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接旨……
李弘接过敕封他为皇太子的圣旨, 接过让他以太子身份监国的圣旨,接过天皇隆恩加身的赐福赏物的圣旨,接过赐婚旨意,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从门下省签发出这道废黜太子的圣旨。
当他接下这道残酷的圣旨之后,他将再不是大唐的太子, 而是一个与皇位再无瓜葛的襄王。
可这等天地骤变、处境翻覆的结果,到底要他如何心平气和地将其接下来。
安定的那句话更是在刹那间点燃了他心中的全部无措、怨怼与惶恐, 也让他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他的这个妹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喊过他一句太子阿兄, 以至于今日的这句“皇兄”, 说得全无一点迟滞。
太子被废,也全然不见她为兄长的处境有所担忧,反而是她随同阎立本一并前来宣读圣旨, 为他的结局再行推波助澜。
凭什么!
在这一刻,李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 仿佛突然之间就从先前那等体虚无力的状态中挣脱了出去。
但他不是要端正姿态从阎立本的手中接过那道圣旨,让他这个皇太子总算以一个体面的方式落幕, 而是试图朝着东宫之外疾奔而去。
可就连吐蕃名将尚且不会是李清月的对手,李弘的这点垂死挣扎又怎么可能得逞。
阎立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太子……不是,应该说是襄王李弘已经被安定公主扣押在了当场。
“你放开我,我要见阿耶!我何曾纳邪说存异端!”
李弘尝试着挣扎了两下, 却始终没能从这桎梏中挣脱出来。
那张往日尚算儒雅的面孔, 难以克制地露出了悲怆扭曲的神色。
奈何北衙士卒听令于安定公主, 不会上前解救他。
此地的东宫属臣早已被太子遭废的消息打乱了阵脚,恐惧于自己的未来, 不敢上前帮助他。
而负责宣旨的阎立本和出手拿人的李清月更不可能对他有多少怜悯之心。
“你要见阿耶?我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有什么资格去见阿耶,让他再被你气倒一次吗?”
“我没有想要气他!”李弘试图辩驳。
李清月面色沉沉:“那你不会以为,这是你见天子的门路被拦截,有小人进谗、推波助澜,就能导致你被废黜太子之位的吧?若真如此的话,我更不能让你去见阿耶了!”
“难道……”
这话只开头了两个字,就被李弘吞了回去。
但李清月听明白了,他可能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他觉得安定的到来简直像是对他此前举动的报复。
也觉得阿耶正在病中,参与决策这个废太子之举的极有可能是阿娘,那么这其中便仍有辩驳的余地。
只是这些话一旦说出便要被记录在册,也不过是给他徒添罪状而已,他又怎么能说。
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过错所在,只能少说两句。
可殊不知,这份迷茫不解的样子,才是他最大的过错。
李清月眼神一厉:“废黜太子乃是国之大事,绝不会是天皇意气用事所为,若你只以为自己犯的是小错,希望用追忆父子之情将阿耶给劝得回心转意,不仅是你自己在痴人说梦,也是小觑了天皇天后。”
“我以为我到东宫之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为何我要在朝堂上反驳于你——因为科举糊名何止是阿娘提出的创举,也是切合阿耶心意的变革,可你这个太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算了,还为属臣所拿捏,当庭提出反对,若让你继续做这个太子,难道是要我大唐固步自封、自取灭亡不成!”
“一个太子,没有二十岁的锐意进取,只有七十岁的暮气沉沉,这成何体统!”
李弘面色一怔。
说话间,李清月的手上又用了几分力道:“你若是觉得你还有改好的希望,可以做到亲贤臣远小人,那么当年阿娘将郝处俊驱逐出东宫,为你更换一批东宫属臣的时候,你为何不改?”
东宫上下并非全然为那些世家重臣所把持的。
她在昨夜认真看过一遍那张抗议科举糊名的名单,在其中没见到有些人的名字。
比如弘文馆学士刘祎之,比如中书侍郎李义琰,比如……
这些人或许还应该算是合格的东宫官员,信奉的是要让太子的威势逐渐越过天后,但他们起码还有几分对时局的判定,知道在方今这样的局面下,到底该不该推行科举糊名,以契合天皇天后这对掌权者的心意。
可李弘显然不曾听取他们的建议,而是放任那些打着为太子助力旗号的家伙,把持了东宫的话语权。
“你若真是阿耶的好继承人,为何不在他出言训斥之时就已当即悔悟,知道自己该当做什么?”
“你若是个合格的太子,为何不在灾情之中做出更多的主动应变之举,为何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方式让士卒归心,反而将手伸到我这儿来,而不是反过来影响更多的官员!”
“东宫属臣应当是拥戴于你的人,能够被你所调动的车舆一角,是你沟通天下士人的媒介,不是反过来推动着你做出决定的人。”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的关系反了!”
这句话对于李弘来说,简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李清月慢慢松开了手。
在这个动作做出的时候,李弘没有继续试图向外跑去,也没有直接转身去和安定正面对峙。
方才的奋起“反击”好像已经将他剩下的力气完全消耗殆尽,安定的中道拦截更是打岔了这一口积蓄的气力,以至于他在此刻几乎是颓然地倒坐在地。
而后,听着妹妹说出下一句话来:“所以我说,你若当真理解阿耶阿娘的良苦用心,就不该在此时还要去强行申辩。”
李弘神情放空:“是,是我无能去做这个太子……”
他连陛下的旨意都看不明白,又怎么可能当好太子。
可这个被点破戳穿的事实,却让他五脏俱伤,愁苦难当啊。
他的目光几乎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的地面,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众人在听了这样的一出交谈后,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看待于他。
只有一只手先自阎立本的手中取过了圣旨,递交到了他的眼前。
“皇兄,襄州不是个坏地方。”李清月收回了先前的训诫语气,转为了略带关切的声音,让在旁围观的阎立本终于松了口气。
“荆襄一带水陆贸易发达,乃是大唐腹心重地。襄阳山水风物不可胜数,也算养病圣地。皇兄此去若能寄情于山水书画,放宽胸怀,或许病症都能不药而愈。”
上一个废太子先被送去梁州,后被送去黔州,最后连小命都丢了。
这一个废太子却是被送去襄州。而此地甚至曾经在武德年间作为李唐迁都的备选项。
谁若说李弘的这个新去处不是天皇天后爱子情深的表现,那也未免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又将手往前伸了伸,仿佛不想再重复那句话了。
他该接旨了。
再不接旨,那就连这最后一点情分和体面都要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
李弘的眼皮颤动,却在最后还是停在了一片麻木的沉寂,而后慢慢地抬起了手,接过了这道圣旨。
在手握圣旨的那一刻,他又几乎是难以克制地露出了一副行将痛哭出声的神情,只是终究没有落下泪来,而是死死地压制着脸上的神情,变成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
“……臣……接旨。”
他接这个圣旨。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称他为太子殿下了。
……
但他是没哭,当李清月和阎立本踏出此地的时候,却听到了在相隔一墙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哭声。
阎立本看见身旁这位安定公主脚步未停,却颇为唏嘘地问道:“你说,他们到底是在为这位仁善的皇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哭,还是在为他们自己将来的前途而哭呢?”
他摇了摇头:“或许,兼而有之吧。”
大唐的权力更迭就是这般残酷,而李弘显然没这个适应其中争斗的本事。
这些宫人对他有几分忠心,在李弘今日的表现中,阎立本能猜出个大概。
安定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很直白,但并没有错。李弘将下属和他本人的关系完全反过来了。
连他这样的书画闲人尚且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太子就更不应该了。
那也无怪乎会落到今日这个被废黜的地步。
而且怎么说呢,他一个买画材买到没钱的,是真不太能共情这位废太子的遭遇。
李弘只是因“朋党”而被废,在接到圣旨后的不久将会启程襄州,换一个地方生活,这些原本在东宫内服侍的宫人很可能也会被指派着跟随,但——
襄州其实是个富庶的好地方,不是让他们去边地受苦,哪里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那里固然不算封地,但以此地数千食户、租邑补贴亲王府,绝不可能短缺吃食用度。
相比于另外一个人,太子的结局也真的已经算很好了。
阎立本想到这里,有些头疼地发问:“大将军,许王那边不用我去宣旨了吧?”
太子是国之储君,废立之事关乎社稷,让他这个侍中走一趟,确实很有必要。
那许王李素节早都被陛下禁止前来向他请安了,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这还是一道,皇帝杀亲子的诏令啊……
可惜,阎立本抗拒归抗拒,现在是陛下病倒了都忍痛下达诏令的情况,他这个左相总还是要承担一下重任的。
李清月微笑:“还是劳烦左相走一趟吧,我有些别的事情要做。”
“别的事情?”
李清月道:“许王被定以谋逆之罪,天子也已下诏,但有些事情总不能这样简单就被敲定。许王宅邸往来书信与物事都该查抄完毕,我需和有司叮嘱两句。宣旨之事就拜托左相了。”
“您也知道的,我和宣城素来交好,我的安东大都护府也不能缺了她那个松漠都督。”
阎立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这其中分明还有些其他门道。
不过,有些话就不用当面说出来了,否则就像是四海行会的设计一般,平白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所以宫中的事情结束,他便被无缝衔接送到了契苾何力的面前。
阎立本整了整衣袖,问道:“找到许王了吗?”
契苾何力:“刚得到消息去找,不会耽误太久的。”
昨日天皇在早朝之上晕厥,太子随后倒下,根本没有人会想到,陛下在病发之前的那句话根本不是一句气话,而他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废太子杀许王的决定。
契苾何力受任把控京中局势,防止百官被扣押在宫中导致长安生变,那么关注的也都是官员衙署,不是那些没能力造成长安动乱的人。
李素节就不在凉国公关注的范围之内。
他打着回长安探亲的旗号从许州返回,却并无官职在身。所以就算他和东宫之间因为萧德昭的关系有了往来,也并不在出席朝会的人员中。
不过无妨,他就算没被扣押在宫城之内,一个亲王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长安。
他必定还在此地,而且能去的地方相当有限。
这偌大一个长安城中,可没有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没能第一时间抓捕到人,不过是因为——李素节也感觉到了几分危机感。
……
所以,他在寻找一条逃命之道。
……
晨起之时的萧妤刚刚推门而出,就见她那院墙之上忽然滚下个人来,在摔倒于地后,只踉跄了两步,便直接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疾奔而来。
若非晨光已将他的模样给映照了个清清楚楚,萧妤险些就想回身去拿门边用来防身的那把剑。
可就算没了抽剑自卫的心思,看清了来人是谁,她依然是惊大于喜。
更不用说,她还清楚地看到,当对方跪倒在她面前,抬起了脸朝她看来的时候,脸上的慌乱无措神情完全无法掩饰得住。
那绝不是一个儿子向着母亲请安该当有的表现。
难道萧妤还能因为儿子身体健壮、有本事翻墙而感到骄傲吗?
“你怎么来了?”
李素节可不知道母亲在从看到他的身影到认出他的短短时间内,心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推测。
明明已近入冬天气,他头上却分不清到底是热汗淋漓,还是冷汗涔涔,甚至顾不上将其抹去,就已颤声开了口:“阿娘……阿娘你救救我。宫城紧锁,昨日朝会一定出事了。可我……我等了一日,让人往萧侍郎府上跑了多次,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
李素节在将名字签下之时的踌躇满志,和得知太子接纳了他一并联名之时的嘲讽自得,都随着这出未知的惊变变成了泡影。
偏偏最让人恐惧的东西就是未知。
其他官员能直接在含元殿上得知最新的情况,他却只能在长安城中收到百官禁足宫中,宫门落锁城中戒严的消息。
这让他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情况去想。
无论是以天后和安定公主为首的朝堂势力不能接受太子联合群臣的请愿,决定用更为独断专横的方式来解决此事,还是天皇陛下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这等扣押百官的情况绝不寻常。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再如何抱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牟利想法,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他被驱逐出长安城多年,除了所谓的兰陵萧氏母族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真正隶属于他的人脉!
这份投机取巧的举动固然可能取得天大的收获,也同时有着莫大的危机啊。
在彻夜未眠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再这么埋头苦等下去,必须去求救。
李素筠在上个月就已前往松漠都督府赴任,根本不在长安,李下玉吃住都在宫城和太史局,此时也联系不上。
唯独剩下的,正是在宫外清修的母亲。
可他这一番在情急之下说出的话,却真是让人吓了一跳。
萧妤面色骤变,也急忙在俯身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日朝会出事与你何干?还有,你说萧侍郎……萧德昭他去找你了?”
李素节的话信息量太大了。再怎么没头没尾,也不难让人听出这其中干系重大。
萧德昭上门不可能有好事,所以萧妤干脆选择不见他,但很显然,她的儿子居然将她多年间的叮嘱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还惹出了大祸。
李素节苦着脸,将事情倒豆子一般快速说了出来:“我不想这样的,但是萧德昭告诉我,希望我支持太子一起反对科举糊名,说不定有利可图,我就来长安照做了。按说昨日的早朝上,应当能有一个结果了,可到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连朝臣都没被放出宫来。我……”
他面色愈发惶恐:“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牵涉到这种事情里面的。可如今事情都已做了,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除了来找您,别无门路了。”
他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政治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他能凭借着利益评估就玩转的东西。
可现在得先有人帮帮他,才能让他从困局中解脱出来。
但这个帮字被他说得轻巧,萧妤却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只觉面前这个根本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索命鬼。“你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你就去做?”
这话说得好生不负责任!
萧妤不是个傻子,她绝不相信萧德昭前往许州对素节的劝说,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这几年间我给你送来的信中都是怎么说的,你回长安探亲之时我又是如何叮嘱你的,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李素节咬了咬牙,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敢说,他其实记得的,但是在那一刻,前途荣耀这样的东西鬼使神差地压过了母亲的忠告,变成了让他做出选择的缘由。
可就算他没说,萧妤也看懂了。
她慢慢地松开了扶住李素节肩膀的手,面色惨淡地扯了扯嘴角:“你光觉得支持太子是有利可图,但你为何不想想,哪里有一个皇帝,会愿意看到自己成年的儿子和太子站到统一的阵线去,还是去反对他的主张。”
李素节努力张口狡辩:“可那是反对的天后诏令。”
萧妤怒道:“你糊涂啊!天后和天皇有何分别!”
她当年就是因为没能为李治对抗太原王氏而失宠,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当今朝局中的二圣结盟,此前上官仪等人的一出试探,还让她更为笃定了这一点。
在局外旁观久了,她还能猜到,为何这条变革会由天后发起而不是由天皇发起。
可偏偏,她自觉自己在信中都已说得很清楚了,再深入说下去那都叫做妄言朝政了,竟还是没能让儿子安分守己,好好做个没有实权的亲王。让他在自以为能够从中获利的情况下,直接选择了隐瞒母亲行事。
现在事发之后很有可能招来恶果,他才终于重新想到了她,希望她能让他脱离困境。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前阵子宣城和义阳联袂而来,跟她说起在吐蕃战事中的功劳,说起素筠以后就该被人称为李都督的时候,她还满心觉得她当年选择退出,当真是个最为明智的决定,她的女儿在安定的照管下也成长得相当出色。
结果在一两个月的时间,本以为不可能出现问题的李素节居然会来个横插一刀。
“你让我救你?太子有过未必会被罚,可你就不一样了。”萧妤后退了两步,“我甚至要担心,你会不会连累到你的两个姐妹!”
“我……”
萧妤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唯一能够救你的办法,就是在宫中解禁后直接求陛下将你流放谢罪,但这还得是陛下没有先一步下定决心要将你铲除。”
李素节面色青白,难以置信地朝着萧妤看去:“阿娘……您是在说笑的对吧?”
他并没有像是李忠一般先在梁州心怀异志,后勾结上官仪谋逆啊,怎么会到需要被流放甚至处死的地步。
但母亲那张脸上少有出现的严肃神情,却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在告诉他,怎么不可能呢?
“素节,你二十多岁了,有妻有子,比当世绝大多数人的条件优渥,就算是天灾横行都没人短了你的吃喝,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萧妤一点点地掰开了李素节试图拉住她的那只手,“贪心不足,只有自取灭亡而已啊。若陛下真的宣判了你的死刑,你支持的太子救不了你,劝你来长安的萧德昭救不了你,我也……”
“我也救不了你。”
恐怕她唯一能做的,是去求安定公主保住她的两个女儿。
她已经给李素节争取到很多东西了,也不是没给他分析过好歹,那就不能怪她在今日选择做个冷血的母亲,选择放弃这个儿子。
“你听到声音了吗?”
萧妤目光怔怔地朝着李素节的脸上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张脸上是不是李唐皇室众多子弟的缩影,又转而朝着外头动静发出的方向望去。
那里突然传来了大批士卒包围此地的动静。
只是很短的一点时间,这些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就已完全打碎了这片清修之地在晨光中的静谧,除非李素节在此时背生双翅,否则绝没有机会从此地逃脱。
可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眼见李素节因为那迫近的脚步声而两腿发抖的时候,她并没有像是小时候他犯了错一般挡在他前面,也没有像是当年陛下巡幸九成宫的时候一样,为他操持好种种装点门面的行动,而是忽然迈开了脚步朝着正门走去。
“阿娘……”
萧妤短暂地停住了脚步,回头朝着李素节看去:“我已经为你做过很多事情了,你总得让我为你姐姐和妹妹做点什么吧?”
她伸手拉开了门,对上了外头南衙府兵领头队正的视线。
当阎立本带着圣旨抵达的时候,就听队正向他汇报了两句萧昭容的所为。
“她问,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求见天后或者安定公主。”
“她应该不是想为许王求情吧?”阎立本打量了两眼李素节,发觉他好像并未寄希望于母亲能为他求得一条生路,反而是低头闭目,咬紧了牙关,根本没有看向萧妤,仿佛早已放弃了这个希望。
这个闭眼的举动中,甚至说不上是不是还有些怨怼。
队正答道:“估计不是。我们要通传吗?”
阎立本想了想,走到了萧妤的身边,低声说道:“陛下还在病中,太子又刚被废黜,天后诸事繁多,应当没有这个时间见你。至于安定公主,她已让人往许州去了。你若当真有心的话,等查抄结果送到长安之后再去求见。”
“眼下多做多错,与其由你来撇清关系,保全两位公主,还不如用事实说话。”
萧妤沉默了一瞬,方才难免忐忑的心中终于多出了几分底气:“好,多谢左相提醒。”
阎立本说得没错,由她来向陛下求情,说李素节的举动他的妹妹都不知情,很可能并不能起到她想达到的效果。
那句“太子刚被废黜,天后诸事繁多”险些吓了她一跳,却也让她顿时明白,昨日朝堂之上的风云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激烈得多,但这些,应当并未影响到天后和安定公主的地位。
那么与其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冲到御前,让人误认为她要为李素节求情保命,还不如等安定公主来出手做这件事。
若是安定公主真能不计较素节在今日的添乱举动,愿意保住素筠和下玉——
就算她再欠下对方一个天大的人情,总有一日必定以命相报。
至于素节……
她说是说着不管这个儿子,也绝不会为了救他搭上两个女儿,在他被南衙府兵拖出去,隔着院墙又传来了一声“阿娘救我”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落下了眼泪。
她恨这个儿子愚蠢,也怨他的不知足,但那毕竟是她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也曾经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然而是大唐的主宰不想要这个儿子,是她的母族只当这个孩子是他们利用的工具,仿佛从来没有人在意过,这个孩子也是有母亲和姐妹的。
当所有的声音都从这片地界上消失的时候,随侍在萧妤身边的宫人看到她依然久久地站在原地。
长安已渐冷下去的日光照在了她半干的泪痕之上。
乍一眼看去,她的神情好像已再无多少异样。但若仔细看去的话就会发觉,她已将手牢牢攥紧在了身侧。
……
可对于身在蓬莱宫中的天皇陛下来说,他显然不会在意于这个抓捕李素节过程中出现的插曲。
着令门下省下达废黜太子的决定,已经完全耗尽了他自浑浑噩噩的病发中醒来后仅存不多的精神,在告知了天后可以遣退众臣退朝后又已重新睡了过去。
只是病发时候的头疼欲裂,让他陷入在难眠的困境之中,以至于不得不用上安眠的药物才能让他重新睡下去。
等到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已从早晨到了深夜。
可惜这久睡的休养,好像并没有让他的头疾有所好转,反而还让他有种被从半梦半醒状态中被迫中断梦境的疲惫。
他听着身旁的近侍向他传达今日的情况。
废太子的诏令已经顺利地在东宫和前朝下发。其中在东宫还闹出了一点动静,好在最终没有造成大麻烦。
安定公主和太子的交谈也被随后复述在了他的面前。有这番解释在,太子并没有再强求非要见到君父才肯接受自己被废黜的事实。
但怎么说呢,这个没有闹到御前的结果,根本没法让李治感觉到欣慰。
李弘在接下诏书之时被安定完全压制住的状态,只让他觉得说不出的丢脸!
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被那些东宫臣子操纵把控。
他这个废太子的决定当真一点没错。
若非不乏宫人在前,李治真想再多对李弘骂上几句,以泄自己多年间栽培无果的心头之恨。
近侍已继续说了下去。
说的是前朝的臣子在获知陛下能够顺利下达诏令后也都已各自归家,蓬莱宫宫禁随之解除。但朝堂之上太子将天皇气到晕厥又随之被废,到底会在长安城中和官场上造成多大的波澜,他们也不敢确定。
至于许王也已经遵照着陛下的诏令被锁拿下狱,至于何时将其处死谢罪,还需留待陛下决断。
“天后的意思是怕您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所以……”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这不是李素节自己选择的死路吗?”李治尚且虚弱的声音不掩冷意,“看看安定的表现,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样子。”
只是想到安定对着太子说的话,李治又不由有些奇怪,她说的太子朝着她这边动手,又算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这问题……恐怕得再晚些去问。
若是太子做的蠢事并不只有驳斥科举糊名这一件,那他得再做好一点心理准备,以免被气出个好歹来。
反正太子已经被废为了襄王,早知道晚知道没什么区别。
见李治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内侍接着说道:“此外便是——天后向朝臣通传,明日先由宰相前来紫宸殿拜见陛下,以防您病倒后朝野恐慌。”
“该当如此。”
就算身在病中,也得见一见朝堂要员。
可一想到宰相之中就有撺掇太子行事的混账,李治又觉得明日可能有的头疼。
这么说的话,不如先将有些人头上那个“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的权柄给摘了。
反正理由也已经有现成的摆在面前——言论可以自由,但教导太子不力,显然是个不小的罪名。
他刚想到这里,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也随即听到了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不觉神情一亮:“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要跟天后单独商量。”
那内侍相当乖觉地没再多说一句话,径直退了下去。
在这紫宸殿中很快又只剩下了帝后二人。
耳闻武媚娘重新在床边坐下,李治方才还有些紧绷的神情里,终于多了点放松:“你都接连操劳两日了,该当早点歇息的,何必因为宫人告知便匆匆赶来。”
武媚娘回道:“陛下放心吧,白日里有安定和左相右相协助打理事务,我已抽空小憩过了。虽不如前几年体魄康健,精神抖擞,但近日波折甚多,总得有人站在前台将局面稳定下来。陛下若真觉得我辛劳,不如尽快养好身体才是正道。”
这句宽慰让李治又觉心中一阵和暖,又难免还有一阵感慨,“你看我今日情况,哪里像是能在三五日中好转的。”
孙思邈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也并未避讳地告知了李治。
此次他这个怒火攻心的情况,对于他的身体实在大有不利。若是接下来都能放宽胸怀仔细调养,可能还有恢复到发病之前情况的机会,但若不能的话,对他的寿命必然有所影响。
可静心休养这种事情,放在寻常百姓家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天子!
他只怕没这个机会。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迟疑了一阵后,还是开了口:“媚娘,国不可一日无君,不仅仅是不能没有圣人临朝,也不能没有储君。”
武媚娘目光一凛:“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的脸上闪过了短暂的挣扎,最终还是变成了出口之际的语气坚决:“太子新废,重立太子虽有可能让弘儿难堪,却也是势在必行之举。”
他摸索着握住了天后的手,仿佛也是他这个近乎目盲之人握住了能够支撑住他身形的拐杖。“我想立贤儿为太子,以稳固朝局。”
这个重立太子的决定虽然仓促,但也势必经过了李治的深思熟虑。
他继续说了下去:“无论是出于长幼有序的考虑,还是聪慧头脑,贤儿都应当是首选。他虽多年来不跟兄长相争,但文采乐理骑射无一不精,他来向我问安之时,我曾将朝堂政务问询于他,虽称不上对答如流,也算自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治笃定地说道:“三年,最多三年,他必定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储君。”
他的身体是差,但还不到当场就要殒命的地步。
就算他真的出了事,有天后代行政务的惯例,也能让朝堂局势平稳过渡。
之前浪费在李弘身上的时间,都能重新在李贤身上找补回来。
总归,先给他以名正言顺的太子名号,再为他重新组建东宫幕僚,在他那等聪慧禀赋之下,必定能够有所成就。
而这个继承人的位置重新落定,也势必能让疑心天子会一朝病故的臣子放下心来,免除不少争议祸端。
媚娘也应当很满意这个答案的。
弘儿被送去襄阳静养,并未因悖逆父亲而被处决,贤儿接替登临太子之位,依然是天后所出。总之他是从未有过考虑其他妃嫔所生的子嗣。
可奇怪的是,在他说完那番话后,他并未听到武媚娘即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而是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双经由多年磨砺愈发威严而从容的眼睛,是李治完全不必亲眼见到都能勾勒出来的样子。但在此刻,她不在审视朝堂风云,而在以一种与平日有别的方式端详着他这位天子。
“……媚娘?”
武媚娘终于出了声:“陛下,非要说长幼有序的话,在弘儿后面难道不是阿菟吗?”
李治一愣:“阿菟?你在说笑吗?”
安定又不是皇子,再怎么考虑长幼有序也不可能考虑她的。
然而几乎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他就已听到了身旁之人不带一点犹豫的声音:“多年夫妻,难道陛下觉得,我是会在这等大事上说笑的人吗?”
她当然不会。“贤儿确实聪慧,但他的聪慧充其量也就是比弘儿更为擅长拿捏人心,也知道自己的皇子地位。可我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有此本事执掌朝纲、统辖群臣,又有没有这个本事威慑四夷,选贤举能。可安定不同。”
武媚娘也确实不是在说一句随便的结论。
李治尚且没找到插话的机会,她的下一句话已紧随而来:“先后征讨高丽、吐蕃、靺鞨等部的战绩,足以让她压倒领袖天下武将,不必担心胡人降将会在治下失控。安东辖区内百姓归附、肥田丰产,河北道河流新开、田地成型,四海行会收容流民、出产棉衣,足可见她养民治世之能。文臣武将经由她举荐入朝的更是数不胜数,也从未有过前太子朋党之举。”
“若安定生在乱世,当有平定天下之能,而如今生在这盛世大唐,为何不可为一国之储君。此等文治武功的天赋,难道还不及贤儿的聪慧吗?”
“可那又如何?”李治几乎是想都不想地截断了武媚娘的话。“天下自古以来,何曾有过以公主继承皇位的!”
“那——又——如——何?”
在这一字一顿的重复后,武媚娘忽然冷笑了一声,“您为何不说,这天下自古以来也没有天后摄政临朝,改称陛下的!”
“这不一样!”李治语气中多出了几分凛冽怒气。
但他一个病号的声音,又如何有可能压得过正当政坛盛年还极其健康的天后:“您都能接受让我走向前朝,为您排忧解难,能接受安定出任将领,东西搏杀拼命,只为江山稳固,为何不敢力排众议,让安定接替在弘儿后面去做这个太子。”
“今日安定前往东宫宣旨的情况应当有人告知于您了,换了贤儿过去会是何种场面,您大可以想想。”
“您知道吗?她觉得太子是国之储君,没敢跟您说,当她领兵回返长安的时候,弘儿竟然让人传令于她,将府兵五万留在陇右,再拿出军粮接济灾民,换了贤儿,虽有赈灾经历却没有救世之能,安知不会让此情况重演。”
李治死死地皱着眉头,不知自己到底是该为李弘这何其可笑的表现而发怒,还是为媚娘的这句揣测而生气:“可我说了,我们还有教好贤儿的机会。”
“机会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了。”武媚娘回答的声音里不见多少转圜的意思,“就像刘仁轨在朝堂上对弘儿的那句发问所说的一样,在救灾抗险的时候,难道会有第二次作答的机会吗?”
“没有的。”她近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有的!这世间的选择最忌讳的就是再等等和下次再来,那么为什么在已经有一个最好的选择之时,还要去说什么用三年时间栽培出另一个太子呢?与其如此,还不如用三年的时间去改变朝堂上反对的声音!”
以李治的本事,以武媚娘的本事,以李清月的本事,若能拧成一股绳,难道会怕这样的挑战吗?
