侥幸在此战中活下来的士卒,选择一条生路!
现在安定公主拿他当将领,拿他麾下的士卒当子民,他又怎能错过这个已经摆在面前的机会!
“起来吧。”李清月勾手示意,“这话题没那么严肃。”
她没去看高侃脸上的表情,或许也得算是免于他觉得不自在,而是将手撑在那并未建完的城墙边上,朝着远处眺望。
“此地也不全然是戍守之事。虽是受降城,也不是非要让途经此地的草原部落都当自己是唐军的俘虏。等到再过几月,我会让人运一批货物到此地来兜售,将这里也充当作一个贸易中转之地。”
“高将军,现在你应该更清楚,为何我要将城修在这里,而非燕然山下了吧。”
高侃想了想,回道:“因为大都护不是要让大唐的羁縻府,变成突厥的牙账。”
李清月笑道:“不错,所以我也更需要将军这样的人才,为我看着北地的变化。”
“对了,”她语气更为轻快了起来,“在此之前,我还是再解决掉一个后顾之忧吧。”
没等高侃回话,李清月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路!我要去见见仆固乙突。”
临近受降城的铁勒部落中,最大的三个分别是多滥葛、契苾和仆固。
多滥葛部已几乎被处决。
契苾部因凉国公的缘故大多内迁,在此地只有零散聚落,不算成气候。
而仆固部,便是最后一个。
……
仆固乙突快要死了。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他的眼睛感染的是破伤风,还是直接爆发的急症。
从此前的高热水肿,到现在已经严重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或许留下的也只有一口气了。
这让他不得不庆幸,自己还来得及将继承人给叫到眼前来,完成这金微都督的权柄转移。
唐军也终究是打胜了这一仗,没让突厥和多滥葛的联兵有机会进攻他们仆固部。
可当他躺在病床之上垂死挣扎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没法平和地离世,谁让陆续传到他耳中的,都是那一支援军到底有多么无所不能,更是将这草原之上的其他部落都给驯服得不敢妄动。
那一块块砖石被堆砌在划定的受降城边界上的同时,也仿佛有一块块石头被压在了他仆固乙突的心口。
他不敢确定,安定公主是真的觉得他们仆固部是最好的盟友吗?
还是说,那些杀招会在她领兵还朝之时,被毫不留情地搬到台面上来?
在那些服从的声音里,仆固部从未表态,或许也是一种叛逆。
偏偏他又总还有一份侥幸的想法,想着自己怎么都是和唐军在同一条路上的,应当不会面对什么大麻烦才对。
然后……
他就接到了安定公主突如其来的拜访。
这位盛名在外的镇国公主今日并未穿着甲胄,看起来多了几分平和的神态,更是随性地在营中坐了下来。
可下一刻,仆固乙突那只仅剩的眼睛就看到,安定公主自手边抽出了一把刀,以一种玩味的目光逡巡在刀和人之间。
那确实是一把刀。
仆固乙突自认自己的记性还算不错,便不会忘记,她手中的那把刀从式样上来说是归谁所有,又曾经做过什么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更为急促了起来。
李清月却仿佛没看到他的这个表现,气定神闲地开了口:“其他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那我想仆固将军应该不介意我问一个问题——”
“那天,在被阿史那道真持刀威胁、令你发兵支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第258章
他……在想什么?
连日的伤势恶化, 让仆固乙突哪怕听到的是一句已有预料的发问,也并未能够当即作答。
这也确实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面前之人虽未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却无法改变, 这一问一经出口,便是一句兴师问罪之言!
阿史那道真的刀已经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那么他当时和对方说的那番话, 应该也已经被告知到了她的耳朵里。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道真没法保证,万一太子死在了乱军之中, 他仆固乙突会不会因出兵支援,反而给了大唐征讨仆固部的理由。
但事实上, 与其说他是在担心自己会受到无妄之灾, 还不如说,他就是在彼时听到唐军有了那等丢人的战绩后,想再从旁观望一阵, 以便给自己谋求到更大的利益。
可突厥的加入已经让他选择发兵了!
他也确实填补上了高侃军中的空缺,为他提供了为数不少的军粮, 就连他自己都因为发兵作战之时遭到的暗算躺在了这里 ,还有什么好问他的!
铁勒不遵大唐号令的情况远不止他这一例, 相比其他,他明明已经能算得上是忠心的。
一想到这里,仆固乙突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和委屈。
偏偏此刻那双正在望向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对他的同情,只有一派执掌大军之人该有的冷静。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吧?”李清月说道, “你当时既然做出了延迟支援的决定, 就自然有你自己的考虑, 现在也不过是将这个想法如实说出来 ,居然也这么艰难?”
仆固乙突听得到, 在安定公主的这番话里,“如实”两个字,被她专门念出了重音。
想必,她绝不会希望听到什么他怕被太子之事波及、进而惹祸上身这样的答案。
她要听真话。
而她能毫不在意于仆固乙突的心情,对着名义上还是盟友的仆固部兴师问罪,也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个对抗的底气。
她不想在这些动辄降而后叛的人中,还非要再比出个表现高下来。
既然这座修建于漠北的受降城已在万众瞩目之中一点点落成,那么这北地的规矩,也该当由她重新确立!
仆固乙突脸色难看地开了口,老实答道:“我在想利益。”
“大唐几乎从未对金微都督府做出节制之举,还不能算是利益吗?”李清月问他。
相比于距离大唐都护治所更近的西域各国和辽东诸部,因漠南和漠北之间沙碛的阻拦,金微都督府这地方名为都督,却完全可以不当它还在大唐的疆域之内。
仆固乙突的这个部落首领位置,也远比身在安西都护府的阿史那弥射要有权势得多。
可正是这样的自由,让他难以避免地生出了侵吞草原的想法。
到底是不是真能办到姑且不论,起码在看到唐军吃瘪的时候,他是全无一点尊敬之心了。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趁势而起的薛延陀可汗,也不是更早称霸漠北的突厥、匈奴可汗。他遇上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别于李贤的主帅。
这才是他眼前的事实。
他长叹了一口气:“镇国公主久处中原富庶之地,又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想法。草原贫瘠,只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才能支撑起一方门庭,我总要为族人考虑的!”
他想扩张,自然要抓住机会。
“你考虑了什么?”李清月接过了身旁侍从递来的数把刀剑,“你谋划至今,也不过是兵无强兵,刀无利刃,牛羊马匹无多,甚至在你倒下的消息传到族中,还有人意图率部而逃,是被前往巡查坐镇的娄师德给擒获的。”
“我尚且不说,你等既向大唐俯首称臣,是否也该当以臣子的身份为国效力,只说你空有牟利之心却无强国之能,那也不过如此!”
她话毕,一把将那些刀剑全部丢在了仆固乙突的面前。
这些刀剑相比于李清月手中这把长刀,真是差了太远。
她说漠北铁勒空有作乱的野心而无能力,并非一句只为了打击人而说出的话。
“你说漠北贫瘠,人口无多,我却觉得此地寸土寸金,只是久失秩序,各凭其能,以至于这偌大一块疆土,就只养出了一群鼠目寸光之辈!”
“多滥葛部的首领被东。突厥玩弄于股掌,陆续聚拢来的铁勒小支连以太子祭旗这样的话都敢说,还有你——”
李清月目光如刀:“你领着金微都督的位置,做着大唐敕封的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却不以将军和都督的身份约束自己,还当自己是要为族人牟利的首领,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觉得像不像样!”
“你为贼人所伤,不思先行破敌,而先考虑父子传承之事,唯恐所占据之地会落到外人的手中,同样没将自己的职务放在眼里。”
仆固乙突的呼吸一窒。
“既然如此,你还当这个金微都督和右骁卫将军做什么!”
将领的撤职、官员的卸任可不会去管当事人是不是身在病中,仆固乙突的情况也该当如此。
可李清月的这句话传到仆固乙突耳中的时候,又哪里只是在说撤职一事。
若是铁勒的仆固部失去了金微都督府这个庇护的名头,只怕明日,安定公主所统率的铁骑就能长驱直入。
她们是如何拿下的多滥葛部,便能如何拿下仆固部。
他犹豫自己是否该当请罪,又自恃身份,竟是给自己犹豫出了个灭顶之灾。
不——不行!
