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李治的病情不会对外披露, 尤其是因风疾引发的视觉压迫,或许两京的高官还略知一二,兖州的这些富户却不会知道。
在他们看来, 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只要付出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的一笔金钱,就能将自家的子弟送到天子御前露面,还是以装备齐整、仪容出众的方式出现在御前, 焉知不能得到陛下的青眼,自此飞黄腾达!
若让这些人去考科举, 那可真是有些为难他们,但若让他们以这等方式出头, 他们还真觉得自己能办到。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 李清月的这话说来有些不好听,却是个事实。
既然他们只能站在奉宸卫的仪仗之外,围观天子东巡泰山的队伍之前, 李治大概率看不见这些迫切想要表现的人。
他能看到的,不过是一片模糊晃动的身影而已。
这样的人, 和背景板有什么区别呢?
“要我说,这些人还是不懂得变通, 八百仪仗之中的一个,能被天子选中的机会何其渺茫,现在还有着这样现实的阻碍。他们若是直接将家中女郎送到我身边来,说不定还真能有冒头的机会。”
贾敦实扶额:“……公主。”
她这些话,当着他的面来说, 是不是多少有点太过相信他了!
他名字是叫“敦实”不错, 但既是置身官场, 便不可能真只是个纯然敦厚老实之人,要不然, 这些兖州富户在找上门来的时候,也不会为他的表现所蒙蔽,全然未觉这个仪仗队伍选拔之中的蹊跷,相继跳下坑来。
光只今日就有三十家找上门来的,过几日消息传开,还不知会有多少,但就算如此,他也并未觉得这诓骗之事会令他遇到多少麻烦。
倒是安定公主这番一听之下便觉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让他感觉到了一阵深重的负担。
他竟自公主的话中听出了对陛下的不敬,或者说……是将他当做己方优势条件的利用。
偏偏,在这张异常年轻的面容上写满了坦荡之色,仿佛她方才所说,不过是出于一个合格的政客对于时局的权衡而已。所以在能够达成目的的情况下,就算是当朝天子,也不过是她可以用来借势的工具而已。
仅此而已。
更何况,比起对于官道侵占田地给出“合适年限”赔偿的上级,安定公主所为更已是在另一个层次了。
这番思虑之下,他本还想说出的话,竟是被卡在了喉咙口,终究没能说出来。
“随后若是有人找来,就劳驾贾长史千万莫要厚此薄彼,继续将人给接待下来了。我想……”
李清月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我想这样一来,自洛阳往泰山沿途的百姓该当能拿到足够的补偿了。”
既是要将功绩告慰苍天,也不当在民间还有怨言。
贾敦实找回了声音:“不错,沿途百姓必会因此对公主心存感激。”
李清月抬手,“行了,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我还得去看着点刘博士那边的情况,既然贾长史这边已步入正轨,我就先不多过问了。”
她说话间已重新往营帐外走了出去,翻身跳上了早已被随从牵来的青海骢。
只是在刚要拨马出营的时候,她又回转了两步,折返到了贾敦实的身边,“对了,贾长史的烦心事既已解决,我想你应当不必夜不安寝了吧?”
贾敦实神情一怔。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丢下了最后一番话:“希望我今日自营外回来的时候,莫要见到贾长史还在挑灯夜读了。这泰山封禅之后,您还是要回东都担负重任的。”
话音刚落,她所骑乘的那匹神骏宝马便已疾驰而出,在须臾间穿过了营门,消失在了视线之内。
过了好一会儿,贾敦实才收回了神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当他的佐吏再看到他的时候,却觉他的脚步轻快,分明没什么正在担忧的事情。
“……这么看着我作甚?”
“我就是觉得,长史今日去见了安定公主回来后,便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贾敦实在案边落座,接过了佐吏递来的热汤,“你就当——我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吧。”
他都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若非身体康健,办事得力,早就该当致仕归乡,哪还能在东都担任要职,甚至参与到这为泰山封禅开路的大事之中。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三两年后的某一天,忽然就从梦中迎来自己的死期,自此长眠不醒。
他能做的,不过是趁着自己还算手脚利索,将自己该做的政务给完成妥当,留给后头接手的人以一番清楚的账目和清明的政治,让那洛阳城中的棠棣碑名副其实罢了,又何必去管安定公主未来到底会成长成什么样子呢。
反正,他应该是看不到十几年后事态如何的。
一想到这里,他便再不觉得方才公主所说的话有何不妥,只觉这兖州地界上人傻钱多的富户还在源源不断地朝着此地涌来,投身到这迎奉天子的大业当中。
这些人给出的钱财足够让这场泰山封禅,起码不至于到劳民伤财的地步。
对了,还有那兴隆塔、普乐寺的僧人,也该当为这封禅之路出一份力量了。
是时候如公主所说,将改道之事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了。
至于让谁来传递这个消息?
想到并未被安定公主问起、却已传到过他耳朵里的那个传闻,贾敦实的心中大略有了计划。
……
便是在此时,这些被他选中的消息传递媒介,已结束了今日的开道工作,正在归营的路上,明日,他们得先将金乡大营往前搬迁出一段距离,再继续铺设道路,自然得尽快返回赶早入睡。
在这夕照漫天的黄昏光影里,一列快马飞驰的骑兵自他们的对面相向而来。
行走在府兵队列之中的人不难看到,先头开道的骑兵之后,最为醒目的队伍领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安定公主。
在奔马疾驰之间,她面上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严,又似乎有短暂的片刻,她将目光转向了这些步行归营的士卒,像是在打量这其中是否有表现出众的可造之才。
但只是很快的一会儿,这列骑兵就已与他们擦肩而过,消失在了自金乡往东北方向延伸去泰山的官道尽头。
“行了行了,都别看了,再不回营你们就赶不上热饭了!”一位校尉打扮的裨将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句,将齐齐往后张望的一众视线都给拉拽了回来。
这群人这才继续依照此前的步调往营地走,只是在这不能算是正经行军的前进中,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士卒交头接耳的闲话。
“我就说此事跟安定公主分不开关系吧,”孙六信誓旦旦,“若非如此,她何必在这个时候离开大营。”
他往上一指,“看看,天都要黑了!”
在收回手的时候,他顺手抹了把头上的热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忙碌的缘故,他今日离开大营之时还因没能选上仪仗队,有些没有彻底排遣的郁闷,现在就已只剩晚饭吃什么的展望了。
要说贾长史真是个好上司,给府兵的膳食从未有所克扣,便也难怪听说他在洛阳的风评绝佳。
再便是想一想,安定公主到底有多得神灵庇佑,才能有此等移山填海之能。
“是啊……”张队正下意识地回应。
若说昨夜的闷雷之声,已让他将营中早前就流传的传闻相信了大半,那么今日抵达铺路开工之地见到的景象,便是彻底坐实了这个听来神异的猜测。
这条途经山脚而过的官道,本应当集合人力开采山石,将邻近官道的这处缓坡一点点给掘开,而后再将这些碎石土块搬走。
光是挖掘就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但当他们抵达此地的时候,现场仿佛已被一只拥有怪力的神人之手给用力抓握了一番,土块碎石崩落了一地,堆积在山脚下。
他们需要做的,仅仅是将其搬走而已。
这远比挖掘需要耗费的力气更少!
以至于光是此地,就起码节省了一日劳工。
正是因为他们成了其中的既得利益者,哪怕明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些不妥,新抵达此地不久的河北道士卒也很快加入了先到府兵的队列,将其变成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能活命能立功就是好事,谁还管这其中是怎么做到的呢?
至于黄昏时候忽然动身的安定公主,明显有行为异常之处,恐怕正是带来这一出改变的“始作俑者”,便合该得到他们的敬畏与敬重。
“你现在是不是知道为何我们要为安定公主建长生牌位了?”孙六想到自己之前还和张队正说此事不要外传,还是将声音压低了点,“说起来,我们都已在私底下策划好了。”
张队正眉头一动,“什么叫策划好了?”
他们又要策划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别想太多,不是要搞什么违背军纪的事情。”孙六揽住了他的肩膀继续唠叨,“是这么回事,我们瞎弄的长生牌位,虽然有几个会点门道的家伙帮忙修建,但也未必真能为公主起到祈福的效果,所以我们打算稍微用点心思办事。”
“这条路再往前修百里,便是供奉佛宗舍利的兴隆塔,怎么看都比我们这些野路子更能为人祈福。我们打算,干脆去那边为安定公主求个延生红牌,然后再在沿途找间香火鼎盛的道观也添个长生禄。有此双管齐下,必能将我等的心意上达天听。”
“你也不必担心,反正,我们只是用感激安定公主保境安民为由立牌,难道还能牵扯到这开路之上不成?”
张队正思量了一番,觉得是孙六说的这个道理。
僧人对于帝王皇后的行礼乃是上层的政教博弈,他们这些寻常府兵很难感受到这其中潜藏的微妙变化,他们只知道,显庆五年的时候,就连天子尚且要将佛骨迎至洛阳宫中供奉,可见诸如佛骨、舍利这样的高僧遗蜕,确实有其非同一般的效力。
都说投桃报李,既然安定公主为让兴修官道的府兵免于劳役之苦,乞请神灵之力为他们助力,他们又为何不能多花一点心思,将这长生禄供奉到更合适的地方呢。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十天之后,普乐寺内便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寺中的其中一名法师被这群身强力壮的府兵直接拖拽到了一边,看着这群仿佛火烧眉毛的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一番话砸到了他的面前。
见他好像听得困惑不已,其中一人连连喝止了其余众人,自己跳了出来,将情况解释了清楚。
“我们想说的就是这样了,你们这里能不能供奉这样的长生牌位?”这人一脸热气上涌导致的面色涨红,让他问话的语气里都多了几分咄咄逼人。
他将话说完,这才喘着气扇了扇风。
只是,他们显然是赶路太急,加上进了五月后河南道天干地热,怎么看都暂时除不掉这份热力。
那倒霉被抓来问话的法师又听到其中一人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普乐寺冲撞风水,让御驾官道居然预备绕开此地修建,要不然我们也不必跑这么远。早听说长生禄还是更适合供奉在道观里,说不定我们根本不必来这一趟。”
他越想还越觉,可能真是这么回事。
“我说,”他抬高了声调,“凶神恶煞”地朝着那法师看去,“能还是不能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你赶紧回答完了我们好办事,我们这一伙人还急着赶回大营散值签退呢。”
“能能能,当然能。”那法师小心地扫视了几人一圈,对于他们的身份大致有了判断。
但让他很觉奇怪的是,为何这批人竟会为安定公主请延生福牌,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又忽然意识到了这群人话中的一个消息,让他忽然一个激灵。
刚才他们说,御驾官道要绕行开兴隆塔?
糟糕,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住持已为两三个月后迎接天子到来做好准备了,现在这官道路线有变,无疑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一边思量着该当如何向这些府兵打听消息,一边小心地将自己的衣领从问话之人的手中解放了出来,“但我得提醒你们一句,若是寻常人立长生禄也就罢了,既是皇室贵胄,必是要做延生法会的,于法会之后单设延生堂,这么一来,就得七日之后才能彻底建成,你们若是愿意等这七日的话,我们也愿意为施主达成心愿。”
七天?
这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退到了一边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番,这才重新走到了那法师的面前,“就按照你说的办吧,立长生禄牌所需的银钱我们都已带来了。”
寺中法师端详了一番他们的神情,发觉这些人竟是各有一番真挚,并不像是乔装出来的。在随后的两日延生法会期间,更是有一批批目的相同的人来到此地为法会增添财禄,声称是轮换着前来。这些僧人大为惊异,不知安定公主到底是为这些士卒做了些什么,这才能得到此等拥趸。
又或许是因为延生法会已在兖州地界上并不多见,这普乐寺中还迎来了不少当地的百姓。
在听闻此牌乃是为安定公主所立,而此次封禅开道又是由她负责后,这些闻讯而来的人或多或少留下了一点心意在此。
眼看着前头供奉堆积的延生红牌,就连普乐寺的住持都免不了感慨了一句:“安定公主只是个公主尚且有此等民心所向,待天子莅临兖州,摆驾泰山,可想而知会是何种盛景,怎么就……”
怎么就非要绕开他们这地方呢?
莫非他们自隋朝灭亡,舍利塔风光不再后,竟连这近在咫尺的机会都不能把握住吗?
都说修行者当五蕴皆空,但他既为此地住持,便难免想要将这佛寺发扬光大,又怎能不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眉头微皱:“我听说此前明明是有计划途经此地的,为何忽然改了?”