但在武媚娘的目光不曾从李治脸上挪开的注视里,她分明没有从其中看到任何一点意动的神情,只有一种越发深沉的冷漠,诠释出他此刻的固执。
那这第一个条件,就好像永远不可能有满足的机会。
李治语气沉沉,也松开了他握住“拐杖”的手:“媚娘,你对贤儿太不公平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会允许安定僭越到继承人的位置上。”
若非英国公劝阻,他甚至不会给安定以继续执掌兵权的机会,更不用说是将她视为继承人。她确实优秀,但……到了今日已是顶点。
仿佛是为了提防她还想再说,他也随即摆了摆手:“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这个立储之事等到晚些再商议吧。”
晚些再说?呵,只怕是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将太子的位置直接定在李贤的身上吧。
武媚娘看明白了。
他不想说话,谁也不能逼迫一位皇帝开口。
他不愿立储,也没人能抓着他的手按在圣旨之上。
哪怕他因为李弘的表现又削弱了一层心气,也始终无法动摇他心中立储的第一条标杆。
这就是今日的“规矩”。
可在这场不欢而散的商谈结束后,当武媚娘重新坐在含凉殿内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没被李治的那番拒绝说辞说服,而是那一颗心一点点地沉默了下去,连带着脸上的神情,都变成了一场暴雨将至的凝重。
哪怕早已猜到,将立安定为储君的话在李治的面前说出,有极大的概率不可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可她也没想到,在听到那句“对贤儿不公平”和“天下自古以来”的时候,她的心中会有这样强烈的怒火,让她方才若非控制住了自己,几乎想要一个巴掌甩在李治的脸上,再问他一句“凭什么”。
不给贤儿以学习竞争的机会是不公平,那么无视掉安定打小便主动踏足危险之中,几乎是拿命拼出来的战绩,难道就不是不公平吗?
从来没有人告诉安定她可以去当这个王朝的继承人,可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远比李弘更像是个太子。倘若贤儿真有这样的觉悟,为何不这么做。
这分明才是真正的不公。
但明明世道是可以改变的,在这位天皇陛下的心中,他可以将权力交给天后,以丈夫委托妻子办事又随时能够收回的方式打破惯例,却绝不能允许女儿超过儿子成为继承人,影响他心中的公道。
这听起来多可笑啊。
可笑到她觉得自己手中握持的权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反胃。
可笑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一把火烧掉面前的卷宗,让刚被儿子气病的天皇带着他看好的下一任太子去朝堂上试试,会不会被那些动不动就死灰复燃的世家拿捏住命脉!
但担负天下重任多年,让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只是无法控制地去想,若是这百姓寄托身家性命的天皇,竟然连选出个合适的继承人都办不到,还要为这江山社稷留下难以控制的隐患,到底为何不能……
不能由她取代对方的位置。
如果说,让安定成为继承人就是悖逆僭越的话,那她还可以更为敢想敢做一点。
起码,她会做得更好,也更公道的,不是吗?
武媚娘朝着窗外看去,仿佛遥遥望向了紫宸殿的方向。
窗外夜色如墨。
但这份烧灼在心中的怒火与野心,早在目睹这王朝风云中蛰伏,在目送士卒出征时被催生,在发起科举变革的争议中继续生发,于是在暗夜之中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像是被李治的那一句“那又如何”,给彻底引爆到了难以熄灭的地步。
随侍在含凉殿中的宫人就看到,天后的面色在经过了一番她们看不明白的反覆后,最后,定格在了一抹清淡的笑容。
但她做出的下一个举动,不是在接连两日的忙碌后安睡,而是忽然动身,朝着蓬莱宫中安定公主的寝殿走去。
……
“阿娘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李清月都被这个突然到访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还有几分刚从睡梦中被唤醒的困倦,努力抬起了眼皮。
然后下一刻,她的困意通通被驱散在了当场。
寝殿之内的门扇尽数关闭的刹那,李清月听到了一句虽然声音不重,却有若惊雷落下的声音。
“阿菟,你想不想做这个储君?”
第232章
深秋寒凉。
匆匆自殿外行来的天后, 好像在于夜色中穿行过蓬莱宫的时候,在衣衫之上披了一层月华白霜,也夹带着殿外带来的寒风, 但那双眼睛里流火似金的锋芒毕露,却要远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分明。
伴随着这个问题的, 更有一种有别于此前的气场。
如果说在此前的还朝献俘之中,李清月看到的还只是天后的威严一步步压过天皇, 那也终究还只是在“后”的位置上。
可在此刻,就算她并未身着朝服, 就连身上的装饰都因已经入夜而大为削减, 也无法掩饰住一种悄然生发的……
君临天下之态。
李清月的心中猛地一跳。
这绝不是个毫无缘由就会被阿娘直接问出口的问题。
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匆匆赶来的场合之中。
以她对母亲多年来的了解,她并不难发觉,在她的眉眼间还有一种挣脱了桎梏的焕然之色, 以及一份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变了。
如果非要用唯一不会出错的一句话来形容她此刻的表现,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三个字。但显然, 那个被抛出来的问题远不只是这样的分量。
李清月慢慢找回了自己被这突如其来一问打破的从容,开口回道:“他不会让我做大唐的储君, 阿娘你是知道的。”
这是一句并不出错的答案。
李治当然不会立一个公主为储君,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李唐的皇权评判标准之下,公主与皇子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当年她的熊津大都督官职需要由母亲来促成,她出征吐蕃的机会需要自己争取得来,她为大唐征战多年都险些面临被剥夺军权的危机, 她……
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在官职委任中尚且如此, 在立储之事上更是如此。
哪怕李弘已经从太子的位置上被赶了下去, 萧妤所生的李素节被宣判了死刑,但李治还有李贤, 还有李旭轮这两个天后所生的儿子,还有一个虽无存在感却还活着的杞王李上金,甚至还有李唐若干宗室之后,恐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轮到一个公主。
比起发觉女儿要比儿子更有可能继承大统,比起李治忽然良心发现地有了父爱,李清月更乐意从真实的角度审视今日的局面,也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武媚娘抬起了唇角:“对,他不会。就算你有平定八方的功劳,文武双全的才干,他也只希望你如同平阳昭公主一般,如你当年所做的那样迎入凌烟阁,就已再无其他了。可我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所以在今日又问了一次,但最终得到的还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李清月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会紧随其后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在心中觉得女儿有这个继承大统的资格,和真正将其说出来争取,完全是两码事。也让她愈发确定,阿娘今日所来没有那么简单。
“说实话,他的答案让我很失望。”
武媚娘愈发不掩目光锐利:“阿菟,你应该知道我在失望什么。”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在这并无旁人的母女目光交错中,有很多东西并不需要多加言语来说。因为置身这大唐政治风云的顶端,她们有很多东西是完全相似的。
天后因为天皇病弱和对世家的不信任走上前台,拥有了二圣临朝的资格,将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治世手段推行出来。
安定公主因为大唐核心将领的匮乏、天皇对番邦武将的不信任执掌军权,拥有了开府定边的权柄,先后在大唐的东西边境征讨不臣。
但在天后关于大唐继承人的试探中,安定公主被以一种近乎无理又轻忽的语气剥夺了资格,仿佛她所立下的功劳都不过是因为皇权对她的破格赐予,也随时可以将其收回,而不是将她当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流砥柱。
她站在朝堂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尊称她一句大将军,地位甚至比起寻常的宰相还要更高,就连封地都已比此前的任何一位公主要多,看起来当真是威风八面,风光无限,但若细究起来,她从来就没有和皇子被放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比较。
寸功未立的李贤可以因为聪慧成为扬州大都督,大将军。
彼时年仅七岁的李旭轮可以成为单于大都护,遥领东突厥之冠。
而李清月却需要去拼,去抢。
可只怕在天皇的心中,倘若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走到这一步!
安定公主如此,天后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治纵然不曾亲口说过,也绝不可能这样去说,武媚娘却能自安定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写照。
她为稳固李唐江山所做出的种种贡献,为陛下在前台操持政务抵挡风雨,其实和那些希望她下台去的臣子所说的一模一样,那归根到底,也不过是陛下在无人可选之时的权宜之计。
倘若陛下身体康健,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倘若王权易主,皇子登基,她总有一天要将权力交还回去。
这就是今日的事实。可武媚娘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破格之中“于国事无害”的评价!
只因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固有规则的压制,又有多少权衡利弊之下的顺理成章,又有多少天皇对于收回权力的自信,她都在李治的那一句“说笑”和“那又如何”中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愤怒的并不仅仅是女儿的付出,在李治这里永远不可能得到对等的奖励,也愤怒的是自己的天后之名,根本没有表面上的荣耀。
看起来她已站在了与天皇并肩,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实则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条枷锁被系在李治的手中,让他能像是不容置喙地提出立李贤为太子一般,将她现在所构建起来的一切东西都给收回去。
所以在那出回返寝殿的思量中,她心中野火燎原的情绪难以避免地将她推去了一个答案——
她想在真正意义上执掌自己的命运。
长孙无忌不敢做这件事,既想要权力又想要和外甥之间表面的亲情,以至于直到如今都还是在大唐史官笔下记载的乱臣贼子。
她却敢做!
也敢在看清这座黄金囚笼的下一刻,选择走到它的外头去,将自己的第一步付诸实践。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最得她心意,也跟她最是相似的女儿,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就好,所以我说的,不是你阿耶的储君,而是我的储君。”
这才是她今日真正要对着女儿问出的话。
在这一刻,她的脑海之中除了闪过了李治那张虚弱苍白又理直气壮的面容之外,还闪过了很多的东西。
大唐定鼎中原之前数百年的礼崩乐坏,确实没有什么“魏晋风流”可言,却也无形之中让人有了一个变化,那就是在知道这皇位轮流做的“传统”之后,说出夺位这样的话来,要远比此前容易得多。
何况,她身为天后,动辄调用天子印玺,便远比任何人,都离那个位置更近。
武媚娘唇角的笑容越来越盛。
明明是在问出是这样一个严肃至极的问题,她目光之中的势在必得却愈发破茧而出,“阿菟,你之前敢在我的面前,说出不想让弘儿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敢向我控诉你阿耶的不公,又敢不敢接下这一句呢?”
这不是寻常人能有胆量做出的事情。
毕竟,光是那“我的储君”四个字,就已将剑指李唐皇位的豪气峥嵘给展现得淋漓尽致,也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但凡让此事消息外泄,一个密谋篡位的罪名总归是没跑的。
可她又必须有此一问。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第一个就对着这个十七年间心意与共的女儿说出来。
在意识到,自己唯有越权夺位才有可能让权力真正把控在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心中所想的,绝不仅仅是拿到权力本身而已。
若她想要的只是权力,那她完全可以在天皇在被长子气成今日这个样子的时候,在这段夫妻关系终于因为权力的排他性而无声有隙的时候,出手让李治的病症恶化下去。
到时候,就算李治真要让贤儿接替兄长成为太子,既然这个儿子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打磨,根本不可能斗得过她这个天后。
她以先帝钦定的辅佐者身份,在新一任天子继位之时继续摄政临朝,同样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但太后和天后的临朝称制、摄政代理有什么区别吗?那依然是一种不曾脱离开父权的恩赐,与她想要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权力大相径庭。
固然这份非同一般的妄想势必会遭到李唐上下的疯狂反对,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统一的局势全盘崩塌,她也想要去这么做。
她能,那就去做。
但比起天下各州官员层层反对,在天下百姓先遭天灾后遭人祸中杀出重围,她不如再为自己选定一个最好的帮手,也是一个最好的继承人,用一种结盟之后的内外合作之法达成这个目的。
这问题与她此前的话相互应和,又分明还有另外的一句话潜藏其中——
李治囿于礼教成见与男女尊卑,不敢也不许安定成为继承人,她却敢用!
就看,她的女儿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有这样的胆量,打破这个枷锁!
……
这当然是一种冒险。
寝殿之中的灯烛,虽是因天后临时到访而被仓促点上的,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在对着女儿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看清她有何种表现。
倘若她看到安定自觉自己一朝为李唐的公主,就要继续忍受着宗法制度下的子女归属,忍受着一次次与功劳不对等的封赏,成为天皇手中的一把利器,那么她便要即刻重新审视这段母女关系,将之前所冒的风险都想办法平复下来。
但她也无惧于这样的危险。
既要取而代之,就势必要走一条荆棘满道、乱石嶙峋的路,若是连这一个最有可能拉拢到手的盟友都不敢去尝试着拉拢到手,她还谈何往后。
反正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没有了犹豫的资格!
好在,她应该没有赌输。
此刻并无旁人打扰的四目相对中,阿菟的神情里或许有一个瞬间写满了不可置信,却绝不是一种觉得母亲不该有此大逆不道想法的震惊。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既有惊又有喜的回应,绝不是逃避或者抗拒。
但大概她都没想到,此刻的情况还要比她想的更好一些。她的这个女儿,何止没有在这个问题面前退避,甚至早都盘算起怎么将母亲托举上皇位了。
与其说她是在惊诧于阿娘的反骨,还不如说她是在惊诧,阿娘这份真正想要由自己当权的想法,居然会出现得这样早!
早到并未等到如同历史上一般先有李贤坐上太子之位,和天后之间相互较劲,早到并没有先后更换李显李旦为皇帝,在十多年后才生出自己接下位置的正式决断。
也早到——
让人好生热血沸腾!
自面前之人的脸上,李清月看得出来,这不是一种冲动之下的过激表现,而是一个早已在风云中磨砺成熟的政客,终于在十年磨一剑的履行皇后义务后,让这把剑为自己而鸣。
仿佛在打破了那层含糊的面纱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东西都在变得清晰明了,这才让这种转变看起来不曾有所预兆,却又好像早已有了种种暗示。
面对着这样一张豪情激荡的面容,李清月只觉那种历史的浪潮回荡在她的脑海中,让她险些没能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
但她又是何其果断地,说出了这样一句答案:“我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当然敢。
李清月甚至往前走出了一步,像是在对着母亲的并肩作战邀约,做出一个最为直接的回应:“我自信自己有这个本事做好皇帝的继承人,可阿耶觉得我不成,我也不想交出权柄、泯然众人,那我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直接谋权篡位,要么就是让能立我为继承人的人登上皇位。”
“可我难道不明白吗?若我想要效仿太宗皇帝,来上一出玄武门之变,我绝不可能得到这样上下一心的支持。”
这和李治从不考虑她为继承人,是一模一样的道理。
“阿娘,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
武媚娘目光微动。
李清月这话一出,又何尝不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只是当安定后面的那句话说出的刹那,这些惊讶诧异的情绪都远比不上她的心绪震荡。
“一人独行,何如积石成山,同迎风雨啊。”
既然两个人都清楚,她们真正想要的权力,不可能被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给予甚至是施舍,只能自己创造出新的秩序,那么继承李唐王朝就比不上重建新朝。
又既然何其有幸的两人都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便再没有一种结盟,要比母女之间的传承更为紧密。
对于李贤和李旭轮来说,他们自有办法从李治的手中拿到权力,便不会明白,为何母亲已经有了父亲分出的天后大权,还会想要再往前更进一步,甚至走到意图颠覆李唐江山的这一步。
而对于李清月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是啊。”武媚娘感慨又不无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女儿,“我有你同行,便是积石成山的第一步了。”
只不过,她的这个继承人是不是有点太过跳脱了……
武媚娘一头黑线地看到,她这句回应刚刚说出,李清月就快速朝着一旁的书桌走去,从那里取来了纸笔,重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你前面说他拒绝您提出的提议,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先把这个账给记下来,之后好好来算算。”
武媚娘无奈:“……你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的,”李清月像是小时候一样咬着笔杆,一脸严肃,“识人不明,剥削忠良,这可是能当起事口号的。”
放在后世史官笔下也得多写几笔,以表掀翻朝纲的正统,她现在这个,大概可以叫做积累写作素材了。
虽然等到真正落笔的时候,武媚娘看到李清月写在纸上的字又分明不是控诉李治,而是威望、民心、人手、造势几个大字。
“阿娘为阿耶执掌朝政多年,在威望上无需多说,此次又有对抗世家潮流,提出在科举之中采取糊名制,若能将其贯彻到底,再将此前的废太子同党逐一打击,肃清朝堂局势,在朝野之间的威望必定远胜此前。”
“民心也无需多说,此前阿娘力劝农桑、抚恤灾情的种种表现都堪称卓越,再加上我这里的宣州稻、南海棉以及辽东所出农肥,正在灾情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若要图谋自下而上,也未尝不可。”
“造势也并不难。龙朔元年的神龙吉兆出自我手,如今我手下工匠人才济济,连带着炸药的研究早已突破了数道瓶颈,若要制造改朝换代的迹象,能办到的事情不在少数。阿娘若是想要天上飞个彩凤可能有点难,但要弄出什么山崩石现,水落石出这样的戏码,我绝对能搞得定。”
李清月顿了顿,提笔在“人手”上点了点,“反倒是此事,麻烦当真不少。我说的人手,是能够在朝堂上占据一定地位,也愿意支撑你我发动政变的人。”
“说句难听的话,别看此次更替太子,左相阎立本、右相刘仁轨都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尤其是后者还是我的老师,但阿娘的这句话问到他们的面前,得到的必定都是上报天皇的结果。”
武媚娘敏锐地留意到,李清月将话说得直率,可在说到“老师”二字的时候,她那侃侃而谈的声音还是难免有了片刻的停顿,干脆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权当是对她的安慰。
李清月偏过头来,扯出了一个笑容:“阿娘不必担心于我,就事论事而已,反正非要说的话,就算是匦使院这个直属于您的部门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支持于您。毕竟,相比于改朝换代的不确定,他们既然能在大唐治下得到升迁的机会,又为何要去冒这个风险呢?”
“恐怕只有那些完全依托于你我的将领和官员,或者是那些原本没有机会成为官员的人,才会愿意先一步走上这条道路。”
比如说那些宫中的女官,比如说文成公主这个西藏都护、宣城公主这个松漠都督,比如说许穆言、马长曦这些踏足前朝的女官,比如说阿史那卓云、庞飞鸢、黑齿常之、钦陵赞卓这些将领。
比如说那些行将自科举糊名中选出的寒门子弟,若能在没有得到立足朝堂资本的时候便被拉拢在手,或许还有希望成为对抗李唐皇权的棋子。
再比如说那些现在还在四海行会之内的后备役。
她们如今既有手艺傍身,也在同步推进着学业的研习,退可以继续积攒财富,进可以成为地方胥吏,甚至是朝堂官员。
也唯有天后与安定公主当政,她们才有可能走上与之前迥然不同的人生。
“不过好像也不用如此悲观。”李清月笃定地评价,“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兵权和将领,府兵的效忠也要比官员的效忠容易一些,所以就算到时候会出现李氏宗亲的大规模举兵反对,也有足够的人手将其压制下去。”
“长安城内,像是凉国公和姜相这样的将领肯定是要先控制起来的,以免让他们有内外策应的机会。”
“至于舆论攻击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有过对付新罗和吐蕃的经验,再多找几个地方积累积累素材,总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
武媚娘已经听沉默了。
李清月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身旁之人的表情变化:“阿娘,我说得不对吗?”
“……你不是说得不对,你是太过熟练了一点!”
她现在有点相信,安定之前说的那句“等她很久”,确实不是一句被她随口说出的话,而是事实。
李清月无辜回道:“那我这将军做到这个地步,总是要担心一下出意外的,多做点准备也不算出错。”
万一真到了需要发动兵变方能保命的地步,也得有相应的措施紧跟上来。
“阿娘,”她的眼睛在烛光中闪动了一瞬,“其实我很高兴这些准备能够派上用场。”
也很高兴,她会是第一个听到阿娘抒发心志的人。
君权与父权的傲慢,让李治在跟李弘以这等方式激化了矛盾又彼此离心的同时,完全不曾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儿会这样完成了新的结盟。
更是已开始朝着这个划时代的计划迈出了努力的一步。
但大概就算是发起这项计划的武媚娘也很难说清楚,在望向这双神情坚定的眼睛时,她心中到底有多少触动。
在努力平复了几分情绪后,她方才继续开口道:“其他的计划都可以先晚一点做,在明年开春之前,我们必须先完成三件事情。”
或许是因为那个不可对外言说的目标已在母女之间达成了默契,当武媚娘重新回到寝宫中拿起那方天后印玺的时候,先前的反胃感觉已被平复了许多。
她慢慢地提笔,开始写下一道道诏令。
开春正是此次制举的时间,行将陆续抵达长安的学子不在少数。
她既要夺权上位,就不能让这些学子觉得,天皇为了能让取士公平,甚至亲自废了自己的儿子,有此等大义灭亲之举,乃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而必须让他们觉得,这既是天后提出的创举,此次通过科考的士人就该当被称为天后门生。
在对考生的接待、登记、选拔之中,都必须是由她安排的人。
那封联名上书的名单人物不能一口气全部发落,让朝堂一空,但也正好让这些人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被排除在考官之外。
同时她需要借着士人云集长安的时候,将铜匦上书的另外两匦开放,再进行一次造势。
这是第一件事,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第二件,便是对废太子杀许王之事的收尾。
安定已将这件事做了个开头了,便由她继续做下去也无妨。
自许王宅邸中搜罗出了不少长安方向送来的信件,正是出自萧妤之手,其中不乏让他千万莫要涉足朝政的良言。
而从许州调查得来的消息,许王之所以会插手于太子上书一事,完全是出自有心之人的挑拨,而非萧昭容所为。
安定公主亲自前往御前,为宣城公主、义阳公主求情,希望许王李素节的罪名不要波及到他的姐妹与母亲的身上。
所以当十一月的尾声,李素节与萧德昭被一并处死于长安的时候,李素筠和李下玉并未因此而遭到贬官的惩处,反而对松漠都督请求回京的上书做出了同意的批复。
“我阿娘病了一场。”李素筠踢着脚下还未被扫开的落雪,轻声说道,“她虽然知道素节不孝,还很是愚蠢地给人当了棋子,但毕竟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兄长。”李清月出声回道。
“是。我既怪他毫不将我和阿姊的前途放在眼里,又觉得他在今日丢了性命,实在是让人唏嘘。”李素筠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这也真算是两败俱伤了。听说襄王刚离开长安就病倒了?”
李清月朝着她的脸上看去,发觉她虽未曾亲身经历这段朝堂惊变,却依然看起来要比此前成熟不少。
大约是因为,李素节死了,她便要更加努力地成为母亲的依靠。
“的确如此,但总算天皇没糊涂到朝令夕改的地步,就算听说他病了,也还是继续让人将他送去襄阳。”
李清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笑容不达眼底:“我劝过他了,襄阳是个好地方,而且非要说的话,那里还是南方,没有关中这么冷,何必让自己情绪郁结,自讨没趣呢。天皇反正是不可能直接将他接回东宫的,否则他一个做皇帝的颜面何在。”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说,阿菟方才那句话里,宁可称呼李治为天皇都不叫阿耶,实在不像是个寻常的信号。
可这句话,又好像并不适合问出来。
便改口问道:“那既然废太子没有被调回来的可能,为何太子的位置还是空悬的?”
李清月心中回道,自然是因为,这是阿娘在开春前做的第三件事。
这一个月里李治提起过几次重立太子的话题,都被阿娘给糊弄了过去,但从李治的角度看,天后的表现并不是还在固执己见,甚至和天皇之间存有矛盾,而是在一步步软化态度,愿意听从他的想法。
总之,在阿娘和她的计划之中,就算在达成目标之前,李贤还是会被李治立为太子,也绝不能在这次糊名科举前头。
以李治想要快速将李贤培养成合格继承人的想法,难保不会让李贤跟随天后办事,以便先行树立起名望。
这便与让这一批士人成为天后门生的计划有所悖逆了。
至于开春之后,她们还有另外一步棋要走。
只是这些话,现在还不适合向李素筠说出来。
李清月笑了笑:“总是要有一个变动的时间的,否则,要让那些东宫旧臣如何自处呢?”
“冷静冷静,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素筠疑惑:“是这样吗?”
安定应当没必要说一句瞎扯的话吧?
在这举目四望中,入冬的飞雪将整座长安城都包裹在了其中,好像也将很多东西都如同冬日麦苗一般藏匿在了雪下。
比如李素节被处决之时流淌在地上的鲜血。
比如天皇与天后,天皇与安定公主的矛盾。
也比如那些士人重新归于宁静的情绪。
但就像冬小麦在开春行将重新生发破土,这些情绪好像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冷静,很快就会在明年春日以一种更为汹涌的方式卷土重来。
李素筠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李清月已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
“喂,安定,你等等我!”
在雪地上顿时多出了一道疾走的痕迹,一直朝着远处的衙署延伸而去。
自后方看去,很快就已只能看见两道不太分明的黑影。
天穹之上的落雪,也很快将这些痕迹给掩盖了彻底,化作天地茫茫一片。
……
在关中尚且是这样,在藏原之上也就更是如此。
文成拥着手炉缓缓行在紫山牧场之时,便觉扑面而来的烈风中混着雪粒,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自她担任西藏都护到如今已有数月,能否让这些因唐军进驻而被归入治下的藏民听从教化,这第一个冬天尤为重要,她便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
何况,纵然安定彼时击退了吐蕃大军,让吐蕃龟缩于卫藏四如,在冬日到来之前,那头又有了新的变化。
按照从藏原腹地撤出的探子所说,安定那个挑衅的“战书”让芒松芒赞气得吐血,在回返布达拉宫后,身体也一直不太见好。
或许是因为噶尔家族之事,芒松芒赞有必要缓和与朝臣之间的关系,干脆效仿大唐的天皇,将一部分管理卫藏四如的权力交给了赤玛伦。
想到那个胆魄远比芒松芒赞大得多的王妃,文成自觉自己既有戍守边防的职责,便必须打起精神来。
也便是在此时,随同她一并出行的唐军侍卫忽然听到她出声:“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在这茫茫风雪之中,能见度实在是低得吓人,但这并不妨碍远处的一道黑影落入了文成的视线之中。
她起先还以为,那只是一匹在外奔行的野马,被寒冬的冷意所迫,不得不前来人类的驻地寻求帮助,可再仔细看去,她便发觉,在那马背之上分明还有一道不正常的隆起,仿佛是有人正挂在马背之上。
那好像——
确实是个人!
匆匆策马朝着那个方向行去的士卒很快给文成带回来了消息,那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只有四五岁的女童!
大概是先前遭遇了什么不测,有人将她小心地绑在了马上,希望凭借着战马求生的本能,将她带到能活命的地方。
“她的情况如何?”见营中军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文成问道。
“因为寒冷和饥饿晕倒的,不过情况尚可,而且求生欲应该不小。”
军医说话间伸手掰开了这孩子的手,呈现在文成面前的,就是一块已经被咬了不知道多少口的胡饼。
正是这一点仅剩的口粮,支撑着她来到了此地。
“应该有人保护过她,虽然战马上有伤,但她没有。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阵子她就能醒了。”
军医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这个因为毅力和幸运来到此地的女童,到了傍晚的时候便苏醒了过来。
获知自己来到了唐军的营地后,她原本有些麻木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我……我想见安定公主!”
第233章
“见安定公主?”一旁的西藏都护府军医奇道, “你为何要见安定公主?”
一个如此年幼的藏民女孩,在问清了自己的所在之处后居然想见安定公主,听来真有些奇怪。
但这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固执地抿了抿唇, 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用自己颇为蹩脚的大唐官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见安定公主。”
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还是选择先回禀文成公主。
而此时的文成才刚听完另一方士卒的禀报。
到了下午的时候,藏原上的风雪稍有和缓趋势, 精通斥候本领的士卒便当即顺着那小姑娘来时的方向探查而去,可惜, 他们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从马蹄的方向判断,她是从西面来的。
“西面……”
那么大有可能是从吐蕃的地盘上来的人。
但即便是吐蕃之中,也不是人人都会说汉话的。所以这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信号。
士卒问:“您怎么看这件事?”