仆固乙突的身体已然虚弱到了极点,在此时却也强撑着力气起了身。
他那听到动静的儿子冲进帐中看到的,就是父亲一时之间难以控制住身体,直接自病床上摔跌了下来,径直匍匐在地。
他也根本顾不上去想,此刻的这个表现到底是否有失体面,只试图去抓住安定公主的衣摆以示乞求之意。
“请大都护网开一面!臣等已然知错。若要革职查办,上贡敬献,臣必当奉行,但请留我全族一条生路。”
病症的加剧让他只觉自己的喉咙口堵着一块石头,甚至剥夺去了他抬手的力气。以至于他只抓住了披风的一角,又已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手中滑走。
就仿佛他先前错过了机会,如今也理所当然地难以抓住求生的希望。
“大都护——”
李清月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同你说为臣之道,你在说些什么?”
仆固乙突停住了动作。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这句话里比起先前,已少了几分杀气。
李清月语气淡淡:“既是有过当罚,便让大唐看到你的诚意吧。”
他连忙忐忑地抬头,朝着面前之人看去,试图从她的脸色里看出这话中真伪,却实在很难看出什么端倪。
只能问道:“……何为诚意?”
李清月答道:“让金微都督之上,再多一个上官吧。有人管束着,你总不会还有争权夺利之心了吧?”
她直到此时才将目光分去了一边的人。
仆固乙突之子还因父亲的那句求饶被震在原地,仿佛全然不知今日这一出到底是为何而来。只知道那掉了一地的刀兵,还有一种指向他脖颈的寒意。
李清月转回头看向了仆固乙突:“这封上书,是由你来写,还是由你指定的金微都督来写?”
……
“大都护的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仆固乙突只要没彻底被烧坏了脑子,又怎么敢承认,他儿子是被指定的金微都督。”庞飞鸢听着李清月说起先前去见仆固乙突的情况,点评道。“不过说起来,金微都督官职世袭的权力,确实是应该收回来了。”
若是中央的兵马无力掌控边陲,或者还被其他战线牵绊住了手脚,那让位居漠北的金微都督府保持自立,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受降城都已建在距离金微都督府不远处了,总得改一改规则了。
“何止是金微都督府世袭官职的情况要改,”李清月回道,“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各个都督府内的情况都得改。”
除了金微都督府,还有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内的数个都督府是这个情况。
都得改!
但这等形同“削藩”一般的举措,以今日疆土之辽阔,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地全部统一颁布,只能一个个来。
先借着犯了错的仆固乙突开个头,后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不,准确的说,不只是金微都督府。
犯错的还有单于都护府。
所以当李清月颔首示意将那张长卷图幅展开在前的时候,已从金微都督府回来的娄师德、同在此地的高侃,还有庞飞鸢都能看到,原本的单于都护府范围,已经变成了云中都督府五个字。
而云中都督府以北,包括受降城所在之地,则被改为瀚海都督府。
瀚海都督府以西为燕然都督府,一直向西向着阿史那卓云任职的北庭都护府延伸而去。
瀚海都督府以东为金微都督府,一直向东,便是安东都护府的地方。
云中都督府、瀚海都督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合称为新的单于都护府。
这是一张新的边境划分舆图。
高侃此前就觉,安定公主和他讨论的话题,已经完全超过了一个边防将领该当参与到的范围,直到看见这一张本该先在中央讨论的地图出现在了此地,他才确定,这等越权之举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娄师德的表情也有一瞬的微妙。
之前他和狄仁杰在天后麾下听到安定公主痛斥太子的话,那时的李清月就有点太不拿他们当外人,现在……好像也没有。
可同在此地的庞飞鸢和姚元崇却完全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不对。
以至于娄师德和高侃彼此对视一眼后,最终还是将自己本想提起来的脚又给重新落了回来,安分地坐在了原地。
边防大事眼看是不能由天皇陛下来亲自拿主意了,只能由安定公主来主持,以防再出现一次大军被围困的情况,那这关于都督府、都护府的设立,在从边境撤军之前先有一番预备的草案,好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至于边防沿线,尤其是从西南开始,一路顺延到西北,再到东北之地,已经彻底联系成片,掌控在安定公主手中,完全将中原腹地包裹在当中这件事情……
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便既有镇国的分量,又有安定天下的职务……吧?
只是娄师德到底要比高侃像是个文官,在按捺下自己这上了贼船的心思后,又忍不住重新往那张地图上多看了一眼,只觉呈现在面前的图景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心中打鼓的情况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听到了李清月的声音,“金微都督府、瀚海都督府、云中都督府还有燕然都督府的部分官员还从铁勒、突厥之中选拔,但不能沿袭原本的世袭继承。”
“四都督府合并的单于都护府,那个单于都护的位置也不会再由周王担任,我会保举庞将军出任这个位置,由元之出任长史位置。云中都督府和毗邻的云州联合管理政务,以守河东道北部门户,我会举荐宗仁出任云州刺史、云中都督之职。此外,高将军以瀚海都督一职驻军受降城,坐镇漠北。如此一来,诸位有什么意见?”
哪怕还没有具体的委任诏令下达,但在李清月这一条条举荐之说陈列于众人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和她共事最少的娄师德都不会觉得,她在说什么妄言之事。
她已将所有收尾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金微都督府的仆固乙突诚惶诚恐,就怕因被翻旧账而遭到清算,就算病重到此,也连忙写下了一封上书,自请约束族人,撤去金微都督的位置。
云中都督府的东。突厥人里,做出反叛举动的人几乎都已被清算了,倒是那一度被阿史德元珍胁迫的阿史德契骨,在诺真水之战后被李清月带在了军中。
这位曾经的突厥首领见过那个被堆在碛口的人头京观,还有个温傅作为人质在狄仁杰的手中,倒是个极好的安抚东。突厥的人选。不过,他绝不可能再担任都督府的官职,而是该当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而燕然都督府和瀚海都督府都有精兵坐镇,最不需要担心会掀起叛乱。
此前大唐没有这个办法保证漠北的局势在掌控之中,现在却能让安东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和这单于都护府之间的兵马流动起来,只要确保这几位都护对中央的忠心,便不必担心外族生乱。
“随后在北庭、并州和此地都各自设立信鸽哨站吧。”李清月见在场众人都没在第一时间回话,便继续说道,“这次求援并州的骑兵还能算是运气不差,否则难保不会被突厥兵马所阻。”
要是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高侃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军事支援。
“之后除了哨骑往来,再加上飞鸽传书从旁辅助。”
姚元崇点头:“辽东培养信鸽多年,已筛选过抗寒的品类,只需要将那头的人手和信鸽哨站陆续搬迁过来即可。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见安定公主示意他说下去,姚元崇问道:“阿史那将军随后会担任什么职务?”
刚才安定公主安排了庞飞鸢、娄师德、高侃还有他,为何没管阿史那道真?
算起来高侃能支撑到庞将军带兵赶到,还要多亏阿史那道真在求援之中的表现呢。
大都护前去“威胁”仆固乙突所用的那把刀,还是从阿史那道真那里借来的,便不存在什么忘记了有这一号人的说法。
李清月笑了笑:“他是天皇陛下的御前将军,我把他安排到边境算个什么事。再说了,这问罪和奖赏一事不能全盘由我包办,总得留点给别人安排的。”
娄师德沉默地扭曲了一下表情。
这话简直像是在说,天皇陛下的瞎指挥虽然导致了战事险些失误,但是进攻北地的决策总还是李治下达的,那就不能让他毫无存在感。
这单于都护府的安排就没有他的份了,他自己的御前将领封个什么官,他还是能够决定一下的。
不……不行,不能这么想。娄师德心中默念。
再想下去,真是让人担心镇国安定公主和天皇陛下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到了一碰就碎的地步。
李清月却已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至于怀英……他最合适的去处不是边地,还是不要由我来定他的升迁了。此次辽东和关中都能及时接到北地战局有变的消息,怀英居功至伟,我也会如实写在上奏的文书当中。”
高侃便接着问道:“那大都护打算何时启程回返?”