有个本还站在一边的和尚听到这里,面上顿时闪过了一缕异样。
住持收回视线之时恰好扫到了他的不妥,当即问道:“法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法宣有些忐忑地回他:“……大概在六七天前,有人途经此地,问过占地开道的赔偿之事,因为听闻……听闻近来安定公主麾下人手给予民众的补偿格外大手笔,几乎是将地直接买断去了,我便同他们报了额外多加一层的价码。毕竟……”
毕竟百姓的田地本是要交税的,在地被收走之后面临的损失,其实不如他们这些方外之人。
按说这个答案在寻常时候也不算错。
若上头做出决定的人乃是贾敦实,奔着要让天子途经这处地标,或许是会答应下来的。就算觉得价格不妥,也会找更能拍板做主的人来协商一二。
然而早在一开始,李清月就已向贾敦实传达了自己的想法。
有些人若不愿意让出自己的利益,那就不要想着还能从中分到一杯羹了。
连一滴油水都休想占到便宜!
也正因为如此,贾敦实在让人打探到了这个他想得到的消息后,当即将人撤了回来,转而让随后抵达此地的府兵告诉寺中僧人,他们是错过了一场何其民心所向的封禅。
“你糊涂啊。”法宣的潜台词已在他那欲言又止的后半段里,足以让人听个明白,也让这普乐寺的住持心中一沉,意识到了问题症结所在。
难怪……难怪官道要绕开此地。
大唐天子对佛教的若即若离,早在他一度让沙门与道士都必须尊奉律令之时就已很明显了,只是这兖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让此地的僧人还觉身处有利地位,竟是在无意之间做出了冒犯的举动。
有些人更不曾意识到,既能走到泰山封禅的这一步,与其说这位天子还需有宗教的支持才能坐稳这天下之主的位置,还不如说,是他们这些兖州的破落户需要依托于此次封禅,以迎奉天子为名给自己增添一笔履历!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普乐寺的兴隆塔无法与泰山比高,寺中供奉的舍利也只对这些想要为安定公主祈福的府兵有用,他便合该放低身段,想办法扭转此前的错误,让官道能顺利地途经寺庙之前!
……
“最后的结果是,除了需对官道侵占的田地给出两年的赔偿之外,寺中会为修路途经此地的府兵提供为期两周的食宿,并为其祈福助力。”贾敦实朝着李清月汇报道,“不过说是说的祈福,实际上是让他们也参与到开道之中,这样一来,官道抵达泰山的时间还能缩短不少。”
卢照邻在两日前自辽东抵达了此地,忽然听到贾敦实说出了这样一段,掩唇挡住了唇角的笑意。
这场面,和当年的洛水修桥何其相似啊。
不过此次安定公主的手段越发灵活了。
随着她负责主持的事务愈发要紧,她的胃口可能也比之前增大了不少。
李清月若有所思:“除却修缮官道和山下宫殿寓所之外,还有三处祭坛,是不是也还缺人手?”
这祭坛自然不能等到李治亲临兖州才开始修建。
山南四里处修建的圆丘祭坛,上饰五色土,号为“封祀坛”,用于第一步祀天。
在泰山山顶筑最大的一尊祭坛,需有五丈宽,九尺高,号为“登封坛”,乃是在泰山之巅祭祀昊天上帝所用。
另有一坛修筑于泰山的附属神山社首山上,有一八角方坛号称“降禅坛”,用于祭祀后土。
这三处祭坛可不只是将土夯实便足够了,更要将其四面延展而下的阶梯都修筑到足够体面精致。
也是个麻烦的活。
“我看这件事,与其让那些沙门来办,还不如交给下面那些人去办。”卢照邻忽然从旁插话提议道。
在贾敦实到来之前,李清月正在看着这些在十余日内汇聚起来的兖州富户子弟。
不得不说,这些被加钱也要送进来的人,大约是真指望能在护持仪仗期间得到天子看重,考虑到官员仪容的问题,确实没有哪个歪瓜裂枣被送过来,也自然没人胆敢破坏安定公主依照奉宸卫选拔定下的规矩,将身高不足六尺的人送到队伍里。
乍一眼看去,这些跟随府兵精锐一起进退起步的富户子弟还怪养眼的。在李清月忍痛从周遭府库里调拨来了新铠甲与利器兵戈后,更有了一番精锐的气势。
但到底是不是经历过战事,对她这等先后经历过东征西讨的人来说,简直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们至多也就是摆在那里充充场面罢了。
现在听到卢照邻这么说,李清月也顿觉此举可行。
“也对,反正只是充当仪仗,不是真要让他们练出武能搏虎、力能扛鼎,令行禁止的样子……”
“现在让他们去修祭坛,还不必我再给他们说什么激励动员的话。”
给天子修祭坛是何等荣幸的事情。
既能投身于此,想来在天子自“封祀坛”转至“登封坛”后至“降禅坛”期间,这些人便绝不可能缺席。等同于是在封禅之前,就已为其中添砖加瓦。
李清月越想越觉得,论起画大饼,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了,“贾长史,就这么办吧,只是要劳驾你知会这些人一声,严禁在筑造祭坛期间做出什么多余的举动。”
她怕这些听闻仪仗队消息就闻风赶来的富户,敢将自家仓库里的珠宝都给贡献出来镶嵌在祭坛之上,只等陛下望见这等杰作问起这是何人所为。
当背景板,就得有背景板的觉悟。
“升之,”李清月又转头朝着卢照邻赞道,“你在我麾下任职多年,果然是越来越能提出合我心意的建议了!”
卢照邻拱了拱手:“臣不敢居功,还是先有了公主此前的布置,将人请来了此地,才能有后头的安排。”
“你这话便说得有些谦虚了,”李清月招了招手,“走吧,既然这些人有了去处,我等不妨先往兴隆塔一行,看看这十来丈高的舍利塔到底是何模样。在泰山封禅之前,也当对兖州风物人情略有所知,以备不时之需。”
王勃一脸无奈地看着前头的这对主从一番和睦的交流,一时之间竟觉自己没法确定,这个“合安定公主心意”的说法,到底该当算是对卢照邻的褒奖,还是一种调侃。
只觉这两人在压榨起劳动力上当真是早已达到了新境界。
可转念一想,他这个被叫来写封禅献文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那些被坑来当仪仗队的富户子弟也没多大区别,又感觉自己起先还生出的一点庆幸,都已不见了踪影。
“子安,还不跟上?”见李清月回头高呼,王勃连忙收起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加快了脚步。
只是当李清月领着卢照邻、王勃,又在贾敦实的陪同之下抵达普乐寺之时,在这兴隆塔下的佛堂中,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本还轻松异常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当场。
有好一瞬的沉默,李清月才重新开口:“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在她面前敞开的其中一间延生堂内,陈列着一尊巨大的延生红牌,题写着安定公主的名字,在其下,则是密密麻麻的香火供奉堆积作了数层。
视线之中,赤红牌位与香烛交相辉映,几乎形成了一片火海,也让骤然见到此物的李清月都惊了一跳。
若非这其中的炉鼎供桌供盘都是崭新的,显然陈设了并不长的时间,她险些以为,这是早几年间便是列阵在此的东西,这才有了此等昌盛的规模。
但这自然绝无可能!
这等阵仗,也必定不是前几日才找上贾敦实的普乐寺住持主动所为。
可她明明……
明明是来带人采风,找写作灵感的,不是来看自己的乐子啊!
不,或许这不该叫做乐子。
李清月目光微动。
在这一尊尊供奉的簇拥之中,安定公主四个字被火光映照出一种特别的光晕,让其上的烫金文字像是在流动着跳入眼中。
让她恍惚觉得,这四字的分量好像都比平日里更重了一些。
贾敦实答道:“这是……这是营中府兵觉得公主以仙法开道,免他们劳役之苦,为您开设的延生禄位。怎么,公主难道不知道此事?”
他摸了摸须髯,奇道:“我还以为,公主将这普乐寺僧人算计入套,本也考量过此事呢。”
李清月:“……”
不,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好不好。
什么因为仙法开道增设延生禄位,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出于利益的考虑,确定普乐寺众人不该错过这封禅大事,又怎会想到,促成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有她本人。
她也本以为,她和刘神威的轰炸大业,最多就是变成她和那些士卒互相知道又不搬上台面来的秘密,哪知道这些府兵还能折腾出这样的阵仗。
在这一刻,她也忽然意识到了,为何在她自长安回到此地的时候,在府兵当中会有那等特殊的表现!
不,不只是那些府兵,在这些供奉上的字条里,还夹杂着兖州当地百姓的祝福。
让她不知为何,心情既觉沉重,又觉像是在这片烛火燎燎中乘云而起。
是了。
当有一些东西不能被当今时代的知识予以解释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拥有了旁人所远不能企及的优势。这也远不只是改元吉兆这样的祥瑞那么简单。
当她在幼年见到了唐人的两面境遇,将减少府兵伤亡、抚境安民变成自己都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时,对有些人来说,这其中的意义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向阿耶请求前来开道的时候,所想的不过是要让人人知道安定公主的名字,知道她并不仅仅是这封禅的参与者,但好像,她已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又多往前一步了。
这……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
“公主,公主?”
李清月自泰山脚下的军帐中回过神来,将思绪抽离出那片延生堂中的景象,就看到了面前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但在认清对方是何人后,她又当即大喜过望,自座位上跳了起来,“卓云,你怎么来这儿了!”
仔细一算,自当年薛仁贵与郑仁泰在西域作战出现问题,卓云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位置前往西域到如今,竟已有两年有余了。
两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的精气神再发生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何况是卓云这样屡屡独当一面的将才。
唯独不变的,便是她在看向面前这个对她有知遇之恩的上司时候的眼神。
“我自西域班师,为响应陛下的封禅之举,将突厥、于阗来的使者都带往了长安,又应皇后之托,前来兖州协助公主校阅兵马,逡巡御道。”
“公主,您刚才在想什么呢?”
李清月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我在想,这承天下之重负的封禅,便要呈现在我眼前了。”
“既能为此盛事的参与……不,应该说是缔造者之一,又怎能不以焕然面目迎接它呢!”
越是听到这些呼应她举动的声音,她也越是觉得,自己有此等放眼天下的野心一点都没有错,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的生存。
她需要这场泰山封禅的盛会,再让自己登临高地、纵览山河,而后告诉自己——
她想要什么,她又要看到什么。
第202章
麟德元年的五月, 随着封禅的渐近,整片兖州都因此等大事陷入了越发紧张的气氛中。
除却早到一步前来协助调度府兵的阿史那卓云,自长安派遣往兖州的使者也已陆续抵达, 用以确定沿途不会出现任何差错,谨防这大唐的头一次封禅,会因细枝末节处的失当, 惹来臣民不睦、天子不快。
安定公主的率先开道有沿途长官的辅助不错,但这既是大唐上下的盛事, 又怎能从中有任何一点懈怠。
至于为何说“陆续”……
是因为,明明一文一武两位使者都是从长安出发的, 却在快马先至的拜表中, 声称将会相隔半日抵达拜谒。
这其中,多少有点微妙了。
李清月才懒得管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私仇,而是在看了看这两封拜表上的名字后, 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深思,直接在一日后带着先到的那人踏上了校阅审查之路。
算起来, 那先到的左卫将军刘审礼与卓云还有点交情。
毕竟,当年薛仁贵与郑仁泰平定铁勒叛乱之时, 官居燕然都护的刘审礼也算郑仁泰的半个副手。
只可惜,郑仁泰贸然出兵之时刘审礼与其分兵,并未能够对其做出阻拦,只能在随后卓云等人抵达后,与其协助镇压漠北叛乱。
此次回纥与西突厥联手内寇庭州, 刘审礼于燕然调兵, 拦截意图响应炽俟叶护的其余回纥盟友, 慢了半步于天山南北会师。
但算起来,他在这出平乱里也起到了不小的贡献, 此次回朝,自原本的左骁卫郎将升迁左卫将军。
左卫将军,正与卓云因战功升迁的右卫将军同领左右卫督辖的五十府府兵。
这么一算,何止是因此前作战区域的邻近而有些交情,还因职属接近需要彼此往来。
这便并不奇怪,当刘审礼抵达兖州后,对李清月与卓云的态度都颇显亲厚。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刘审礼自眼前所见的种种景象中,都硬是挑剔不出任何的问题。
“自金乡往奉高沿途的官道修缮需要的人力应当不少,没想到,安定公主何止是在时限之前便将其完成,还能令士卒以及征夫有此等面貌。”
刘审礼坐于车中,将一两月后便该由天子亲自经行的道路从头到尾走了一遭,目光中的赞许与惊喜之意清晰可见。
他自己担任过边境的将领,对府兵在修筑边境工事上的本事心中有数。
燕然都护境内的驻兵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河南道河北道的府兵。
为天子修路,到底不像是边境一般,需要面对生死危机啊。
可在这条平整结实的道路上,不难看出沿途需要掘开的山石、填平的土沟到底有多少,却依然在士卒的满腔热情之下将其及时完成了,还远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成果更好。
倘若刘审礼不曾看错的话,当他随同安定公主在奉高县,也便是那临近泰山之地下车的时候,留守在此地大营的士卒各自精神饱满,在望向安定公主的时候,更有种让他都有些看不透的热切。
或许……
这应该解释为安定公主的调兵有方,在让府兵协助修路的时候,也有非同一般的表现?