文成道:“罢了, 我去见见她。”
她起身朝着那孩子被暂时安置下来的营帐走去,在掀帘而入的瞬间, 就见那才醒转不久的孩童便已因这刹那的响动,做出了一副警惕防卫的姿态。
在对上文成相当友善的笑容后, 也并未有任何一点松懈的样子。
文成站定在了她的面前:“你为何要见安定?安定公主已自藏原之上撤军,现在距离此地足足有一个月的路程,若你不说明缘故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将你送到她的面前。何况,眼下天寒地冻, 最多再有半月, 从此地往青海湖的道路就会封锁, 无法前往鄯州,这会让你有机会见到她的时间, 再往后推迟四五个月。”
女孩皱紧了眉头。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侧脸上一道冻伤的痕迹,仿佛在思考,她到底要不要按照对方的话去做事。
这个唐人长相,也身着大唐官服的女子,一口流利的藏文让人险些以为她也是藏原子民,让女孩并不难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文成并未在意于她的沉默,继续说道:“我也必须提醒你,我们今日救了你,是因为大唐对这片新成立都护府地界的子民宽仁友善,但并不是对于任何要求都必须满足。安定乃是大唐的股肱之臣,身份贵重地位特殊,所以我不会随便带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到她的身边,给她惹来麻烦 。”
女孩哑着嗓子开了口:“我可以……”
我可以给出报酬。
可她刚刚说出这几个字,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闭上了嘴。
噶尔家族惨遭吐蕃赞普屠戮,庄园大火燃烧了数日,无论是人还是财都已没有了。
而她明明已经跟着家中死士四处躲藏,避过了最开始的搜捕风头后,这才动身前往小勃律,绕行避开了岗哨,这才继续往东行来,却还是没能阻止护持她的死士以赴死的姿态冲向了那面白狮悬天旗,只剩下了她和那匹战马继续在风雪中遁逃。
若非她恰好被唐军给救了下来,她很可能连自己的小命也要丢了。也就……
更没什么能够作为回报送给别人的。
她唯一剩下的东西,是父亲在让人将她送出的时候给她的信。
那两封信就被放在和她的衣物一起换下来的锦囊之中。在她重新将其拿在手中,感觉到这其中并未变化的触感之时,她原本忐忑难安的情绪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文成公主走向了她的床边,在更近的距离下端详着她的神情,并未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同在帐中的其他人并不难看到,这个小姑娘的脸色虽是依然警惕,却没有再往后多躲避一些。
很显然,她将文成公主的一些话给听进去了。
“你说四五个月,是不是真的?”江央小心发问。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误了。
绕路的几个月里,她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那片火海,也一直在想,唯独不在藏原腹地的叔叔在被唐军俘获后,会不会已经被他们给杀了,让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么她唯一能够找的,就是父亲说的安定公主。
她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她家会突然遭到这样的灭顶灾劫,比如为什么父亲会选择求助“敌人”。
但既然父亲说,安定公主比赞普可靠得多,在她身上带着的其中一封信也是给她的,那就必然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可惜,两人之间还相隔着一个月的路程,甚至有可能更久……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若是我对你怀有恶意,你连自己手里的这个东西都保不住。”文成看着她将手捏得更紧了一点,不觉有些感慨,面前这个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再如何试图隐忍,让自己看起来多一点严肃认真的谈判模样,也还是将很多表情都给写在了脸上。
“我能相信你吗?”
文成回道:“为何不能呢?安定公主不会轻易撤军,而我正是被她委任在前线的负责人。你想到她的面前必须经由我的准允,否则休想轻易穿过日月山口。大唐边境通行需要户籍路引,我猜你也没有这样的东西,更需要有我相助。”
江央咬了咬牙。
要是面前之人没有欺骗于她的话,她就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
那句斩钉截铁的“休想”和她完全不知道的大唐境内通行规矩,更是让她有些无措。
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
反正她确实已经到了唐人的地方,比起吐蕃境内随时会面临杀身之祸已安全许多,若是当真信错了人,就当她先前已经冻死在风雪之中好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终于慢慢地将话说出了口:“我……我是噶尔家族的人,我父亲是吐蕃大相赞悉若,他有一封信想要托我交给安定公主。”
文成公主的袖子随即被人拉了拉,也对上了这个孩子执着中透着几分恳求的目光:“我话已说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她?”
“能,当然能。”文成回答得很果断,眼中闪过了一抹惊喜之色,“我即刻让人带你前往长安!”
安定在收服钦陵赞卓后就给她送来过一封信,信中所说,正是希望她寻找噶尔家族侥幸脱逃的族人。
但在这几个月间小心搜罗吐蕃境内情报的同时,却始终一无所获。
芒松芒赞在病中显然也没忘记斩草除根之事,谨防当日将噶尔家族子弟头颅悬挂在外,给他带来什么直接的影响。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向来孤傲的吐蕃名将会在灭族之恨和杀父之仇中做出了抉择,更因为安定在正面战场上击败了他,愿意臣服在她手下。
现在,他应该更没有想到,在噶尔家族内部,居然还会有一个漏网之鱼,在时隔数月的逃亡后,成功抵达了唐军的面前。
文成没有看过那封被江央握在手中的信,但她能从对方提到“安定公主”四个字的语气里听出一个信号。
只要这个孩子能被平安送到长安,对于大唐和吐蕃的对峙,无疑又是一出对唐军有利的变数!
军情是以何种速度被从西藏都护府送往的长安,现在的江央就是被以何种方式送出去的。
在沿途军医的照拂中,她的冻伤很快恢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躲藏时饮食不规律留下的胃病。
好在,倘若直接看她模样的话,已经瞧不出太多的不妥,就连面颊上也比先前多长了些肉。
但当医官朝着她脸上看去的时候又必须得说,她和寻常孩童的区别太大了。
从藏原边地进入大唐的核心地区关中,人文风物都有着莫大的差异,倘若是普通的孩子,应当早已探出头在车窗边上张望,看清楚外头的样子,江央却还端坐在车中,捏着手中的锦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马车行入长安城的时候,医官才听到她发问:“安定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了想自己早年间在洛阳时候被招募为医者、在孙思邈主持的东都尚药局中进学的经历,回道:“有人说,她是大唐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帅才,就像都护所说,乃是股肱之臣,但要我说的话——”
“她是一个特殊的标杆,比天下绝大多数的人都敢想敢做,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医官的藏语说得其实不太好,但江央觉得,自己其实勉强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在被暂时安顿在四海行会中住下,而不是直接被带入宫中见安定公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提出任何一点异议。
当她朝着窗口小心地往外张望时,正看到对面的小楼外,一列或是抱着书或是抱着包袱的姑娘正在一边高声畅谈,一边在日暮中折返回到住所。
“咦?”韦淳抬眸朝着那道探视的目光看去,却并未在窗口看到人。
“怎么了?”
“或许是我看错了吧。”韦淳朝着颜真定回道,“算了,反正应该也不是什么事。”
这四海行会之内都是自己人,会有人忽然看向她也没什么需要在意的。
又不是安定公主突然到来,对她来上一出端详评估。
她现在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另一件事。
“你说,为什么这一次行首的海航计划居然会在遴选人手上这么严格,而且和之前的标准截然不同?”
这一次的航行贸易绝不可能只是前往广州,否则根本不必对于船员的年龄、身体素质、海航经历、使用武器作战、语言学习速度全部都有要求。
“而且更奇怪的是,除了行首和副会长外,先被敲定一并出行的,居然是朝散大夫和隔壁那个无所事事的家伙。”
韦淳愤愤不平。
在她看来,如果说隔着一条街的阎立本因为能帮四海行会设计房屋驻地,得到她的尊重,那么时常散步到附近的尉迟循毓,就明显是个别有居心之人。
“身为雍王李贤的属官,不好好做他的仓曹之事,反而总想打听行会有没有经由陆上商路跨越西域,让他效仿朝散大夫一展身手的机会……谁知道是不是不怀好意。”
“听说他还走了他好友的路子,得以向大都护引荐,简直无耻!”
颜真定望了望天,觉得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韦淳此时的口气,和之前看到许穆言先去见公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也算是多年坚持一朝如愿吧,想来你的机会也不会太远了。”
说这是一朝如愿还真没说错,此次澄心这位行首在行会中张贴的远航计划里,先行确定的人手确实很特殊。
高丽出身的阿左作为澄心的副手自然要去。
随后就是安定公主向天皇要来了朝散大夫王玄策。
算来,距离他上次出使印度已又过去了十三年了。只可惜,因一些陈年恩怨的缘故,王玄策遭到牵连无法升迁,在这长安城中几乎没什么出头的机会,所以李治也没犹豫,就批准了安定公主这个请求,让他作为此次的“指导”。
紧跟着被准允同行的,正是李敬业的好友,尉迟敬德的孙子尉迟循毓。
也不怪韦淳觉得有些不满。
这家伙在海航经历上的条件绝对是不满足的,只能说他在其他方面必定有超过标准的地方……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韦淳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猜这次计划绝不简单,若是严格以这样的要求招募人手,不可能招到符合的人数,那么放出王玄策和尉迟循毓这两人必定有道理。无论是以这两人为参考设定条件,可以放宽标准,还是希望有人能在符合几项的情况下效仿尉迟循毓自荐——我都想去试一试。”
她到这四海行会来教习学生,原本就是奔着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目标去的,又不是真的学富五车,以桃李满天下为己任。
她在这两年间对于行会之内的人员和事务都有了了解,正是该当寻求机会一展身手的时候。
行首跟随安定公主多年,被派遣去执行的必然是个大任务。她又怎能因为所谓的标准,就止步不前。
“可是,按照招募的信息说,这次一去起码需要一年半的时间,”颜真定不无担忧地问道,“你家中不会允许你离开长安这么久的时间。”
和韦淳相识多年,颜真定深知她的脾性。也知道她在灵机一动的时候所想出来的答案,往往不会出错。
既然她有了这种猜测,觉得这起招募的条条框框本身正是一种考验,那也不妨去试试!
这么一来,唯一的问题,便是此次出行的时间了。
“他们才限制不住我,我有……有护身符的。”韦淳眸光炽烈,“大都护当年问我姓名的时候都说了,她问的是我的名字,不是我后面的京兆韦氏。那么只要我能争取到这个出行的资格,我相信她能解决我家里的问题。”
她这话说得极其认真而笃定,仿佛早已因此得到过安定公主的许可。但就算还不曾,也不影响她对对方的信任。
颜真定仔细地瞧了她一阵,笑了出来:“我觉得,我到今天可能才更加认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韦淳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臂,喜道:“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老成稳重,但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你说,我是直接在宫门前拦人,还是劳烦行首帮我往蓬莱宫中递个拜帖?”
“……”颜真定无语凝噎,觉得自己但凡有韦淳这种横冲直撞的本事,可能都敢在明年年初的制举之中下场了!“再过几日就是月初了,安定公主只要身在长安,定例会来行会抽查课业、账目还有行当产出成果的。”
那海航招募有两月的期限,不差这两天吧。
正好她还能帮着韦淳一起分析分析,若要毛遂自荐,到底还有哪些东西能派上用途。
不过此时已然下定了决心的韦淳不知道,倘若她当真恰好在此时递上拜帖求见的话,可能还能省去她不少口舌。
只因此时的李清月提笔所写,正是这出海航计划的最后一份文书。
在将那封送往安东大都护府的委任书书写完毕的时候搁置落笔后,她将这封多出的文书递交给了一旁的澄心。
“我原本不太确定,这个驱虎吞狼之计,到底要不要让钦陵赞卓加入进来。毕竟,按照我原本给他的计划,他该当先在渤海与室韦都督府内的平乱中重新崭露头角。”
澄心:“但最后,大都护还是决定在这个最特殊的计划中用他。”
李清月笑了:“谁让有一个人来得那么巧呢……”
她的犹豫,早已随着江央到来的消息暂时被打消了下去。
如果说此前她吊住那头独狼的,是她本身统御兵将的本领,她意图攻克吐蕃的决心,还有他那向吐蕃赞普复仇的孑然怒火,那么现在,随着这个幸存者的到来,就又多了一道制约的途经。
她不仅是钦陵赞卓的侄女,还很有可能是噶尔家族中,除开钦陵赞卓之外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个孩子并不像是钦陵赞卓一般,因为直接的杀父之仇,必须面对李清月做出的制约,也等同于是噶尔家族在中原重新扎根的真正希望。
只要钦陵赞卓的脑子还算正常,也希望能在随后进攻吐蕃的计划中担任要职,他就不会愚蠢到在这次的计划中掉链子。
“我会让他尽快折返长安,让他和侄女见上一面,赶在此次出行之前。他的一部分经验的确很有用,包括王玄策也是如此。”李清月说话间,“至于其他的……”
“我会自广州调度曾经往来拂菻国的商人,也会统筹好此次出行的船队。虽说此次不是寻常海航,但往来海上多年,也见证过公主的行动,这点随机应变的能力,我自认还是有的。”澄心沉稳作答,“正如公主先前所说,这次出行更需要我有的是统筹管理的能力,而不是真要我如您一般征战沙场,那我只要效仿您一般有识人之明就行了,不是吗?”
李清月笑意更盛,“澄心,你比之前更为自信了。”
旁人总觉得,澄心不过是侥幸能有机会照看于她,自此青云直上,就算执掌四海行会位居行首,也不过是个受到安定公主指挥的影子,或者说,是一个还算合格的商人。
但统辖这样一个行会的运转,甚至屡次亲身出海所锻炼出的人,又怎么可能只负责主持贸易、通传消息而已。
现如今,阿娘终于自天后的位置意图朝着天皇宝座发起冲击,做出改朝换代之举,也直接将这份宏愿摊牌在了她的面前,正是需要更多女官占据朝堂的时候。
澄心所能掌握的人力物力,便该当全数集中派上用场,以换取一份无人能够置喙的功劳了!
这个尤为特殊的任务,她也只放心由澄心作为领袖之人。
毕竟,在半月之前澄心自外折返的时候,便一口应允下了李清月提出的一件事——
她想为澄心改一个姓氏。
方今的惯例,尤为得力的臣子下属,被皇帝或者主家更改姓氏,不仅不是一种让人背弃祖宗的混账行径,反而是一种最为特殊的荣耀。
就像英国公李勣从徐姓改姓为李,就像世家之中也不乏分支是改姓归宗而来。
但特殊的是,澄心被赐予的姓氏不是李唐皇室的李,而是天后所属的“武”,倘若她需要对外介绍自己的话,便该自此称为武澄心。
此刻与其说她是唐宫之中的女官,安东大都护的属臣,不如说她是李清月本人的家臣。
这个不遵照常理的赐姓,以澄心的心思灵巧,显然是有些猜测的,但这份揣测,先被她压在了唇舌之下,只是在面对着这份随即而来的重任时,以一种沉静之中暗潮涌动的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李清月,仿佛也正在看着她再度掀起新的风云。
“公主又何尝不是更为气势不凡了呢?”
前太子废黜,新太子未立,朝堂之上也因一系列发作的举动而噤若寒蝉,更显得这位权臣太子无不可训斥的安定公主地位斐然。
不过澄心也很清楚,置身在这样的高位,既是一种谈笑风云的意气张扬,又何尝不是一子下错便满盘皆输的危机频频。
在行将带着那份新的调任文书离开此地的时候,澄心便见门外有个小宫女跑到了安定公主的面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话中提到的正是“雍王”二字。
“先下去吧,我知道了。”李清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镇纸,将这个通传报信的小宫女和澄心都给一并打发了下去。
但当殿中并无旁人的时候,停在一旁檐上的鹞鹰却听到自家主人轻啧了一声,满是嘲讽之色,却也并非对于方才所听到的话全无所谓。
“李贤啊……”
比起已成为废太子的李弘,李贤和李旭轮跟李清月的关系多少要稍微亲厚一些,可在皇位的争锋面前,这点手足之情当真是太过薄弱的玩意,或许终究要有兵戎相见的时候。
李治也显然觉得,天后既然隐约有了将此前争执翻篇的表现,那便可以努力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他虽然没直接再次提出重立李贤为太子的话,但近来多有将李贤喊到面前侍疾的举动。
以李清月看来,这不是要为李贤的孝顺造势,就是要借着这一次次的父子交流,对他进行一番教导。
就比如今日,李治又将李贤叫到了面前。
……
和李清月相差不到一岁的李贤早已长成了一番丰神俊秀的模样,在李治的几个儿子中长得最为出彩。
自风疾再度发作,李治的视力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但眼见这个儿子小心地将侧窗固定,让寝殿之中的药味散去,又重新走到他身侧的时候,对于这个在不知觉间已长成今日模样的儿子,李治绝对是欣慰有加的。
他也随即听到李贤将那些必须由天皇决断的奏疏分门别类,将其一本本念给他听。
紫宸殿内的炭火因为顾虑病患的用药,并没有燃烧得特别旺盛,加上侧窗内透入的空气里还有几分凉意,让他原本有些浑浑噩噩的头脑也变得清醒了起来。不过大约这份清醒,也来自于李贤咬字清晰的声音,正在不断传入李治的耳中。
“你对戴至德请辞一事怎么看?”李治突然打断了李贤的话,开口问道。
李贤虽然惊诧于父亲将这个问题抛到了他的面前,还是思索了须臾,回道:“比起直接被阿耶惩处卸任,他自请告老,还能保住父子两朝宰相的美名。以我看阿耶批准了也无妨,起码能让朝堂上少些恐慌。”
“但若我不曾记错的话,科举之中的解状,家状,结款通保,查验籍记都不在礼部管辖的范畴,而是户部的事情。戴相骤然请辞卸任,会对制举造成影响吗?”
李治没有答话,而是用格外认真的目光看向了这个儿子,让李贤险些以为,父亲的眼睛又出现了什么眼花的症状,需要他再将御医喊来看看。
又或者是李贤他的脸上出现了什么问题,这才需要面对这样的打量。
在他险些想要打破这个沉默注视的时候,李治叹了口气:“我一向觉得你比你兄长考虑问题周到细致得多,现在更觉如此。可你之前只想做个逍遥闲王,修修文集,品玩奇巧之物,编写演奏乐谱,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承担重任。”
“阿耶……”
“贤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李治朝着他招了招手,让他这个自觉更像自己也更为出色的儿子坐到了他的面前。
他是真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面前的这个孩子,虽然之前被当太子的兄长和当大将军的姐姐给压制在了下头,被教成了个闲云野鹤、泼墨斗艺之人,但总算还有着一颗天生聪慧的头脑,正如他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只要给他足够的机会去接触这些事务,他很快就能成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
“阿耶你问。”
李治沉吟了须臾,还是问出了那个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问题:“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想要让你接替弘儿留下来的这个位置成为太子,你怎么看?”
李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错愕。
按理来说,就算真要改立太子,也该当是直接由皇帝陛下宣布,根本不应该还有朝着儿子发问这个环节。偏偏在李治将这个问题问出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询问与期待,并不像是要用这个问题来考验儿子。
他平复了一番心中难免动荡的情绪,回答道:“如果阿耶希望我成为太子的话,我可以去学,也愿意去坐好这个位置。”
李治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笑道:“好,有志气!”
这是个让李治好生欣喜的答案!李贤若是没点承担责任的勇气,而徒有聪颖的天资,在上有天后摄政,外有姐姐领兵的情况下,李治是真不敢确定,自己贸然将他推上太子的位置,到底在给他以无上的尊荣,还是在害他。
他也不敢确定,媚娘此前反对李贤成为太子,到底是真如她所说的那样,觉得阿菟更适合这个位置,希望他以一种更为公平的态度对待,还是属意于更为听话的幼子成为太子,以延缓天后失权的时间。
现在他看到了,李贤看似文弱灵秀的表象之下,未尝没有他李唐皇室的硬骨头,也让他仿佛自眼前的迷雾中,看到了一抹希望的曙光。
只可惜……可惜这个问题被他问出来的,还是有些迟了。
就算他真能在近日促成李贤成为皇太子,也赶不上让他空降到这场科举之中来,从中攥取到足够的声名。
因为——
虽然制举要到明年才举办,但前置的准备在十二月便已开始。
来不及了。
这势必会是一场由天后主宰的糊名科举!
……
“元振,这边。”
郭元振小心地夹着手中的资料穿过人群,就看到了和他同样选在今年提前下场参与科举的宋之问。
“礼部贡院的门都还没开,你来得这么早?”
宋之问回道:“也不算来得早吧,听说礼部贡院办事向来有点慢,提早些过来,也能将文状早些填写完毕。”
他答话得从容,垂在冬日厚氅之内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目光也不住地在贡院大门上逡巡。
郭元振锋芒毕露,也何其坦率地在国子学中便坦言了自己想要拔得头筹的想法,宋之问却是在回家和父亲又商议了多时后,这才决定了参加此次科举。但若论起野心,他却一点不缺。
就算不能位居前列,安知不能因此次参与考核的胆魄,为圣人所看到,进而得到新的机会。
科举还未正式到来,在这贡院登记参考的前夜,宋之问却觉自己也一度难以入眠,以至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已出现在了这里,比起郭元振和他相聚的时间还要早得多。
“也对,”郭元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道,“听说礼部尚书他……”
向来是不太办事的。
但还没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宋之问便忽然眼前一亮,“门开了。”
到他们这些考生入内登办手续的时候了。
“走。”郭元振毫不耽搁,直接和宋之问抢到了队伍的前列,也成了先一批进入礼部贡院的人。
相比起那些需要拿到生徒资格才能来到此地的人,他们这些已先进入国子学的,在办理起手续的时候都要方便一些。
凭借着在长安城中混出来的眼力,郭元振也敏锐地留意到,这些负责递交文状给他们的人好像并不是礼部官员,更像是……
匦使院中的人手。
在上个月,铜匦之中的最后两匦也因士人云集长安而开放,变成了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将献颂赋、言朝政、伸冤情、品民生的种种言论,都汇总到了天后的面前。
前来长安的士人之中总会有对此门路感兴趣的,便尝试着前去投递,虽说这其中真能通过这条渠道让自己直接跳过科举获得仕途高升的还不曾出现,但这些人投递出去的文书基本都得到了有司的批复回应。
足以见得,在这铜匦上书的门路背后,还有着一套完全与之匹配运行的筛选、处理信息的运作机构。
现在这些人手被用于分拣、登记考生情报,简直是在干对口行当。
郭元振和宋之问从礼部前往户部,与另外三名国子学考生一起结款通保的时候,便见这头也被天后的人顶替了位置,负责登记联名和查验籍贯的还不乏六司女官。
但诧异归诧异,二人还是很快完成了全部的流程。
这份在登记之中就已感觉到的高效,也在随后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
十二月初一到初三是文状填报的时间。
往年起码还需要十日的时间进行种种复核。
然而在今年,那张用于取消部分不合格考生资格的驳榜,竟然在十二月初五就被张贴了出来。
郭元振听着耳中传来的榜前哀叹,从头到尾地将其审视了一番,并未看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明知道自己提交的信息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谁知道在查验的资料运送中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好在今年的快速办事,并没有随之产生纰漏。
他的目光有短暂的一瞬停在了驳榜末尾的天后印玺之上,在心中暗忖,天后动用匦使院人手,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考生审核工作尽快结束。
此次因糊名科举加上制举能直接参与选官,云集的士人远比寻常科举要多。
他可以确信,经由这一出有条不紊的前奏,再没有人会怀疑,那些通过铜匦送到天后面前的书信不能得到妥善的处理。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宣传方式!
“愣着做什么呢,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参与朝见了。”宋之问的声音打断了郭元振的思量。
“是啊,能进蓬莱宫了!”
或许是为了让他们这些考生能够更加有在考场上大展身手的动力,又或许是为了显示天子对于士人的优待,在制举之前,他们会有一次机会进入蓬莱宫中,在含元殿外一并参与朝会。
冬日的早晨寒风凛冽,却一点也不影响这些没被驳榜刷下去的士人,怀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脏,越过前方的人头攒动,朝着含元殿内看去。
郭元振也是如此。
他和宋之问又起了个大早,在宵禁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凭借着昨夜借宿在距离丹凤门更近的街区,匆匆赶到了蓬莱宫外,得以站在了更为靠近那些朝臣的位置。
也——
比之大多数的考生都清楚地看到了位居朝堂顶点的那对天皇天后。
天后陛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为威严,甚至相比于身侧的天皇,更像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君主。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手段驾驭群臣,将科举糊名推行下去。
以至于天后的目光只是在看向这些向她俯首的臣子,以及那些迟早要踏上仕途的士人,郭元振却觉得自己可能有极短的一瞬和她有过对视。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成千上万人的身影,倒映着天下芸芸众生。也正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条旧的规则倒了下去,新的秩序在这里重新建立了起来。
在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一个或许有些奇怪又顺理成章的声音。
他想走到天后的面前去,成为她的臣子!
第234章
这份想法突如其来, 又好像很快被他扎根在了心中。
当这场特许参与制举的士人也在殿外围观的朝会散场之时,郭元振还有一瞬就这么站定在殿外的人潮中,朝着那片早已因天皇天后撤去而无人的位置看去, 像是还能自此处看到上首之人的身影。
但此时朝会的上奏陈词之声,早已变成了一阵阵离场之时的低声交谈,显然已非朝堂景象。
“还愣着干什么, 我们该走了。”宋之问拉了郭元振一把。
先得这些士人退去,才是朝臣自殿中撤出。郭元振就站在队伍前头, 现在这个一动不动的样子虽然并不算是个例,但也还是稍微醒目了一点。
宋之问可不希望自己先给人留下的是这样一个印象。
“你之前说要参加制举的时候一点都没犹豫, 还说要让自己的名字题名金榜, 我当你是个早已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也这么临场失态。”
郭元振跟上了宋之问的脚步,徐徐答道:“我不是临场失态, 我是在想,天后能临朝称制, 当真有与常人不同的风采。”
他说话间,耳中难以避免地涌入了不少周边士人的商谈之声。虽听不清他们具体所说的是什么, 但其中动辄冒出“天后”二字,便不难看出,对于今日朝会有所见解的,并不仅仅是他而已。
想来也对,自科举糊名的提出, 到科举之前的登记、驳榜, 都充满着天后的烙印, 让他们这些头一批参与糊名科举的人,与其被称为天子门生, 可能更适合被叫做天后门生。
那他们也自然更应当看看,当今朝堂之上,天后陛下到底是何种地位,又能否让他们这些在糊名中脱颖而出的人继续逆流而上。
宋之问闻言一愣,又很快答道:“你说的不错。也着实让人想不到,天皇居然会病到这个地步。”
今日士人朝见,天皇陛下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病体虚弱的样子。
天子十二旈冕头冠,也或多或少能够遮掩住一部分面容。
但再如何粉饰自己的面容,也无法掩饰已自骨子里透出的气虚力竭,相比于正当奋发进取之时的天后,就有种心气不畅之感。
这份差异若是身边无人的时候,可能还表现得没有那般明显。
偏偏在他身边坐着的,是另一位掌权者啊……
“天皇情形如此,怕是短时间内还要由天后协助掌权。”
无论是尽快重新立太子,以太子监国,还是直接禅位于新君,天后的权势已成,都不可能那么快完全将权力过渡到下一辈的手中。
宋之问想到这里,在脸上愈显快意:“你我选择此次制举下场,当真不曾选错。天后权势不倒,便自有我等出路。”
“虽说此次科举糊名打着旗号,要让擢选周国公继承人的考核公道,但我方才打量过那几个武家人,实在是……”
有些话,宋之问胆敢在小声和郭元振的交谈中说出口,反正话茬是郭元振自己先带起来的,但有些话还是收敛着点说为好。
反正他的意思已在这个可疑的停顿中透露出来了。
方才和他打过照面的,正是武承嗣、武懿宗等人。他们到底有几分墨水在肚肠之中,实在不难被人在这一个照面之间看个分明。
“你想说,天后无法从本家之中选出几个合用的人才,也就更是我们这些门生的机会?”
宋之问摊手:“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郭元振沉默了一阵,重新开口之时,二人已行到了丹凤门外,“我跟你所想的,其实不太一样。”
方才他有片刻将目光停在宋之问的脸上,忽觉这个和他同岁,也在同年意欲参加科举的人,和他当真不能算是同路。
虽说得出的结论该当算是殊途同归,但终究有些不同。
他其实也见到了那几个为了周国公爵位而来的武家人。然而在天后威仪之下,这些武家宗亲的存在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影响,就仿佛只是日光之下的尘埃。
比起他们要去做这些武家宗亲的对照组,在天后光照士人的选拔中位居前列,郭元振觉得他更希冀于看到的,是另外一种场面。
他迎着宋之问探寻的目光,说了下去:“几年前王子安在滕王阁上书写的名篇为人所传唱,其中的有一句是,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宋之问的目光中有一瞬的异色。
郭元振的语气一如先前,却在无形中多出了几分坚决:“今天见天后之威,我更想知道,若我为龙泉,能否气冲斗牛,为天后所知了。”
宋之问朝着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恭祝元振能够如愿了。”
郭元振话中所说,正是西晋时候的一桩旧事,说的是那宰相张华夜观天象,发觉在斗牛二宿之间有紫气上冲,经由判断乃是宝剑的精气上冲琼霄,最终从东吴故地豫章城下挖掘出了那龙泉宝剑。虽说此剑随着张华身死而再度失踪,但剑气直冲斗牛为人所识的佳话倒是流传了下来,与那伯乐识得千里马相似。
只是要让天后能看到他们,要跻身高位,光做那零落古狱之旁的龙泉剑,怕是不成的,还需再通晓上位的门路一些。
郭元振听出了宋之问话中稍有几分敷衍的意思,却也并未与他争执。
在行出了数步后接话:“总归,能否让你我二人如愿,还要看此次制举了。光看武氏的那几人没用,还得看看这云集而来的天下英才到底有几多本事。”
宋之问与他一边继续往外走去,“说的也对。既是元振当先在国子学中决定下场参与的,想来把握不小,我还有几个时务策上的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二。”
郭元振朗然一笑:“这倒无妨,只是我方才已说过了,我是不介意自比为龙泉的,若是不能于你有所裨益,你可不能怪我。”
“龙泉如何?”