李清月回道:“起码也要等受降城大致建成吧。但这北地的冬日来得甚早,若是拖延太晚,也不利于行军……”
“就定在九月末好了。”
……
九月的尾声,其实还不够安定公主和其手下将领扫荡北地的战绩,被传扬到所有北方部落的耳中。
但当大军起行之时,在受降城内外驻扎的营帐已有了相当可观的数目。
留守在此地的庞飞鸢为李清月送行之时,就听她又提醒了一句,在契苾何力将各部首领找来洽谈完毕后,该及时将人疏散离开。
“这也得怪您啊……”庞飞鸢调侃道,“谁让您还没到漠北的时候,才刚解决了那些叛乱的突厥,就已先传讯了许度支,让她将河北道新田的存粮和四海行会转运过来的一部分棉衣装载成车,令专人送到此地,正好在半月前送到。”
“我听说有人在附近散布着一种说法,说他们谁能拿到棉衣和赠粮,就等同于是拿到了一张保命符,那还怎么能不再多滞留些日子。”
李清月:“……可这都快十月了。”
十月的辽东已到落雪之时,漠北这边也没差到哪里去。
自前日开始,独乐河的流动速度就比先前不知慢了多少。
或许再有上半月一月的,也就到了结冰之时了。
大唐以受降城为中心的新都护府建设,还只是李清月在和部将沟通之时的蓝图,没有正式得到君王诏令,这个将受降城变成贸易中心的想法,也就同样还差了些火候。
此次调令仓促,能送到此地的物资虽然在满足了戍边士卒之外仍有结余,但若要满足这偌大一个漠北草原,却还是差了太多。
这只是丢过来做个试验的……
“这受降城附近是要收容一部分小部落,效仿辽东那头的情况,逐渐让其归化,但也没法一口气吃出个胖子。”
“我知道,我想凉国公应该也知道。”庞飞鸢回道,“大都护不必担心,舆论之事凉国公比我擅长,驱逐闹事之人我比他能下狠手,有我二人在此地配合,不会出新的乱子。说不定还能在元月之时将阿史那默啜给擒拿在手,送去长安给大都护做个生辰礼物。”
李清月没忍住笑了出来:“那还是免了,此人心狠又擅长逃跑,只怕真落到你手里的时候也只剩个人头了。大过年的太不吉利。至于你和凉国公的配合——”
“现在是他为主你为次,等到正式的委任诏令下达,便是你为主他为次,我希望你把握好这个分寸。”
庞飞鸢显然很清楚公主这话中的意思,果断答道:“我明白,边境的主动权,大都护不会将其让出去。”
就算是契苾何力这样出身和履历的人也不行!
好在,以庞飞鸢和契苾何力之间的短暂交流,她看得出来,契苾何力这个人虽然还有武将的悍勇,却已过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最为巅峰的年龄。
他更因旁观目睹了中原的政斗,对一些已由安定公主敲定的安排,并不介意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飞鸢便当然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后来居上。
“那我走了,”李清月最后回头朝着后方的受降城看了一眼,见城头的封顶砌石还是好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仿佛浑然没受到这日渐下落的气温影响,也没因仆固乙突的过世而有所减慢,不由放下了几分担心。“飞鸢——”
庞飞鸢将缰绳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就听她在翻身上马后高声说道:“你会成为一位合格主帅的!”
是主帅,而不仅仅是将领。
若要坐镇漠北,统御四都督府,又确实该当有主帅之才。
可这句话不像之前那句对于官职的安排,是在军事议会中说出,而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安定公主用这样的声调说出在人前,便俨然是一道作保的凭据,在她离开之前被加诸庞飞鸢的身上。
霎时间,庞飞鸢朝着安定公主看去的目光有些恍惚。
只觉擦过耳边的漠北长风,正在一下下地撞击着自己的心脏,让其必须以满腔热血,以报这份知遇之恩。
李清月一甩手中的长鞭,“诸位,随我班师还朝!”
这些随同安定公主自关中出征的兵卒纷纷响应着,随同队伍迈开了脚步。
对他们来说,这当然该当叫做班师。
李贤之前带队所做的蠢事,跟他们这些晚一步出发的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诺真水覆灭了叛逆的近万东。突厥士卒,在沙碛的必经之路上留下了一座警告的标志物,在路途中又击溃了数千突厥兵马,还在和辽东援军会师之后巡查各处、震慑铁勒,若要再加上协助了受降城的建立,那就更是一笔莫大的战功。
他们在跟随安定公主出征之时,便是信任这位主帅能带着他们建功立业,现在她还要带着他们在立功之后安然折返,又怎能不令人精神百倍,振奋不已!
已渐寒冷的北地天气,都无法阻止他们快速迈开这南下折返的脚步。
就连原本随同高侃戍守大营的士卒,也因边防士卒轮换得以折返归家,而觉万分庆幸。
被裹挟在其中的李贤便觉,自己可能变成了这其中最为格格不入的一员。
明明之前李清月甩他脸上的那一巴掌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他却感到脸上还有几分隐隐作痛,像是在不断地提醒着他,这大军凯旋的荣耀非但和他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还在对比宣告,他李贤到底是有多昏聩无能,才能落入敌军的手中。
在被安定拒绝了尽早将他送回的请求后,他的腿伤虽然一天天地愈合了疮疤,却因腿骨曾经为马所踩踏,再难以正常的方式行走,而那曾经被人割肉祭旗的位置,也依然是一个偌大的凹坑裹缠着纱布。
他确实可以不用只是躺在病床之上了,却也必须依赖于拐杖行走。
在他们回返边境之时,李贤不必住在军帐之中,而是能住于驿馆当中,他也终于从铜镜之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那真是一张——
好陌生的脸!
他曾经是父亲的儿子中最为钟灵毓秀的一个,但现在,塞北的风沙和身作囚徒之时受到的苛待,都让这张脸变得瘦削而嶙峋。
战败的苦闷和忧虑更是让这张脸上再无年头之时的神采飞扬,只剩下了落魄狼狈之相。
或许他真的是难以接受自己竟会落到这个地步,他甚至看到,自己的鬓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李贤手中的铜镜再难拿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也顾不上将其捡起,像是试图从这个可怕的变化中挣脱出去,一把抓起了手边的拐杖,支撑着他的身体向外走去。
就连沿途试图和他搭话的士卒也没能让他有片刻的停留。
可他刚刚走到驿馆之外,便有一支横空而来的利箭悍然扎在了他面前的地上,直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
这个随之而来的声音,让李贤不得不止住脚步循声望去,就见他那姐姐正坐在马背之上,像是赶巧了途经此地。
或许是因为方才她还距离此地有一段距离,便以这凌空一箭阻拦住了他的去路,直到此刻才缓缓行到他的跟前。
李贤呆滞的目光慢慢转动,看着她的迫近。
两厢对望,在他视线之中倒映的那个身影依然光彩照人,甚至因为统率兵卒得胜归来,而更添了一份底气和霸道之气。
不止如此。
在对方的眼睛里也倒映着他今日的身影,才更有了一种何其惨烈的相形见绌。
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几乎是在一瞬间崩溃在了当场。
他明明已经有些恐惧于和对方说话,却还是用近乎呐喊的声音做出了答复:“我要走!我不能回去。”
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李贤一边后退转身,一边试图让李清月不要看到,在他的脸上突然滑落下来的眼泪,可他颤抖的声线,已经将他此时的情绪失控全给出卖了。
“我还回去干什么!长安城里不需要一个打了败仗的皇子,我对不起阿耶的期待,你要我如何去见他?那还不如当我已经死在了外头,就死在铁勒和唐军的交战之中算了。”
对。他该走,走得越远越好。
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自此消踪匿迹。
他连被夹带在这得胜而归的大军当中,都觉得没法忍耐,更何况是回到了关中。
曾经有多少人期待他坐在那个太子的位置上,接替李弘成为李治的继承人,现在就会有多少人将他视为大唐的耻辱。
这要他如何能够承受那样的目光。
可在他试图离开此地的拐杖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里,他又听见了一声异常清晰的弓弦拉紧之声。
意识到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响,李贤的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谁给你的资格说出这种话来?”李清月冷声开口。
李贤没有回头,却自有其他闻讯赶出的士卒看到了这样惊人的一幕。
镇国安定公主仍旧坐在马上,却是弯弓搭箭的姿态。
她眉眼间的冷意远胜过今日在边境落下的细雪,仿佛能将李贤的脚步直接冻结在当场。
“你看到边境丰收的景象了。若是你没有如此逞强,带着大军出征塞外,那五千多府兵原本能够和家人团聚,安度隆冬,但现在全都被你给毁了。”
“所以你不是回长安去见天皇天后的,而是去还朝认罪的,怎能说走就走!”