当贾敦实将此次修路之中的死亡名录拿到刘审礼面前后,他更觉吃惊。“这么少?”
“刘将军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上战场前我尚且允诺那些府兵,必定将跨海作战后无法归来之人的名字一一统计在册,今日也不屑于在修路搭桥身亡府兵的名录上做什么手脚。”
“我自然没有怀疑公主的意思,可这是怎么做到的?”刘审礼怎么看都觉得,这个数字少得有点过分了。
虽说这与他所见的士卒面貌完全吻合,但相比历年徭役伤亡,就真的太低了。
李清月总不能跟他说,这是因为她手底下有个敢在接到她命令后带着两船炸药材料来到兖州的炸药专家,在沿途以新武器开路甚至对炸药进行了两次改进,也让李清月在这些府兵中多了个天神助力的传说。
她心中转圜须臾,答道:“我阿耶将封禅之意告知内朝之时,我彼时胆敢驳斥数位宰相,自请前来开道,便是知道以今日时局,封禅确然可行,以半年时间筹备也已足够。难道刘将军觉得不是如此吗?”
“……倒也不是。”刘审礼肯定是不能承认这种事情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李清月笑道:“我同您开个玩笑呢,不必当真。我看与其说是万事俱备,正欠那一声号令,不如说,是我一向明白一个道理——若能令手下士卒吃饱饭,拿到应有的奖励,也看到将领为他们的安危做出了种种准备,他们也当以实绩回应于我。”
“再便应当感谢一下这兖州富户的支持了。想来是因泰山封禅能令兖州身价倍增,这些兖州富户也觉与有荣焉,便将家财捐赠出来了不少,用于赔偿被官道占地的百姓和修路身亡的士卒,还将族中体格健壮的子弟也给派遣来一道办事。”
“就连当地的僧侣也多有自发前来开道的,可见这泰山封禅一事,确是水到渠成、天人共望。”
刘审礼摸了摸侧脸,总觉得安定公主的这番话不知为何,让人听起来觉得有些牙酸。
大约是因这夸赞的话里,怎么听都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言不由衷。
但朝着这泰山之下的营地看去,他便瞧见了一支在身形与气度上都不像是寻常府兵的队伍,还有一批正从外头入营的僧侣,应当正是她话中提到的兖州富户与普乐寺僧人。
或许,纵然他们在刘审礼的认知中,并不会做出这等主动贡献的行动,在泰山封禅的大事面前,也真能因对大唐对兖州的归属感有此义举。
李清月问:“以刘将军觉得,这条官道今日的情形,是否足以用来迎接天子驾临?”
刘审礼连忙收回了自己那点没想明白的猜疑,“足够了!”
今年中原地带少雨,沿途径流应当还不会出现水涨泛滥的情况,或者是暴雨作祟冲毁道路,想来在封禅之时陛下途经的,也会是这样的一条路。
简直再合格也不为过!
“不过……”刘审礼给出了这句肯定答复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低声朝着李清月说道,“恕我提醒公主一句,此次既然是两方使者联名复查,光我一人通过也不行,还需另一人点头。”
“那位西台侍郎,兼任司列少常伯的李敬玄,脾气不是那么好,公主将他丢在原地,先与我往泰山这头来了……”
李清月挑眉:“难道他还敢来鸡蛋里挑骨头,找我的麻烦不成?我阿耶的上一个伴读不知尊卑纪律,落了个何种下场,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刘审礼沉默了一瞬。
安定公主的这句话,足以让刘审礼听出,公主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先来后到的关系,选择了先带他前来校阅成果,而是在知道了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做出的决断。
他朝着李清月行了个礼,“既然如此的话,我就不多劝阻了,明日我会登临泰山,查验登封、降禅二坛,公主若是还有其他事要办,可以不必相随。”
“有劳刘将军了。”李清月也朝着他拱了拱手。
眼见刘审礼告辞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之中,卓云这才出声:“所以公主居然不是因为另一位后到的缘故,才将其晾着的”
李清月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我以为你能识破阿史那步真意图侵吞同族兵马独立于西域的心思,也能在庭州大乱后选择直击后路,怎么只养成了对战事的头脑,没在政局上有点想法。”
卓云跟上了她折返往主帐的脚步,“那还不是因为,就算我已能因两年间在西域的战功独领一军,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在后方给我添乱,我这破格提拔本就与公主有关,如今也只需跟紧公主的脚步便是了,何必去考虑这使者身份的问题。”
李清月笑骂:“……那照你这么说,我也直接指望我阿娘给我兜底就行了呗。”
卓云抓了抓后脑,素来有几分狠劲的面容上也露出了点无辜之色。
这也不能怪她吧。
在外头,她是不能堕了安定公主脸面、必须步步为营的将军,在公主面前,这两年间的紧绷提防总算能暂时放下,便当自己还是当年被公主招揽来的近身侍从,何必去考虑那么复杂的问题。
“刚才公主说,另一位使者,也是陛下早年间的伴读?”
李清月点头:“对,他早年间得到太宗朝宰相马周的举荐,成了我阿耶的伴读,和薛元超、李义府等人的履历都很相似,担任过西台舍人、弘文馆学士的官职。虽是亳州人士,但因联宗于赵郡李氏,勉强也能算是和五姓七望沾了一点边。而他先后娶的两任妻子都是山东望族,对他的仕途助力不小,”①
李敬玄的名字和李敬业挺像,但这两人之间可没有什么关系。
李敬业的李是随同李勣一样被赐予的李唐国姓,李敬玄则是现在的安徽亳州人士,又挂上了赵郡李氏的名义。
“再加上,他又未曾掺和进上官仪、薛元超的谋反案里,直接在去年的清算后被提拔到了西台侍郎,和司列少常伯的位置上,也成了此次封禅开道校验的使者之一。”
卓云奇道:“可若只是如此的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和公主交恶的地方,至多就是……有些贪慕世家大姓的名头?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出自洹水杜氏的前宰相杜正伦,也曾经想过与京兆杜氏连宗。对了,此前因他负责督办从洛阳到长安的漕运一事,刘师还专门向公主讲起过此事。”
这在当今政坛之上并不少见,只不过有些如同李敬玄一般成功了,但有些并没有成功罢了。
这么算,此举并不会引起多少诟病,除非,他并不只满足于联宗的结果,还将这等裙带姻亲关系发展到了朝堂上。
可如安定公主所说,他虽是陛下的伴读,但在官职的升迁上显然不如同为东宫旧臣的上官仪、薛元超等人,那么想来如今的权柄也有限,谈何势力交构之说呢。
“那是因为,他和安定就另外一件事有矛盾。”
阿史那卓云循声转头,就见李清月早已看向了那个方向,也放任附近随行的士卒将人给放了过来。
而这个回答的声音,出自一个精神矍铄的长者之口,还是一个对卓云来说同样已有一阵子不曾见到过的人!
熊津大都督府长史,刘仁轨。
数年未见,那泗沘城迎接的半岛海风,没将他吹出年老体衰之相,反而像是因他在熊津地界上大刀阔斧地改造,越发有了一番雷厉风行之态。
李清月快步迎了上去,“老师自熊津回返,未能远迎,还望莫怪学生失礼。”
“行了行了,这话就不必说了。”刘仁轨无奈,“你若真有这么多尊师重道的想法,怎么不见你在泊汋督办要务期间往熊津多跑几趟?从辽东往熊津的海船也开不了几天吧?”
结果李清月可倒好,光顾着辽东那边的领地建设,愣是在熊津那头当了个甩手掌柜,仿佛是明知道老师能为她将该办的事情都给办理妥当,就直接自己不管了。
倒是往熊津这边的公函没少发。
百济故地的气候不佳,减税。
距离上一次敲打新罗的时间久了,再出使一趟。
要举行泰山封禅了,劳驾老师去将新罗使臣和部分未被迁移到中原内陆的百济贵族一起请来。
更过分的是,他人刚自青州港口下船,就收到了李清月额外发来的一封信函,劳烦他再帮忙做一件事。
李清月说话理直气壮:“若我动辄往返辽东与熊津之间,此前吐蕃与吐谷浑的战事有变,便无法及时传到我耳中了。”
刘仁轨:“……你这什么歪理邪说?”
虽说事实确实是她说的那么回事,但别以为用这样的理由就能蒙混过关。
偏偏李清月一点没觉得自己是在糊弄,“还有啊,我此前身在熊津的时候,和新罗王打了个不太礼貌的招呼,直接让水师奇袭了他们的王都,万一我这个熊津大都督常驻泗沘城,又让他生出了这样的担忧,容易引起两国争端。”
“既然长史颇有能耐,我将此地调兵戍防的方向把控得当也就足够了。不必非要亲自坐镇,还显得我对老师有多不放心一样?”
李清月说到这里又朝着刘仁轨行了个礼:“有劳老师操劳数年,学生若真有办事不妥之处,还请老师见谅。”
刘仁轨无声地叹了口气。
安定都已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又何必继续抓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面前的这个学生,即便在两年前敲定辽东领地边界又私占金矿的时候多有僭越之举,但这两年间她联手安东都护长史李谨行令高丽百姓归心,已做到了对他的承诺,将那番私心公心之论落到了实处。
她远赴边地参战的举动,更是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让人坐在熊津都督府内听闻她这个决定,也不免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吐蕃被击退,大唐国威得以在边地彰显,更让人为栽培出了这样一个学生而觉倍感骄傲。
所谓的礼数与规章,在为国为民办了实事的结果面前,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他伸手按住了李清月的行礼,“新罗王金法敏亲自到了,公主要不要见他一见?”
“那个冤大头……新罗国事繁忙,还有劳新罗王亲自到来,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自然要见见他。”
刘仁轨的面颊抽动了一下,“大都督,你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李清月浑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这不重要,总之,是该让金法敏感受一下我大唐的待客热情。”
她丢下这句话,便已顺着刘仁轨指示的方向走去,仿佛当真对于金法敏的到来有着此等惊喜的心态。
但刘仁轨又怎会不知,她这表现到底是因何而起。
“等等,”被留在原地的阿史那卓云本还因这出师徒再度聚首而觉欣喜,忽然在公主这个转道的表现中意识到了个严肃的问题。“你们还没解释,李敬玄和公主是因为什么而有矛盾的啊!”
接见金法敏确实很重要,但也不能这么吊起来了她的胃口,却不给出一个明确的解答啊!
刘仁轨答道:“既然方才那句是我回的,也由我跟你说吧。”
“公主在半月前往青州港口方向送了一封信,让青州刺史务必在我领着新罗使臣抵达后接到此信,按照信中所说,让使者书写一封奏表,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
“这是为何?”卓云问道。
刘仁轨脸上露出了几分唏嘘之色,“只因自皇后陛下对外推行《建言十二事》后,便在争取一项权力。”
此前三位封禅的帝王,都是此等祭天告地之事中唯一的主角,然而谁又能想到,李唐的第一次封禅,竟会以提出皇后参与亚献,发起一次近乎惊天动地的改变。
但或许,当刘仁轨在熊津收到二圣临朝的消息之时,就已经能够想到今日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只是他不曾料到的是,这会来得如此之快!
在他对着卓云做出了这番解释后,卓云当即眉头一皱,“也就是说,在我身居长安期间虽然还没听到过这消息,却已经是四品以上文官内部正在激烈争议的事情,在泰山封禅临近的时候更是必须尽快做出定夺,而正好,李敬玄此人是站在反对皇后亚献的立场上?”
“不错。”刘仁轨回她。“按照他的说法……”
……
“天下何曾有过皇后率领命妇一并参与封禅,甚至仅次于天子发起封禅献酒的规矩!”李敬玄坐在前往泰山的车舆之上,语气里满是指责。
虽有薛元超的典范在前,但李敬玄并不觉得自己提出驳斥皇后参与亚献有任何的问题。
他又不是上官仪那些想要试图将陛下的权柄也给攥取到自己手里的人,只是想要作为陛下的忠臣,维护陛下的脸面罢了!
可恨那司礼太常伯李博乂真不愧是个先帝让他读书他都不干的纨绔分子,若按照李清月的说法,真应该封他一个摆烂专家的名头。
当年在皇后负责主持那沙门拜君的集议之时,他是何种态度,现在听到皇后意欲参与亚献的时候,也就是何种表现。
作为礼部的头号长官,封禅典礼的负责人之一,他是指望不上了,倒是今年在太子右春坊中护之外兼任司礼少常伯,担任李博乂下方属官第一人的郝处俊还能指望一下。
李敬玄也想着,若是能在前来兖州至于泰山的沿途,抓住安定公主办事不力的错处,说不定也能就此打击皇后的风头,在这个二圣一并封禅的计划里做出些阻碍。
哪知道,他因为和刘审礼之间的私人恩怨晚了半日,便被安定公主以“陪同刘将军先行,以免耽误大事”这样的理由,扣上了态度不正、到任逾时的罪名。
李敬玄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掀开了车帘,就看到了外头卢照邻那张在策马随行中也很是平静的面容。
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卢照邻转过了头来,关切问道:“敢问李侍郎,可是在沿途有何处道路颠簸,让您觉得不适了?”