郭元振想都不想地答道:“自是——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①
他忽然停住了声音。
方才他已经和宋之问彼此交换了志向之说,若是宋之问的话,根本无需有此一说。
这是另外一人发出的问题,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当即抬眸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一架看似寻常的马车正自此地经过,可这张掀帘露出的脸,郭元振身在国子学进修之时却曾经见过。
或许正因这帘幕遮挡的阴影,尤为分明的正是她略显锋锐的剑眉与下面那双清明冷冽的眼睛。
郭元振连忙低头行礼:“草民参见安定公主。”
李清月挑着车帘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尤其是在她面前的这个。“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好志气!不过——”
“我看还是红光紫气俱赫然地出现在金榜之上为好。此次既是凭本事说话,何必担心被埋没于乡里。”
郭元振垂手称是。
“那我便期待你的好消息了,走吧。”李清月放下了车帘,任凭行进中的马车很快将那两人抛在了后头,也并没有去管她这句突如其来的插话,到底对郭元振和宋之问造成了何种影响。
她回头就对上了澄心的目光,“您很看好此人吗?”
被安定公主特意搭话的人,好像还真没见到过几个。
虽然她在约摸两个月后就要重新起行,但这不妨碍她这个“大管家”将人名先给记下。何况,她现在得赐予姓氏为武,更要对得起公主对她最为特殊的厚待。
这份意图简直不要太清晰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李清月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倒也不必这么认真,我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想到唐休璟了,觉得这个考生可能会很合主考官的胃口。”
已过年底朝集使审核官员政绩的时候了,官员的调度自然也已随即下达。
除却段宝元还朝、接任大理寺卿外,唐璿因在宣州就任期间大力整改江淮冶铁、种植,在旱灾之中表现也尤为出众,行将被调回中央,接替戴至德出任户部尚书。也便理所当然地因天后要把控整个科举考场,出任主考官之一。
以唐璿的履历,确实够这个资格了。
不过当李清月朝着方才那人看去时,便难免想到唐璿当年的样子。
郭元振和唐休璟在某些方面确实是有些相似的,比如说这份自知才干终究能被发掘之时展露在外的野心。
那么希望,他也能在随后的制举中拿出应有的表现。
李清月暂时没空和一个考生往来,她现在要忙的事情还多。
正值月初,她在敲定了对手下诸人的安排后,便随澄心前往了四海行会,对此地的产业情况做个例行的查阅。
“早两年间还是辽东那边的金矿投入过来的支出居多,这几年里的商贸进项越来越高了。”李清月翻了翻今年的结余,在脸上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同在她手下办事的回纥商人葛萨没将产业合并到四海行会之内,但两方之间的合作一直很密切。现在又有卓云出任北庭都护,为西域商路保驾护航,不怕葛萨这家伙翻天。
葛萨那边拿着酒水贸易的大头,四海行会本身则运作着广州奇珍、辽东新米,还有水力纺织、新型鞣皮染布、棉花纺织这些手工业产物,以及和长安西市合作的饮食行当。
可惜阎立本现在唯恐入套,否则说不定还能开设个长安建筑业方向的营生,多少有点可惜。
但现在的这些营生产出,已经足够让她在开采金矿的时候可以不加限制一些,将其混在府库内也不会为人所察觉。
何况,早在数年前,她这里就多了一个额外的支出大头。
四海行会在长安城中的总部,收容了不少除开遣放宫人之外的人手,比如在关中灾情失控情况下被官府诏令准许收养的,还有自愿加入行会便于谋生的女户,在长安之外的其他分部也同样如此。
这其中自然免不了一些年纪还不到能够做工的,比起她们当前带给行会的进项,还是她这边支出的更多。
李清月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节省在这方面的支出。
尤其是教育。
“蜀中行会的女学前几年还是由诸葛夫人主持的,但自咸亨元年开始,她的身体就很不好,不得不将其挪交给女儿来接管。现在来信询问,段长史调任入京之后,那边的情况是否还是一切如常?”
李清月颔首:“此事我会和阿娘商议的,益州都督府长史的位置可能会由娄师德出任,关于行会和学馆之事我会专程和他交代。”
“倒是宣州那边……我再和阿娘商定个合适的人选。”
如果再让武思元走唐璿的老路,在先出任梁州刺史后担任宣州刺史,也未免太有司马昭之心的意思了,还是该当换个人。
总之,这几处学馆对她来说很是重要,也在为长安这边的行会输送人才,必须在上面有自己人保驾护航。
在阿娘确定了问鼎帝位的宏愿之后,这些自下而上的门路更不能丢!
辽东那边的学馆是最安全的。
安东副都护李谨行的夫人刘旋一手管矿一手管学,差点把李谨行都给抛在了脑后,和杨炯在此地配合默契,在高丽遗民中居然也选出了不少进学的好苗子。
也不知道从这些人中到底能成长出多少个有女官天赋的人。
好在,还有给她们继续成长的时间。
“还有……”澄心刚要继续往下禀报,两人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敲门声。
李清月抬眸:“去看看。”
等澄心重新走回来的时候,就见在她的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那个虽然换上了汉人的衣服,也已在此地住了一段时日,但还是不免有几分拘谨的表现,倒是大的正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朝着她投来希冀的目光。
李清月颇为好奇:“你们两人怎么一起来了。”
来人一个是韦淳,一个……是噶尔·江央。
江央将攥着衣角的手又握紧了一些,在望着她的时候仍有最后一点犹豫。
韦淳却不管那么多,已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不瞒大都护,我想参与到此次海航行动中,但我自知自己的能力还离标准差了些,所以想来您这里求个恩典,若是我能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能力足以同行,那我现在就去做,只求能有一个破格的机会。”
她说话之间起先还有点没底气,可当将话说出口的时候,对上安定公主鼓励的目光,她又觉自己的声音已再未滞涩在喉咙口。
在她稍显忐忑的眸光中,更为醒目的,大概还是一种奋起而前的拼劲。
李清月也还真没料到,在原本已经敲定的人选之余,头一个找上她的居然会是韦淳。
比起经常往来于海路贸易的人手,韦淳根本没有离开过长安,便让海航经验这种东西看起来只是一个短板,实际上还代表着更多的东西。
李清月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番她的神情,确认她提出此事应当不是意气用事,面上的笑容又柔和了几分:“你觉得我为何要用王玄策和尉迟循毓?”
韦淳来前显然已对此事有过考虑,也没将李敬业举荐尉迟循毓真当个理由来说。
她目光炯炯地答道:“我猜大都护对西面局势有所考虑!王玄策三次前往印度,是大唐除开已故的玄奘法师外对印度最为了解的人。他更有灵机应变的本事,在使团被俘时调度泥婆罗兵马前来支援,瓦解了阿罗那顺的阴谋。尉迟循毓以王玄策为榜样,对于印度、泥婆罗等地的语言必定精通,有他的长处所在,倘若公主意图自泥婆罗、大小勃律等地入手,进而两面夹击吐蕃,他能派上用场。不知我答得对是不对。”
李清月心中对于面前之人暗赞了一声。
虽说她只有第一句算是对的,后面的内容,尤其是那句对吐蕃的考虑基本全错,但能将这份猜测说出来,也有这个勇气站到她的面前来,已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强得多了。
这份赞许并未浮现在她的脸上,只是继续说道:“那若是照你这么说的话,你的优势在哪里呢?”
韦淳答道:“我家中信佛,学过印度文字,大唐西域记我也尽数通读过。此外,我虽不曾经历过海航,但我水性尚可,也因效仿……效仿于您的想法,这几年间勤练骑射,自认体魄康健。”
不错,她确实没这个机会上战场杀敌,有真正经历过战事的履历,但既然这条没被写在招募的条件上,应当并不是必要的。
何况非要说的话,那个关系户不是也不行嘛!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说了下去:“我虽不知为何公主不以正式交战的方式执行此次计划,而是让行首负责主办此次海航,但我自信若要为行首传递消息、协办事务,我会比尉迟循毓更好用!”
“而且,我既敢站到大都护的面前,为自己争取这个机会,也就比旁人更敢拼命,这难道不也是一条长处吗?就看,大都护敢不敢用我了。”
敢不敢用?李清月麾下的人手之中,连钦陵赞卓和黑齿常之这样的降将都有,又怎么可能不敢用一个韦淳。
她这句话,与其是在说,李清月敢不敢用她,还不如说,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帮自己解决掉随同出海的后顾之忧。
但这一点对于韦淳来说或许能算是麻烦,对李清月来说却绝不是。
韦淳的曾祖父韦材、祖父韦弘表得算是个人物,父亲韦玄贞的官职却不高,只有他听凭安定公主安排的份,没有他能从中插手的余地。
她挑眉朝着一旁问道:“澄心,你觉得呢?这是在给你选下属,不能我一个人决定吧?”
韦淳顿时目光一亮,也随即投向了澄心的方向。
李清月的这句话绝不是随便的敷衍,或者将问题交给下属来解决,而分明是已经在她那里通过了。
只等——
“我没什么意见,不过具体的情况可能和你想象的有些区别。”澄心朝着韦淳说道,“我会在随后慢慢说给你听的。”
若非韦淳还记得自己此时身在安定公主的面前,她还需要保持一下沉稳的性格,她险些想要一蹦三尺高以示欢呼。
最后还是努力维系住了平静的语气应道:“没关系,我会尽快适应的!”
“行了,那你先下去吧。”李清月摆了摆手。
韦淳都已得到许可了,自然没有留在此地的必要。
“对了。”
她刚走到门边又听到了这样一句,连忙刹住了脚步。
李清月笑了笑:“别将你这成功的方法大肆宣扬,否则若是我没法从此地走出去,我就让你留在此地修个专为我设置的铜匦,别想出海了。”
韦淳:“……好。”
她会努力让自己的嘴严实一点的。
不过颜真定正在等着她的消息,应该还是可以告诉的。
她也有很多其他的话想说,比如说,安定公主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平易近人,连话多的人去修铜匦这种玩笑都跟她开。
“噗,真是年轻有活力啊。”李清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正瞧见了韦淳飞奔而去的身影。
但想想才到长安的祚荣明明跟韦淳同岁,又没那么可爱,觉得这句话可能没有太多的普适性。
而且若是非要说的话,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另外一个人还要更加年轻,甚至该当说是年幼,却已因此前遭到的挫折而变得有些过于沉默。
好在这份灭顶灾劫,终究没让这个在藏原上出生的孩子彻底消沉下去,在朝着她打量的目光中还带着未曾泯灭的好奇,以及一种清晰可见的韧性。
“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对。在刚将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李清月要忙的事情太多了,藏语这东西,只在闲来无事的情况下跟文成学过两句,所以这孩子可能听不懂她说的话。
但对江央来说,李清月的语气已足够让她猜测到这话中意思了。
不仅仅是这句话能猜得到,方才兴高采烈出去的韦淳请战,她也能勉强猜出几分意思。
这种模糊的猜测,和她耳闻安定公主来到行会时众人的神情,都让她对于医官所说的“标杆”之说,有了一点最初的印象。
她也忽然有一种直觉,为何父亲会觉得安定公主值得依靠。
她朝前走去,将自己怀中藏匿多时的锦囊递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这是给我的?”
江央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父亲。”
李清月拆开锦囊,就见到了其中一封信上正写着让她收信的字样,至于另外一封则是给钦陵赞卓的,也被她先交还给了江央。
这封匆匆写就的短信,根本来不及写长,但已足够赞悉若在彼时,将所有能写下的东西都给涵盖在内。
他说自己的兄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就算在这封信送到的时候还未曾归降又侥幸未死,有另一封信也应当足以将他说服。
他说这个被他送出来的孩子出生在禄东赞死后,从未和她的祖父有过相处,不必担心她会记着这段仇怨。
倘若安定公主有此等胸怀将人留在麾下的话,不如看看这个早慧的孩子能否成长为一方助力。
他还说,就算噶尔家族惨遭赞普屠戮,禄东赞和赞悉若担任大相多年,举荐上来的官员数不胜数,其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有启用之时。
随信附着的,正是这些曾经和噶尔家族有过往来的名单。
额外在信中提及的,还有论族之一的韦氏的底细,希望能对她攻克吐蕃有用。
“虽说此韦非彼韦,但在今日先后和两个韦扯上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李清月合上了信纸,朝着手握另一封信的江央说道:“你父亲在信中不忘以激将法为你保命,倒是有些小看了我。你放心吧,你叔叔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在她看信之际已被找来的医官,当即将这句话翻译给了江央。
她抿着唇,终于在这张紧张多时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清淡的笑容。“好!”
她终于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而比起江央,钦陵赞卓可能还要着急于见到她。
李清月当年收到吐蕃进攻吐谷浑战报时,是以何等飞快的速度从辽东折返的长安,现在的钦陵赞卓也是如此。
或者说还要更快一点!因为自沿海的青州能有信鸽直接传讯抵达辽东,足以让才在此地上任不久的钦陵赞卓飞快收到消息。
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之时,晚来一步的李清月看到的,已是他几乎跪倒在地,抱住了这个仅剩的亲人。
他没有哭。但在这个无声的相拥之中,李清月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指尖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牵连着下颚的线条也出奇紧绷。
并不需要任何一点多余的言语,也已足够让人看出他此刻的心潮汹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在江央的面前忏悔,说正是因为他的战败,才导致了吐蕃赞普有此机会对着噶尔家族举起屠刀。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向这个孩子询问,她到底是如何能够侥幸逃出生天,又有没有其他的幸存者。
但他最终还是没将这些话给问出口。
他只要知道,自己终究还有赎罪的希望也就够了。
可当他打开那封由兄长送来的信时,他看到的第一句话竟是——
“不怪你。”
不怪他。赞悉若不怪钦陵赞卓,只怪芒松芒赞的短视。
也正是这样一句话,直接将钦陵赞卓试图维系住的心理防线,全部击溃在了当场。
李清月曾经见到过他跪地效忠,决意来做那把属于安定公主的凶刀,但这一次的俯首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意思。
他哭得完全失去了分寸,怀揣着这封信锤地嚎啕,仿佛要将此前积蓄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一直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叔,你哭得好丑。”
钦陵赞卓的手一顿,花了数息的时间才极力克制着让自己平复了呼吸。
只是当他以袖拭面后重新抬头的时候,依然不难看到他眼中的泛红之色。
要李清月看来,他倒不愧为枭雄之资,在收拾完毕了情绪后,便已重新朝着李清月说道:“多谢主君对我的承诺,请您大可安心,我此后必定为您尽心竭力。”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李清月负手朝着他走来,“好像在她来到长安之前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就算在我手下降而后叛,我也有对付你的办法,何况,是你需要依托于我来达成目的。”
钦陵赞卓没有再多言语。
就像李清月所说的那样,她已经在之前收服了他,没必要将江央视为把控钦陵赞卓的人质,对他的使唤态度做出变更。
钦陵赞卓也大可不必将他早已说过的话重新在安定公主面前说出。
现如今他到底有几分忠诚,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他能做到哪个地步,也需要时间来证明。
在江央的视线之中,她看到自己的叔叔沉默着朝着那位安定公主重重地行了一礼。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叩首动作,她却无端觉得这其中的分量重得惊人,好像是——
在她逃亡之时落在身上的飞雪。
她也随即听到叔叔在起身之时朝着安定公主问道:“我有一事想问,公主打算如何安排江央?”
“我有两个选择交给她。”李清月将目光转向了这个小姑娘。
医官自觉地担负起了同步的翻译。
“一个,是留在这四海行会之中,跟随此地的学馆进学。你年纪尚小,要尽快换成学习大唐官话应该不难。此地也有不少和你同龄之人,能跟你相互督促成长。”
“另一个要特殊一些。你和我妹妹太平公主的年龄相差不大,可以去给她做个伴读。”
“前者的成长更为自由,后者则会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你,也对你有着更高的要求。”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很巧,我妹妹的另一个伴读是因父亲获罪而被没入掖庭,需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才能摆脱宫人罪奴的身份,而你……”
江央若有兴复噶尔家族之心,就绝不能走一条循规蹈矩的路。
只是这样一个决定,交给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会不会还是太过为难她了呢?
钦陵赞卓便显然是这样想的。
可他刚要出口,江央就已仰着脑袋看向了那个“标杆”,“如果我想知道,为什么赞普和我父亲的矛盾会到这个地步,我应该选择去哪里?”
医官的翻译里,其实少了江央说话之时的情绪迸发。但这并不妨碍李清月在一瞬的诧异后,快速给出了答案:“去跟着太平吧,若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教你的。”
……
这是一句几近一步登天的承诺。
可对于年幼的江央来说,她只是自颠沛流离之后终于等到了一条出路,而后在告别了叔叔后,随同安定公主踏入了蓬莱宫中。
在成为太平公主的伴读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比如说,她得先学会正常的大唐官话交流。
总之,在咸亨二年她是没法上岗了。
谁让在半个月后,就已到了新的元月。
……
“咸亨三年到了啊……”
李清月朝着窗外刚刚泛白不久的天穹看去,想到今日还有个大朝会需要应付,就觉得自己很想直接睡回去。
但此时宫人匆匆给她带来的消息,却让她的睡意顿时消失无踪。
“马少监说,您要的武器她研制出来了,等朝会之后和您找个地方商讨一下。”
李清月大喜过望。“更衣,备驾!”
再没有任何一份新年礼物要比这个贴心了。不对……应该说,这也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第235章
若非朝堂“正事”要紧, 李清月简直想要直接拽上马长曦就走,先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再说,哪管那么多其他的。
但该去含元殿参与朝会, 还是得去。
只是这份因好消息到来而生出的精神振奋之态,却实在不难为人所察觉。
自宣州还朝任职尚书的唐璿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站位原本就距离李清月不远,此刻若要攀谈并非难事, 见天皇天后未至,干脆开了口:“大都护今日的兴致好像很高?”
李清月颔首回以一笑:“开年新气象, 总还是要将晦气洗扫一空的。”
唐璿努力将嘴角往下拽了拽,免得在此时笑场。
倘若他没听错的话, 安定公主的这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此前的废太子一事, 虽没因那封联名上书直接将朝堂官员清洗一空,高位官员之中也只有萧德昭因为联络许王的罪名被直接处死,但——
戴至德告老, 唐璿顶上户部尚书之位。
段宝元还朝,取代张文瓘出任大理寺卿, 张文瓘被调出京城。
杨思正被弘农杨氏紧急除名。
……
其余众人也不得不暂避风浪小心行事,确实有“洗扫一空”之感。
就连安定公主这句一语双关说出, 也让人只能屏气凝神,权当自己不曾听到这样一句话。
至多就是在看向唐璿的时候,难免还有几道带刺的目光。
此人以举报梁王李忠在梁州刺史任上所行无状直接升任梁州刺史,而后调往宣州这等上州,又卡着戴至德因襄王李弘表现不当自请革职的当口出任户部尚书, 就差没再加上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拿下宰相位置, 整个升迁都与天后母女密不可分, 当真是……
当真是个专擅经营的小人!
可这些人的打量对于唐璿来说,实在轻得引不起他的注意。
宦海沉浮, 州郡辗转,已经给他打下了足够的政治资本。他怕这些人作甚?
天后给他规划了升迁之路,安定公主为他提供了立功的条件,现如今他既有平乱剿匪之功,又有发展地方之能,还有南方新稻在宣州作为第一处试点推行成功的履历,这些人再如何眼红,也已无法改变结果。
所以他不仅能在今日稳稳当当地站在朝堂之上,还能站得更高!
显然,安定公主也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想法。唐璿甚至隐约觉得,她今日的有些表现正是在试探,有些人到底能不能接受既成事实,接受这个……驯化的信号?
“晚些和我一起走一趟。”唐璿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安定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连忙应了声“好”。
只是当他这一声答应的话刚刚出口,又倏尔目光微变。
谁让恰在此时,殿中又来了位分量非同寻常的人物。
不是别人,正是雍王李贤。
此前他虽然遥领着数项重职,但因年纪尚小,加之并无正式的实职在身,很少出现在朝会之中。
当然,按照他的身份,大朝会还是要参与的。
可今日的情况有些不同。
唐璿认得人。雍王他……是在尚书左丞韦思谦的陪同下进来的。
这位新被调拨给雍王的老臣,曾经因为检举褚遂良恶意低价买卖土地而被贬官,又在长孙无忌同党倒台后被重新起用,近来还得到了新的提拔,显然也是要在宰相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么被他所“辅佐”的雍王李贤,宛然就是天皇属意的下一位太子。
这个暗示,简直跟明牌也没有多大区别了。
“朝堂上又会有大变动了?”唐璿微微皱了皱眉,用只有自己和安定公主能听到的声音发问。
别人怎么想的他不管。他得在意一下此事。
他能有今日的地位离不开安定公主的帮扶。若是雍王李贤的上位会和上一位太子的情况相似,伤害到公主的利益,他就得想办法提前做些准备。
在他接下那道担任户部尚书官职的诏令之时,再去想他当年险些因为做吴王李恪的属官被连累的过往,好像已经成了很模糊的过往。甚至让他在某一个瞬间生出了一种悖逆而破格的想法——
倘若在李弘被废黜太子之位后,非要有人重新坐到这个位置上的话,为何这个人不能是慧眼识才的安定公主!
可惜这些话,大约不能在朝堂上直接说出口。
他也已经听到了李清月给出的答案:“你先不必多管,我心中有数,天后也有额外的安排。”
“好。”
她都这样说了,唐璿觉得自己也没这个必要杞人忧天。
相比于早已在朝堂上地位根深蒂固的安定公主,同岁的雍王李贤落后了十年有余的时间,又哪里是这么容易被追赶回来的。
比起在意李贤会不会在朝堂上很快被天皇委任一批官员作为太子的臂膀助力,他还不如在意一下,能让安定公主喜形于色又对着他发起邀约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正好因为天皇身体抱恙的缘故,今日的大朝会结束得和常朝的时间差不多早,当他跟随安定公主策马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今日的日头才只过正午。
——这还是安定公主参与了内外命妇朝见皇后,耽搁了一阵的结果。
但让唐璿也有些没想到的是,他会一直跟着安定公主驱车策马,行到距离长安数十里的位置,直入牛首山中。
若非随行均是快马,抵达此地怕是要到傍晚了。
这就走得有点远了。
唐璿翻身下马,与同来的澄心和钦陵赞卓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就见她轻车熟路地越过了前头负责守关清人的侍从,朝着山中更深处走去。在那山后则有一片大湖,与涝水相连。
此刻虽仍在寒冬,却也只是周遭草木凋敝而已,湖水河水是并未结冰的。
唐璿举目远望,就见在湖上停泊着数艘小型战船,彼此之间各自相隔着一段距离。
李清月道:“这是我和陛下申请下来的地方,在这里测试水军成果。”
如此一来,封山运船也就并不难了。
唐璿奇道:“可若我没记错的话,关中用于训练水师的最佳地点还是昆明池?”
在汉武帝时期就开凿出来的昆明池足够宽阔,甚至能让楼船在其中排练作战,又有太宗皇帝先后将沣水和镐水引入池中后,确保了其中的水量,当然是个水军活动的好地方。孙仁师驻扎于长安之时,就是在此地训练水师的。
若安定公主有此需求,大可直接借用昆明池,没必要跑到这样远的地方。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前头有人反驳:“若是寻常的船只改良,在昆明池中演练无妨,这里却不是。”
唐璿循声望去,就见早到一步的马长曦已在朝着他们这边招呼。
这一个照面间,他的目光难以避免地往她脸上挂着的那个新鲜玩意上多停留了一下。
“你有兴趣?”马长曦推了推脸上的那副眼镜,“海州那边的水晶矿打磨的,但是对打磨技术和矿石精度都有要求,价格不低。不过……都是大都护的人,可以谈谈。”
马长曦说得是句真话。这眼镜寻常时候她都不戴出来,就比如去年往河北道帮忙改良工具的时候,她就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但今日对办事的精准有要求,还是得戴上。
“行了,我给你们批下去的经费也不少,别赚钱赚到自己人的头上。”李清月笑着打断了马长曦的推销行动。
马长曦闻言轻咳了一声:“您说晚了,已经赚了一笔了。”
李清月:“……许夫人?”
马长曦理直气壮:“她说她要看账簿费眼,又说自己不缺那点钱,只想看看我这个同僚的本事,那我自然得成全她。”
她小声嘀咕着补充:“反正我也没算多要她的钱,这种东西得量身定制的,作废了不少材料呢。”
李清月:“……”
要不是她这会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过问马长曦和许穆言之间的竞争,她是真想听听这其中的逸闻趣事。
不过眼下还是当即抬手示意:“走,去看看你的成果!”
当年卢照邻刚找上马长曦的时候,她便说过,只要钱给得够多,别说只是完善航海罗盘和指南针了,就算是制作武器她也能试上一试。
奈何此前对于李清月来说,在武器上的长进远远不如在农业工具上的发展重要——只有先得让人吃饱饭,有了足够的人手,才能考虑更多的东西。
所以直到她在将作监任职了数年后,才算是真正有了让她发挥的余地。
她下头管着的工匠负责了对唐军陌刀和骑兵重甲以及弓弩的改良,而她本人则担负起了另外一项更为重要的武器研发项目。
当然,这也是一个,对李清月来说绝不会交给外人的项目。
见李清月和随行几人都相继登上了船,马长曦一边指挥着船上水手将其开到合适的位置,一边也打开了话匣子:“大都护最开始提出这个构想的时候,我还觉得不一定能实现,毕竟刘博士那边的炸药性能太不稳定了。”
“不过如今看来,大都护自称对这些东西只知其表,有些想法却当真是高瞻远瞩。”
马长曦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双眼睛透过水晶镜片朝着她看来,怎么看都有种让人不容忽视的狂热。
李清月都觉得有点脸热,努力转移了话题:“幸好有足够的实践机会让他调整配方。先有辽东开矿后有封禅修路,又有和吐蕃作战……”
她忽然停在了当场。
因为此物之后要被澄心带上,钦陵赞卓也同在出行的队列之中,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多少有点掀人疮疤的意思。
马长曦却已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了面前的行当之中,并未留意到李清月这短暂的停顿。
“不错,这东西有了改良长进,后头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对于头一次见到此物的唐璿和钦陵赞卓来说,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马长曦在将那只竹制的鸟形物件拿出来,居然需要如此的慎重,还需要放在停靠于湖泊的战船上。
但就算是再如何对其一无所知,他们也不难察觉到,马长曦起先还有几分的行动如风,在现在已变成了轻手轻脚。
在将三只竹制大鸟分别搭载在船头“铁架”之上的时候,她的面色更是完全沉静了下来,谨慎严肃得与之前形成了天壤之别。
在完成了一系列的角度观测和调试后,她才终于往后退了一步,自一旁取过了火折子。
“都后退些吧。”李清月的突然出声让跟随众人都紧跟上了她的动作。
钦陵赞卓也这才注意到,在那三只大鸟之下,都垂坠着交错的绳子,正是用于点火的引线……
想到李清月方才说的那句“和吐蕃作战”,他陡然心中一惊,浮现出了一个连他都不敢确定的猜测。
然而眼前的画面根本不给他以一点多加思考的余地。
马长曦已直接点燃了引线。
“退退退!”
她飞快地招呼着众人和她一起往船后撤去。
这条特殊的战船中段没有船舱,只有一块巨大且厚实的铁板。
当众人撤离到后头的时候,几乎不需要多加观察就能看到,在铁板前方有着不少烧灼和冲击的痕迹。
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询此事的机会。
饶是已经做出了数次成功的测验,一想到此次是要将其展现在安定公主的面前,马长曦就觉自己的压力倍增。
更不用说,这还是公主在大朝会后就跟她说,想要从发射者的视角看看结果。
她绝不能失败!
引线的燃烧声以及第一道爆鸣发出的刹那,她的心脏几乎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所幸下一刻,一阵支架的抖动和那三声呲响的远去都让她确认,这一次发射绝没有任何的意外。
“发出去了!”
倘若有人站在湖边的话,或许能将这一幕看得更为清楚。
那三只在船头点燃的“飞鸟”就在这艘战船的船头斜向上起飞,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火与烟的线条,目标明确地朝着百丈之外的另外一艘战船飞去。
相比起箭矢的速度,它们确实是要慢上一些,但当双翼之下的流火浓烟托举着它划过水面的时候,简直像是三只神鸟自水面掠空而起,又张牙舞爪地落下,直朝着敌人发起致命的攻击。
好像比起箭矢还要难以阻挡。
李清月已重新疾步奔向了船头。
旁人或许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她却很清楚。
飞鸟两侧的“起火”是第一批被点燃的火药筒,在这其中放置的不是简单的炸药,而是推进器。
竹编风帆组成的羽翼足够轻巧,正能让飞鸟被推动着抛飞而起,横空跨越百丈之遥。
而马长曦让人计算了风力和抛物角度的发射器,正是为了让其能够尽可能地保持落点的精准。
当其飞降落下的刹那,也正是它的助燃“起火”被烧光的时候,相连的引线就是在这一刻,点燃了飞鸟腹部真正的炸药筒。
好像就连这山腹之中的风也想要成全这一次试飞实验,并未在这起飞到落下的过程中突然横空杀出捣乱。
三只扑落的飞鸟在砸向对面船头的刹那,顿时变成了三团火光,连带着一阵回荡在山谷之中的惊雷乍响。
轰鸣声前后脚响起的叠加,伴随着山谷回音,直到传递到她们所在这艘船上时,也还有着不小的动静。
钦陵赞卓握紧了前方的扶栏,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面色骤变。
这个熟悉的声音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异常绝望的雨夜,回到了被唐军包围乌海大营的时候。
哪怕周遭的环境又在提醒着他,他已并不必再有彼时那样的担心,他眼前所见的景象,也只是“自己人”展现出来的手段,他也很难不生出这样的一份错觉。
他如何能够不惊!