那支弓箭被她捏得更紧了几分,仿佛同时被积蓄着的还有着一份滔天的怒火。
见对方依然没有回头,李清月厉声喝道:“李贤,你若再往前走出一步,休怪我箭下无情!”
第259章
这句直呼其名的叱问, 让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沉寂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的士卒也个个屏气凝神,唯恐自己发出了什么干扰的声音,就会让安定公主手中的那支箭意外脱手, 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一边是镇国安定公主,一边是因战败才从太子位置上被撤下去的李唐皇子。
这些士卒本以为,他们看到的就算不是姐弟和睦, 也该当是互不干扰,却不料会看到这样的兵戎相见场面。
不, 应该说,这不是兵戎相见, 而是安定公主单方面以弓箭指向李贤的场面。
可他们又必须承认, 这一出画面既很意外,又让人心中好一阵的痛快!
那些随队折返的士卒中,有不少是随同李贤出征又随同高侃守营的。若不是李贤轻敌还下达了分兵的敕令, 以唐军的作战能力,完全可以让这出平叛变得足够简单。
然而最后却是那样多的同乡同袍战死沙场, 因边关遥远的缘故再难返回故里,只能被埋葬在漠北草原之上,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贤却能如此好运地被从乱军中救援回来,只是腿上受了伤而已。
他更是在经历了这样的大变后,分毫也没觉得自己所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比起关心那些因他而死的士卒性命,更关心的是自己的颜面。
这听起来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偏偏他是皇子, 能够以这等无礼方式对待他的, 除了远在长安的天皇天后, 便只有眼前这位安定公主。
只有她。
几乎是在李贤抱着侥幸心理再往前走出一步的下一刻,她手中的那支箭便离弦而出, 一箭击碎了李贤的发冠。
“砰”的一声脆响。
崩碎的发冠之下,是李贤止住了脚步后惨白如纸的脸。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便对上了李清月那张岿然不动的面容。
箭矢骤然擦过头顶的劲风仿佛还未散去。而后,是一缕被打断的头发慢慢从他的眼前飘落了下来。
这让李贤毫不怀疑,倘若李清月的那支箭再往下偏移些许,到底能不能以这一箭洞穿他的头颅,取了他的性命!
她一点都没有在开玩笑。
“阿姊……”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拿下!”
当李清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身旁随侍的精兵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将李贤给扣押在了当场。
这等进攻的矫健姿态,就算是李贤的双腿完好之时尚且无力抗衡,更何况是此刻。
他也清楚地看到,在听到这句号令后有所动作的,何止是那些安定公主的亲兵,还有因此地动静聚集到此地的其他士卒。
他们显然并不介意也加入到这抓捕李贤回去的举动之中。
这份截然有别的态度,让李贤只觉自己的胸腔肺腑尽是苦闷,仿佛比之先前为敌军所俘之时还要难熬。
可他知道,谁也说不出安定公主的半个错字。
从那些无声的视线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信号——
错的只有他而已。
他也并不只是以一个卸任了太子的皇子身份被带回长安,而是一个犯了军规一度被俘的将领,绝无任何一点任性的资本可以让他逃离此地。
但就算明白了这个事实,在他被人蛮横地押回房中之时,眼看李清月正要提着那把长弓转身离开,李贤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阿姊,你真要以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对我吗?”
李清月回头看向了他。
若是她并未看错的话,在李贤的眼睛里还能看到另外一种情绪,仿佛一句无声的控诉,质问她为何会变得如同今日这般冷漠。
到这一刻,他还是在以自己的利益得失,来权衡着自己遭到的“不公”对待。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接替你出征的主帅,若不公事公办,便是结党营私,这才是将领该有的态度。”
她冷嗤了一声:“我不管你到底觉得自己拥有多少特权,又因为人所诓骗到底有多委屈,总之,若是让我知道你还想以这种荒唐的理由逃走,我便是杀了你,别人还要夸我在履行镇国公主的职责。”
“走!”李清月重新转头。
那些亲卫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也将李贤面前的那扇门户给直接关了起来,只从门外透出的身影来看,他们还留了几个人守在门口,绝不给李贤以脱逃的机会。
李贤手中的拐杖突然一松,就这么砸在了地上。
他更像是一个囚犯了。
而他的姐姐,正是押解他这个囚犯的看护者。
……
当一个看护者将囚徒重新丢回囚牢之中后,自然也不必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狄仁杰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就见李清月好像并未将这出意外之事放在心上,而是自顾自地翻阅着单于都护府原先的驻兵记录,为随后的兵员流转调度之事做好准备。
“大都护不怕这些风闻传到天皇耳中,给您惹来麻烦吗?”
李清月挑眉:“怀英觉得这算麻烦吗?”
狄仁杰回道:“镇国公主和接近成年的皇子之间起了冲突,还是摆在台面上的争端,从某些方面来说,当然是麻烦。若是宗室之中有心怀叵测之人,必定会抓着此事来说,对于天皇继承人提起再议,顺便奏称公主无视天家颜面,肆意妄为,不配镇国之名。”
“当然,从真正的效果上来说,这不是麻烦。”
狄仁杰将今日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就算在李贤被废黜后,天皇陛下最适合被立为继承人的皇子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李旭轮,真有几分人丁单薄的表现,以李治的脾性,他也不会因此就给宗室以上台的机会。
能让他放下心来的,依然是李元婴那一类的纨绔叔叔,而不是霍王李元轨这种还算有些本事的。
安定公主的存在,就是阻拦住后者谋取高位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以防皇权旁落。
而有了被敌人抓获这样的污点,李贤也没有了再被起复的机会,最好的结果就是在论罪之后被削去一部分食邑,以一个闲散皇子的身份度过余生。
在这两厢对比之中,若是天皇能够狠得下心来的话,倒不如让这出争执被更多的人知道,将这位前太子完全变成助力于安定公主声名的工具。
不过就算他狠不下心来又如何呢?
谁胜谁败,谁又有应变种种事端的底气,都已在方才的两支箭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对安定公主来说,只怕所谓的麻烦,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李清月搁下了手中的书卷,饶有兴致地朝着狄仁杰看去,对他此刻的心中所想大约也有些猜测。
“行了,别的就不多说了,也没必要事事都讨论带来的其他影响,就以北伐战役中的一员来看今日情况——”
“若是你看到他又想再做一次逃兵,还是这等死不悔改的样子,你会不会想要用箭指着他?”
狄仁杰回答得很果断:“我会。”
他虽遇到的不是高侃这等身临绝境的情况,堪称是深受其害,但作为安定公主和天后填补在此地的后手,直到北地得胜的消息传回到了他的面前,他还觉一阵心有余悸。
更让他庆幸的,可能也并不只是李贤的被俘,没有进一步将危机波及到边境各州,就已经被镇压了下去,还有李贤的无能先一步因为这出考验,而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并没有拖延到他真正执掌军国大权的那一天。
他对李贤绝对是有怨言的。只区别在,会将这份不满以什么方式表现出来而已。
“那不就得了吗?”李清月回道,“你就当我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好了,怀英也大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单于都护府的各方调任自关中发出之前,姑且劳烦你继续坐镇此地。阿史德契骨、阿史德温傅还有其他相关涉事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此期间多让他们带人去参观参观那座京观,也务必将此前有意响应叛乱的余党全部拿下,若是能借此从边境找到默啜的踪影,那就更好不过。”
“至于对这些人如何安排,”李清月顿了顿,说道,“我已有些想法了……等到回返关中后我会向天皇天后上书,届时再看吧。”
听李清月这么说,狄仁杰也先暂时将自己的思绪从李贤的身上收了回来,问道:“不知我可否先从大都护处知道这个安排?”
李清月指了指面前的舆图:“铁勒人在负责修筑那座受降城和周边的驻军场所,这些犯事的突厥人总不能闲着吧?”
“往后自并州往云州,再一路往北抵达受降城,定期便需有驻军与物资往来,既然他们不擅耕作,那就先负责开路好了。”
她又补充道:“若是他们不想开路的话,那就去当路标!”