李敬玄:“……这倒没有。”
他要挑剔问题也必须有的放矢,不能来上一出无中生有。
安定公主让他先吃了个闭门羹的强硬态度,已足够让他明白一件事,他若真想来上什么吹毛求疵的不当表现,此前的高丽权臣渊盖苏文和吐蕃大相禄东赞是何种结果,他李敬玄这个才冒头不久的家伙也自然不会死得太好看。
还是劳烦他安分一点,做出个恰当的评估吧。
何况,非要说的话,安定公主的表现里也并没有不合礼数的地方。
他只是一个西台侍郎,兼任三省六部之中吏部的二把手,难道会有这个资格让安定公主都要为他做向导引路不成?
让卢照邻这个出身范阳卢氏的熊津大都督府主簿,引领他走完最后这一段,已经得算是安定公主脾气好了。
但对李敬玄来说,这场面却像是他已在沿途完成了进攻之前的蓄力,结果在抵达的时候,直接一拳打了个空,这都叫个什么事。
一想到安定公主在此地面面俱到的安排,和这条封禅道路的坦荡平顺,让他根本没能找出什么问题来,就连沿途的数处歇脚之地,都已符合了天子出巡的标准,他便更觉自己的满腔怒气只能在胸口激荡,却无法说出口来。
他气得直接将车帘给重新放了下来。
以防他总觉得,这个曾被邓王李元裕比肩司马相如的卢照邻,正在以文人的曲折心肠,对他此时的窘境做出揣度。
现在只希望,在长安城中持有相同意见的其他几人,能够有些拿得出手的表现。
然而在数日后的长安,却是郝处俊未曾说完对陛下的一番劝谏,就已被怀抱幼女自外头踏入殿中的皇后打断了他的话,“太子也是这般想的吗?”
站在一旁的李弘随即一僵。
今日,原本是阿耶前来东宫查验他的功课,以确定在随后的东巡泰山中,太子能在随同参与封禅的众臣百官以及番邦使者面前,表现出天。朝上国储君应有的气度。
但他也没料到,此前便对皇后进行亚献提出反驳建议的郝处俊会在此时,将本已确定的事情旧事重提,阿娘还正好抱着妹妹来到了这里,将这番话给听了个明白。
更让李弘只觉压力倍增的,是阿娘开口,不为辩驳郝处俊的言论,而是问及太子以为如何。
李弘努力正了正面色,答道:“天子封禅,意在彰显李唐盛世,而这其中,自阿娘协同办理政事以来,所立功劳不在少数。现如今既有皇后临朝称制,这敬告泰山的第二杯酒也合该由阿娘献上。”
武媚娘的神情稍霁,却忽听李弘继续说道:“只是这君臣纲常礼教之说,孩儿自早年间以学礼启蒙便断不敢忘,既然阿娘以皇后陛下之名临朝,犹需帘幕垂挂,以示帝后之分,泰山封禅,也合该有帷帐同行。”
仿佛是意识到了母亲忽然之间凛冽起来的目光,李弘抿了抿唇,声音也随即低了下去,只还努力将话给说完了。
“以儿臣看来,少常伯大约是因司礼筹备典仪中不被允许配备此物,方有此等异议,在御前失态。”
武媚娘冷笑了一声,“封禅泰山本为上礼苍天,下敬黄土之事,何须幕帘掩映,形同不可见人,倒不知这又是《礼记》之中的哪一条规定。”
“太子为臣子说情倒是深谙君臣相处之道,但我看这司礼少常伯——分明不知何为臣纲!”
郝处俊连忙伏地回话:“臣不敢。”
“你不敢?”武媚娘抚了抚幼女的脊背,看她并未因这出争吵而哭出声来,顿时心中大定,在往前走出两步的时候,越发有一番气定神闲的胜券在握,“妄言二位陛下是非,难道也是臣子当为之举吗?”
“不错,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皇后随同陛下封禅之举,但既此举自我开始,那这其中种种章程也当开辟新章,自此定规,谈何礼数限制!”
这些人可真是有意思,说服不了陛下收回那个让皇后随同内外命妇开启亚献的想法,便想将那朝堂之上的幕帘也给一并带到泰山去。
就连太子……不知道是该说他耳根子软,还是应该说他的脾性本就如此,也觉该当如此,真让她只觉一阵心闷。
“陛下觉得呢?”武媚娘转头,看向了李治。
“皇后所言甚是……”李治笑了笑,但大概谁都能看得出,这等再被抓包一次的场面,让他的脸上很有一番尴尬之色。
眼见正从门外有侍从行来,像是有要事禀报,李治连忙转移开了话题,“有什么事?”
侍从禀报道:“新罗王为封禅之事亲来中原,向陛下送上国书急报一份。”
“拿来给我。”李治面色一振。
连李清月都没想到会是金法敏亲自前来,更何况是李治。
但一想到邻国国君亲自到来对于这封禅的意义,李治便觉心中一阵欣喜。
然而他打开这封国书的时候,惊见其上在开头写道:
“臣金法敏言:伏惟天皇天临海内,帝有域中,九州知日月之明,臣民建维新之业,伏惟天后化含万物,训正六宫,天下被涂山之音,海内仰河洲之教……”②
第203章
“陛下, 怎么了?”
见李治的动作停滞在了当场,武媚娘出声发问。
李治怔然回神:“……无事,不过是未曾料到这新罗国主在信中提及的称呼罢了。”
算起来, 金法敏的这封国书在内容上并无什么不妥,和西域诸国在两月前便已送达的并无太多区别。
大唐携先后战胜西突厥、回纥联军以及吐蕃、党项联军的大胜,意图封禅泰山以彰显霸主威仪, 对于周边的小国来说,确实可以算是一出乘胜追击的威慑。
谨防大唐随后的动兵会选择朝着他们袭来, 这些小国不仅在获知了封禅的消息后飞快派遣出了足够有分量的使者前往大唐,作为封禅大典的与会之人, 也在国书之中表达了对于大唐的服膺与敬佩。
金法敏的这封, 也是如此。
此人当真是个相当合格的政客,在信中还不忘提及早年间前往大唐进学的经历,说起自善德、真德女王时期便与大唐进行的建交, 也说起三年前协助大唐攻伐百济、高丽的结盟,以示己方与大唐的友谊牢不可破。
仿佛是为了显示自己到底有多识时务, 金法敏还在信中提到,倭国的大化改新创举, 相比大唐这尊庞然大物的腾飞,真可谓是萤火欲与日月争辉。
要不是李治先被这个“天皇天后”的称呼惊了一跳,光看后面的那些,他都该夸赞金法敏乃是大唐的忠臣了……
但这个将皇后真正在国书之中也与皇帝相提并论的叫法,却仿佛是突然以一种谁都没想到的方式, 将一巴掌甩在了朝堂不少臣子的脸上。
连新罗此等蕞尔小国的国君在到访中原的时候尚且知道, 天。朝上国的皇后正是与其天子并肩治理天下之人, 合该有此资格,在泰山封禅中占据一个格外重要的位置, 更何况是这些大臣!
皇后自显庆五年他风疾发作后便开始正式插手政事,又在去年正式越过了二圣临朝的分水岭,影响力也早已抵达边陲。
别管担任熊津大都督的到底是不是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对这些边境小国来说,是他这位当今天子亲手将皇后往上托举到这个位置,也成了他们所理解的“天后”,也必然要在此次封禅之中隆重登场,以彰显大唐的帝后和睦、声名远扬。
若他李治真遂了这些朝臣的心愿,在泰山封禅中阻拦皇后充当这个亚献的位置,又或者是如那些迂腐之人所说,非要在皇后于祭地禅礼之时还要让她如同朝堂之上一般垂挂幕帘,只怕才真是要让金法敏这些人都看了笑话!
今日有皇后在泰山为礼教所牵制,明日这些外邦小国也大可以说,像是安定公主与阿史那将军这样的保境安民之人,同样该当被困缚在长安,而非如今日这般东征西讨。
须臾之间,李治心中已闪过了连番的念头,不过也没忘了回应武媚娘的问题。“皇后你看吧。”
刚被痛斥了一番的郝处俊不知该不该感谢,金法敏这封恰到好处到来的国书,真可以算是救了他一命。
当这封书信被从李治手中转交到武媚娘手里的时候,郝处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方才还因他这悖逆劝谏而摆出一派疾言厉色模样的皇后神情和缓了不少。
她甚至随即发出了一声轻笑,“哪来的这种称呼?怕是这金法敏既怕遭到大唐自熊津的进攻,又不想令新罗成为大唐的羁縻之地,才想出来的叫法。”
武媚娘一边朝后看去一边接着说道:“若是他当真以臣自居,在对你我的称呼上便该叫做皇帝皇后陛下,而非是这天皇天后。眼下倒是让他钻了个空子。”
天皇天后?
听到这四个字的郝处俊不由眼皮一跳,也当即在心中暗骂,这新罗国主当真好生谄媚,竟还能在称呼上闹出这样的名堂。
别看皇后已在三两句间将其轻描淡写地做出了解释,但这其中只怕绝没有这么简单。
即便他没有对皇后和安定公主天然存有偏见,他也直觉,此举更像是在为皇后助力声势。
可他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大唐天子是如何想的,才更为要紧。
李治应道:“是啊,这人向来不安分,好在如今他既已亲自来到中原观摩封禅大会,也不必再对他来上什么旧事重提,以今日情势,料他也不敢有何渔翁得利之举。”
以金法敏此前行事,既要表露忠诚,又不能当真称臣的情况下,这个天皇天后的称呼反而成了对他而言的最优解。
金法敏也必定心中有数,在这样的一封国书上呈于中央,又正值封禅要事在前的时候,他会得到的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
倘若他身在长安的话还能看到,当帝后相携步出东宫的时候,武媚娘同李治多说了一句:“陛下可喜欢这天皇称呼?”
天。朝上国的帝王便是天皇,比起天子与皇帝的说法,天皇好像还要再往上走一步。
当这封国书中的特殊称谓讨论从天后转移到天皇的时候,向来对于李治的脾性很是了解的武媚娘不会看不出来,在他的脸上分明闪过了一缕意动之色。
只是像是想到了他还要在随后告祭泰山,以天皇之名多少有些对上苍不敬,李治还是低声回道:“此事往后再说吧,此次封禅……”
“便劳皇后多加用心了。”
“这是自然。”
倘若说先前对这天皇天后的解释里还有几分言不由衷的话,这句应诺便是真心诚意至极了。
此前的封禅成就的不过是帝王威名,而这一次……
她要的是在这等本当只能由男人来做的事情上,刻上她这个皇后的印记,让世人在提起这次封禅,记住的都是皇帝皇后一者祭天,一者告地。
唯有如此,她在朝堂之上才能站得更稳,在天下有着更令臣民谨记的影响力。
或许这个位置也可以由太子来站,权当是为他将来的登基铺路搭桥,以防他走上自己的大伯李承乾的旧路,但在今日他的表现面前,武媚娘却忽然觉得有些庆幸了。
她之前因为去岁上官仪等人的影响,还是先选择了稳固这二圣临朝的局面,并未将权力让给儿子。
而这个孩子,今日的表现真是让她失望!
在目送李治折返回到寝殿后,武媚娘朝着身旁的宫人吩咐道:“让太子来含凉殿见我!”
被带到含凉殿来的李弘神情有些忐忑。
他不难猜到,虽然母亲与父亲离开东宫的时候因那封新罗国书而神态和煦,但他为郝处俊求情的那番话,势必让他的母亲生气了。
别看母亲端坐于上首,还正以余光留神着婴儿床中小妹的动静,当她抬眸望向他的时候,明明神情中不见怒火,却有一番说不出的压迫感直逼面前。
“今日的那番话,是出自你的本心吗?”
李弘犹豫了片刻,回道:“孩儿只是觉得,这些举动确实于礼不合。”
“荒唐!”武媚娘拍案而起,“你是承载天下之望的太子,不需像安定一般表现出年幼聪慧的特殊,就能得到诸多良师教导,弘文馆中青年才俊都知为你效力,就只让你学会了礼教两个字吗?”
这句在私底下还是如此的答复,远比在东宫之时还要让人听来心烦。
说句难听的,若礼教真能变成约束所有人的凭据,那李弘就根本不该有出生的机会!