面前的场景对他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得过了头。
他看到喷吐的火舌取代了箭矢的推动,能直接让这飞鸟腾空。
他看到在这一片火光迸溅之中,对面的船头顿时木板破碎而飞。
他还看到,在那些被炸开的豁口处,火光还在继续扩散,顷刻间汇聚成了灼灼的一团炽焰漂浮在江面之上。
……
这还只是,三只“飞鸟”所造成的结果。
他有些嗓音干涩地开口:“这是什么?”
马长曦的眼中倒映着那一团烈火,又好像这份展示成功的喜悦,原本就有若绵延的炽焰烧灼在她的眸光之中。“大都护给它起的名字,叫做神火飞鸦,还有另外一种更适合于水战,更重也更适合于近距离作战的样子,叫做火龙出水。”
“神火飞鸦……”钦陵赞卓目光怔怔。好一个神火飞鸦!
这东西显然并不仅仅适合于水上作战,远距离击溃敌方船只。
在藏原和西域这等飞鸟崇拜很严重的地方,这东西但凡能多一点数量,对士气造成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而此物的用法也显然要比彼时的大营地动,要灵活上数倍。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纵然钦陵赞卓已终于可以正式确定,当日的天雷地雷之中,地上的雷火完全出自于人为,并非是安定公主有幸得到上天的保佑——
安定公主的可怕本领也丝毫不曾在他心中有所削减。
他依然不知道那些能够引起爆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到底为何那只神火飞鸦能被推动破空,又是如何让它们在刚刚落在船上的时候炸裂开来,形成爆炸和燃烧的双重杀伤。
就仿佛……他还在拿着木头武器玩着小孩子过家家的戏码,对面已经用上了精良的铁器装备,成为了真正的勇士。
这其中简直是天差地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难怪安定公主敢说,相比于她对钦陵赞卓的需求,还是对方更需要她。
在这一刻他甚至生出了几分怀疑,自己到底能否做到立下足够的功劳,让自己拿到进攻吐蕃的机会……
“现在神火飞鸦和火龙出水一共有多少支了。”
李清月的发问,让钦陵赞卓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思虑,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眼前。
马长曦答道:“灌好的火药筒还有六七百支,其中半斤一支的火龙有二百多支。但推进起火的大约一千二百支,稍有些不够用,毕竟火龙的重量需要四支推进。好在按照您定下的时间,应该能来得及生产出来。”
“至于上面的支架……之前的调试要么不够轻要么不够稳,现在才有了最终的形态,可能需要赶一赶工了。”
澄心端详了一番被马长曦递过来的单独架子,答道:“可能没有那么赶,四海行会内有一部分人是靠做竹编和纸鸢谋生的,只要给她们一个模板,她们的手就是最好的丈量工具,大可以让她们分担一部分工作。”
马长曦喜道:“若能如此的话就最好了。比起做竹编,将作监的那些家伙还是更擅长木工活,但是你们也已经看到了——”
这些腾飞在水上的神火飞鸦必须足够轻盈,显然不能靠着木工技艺来制作外壳。
李清月拍板:“那就这样吧,一个月内能赶工出多少就是多少,也得尽快让人适应它的发射,就在此地训练。等到一个月后,带上人和东西一起出发。”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着澄心说的。
还有也要一并出发的钦陵赞卓。
他心中依然有好一阵的五味杂陈,甚至没能留意到唐璿投来的羡慕神色。
而当他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听到安定公主又说道:“再放一支吧,你们此次海航等同于远征,我是看不到你们的英姿了,就当提前看到那头的风光,也当是在庆贺新年了。”
马长曦的心情早已松快了下来,当即应道:“这就来!”
紧随在这段交谈之后的,是这神火飞鸦在关中发出的又一声轰鸣。
而在这一次炸响与随后的燃火中,身在这艘船上的众人都能以一种更为平静的心态审视着这出横空打击了。
这是为她们所掌控的武器,又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除了有些东西,好像还是稍微超前了一点……
李清月托腮看着对面的船只因为两轮打击而重心倾覆地沉没了下去,嘀咕道:“要是这神火飞鸦在蓬莱宫里当烟花,会不会也挺有效果的?”
马长曦自觉自己已是个在研究新事物面前毫不顾忌的家伙,都听沉默了。“……大都护?”
“哦没什么。”李清月拐开了话题,“我让你研究的另外一样东西如何了?”
说到这个,马长曦顿时哑火了,“铁制管材的制作工艺还差了点火候,我们在想办法提高炉温,估计还需要些时间。不过刘博士那边也需要提高冶炼温度折腾他的新东西,我们两边还可以合作推进。”
“这个最基本的条件不满足,就算我想尝试将炸药放在铁管中尝试推进爆炸,也有点难度。再给我……”
“再给你两年吧。”李清月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称得上是慷慨的时限,让马长曦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放轻松点,”李清月的唇角微扬,在这相顾而望中怎么看都有一股安抚人心的魔力,“这种东西从炸药的出现开始,就已经是划时代的改变,再无前人的经历可以用来参考,何必揠苗助长呢。”
“今日已有这神火飞鸦的烟火,或许其他东西的成功就只在明日了。”
马长曦也随即听到了另外一句对她来说的天籁之音:“对了,新年了,该划拨新的款项了。你此次立了大功,多开口一点也无妨。”
李清月才审查过四海行会的账目,将话说得不是一般的有底气。
但知道安定公主有钱,和看到她将钱划到面前来,对于马长曦来说可完全是两码事。
她喜上眉梢地答道:“多谢大都护!”
天皇陛下的将作监那地方,实在是太过吝啬了,果然还是跟对了安定公主这个上司更有前途。
在目送着安定公主先一步离去的背影时,马长曦难以克制地想到。
然而她大概不会想到,在外面对手下如此慷慨的安定公主,匆匆策马赶回长安只为赶上今日晚膳的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她不想错过今日生辰的敛财机会。
年礼和生辰礼加起来,也是一笔为数不少的进项了!她现在是不至于囊中羞涩了,但谁也不会介意多来点的。
比如说,李旭轮今年送的生辰礼物就很合她的心意。
他头上的那个单于大都护官职,因为来得过分容易,让李清月郁闷了一阵,但去年年末东突厥阿史德氏进贡给单于大都护的牛羊马匹,在今日都被李旭轮以借花献佛的方式送给了李清月,那就……
没事了。
“哪有你这么欺压兄弟的?”李治忍不住出声说道。
这齐聚在桌边的场景让他有一瞬觉得回到了数年之前,可一想到李弘已不在此地,此地已然缺了个人,他的目光又不由一黯。
倒是安定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神气活现:“他又不打仗,拿着那些战马在外头打猎吗?还不如送给我呢。起码我能让他这个单于大都护继续稳稳当当地坐着。旭轮,你说是不是?”
她抬了抬下颚,其中的笃定与战意一览无余。
若是东突厥没从吐蕃和高丽的遭遇中吸取到教训,想要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举动,那么她也不介意分出点精力来打他们一顿。
李旭轮闻言,当即朝着她拱了拱手,也不知道这算是在表达感谢还是“惹不起”。
太平眼见这样一幕,没忍住笑了出来,又转头朝着李治问道:“阿耶,那你送给阿姊的礼物是什么,总不能比三哥要少吧?”
李治:“……”
这个比较,真是让人无端压力很大啊。
偏偏在太平这句“童言无忌”之后,连带着天后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的方向,仿佛都在期待着他这位大唐天子能够拿出什么足够有分量的礼物。
他想了想自己此前预备的礼物和李旭轮那几百匹好马的价值对比,转而开口说道:“安定如今有食邑封地在手,所缺的东西也不多,不如直接由你说来自己想要什么吧。”
“阿耶此话当真?”李清月若有所思。
这个思索间的犹豫,让李治当即将手在桌下握紧了起来,生怕忽然从她口中说出一句想当太子这样的话来。
好在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
只见安定笑了笑,说道:“我想要提前开府。”
“你不是已经开府了吗?”
李清月摇头:“我当年的开府,是以熊津大都督的身份招募属臣,但现在想要的这个开府,是在长安城中正式建立公主府,以公主的身份开府。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必总住在宫中了不是吗?”
“虽说我在长安城中也不差一块地再多修建一个住处,但阿耶既然想要送礼,那就不如送我一座公主府吧。”
李治没有当即答话。
安定将话说得轻巧,但她想要的绝不只是一座宅邸而已。
公主就算出嫁,在宫外修建有宅邸,那与其说是叫做公主府,还不如说,是叫做公主邑司。安定所说的公主府,却势必是类比于亲王的开府。
她之前是以自己得到的官职为名,达成了开府的目的,而现在的这一出,则是意图巩固自己这个公主之名所代表的意义。
毫无疑问,她想要在去掉那些官职的同时,也要真正拥有属于亲王的待遇!甚至是在并未出嫁的时候提前开府。
但凭借着安定公主之名,又绝不会有人觉得这个要求有任何的不妥。
所以这是一个既让李治觉出几分不妥,又正压着他底线的请求。
同时朝着他看来的太平,在眼睛里也写满了期待之色,仿佛姐姐若能在长安拥有一座公主府,那么她也能开始物色公主府的地址了。
“阿耶,你觉得呢?”李清月又重复了一次。
李治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此时有所犹豫,当即答道:“既是你的生辰,我又怎么会不同意呢?我会让将作监为你选择合适的地方开府的。”
反正,相比于其他的东西,公主府也不过是一座府邸而已。
成全她又有何妨?
只是当帝后二人踏着夜色离开此地的时候,吹着依然瑟瑟生寒的夜风,李治还是忍不住朝着一旁的武媚娘问道:“你说,阿菟到底想要什么呢?”
武媚娘的脚步一顿,借着宫人手中的风灯,转头朝着李治望去:“这个问题,陛下不该问我,而是该当直接问她。”
“我……”
她仿佛不曾察觉到李治脸上的尴尬之色,继续回到了方才漫步的步调,语气从容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安定都已十九岁了,难道还要什么都告诉我吗?您将这个问题问我,得到的不会是她想要什么的答案,而是我想要什么?”
李治无奈,“好吧,算我问错了。”
想想今日正值新年,他便在这夫妻闲谈之中问道:“那么,媚娘想要的是什么?”
他本以为,会从妻子的口中说出诸如继续执掌这天后权柄,或者是希望子女之中不要有人犯李弘这样的错,类似的话。
然而她在片刻的沉吟后,说出的却是个让李治不曾想到的答案:“陛下真想听的话,那我说说也无妨。近来主持制举选拔之事,虽还未曾到开考之时,我却总觉有些遗憾。”
“现如今寒门因糊名举措,能有更多的出头机会,可就像临川公主、城阳公主这几年间协助我处理事务却始终不能有前朝官职敕封一般,真正难以出头的,其实另有其人。”
李治眼皮一跳。
他又怎么会听不出,天后所说的“另有其人”,到底指代的是什么群体!
但还没等他岔开话题,就见武媚娘已面色含笑地继续说了下去:“陛下也不必担心我会让您难办,我不是真要让她们能够一并参与科举。只是觉得,除却那些被淹没不能出头的寒门子弟之外,天下卓有学识的女子同样不在少数,这其中有的还待字闺中,有的已在相夫教子,有的却已正在寡居之中空耗年华。也……太过可惜了!”
“正因为如此,我想招募到这样的一批人手为前朝女官,为天后效力,随同此次制举一并开办。”
李治面露犹豫:“这……”
武媚娘坦然与他对视,徐徐说道:“我连名字都已想好了,倘若陛下准允的话,就叫珠英学士如何?”
第236章
“珠英学士……”
李治微垂眸光, 将这四个字在口中无声地品味了一番,忽觉这夜风吹在身上,有几分让人煎熬的寒意。
自天后口中说出的“有所求”, 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个商量,而更像是个通知,只是还披了一层“陛下若是准允”的外壳, 以至于终究没有到直接胁迫的地步。
偏偏在他重新抬眼朝着眼前人看去的时候,在他略显模糊的视野里, 面前之人还并未展露出任何一点咄咄逼人的架势。
“看来陛下并不同意这个想法。”
李治犹在困扰之间,武媚娘已先一步伸出手来, 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去, 前往紫宸殿方向,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让随行的宫人看了笑话。
李治下意识地跟上了她的动作, 又在斟酌一番后开了口:“前朝女官先有安定和阿史那,又有马少监和许度支, 现如今更有宣城与文成在边地任职,虽其中半数为我李唐宗室, 也各有其破例的缘由,但已让官场之上反对的声音不在少数。”
“媚娘若要旁求女史协助办事,大可让其挂名于匦使院之下,或者是内宫女官的品级下头,何必再以……珠英学士跻身前朝。”
他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这一个请托若当真实现的话, 情况比之科举糊名还有着翻天覆地的影响。
李治不用向百官问询都能知道, 这会是何种结果。
别看天后在话中所说, 只是可惜那些卓有才学的女子不得重用而已。
可皇帝愿意将权力分给皇后,以确保重权不会落到臣子的手中, 和大臣愿意将权力分给夫人、女儿,甚至是其他全无关联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
哪怕是官员自己死后,夫人还有出仕的机会,也决然不成。
就连他自己也在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建议。
不错,天后如今的权力,已变成了他这个天皇都不能随意撤去的状态,所以为了防止媚娘和他之间的联盟关系破裂,转而独立扶持儿子上位,他其实必须往天后身上加码,让她满足于这份特权,平稳交接权力。
在他一度被李弘气到病倒后,这个倾向也变得愈发鲜明了起来。
所以无论是唐休璟升迁,又或者是对于其他朝臣官职有所调度,李治都不会对她做出限制。
确立继承人的同时,他也不会改变让天后权柄压过下一任太子的原则。
可是,倘若天后麾下的女官享有前朝官品,让她手底下有了一批更加与天皇无关的人物……
那情况又有些不同了。
皇帝终究还是皇帝,不能让天后彻底变成独立在外的一部分,这也是他坚持的另一条原则。
这些人簇拥在天后身边的同时,比起支持李贤,恐怕天然就会更加亲近于安定,仿佛正在呼应着她彼时提出的那种可能性——
若论长幼有序,安定合该排在贤儿的前面。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武媚娘却仿佛浑然未觉他此刻的思虑深重,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我真是不明白陛下在顾忌什么。一年之间,进士科出身的约有三十多人,算上其他方式通过科举和神童科的,合计在百人,我若要招募珠英学士必定宁缺毋滥,连百人的三成都未必会有,相比起入流官员一万多人,难道不是区区小数而已吗?”
李治并未答话,只在心中一阵苦笑。
区区小数?
是啊,相比于一万多的入流官员和三十多万胥吏来说,倘若天后所要招募的仅仅是三十多名珠英学士,那当然只是个小数。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了个开头,便再无可收拾。谁知这一点星火,会否在长安城中造成一场无法扑灭的火灾。
缓步而前的天后依然在说:“何况,这些珠英学士虽领前朝品阶,至多也不过是担任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这样的职务,再以其学识为我修编一本著作而已。陛下,您到底在怕什么?”
“我不是怕!”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驳。
在看似笃定地说出这四个字的同时,他那只并未被天后挎住的手,其实有着片刻的僵硬。
相比于此刻将话说得异常坦荡直率的天后,李治都想对自己暗骂一声,到底为何如此束手束脚。
当他终于随同武媚娘踏入紫宸殿中,再无那些宫人随同在身侧,他才终于平复下了几分心绪。
可下一刻,他又迎来了武媚娘的一句迎头棒喝:“您确实不是怕,您是在疑心!”
李治面色一变。
然而不等他予以辩驳,另一句话已接踵而来:“可您为何不想想,我想要一批真正能有实权的女官何错之有?”
此时不比方才正在撤回紫宸殿的路上,武媚娘也显然要更为敢想敢做得多。
方才她尚且胆敢提出要让天下才女为她所用,此时的话也就说得更加没给李治留以余地。
“天下修编史书、执掌舆论唇舌的渠道从来都在男子手中,就以那起居注为例,其中漏掉了多少平阳昭公主的战绩,又是出自谁的授意,陛下心知肚明。”
“如今印刷碑拓之法已有兴起之态,或许终有一日,手抄传阅再非必经之举,这些言论还要更为广博地流传世间,我为何不防!”
李治忍不住打断:“媚娘,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我根本不曾想多,或者说,陛下若是同意了立安定为储君,或许我就不必想这么多了。”武媚娘冷笑了一声,一振衣袖往旁边的四足矮床上坐了下来。
但就算是以这等形同后退一步的方式继续着交谈,在她的目光流转之间,依然正当锐气。
李治不得不快走几步上前来看清她神情时,就仿佛被这样的厉色刺了一记。
只有后知后觉地听出天后话中的妥协之意时,他才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底气:“所以媚娘觉得,需要这批珠英学士为你写下传世之作?”
“不然呢?”武媚娘点了点面前的棋盘。
在这上头正是今日大朝会之前天皇天后二人的兴起对弈,现在正是厮杀激烈的残局。
也仿佛正是今日朝堂上的局面。
“我为陛下开罪了多少人,尤其是开罪了多少世家,您心知肚明。”
无论是当年以废后为幌子让他找到自己在前朝的定位,还是正式扳倒长孙无忌,又或者是今日的糊名科举,都是在一刀刀地削弱朝堂上的世家势力。
就算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这其实都是李治自己的意思,但武媚娘这位皇后在其中,也必定是举足轻重的一方。
世间流传的君臣规矩,让李治只要在并未以昏君之名丢掉皇位的情况下,就不会被真正以言语诟病,可皇后……却未必如此了。
武媚娘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别忘了,连许敬宗这等油滑老道的高手,尚且需要担心自己的身后名,生怕被那些弘文馆学士在谥号上动手脚,来上一出迟到的口诛笔伐,我又为何不能担心此事!”
在她骤然严肃到近乎冷淡的神情里,李治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在扯谎的可能。
而从前人先例作为参照,她的这份担忧又好像当真有其必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大多数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对于皇后呢?
“上一个太子险些变成世家的傀儡,而贤儿与旭轮都在此前远离政局,难保不会同样落入陷阱之中,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祸及父母的声名。”
李治脱口而出:“他不会。”
武媚娘唇角流露出了几分嘲讽:“好,就当他不会!但那是陛下要如何教导贤儿的问题。我已将信任交付于弘儿过一次,他让我失望了,也让陛下失望了。我想让陛下能够打破常规,让安定跻身上位,陛下没有同意。那么我唯一能走的,就只有第三条路!”
这是一个再顺理成章不过的推论。
求人不如求己,莫过于此。
在这掷地有声的一段话将李治的声音堵塞在喉咙口的时候,武媚娘的声音终于平复下来了几分:“现在陛下应该有这个心情,听我说说这个珠英学士的门道了。”
李治以手托住了自己又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缓缓吐出了几个字:“你说吧。”
武媚娘说道:“我想让她们修编一本书,名为三教珠英。何为三教,陛下应该很清楚。”
李治点头。
李唐皇室本身的皇权可算一教,而后便是道教和佛教。
这就是三教。
在他着手肃清秩序的时候,一直奉行的是三教并行的法则。
“此前,陛下对佛教道教反复制衡,是为了一改魏晋南北朝数百年间宗教盛行,甚嚣尘上的弊病,但道佛二教既是要被打压在皇权之下的东西,又何尝不是为我们所把控的工具。”
“三教珠英既会是一本特殊的起居注,一本记载当代种种变革的史书,也会是一本汇集天下精粹的文集。陛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李治沉默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并不曾看错,当天后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眼中的坚持里,已更多了一记破釜沉舟,还有一抹越发强烈的希冀。
他开口答道:“当这本文集之中同时汇聚了道佛精要之言的时候,宗教也会自发地传播这本书,保护这本书,也确保无人能动摇你的名望,隐藏你的功劳。”
他听明白了。
他都听明白了!
以安定在朝堂上力挺科举糊名、驳斥世家之臣的表现,媚娘根本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也相信女儿有这个本事将今日局面延续下去。
可惜李治绝不愿意颠覆宗法制的根本,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女儿推上皇位,所以,她只能换一种方式来做了。
哪怕这另外的一种手腕对于天皇和朝臣来说同样不能接受,但总比真的要让安定公主成为太子好接受得多。
这就是她提出那女官选拔最为本质的理由。
武媚娘语气淡淡,顺手抄起了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所以,陛下给我的答案呢?”
她定定地望向了李治的脸。
在这张病态泛白的脸上,写满了五味杂陈。
只不过,她不会有任何一点心慈手软。
今日安定生辰,又有太平这个年岁尚小的孩子身在席中,他们这些激烈的矛盾不会摆到台面上来。
可这些已然浮出水面的争端,和背后更为汹涌也更为血腥的权力之争,已经让她不可能再跟李治用过于和平的方式虚与委蛇。
好在,今日她已非弱者,她也从不喜欢以摇尾乞怜的方式攥取新的机会。
那就争吧。
这种有理有据的争权,李治又会如何回答呢?
他还放在棋盘之后的那只手,在武媚娘所能看到的角度,正在以虚握的模样,诠释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可他没能接下那棋盘落子,好像也已是一种不敢上台撕破脸皮的征兆,摊牌在两人面前了。
直到在殿外的更漏发出了一记响动后,他才终于开了口:“你让我再想想,明晚我给你答案。”
武媚娘起身:“也好,陛下是一国之君,决策举足轻重,该当多想想的。”
“今日事多,我也倦了,就不打扰陛下安寝了。”
李治张了张口,本想说出一句挽留之言,可在方才的争执之后,这样的话他又如何能够说得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到,皇后是以何等雷厉风行的方式提出了那珠英学士之名,就又是以何种不容插足的方式离开此地。
当皇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他耳中的时候,李治才终于抬起了手,一把砸在了面前的棋盘上。
“再想想……”
他要再想想才能决定的,何止是天皇天后在决定继承人时的身后名,还有另外的东西。
在对媚娘给出一个回复之前,他需要再去见一个人。
次日随侍在紫宸殿外的千牛卫将军,就听到了天皇陛下给出的第一道命令:“去问问,安定公主现下在哪里?”
千牛卫疾步去打探后带回了消息:因昨日周王将东突厥上贡的马匹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生辰礼物,公主自然要去确认一番,便去了御园校场。
“陛下是要将安定公主召到御前来吗?”
李治沉吟须臾,起身答道:“我亲自去一趟,不必提前通报了。”
但或许就算他让人提前知会,所看到的场面也不会有任何一点不同。
当李治抵达校场的时候,那匹为安定公主所驱策的青海骢,早已成了这些新上贡马匹的领头。
其余的马匹,则变成了李治模糊的视线中挪移的黄白黑棕色块,像是一团律动的浓云,就紧随在那一点寒芒之后。
斑驳的墨云愈是浓重,也就显得那一骑当先的身影越是傲然绝尘,在她弯弓搭箭的刹那,今日难得炽烈的日光几乎完全汇聚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这些随同李治一并到来的千牛卫,也都因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安定公主的身上,而并未留意到箭靶摆在何处,但声音总是骗不了人的。
那一箭破空的风声,在马蹄奔腾的响动之上依然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这是几石弓?
已经许久不曾听安定说起她的习武之事,让李治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来。
唯一能够证明这一箭来势汹汹的,是箭靶被这一箭直接破开的响声。
在场外围观的太平直接发出了一声高呼:“阿姊好厉害!”
从驯马统御到弯弓射箭,对于并不曾亲身参与过田猎和战斗的太平来说,简直像是在话本之中才会有的场景。
不过很可惜,她今日的观赏到此为止。
李清月眼尾的余光已瞧见了来到此地的李治,当即拨马回头朝着一旁行去,将这些“礼物”都给停了下来。随后一扯缰绳行到了李治的面前,翻身跳下了马背。
“阿耶怎么有兴致来校场了?”
今日虽非出征,但在李清月伸手解去了手上的乌金色指套之时,依然不难让人看到一种蓄势待发的锐利。
这种锐利,甚至和她阿娘的那种据理力争,还有些不同。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李治朝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往一旁走来。
李清月将指套往一旁漫不经心地丢了过去,三两步跟上了李治的步调。
太平本还想跟上去听听,却被千牛卫伸手给拦了下来。
只一会儿的工夫,前头那两人就已拐进了校场边上的常绿林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搞这么神秘?”太平不满地扁了扁嘴,只能先听话地留在了原地,只是在心中思量着阿耶在这个时候找上阿姊,到底会有什么大事。
莫非——是又有什么新的仗需要打了?
但这段父女之间的谈话,以太平如今的年岁,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得到的。
在估计着后方众人已听不到此地的交谈后,李治开了口:“昨夜我问了你阿娘一个问题,我说你忽然想要以公主的身份开府,到底是想要什么。你阿娘说这个问题与其由她来回答,还不如让我亲自来问你。”
李治说话间顿住了脚步,回身看向了这个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的女儿。
多年戎马倥偬,让她身上似乎已被浸染了一种沙场驰骋的血腥气,和文雅俊秀的李贤当真是两个极端。
正是这份与她那封号有别的“不安定”,让李治意识到,在对天后的那出请托给出答案之前,他必须再见她一次,在她这里得到一个正面的答复。
“阿耶问的,是当下,还是矢志追求?”
面对父亲这个突如其来的发问,李清月回出的同样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李治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当然有。”李清月回答得斩钉截铁,“如果阿耶问我当下所求,那么我会告诉您,那是天下未定,何以家为!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东西会耽误我给吐蕃赞普下达的那份战书,影响到我兑现对噶尔家族的承诺,让我所驾驭的铁骑正式将吐蕃归并入中原地界。”
在她说到“任何的东西”时,李治听到了一声相当清晰的重读,仿佛他曾经和英国公提起的话早已为她所知。
这份极其坦荡的开疆拓土情怀摆在眼前,让李治甚至在想,自己对于安定的戒备,是不是过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一想到媚娘提出的那种可能,又大有可能正是安定本人的志向,李治依然无法顺着她的这句话往下。
他这副神态之中的欲言又止,并未逃过李清月的眼睛。
她心中暗嗤了一声,继续说道:“至于往后的话,阿耶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
冬日的常绿林荫也要比春夏稀疏太多,以至于当李清月正面对上李治目光的那一刻,她眼底积蓄的日光,像是在一瞬间点燃了起来。
“我要始终权势在握,绝不会让人有卸磨杀驴的机会,不会有被人褫夺军权、磨灭军功的机会,要眼看着这些我所打下来的疆土依然在中原治下,从都护府变成州,让中原的语言广布四海!”
“现在阿耶敢问,我也敢答,但您敢就此成全于我吗?”
他敢吗?
这一句砸在李治面前的话,在林荫之间犹有回响。
明明在安定的手中已无武器,就连那只用来攥住缰绳的手套也被她丢在了来时的地方,她却好像还有着开山镇石之威。
这副仿佛已冒犯到了天子面前的凛冽之气,让李治哪怕身在病中少了几分气势,也当即答出了一句话。
“可你总归是一位公主!”
“公主?”李清月半是冷笑,半是调侃地回道,“是必须有个驸马,若是一朝病故便必定是驸马有过错的公主?还是无论哪个弟弟当了皇帝都能做长公主的公主?又或者说,是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
李治面色骤变:“你放肆!”
她这三句话里分明暗指了三个早已在她前头的例子。
因体弱而病故的新城公主,只怕在后世的记载里只会是个因先后两任驸马和天子之间矛盾的中间人,无人会关注这个也是长孙皇后所出的女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前朝大汉的馆陶公主,传至如今的也不过是将女儿嫁给了汉武帝刘彻的这次投机。
而那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距离如今也不过死了二十年不到的时间而已,正是那位高阳公主。后世又会如何来形容她呢?
这其中既有两人是李治的姐妹,便更让他觉得,那像是凌空而来的一记重击,打在了他的心窝上。
可一个面对千军万马尚且不可能有所变色的人,又如何会因为这一句“放肆”有半句的退缩。
她看得出来,她这位父亲,这位大唐的天子,在这骤然间掀起的反抗面前词穷,又何尝不是他力贫的表现。
“我若放肆,那也是阿耶您造成的。当年是谁告诉我,大唐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自己人作为将领,让我自此走上了这样一条路。”
这确实是李治自己亲口说出的话,以至于他根本难以看出,他的女儿选择了征战沙场,分明还有更为主动的理由。
而后面的话他好像更没有反驳的余地。
“是谁问弘化姑母,吐谷浑在吐蕃的侵吞之下能支持多久,让吐谷浑先失去了国主,不得不由我横渡雪山出兵。是谁觉得外族将领并不可靠,后起将领难以为继,不得不让我继续统兵出征。阿耶敢说,您同意我将封地选在泊汋,没有防着李谨行这个靺鞨人的意思吗?”