反正已经有一个路标了,不差再多几个。
狄仁杰:“……我明白了。”
草原之上的修路和中原的修路大概有些区别,不过核心的目的总还是一样的,正是要让中原兵马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该去的地方,以实现对此地的军事掌控。
这单于都护府的“单于”二字,只怕自此之后,才更符合其意义了。
至于在这一番武力威慑之后如何将其安排去更能长久维系边境稳定的位置,就看这接续继任之人的本事了。
李清月继续说道:“现在已是十月,等诏书下达必定要翻过年去,也正能避开冬日严寒,就劳烦怀英在此之前再做一件事吧。”
狄仁杰:“大都护请说。”
李清月道:“令阿史德契骨督办一座碑铭,刻上此次东。突厥叛乱之事和唐军平乱,就摆在碛口的京观前头。”
狄仁杰沉默了一瞬,问道:“那要记下皇子被俘之事吗?”
李清月笑了笑,“你说呢?”
……
这自然是要写下来的。
按照安定公主的说法,往后在道路修通后,经由此地走过的兵卒都会看到这块碑铭,无论是这些士卒还是统兵的将领都会看到其上所刻画的字样,以此为戒,绝不能再有任何的轻敌之举。
但若要狄仁杰说的话,此物的存在,大概是要让后人永远记住李贤被俘之事了。
这也实在不像是一位公主该当拍板做出的举动。
可当狄仁杰目送着李清月统率兵马重新起行的时候,他发觉这列进军的队伍,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昨日在大唐疆土之上的好眠而显精神抖擞。
还有另外一种该当被称为精神支柱的东西,正在这支队伍之中蔓延。
这些士卒不会在意,安定公主打击李贤,到底是不是还有更进一步谋求地位的想法。他们只会觉得,无论是行动还是心态上,她都切实在将那些士卒的性命放在心上。
只怕这碑铭刻字一事传出去,这些士卒还要再进一步叫好称快呢。
狄仁杰有一瞬的怔愣,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安定公主先前的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
有些事情没必要如此寻根究底去看,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也就是了。
……
但怎么说呢,他能以这样的心态去做这件事,有些人却大概不行。
这支折返长安的大军不需以驰援边境的方式行路,便大可以在冬日里缓缓推进,以减少沿途士卒的患病。
秋日之前的收成,也足以让军队自途经的各州获得足够的补给,更为稳妥地陈兵过境。
所以先一步抵达关中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折返并州后,重新发出的一份速递战报。
她在漠北所做的种种后续安排,都写在了这封军报之中,经由信使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而此时在李治跟前还有另外的一份文书。
不是每逢年末都要送抵长安的朝集使奏报——那些都和前两年一般,送到天后跟前去了。
而是一封改元的诏令。
对李治来说,咸亨这个年号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它都不只是没能达成诸事亨达的目标,根本就是在克他!
咸亨元年,大唐境内各地的天灾还在持续着总章年间的情况,甚至出现了大贺氏部落叛乱的情况,也因英国公李勣的过世,让李治再失去了一方股肱助力。
咸亨二年吐蕃举兵,虽然因他还有安定这个好女儿将其击退,甚至将吐蕃逼入卫藏四如之地,但这份赫赫战功却显然没给他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反而是让安定手中的军权再进一步攀升。
而在咸亨二年的年末,咸亨三年的年初,他先是下诏废黜了李弘的太子之位,又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现在,又是咸亨三年的征讨北方战事落下帷幕。
明明大唐才是胜利的一方,李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此战之后,无论是从正统诏令的角度,还是从身体条件上来说,李贤都再不可能成为大唐的太子。
安定却与李贤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以堪称势如破竹的速度击溃了屯扎在边境的突厥兵马。自辽东发兵的安定部下,也成功赶在高侃大军被攻破之前抵达了前线,临阵斩杀了多滥葛部的首领。
多可笑啊。若是让外人看来,他这位大唐的君王该当感到满意了。
是他给出了镇国安定公主的封号,也由安定回出了一个当得起“镇国”二字的答卷,说她的存在是在力挽狂澜也毫不为过。
可这诸事皆亨的,分明不是他,而是安定……和天后。
这咸亨三年年初的制举取士和珠英学士的考核,为大唐各地增添了不少新的官员,到了年末之时,也已陆续传回了不少好消息。
比如前去碎叶水建城的刘旋和郭元振,在建城之前还和大食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摩擦,被二人统领自安西都护借调来的兵马给击退了回去。
再比如被派遣前往江南督办水利要务的几人,也将今年的督建水渠、改善湖田布局之事条理清晰地奏报到了中央。
这些功劳,理当因她们乃是天后门生、或是天后直属的珠英学士,而归功于天后陛下,而不是他这位天皇。
李治既觉这是被一步步推动的时势所趋,又不得不将自己仅存的希望寄托在……玄学之上。
他要改换一个年号。
这个被他决定下来的年号,叫做上元。
上元是个很特别的节日。它是道教传统之中,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
对于尊奉道教为国教,将老子李耳认为祖宗的大唐来说,当然是个再吉利不过的节日。
若是将其作为年号,也理所应当能够给他带来一些气运的转机。
至于这到底是不是一种示弱之举,就实在不好说了。
李治没法不做出这等近乎求神的行动,谁让前几日他刚打算和天后商议立周王为太子,就收到了他病倒的消息。
在这一刻,明明朝堂之上都在恭贺于他北疆得以平定,他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立无援。
而现在这封送到他面前的军报,更是以一种在他眼前跳动的模糊字迹,彰显着一派峥嵘锋利的气势,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若非李治自恃自己还有几分冷静,就该当直接将这封文书给丢出去。
也还没等他做出这个举动,就已先有一只手,将它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武媚娘扫了一圈文书之上的字样,顿时明白了李治这极力压制着的憋屈到底从何而来。“陛下觉得这上头建议的官职委任有问题?”
李治没吭声。
但他压低的眉头无疑是将他的态度给传递清楚了。
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他还从没见过,得胜归来的将领除了告知战绩之外,居然还将对于打下来的地盘由哪位将领负责坐镇,又由哪位官员负责统筹政务,都给全部安排下来的。
仿佛这片地方随着她的出兵,已经被彻底划进了她的地盘。现在的暂代职权,都已是按照将来如何所设置的,唯独缺的,就是他的一道诏令而已。
这像什么话!
他父亲当年干过这种事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武媚娘接道:“陛下不必哑口无言,要我说安定这信中还给您留了一点情面。”
李治脸色一僵:“……她给我留什么情面了?”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安定话中训斥的是李贤的表现,还不是在暗指他当时就不该派遣李贤出战。
她将惩戒李贤的举动放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又如何不是在将李唐皇室的脸面,或者说是他李治的脸面当众往地上踩。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现在在军报里提前和您交代,总好过朝堂之上当庭提出,让群臣都知道您安排不出个合适的人选要好吧?就以高将军来说,安定敢让他继续坐镇北地,号称绝不让北方胡人越过受降城,您敢吗?”
“我……”李治一时语塞。
只怕他不会将高侃放在那里,就算还要用高侃的带兵能力,他也不会让他继续留在北方。
可若是他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怕安定就要在朝堂上直接跟他吵起来了。
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不知兵!
若真闹到了这一步,才真是面子彻底没了。
可这句解释还不如别解释,同样让人听得郁闷!
偏偏自天后将那一只茶杯摔碎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李治便没再从她那里收到多少好脸色,也只能听着她说出这等扎心的“实话”。
李治最终也只挤出了一句话:“可她不该将单于都护府的变更都给擅自定下了!”
大唐的边境方圆,总应该先由皇帝来定的,而不是……
不是以这等草率却又笃定的方式,被写在这军报之中。
“那您想要她如何呢?”武媚娘神情一冷,“您想要她循规蹈矩,想要安东都护也一定要收到了天皇诏令再行出兵,为大唐的万余府兵直接收尸?还是想要她在将弟弟救出后还要放弃稳定军心,对这个招来兵败的混账礼待有加?”
“又或者您觉得这漠北草原的都督府名存实亡,草原各部各有算盘,才是最应当维系的局面,她不该在击溃了叛军之后,在漠北建立那座受降城?”
李治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武媚娘完全没因他的这句退让而止住话茬,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既然这朝堂之上,是办不成事的人要退下去,那到了这边境之地,安定觉得这样的安排能确保北地太平,您也最好别提出什么反对的想法,到时候里外都不好看。”
“有安定为您排忧解难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让自己被一次次地气到呕血,气到风疾复发。”
李治眼皮一跳:“……我若真什么都不管了,那还叫什么皇帝!”
总不能说他比朝臣先一步知道安定做出的安排,那就叫做拥有决策权吧?