可惜,这样的话,总不能直接对着李弘说出来。
但即便如此,因李治和郝处俊都不在此地,李弘更觉压力倍增,只讷讷地吐出了个“我”字。
武媚娘眸光淡淡,并未因李弘此刻的结舌而对长子做出体恤,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是不是该说,当年在听说你因不忍看到楚子商臣弑父故事,弃春秋而取礼记的时候,我就该让人按着你的脑袋让你继续念下去。”
“可《春秋》要义,孩儿都已在近年间尽数学完了,百家批注亦然。”李弘努力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那你学了这时移世易、朝堂风云,怎么还是今日这个样子!”武媚娘打断了他的话。
他所谓的饱读诗书,真是一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我在外人面前给你留点面子,说什么你为郝处俊求情乃是出于君臣相知,但现在只我们母子二人,还有一个尚不知事的太平,我便将话跟你说明白了!”
武媚娘朝着李弘的方向走来,“你妹妹在外面为我们打下能站稳于此地的基石,你却是在用所谓的仁善将它给拆了!”
“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是你的母亲,在你即位之前,你我的声望、地位、荣耀都是一体的,当你帮着外人来打压你母亲的时候,你就是在给这些野心勃勃的世家子弟以一把利刃,插进自己人的胸膛里。”
这就是事实。
她痛恨的不是李弘读错了书,而是他在这个最接近大唐统治者的位置,在政治上的心性,却还根本不曾成长起来。
这简直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若非眼看他在神情中已显露出了歉疚示弱之色,她真应该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让他真正清醒过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李弘张了张口,发出的却好像是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我并无这个意思。”
武媚娘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这个想法不重要。旁人都说你父亲有些仁善怯懦,可他再如何软弱,也不会放任当年的长孙太尉始终欺压在他的头上,在阿史那贺鲁反叛大唐后冒着大唐局势不定的危机,也一定要将其斩草除根,你已经十三岁了,不是三岁,还是大唐的太子,怎能任由臣子把控!”
“所以,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武媚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站定在了他的面前,那双让人愈发看不透的眼睛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给李弘带来了一种更为微妙的压力。
但明明他又看到,母亲在此时伸手为他整理了一番衣领,在看向他的神情里依然有一番对孩子的关切和痛惜。
李弘:“阿娘……但说无妨。”
“现在我顾不上管这件事,但封禅之后,我会和陛下商议,对你的东宫属官做出一番更换。你是自己这么想的也好,是被这些混账东西影响的也罢,我都不可能再放任这些人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你若还是我的儿子——”武媚娘郑重其事地说道,“就不要阻拦我的行动。”
李弘眸光一震。
在母亲略带杀意的语气里,饶是李弘知道,以郝处俊只在劝谏皇后亚献这件事上的错处,还不足以让母亲直接拿他问罪,他也势必不可能继续留在东宫。
这一番大动作下,只怕被波及到的人绝不会在少数。
可还没等他给出一个同意与否的答案,他就已经听到母亲抬高了声调,朝着外头吩咐道:“替我将太子送回东宫去。”
她已用一种最为直接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在整顿肃清东宫人手这件事上,能下达决定性命令的不会是李弘,而是他的母亲。
这个以“贤才”端正太子举动的决定,绝不容有人提出反驳。
只是她做出这样的命令何其雷厉风行,在桑宁为她端来茶汤消暑解渴的时候却并不难看到,这位已处权力巅峰的皇后陛下在晃动婴儿床,看着其中不知世事的小女儿时,分明于托腮沉思的表现里,透露出了几分疲惫。
“是太子惹您头疼了吗?”
“或许是吧。”武媚娘分神答道。“你说,他怎么就不能像是安定一样呢?”
在看到金法敏这个天后称呼的时候,其他人想的不过是这新罗国主当真很明白什么叫做趋利避害,务求不会被大唐视为叛逆之人,甚至连临朝称制的皇后都不忘记讨好,或许这其中也有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以武力威慑造成的结果,但武媚娘却可以很确定——
这何止是安定的间接影响,更应该说,是阿菟给金法敏想出来的这个称呼。
她的记忆力好得很,怎么会不记得,在阿菟从吐蕃班师还朝的时候,她曾经就这件事说过自己的想法。
她说以天子对应的天女来作为皇后的名号,真是一点也不够气势,还不如用“天后”。
阿菟这个鬼灵精怪的家伙更是一眼就看到,她在听到“天后”这个说法的时候,当真有些想法。
不是安定,又有谁会在此时忽然提出这样的名号呢?
只是这样的称呼显然不适合由她亲自提出来,或者是由朝堂上的某位大臣,就算武媚娘对此心动,也不会贸然让这样一个容易引发李治警觉的名号被书写在朝臣上表中。
她倒是没想到,这个名号竟然可以在这个朝中有人反对皇后亚献的当口,由他国的国王提出,成为一方对皇后的助力。
一想到安定在回来看过太平后便重新前往兖州,以亲自参与泰山铺路为她们母女继续经营声望,甚至远隔千里也做出了一记尤为重要的补刀,武媚娘起先还因李弘而生出的愤懑之气又消退了几分。
太子无用,总算还有栽培的时间,倒是对她来说更像并肩战友的安定,又在这封禅起行之前,给她送上了一份厚礼。
也正是因为这份支持,才让她有底气去想,或许再过上一阵,这个“天皇天后”的说法,就并不只存在于金法敏送来的国书之中了。
就是不知道,被迫写下这封邦交国书的金法敏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桑宁不明白,刚才还在脸上笼罩着阴云的皇后陛下,为何会突然摇头笑了出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但她也无暇多想了,因为皇后已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她:“行了,不管太子如何了,你去将随行的内外妇名单拿给我,我再校对一遍。”
“还有,随行为命妇看诊的医官已自东都尚药局调来了,让孙神医为她们分一分组,也好在队伍中随传随到。”
这些内外命妇之中年事已高的当真不在少数,就比如说武媚娘自己的母亲荣国夫人,就已是八十六岁的高龄了。
若非她身体尚且可以算是康健,武媚娘是真不想让她也跟着走这一趟。这沿途消耗数月时间,再如何修缮官道、提前筹备,也终究是一番颠簸,不比寻常出行舒坦。
可想到母亲在月前进宫来看太平之时所说,这天下景物对她来说已是看一处少一处,却还不曾看到过皇后祭祀天地的景象,又怎能从中缺席,武媚娘便又重新收拾了心情,只想着如何将旅途安顿得再舒适一些。
比起让母亲留在长安,还不如让她看看,自己的女儿到底是如何走出了前人没能踏出的一步!
……
六月的中下旬,又因天热缘故推迟了一点起行时间,封禅的队伍终于自长安起行。
这浩荡的队伍囊括了朝堂百官、内外命妇、数千宫人侍卫、运送补给辎重的征夫,还有那些西域小国的使者,打眼望去绵延数里,竟是恍惚有种行军的阵仗。
但这随行的旌旗彩仗,甲兵骏马,以及那些为侍从所簇拥的华盖车舆,都昭示着这列队伍与军旅大不相同。
整个长安都好像因为这支队伍途经朱雀大街出城而去,多出了几分冷清。
“想想再回到长安的时候,应当已是明年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李素筠策马行在车边,朝着端坐在车中的几人说道。
“你会不舍吗?”李下玉回道,“我看你是巴不得早点抵达泰山,好跟安定公主会合,看看能不能从那些没派遣使者的小国中选出一个来,作为下一个进攻的目标。”
“怎么,宣城也要效仿安定去作战吗?”听到李下玉的这番话,城阳公主在并排同行的另一辆马车上,探头发问。
若让同处一车的临川公主看来,城阳的面色已比半年前又好了不少,大约是因此次没将李绍等人带来,还让她少了点烦心事。在探窗问话之时,倒像是有了些早年间巡猎时候的恣意模样。
“安定答应过我的。”李素筠拍了拍自己身上挂着的红罗金书箭袋,朗声答道,“两年半前安定把这只箭袋送给我的时候就说,若我能将这箭袋中的所有箭都给扎在箭靶上,她便带我去边境试试手,现在我何止是能将箭全扎在箭靶上,还能中一半的移动靶了。”
“哦……难怪你此次泰山之行还不乐意坐在马车中。”城阳公主抬眸笑道,“那敢情好啊,让安定带你去打吐蕃,他们这次必定没派使者来。”
与李下玉同在一车的文成听到这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你可就猜错了,他们将恭贺的使者派来了。”
吐蕃的那对兄弟既然能在去年同意安定的交易,用礼送文成公主归国换回禄东赞的遗体,就已明摆着不是只凭蛮力办事,会一腔热血上头的蠢货。
对于他们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赞悉若坐稳吐蕃大相的位置,避免遭到赞普与“尚”族的打压,折腾明白禄东赞死后在吐蕃内部的矛盾,绝不希望在此时遭到大唐的发兵打击。
到时候,恐怕不是外力的作用让他们暂时放下芥蒂一致对外,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激化纷争,直到分出一个胜利者去迎接唐军带来的挑战。
这样的情况下,吐蕃最有可能迎来的还是失败。
既然如此,他们便不能在此时给唐军留下话柄。
大唐不是要封禅吗?那么吐蕃就派人前来祝贺好了。起码在明面上,谁也挑剔不出这位新任大相的邦交手段有何不妥。
文成公主又压低了音量,用只有同在车中之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现在若要进攻吐蕃,大唐做的准备也还不够呢……”
她自被接回长安到如今,便如安定在回返途中所告知的那样,已从事起了修编西域图志的工作,凭借着自己卓越的记忆力大略打出了一个框架,以便在随后分发给一并从西域回返的其余人等填补血肉。
安定也同她说过,这个工作不是非要她在半年一年内完成的。毕竟,为了拥有进军吐蕃腹地的能力,她向陛下建议,自日月山口与当金山口,分别将陇右驻兵以及西域兵马送往藏原之上,让士卒以交替戍防为由适应高原气候。
若非此次在吐谷浑边界击退吐蕃兵马,基本上都是快速完成的交战,唐军的损失可能会比现在多出很多。
五年之内,唐军的态度都是防备吐蕃入侵,阻遏对方的扩张,同时收拢处在吐蕃与大唐边界上的这些羌人部落,建立起一道随时可以卷起风暴的壁障。
下一场对外战事倘若真要在封禅之后发起的话,一定不会是在吐蕃。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外头的李素筠已接了下去:“城阳姑母,您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连安定这样的用兵奇才都是从东面的战事开始的,我哪有这个本事直接就往吐蕃打?”
总得有个难度上的循序渐进吧。
这么算的话,新罗和倭国这种,就要更适合她长见识一点。
可惜新罗国主太有眼力了,听说在此次国书之中写了不少好话,让原本最适合由骑兵突入的选项都只能暂时搁置了。倭国还得渡海,就麻烦很多。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先加入安定在辽东的戍防队伍,跟她们一起在冬日去黑水草甸上狩猎!
……
金法敏忽然觉得后背一凉,打了个喷嚏。
“七月虽已到立秋,但在中原还远不到真正降温的时候,新罗王若是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还是该当早日就医。”
金法敏扯了扯嘴角,“多谢安定公主关心了,这话从您口中说出来,真是让人倍感荣耀啊。”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对金法敏这个想要看清安定公主到底是何许人物的家伙来说,更觉自己应当奉行这个准则。
苦于刘仁轨此人在百济扎根越发深厚,金法敏也意识到自己此前希望攥取半岛的计划,也需要彻底做出变更。
正因为如此,他在刘仁轨登门告知大唐有封禅意图,需有各国使臣随行的时候,选择了自己亲自前往。
但或许这既是他做出的一个正确决定,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刚到青州,便因刘仁轨收到了安定公主的来信,在身处他国的威胁之中写了一封国书,俨然变成了安定公主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
随后又在抵达兖州时得到了让他汗毛倒竖的热切欢迎,而后便在他都没弄明白情况的时候,被卷挟进了前往洛阳接驾的队伍里。
他原本可以直接像是契丹、奚人、靺鞨使者一般,直接等在泰山脚下,却非要先往洛阳走一趟,届时再随同封禅的队伍从洛阳重回泰山。
这都叫个什么事!
为了表现他新罗既对大唐有如此一番讨巧卖乖的表现,便绝无可能受到倭国的拉拢图谋犯境吗?
还是说,为了让他金法敏在这封禅记录中留下特殊的一笔?
“哎,新罗王说的是哪里话,”李清月一边盘算着要如何将头一个书写天后之称的金法敏和洛阳拉上点关系,一边答道,“我既为熊津大都督,与你互为友邻,自然该当彼此关心的。这就叫做……远交近攻?”
金法敏叹气,“安定公主,恕我直言,我虽然只在长安待过几年,对中原文化称不上精通,但也知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这是什么远交近攻?远交战、近攻心是吧!