李清月振振有词:“是!我确实可以像是临川姑母一样只在天后身边辅佐,帮着颁发诏令,整理文书,但我既然已经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就不可能做个寻常的公主,把军权全部卸下来。”
“那些府兵知道跟着我才能吃饱饭打胜仗,那些坐镇四方的将领知道我能去给她们提供支援,那些投降于大唐的外族将军知道,他们倘若再生叛乱之心,我也有这个本事用一只手将他们按下去——这便是今日的实情。”
“您说得好生轻巧,什么叫做我归根到底只是个公主!”
她的眼睛在这一刻黑沉得吓人:“李弘也说得很轻巧,仿佛交出军粮只是赈济灾民的手段,扣押士卒在陇右也是节省粮食支出,李贤除了早年间的校阅府兵毫不知军事,朝堂上的世家公卿甚至还觉折冲府的永业田侵占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比之我这个公主还要不如!”
“但你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皇帝。”李治的声音也像是被这一句句诛心之言给催生得愈加响亮。
既做不了皇帝,那便不该有这等宛然已经失控的兵权。
偏偏李治又必须承认,安定刚才说的有一段话是对的。
下到府兵,上到将领,没有人会接受她被以一种毫无理由的方式剥夺军权。
倘若安定公主失权,阿史那贺鲁当年掀起反叛的教训,恐怕就在眼前了。
当年的李治初登天子宝座,也不曾让风疾发作到这个地步,有这个底气拿出七年的时间来平定叛乱,但如今的李治已被疾病、权斗、儿孙债给一步步磨去了心志,又哪里还能轻易许出七年之诺用来扫清疆土。
他只是用一种愈发像是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儿。
“我不想跟阿耶闹成这样。”李清月叹了口气,“送别李弘的时候我还又骂过他一次,说他和世家勾结实在是不孝,也完全不明白阿耶的毕生所求,更不明白阿娘在其中做出了多少贡献。我总不能……”
眼前的林中光斑,让李治本就不太清明的目光里也多出了一道道炫光,让他在这句软化下来的语气里,好像重新看到了那个跑到他面前来询问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他对女儿的称呼还是阿菟,而不是一句何其冷淡的安定。
李清月的那句未尽之言,听来有几分哽咽的意味,像是在说,她绝不能比李弘还不孝,再将阿耶给气病倒一句。
奈何时间是不能倒退的。
所以李治再无法弄明白,到底为何他的子女跟他之间,会在不知不觉中,闹到了比父亲那一代的时候还要不可开交的地步。
他只知道,就算安定和他还不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在这份后辈与长辈的此消彼长之间,他知道自己依然需要做点什么,来阻遏住这个趋势。
他像是在跟自己说,也像是在跟面前的女儿说:“安定,我已给不了你更多的东西了。”
安定公主,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安东大都护,这是一连串位极人臣的名号。
就像苏定方一般,再要加封的话,只能封到她的子女身上。
但她甚至不想在这个早该成亲的年纪出嫁!
这就是君王与臣子之间的矛盾,也是父亲和女儿之间的矛盾。
除非有一方真正停住脚步。
他希望这个人不会是他。
可他在这沸腾而煎熬的情绪里,听到的却是一句依然不曾犹豫的答案:“您可以的。”
直到说完了这四个字,李清月才有一瞬的沉默,像是在考虑,她到底要不要将自己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先一步在她目光中闪过的下定决心,却像是在告诉着面前之人,她必须要说,也不得不争。
“我要安定公主这四个字的前面再多出两个字,有别于寻常公主的地位,哪怕新的太子再立,哪怕您的权柄会挪交到下一任天子的手中,他都不能对着他的姐姐举起屠刀。”
李治感觉到掌心有一阵钝钝作痛,“哪两个字?”
“镇国。”李清月迎着李治的目光,给出了这个答案,“镇国安定公主。”
第237章
镇国安定公主这六个字, 若是换了旁人来说出口,或许还像是在意图篡权僭越,可这话从李清月的口中说出, 却宛然是另外一个意思。
以她如今所掌握在手的赫赫军功,只怕要比朝堂之上的任何一个人都配得上镇国二字。
而这话落在李治的耳中,也分明还有着其他的意思。
安定的这一句话确实是在“进”。
在原本就已属朝堂第一流的位置上, 还要再多出一个镇国的封号来,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可她, 又何尝不是在“退”呢。
她要了镇国二字的加封,要了这个就算下一任天子继位也不能对她轻举妄动的身份, 也就意味着, 她已正式地停在了这个位置上。
那么她就势必不会如同天后此前所建议的那样,继续朝着太子的位置发起进攻。
这对于李治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他虽然本能地觉得, 媚娘提出安定为太子的说法不过是在和他斗气争权而已,以这天下千百年的惯例来看, 绝不可能有实现的希望。
但安定做将领做到这个地步,同样是前所未有之事。
以她所积蓄下来的力量, 简直是这李唐朝堂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之一。
倘若她真想达到那样一个位置,恐怕真能掀起一场可怕的叛乱,也绝不是刚刚接触政局的李贤能够解决的。
好在,一切终究是在朝着对他来说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安定愿意退,天后也愿意不必强求, 而是用另外一种李治能够接受的方式来维护她们自己的权利, 来抓稳她们现有的权力。
那么就算给安定以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 给天后以组建正式的前朝女官团体的机会,又有何妨呢?
只要皇室内部的争斗, 能够以更为和平的方式平息下去,李治就能在病中留有余力去继续对付更为重要的敌人。
而天后与安定,在这件事上和他的立场是完全相同的,正是他最为锋利的两把武器。
若是他不幸疾病早发,在没能将李贤栽培为一个合格继承人前就过世,若是比他还要大上几岁的天后也早早离开,那么有着镇国之名的安定,就会是匡扶社稷、帮助李贤坐稳这个皇位的最佳人选。
想通了这个答案背后所代表的意思,李治非但没为安定在方才的争执之后“得寸进尺”而觉恼怒,反而只觉一切都终究回到了可控的样子。
“镇国安定公主……好!”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李治的目光中好像也有一片迷雾被涤荡而去,“十年东征西讨,克复疆土,合该有镇国之名!”
……
在校场边等候天皇陛下回来的侍从很快看到,这对自远处走回的父女之间显然经过了一番各有收获的商谈。
无论最开始的时候天皇是抱着何种想法前来寻人,现在都已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满意的结果。
在他身边的安定公主也是面带笑意,一派振奋昂扬之态,一改先前跟上天皇脚步时候的冷漠。
但怎么说呢,他们俩是各自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甚至说是大有收获也不为过,有些人却要面对着一个莫大的挑战。
将作监的人早上才收到了消息,昨日安定公主的生辰,天皇答应了她提前在宫外开府,需要让他们在年节之后妥善选址,为她将府邸营建妥当,就在下午收到了另外一道提前的消息。
这座公主府的一应设计准备,按照更高规格来办。
正月初五之前就需上工的新官员在办事之时务必用心,切莫出现做了大批无用之功。
现任将作大匠李冲寂直接就在酒会上清醒了。
“什么叫做……按照更高标准?”他茫然地朝着报信官员发问,却见对方也只是摇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若按照亲戚关系和辈分来说的话,李冲寂还能算是李治的从兄呢,所以当他接到委任接替阎立本位置的时候还一度觉得,自己真是拿到了一个再舒坦不过的闲职。
也算是他此前先后任职数州之后的还朝镀金了。
结果这横空而来的一道旨意里意味不明,直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冲寂这人还是有点警觉意识的,直接抄着手中的酒壶,就去拜访阎立本去了。
“……你说什么上门请教,能不能起码先拿出个粗略的设计图纸出来?”阎立本无语地看着被送到面前来的一坛酒水,再看向李冲寂这个一脸困扰的表情,只觉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学了绘画和建筑。
不对,他还不仅仅是个艺术家,还是个朝堂上担任要职的官员。
若非李冲寂平日里处事正直,阎立本真想直接将人给赶出去算了。
“这也不能怪我啊。”李冲寂和阎立本在交接官职的时候有过些往来,现在登门虽是厚着脸皮了些,但也自觉这个叫做事出有因。“你也是知道的,官员的正式返朝办事要到正月初五,我手底下的人起码得在这几日间拿出个可以交差的东西。”
“以蓬莱宫修建之快,这公主府就算再如何慢,在初五之前,从占地、选址到大致形制的草图总是要出来的。”
李冲寂都不知道该说李治这个叫做贴心还是过分了。
光只说个让他们往超越寻常公主的规模来办,却不曾告知到底要让他们做到哪一步,当真很是棘手。
“左相,这等事情我总不好上奏天子乞请当面相问,我也只能来问问你了。”
阎立本朝着他的脸上瞥去,实不难看到这位履历厚实的亲王脸上藏着一份隐忧。
不过想想今日陛下让他协办草拟的那两封诏令,阎立本又觉不能怪李冲寂有此疑惑。
安定公主在朝堂之中享有的待遇已至顶峰,安东大都护府也本就是她的开府之地,现在连公主府也要继续破格,只怕谁都要猜,陛下的下一份诏令,会否在朝野之间掀起惊涛骇浪。
对于这些李唐皇室宗亲来说,更有必要担心这个问题。
毕竟,这很有可能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阎立本想了想,回道:“你就先按照比之长公主更高的规格来办就是了,陛下想在朝会之上宣布,我也不能从中多事。只能说,没有你想的那些事。”
有阎立本的这句回复,李冲寂顿时放心多了。
在自阎立本的宅邸走出之时,他也终于多了几分闲情逸致朝着周遭张望,欣赏这长安城中的年节景象。
便是在此时,他才留意到,在阎立本所住街坊的对面,近年前崛起的四海行会已完全占据了整座街坊,甚至还有往外扩张的趋势。
在他经行而过的这一侧,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这一半的邻居,并没有货物往来,反而有一阵读书声正从沿街的小楼中传出。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安城以北的贵胄身上之时,这里已在无声无息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当这新的一年在长安城中翻篇的时候,这里又会否有更多的变化呢?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留意的事情,对他来说的头号要务,还是为安定公主建好那处公主府。
且等他……喝完这口酒,便即刻开始办事。
只是当酒壶到了嘴边的时候,他又忽然笑了起来。
方才他还将这东西顺手抄上当了来见阎立本的年节礼物,结果走的时候又是一个顺手,就被他给带出来了。
“去,和左相说一声,”李冲寂拍了拍随从,示意他折返回去,“就说我下次登门的时候再将礼物补上。”
阎立本听到这话信不信不管,反正礼数他是尽到了。
李冲寂也选择性地无视了在正月初五的朝会前,阎立本朝着他投来的白眼。
当陛下的诏令宣读于朝堂之上的时候,他也更无一点多余的闲情逸致去关心此事了。
那当先的一条,正是对于安定公主的加封。
“安定公主英图冠世,妙算穷神,伐暴除凶,无思不服……遂有边境安宁,海内战歇,功在社稷。宜册为镇国安定公主,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①
李清月上前:“臣叩谢天恩。”
并不仅仅是李冲寂,当那“镇国安定公主”六个字砸在众人耳中的那一刻,能够维系住平静的,恐怕不是如同阎立本一般早早获知其中内情,就是真已到了凡事都看开的年纪!
镇国——安定公主!
这“镇国”二字的分量何其之重啊。
就连当年威望尤在皇储之上的秦王,都不曾能够得到这样的两个字。
就连为李唐出生入死的将领,也大多是在死后才能得到“辅国”这样的追封。
可现在,就是这样的两个字,落在了这位还不满二十岁的李唐公主身上!
而天皇陛下的诏令居然还不曾结束。
他努力压制住了几分面上的惨淡颜色,开了口:“自今日起,若朕病情再有反复,难以决断朝政,军国大事——兼取天后与安定公主进止。”
“陛下何必……”
李治摆了摆手,打断了礼部尚书的关切发问,“读另一份圣旨吧。”
他到底是为何会做出这样一条决定,又曾经和安定公主以及天后都发生了何种激烈的碰撞,下面的这些人大概不可能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句“兼取天后与安定公主进止”,是天皇陛下一边更进一步地确保了天后的位置,一边为安定公主的这个“镇国”之名,做出了解释。
陛下病了,也很有可能会因为风疾的缘故活不长久。
那么与其等到突然倒下之后争权局面一团大乱,还不如先一步将这个决策权的归属给商定下来。
可对于同在朝堂之上的有些人,比如说霍王李元轨来说,陛下的这条诏令,却简直像是在往歪门邪道之上越走越远。
若真需要留有辅佐社稷以防动乱的重臣,纵然不能再像是先帝一般留下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样的祸患,也绝不能完完全全将其交到了女流之辈的手中!
眼下二圣临朝已是势不可挡,怎么还要多出一个镇国安定公主。
若非此前因为西藏都护的事情,他已经和安定公主起过争执,也见识过她在嘴皮子上到底有多利索,李元轨是真想站出来问问,陛下以公主预定为托孤重臣的决定,是否下达得过于草率了!
偏偏就是在他这义愤填膺、情绪激荡之时,他听到了随即响起的宣旨之声。
而这份圣旨的分量,竟是丝毫不在敕封安定公主为镇国公主之下。
应该说,还犹有过之。
只因那宣旨之人念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
“门下:承庙祧之尊,固邦国之本,重其绪业,贞以元良,斯今古之通制也。乃者东宫旷位,巳涉月时……”②
这话一出,朝臣之中原本还有些左右张望的动作,都在霎时间全部停了下来,各自面容正色向前垂首。
“庙祧之尊”“东宫旷位”的说法,让他们之中哪怕再是愚笨之人,都不会听不出这到底是一道什么圣旨。
这是要重新立一位太子!
虽然他们无法从陛下此刻的表现中看出,他为何会让那道镇国安定公主的敕封,放在了册立太子的诏书之前,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让太子担当重任的同时,还先给出了那句兼取进止的话,但这大唐江山将有下一任储君,无疑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雍王宥孝敬忠,肃宽明惠,和遵保傅之言,佩经训之旨,友于兄弟,睦于宗亲……”
李贤心头一颤。
早在一个多月前,父亲就曾经问过他,他敢不敢去做这个太子。
而现在,父亲并没有就这个问题重新对他发出问询,提前知会于他,但应当是对于他彼时的答复相当满意,于是有了今日直接将他立为太子的结果。
在原本上有兄长李弘的时候,李贤从不曾去想这样一种可能性,但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俗人。
这些对于“雍王李贤”的夸赞,都让他觉得自己在刹那间神游天外,听着那一个个字像是书卷落墨一般铺开在他的面前。
他险些忘记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只听到那一锤定音的话,在门下省官员的宣读中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宜册为皇太子,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礼官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李治的声音也像是就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太子,不要让我失望。”
从今日开始,就再没有雍王李贤了,只有太子李贤。
他必须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以满足父亲对一个太子的期望。
李贤郑重行礼:“臣定不辜负天皇所愿。”
这份重任,让他在起身之时险些将失态的表现流露出来,好在他终究还是平稳地站回到了朝臣的队列之中,也迎来了雍王府属臣的恭贺目光。
不过李贤很清楚,阿耶也曾经告诉过他,这些人到底是在恭贺他成为太子,还是在恭贺他们这些人自己能够自此成为东宫官员一飞冲天,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判断。总之,他千万不能轻易为这些人所挑动,做出于国事无益的事情。
他的太子之路才刚刚开始,绝不能操之过急。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在朝堂之上宣布。”李治朝着下方众臣看去,徐徐说道,“天后有意成立珠英学士,修编一本名为《三教珠英》的文集。”
众臣茫然抬头。
这种修编文集的事情,说白了就和前太子修瑶山玉彩、现太子早年间修后汉书没什么区别,不过是需要从弘文馆中多找点人来打下手而已。
如果说在寻常的情况下,这件事单独拿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可在前头那两道诏令有着如此惊人的分量之时,这件事就当真不太够看了。
为何……
“天后的意思是,这部分人手就不从弘文馆学士中挑选了,效仿今年的制举,以考核的形式来决定。”
“参与考核的人选为身负才学的女子,至于官职待遇,我已与天后商榷过了,珠英学士之中最次一品,等同于七品京官。”
李治的这两句话丢出,确实解了在场诸人的疑惑,却也直接让他们各自瞠目结舌在了当场。
若说天后只是想要在协办政务中,有一批女官在旁辅佐,那么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之前内朝女官和临川公主这样的宗室都是这么为她效力的,但那句等同于七品京官,却真是将所有人都给惊了一跳。
这句话绝不可能是在说珠英学士的俸禄待遇,而是实打实地要让她们在官职品秩上,和外朝官员对等。
换句话说,这是天后要扩张外朝的女官!
别管珠英学士在天后的说法中是不是额外增设出来的官职,这种仿佛忽然多出了一堆竞争对手的冒犯感,几乎是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朝堂。
然而当他们的反对之言刚要预备开口的那一刻,他们看到的,分明是这样的一出画面。
天后的面色深沉而从容,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告知众人,一次次地有人想要将她从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拖下来,可就是她这个出身不高的皇后笑到了今日。她如今想要促成的这件事,虽是经由李治的嘴里说出,却也是她自己的诉求,会一手将这些反对的声音给拦截下来。
安定公主,不,应该说是镇国安定公主正在侧身回眸朝着他们看来,仿佛正在品评面前的这些人会给她的计划带来多少麻烦。
又因她已然站到了朝堂的最前列,在她背后的天后和她本人之间从未有变的目的一致,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联合背后的威慑力。
而与此同时,那位刚刚就任的太子根本不像是对此事有任何一点反对的意思,仿佛陛下先行宣读敕封镇国安定公主的诏令,对他的举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至于天皇陛下……
他都已经直接离席而起了。
“行了,就这样吧。如有其余要事上奏,交给天后和太子决断。”
众臣:“……”
陛下确实抱恙在身,可这句话说得却当真很有落荒而逃的意思。
可若让李治来说的话,这些人又如何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
太子是他想立的太子,被成功扶持到了这个位置上。天后是他的臂膀助力,绝不能跟他生出龃龉。安定兵权在手又正值年轻,愿意只做镇国公主缓和内部的矛盾。
所有的一切虽然好像偏离了正轨,又好像还都在他所能把握的情况下,他又怎能因小失大,为了这个已跟他过了明路的女官计划,去站在那些朝臣的立场上办事。
就当他是真的在逃避一些东西好了。
反正,今日的局面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吗?
在正月初十之后的休沐日后,天后遴选珠英学士的标准,就被张贴在了外头。
朝堂官员随即看到,这珠英学士的考核当真是和科举选拔有些相似了。
“同样采用糊名制,同样分成帖经、杂文、时务策三项……”
只是在帖经的篇目选择上能够更加自由,杂文科可以用诗词替代,至于时务策,也会将选题更偏向于民生一些。
“只是修编《三教珠英》的话,需要考核到这个程度吗?”韦思谦在随同太子途经这份天后旨意的时候,便忍不住问道。
李贤也不知道。
“但起码,考核标准从严,便不会让抗拒此事的朝臣抓到弹劾的机会,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筛选出大批的入流女官,我阿娘在此事上必定有所考虑,不会让官场失序。”
“太子这话所说倒也不无道理。”韦思谦点了点头。
对于李贤此时的慎重思考,理性作答,韦思谦也觉相当满意。
辅佐这样一位聪慧的太子,应当要安全也轻松得多。
恰在此时,自宫中行出了一辆有着天后规格的鸾车,让在场众人的交头接耳之声顿时一停。
但有些奇怪的是,当他们小心地朝着那鸾车张望的时候,却发觉在车中竟是空无一人。
“这是——”
“这是公车礼聘贤才。”韦思谦的问话刚出,就听到在一旁有人回答了他的话。
他循声望去,就见安定公主正在一旁驻足。
“天后有意,效仿昔年和熹太后公车特征张子入朝一事,先以御车延请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前来珠英院任职,以便让参与考核之人能有目标可依。”
虽说内廷宫人之中有德行与才干的不在少数,比如婉儿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典型,但这些因罪罚没入宫的人,显然不适合作为这个公车特征的对象。
韦思谦问:“那么不知天后所要召请的,到底是何人?”
李清月答道:“算起来,此人和韦左丞还有那么一点渊源。”
“请公主明言就是。”
“韦左丞有一位同族名为韦余庆,在去年六月病逝于巴陵,年仅三十二岁,他的夫人乃是先帝侄女新野县主与故中书舍人裴晖所出,有拟絮寒青之才,在音律、诗文、德行教化上都卓有成就。可惜去岁十月,韦君之子也病逝于家,只剩下裴夫人与其独女孀居于京兆,故而天后有意,聘请裴夫人与其女同入珠英院,不知,韦左丞以为如何?”
这位被公车特征的裴夫人,显然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是李唐宗室与河东裴氏联姻所出,能堵住朝堂之上不少人的嘴巴。
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在此时被天后启用,不仅毫无后顾之忧,还能体现出天后对于朝臣的体恤。
不仅如此,她的才学在她先于河东长成,后出嫁京兆期间有目共睹,李清月所说的那句“拟絮寒青”之才也绝非妄言,若要作为标杆,绝不会有任何不妥。
韦思谦自然也无话好说。
算起来,裴夫人被天后专程礼聘,还带上了她的女儿,也算是……将京兆韦氏之中带上了一个人选了。
他朝着北面行了一礼:“臣无有妄言品评之意,恭祝天后喜得贤才。”
这架天后鸾车经行过长安的时候,也自然随同着那考核选录女官的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座长安城。
鸾车之上的金铃随同车马的前行作响。
当其接上了裴氏母女自京兆折返长安之时,或许是因今日有风,变得更加像是一支凯旋的伴奏。
明明距离朱雀大街还有一段距离,颜真定却觉得,那风声好像裹挟着铃声来到了她的面前,让她有些失神地望向了那座面前的院墙。
“想去就去吧,何必在这里犹豫呢。”
颜真定闻声转头,“阿娘。”
这自后方走来的妇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大约是因她面容圆润可亲,看起来又年轻了几岁。
母女二人的面貌长得稍有些不大相似,只在那等长期浸渍于诗书之中培养出的书卷气上,很有一脉相承的意味。
“我前几日不是还在听你说,你看着阿淳放手一搏,得了个好结果,你既身为她的好友,也不能总是习惯着筹划妥当方才行事。怎么今日又裹足不前了。”
颜真定咬了咬牙,张口道:“阿娘,我不是在迟疑于我到底要不要去参与珠英学士的选拔。”
在安定公主这样的榜样面前,她有一度甚至想要直接参加到科举之中,又怎么会惧怕这个珠英学士的考核。
她是在听说先被公车特征的是韦余庆的遗孀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本是来安慰鼓励女儿的殷夫人忽然被她抓住了手:“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吧?”
颜真定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被冬日晴空之下的风吹开了一道波纹:“裴夫人母女因诗文之才被天后礼聘而去,是今日的佳话,若我母女一同参与遴选为官,是不是能成为另外的一出佳话?”
殷夫人:“这……”
这也未免太敢想了点!
可在天后临朝,安定公主镇国的事实面前,又凭什么不能多想呢?
这一支混在马蹄声里的清越铃铛,好像已提前催开了长安城中的春日信号。
在科举与珠英学士选拔都要到来的备考中,就连太子更替的消息,都好像变成了没有那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除了……一个人。
……
李弘死死地握住了前来报信之人的手,将人拽到了病床之前,“你将话再说一次。”
信使讷讷:“我说……我说天皇陛下近日,改立了雍王李贤为太子。此事已在朝堂上过了明路,长安城中的京官都已知道了。”
“……襄王,您千万保重身体。”
“襄王,哈。”李弘惨然一笑,松开了抓住了对方的手,“是啊,如今我是襄王,他是太子。”
如果说此前李贤还没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李弘还在心中怀有一份希冀,觉得父亲很有可能不会如此无情,他也还有被重新接回长安的机会,那么在今日的这条消息抵达之时,这个希望就已彻底破灭了。
也对,也对!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在匆匆捂住嘴的那块绢帕被挪开之时,这信使一脸惊骇地看到,在白布之上,已有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一个得了痨病的人,如何能做太子。”
李弘唇角的血色愈发浓重。
信使只觉冷汗已经爬上了脊背。
在李弘脸上浮现出的血色,根本不像是什么气血充盈的表现,反而像是……像是回光返照。
他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在进来之前就已听襄王妃说了,来到此地后不久,襄王便忧思郁结,病情加重,以至于发展到了痨瘵的地步!
李弘浑然不觉这信使的变色,痴痴地望向了北方,忽然厉声高呼:“可阿耶啊,您是当真不要孩儿了吗?”
这一句话激烈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下一刻,他便再难以阻挡住喉咙里的铁锈味,一口鲜血喷溅在了床前。
“襄王——”
第238章
李弘这一次的疾病发作来得尤其迅猛。
当襄王妃赶到此地的时候, 住在襄王府上的御医已到了。
这些人本是天皇天后为了彰显对于长子的爱重,在将李弘由太子废为襄王之时,他们也随同来到了襄阳, 以便随时医治李弘的不足之症。
可她目光逡巡一番,却见他们个个面露难色,在看到她时, 简直像是看到了个主持此地局面的救星。
“襄王的情况如何了?”
信使连忙快速地将先前的情况通报了一番。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叫苦不迭。
倘若他知道为襄王报信会引来李弘这样大的反应, 甚至眼看着要将他送上死路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走这一趟。
不错, 听闻襄王在朝堂之上曾经将陛下给直接气昏过去, 但他终究还是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孩子,光是看着今日此地的太医阵仗,便可见一斑。
那么谁也没法做出断言, 天皇若是知道了此地的情况,能不能只怪责于让他来送信的人, 不要牵连无辜……
“医官怎么说?”
医官答:“襄王此前就忧思郁结在心,体内正气虚弱, 自来到南方后又突感痨虫——”
“我不要听那些多余的。”襄王妃打断了他的话,“你直接说现在的情况。”
“他此次愁绪攻心,导致体内再次失调,痨瘵难控,现如今正在昏厥之中, 盗汗情况尤为明显, 加上先前还有咳血症状, 恐怕……”
医官心中惶恐,却也不得不给出了答案:“恐怕已到痨瘵最为严重的时候, 就算是圣手神医到来,也难以治愈了。”
就算是寻常人感染了这样的病症,都很难有治愈的希望,何况是襄王这样的情况。
他本就有不足体虚之症,严重到成亲至今也不曾有后,更动辄感染疾病在肺。
他们这些医官是人而不是神,又怎么可能在李弘自己都不注意身体的情况下保住他的性命!
襄王妃朝着余下几名医官凝视了须臾,清楚地看到在他们的脸上分明已写有了一个相似的答案。
这个“回天无力”的答案摆在她面前了。
他没救了……
“罢了,我会向天皇天后陛下写明缘由的。”她垂眸之间轻声开口,掩住了向来娴静温顺的目光里掠过的一抹决绝,忽然抬步朝着屋中走去,“襄王这边由我来陪着。”
此地的太医如蒙大赦,“多谢襄王妃。”
谢她做什么呢?
襄王妃迈步踏入屋中的时候便不免在心中想着。
若不是襄王和她这对夫妻的缘故,这些太医也根本不必这样担惊受怕。
好在,这样的日子终于快要结束了。
对于大唐的那位陛下来说,他的风疾之病影响到了头脑,在发作后病情更为错综复杂,要醒来不容易,可对于李弘来说,他是因为一时之间的气血上涌而倒下去,又很快因为胸肺的咳疾而被惊醒了过来。
襄王妃刚在李弘的病榻边坐下,就见他已翻覆着试图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夺过了她递过去的巾帕,好一阵的呛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两次咳血,已让他暂时咳空了积存,这次在巾帕上只有淡淡的血痕。
可这抹象征着病入膏肓的颜色,在李弘看来依然刺眼得吓人。
他缓缓躺下来的时候,脸上已又多了几分颓丧死气,像是过了有好一阵的失神,才从那种梦游一般的状态下缓和过来,对上了身旁之人的眼睛。
确实是眼睛而不是整张脸。
自孙思邈在东都提出要对会彼此传染的疾病做好预防后,口罩这种东西就被传播了开来,也自然被用在了此时。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状态下,她那稍显冷漠清凌的眸光也就更显得突出了些。而在那其中,还有着一抹不难错认的伤感。
李弘记得,就连被跟随着贬谪到襄州来,她都不曾有这样的表现。那么这其中的意味好像不言而喻了。
李弘虚弱开口:“明舒,我是不是快死了……”
杨明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襄王不该想那么多的。”
一个天生体弱的人若是生在民间,或许还可以说是不好养活,但当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的孩子,还当上了一个吃穿不愁的闲散宗室之时,是完全有机会养好的。
偏偏李弘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可李弘自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了,哪怕到了此刻,他也觉得襄王妃的那番话,是直接在朝着他的伤疤戳。
“我想太多?”这话竟像是半颗灵丹妙药,让李弘强撑着半坐了起来,脸上闪过了愠怒之色,“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做了十六年的太子啊!”
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
忽略掉不记事的幼年时期,李弘一直享受的是太子的待遇。两个弟弟的表现,更是让他无比确定,他会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直到继承大统。
可突然之间,什么都变了。阿耶甚至无比狠心地在将他驱逐出关中后,又仅仅隔了数月,就将这个太子的位置给了弟弟。
而他的妹妹也终于在上头再无兄长的情况下,拿下了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
相比于这镇国公主和新上位的太子,他这位废太子……显然已彻底变成了翻篇的过去。
这要让他如何能够以平常心去接受这个事实!