天下何来这等荒唐的事情!
可他的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人能当即给出支持。
只有面前的天后重新开了口:“我没说您什么都不必管,所以我今日来,是向陛下奏陈两件事的。”
李治沉默了一阵,还是回道:“你说吧。”
武媚娘说道:“吏部尚书的死讯已经在贤儿被救出后得以确定,此人尸骨无存,要以何种方式下葬,又要被敲定一个什么谥号,我管不着,但这个职位必须尽快换人担任。这个位置,劳烦陛下允许我来选人,我怕陛下再因伴读同窗之情,选出第二个李敬玄来!”
李治面色骤变:“你这话过分了!”
什么叫做怕他选出第二个李敬玄来?
那分明是要将选官调派的权柄彻底从他的手上夺去!
“我有说错什么话吗?”武媚娘唇角含着一缕嘲讽之色,“陛下一面要打击世家结党,一面又顾念旧情,明知李敬玄此人是何等行事作风,还要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丝毫不怕他将联宗赵郡李氏、结亲高门大户的本事用在考评官员之上。”
“既然您觉得,有我这位天后从旁监管,足以让他无法做出什么更为恶劣的行径,那还不如直接将这个权力交给我。”
“你……”这话听得李治连心口都一阵阵地发疼,但更疼的还是他的头。
谁让在他的面前,既有安定那封再争一地的奏报,还有天后趁势而起的言语如刀。
他只觉在这步步紧逼中,那张写有上元二字的白纸,似乎根本无法成为一张镇压局面的祥瑞符纸。
“陛下说不出反对的理由,那我就当事情按这么办了。”武媚娘接道,“另一件事——”
李治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鼓胀。
他哪里是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而是当权力已太久留在天后手中的时候,他要再想将其收回来,便已没有那么容易。
他也毫不怀疑,在他一举断送了李敬玄的命,险些让高侃和道真被李贤连累致死之后,朝堂之上的官员对于是否要坚定听从天皇指令,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被他继续扶持上位的人到底是会被很快拉下台去,还是为天后所控,他竟已无法给出一个笃定的判断。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话还要像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我有意向朝中下令,为迎接凯旋大军,今冬巡幸洛阳。”
李治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媚娘,你这是在请我拿定主意,还是在告诉我,我应该去哪儿?”
这一句话,比之前吏部尚书的那件事,还要像是一句通知。
什么叫做她没说他什么都不必管……
这等“奏陈”,也不过是多走了一个流程罢了!
可面对着他这句怒气上涌的质问,武媚娘的神情从容如昔,开口答道:“陛下不该做这件事吗?您想要直接改元易号,将这咸亨年间的种种事端全部翻篇重来,但总会有人将这件事记在心中的。”
“若是换一个圣明天子坐在这里,年初的荒谬进军,府兵受难,百姓遭灾,该当领罪的何止是李贤,天子也该当罪己思过了!我如今也不过是请您移驾洛阳,为此事在年末收关,给安定和随行将士一份更为体面的迎接大典,您难道不该从善如流地接受吗?”
从年头到年尾,这场闹剧该当结束了!这便是她的想法。
这一次,李治的沉默持续了远比先前更长的时间。
他低垂着头,就连站在他面前的武媚娘也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也无法看出,他那颤抖了一瞬的脊背,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反抗的力道。
但武媚娘听到了他的答案:“……好,我去洛阳。”
他是该去迎接这回返的大军。
哪怕他既不知道再见到李贤的时候,他该当和这个儿子说些什么,更怕见到李贤对他痛恨的眼神,也不知道再见到李清月的时候,对于这个几乎手握天下兵马的女儿说些什么,他都已没有了逃避退缩的机会。
只是再如何做足了心理准备,当天子登上启程洛阳的车舆之时,朝着这边望去的朝臣,都各有一番想法涌上了心头。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并不愚蠢,也在官场之上混出了经验。
实在不难看出,天皇陛下……他简直像是被推向洛阳的。
要知道,当年的洛阳被定为东都之时,在诏令之中曾经有这样一句话,说的是——
此都中兹豫州,通赋贡于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於万国。①
可陛下此时,还记得这句话吗?
就算他记得,他还有当年令礼官写下这句话时鲸吞四海的气度吗?
阎立本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原本想将这启程东都巡幸的画面画下来,但在画面的中心似乎已从天皇变成天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画笔有一点沉重。
……
只有车架滚滚,直朝洛阳而去。
第260章
确实是车马辚辚啊……
今冬不似前几年的暴雪一般严寒, 虽是已从北地传来了飞雪落霜的消息,但这条顺着大河而走的崤函道,还尚未到落雪之时。
相比于当年自长安起行前往泰山封禅时候, 眼下的路还要更好走一些。
“何止是路好走一些,我看长安城里山虞林衡官吏都要松一口气,不必考虑京师大半官员从十一月到二月之间的木炭供给, 大可让洛阳那头的属吏去操心。至于沿途——”
刘仁轨看向了面前的阎立本:“还有左相这般非要来与我同车的,正能节省一份炭火。”
他们二人一个是左相, 一个是右相,所乘的车舆原本就相距不远。
这沿途之间的车马以百千为数, 大约也没人留意到, 阎立本会突然在此时造访刘仁轨。
但刘仁轨可不能真将阎立本的上“门”,当成是他在此时旅途无聊,故而有此一举。
都说阎立本这位左相驰誉丹青, 相比起政坛之上的高见,还是在书画之上的名声更大, 可混迹朝堂多年,阎立本也绝非对于政论一无所知之人。
就像他此刻坐在刘仁轨的对面, 喝完了那杯架在车中暖炉之上的茶水,便自有一番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说。
不过就连刘仁轨都没想到,阎立本这个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只在陛下签署诏令之时才有些存在感, 居然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右相是安定公主的老师, 能否告诉我, 公主可有问鼎太子之位的意思?”
刘仁轨顿时目光一凛:“这话——似乎不是你这位左相该当问出来的。”
无论是以阎立本的身份,还是阎立本和刘仁轨之间的交情深浅, 都不支持他发出这样的一问。
可阎立本性情温吞,也在建立四海行会一事上为李清月拿捏住了短板,现在非要在有些事情上寻根究底,也依然有自己的一份执拗脾性。
他轻呼了一口气,沉声开口:“右相不想说这个答案,其实明眼人也看得出来。从镇国安定公主到太子的位置上并没有多远,若是此前还有襄王这个长兄顶在前面,或许还要远一些,偏偏襄王自己先失了圣心又病逝在襄阳,接替位置的雍王李贤因北征铁勒一事被废太子之位,剩下的周王抱病,也非帝王之才,我看……天皇陛下能选的人原本就不多了。”
阎立本顿了顿,目光微垂地看着面前氤氲的热气,有片刻的沉默,这才继续说道:“但天皇陛下若是想要改立她为太子的话,早在襄王过世,或者是三废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那我也不得不多问一句,天皇并无此心,镇国安定公主是否有意了。”
现如今安定公主执掌的军权,绝不会逊色于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候的秦王,甚至犹有过之。她的兄弟也不如当年的太子李建成。
若是真到了父女之间起冲突的地步,安定公主绝对能效仿先帝所为。
不过是因为,此前没人觉得公主也能走到这一步,才都下意识地忽略掉了这个可能性。
然而李贤被废,李旭轮却迟迟未能上任太子之位,总不能是因为陛下担心此举会让李贤和他兄长一般忧愤离世,才存了一份怜悯之心……
朝堂之上,恐怕已有不少臣子在猜测这种可能了。但是否支持此举,那又该当另当别论。
见刘仁轨并未当即开口,阎立本继续说了下去:“你也不必担心我是来为天皇陛下打探消息的,今日既是我先找上门来的,有些话我也该当坦诚地说。方今大唐治下虽有前两年的灾情,但远远没到国事倾覆的地步,前太子被俘,战乱也未波及关内,以我对天皇陛下的了解,他不会立安定公主为继承人,这才是为何我敢说,天皇并无此心。”
“可我身居四海行会临街坊中,日日所见景象里均不难看出,安定公主有鸿鹄之志,至于这个镇国公主的位置能不能让她至此收手,我也不敢确认。”
阎立本抬头苦笑,伸手指了指车顶:“就当我也要为自己求一条生路,想提前问问右相的建议吧。今日这些话只在车中,为你我所知,我也不可能因你所说去检举安定公主,所以还请右相……不吝告知。”
他兄长的女儿嫁给了当年争储失败的魏王李泰,虽未因此牵连到他,但到了如今,却未必还有这样的幸运。
他先前屡屡落笔不成,心中憋闷不已,这才大着胆子前来拜访刘仁轨。
无论能否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在他将这番话说出来后,总算心里舒坦多了。
刘仁轨将他这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在眼里。
相比于阎立本,刘仁轨更算是官场上的老手。虽然说话不太好听,在遇上安定公主之前的仕途也并不平顺,但并不代表他看不明白一些事情。
阎立本说他不是打探消息而后向李治告密的,而只是单纯前来询问,显然并不是一句假话。
可惜啊……
“让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刘仁轨回道。
阎立本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情,像是疑惑于一个教了学生十五年有余的老师,为何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可阎立本说的是真话,刘仁轨说的又何尝不是。
安定的成长过程和那些皇子截然不同,非要说的话,还是他这个老师为了答复她的疑问,选择了带她以洞察世风的方式进学。
有些时候就连他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教授的方式,这才让安定有了后来的种种表现。
若说不臣之举,在辽东大肆招募军队和开采金矿绝对能算,但在这不臣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兑现她对于当年困惑的解答。
就连此刻,当他们自长安前往洛阳再次途经这里的时候,因道路还未和大河彻底分支而行,便还能在车马声外听到江河滔滔之声。就让人恍惚想到,那河上的分段行船、增设转运仓,还是当年在教授安定公主时候被她提出来的,也在随后变成了福泽于关中的举措。
他虽然疑惑于她的种种表现,但并不想轻易对学生下一个判断,而是希望由她自己,将抱负与愿景陈述于众人面前。
阎立本将他此刻的神情变动看在眼中,总觉得刘仁轨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都蕴藏在了这当中,却并不能让人轻易读懂。
只听他接着说道:“不过左相如果不愿意无功而返的话,我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
刘仁轨一向板正的面容上,少见地多出了几分惬意从容之色:“此次洛阳迎接大军凯旋后,我会寻找合适的时间告老还乡。”
阎立本惊道:“这么突然?”