李清月回道:“我所说的,自然是国都之远近了,不是吗?不过若是这个说法当真用错了的话倒也不奇怪,毕竟我自八岁参与征战,至今三年间屡有战功,那些个诗文经传,自然是没什么时间好好学的。”
金法敏目光一滞。
在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分明冷下了几分语气,仿佛在这话中还藏着一句潜台词——她这个人不修文辞,若是做出了什么只为得到战功而不计礼法小节的举动,可千万不能怪她。
这一句话,同春秋时期的那一句“我蛮夷也”,真可谓是异曲同工之妙了。只不过,安定公主仰仗的,分明是年龄之利。
可是,金法敏不会不知道,能想到让他写出那封国书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因征战缘故没能好好进学的存在!
既有这样一个摸不透心思的对手在侧,他哪还有机会趁势崛起,谋夺土地。他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听从安定公主的指令行事,让自己安稳地做这个新罗王。
他这份郁闷的情绪刚刚涌上心头,就听李清月出声:“看!前面便是洛阳了!”
再有数日,那里就会迎来从长安前往泰山封禅的队伍!
第204章
自显庆年间洛阳被确立为东都开始, 此地与长安之间的往来愈发频频,甚至先后迎来天子的数次摆驾,以及洛阳献俘。
蓬莱宫兴建、天子搬迁入内后, 洛阳的地位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但这并不妨碍,洛阳依然是并立的两京之一, 也陆续以水陆转运枢纽的重要作用为长安输送粮草。
更因皇后对洛阳多有优待政策的提出,让这座东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往日拥有的辉煌。
但大概此前的种种变化, 也比不上天子巡幸泰山途经洛阳之时的阵仗。
自长安往洛阳的陆路沿途已耗费了一月有余,可上有天子出巡, 又有诸多外邦使者在侧, 这些护持仪仗的甲士又哪有人胆敢有半分懈怠,依然在以一派威风赫赫的姿态朝着洛阳宫方向行进。
当他们抵达洛阳的时候,真有一番神兵开道的气场, 让整座东都都陷入了沸腾。
哪怕这支庞大的队伍只会在此地休整数日,而后继续东行, 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
武媚娘抬手掀开了车帘,就见七月依然有些耀眼的日光之中, 洛阳百姓正在洛水河桥沿岸张望着这支行将跨桥入宫的队伍,竟是让人依稀想到了当年河前举办水陆法会时候的场面。
只是今日的洛阳,与当年百废待兴的洛阳俨然已有了极大的不同。
一想到此地的变化大半是因她当年的种种倡议而来,她在前来洛阳路上因教育太子而生出的郁闷心情,就已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太子如何姑且不谈, 她在做好自己的事情, 便已足够感到骄傲。
也或许还因为, 恰在此时,一个她最想见到的人, 已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早一步抵达洛阳的李清月正率队等待在宫门之前,在这缓缓前进的队伍行将抵达的时候,她已当先一步来到了帝后的车驾面前,朝着往外看来的母亲回以一笑。
武媚娘也不由多添了几分喜色。
有女如此,何必多求!
……
“沿途暑热犹盛,虽有帘盖遮阴,也必定不太好受。”李清月随同李治和武媚娘步入洛阳宫,说道,“但沿途所带冰桶既然不多,抵达洛阳后也不能贪凉,所以我没让人将凌阴内的冰块取出太多,以防这忽冷忽热之下,又有不少人要生病。”
“好在有孙神医随行,行路速度也不算太快,中暑之人不算太多。要不然还得自洛阳补充人手。不过,从洛阳到奉高沿途都已预备好了各处歇脚驿站,与崤函道上的情况不同。”
“说起来,阿耶往后推迟了出行的时间倒也有好处,自七月往后天时没这般酷烈,泰山封禅之时正值山东秋收,与敬告天地相应。”
“还有还有……”
李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阿菟,你是不是之前这半年里在兖州一带号令府兵惯了,怎么现在也将我与你阿娘安排上了?”
她这一番话是真能说。
李清月却振振有词:“还不是都怪金法敏。要不是他非要来洛阳提前参拜大唐陛下,我也不必跟着往洛阳折返一趟,大可以等在泰山脚下。反正……随行人手众多,百官也都各司其职,总不会出什么问题,我还能偷个懒呢。”
“结果他可倒好,在阿耶抵达洛阳的时候差点跑得比我都快,还说什么恭祝天皇天后圣安。”
李清月眉头一挑,告状道:“阿耶,他太谄媚了,谁知道是不是在降低您的戒备之心,想要趁机谋求些什么。那我只能表现得比他更好了。”
李治掩唇轻咳了一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有你这个熊津大都督在侧,他就算是真想做些什么我看也没这个机会。至于他这个表现有无表演过重……我看得出来。”
无论金法敏是因被大唐近年间的战绩所惊吓,还是真想要做到卧薪尝胆,故而在这泰山封禅的当口有今日表现,对李治来说都不是个坏事。
在这样一个被李清月称为“谄媚”的表现面前,倘若说李治此前还对那封国书有些疑虑,现在都已尽数抛在了脑后。
他有此等亲赴洛阳相迎的表现,无异于是在进一步自降身价,也给其余参与封禅的他国使者以一番参考的标准!
还有那“天皇天后”之称,今日为不少洛阳百姓以及随行官员听到,或许——
真能在封禅归来后促成这个称呼。
他的父亲当年为诸蕃君长请为“天可汗”,他不便冒犯这个名号,倒是这“天皇”之称,当真是气势雄浑,包揽四海,也合该落在李唐的君主身上。
至于这与天皇并称的“天后”……
皇后既已担负起泰山封禅亚献的重任,也理应有此盛名传世。
更让他倍觉欣慰的是,虽然太子在近日间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安定却当真对得起她身上的高官厚爵、食邑两千户的待遇。
她在洛阳宫中做出的种种安排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随后自洛阳再度启程后沿途经行之地,所见的官道平顺与百姓夹道,都有别于前一半路程上的山中道路坎坷。
耳闻欢庆之声,眼见繁盛之景,头顶则已是渐入秋季的开阔明朗,李治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风疾症状都被缓解了不少。
当他在一个多月后抵达泰山脚下,迈步朝着奉高县旁的行宫驿馆走去之时,竟觉自有一番沉疴散去的精神抖擞。
这样的好征兆在前,他便不必顾及其他了。
倒是随同他一并往前走去的武媚娘,留意到了有些人异常的表现。
比如说,此前负责查验兖州筹备情况的李敬玄。
他在上书查验结果的时候,隐约还能从语气里察觉出些对安定的控诉,可惜事实摆在眼前,也不容他昧着良心说瞎话。
安定亲自前往洛阳迎驾,又在随后一月有着诸般用心表现,比起李敬玄这等并未真正为封禅助力之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知高出多少。
只要李敬玄不是个蠢货,他就应该知道,现在他绝不能再对自己此前的想法旧事重提,除非他想做陛下敬告天地之前的祭品。
在一众为翘首以盼封禅到来的面容里,他便怎么看都有些面色难看。
但那又如何?
武媚娘心中暗忖,这些人阻拦不住她以“太后配享祭地,不当由臣子来办”的理由夺下封禅亚献的位置,也拦不住她与安定在这朝堂上继续坐稳大权在握的位置!
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人群之中目睹着这一幕罢了。
那又何惧于此等跳梁小丑。
不,何止是她这个皇后将会出任亚献的位置。
她的姨表姐、太宗皇帝的燕德妃、现越国太妃燕氏还会出任终献,为这封禅之礼画上一个终结。
昭示着这个此前并无女子操持的封禅典礼,如今却在她的手中迎来了无人能予以驳斥的转变。
另有一些表情奇异的,便是在随驾的奉宸卫之外,围观的百姓之前站着的一批“精兵”。
说他们是“精兵”,是因他们乍一眼看去,和这些身高体壮的奉宸卫相差无几,甚至在五官面貌上还犹有过之,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侍卫。
但若再仔细看去,又会发觉这些人在手持兵刃的表现中并不像是真正的士卒,更像是家世优渥之人前来体验生活的,实在是缺了几分气势。
随着陛下朝着行宫落脚处而去,这些人个个挺直着胸膛,仿佛想将自己表现最为出众的一面呈现在陛下的面前。
可惜……这份卖弄似乎并未能够迎来看客的赏识就是了。
陛下已回行宫中休息去了。
武媚娘低声朝着一旁的桑宁交代:“你帮我去问问安定这是怎么回事?”
这若不是安定折腾出来的好事,那才奇怪了。
大约是她自恃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竟然干脆连母亲也没说。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沿途之间,安定忙于和太平培养姐妹感情,和照看随行的百官家眷,才干脆将这等“小事”给抛在了脑后。
一想到这其中恐怕又有一堆被算计的受害者,武媚娘便觉有点想笑。但怎么说呢,还是得让她交代个明白的。
但当她以视线的余光扫到李清月此刻所在之处的时候,又拦住了桑宁的动作,“算了,让她晚上再来交代吧。你帮我去过问一下燕太妃的身体。”
桑宁应了声“是”。
她转头往越王李贞的队伍行去的时候,便见到安定公主此刻正同英国公走在一处,两人明显有话在谈,也难怪皇后会做出让她晚点再来交代的吩咐。
以桑宁看来,在众多正入住驿馆或是随同军队一并扎营于山下的人群中,英国公与安定公主这一老一少正从容缓步而行,倒是显得有些醒目,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模样。
但这场景其实本应当换个人的。
封禅途中,皇后与皇帝陛下商议,因太子东宫之中有人搬弄口舌是非,恐生祸患,不如令英国公领太子太师位置,为李弘校正方向,也已得到了李治的批准。
换句话说,英国公李勣现在得算是太子的半个老师。
只是比起太子,大概还是李清月这个小将军更得英国公的喜欢一点,或许比起探讨礼法,他也更乐意跟人探讨兵法一点。
这份亲近也表现在了他此刻说出的话里。
李清月看得出来,别看他此刻的脚步从容,他望向远处泰山的目光里却分明有几分唏嘘感慨,就连语气里也因情绪动荡而带上了几分颤抖,很有一番与亲近之人交谈的情难自已。
她也可以确定,这绝不是因为英国公已然年迈的缘故。
“唉,可惜先帝没能看到今日的这一幕,五经通义之中说,这封禅之事,其一的用意便在易姓而王,因高而告。我大唐结束了隋末动乱,以李氏称王,合该因循古礼定位正统。只可惜先帝被困在了第二条缘由之上,被以天下未能尽数太平,不到功成之时给劝了回去。”
李勣顿住了脚步,朝着正在朝泰山方向行去的一列道士看去,眼看着他们很快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这才继续说道:“好在,陛下终究是达成了这个心愿。”
“我倒是觉得英国公不必为先帝觉得可惜。”李清月也随着李勣的目光看去,瞧见那群先往泰山而去的道士领头之人刘道合,乃是被李治派遣上山祈福的,算是今日先走的一个流程,并无什么大事,也随之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既是登高而告,苍天自知,何处之山不是山呢?与其说是非要泰山神名以成全君主的威望,进而能在史书上记载一笔泰山封禅得成,接续秦皇汉武之功,我却觉得,还不如说,是泰山因能得一贤明君主到访而接续前朝福祉,在五岳之中地位最为特殊。”
李清月说得格外信誓旦旦,加上她也本就为这封禅之事能成做出了不少助力,有此资格做出评点,让李勣听着这个朝气蓬勃的声音,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
他便调侃一般问道:“那要按你这么说的话,为何陛下的封禅不选在中岳嵩山呢?算起来还距离长安、洛阳更近,岂不是更能省事?”
李清月一本正经答道:“大概是因为,这样一来,沿途经行的州郡更多,能得到免除一年赋税待遇的百姓更多,更能彰显圣人恩德吧,又或者……”
“是想把这个做出创举的机会留给旁人来呢?”
虽说汉武帝也曾在元封六年封禅于嵩山,但那也是在先行封禅泰山之后才做出的举动,而非当真已将嵩山与泰山相提并论。
想到真正意义上以天子身份直接在嵩山封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阿娘,李清月的眸光里便不免多出了几分微妙。
只是这等只有她知道的未来,甚至是颠覆李唐的未来,又显然不可能在此时说出。
李清月继续说道:“这一次就实在不必改了,您想啊,早在贞观十一年的时候太宗皇帝就已让秘书监颜师古拟定《封禅仪注书》,在数年后又对封禅礼重新修订,到了我阿耶议订封禅的时候,司礼官员更是为此忙碌了半年,若是贸然更改地址,又要有多少麻烦呢?若在这封禅之事上有所犹豫,焉知不会屡屡推迟,甚至将其搁置下去。”
李勣听得到,李清月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顿时失笑。
他眼神好得很,分明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之前同封禅唱反调的刘祥道正好途经他们二人的前头,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脸色颇为好看。
一听这话,刘祥道连忙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此地,走得那叫一个着急,显然是被这话给刺激了个正着。
不过,也多亏安定彼时的一番“童言无忌”。
事实证明,太史局做出的预测并没有错。今年的关中固然少雨,但还不到旱灾的地步,沿途经过曹州的时候,关东还落了一场夏秋之交的雨水,让这封禅队伍被迫在原地停留了两日,却也为沿途的麦田丰收做出了最后一手助力,让陛下彻底打消了封禅的最后一点犹豫。
“虽说这天下未来终究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但你这么刺激刘相,是不是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李勣话是这样说没错,李清月却分明听得出来,他话中并无多少责怪的意思。
“您就当是我这个年轻人在整顿官场好了。”李清月忽然严肃了几分语气答道,“光是一场泰山之行,便能引发这样多的闲言碎语,可见这大唐官场之上抛出一个目标的时候,到底能有多少方势力在这里彼此拉锯,但我起码希望,当这个目标是对外征战的时候,谁也别想在后面拖我的后腿。”
那就从这场泰山封禅开始,一步步表明她们母女绝不让步的态度吧。
“且看明日吧。”
英国公忽然觉得,被她说出的这句“且看明日”,或许是在指代这明日开始的封禅典礼,又或许是在指代着——
大唐的明日?