“可我一直觉得,您并不适合当这个太子。”
李弘惊愕地对上了妻子的眼睛,怎么都没想到她并未在此时关照于他的病情,而是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杨明舒却慢慢地在口罩之下弯起了唇角,仿佛在这样一个本该举哀的局面里,她也不是不能多说两句话。
“您跟我太像了,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做太子呢?”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荣国夫人和家中提到,让我去给安定公主做伴读,但我父亲觉得不行,要让我更为循规蹈矩一些,我听了,继续在家中学规矩读诗书。他让我去当太子妃,我也听了。”
“他说要让我将太子和弘农杨氏捆绑在一起,让我说安定公主的坏话,我也听了。太子倒了,变成了襄王,我要自此做个乖顺安分的襄王妃,我也做了。”
“我不需要凡事寻根究底,只需要按照旁人的指点去做事,反正我已有了尊贵的出身,无边的前途,总有人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我是如此,太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只要没有人告诉他,就算是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也需要居安思危,需要自己去想,到底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太子,李弘自己也就不会去想。
他的父亲告诉他需要监国,他就去批阅那些臣属递交上来的奏折,他的父亲告诉他要去校阅府兵,他就巡查河南河北,天皇天后让他赈灾,他便出现在洛阳,以皇太子的身份交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答案。
这不是和她很像吗?
“我被人往前推一步,就走一步,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您若也能如此随遇而安的话,恐怕也不会让自己过得这么累了。”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李弘很想反驳她一些什么,却发觉被襄王妃以何其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简直真实得像是在说他本人。
当他试图去回顾他这担任太子位置的十六年时,发觉这其中有太多都如杨明舒所说,就是在被人推着往前走。
他也如同安定在宣旨之时所说,根本没在这等推动的力量中分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能够让他与之为伍的人。
可这样的一番实话,说在他这个将死之人的面前,和杀人诛心有何分别!
“你……”
“我如何?”杨明舒摘下了面上的口罩,“我说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李弘惊惧变色:“把它戴回去,你明知道这是要命的病。”
杨明舒依然笑意淡淡。
自嫁入东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像是太子的一道影子,淡漠得没什么存在感。唯独在今日,她的这个动作里,方有了几分属于她自己的意愿。
“您以为我不知道,信使从何而来吗?天皇天后改立太子,居然放在安定公主之后,还放在了大朝会之后,正月十五之前,怕是还在顾虑你的心情,势必会让人小心瞒着您的。怎么就有人先将其告诉了您,生怕您不会在收到消息后去闹去争呢?”
“弘农杨氏表面上驱逐了杨思正,也对我父亲杨思俭有所疏远,可还依然觉得您是一枚相当重要的棋子。可惜啊,他们高估了您的心性,也低估了我的想法。”
她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唇畔的笑意已越来越盛,连带着整张脸都像是在熠然生光,“我不知道一个已经死了的废太子的王妃,对他们来说到底还有没有用,但我想,她还是不要存在为好。”
李弘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一览无余:“你完全可以去重新跟着安定,就像你说的,当年你原本就应该做她的伴读。”
“哈,您看,您自己都承认了她的本事。但您知道吗……”杨明舒的笑容里闪动着一点泪光,“已经错过的东西,再去强求,或许只会让人两头成空。”
“我用前太子妃的身份出现在安定公主面前又算什么呢?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安定公主对您的仁慈,只会觉得这是在装腔作势,收买人心。反倒是那些一直在推着我往前走的人,还会试图重新聚拢在我的身边。而这,就是世家的惯用手段。”
这就是世家啊……
不经由一把火,永远会将人黏着在蛛网之上的世家啊。
李弘呆在了原地。
哪怕明知道在摘下了口罩,毫无顾忌地坐在他身边,对她而言有多大的危险,杨明舒依然并未有任何一点避让。
“襄王,您现在还觉得,是陛下无视了您在襄州的反省,直接选择了新的太子,好生对不住您吗?”
李弘已经答不上来了。
他在昏厥之前被满心的愤懑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喊出了那样一句控诉天子无情的话,可现在襄王妃以己为喻,又分明是在告诉他——
能容忍一个他这样脾性的人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当真是天皇的宽宥了。不是因为他堪配这个位置,而是因为他有幸,能做天后的第一个儿子。
杨明舒无力挣脱的旋涡,也何尝不是他的真实写照,可他……
他还要更为逊色得多,因为他连面对死亡的勇气都没有。
“去帮我准备纸笔吧,我想写一封信。”
当杨明舒隔着门扇对外传递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弘下意识地往窗口看了出去。
南方的春日来得要比北方更早。
在襄阳这个山灵水秀的地方,春风早已将一片新绿吹到窗前了。
但窗内和窗外,早已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
因襄王病笃而阴云密布的襄州,和此时的关中,也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在关中那头,从来不缺话题,还随着开春制举将近而越发热闹了起来。
就连李治好像都为这份自元月大酺后热切的气氛所感染,这几日病情有所好转。
他虽不想承认自己已越发不能掌控住当前的局面,必须更进一步地受制于安定公主和天后,但结果总归是好的,便还能让他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何况,科举的事情他就算想要插手,也终究是有心无力,但有一件事,倒是还能彰显他这个“父亲”的地位。
趁着李贤被改立为太子,不如好事成双,直接将李贤的婚事敲定,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陛下在犹豫于人选?”武媚娘看着李治的目光游移于两份文书之间,出声问道。
“适龄又身份相匹配的有两人,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要选哪一个。”李治将其递到了武媚娘的面前,“你看看?”
“我看……”武媚娘扫了一眼两份文书,直接将两份都给丢在了一边,“还是两个都不选的为好。”
李治刚想发问,就听到武媚娘说道:“陛下难道忘了前车之鉴吗?”
摆在李治面前的两个人选,一个是河东裴氏出身,一个是清河房氏出身。
虽说太子妃人选也不可能从寻常身份里选出,但现在的这两个候选人,情况还要特别一点。
“裴氏的父亲是左金吾将军裴居道,房氏的父亲是左领军大将军房仁裕,您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啊。”
给太子找个有兵权在手的岳家,都不知道是该说李治心大,还是该说,他在潜意识里还是希望给太子的地位添砖加瓦。
武媚娘看得出来,李治此次挑选太子妃,绝对是有从臣子的忠诚做出考虑的。
就拿后面那位左领军大将军来说,永徽四年,房仁裕明明还在为母亲守孝,便被夺情起复,参与平定了睦州的陈硕真叛乱,自此领扬州长史、左领军大将军的官职。
对于李治的这份信任,房仁裕也并不曾有所辜负。在李治与长孙无忌的冲突期间,他始终是站在李治这头的。
虽然这或多或少和房家与长孙家的旧怨有关,但在显庆末房仁裕离世之前,他与李治都能称得上是君臣相得。
而在这位房大将军过世之后,他和太原王氏联姻所出的其中一个儿子房先忠同样担任武职,做到了左金吾将军的位置。
正好和裴居道占满了这两个同样的名号。
金吾卫,也正是天子的亲兵之一。
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陛下怎么就不想想呢,在几年前是曾经有过奉宸卫将军为家族利益闯宫的!”
武媚娘劝道:“我能猜到陛下的想法,您不希望贤儿如同弘儿一般,被世家在朝堂之上裹挟,干脆选武将背景,但河东裴氏、清河房氏,还有太原王氏,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李治脸上的犹豫之色更重。
天后的一番话实在没有说错,但他也清楚,若是换了其他几家,同样会面临这样那样的顾虑。
但在这数年间不断发生的变故面前,他确实没有这个底气敢说,他一定能够对自己的金吾卫管控得毫无疏漏。
倘若他为贤儿选定的助力,反而变成了刺向他自己的利刃,那便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所以这个人选再小心也不为过。
然而他却并未留意到,在他垂头沉思的时候,天后脸上闪过的与其说是同仇敌忾的神情,还不如说,是在对当前局势审时度势。
自她将目标从做一个实权的皇后,转向那个本不该由她染指的位置上时,她对于李贤的关切就必须先打个折扣。
阿菟也在前几日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
李贤上位太子既然已是她们以退为进的一步,给够了他优待,那么就不能让他借势快速发展起来。
东宫的属臣安排方便操纵得多,太子妃这边提供的助力,却要换一种方式来削弱。
就先……将他的婚事往后推上一推吧。
“陛下何必如此着急呢,自雍王府便跟着贤儿的张氏已先为他生下了长子光顺,又不像是弘儿一般并无子嗣傍身。眼下刚刚经历了一出世家裹挟太子,意图逼迫陛下做出决断,您又要在此时选出这样出身的太子妃,和朝着他们示弱有何区别?”
这话对于李治来说的效果可要远比上一句有用得多。
他被李弘气得病倒的事情仿佛就还发生在昨天,那等试图和天下大势对撞的世家底气,也真是让他记忆犹新。
“可太子已立,朕又抱病在身,朝臣总是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接受太子没有正妃的。”
若李贤年纪尚小也就算了,他已有十九岁了啊。
“这不好说吗?长幼有序,先给阿菟定下一个驸马,等到起码一年半载之后再来决定贤儿的正妃。到了那个时候,陛下应该能从朝臣之女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了吧?”
李治讶然:“阿菟她愿意成亲了?”
武媚娘笑了笑:“您都愿意给她那个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了,也让她的地位犹在贤儿之上,为何还要跟您较劲。只不过,她说这个选驸马的规则,需要由她来定,也必须特殊一点。”
李治当即大喜:“你让她自己来说。”
规则多没关系。
倘若这既是在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让时局回到正轨,又倘若这还是在为重新物色太子妃人选拖延时间,李治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还有听取决断军国大事之权,就不该是公主出嫁,而应该是驸马进门吧?”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这是第一条,也是最不能更改的一条。”
她转向了李治,颇为倨傲地评价:“要我说,公主代表皇室之尊荣,何止是镇国公主该当娶驸马进门,就连其他公主也当如此。”
李治摆手:“行了行了,其他人你先别管,说你自己。”
对于这个权势日盛的女儿,李治都不指望能靠着找个忠心的驸马去接掌她的兵权了,生怕一个操作失误能直接将人给逼反了,还不如在这件事上遂了她的心愿。
娶就娶吧,虽然颠倒了关系,但镇国二字摆在那里,嫁进谁家,李治都不会放心的。
现在总算有了朝着正向发展的希望,他又何必阻拦。
“第二条,驸马年纪得比我小。”李清月理直气壮,“您若还记得我当年跟您说过的话就应该记得,我说,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在剿灭吐蕃之前我绝不会成亲,而这起码也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
“若是您按照此前遴选驸马的准则,从及冠之人里挑选,等到三五年后必定已被官场磋磨出老态了,所以我要从年轻的里面选。”
李治:“……行,我答应你,但你总得起码给个年龄范围吧?”
李清月答道:“就以四年后能到成婚年龄来算。”
李治点头:“好。”
虽然这一条同样有些奇怪,但想想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员娶妻,也大多娶的是比自己年龄小的,阿菟先有让驸马入赘的打算,现在这一条也想要对标着来定,并无什么不妥。
“第三条—— ”李清月顿了顿。
“你直接说吧,别卖关子了。”
“这个最终选人的方式,由我来定。”
前面两条都答应了,这第三条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当李治被邀约前来“选拔现场”的时候,却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
此地乃是蓬莱宫中内外朝的分界城墙。
往前五十丈的位置,有另外一道高墙门楼,作为含元殿后,宣政殿前的其中一道分隔。
……
李治这几日听到过宫人来报的消息。
当镇国安定公主将要遴选驸马的消息传入长安的时候,哪怕公主已对外明言,此次为选婿入赘而非公主出嫁,也完全无法改变长安城各家踊跃的表现。
他们都很清楚,哪怕这个入赘镇国安定公主府的人,绝不可能在朝堂之上拿到足够的话语权,只能自此作为公主的附庸,他们也甘之如饴。
镇国公主背后的权势,手握的人脉,和在今日甚至凌驾于太子之上的地位,都已足够让人做个安分的效忠之人。
他们也乐于借此机会攀附上安定公主,为自己谋求到一份庇护。
在李治看来格外离奇的规则,在这些人看来,只怕是拿到这份富贵之前的必要条件而已。
所以在短短数日内汇总到天后手中的意向,足足有千份之多,经过了一番筛选,还留下了上百人,只能等到下一轮的筛选。
但奇怪的是,在今日的宫墙之间并不见任何一个参选驸马的人。
“你不将人请来,我又如何为你掌眼?”李治问。
李清月噗嗤一笑:“阿耶您这话就说错了,我今日不是来请您掌眼的,只是请您来做个见证。”
她伸手朝着前方的那道宫墙门楼指去,“您可能看不到那头的情况,但在那边的门楼之上,有人拿着那最后的二百份名单。一会儿呢,我会让人自那头将名单全部往外抛出来,而我会从这头射出一支箭,射中了哪一个名字,谁便是未来的驸马。”
“你这……”李治惊得当即就想说一句荒唐。
可他看不清对面的情况,却能看到,已自宫人手中接过弓箭的安定,在脸上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坚持。
“既要做镇国安定公主的驸马,就必须接受一个结果。今日我选人,不会给他们以多少主动权,只能看我的意思和天意。”
李清月已毫无犹豫地弯弓搭箭,只是在弓弦紧绷之际,她又回头朝着李治看来:“阿耶,我难道不该有这等执掌他人命数的气度吗?”
“放!”
这一句斩钉截铁的口令,直接将李治的质疑全数逼了回去。
也让他只剩了最后一点侥幸:现在安定对于驸马是谁都不在意,或许在今日开了一个头后,终究还有改变的契机。
而现在——
这一个放字,不是李清月将手中的弓箭脱手,是她让对面城楼之上放飞纸张的信号。
霎时间,那头有意的鼓吹与抛飞,让这些纸张全数升空而去,被卷挟在了今日的寒风之中。
比起拉开劲弓岿然不动的安定公主,这一张张名录的主人仿佛更像是风中飘萍,将成败命运决断在了那一支弓箭之上。
自一旁宫人的角度,也正能看见安定公主坚毅而锐利的目光,仿佛正在端详着每一页纸张飘飞的姿态。
下一刻,她手中的那一支箭再不停留地脱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其中一张飞到了高处的纸张。
或许更为准确的说,是这狂飔驰飞的利箭,直接将那张纸击碎在了当场。
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只怕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英姿飒爽。
可一想到这其实是个选驸马的场合,而不是狩猎之时,李治就觉自己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你也是真不怕选出个不合心意的……”
李清月撇了撇嘴:“那又如何呢,大不了换了就是!”
她总不能告诉李治她才不担心这个。
谁让她能确定,方才中箭那一张纸上的名字,必定还有三四年才到适婚年龄。
以她射箭的眼力,完全能够做到在动了点手脚后达成这个目的。
虽然是要让李治再放下一点戒心,但名正言顺地拖延时间,她还是会做上一做的。
至于有没有作弊,谁知道呢?
在抄录名单的时候,按照年龄区别一下纸张,是很有问题的事情吗?
反正李治希望她做个寻常的公主,李清月告诉他这不可能,但她可以先做个普通的镇国公主。
李治希望她遵从宗法父权社会的规则,李清月也以一种虽然还是不太对,但也能糊弄的办法给应付过去了。
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而这份争取下来的喘息之机,将会让她和阿娘打磨出最后一把利刃!
在他们两人,还有一旁的天后、太子的眼前,一页又一页的纸张依然在自空中飞落,但这场遴选驸马之事,实则已经走到了终点。
一个李治必须接受的终点。
他也终于说服了自己的内心,重新开了口:“去将那张……”
去将那张纸拿回来吧,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报——”
先一步出现在那些随风飞落纸张处的,不是走上前去的宫人,而是一匹穿过了宫门、飞驰而来的快马。
而那一声疾报高呼,更是骤然间压过了其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变调的声嘶力竭。
不知为何,李治忽然心中一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在这一刻迎面而来,甚至远比安定射出那一箭的时候还要强烈得多。
寻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这等疾报,未经通传便先越过了外朝而来。
只有最为紧急,必须立刻传递到二圣面前的消息,才会有这样的声势。
以至于当这匹快马毫无停歇地越过那些落下的纸张之时,日光将原本泛黄的纸几乎照成了白色。
在兜头罩下的纷纷扬扬中,像极了——
……
那马背上的信使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马,跪在了天皇所站的门楼之下。
“陛下——襄王……襄王薨了!”
第239章
襄王……薨了?
这四个字里的每一个字, 李治都认识。
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种让李治极其陌生的东西。
那些纸张已在此时尽数飘落在地,可这冬春交际的晴空中, 却好像还笼罩着一层阴霾,将他给掩埋在下面。
城楼之下的报信人面目模糊,唯独那一句话, 还在清楚地回荡于他的脑海之中。
他确实是在说,襄王薨了。
襄王李弘过世了!
“你在说什么浑话!”李治勃然变色, 朝着信使怒斥,“什么叫做襄王薨了!”
信使接到了示意匆匆赶了上来, 抵达了李治的面前, 以更为清晰的声音作答:“襄王感染痨瘵之疾,加之本就体弱,一时之间疾病恶化, 便这样……薨逝了。 ”
“这是襄王临死之前写给天皇天后的信,也一并被送来了京中。”
信使的声音越说越低。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这短短两句话中,面前这位天子的脸色已经急剧地褪去了血色, 仿佛他只要再多说一个字,对方身上就会多加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给彻底压垮。
都说陛下处死梁王李忠、许王李素节,又将前太子废黜为襄王,在父子感情上堪称淡漠, 但他此刻的表现, 分明不是这样的。
在他脸上, 一个父亲失去了心爱孩子的痛苦,被展现得何其分明。
可倘若李治在此时知道这个信使所想的话, 必定会告诉他,那两个孩子和他没什么感情,又如何能够和他看着一点点长大也一度寄予厚望的李弘相比。
从名字里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区别来。
就算他已意识到,李弘绝不能担当太子重任,也被他的糊涂给气得一度晕厥过去,在李治的心中也只是想让李弘去襄阳继续安心静养而已,从未想过要了李弘的性命。
他是糊涂,不是真有悖逆之心,那他这个做父亲的又为何不能原谅他呢?
或许在事隔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觉得李弘能被起复的时候,他们父子还有重新把酒言欢的机会。
可现在,随着这条突如其来的李弘死讯,所有的希望都泡汤了。
李治的指尖死死地扣在城楼的墙垛之上,试图凭借着这份疼痛,来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也或许是在试图用这个举动,抵挡住此刻的天旋地转。
但太难了。
对他来说太难了……
为何他这个风疾发作频频的身体都还没走到油尽灯枯的一天,他的弘儿却会被疾病带走,甚至都没能给他重逢再见的机会,就已撒手人寰而去啊!
苍天何其不公!
他颤抖着声音:“将……将弘儿的那封信给我。”
在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面前还有其他外人,若是注重帝王仪表的话,他该当称呼李弘为襄王,而不是弘儿。
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在接到那封信的时候,险些让其脱手而去。
还是一旁有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了他,也按住了那封信,才让其没被失手抛到门楼之下。
李治转头,就对上了武媚娘同样沉痛而惊愕的面容。
是了,襄州这个风水宝地,还是他和媚娘商定之下才选出的。
弘儿病逝,媚娘这个做母亲的绝不会比他好受多少。
但现在襄王病逝,天子体虚病弱,她又不得不让自己振作起来,接下这封噩耗。
“打开看看。”武媚娘沉声开口。
在骤然惊闻李弘过世消息的瞬间,武媚娘也险些以为这是个笑话。
她是放弃了李弘不假,但从未想过如同对待李素节一般,以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方式对待李弘。
她也一直觉得,这个儿子的体弱多病,不堪大任,或许也正好能让他避开随后的争权之斗。
可谁也不曾料到,他的死讯会来得这样早,也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完全无动于衷。
这封由李弘在病重将死之时写出的来信,也随即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病重之时的落笔飘忽,在信的头两句话中就已不难察觉,但他依然选择亲笔将这封信给彻底写完。
而毫无疑问,这是一封很长的信。
长到对于一个病患来说,最后的几个字简直像是在耗尽他最后一点心血写成。
李弘在信中说,他在刚刚抵达襄州后不久,襄王妃自当地学了个酿酒的方子,便是在隆中老龙洞中取水酿酒,名为隆中酒,而后将其埋在了襄王府的酒窖之中,也算是在来到襄州后寻个修身养性之事,本想留待数年后启封,看看能否新成佳酿。可惜天时不与,未能见到酒水酿造成功的时候,他就已先一步病重至此。
但好像,他也没这个资格去可惜什么东西。
事实上,在医官为他做出药石无医的评价之前,他不仅没留意过这酿酒之事,也没留意过其他人。
明明在废黜太子的诏书下达之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多年间的所作所为,和放任臣子将自己作为武器,实在是配不上这个太子的位置,就连襄州也是个好地方,他却始终不知满足,觉得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苛待。
直到如今,死亡当前,他才终于有一点回转醒悟。
只是他已经不起沿途奔波,无法再将这些话向着阿耶阿娘说出,只能借着这封信来略说一二。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世家之毒,在于无形之间。
他们鼓吹助力,让他觉得自己仅有的三分本事也成了五分。
他们煽风点火,让他始终对于重回太子宝座心怀希冀,又在听闻李贤成为太子之后怒火攻心。
他甚至必须承认,直到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在嫉妒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做不到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成为道祖在人间的化身,摆脱世俗的欲望。
又或许他在写到这里的时候,也不过是将他原本对于手足亲人的嫉恨,转成了绝不愿意让有些人好过的报复心,而不是……不是他终究看破了自己的处境,做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所以,阿耶阿娘大可不必因为一个懦弱而平庸的儿子去世而觉得痛惜。
李贤有他这个前车之鉴,该当能够担任好太子的位置。
安定外有功业内修德政,在这个镇国公主的位置上能走得长远。
周王和太平年岁尚小,也上有兄长与姐姐遮蔽风雨,更无需他的担心。
……
在写到这里的时候,他有点想念曾经了。
当时的他刚刚接到太子监国的委任,而不能直接跟随阿耶阿娘前往并州巡幸,然后前往东都,于是一有遇事不顺心的地方,就直接嚎哭出声,最后终于能够被接到父母的身边。
或许,如果能在当时就让他从这个太子的位置上退下来,他还有可能有另外一条路。
但凡事本就没有如果可言,他也始终将这个太子的位置当做是属于他的私财,那就注定了,他能提出这个假设,也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这个东西。
仅此而已。
在失去了之后他才终于发现,世上有太多需要留恋的东西,其实远比那个太子之位重要,比如他终了一生,也没能有这个机会去看塞上风光,只在那些边地诗文之中得以窥见一点端倪。
所以,倘若能有这等机会的话,还是让太子去前线体会一下与关中有别的风物吧。或许唯有经历过天高地阔,才不会被其他东西迷惑了心志,也不会变成第二个他。
……
最后,唯望天皇天后福泽永昌。
不孝子李弘敬上。
……
李治的眼前已积蓄了一层水雾,在将其抹去后才能看清那最后的几个字。
但很快,新的一层又已浮现了上来。
若非身旁还有人来,他险些要为这封信的存在痛哭出声。
说这是一封告状的信也好,说是一封认罪的信也罢,在李治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倘若李弘在信中仍旧有一番死不悔改的表现,他再如何伤痛于儿子的过世,也总要让此时的哀恸大打折扣,可在李弘的这封信中,他还是让悔过以及安慰父母的话占据了上风。
他说自己并不是在死前醒悟而有了良善之词,但在李治的心中,这个儿子到底没有完全辜负自己和媚娘对他的教诲栽培,变成一个当日朝堂之上面目全非的样子。
可这份醒悟才刚刚到他的面前,李弘的死讯也已经到了。
他再无机会去看,这个儿子到底还有没有机会成长成他所希望看到的样子,只能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实。
以至于在这一刻,他握住信纸的手愈发失去了力气。“为何不多给弘儿一点时间啊……”
为什么啊!在这一刻,激烈的情绪难以遏制地回荡在心间。
他也忽然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就这么倒了下去。
如果说李弘的死讯是给他的第一道痛击,那么这封信,就显然是给他的第二重打击,让他明明还不到白发人的地步,却已有了送黑发人的痛彻心扉。
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耶!”李贤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身体。
就见阿姊也已在此时扶住了母亲,转头吩咐:“速传太医,都去紫宸殿。”
天后向来体魄强健,突然收到长子死讯,也还不到完全失态的地步,实在是李清月看到了二人看完信后的表情,觉得无论如何都得确保无恙。
在赶回紫宸殿的途中,她也快速将这封信给过了目。
虽不知李弘到底是因为何故才有了这段悔悟之言,但或许这已是今日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他怂恿李治让李贤以太子身份上战场这件事,说不定也有些可以发挥利用的机会。
这份稍纵即逝的思绪转圜,在她抵达紫宸殿后,已完全不可能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只有对于天皇天后的担忧。
“我阿耶的情况如何?”
刚自内堂看诊走出的医官,就迎来了安定公主的这一问。
他心中不由暗叫了一声苦。
原本在他们的上头还顶着个神医孙思邈,面对陛下的风疾,若要做出什么相对激进的救助措施,也完全可以由他来担负主责。
但在年初时候陛下的病情稳定下来后,孙思邈便先回返东都那边去主持新一轮的医官选拔去了,等同于是长安这边在选拔士人,洛阳那边在选拔医者。
按说这也确实没什么问题,偏偏突然传来了前太子李弘的死讯,引发了陛下的病情加重。
“我等已经先给陛下施针平复病情了,但是……”
“你有话直说。”
医官看了一眼安定公主这张威严日盛的面容,又见一旁的天后已点了头,只能回道:“陛下的病情原本就不能受到太大的情绪起伏,尤其是关乎头部的问题,本就再谨慎小心也不为过。可是这一次距离上一次病发才多少时间,又来上一次气冲上涌,恐怕——”
“恐怕于寿数上是有损的。”
最后的这句话被医官说得有若蚊蚋一般低声,但已足够让李清月将这句话给听清楚。
“目前情况可控吗?”李清月又问。
医官点头。这个问题倒是不像上面一个那般难以作答。
“好,你们先放手医治,起码先稳定住病情。其他的事情等到孙神医回来之后再行决定。”李清月摆了摆手,“先去办事吧。”
医官如蒙大赦:“我们这就去。”
只是在重新回返到内堂之前,他还是不免短暂地将视线也扫过了在一旁的太子李贤。
自李清月毫无犹豫的作答和李贤的沉默之中,实在不难让人发觉这两位之间的区别。
安定公主前面的那“镇国”二字名号,实在是很有其存在的必要。
今日甚至本该是安定公主选驸马的好日子,被这样一出意外给打断,也不知道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先展露出独当一面表现的,依然还是她。
或许就连同样遭受了丧子之痛的天后,都要看起来比太子更像是此地的主心骨。
但……唉,罢了,这也不是他们该当过问的事情。
正如安定公主所说,他们目前最为要紧的事情,就是让陛下渡过眼前的病情危机。
李治这一次的病发,在李弘死讯和他倒下之间还稍有几分缓冲,不像是当日在朝堂上一般,直接被那出联名上书的“逼宫”架势给气昏了头,在昏睡了大半日后便已醒转了过来。
或许也是因为幸运,让他在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并未出现睁眼瞎的情况。
但他这个久病的人,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因风疾导致的头疼,远比之前还要严重得多,让他几乎不能沉下心来思考。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暴躁情绪,非但没有被先前的昏厥所打断,反而以席卷而来的架势占据了他的头脑。
在眼见武媚娘坐在他病床边的下一刻,他便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那些教坏太子的人付出代价!”
对于削弱世家这件事,他所做出的举动从来都是在打击之后还有怀柔,也更多是以礼法着手一步步蚕食。
但到了今日他才发觉,这样的手段终究还是太温吞了。
宰相李敬玄胆敢在先后三次娶亲之中都娶世家之女,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他自己的寿命很有可能无法长久,他和天后的第一个孩子既毁于他自己的平庸,也毁于世家手段——
这双重因素的影响,让他怎能不以更为雷厉风行的手段办事。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再将目光放在对天后和安定地位的节制上,只会让那些真正的仇敌在旁谋取到利益。
也正如弘儿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必须吸取这个前车之鉴的经验,绝不能让贤儿也步上这个后尘。
那么,是时候改变一些办法了!
“太子?”武媚娘敏锐地意识到了李治话中的一处特殊称呼。
李治答道:“我想让弘儿以太子之礼下葬,媚娘,你没有意见吧?”
从武媚娘登上皇后宝座开始,李弘就成为了他的准继承人。以至于当他在死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送到李治面前的时候,在李治心中关于李弘的种种记忆都一并涌上了心头。
信中的言语推动着,让那些父子相争的矛盾逐渐淡去,而那十六年太子生涯间的父子相处,却被重新顶了上来。
李治又怎么忍心呢。
与其让这个孩子以襄王的身份下葬,到了地下也会留有遗憾,还不如给他追封一个太子的位置。
武媚娘颔首:“我并无意见,不过这些还是等到弘儿的遗体被送回关中安葬之后再说吧,陛下还是先养好身体。至于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她的目光凛然一厉:“就算陛下不说,我也会去做的。先让制举糊名取士圆满落幕,随后自有他们好看!”