刘仁轨的身板硬朗,乃是朝堂之上人所共知之事,要不然也没法坐在这个等同于是群臣之首的位置上。
许敬宗都是在将近八十的年纪,才真正告老致仕,刘仁轨现在也不过才七十出头,何必这么着急!
他完全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再多做几年。
刘仁轨却摇了摇头:“自太宗朝开始任职,我就不是个遇事退缩之人,但有些时候,身处其位,就难免身不由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先退一步。”
“天后以糊名举士,令不少才学之士被遴选入朝,却因在籍官员人数众多,仍有暂居流外官位的人。像我这等年事已高的,也该给有些人做个榜样了。”
这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前,阎立本竟觉自己真是无从评说,刘仁轨此举,到底是不是也在试图避开安定公主和天皇之间的争斗。
但他知道一件事,坐到这等高位的官员,要轻描淡写地放弃自己已经在手的权力和待遇,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仁轨却做到了。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
“你说得轻巧,什么叫做安定公主若为太子那也无妨!”
无独有偶,此时的另一位书画名流也和另一人同在车中。
只不过这一头不是画家登车拜访,而是霍王李元轨拜访韩王李元嘉。
在刚看到李元嘉随意丢在车中的画纸之时,李元轨只觉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哪知道会先从李元嘉口中听到这样的一句来。
“你是不是真觉自己在这几年间深受陛下信任,就连当年城阳公主冲进宫中向陛下伸冤的时候,都是由你从中说和,便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李元轨拧着眉头,继续说道:“可天下何曾有公主继承皇位之事!就算……就算安定公主今日功勋再难有皇子与之相提并论,宗室子弟莫不避其锋芒,那我姑且再多问一句话,若是真让安定公主坐上太子之位,在陛下过世后由她继承大统,再之后呢?”
“在此之后,是从周王雍王等人所生的儿子中选择一人接替她的位置,是从我李唐宗室中择优选择一人,还是由安定公主亲生的子女接任这个位置?”
李元嘉刚要答话,李元轨就已抢先一步先说了下去:“我说亲生的子女,尤其要说的还是女儿。倘若她能走到这一步,谁知会不会在下一辈中再有其事。但要我说,她既是个公主,往后所生的子女便是姓氏别家的外人,根本不该有这个继承皇位的资格。若是这都能行的话,我敢问你,城阳公主那个改姓为李才保命的儿子,是不是也能算是我李唐宗室了?”
霍王面色沉沉,厉声斥道:“到时候便全乱了套了!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有这样的情况。”
李元嘉垂眸沉吟片刻,问道:“你所担心的,只是外姓人之事吗?”
李元轨叹了口气:“显然不是。你应该听得出来,我还在担心什么。”
他在担心,就因为安定公主的异军突起,往后大唐的皇位传承,会再不由宗法制度所限制。
而当坐在那天下至高位置上的人从男换女的时候,所造成的影响何其之大。
天后临朝,安定公主受封镇国,就已有女官经由珠英学士考核被选拔入前朝,却并不仅仅是作为天后的“秘书省”,而是被分散去了各州为官。
糊名取士已在天皇明确下达的诏令中说过,这不会仅仅是持续一年的事情,想来这珠英学士的选拔也会如此。
再若有一位升任储君的安定公主,往后这朝堂上女子为官的情况恐怕会迎来一场飞跃。
谁若真觉得她会只是个居中过渡的选择,那才是个蠢蛋!
到了那个时候,李唐其余宗室的地位会有多尴尬,朝堂之上的官员平衡,会被以何种方式打破,都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情。
李元轨道:“你说得自己一派闲云野鹤的样子,也怕因此获罪,干脆说什么也无所谓,可我告诉你,天皇陛下他就不会接受这件事,否则便是枉顾祖宗礼法!”
“不仅仅是天皇陛下,今日的朝堂群臣能接受一个镇国安定公主,却不会接受一个安定太子。”
“你知道吗?在我来见你之前,是有另外一个人先找上了我。”李元轨的嘴角带上了一抹冷笑,“找上我的人算起来还和安定公主有些关系。他是越王李贞。”
越王李贞的母亲越国太妃燕氏,是当今天后的姨表姐,在先帝在世的时候乃是燕德妃,在宫中的地位不低。
天后临朝之后,她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就譬如说当年的泰山封禅之时,天后出任了亚献的位置,燕太妃则在天后的举荐下出任了终献。
李贞因为这一层关系很得天皇天后的看重,在咸亨年间出任了相州刺史的位置。
此次年末还朝述职,恰逢天皇巡幸洛阳,他便也随同在了队伍之中。
“咱们这个侄子说,他母亲和天后之间的关系如何,大可不必多说,倘若天后真要将安定公主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凡陛下不愿受到天后的制约,或者是哪个皇子有心一搏,需要我等宗室勠力同心,他必定自相州出兵,助对方一臂之力。”
“天后越权太过,安定公主更是权势滔天到了今日的地步,怎能不让人同仇敌忾,先将种种匡扶回到正轨!”
越王李贞的态度对于霍王李元轨来说绝对是个意外之喜。
这才是为何,他紧随其后地就找上了韩王李元嘉。
可惜,这番话虽是让李元嘉的脸上有了几分思虑之色,却显然还不足以让他站队。
“你们没考虑过两个问题吗?”李元嘉长年经营书画之道,在眉眼间还有一番在李元轨看来过分温和的态度,他说出的话也颇为冷静谨慎,“陛下对于宗室,是不如对天后信任的,你怎么知道,他就真的想要因今日种种,除掉为他戍守边疆的镇国公主?”
上官仪、李敬玄等人对陛下足够忠诚了,也并未见有人能得到一个好下场。
到时候他们是为陛下作刀了,却被扣上个谋逆之罪,该当如何论处?
那还不如按他所说,做个安分守己之人,等着种种事情尘埃落定,不要从中插手。
李元嘉继续说道:“另一则,越王和你霍王都有领兵之才,这一点我信,但你们说要起兵抗衡安定公主,我却觉得——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相州位处河北,距离安定公主开辟黄河故道新增田亩之地并不太远,若要从此地发兵驰援京师,无论是去长安还是洛阳,都绕不过那一带。
到时候,安定公主在那头有过往来的府兵,都能将越王给拦截下来。
至于霍王他如今还在朝中任职,也就更不存在什么兵权之说。
李元轨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咱们这位陛下最明白何为制衡之道,此次他连前往洛阳都像是为人所胁迫之下的举动,根本身不由己,你还觉得他会如此前一般,将宗室当做仇人来防吗?”