……
在这抵达泰山的头一日,除却登山祈福的道士之外,同文寺以及司礼官员都已快速地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就算是郝处俊这等起先还为皇后不应亚献而废话实多的家伙,也必须打起精神,将明日先要用到的山下祭坛、祭礼配享,分发于官员和使者的玉牒,陛下所用玉策,还有那些金匮、方石都给一一查验完毕。
他甚至应该感谢,皇后手底下的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已对随行众人的礼服形制都重新做过了一番校对,省了他们大半的工夫,而以阎立本为首的将作官员,则对石碑石阙、告至坛、土封、距石等物完成了查漏补缺。
如此各司其职之下,哪怕这出封禅大典乃是自李唐开国以来的头一遭,冗长的队伍也已给后勤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当晨光自泰山之上跃出,投照在这条封禅之路上的时候,在场众人所感觉到的,也不是好一番手忙脚乱,而是一种,即将迎来尘埃落定的放松。
在身着礼服的官员簇拥之中,李治这位天子衮冕加身,朝着泰山脚下的“封祀坛”而去,进行今日的祀天之举。
随同御驾移动的仪仗鼓乐,在渐近泰山之时,便成了一种混合着山中回响的声音,仿佛真能以这等绵长大气的礼乐,将天子到来的讯息报于泰山之上的天神。
但无论山中、山上,以及头顶的天穹之中,是否真有神灵已响应了他的召唤,对于此时的李治来说,他显然正在走向自己身为天子所能达到的权力顶峰,将自己的功绩宣扬于天下。
被衮冕十二旒半遮的面容上,正是一番自病容中彻底跳脱而出的意气风发。
昨日登山祈福的刘道士并未在祈福的结果上泼冷水,而是极力宣扬着陛下的天命所归,今日的晴空朗日,更无疑是封禅大典拉开序幕的福音之一。
此为封禅之始。
今日的行程也该算是为了让远道而来的天子百官有休息的时间,并不需登山。
当简短的祭祀礼仪结束后,便已各自重新回到了歇脚之地。
而自第二日开始,便没有这般简单了。
第二日,乃是由天子亲自登临泰山之巅,封玉策于“登封坛”上。
当然,这个登临泰山,天子不必以自己的双脚去亲自丈量这七千多级的阶梯,到底需要多少体力才能攀援而上,自有乘舆将他,还有一些年迈的官员给抬上山去。
不过饶是如此,当他们抵达临近山顶的营地之时,也已是日头近午了,后方则还有不少官员因队伍太长而未能到此。
直到旭日已彻底凌驾于正中,李治这才手握玉策踏上了登封坛。
紧随在他身后,乃是当朝三公以及手捧礼器的太子。
不知是不是李素筠的错觉,当她朝着身在坛下列阵的队列中望去、看见安定侧脸的时候,竟恍惚觉得,那头顶的烈日恰被投在了她的眼睛里,变成了一团望向祭坛之上玉策的炽焰。
可,谁又能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呢?比起同样需要由人抬上山去的太子,此前还领着一队奉宸卫护持在上山道路上的安定,显然要更像是一轮朝阳。
只是可惜了,在这登封坛上,就连皇后都无法参与到礼敬天神的典仪之中,更何况是公主。
她刚想到这里,便听见在祭坛之下的太和鼓乐顿时齐鸣,正接续在天子的敬告之辞后头。
这一次的鼓乐声音,远比昨日在山下封祀坛处还要响亮得多,它们忽然一股脑地灌入耳中,让人再无余暇去思考多余的东西。
好在,置身于山峰最高处,周遭望去的群山、深谷与远处的齐鲁大地,都很快吞噬掉了这些震耳的鼓乐,一时之间大盛的,反而成了旌旗为山风所吹起的鼓噪之声。
当李素筠将目光自远处挪回近前的时候,天子已在礼官的护送之下往营地回返,只等明日的祭地活动。倒是安定还站在祭坛的附近,像是还在远眺之中。
“该回去了,就算是秋高气爽,也得注意着点日头吧。”李素筠上前拍了拍李清月的肩膀。
李清月并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而是喃喃出声:“我现在知道,为何当身在泰山之中的时候,会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
这后半句被吹散在了秋日的长风之中,就连李素筠都没能彻底听个清楚,只隐约听到了“凌绝”二字。
还不等她发问,李清月已脸色如常地最后朝着此地的祭坛看了一眼,回身说道:“行了,回去吧,明日才是我最应当打起精神的时候。”
对于朝臣百官来说,今日的登封泰顶,便已是这封禅之礼几近于成,但对皇后和安定公主来说却当然不是。只因明日才是皇后有走上前台机会的仪式。
第二日的清晨,在山中营地小住一夜的群臣随同天子仪仗下山,下到那泰山的附属神山社首山上。在此地修建有第三处礼坛,正是用于祭奠土地之神的降禅坛。
当天子一如昨日献颂祝祷完毕,便见身着袆衣礼服的皇后在手执礼器的安定公主陪同下登上了祭坛。
作为大唐的第三任皇后,武皇后作为亚献主持祭祀土地之礼,以全对太穆皇后以及文德皇后的礼节,好像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但当这位皇后好像并不能简单以“贤后”来形容的时候,在这社首神山上的祭礼便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昨日众人身处的泰山绝顶能够俯瞰到此地,也正因如此,方有了这祭天祭地之分,然而谁都可以看到,在皇后领衔于命妇,安定公主执礼器而诵之时,周遭的巍巍青山分明不曾将她们覆压在阴影当中。
或许也正应该感谢于这下山途中的一番耽搁,让这地祀亚献之时也正值日午,让这尊“降禅坛”也正处于光华笼罩之间。
而此刻,李清月紧随着母亲的脚步,连带着后方的众命妇一并,都正站在了这个——此前还不曾有女子涉足的地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随着前方的这道背影,也眼看着这件皇后袆衣之上的图纹被过于炫目的光影给映照得有些模糊,仿佛自有另外一件赤金色的衣衫被披在了母亲的身上。
更不知是否正有那么几分巧合,周遭的礼乐颂唱着的封禅奏歌里,恰是一句“宛宛黄龙,兴德而升”。
这让李清月格外想要知道,在这样的一刹里,身为皇后的母亲想着的是什么。
此时的她应当还不曾想到,她终有一天也能处在这封禅主献的位置上,但当权力一步一步渐进,就连自泰山俯瞰的景象和置身祭坛之上的荣光都已尽数品尝过的时候,她所想的应该不会是,她的皇后之路自此已经到了顶峰,而是……
“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在祈祷土地丰收的颂歌中,迎接着那些各有心思的目光,武媚娘没有回头,依然挺直着脊背,率领着内外命妇往前走下祭坛,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当。
在她后方只有数步的位置,还有另外一道稳健的脚步声,像是能够轻易穿透那些礼乐齐鸣,一直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朵里,宣告着对她的支持。
这个脚步声的主人想要知道她在此刻所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
当她昨日还处在泰山顶上的时候,看着陛下率领太子告祭苍天,她还不曾有所遐思,但当她亲自站在这饰有五色的祭坛之上时,她却忽然有种,很难在须臾间便以言语形容的心绪动荡。
那种稍纵即逝的热血沸腾和意图攥取住什么东西的欲望,在祭地酒水落地的时候,像是也随同泼洒出酒杯的酒水一般被释放了出来。
但她没办法说清那到底是什么。
这种奇特的知觉,在她随同陛下前往朝觐坛一并接受群臣和外邦使者朝贺的时候,像是随同着秋日未散的热气一般,又被另外一只无形的手给往高处推了一把,直到更高的位置。
而后,她听到了陛下随后下达的一条条诏令。
这些或多或少经由过她手的诏令,正是为这场泰山封禅,最终盖上了福泽于众人的定论——
天子御驾自长安到泰山沿途州县百姓,免除赋税一年。
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改封祀坛为舞鹤台、登封坛为万岁台、降禅坛为景云台,凡是与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各加一阶。
改奉高县为乾封县,改麟德元年为乾封元年,大赦天下。
……
武媚娘觉得,当朝臣以及随后的乾封县百姓为此盛事欢呼之时,她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
……
“阿娘你看——”
武媚娘闻声朝着车窗外看去,就见女儿扬鞭指向了这前往曲阜路上沿道的农田。
“到秋收之时了。”
第205章
这兖州的秋收里, 田地间一片灿然之色。
除却丰收的喜悦之外,这些人该当庆祝的,应该还有当地免去税赋一年的优待。
这对身处中原地带需要依靠地力吃饭的百姓来说, 无疑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以至于当天子车舆途经的时候,这些身在田中的农人叩首行礼的不在少数。
“大概是因为亲自参与过耕作,对这等丰收场面更有一番感触吧, ”李清月喃喃,“只可惜辽东的秋收还要再晚上两个月, 还不知那头会是什么样子。”
在听到她说前半句的时候,武媚娘扶着车窗边缘若有所思。
不知是否是因这泰山封禅中担任亚献, 也算是对她来说的另外一道里程碑, 她竟忽然想起了当年的另外一出转折——正是在阿菟的预告之下,关中洪涝灾害得以被提前疏导。当她们自万年宫折返长安的时候,也正有那样一批险死还生之人在泥泞的田地里, 朝着远去的天子车驾叩首。
只是彼时的场景和今日终究有些不同。比起当年的景象,她更想看到的大概还是今日。
她也随即盘算起了一件事。若是条件允许的话, 是不是该当让李弘、李贤还有李旭轮都在关中尝试一番亲自耕作。或许,多知道一些民生疾苦, 他们便说不出那等不经脑子的“仁善”之言了。
也说不定,还能用其来强身健体?
她心中想着这番算盘,倒也没忘记回应正在面前的女儿:“我看你不是担心辽东那边的丰收情况,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前几日还见卢主簿将辽东那边的书信带到你面前, 总不至于在十天半月间就出现纰漏。你觉得可惜的是不能在封禅归去的途中, 还能往这边送来一批新米吧?”
李清月歪头一笑:“还是阿娘懂我, 不过也不必什么都说个明白,对吧?”
“你啊……财迷得很, 也不知道这是跟谁学的。”
李清月反驳:“我这个叫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且就拿这次泰山封禅的情况说吧,我这敛财也没敛在自己身上嘛。”
武媚娘无奈。
在登泰山的前一晚,阿菟便将她对兖州富户的算计摆在了她的面前,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最过分的,大概就是那句“反正阿耶看不见”,差点让武媚娘都给吓一跳。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阿菟仿佛天生敏锐的局势评判并没有错。
在这等盛事面前,就连兖州当地的官员都未必能在李治的面前占据多少地位,早被随驾的诸多官员给挤到了外头,更何况是这些兖州富户。
他们不过是阎立本绘制在泰山封禅画卷里不见面孔的人潮剪影一员,如何有可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最多就是有那么三五个典型,被安定公主发出了募招兵将的邀请,再有陛下东巡带来的官员人脉摆在他们面前,能让他们从中受益,让他们不至于计较之前支出的那一笔钱财。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的兖州富户来说,这么一点付出还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不过是买了个特殊的入场券而已。
没能通过这张入场券鱼跃龙门,不过是因为陛下的眼界太高而他们又还不够资格罢了,又关安定公主和因此受益的兖州百姓什么事呢。
至于现在,她也只是想让自己的辽东新米再得到一个大好的宣传机会而已,哪有什么坏心眼。
不过说到辽东……
李清月忽然拨马转头,朝着卢照邻和王勃所乘的那架马车行去。
武媚娘颇觉有趣地看到,女儿经历了这泰山封禅的前后忙碌,也依然是一派神气活现的样子,在快马穿过队列之时,怎么看都是一派真正属于年轻人的兴致昂扬。
大概也因为,她在这封禅中所能起到的作用都已尽数完成,现在是到了使唤别人补上收尾的时候了。
这种看别人头疼的场合,又怎能不让人心情愉悦呢?