李治向来放心媚娘的办事手腕,在得到这句应答后,终于面色稍霁,也缓缓脱力地松开了手。
在床边不远处的李清月可以看到,李治做出的这个举动里,仿佛既有因为李弘病逝而导致的心气更丧,还有一种近乎全权托付的放手。
倘若朝臣也在此地的话,就不难发觉,他已越发不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了。
而更为鲜明的是,在这位李唐天子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前一个继承人刚刚过世,后一个继承人则还远远不到能够立住的程度。
不过沉浸在李弘过世阴影之中的李治,显然不会留意到这样的一出此消彼长。
再度发作的头疼让他不得不在这个元月尾声、科举将至之时,重新将朝政大权全部交托给了天后。
距离他上一次做出这件事,才过了短短三四个月。
所以当李清月在随后抵达含凉殿的时候,就发觉门下省已又将文书全部送到了这里,在案台上堆积了不少。
而她再细看下去,又见母亲的桌案上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张被重新拼凑起来的纸,在桌面上重新组合成了它被箭矢撕裂之前的状态,足够让人大略看清它原本的样子。
其上写有一个对李清月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
洛阳元氏,元希声。
在她此前途经洛阳的时候,曾经和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在元义端的介绍之中,他这位族侄的天资着实不低,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候选驸马的名单之中。
此外:今年十一岁的元希声也正符合李清月给李治提的要求:她所要选择的驸马,最小可以下放到在四年之后达到成婚的年龄。
这是个完全卡着底线的人选,也有着比其他参选者更为合适的身份。
“你阿耶的意思是,襄王追封太子,以国丧相待,你选驸马的结果可以对外通报,但这个订婚之事就先再往后推迟一些了。”武媚娘说道。
她朝着进屋来的女儿看去,不知该不该说,李治的偏袒不公道真是体现在了方方面面。
比如说,在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完全忘记了在他昏倒之前的另外一桩事,若非武媚娘在他睡下去之前多提醒了一句,他可能都要将其彻底抛在脑后了。
但就算被提醒想起,他好像也根本不太在意这最后的人选,仿佛李弘的过世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李清月倒是没甚所谓:“反正这出选驸马到底是因何而起,阿娘和我都很清楚,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就好,何必去管这个过程呢?”
她顺势在武媚娘的身边坐下,继续说道:“说句实话,若非阿娘有意问鼎那个位置,在我之后还当有人作为策应继承,我大可以选择像是卓云一般行事。前几年,她在西突厥部落中选出了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当做继承人。我听她在来信中说过,同岁的孩子里没有摔跤能够摔得过她的,学起中原文字的速度也比寻常孩子快,总比她一个武将面临被卸任的风险生个亲生孩子妥当。”
卓云的这个选择显然很有必要,毕竟虽然大唐武将不多,但盯着她那个北庭都护位置的也并不在少数。
而她没选择将兄长阿史那道真的孩子领养在自己的名下,则是出于对西突厥安抚怀柔的考虑。
她笑了笑:“不过现在人提前选出来了也好。洛阳元氏和根基极深的中原世家不同,也已在阿娘麾下效力多年,在定下了人选后,让元希声在眼皮子底下成长,还能防止不少祸端。若是出了点什么意外,那洛阳是阿娘多年经营之地,也能尽快发现。”
就像她和李治所说的那样。若是选出了个不合心意的怎么办?
直接将人换了就是,多简单的问题。
这件事的主动权,从头到尾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至于这拖延出的四年时间,可足够她做很多的事情了。
“希望他能如你所愿吧。”武媚娘拍了拍女儿挽住了她胳臂的手背,转头就对上了她比之平日里更显殷切的眼神,忽然又觉心中一软,“你不必担心我。”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说您能在今日就继续处理朝政要务,我便可以不担心的,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天皇陛下因为前太子过世而病倒,有太医围着他团团转,有朝臣和宗亲对他的安危慰问,也有现任的太子一直守在他的病床前头,但阿娘呢?若非要说的话,您对皇兄的关心一点不少,也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在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武媚娘还正处在昭仪的位置上,距离能够真正执掌自己的命运,还有着相当远的距离。
可以说,正是这个孩子见证了她一步步走上巅峰。
就算他终究没像是另外一个孩子一般,极其坚定地站在了她的背后,也因为无能,险些变成一把刺向天后的利刃,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还是以这等狼狈的方式在被驱逐出关中后病死,做母亲的又如何有可能毫不心疼呢。
武媚娘闻言恍神了一瞬,喃喃道:“是啊……”
在之前意欲废黜太子的时候,她确实已经意识到,李弘和她之间的母子亲情,已因为很多东西被冲淡,到了全不似十多年前纯粹的地步,但这个被送往襄州的孩子也并非从未存在过。
李素节贸然回京,牵扯进政治风云之中,险些牵连到萧妤和她的两个女儿,都在死后让萧妤病了一场,她又怎么可能做到对李弘的死讯无动于衷。
“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
这只握住她胳臂的手一如她昨日开弓一般有力,也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哪怕这一出出的消息都来得何其意外,终究有人始终站在身边,将她放在前头,便有了迎接任何风雨的底气。
何况,她自己也并非接受不了这样的噩耗。
在母子分道扬镳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是来得早晚有所不同而已。
武媚娘平复了几分情绪,开口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这个改变之前的想法,也不会因此停下我的脚步。”
“弘儿的那封信,确实让人感触良多,我也很庆幸,他到底没在临死前活成一个怨天尤人的样子,但——我从来不是因为他的无能,才选择自己往前走出一步的。”
所以李弘在临死之时做出的改变,和他对李贤所寄予的希望,都不会让武媚娘出于愧疚的情绪,重新尝试去培养李贤,放弃自己那个想要颠覆李唐江山的计划!
这便是她的决定。
若是她真的想要停下来的话,当然是前者容易太多。
毕竟,就连李治如此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从不曾想过,她的胆子能够大到这个地步,更不曾想过,安定也有承袭江山的机会。
那当真是太难了。可她依然不想认命,也不想被人永远框定在天后的位置上。
那么她也当然不会因为李治在看到了她和安定的“退让”后态度有变,将更多的权力挪交到她的手上,就觉得,这是自己对于李治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便愿意重新做回李治背后的那个人。
她不会退的!
无论是为了她还是阿菟,又或者是为了天下之人,她都不会退。
“我或许真的合该去争那个位置。你看,我一边为弘儿的过世而觉悲痛,一边又在想,他的故去会不会也是在给我带来新的机遇,也算我没有白白栽培他一场。”
李治更进一步交出的权力,他对世家意图加大动手力度的方针,都显然是能让武媚娘更快聚拢人手,也让时局顺着有利于她方向发展的条件。
在这样的滔滔大势面前,李弘之死所带来的痛苦一时之间也被冲淡了不少。
她再度对上了女儿的眼睛,见里面的神色一如往昔,出声问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李清月一脸认真地作答:“从阿娘能够提出那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开始,我就知道,您绝不会让我失望的。那么寻常家庭的关系就不能成为桎梏住您脚步的东西。您的表现也绝不能被轻易以无情来界定。”
若非要说的话,都没人敢当面对着李治痛骂他处死李忠和李素节是无情吧?
“而且……”
李清月挂在了武媚娘的身上,也不知道是在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地说:“我不担心还有一个原因的。我是什么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总之,阿娘要是因为皇兄的缘故突然撒手不干了,我就直接将您和外祖母一起打包带出长安,然后兴兵反了。到时候您贼船都上了,总不能反悔吧?”
武媚娘无语:“……说正经点。”
“好吧,我说正事。”李清月换上了说正事的口吻,“眼下长安城中因天皇抱病,前太子过世加之科举将至而局势动荡,阿娘既已有了决断,那自然还是居中主持大局为好。”
她随即坐起了身,郑重其事道:“我去襄州,亲自将皇兄的遗体接回来。”
这便是给这位已故的前太子最后的体面了。
第240章
这份毛遂自荐的请托, 也在次日被武媚娘传递到了李治的面前。
“为何是让安定去襄州?”李治按了按额角,低声发问。
李清月之前的话中,再清楚不过地将她和李弘之间起过矛盾的事实, 袒露在了李治的面前。这份恩怨,固然已经随同一方身死而消弭化解,却无法掩饰其存在过。
就算在安定协助阎立本去宣读那份废太子旨意的时候, 对于太子的“指点”表现,着实让人满意, 但李治总觉得,现如今弘儿病逝, 由安定公主前往襄州主持丧仪……
“陛下是想令宗室前往, 还是想让贤儿去?”李治的思绪被武媚娘打断了。
他老实承认:“我想让贤儿去。”
接下来长安城中的科举选士,正如他之前和李贤所预估的那样,已经没有了他们插手的余地, 但去为长兄送行,却显然是彰显太子友爱兄长的最好机会。
对于朝堂要务, 贤儿还正在学习摸索之中,很有可能无法在短期内有所成效。
兄长丧仪却该当无妨。
武媚娘摇头:“我以为不妥。若是陛下不打算追封弘儿为太子的话, 让贤儿走这一趟也无妨,现在的情况便不同了。一个接替兄长上位的太子,为一个先被废黜后被追封的太子送灵还京,旁人会如何想呢?贤儿又会如何想呢?”
李治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 天后所说的这句话未尝没有道理。
前后两任太子, 一个还活着, 一个却已死了,但死了的那个又被追赠太子之位, 刚刚成为太子不久的李贤安知不会生出困惑的情绪,担心自己在其中稍有表现不当,就会因此遭到父亲的厌弃?
这件事,确实微妙到不适合由太子来做。
“以镇国安定公主的身份迎回前太子,便不必有这样多的顾虑了。”
见李治并未答话,却已有了犹豫的余地,武媚娘当即又补充道,“何况,还有一件事我想陛下也该知道,在昨夜,阿菟找上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
武媚娘道:“她问我,弘儿死于痨瘵之疾,留守襄州的医官有无考虑过当地的民心震荡?感染痨瘵之人,生者十不存三,就算在这两年间已有管控之法推行下去,也难保不会因弘儿出殡而惹来非议。”
“她虽未曾告诉我,打算采用什么法子来应对此事,但自早年间她将孙神医自蜀中延请而来,东都尚药局建立,这十多年里她对于医官的栽培向来用心,不是其他人可比的。”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李治怎么会听不出她话外的意思。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选择放弃一个更优解,非要让李贤在其中获得名望吗?
毫无疑问,在对外征伐之事上安定是个中翘楚,在对内的这等大事上,她依然是最合适的执行者。
“你说的不错,在这件事上,安定要比太子合适。”李治垂眸给出了答案。
刚经历了丧子之痛,还是他最为看重栽培的儿子,这份心性惫懒让他实在是不想在不必要的问题上分出心力了。
武媚娘随即就见他朝着自己递过来了一张纸,“让安定去就去吧,我昨夜想了良久,为弘儿定下了谥号,你看看如何?”
武媚娘朝着纸上望去:“孝……敬?”①
李治目光怅惘,沉默了一阵,方才接话回道:“慈惠爱亲为孝,死不忘君为敬,弘儿过世,我实在心中沉痛,想为他加上这两个字为谥。”
武媚娘的目光有一瞬停留在了李治的脸上,有些不太明白,为何李治对于李弘的怀念之情竟能到这个地步。
就仿佛是这个儿子的早逝,让他在午夜梦回之时又将李弘的形象美化了几分,和此前说他没有这样的儿子,已经形成了愈加鲜明的区别。
“媚娘?”
“哦,我是在想一件事。”武媚娘收回了自己的困惑,回道,“这个死不忘君的敬字无妨,但这个孝字,我看陛下还是该当斟酌一二。您别忘了,您之前是用什么理由将他给废黜的。”
李治的记忆力一向不差,更何况是一封在他急火攻心之后让左相写下的诏书,“……我说他纳邪说而违抗皇命,勾结朋党,心怀异端,有不忠不孝之举。”
那个“敬”字还能用贬谪到襄州之后有所悔改来解释,加上“敬”字的解释本就是李治自己想出来的,就算换个说法也并无不可。
那个“孝”字却显然绝不能用,否则就等同于是李治在对外承认,自己之前的废太子诏书中还存有不实之言!
这是在打他自己的脸。
武媚娘点头应道:“不错,所以我看还是别用孝字了。弘儿无福长寿而早亡,就取慈义短折的怀字吧。上谥在先,中谥在后,以敬怀为谥,就算是天下人也挑剔不出毛病来。”
“敬怀太子……”李治低声念了两遍这个谥号,对着一旁的武媚娘露出了几分感激之色,“我真是被这出消息弄得头疼眼花的,若非有媚娘在旁把控,险些要接连犯下两个大错。”
武媚娘叹了口气:“陛下何必如此客套生疏呢,弘儿他终究也是我的孩子,我又怎能不为他的身后事考虑。现在谥号定下,迎灵回京的人选也已敲定,我总算能安心几分了。”
至于面前这位接连犯错的陛下,也正该再离朝堂远一些了。
李治却并未留意到,在武媚娘随即说出的话中潜藏的意思。
镇国安定公主在这出事宜定下的半日后,便驾驭着马车离开了蓬莱宫。
李治在李贤的搀扶下,正目送了她远去的一幕。
“在长安城中的镇国公主府最终选定在了崇仁坊,那里自长孙无忌败落之后空置多时,直到如今才启用。”
李贤扶着父亲的胳膊,应道:“听闻此前长孙……长孙无忌占据了一坊大半,现如今给了阿姊,也正好是镇国公主的邑司当有的水准。”
“不错,但我希望……”李治望着李贤那张俊秀的面容,沉声说道,“希望你和你阿姊千万不要变成我和长孙无忌的样子。”
没等李贤答话做出个保证,李治就先打断了他的话:“对了,你对你兄长临终遗言中所说的去战场历练之事是怎么看的?”
“我……”李贤迟疑了。
若是让他回答朝堂政务上的安排,以他在这几日间的进学,加上他向来聪慧的天资,或许还真能比之前更容易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偏偏李治现在发问的这个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比起从武,他当然是更喜欢从文的。
但他听得出来李治话中的认真意思。他显然没将李弘所说的话当做是个可以随便抛诸脑后的笑话,而是觉得李贤既要做一个更不容易被朝中文臣诓骗把弄的太子,确实该当在兵权上下一点工夫。
“我武艺只能说尚可,又并未在此前有过研习兵法的经历,若是贸然统兵,只怕是在带着府兵送死。”
“这一点我知道。”李治慢慢地和他一并从望楼上走下去,说道,“但你确实不能只有作为太子参政的名声。”
“贤儿,若我说我想给你个安全一些的带兵环境,让你去争一份独当一面的战绩,你以为如何?”
李贤的思绪快速在天下各州之间闪过了须臾,“单于都护府?”
李治赞道:“你果然聪明。”
李治既然要让李贤去争一份战功,为他坐稳太子之位助力,就必定不会让他在留有安定公主烙印的地方作战。
可麻烦的是,细想之下还能剩下的地方竟然已经不多了。
东北方向由数个都督府合并而成的安东大都护府,几乎就是李清月的私人地盘。事到如今,就连李治这个天皇都不敢确定,她在辽东那边到底招募了多少好手。
西北方向无论是安西都护、北庭都护还是西藏都护都跟李清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治也绝不可能会让自己的太子跑到藏原之上去冒风险。
西南方向的益州都督府境内,有为数不少的府兵曾经跟随过安定公主作战。
而东南方向的情况还要特殊一点。
岭南一带明面上局势稳定,大唐也为了分化岭南冯氏,将其分到各州为官,拆解其中盘踞一团的势力,但依然不乏南蛮为患,按说也能拿到平乱的功绩。
可自许穆言和四海行会达成了交易后,除了海上商路之外,广州以北的山路贸易也在被逐渐打通。
对于那些南蛮来说,同样是吃不起饭的情况下,到底是参与到这条商路的修建之中,还是直接聚众反叛,根本不难选择。
以至于东南一带唯独剩下的,也就是那些海寇了。
然而剿灭海寇,显然比之出兵西域,还要难以确保安全。
这么一算,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正北方了。
李治自己在即位之前是遥领的并州大都督,单于都护府正在其北面,让李贤前往此地,正有一番父子相承。
东突厥部众也自早年间就已归顺于大唐,认李旭轮为单于大都护,若要再往北平定草原反叛部众,堪称是最合适的下属。
出行的距离不远,辅佐的人手不少,还有一份特殊的情怀摆在这里,李治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虽然这份往北剿匪的战功,绝不可能去跟安定的临危受命与灭国之功相比,但见识过了真正的战场,李贤也能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甚至有可能从军务中提拔出直系的将才,何乐而不为呢?
对上父亲这寄予厚望的殷切目光,李贤也觉自己心中多出了一阵热血沸腾:“若是阿耶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我可以一试!”
这个更为年轻也更为健康的儿子给出的许诺,让李治恍惚觉得,自己先前的疲惫与忧思都被冲淡了不少。
一旁的宫人甚至看到,在天皇陛下的脸上有了几分清淡的笑容,“好,等到三四月里,我便想办法让你出发。”
……
已坐上马车的李清月还不知道,这对父子居然突然有了一番这样离奇的谋划。
在她离开长安的同时,还有另外的一批人完全不受到敬怀太子之死的影响,已在同时踏上了旅程。
当然,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将其叫做征程要更为合适得多。
自神火飞鸦和火龙出水作为新年贺礼展现在她的面前后,无论是马长曦手底下的工匠还是四海行会中的手艺人,都在全力赶工制作出最后一批成品。
长安城的元月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四海行会里却是另外一种热火朝天。
好在这份赶工并未辜负了李清月的期待,甚至可以说是提前完成了制作。
与此同时,除了主动请缨的韦淳之外,澄心在行会中选拔的其余远航之人也已全部就位。
那也,是时候该当出发了。
就是……
“出了一点小意外。”李清月听着侍从向她报告。
“什么事?”
“行首被她的韦主簿怂恿,把刘博士的弟子给劫持走了。”侍从憋笑,努力继续板着张脸奏报,“刘博士说,是他最趁手的两个下属。”
李清月好笑地发问:“那生气的是马少监还是刘博士?”
侍从回道:“马少监。她说她还要在两年内开发出新武器,谁知道刘博士的弟子能不能多提供些灵机妙想……结果人都被劫持出海了,那就不必多说了。”
这个希望,显然是已经泡汤了。
马长曦被气得够呛。
她才因为神火飞鸦的诞生在公主面前大出了一回风头,又立下了两年出新武器的军令状,结果这些人可倒好,直接从她看好的地里刨食,这就叫个什么事!
必定是许穆言先开了个头,让四海行会内的风气从商人往劫匪的方向一去不回。
“然后呢?”
马长曦不喜欢计划之外的事情,连手底下的工匠都要训斥到服服帖帖,又怎么会允许她的两年大计被这么破坏。
“她连夜把刘博士带去了四海行会,在学馆里出了几道特殊的考题,带走了一批说是有些天分的学生,以弥补……弥补损失。”
“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李清月忍不住笑了出来。
侍从随即就见她将手伸出了窗外,“把东西给我吧。”
“大都护果然料事如神。”侍从一脸佩服,将两封请罪书都送到了她的手上。
一封来自澄心和韦淳。
一封来自马长曦,和被迫一起参与进此事的刘神威。
这两边的抢人大战没提前通知于她,现在倒是各自想起来,上头还有一个极有威慑力的上司。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上行下效了,这个先斩后奏的场面真是让人好生眼熟。
李清月很是无奈地将两封信草草翻阅了一番,放在了马车边角的抽屉里,打算等到这两边将任务完成了再来展示一下,到底什么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过一想到在她手底下的人已越发主动地去做一些事,就连那些在大唐灾年间被收留到手底下的人也有了不小的变化,李清月心中愈发有了底气。
当元义端再度于洛阳见到这位安定公主的时候,便觉她的心情相当不错。
当然,在表面上,敬怀太子新丧,安定公主先来洛阳请孙神医随行,后前往襄州操办后事,面上却还是一派肃穆之色。
但更让元义端意外的,大概不是安定公主此刻的神态从容,而是她在洛阳暂留之时,依然让人将他请到了面前,商谈将此地的部分府库物资一并带往襄州之事。
“我本以为……”
“你以为我需要避嫌?”李清月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番对方复杂的神情,“我以镇国安定公主为号,有什么避嫌的必要?”
元义端先是一怔,又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公主说的是,是我之前多想了。”
此前洛阳元氏的人都不曾料到,在他们看来简直像是被送进去凑数的元希声,居然真的有此机会成为公主驸马。谁让他的年纪真的太小了!
他们也不曾料到,在元希声被选定为驸马的同时,会传来李弘在襄州的死讯,让这其中好像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正式订婚约为驸马的旨意还没到府上,便所有的一切都会存在变数。
按说安定公主也该当对他们的态度谨慎考量,以防这份不吉利也被牵连到了她的头上,又或者是有天皇从中再度插手,让情况再发生变化。
可她好像并未对洛阳元氏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反而还……
使唤得越发顺手了。
想想也对,所谓的避嫌,从来只有身居下位的人去揣度上位者的心意,何曾有过上位者去考虑避嫌之事的。
安定公主那出特殊的选择驸马仪式已然结束,对她来说就是结果已定,何必庸人自扰,被其他的事情耽搁。
“之前旱蝗多发,洛阳人口积聚,各家用于上下整肃清扫的器具也带上。”李清月可不管元义端又因为她那一句话多想了些什么,继续指挥道。
“此外,再选一批造屋建房的好手一并跟来。”
元义端连忙让人下去准备。
这些杂事对他来说都不难,安定公主本也可以用东都府尹的渠道下令,现在这般委任,也不过是想要让驰援襄州之事不必以官方门路办事,灵活自由得多,也未尝不是给他们的脸面。
只是让元义端眼皮一跳的是,当他安排妥当了种种事宜折返回来的时候,就见李清月的马车边上站着个对他来说相当熟悉的身影。
“你说……你也想去襄州?”李清月自掀开的车帘往外看去,便对上了车外少年人有些清亮的目光。
比起一年多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量看起来长高了不少,那种打眼望去就觉清俊如竹的气质也已更显分明。
但怎么说呢,孩子就是孩子。现在这副申请同行的样子,真像是个身怀抱负的孩童对着长辈发起请求,和韦淳看着她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而对于元希声来说,他也确实不太明白,为何家中长辈近来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他仅仅是在很认真地答道:“我曾经在东都尚药局中进学过,上次公主来到洛阳的时候应当见过,我有为此地流民举行义诊,此次随行的又有不少我元氏扈从,我若一并前往,还能协助公主统御他们。”
元义端到的时候听到的正是这句话。
他都不知道是该说元希声胆大,还是该说他对有些事情少了些敏锐。
但眼见安定公主对他的这出毛遂自荐并未生气,反而以那只架在窗边的手托住了侧脸,像是在继续品评这位未来驸马,元义端又暂时止住了脚步。
“那我考考你。”李清月不疾不徐地发问,“痨瘵之疾一旦感染,大多在发现之时已然无救,直到如今还未有能够将其根治的药物,你凭什么保证,自己前往襄州也能安然无恙?”
元希声定了定神,答道:“孙老先生教过我们,痨瘵这种病症要比寻常疾病特殊,和前一个患病身死的人接触过的人,很可能要过上很多年才会出事,但这其中依然是有所关联的。他猜,是痨虫入体蛰伏,直到人体气虚、中气不足的时候,才借机生乱。”
“我幼年学医,到如今已有三年,自旱蝗疫病横行后,行走于外前多喝参麦汤调和肺气,以防为疾病所侵染,自认有几分抗衡灾病的本事。”
李清月挑了挑眉:“只是如此,我能带的人不知凡几,为何非要是你?”
只需要身强力壮的话,这洛阳城中也有不少押镖运货之人了,哪个不比元希声看起来孔武有力?
元希声答道:“我满周岁的那一年,洛阳城中有了一种特殊的烈酒,也在随后出现了一样特殊的药物,正是以烈酒浸取被捣烂的大蒜,而后将其提纯出来。可惜孙神医说,此物能防治疫病,却不能阻挡痨虫。”
“四年前,听说是因公主送来东都的信,孙老先生得以又拿出了一种新药,是以盐水腌渍黄花蒿,将其新鲜的汁液挤出来直接服用。可惜此物能抗疟疾,却不能让痨瘵减轻。”
“我不明白,痨虫和疫气有何区别,痨瘵的发热和疟疾的发热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公主愿意首肯让我随行,或许总有一日我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为公主立下功劳……”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低下了头去,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提出的疑惑既然未能解决,便显然不是一个能让他抓住机会的凭据。
但就在他低下声去的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你的行李多吗?”
“啊?”元希声抬头。
李清月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现在的呆头呆脑,真是破坏了他身上的书卷气。
“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们就要从天津桥前启程,你——”
“我这就去收拾行装!”元希声顿时笑逐颜开,直接掉头就跑。
在途经元义端身边的时候,他好像总算意识到这里还有个长辈,停下了片刻。说出来的话却是:“伯父,劳驾借我几匹快马拉车。”
见元义端颔首,他便立刻朝着家中跑去,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元义端:“……”
怎么回事啊,敢情只有他在这里瞎担心什么避嫌的问题是吗?
“元家主,”李清月忽然转向了他,“我看您也不必多担心了,以令侄今日表现,分明很有昔年元君山之风啊。”
元义端哑然。
可当目送着这些随同安定公主齐赴襄州的人马离开洛阳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元君山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祖父,元希声的曾祖元岩。而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上朝议政、劝谏君王都能侃侃而谈,浑不惧怕,先后以诤言劝谏了陈宣帝和隋文帝。
安定公主以元希声比元君山,到底是在拿自己比作谁啊?
若是换一种思路去想也不太对。元君山一度受隋文帝委托,前去辅佐蜀王杨秀。而杨秀此人向来行事无忌,甚至在杨广夺嫡成为太子之后多有怨怼之言……
奈何车马已然远去,元义端就算还想多问,也已做不到了。
罢了,就像上一次安定公主前来洛阳之时曾经提醒过他的那样,对他来说最要紧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尽到自己的本分,另一件就是牢牢记住,自己到底是听令于谁的!
元希声为公主驸马之事,就算会因敬怀太子之死而拖延,甚至公主本人也因这“天下未定何以家为”的说法,将婚期推迟到了起码四年之后,洛阳元氏其实也早早就跟天后、跟安定公主捆绑在了一个立场。
既然比谁都清楚现如今的东都到底由谁做主,他也就绝不能有任何一点后退掉头的想法。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终于在想清楚这些的时候,彻底定格了下来。
而李清月也收回了朝着随行扈从打量的目光,转回到了与她同车的孙思邈身上。
“我猜元希声的这个困惑,也是您的困惑?”
孙思邈点头:“不错。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的那些弟子虽然还没一个真能超过我的,但也在这几年给了我不少启发。”
他虽然动辄要往来宫中为天皇看诊,但东都尚药局这样的环境,对于孙思邈这样立志拯救更多人、栽培出更多医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神仙之地。
以至于这几年间,李治是因风疾的缘故,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孙思邈却还看起来更年轻了点。
但若要孙思邈自己说的话,心态上的年轻和医道上的进步,终究也不是万能的。
“我经手的病患越多,也就越是在想,五行阴阳之气的说法到底能否适用于所有的病症。再有,痨瘵之疾早年间就有的痨虫说法到底是否合适。可惜啊,人的眼睛能看到病灶,人的耳朵能听到心脏跳动,却还是不能看透所有的病理真相。”
孙思邈倒也并没让自己沉浸在这等困惑纠结之中,反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公主听着见笑,我前阵子和神威在长安城中有过碰面交谈。这十多年里他为公主研究那炸药之物,居然也没在医道上走偏太多,让我都有些心动了。”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她试图脑补了一下孙思邈扛着个炸药包的场面,觉得这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仿佛是猜到了李清月此刻在想些什么,孙思邈又道:“我不是说我真要去走一趟神威的路,而是我在想,这两条路是否有殊途同归的机会呢?”
殊途同归吗?
这句话从孙思邈的口中说出,让李清月难免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但想到正是她的一道道决策在将人往那个方向推动,又觉她看到的其实只是这些砥砺前行的医者又往前迈出了一步。
李清月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敷衍于对方。
或许以孙思邈活到这个年纪,也应当看得出来,她到底有没有在说谎。
她斟酌了一番后回道:“或许,等到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您看,我幼年之时第一次听闻逐食场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后来在这咸亨灾情中,我也确实以宣州稻、东海棉保住了更多的人。孙神医今日的困惑,也未尝不能以这等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
孙思邈那双老迈却也清明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了一抹沉思。
他忽然问道:“那么公主觉得,自己现在看得足够清楚了吗?”
车厢内的气氛有须臾的凝滞,可下一刻,流动的风就已自车外吹过了二人面前的车中茶桌。
“不。”李清月坦然作答,“我想,我还得站得更高,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便是——她在此间将近二十年给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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