他一拍桌案:“起码我们不会将皇位传递到外人的手上!”
在长孙无忌和天后之间他选择天后,现在在天后、安定公主和宗室之间,他该选择谁,才能让他继续像个帝王,此事简直不必多说。
“还有起兵一事,这关中府兵位居天子脚下,到底是听安定公主的号令还是听天皇陛下的号令,并无什么异议。若是还觉局势不够稳当的话,以你韩王李元嘉的眼力,足以从陛下这里探听出个虚实来。”
“是,今日安定公主兵马虎踞四方,已几乎掌握了大唐边境,但若要拨乱反正,她根本没有从边境调兵前来的时间。”
霍王李元轨目光发亮,仿佛先前在朝堂之上受到安定公主制约的仇怨,都眼看着要因今日谋划而终结:“你也说的没错,单只是李贞自相州举兵,但能做到及时发兵驰援的,难道只有一个李贞吗?”
“倘若你愿意联手,我,你,越王,你的同胞兄弟鲁王,我的长子江都王,你的长子黄国公,鲁王之子范阳王,越王之子琅琊王,都可各自担负起一部分重任。届时倘若陛下有卸磨杀驴之心,你我足以自保。”
李元轨一字一句地逼问:“元嘉,难道你真要看到,大唐秩序崩乱,自安定公主开始吗?”
李元嘉陷入了沉默。
他在此刻忽然被人将记忆拉拽回到了将近二十年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和安定公主之间其实还有一份有些特殊的缘分。
彼时连话都不会说的安定公主在他正觉前路未知之时,将那个用草编成的锄头递到了他的面前,成为了武后向他示好开导的标志。
可今日在的李元轨的一番慷慨陈说面前,他忽然在想,那只抓着“锄头”的手,到底是在耕耘天下,还是意图铲断李唐的命脉。
当年只是画面一角的孩童,已经成了陛下纵然未曾言说,也让人觉得她有继承大统机会的样子,怕是彼时画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曾想到过。
那他这个当年的执笔之人,又该当如何呢?
李元嘉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先抵东都吧,我想看看陛下的想法。”
李元轨并不因他的犹豫而觉恼怒,反而露出了几分喜色。
李元嘉说是说的要听陛下的意思,但他的态度中,分明有了松动。
既然他们不打算步上官仪的后尘,那自然是小心为上。
在自李元嘉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李元轨的脸上已有了几分踌躇满志,只在发觉即将抵达自家马车之时,好像有人在朝着他看来,这才因那道目光,收敛起了几分神色。
不过在对上那人的时候,李元轨又暂时放下了戒备之心。
对方身披厚氅,面有瘦削之态,虽是一派沉静的表现,却好像在目光中还能看到几分恍惚。
发觉自己掀帘而望的目光被人察觉,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出了一个淡漠而礼貌的微笑。
而后便放下了车帘。
若是李元轨没记错的话,那是义阳公主的马车,而同在车中的人,便是萧昭容。
自去年李素节被处死之后,萧昭容因曾经去信规劝而免遭其难,但也自此鲜少出现在人前。
对方这等做派,显然已是不愿再同外界的种种有所牵扯。
不过若要李元轨看来的话,当年的李弘联名一事,李弘自己只是被贬为襄王,李素节却以谋逆之罪被杀,这其中势必有天后的手笔。
许王虽死,萧昭容对于天后自上位以来的步步紧逼,若说毫无怨言,只怕是没可能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联合她做些事情。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越王李贞的府上长史便是兰陵萧氏的人,和此前被杀的萧德昭出自同宗,名为萧德琮。
但当下,还是先少牵扯些人进来为好。
想到这里,李元轨便也仅和萧妤颔首致意,便已踏上了自己的马车。
可他并未看到,在萧妤将车帘放下的时候,她脸上先前那番冷清寂寥之色便已消退了几分,在看着面前的女儿浑然未觉这车里车外的对视,还在演算手稿时,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温存之色。
她想了想方才所见,开口问道:“周王还在病中吗?”
李下玉闻声抬头:“太平说他还病着。”
“那就不是真病。”
萧妤嗤笑了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多可笑啊,什么时候太子宝座,居然也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甚至这个位置一日不定,就连这巡幸洛阳都人心浮动了。”
但别想让她对李治有一丝半分的同情。局势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还不是李治自己搞出来的事端。
“阿娘……”李下玉伸手,在萧妤的面前晃了晃。
宣城还在辽东,她又需要跟随圣驾前往洛阳,实在不放心阿娘留在长安,这才将她也给带上了。
怎么看着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外出。
“您在想什么呢?”
萧妤看向了面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在这乱局之中,她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有些对不起她这将近三十年间的起起落落了!
“等到了洛阳,我还是不住在洛阳宫中了,我在宫外找个地方落脚就行了。”
李下玉捏着手中的笔,不知有没有必要从旁规劝,又觉或许真是这样对她更为自在一些,便没再多说。
当她演算完了新年历法,将其重新誊抄成册后,就见母亲已斜靠在车中睡了过去,外间的河流之声也因车架变道,逐渐消失在了耳中,只剩下了那些随队而行的车马喧哗。
而这些或是密谋或是闲谈的声音,在车马抵达洛阳后便已各自分散而去。
直到在安定公主统率的大军自河东道抵达洛阳之时,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地沉寂了下来。
最为卓著的,只剩下了大军行来的脚步声。
……
安定公主已经有了数次的凯旋班师。
她和苏定方在辽东灭国高丽后带着降卒抵达长安,她西征吐蕃折返关中,还有西域的交战以及再战吐蕃的取胜。
有过和其他将领一起并肩而来,有过她一人策马在前轻骑先至,也有过带着其他兵卒一起,缓缓向着帝后所在之处推进。
但不知是不是刘仁轨的错觉,当这一次的凯旋迎接放在了洛阳则天门上的时候,看着安定策马带队,从远处行来,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安定又成熟了一岁才显出与此前的不同来。
在那些一步步逼近的声响里,还有一种特殊的宿命感。
只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出去终究还是奇怪了些。
可对于李清月来说,这确实是不同的。
多年之前,当她还不曾亲自踏上战场的时候,她就曾经和李素筠说,终有一天,她也要和当年的苏定方一般献俘则天,但此前都因为天皇在长安的缘故没能将那句愿景给真正实现。
到了今日,才终于是班师还朝的大军先一步抵达洛阳,来到天皇天后的面前。
就是有点遗憾,东。突厥叛党除了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之外,其他的基本都已经被她所杀。铁勒之中参战的各部也为了奠定受降城的地位被就地处决。这今日的回归是没法带来什么俘虏了。
最多……就是严令不能提前逃走的李贤可以算是半个俘虏?
李清月不太厚道地想到。
但当前进的大军抵达则天门下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俘虏在手,显然已经变成了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也没有人会在乎,李贤到底是被以一种什么方式押解回来的。
这城上城下的母女对望,更是远比此前的任何一次还朝都要让人心神激荡。
天皇愈发处在了困境之中,以至于今日的班师相迎被放在洛阳,完全出自天后的手笔。
这昔日为制约臣子而有的二圣临朝,终究已经出现了更为压倒性的颠覆。
站在天皇身边的天后,又何止是在气势上更显尊崇,更是早已在心中有了一个改天换地的夙愿。
这支正在朝着她行来的队伍,包括那支还被留在关外镇守的队伍,以及那位领头的主帅,也早已在此前的母女夜谈中明确了一件事——
她不是她父皇的臣子和将领了。
她是今日天后、明日君王的第一个臣子、第一员将领和排在第一位的继承人!
此刻,她以雷厉风行的姿态结束了那场太子领兵的荒唐事端,带着稳固边疆、再建受降城的战绩回到了东都。
而当日的皇后在皇城门上俯瞰全城,为洛阳因她而成东都感到心中慨然,今日的她,则是看到了另一出狂澜掀起的征兆。
她看到了女儿被冬日寒风卷起的披风,随着她快步登上则天门来变成了一道流动的烈火,一直就这么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携府兵先定突厥后擒铁勒,恭祝——陛下,得见北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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