李清月朗声高呼:“卢升之、王子安,你们的封禅颂文写得如何了?”
王勃自车窗边探出了脑袋。这脸色略显苍白的样子让李清月很是怀疑,他是不是干脆在昨晚并未入眠。
作为跟随李清月前往辽东的伴读,王勃的身体可不像是会因为登山就变成这个样子。
更让李清月确定,这疲累并非因爬山而引发的,是王勃此刻目光炯然,仿佛是这文思泉涌的灵光,将那张倦怠的面容又给映照出了十分的神采。
“快写完了。”
对于他这样的文学奇才,亲历这样的场面无疑最能激发他创作的灵感。
更何况,当他已先后被海州客居与辽东督学开拓了眼界后,在目睹这秋风浩荡、封禅于泰山的场面时,他已能并不只用一个年仅十五岁少年人的眼光去品评今日。
杨炯调侃说他王勃擅长于辞赋,就如同前汉司马相如为汉武帝写封禅赋一般,最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为帝王歌功颂德,可对王勃来说,他此刻所想所思,都是因这场对于大多数文人无缘得见的封禅大典而来。那是随心之作!
……
“高祖武皇帝以黄旗问罪,杖金策以劳华夷;太宗文皇帝以朱翟承天,穆玉衡而正区宇。皇上缵乾坤之令业,奉文武之重光……”①
“这与当年那篇洛阳献俘礼后所写也并无多少不同吧?”李治朝着送来这篇《麟德封禅颂》看了片刻,朝着李清月问道。
她面色从容地答道:“总要因循旧礼,上溯先祖的。阿耶不如往下看看,我觉得这篇赋文能给您一番惊喜的。”
李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对于王勃的文笔他确实喜欢,这个少年人也确有一番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赋,但在今日,沿途为他献上赋文以记这泰山封禅之事的并不在少数,其中还不乏早年间为太子修编《瑶山玉彩》、以文学功底著称之人,王勃能否从中脱颖而出,谁也不敢直接下个定论。
李治重新低头就见,这一手略显恣意的笔墨之下流淌出了这样的文字——
“且夫纬武经文,宏业也;含幽育明,至诚也;混齐六合,大功也;规模百代,昌数也。故能袭九空而宁庶物,划千里而统诸侯。”②
李治眉峰微动。
好漂亮的一笔功绩综述!
经略文武、纵横捭阖的功绩,正指向李唐伟业昌盛。
这一个“袭”一个“划”字,顿时将此前的陈旧套路给破除了开来。
李治一边看一边近乎本能地将其诵读出声:
“……八神齐飨,停旒太史之宫。六辩同和,驻跸华胥之野。
文物隐地,声名动天,乐繁九俗,礼盛三古。
于是有登太山而会神祗,御元坛而表天地……”①
“安定,”李治停住了诵读,忽然朝着李清月说道,“将此人喊来,我要他再为我写些东西。”
这可能是对王勃来说最为辉煌的时刻了。
在安定公主将他的辞赋举荐于陛下面前后,刚刚经历了泰山封禅,正在最为兴致勃勃之时的李治将他邀请到了身边,让身旁的宫人为其研磨递纸,直到他将沿途的种种景象都给尽数勾勒在笔下。
他写“山河联兆,素王开受命之符;天地氤氲,元圣举乘时之策。”①
正是封禅之后的天子转道曲阜,于此地礼敬孔子为太师,为此地孔庙专做修缮,又令天下各州,若有孔子庙堂以及学馆出现年久失修的情况,必须尽快上报有司进行修缮。
在泗水之畔,这列浩荡的随驾队伍里专门分出了一批文人随同陛下一道,遥想了一番沂水春风的景象。
他写“位兼河海,九卿参巨济之功;道合星辰,三事郁经天之象。”⑤
那是陛下圣驾抵达亳州后,拜访了此地的老君庙。
因早前李唐就以老子为先祖,李治便借着这封禅的荣光,为老子更换尊号为“太上玄元皇帝”。
不仅如此,他在将老子庙所谷阳县改为真源县后,还在此地创建了一座新祠堂,增派了两名官员专门负责督办其中香火,并且免除了此县百姓的一年租庸调。
但李治要做的,显然不是崇道抑佛。
仿佛是在端水一般,他下诏令兖州开办紫云、仙鹤、万岁三座道观,和峰峦、非烟、重轮三座寺庙,同时让天下各州每州设立道观、寺庙一座,各自度化七人。⑥
在为李唐先祖拉了拉身价之后,他宛然一派绝不从中偏袒的态度。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看不透这位天子在政治上愈发圆滑老练的手段,只觉这是随驾泰山的玄奘法师与一度接驾的普乐寺僧人的功劳。
起码这场封禅大典,已在兖州境内彻底圆满结束,堪称是人人都能各取所需。
但属于王勃以笔墨记载大唐的人生,应当只是在此地刚刚启程而已。
……
他写“溢金膏於紫洞,雨露均华;栖玉烛於元都,风雷顺轨。”①
正是在这改元乾封的第二年,李治提出铸造“乾封泉宝”,以纪念这封禅之事,并以此钱价值十枚旧钱。
这个举动的出发点其实并不仅仅是在宣扬纪念价值,也是想要试图做出一番货币的改变。
因汉唐之间,民间盗铸盛行,造成好钱与恶钱并行,所以早在显庆年间,李治就试图以官方铸造的好钱来从百姓手中兑换回私铸的恶钱,以规范市场秩序。“乾封泉宝”的推行同样是试图重新取得官方的货币垄断。
可惜这等新货币仅仅存在了八个月的时间就被匆匆废止。
新货币的重量几乎和老货币等价,却要货值十个老货币,私人铸造也并未因为新货币的发行而遭到对应法令的重罚,以至于民间因乾封泉宝的发行顿时物价高涨。
很显然,若是继续这货币改革,势必要造成更大的麻烦。
在收回“乾封泉宝”的同时,李治也接受了东台舍人张文瓘那句“殷鉴不远,近在隋朝,愿勿使百姓生怨”的劝谏,停止了洛阳在修造上阳宫、合璧宫后的营建行动,并将马厩之中的良马削减了千匹。
但在这番反复之中,并未有人留意到,中原商贸的短暂动乱中,接纳宫女入内的四海行会重新组建了一支商队启程广州,也在长安西市附近的驻地之中,无声地完成了一出人员组合与劳务分派。
同样没有多少人知道,在辽东的鸭绿江上,马长曦对纺车的改造暂时走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先完成的第一台改造车,并非针对棉花而设计的,而是一台水转大纺车。
同一年的宣州地界上,刚刚抵达了此地上任满一年的唐璿,终于摸清了此地的各方势力以及要害人物,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动作。
头一项,便是对此地的铜官做出严格的规则界定。
不过这些事情,大概如同泰山封禅归来沿途所见的兖州丰收一般,对于高居中央的天子而言,只是一条条尚在偏远之地的消息。
真正能传递到他手中的,还是那些更有影响力的消息。
尤其是军情。
乾封三年,倭国在数年维新改革后,以皇太子身份摄政的中大兄皇子,终于正式坐上了大君的位置。
作为转守为攻的第一步,他将目光望向了大唐驻扎在百济旧地的熊津大都督府。甚至为了避免出现被算计入圈套的情况,他毫不相信这数年间在尝试拉拢新罗王金法敏时对方表露出的意动态度,直接选择举倭国之力,单独完成这次奇袭。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在熊津大都督府最南边驯养的信鸽,已经在三年里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也会定期将数处哨站的信鸽进行运输交换,以便在放飞信鸽的时候能够让它们回返巢穴之中。
当倭国的前哨兵马被熊津南部守军察觉后,信鸽当即飞往了平壤、泊汋、泗沘以及大唐沿海的青州港口。
这场本应该是奇袭的倭国入侵大唐之战,最后变成了四方海军对这支倭国水师的围剿。
不知是不是该当算是巧合,自大唐沿海派遣出的水师领兵之人,乃是曾经与刘仁轨一道火烧高丽海船的孙仁师,而这一次倭国水师迎来的同样是一出训练有素的船队追逐、包抄、围剿,以及一把——从第一艘船烧到最后一艘船的熊熊大火。
在这场几乎覆灭了倭国派遣出战海军的战事之后,大唐的国书抵达了天智大君的案头,希望倭国对于两年前没能出席大唐天子的封禅典礼,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别看这番问责,问的只是这样一个仿佛无关痛痒的小事,而不是问及为何倭国要派遣出这样一支水师来到海上,惊慌失措的倭国高层绝不敢再有任何一点冒犯举动,匆匆派遣出了使者河内鲸前往大唐,送上了一份尤为可观的臣服礼物,其中还包括了石见银山的三年采矿所得。
在此求和使者叩拜天皇天后的场面中,除了阎立本留下了一幅按照李清月的说法必定能够流传后世的画作之外,王勃也留下了一卷文辞卓绝的墨宝。
他写“舳舻沸海,旌旗触天,铁山四面,金城千里。”③
因为就在河内鲸抵达长安的不久之前,安定公主以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卓云以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出兵安西都护,重新夺回了此前一度被吐蕃控制的护密,用于截断吐蕃最后一路进入南疆的路线,同时打通从安西都护前往吐火罗的用兵之路。
在回程途中,还顺便对回纥贵族之中的药葛罗部进行了一番震慑。
这“铁山四面,金城千里”所说的,正是暂时进入了平静过渡阶段的安西都护。
他写“舟车四达,谁论贡赋之差;襟带八荒,非复华夷之隔。”④
正是因这东西战事的先后战果,乾封三年的年末,各地朝集使回返长安的同时,羁縻各国也随之送上了新年贺礼。
仿佛是在呼应着这份八方来朝,司礼部门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便是将明堂制度和太庙礼仪都重新框定。
而在这番议会的同时,安定公主向二位陛下提议,迎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满堂哗然。
自安定公主任职军中,皇后临朝称制以来,已有数个前朝官职为女子出任,但直到如今,在凌烟阁内的功臣之中还并未见到女子的身影,却不料安定公主突然提出,要将平阳昭公主位列其中。
然而安定公主给出的理由却让人无从反驳。
她说,陛下令臣子商定太庙明堂之礼,李唐历代皇帝皇后各有配享,往前追溯的先祖也有名姓传世,可公主呢?
平阳昭公主的姓名不见于起居注中,倘若后世不慎有人将碑铭损毁,便再难将其找寻得见,若能以为李唐奠基之功位居凌烟阁中,留名于史册,他年也可为后人铭记。
听闻这一番话的人其实并不难听出,与其说这是李清月在为她的姑祖争取这个待遇,还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争取。
他们要拿什么来反对?拿他们甚至并没有亲自上过战场的履历吗?
更让李治不得不重视李清月提出这条建议的,是自乾封三年入秋,驻扎在凉州边境的苏定方就已身体抱恙,被紧急调回长安。
饶是有孙思邈为其诊治,也最多再多养得两年寿命。而且在此期间,还绝不能让其再上战场。
这意味着,大唐又要失去一位战功赫赫的主将……
当失去了苏定方对边境的影响力后,能承担起这份重任的,除了安定公主还有谁呢?
王勃在摊开的白纸上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圣人有作,群材毕举。星辰入仕,揖让朱鸟之门;风雨称臣,奔走苍龙之阙。”③
这也变成了安定公主用来说服陛下做出决定的另外一个理由。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代表着初唐的将星文臣璀璨,陛下该当陆续将功臣增添其中,以彰显天下之主广揽贤才的威仪了。
先是那些本应当入内却未能入选的,譬如平阳公主。
再是那些在当年评选之时功劳不够,现在却够了的,譬如邢国公苏定方。
而后,便该是大唐的未来股肱了。
这句广揽贤才,也正是李治想要看到的东西。
乾封四年,他还下达了另外的一条决定,令李敬玄、卢承庆等人主持重修铨注法,制定了长名榜,规范出了一套严格遵照资历考绩铨补官员的方法。
因早年间便由天后代为过问各地朝集使上奏,此次铨注法的修订也由天后统辖二位官员来办。
按照武媚娘跟李清月调侃的说法,垃圾放对了地方也是可以变成有用之人的。比如说,李敬玄这个在之前还反对由天后参与封禅亚献的家伙,偏偏有那么一番过目不忘的本事,在随后的两年选官之中,都将各方事务推行得有条不紊。
但比起李敬玄此人升任宰相,还勉强得到了母亲的赞许,更让李清月在意的是,她在母亲从各地政绩考评中单独挑选出的几张奏表上,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便是当年跟着段宝元前往益州的张柬之。
另外两个人——
一个叫狄仁杰。
一个叫娄师德。
仿佛当真应了王勃所写的那句“圣人有作,群材毕举”。
但这个群材并举之下真正的圣人,或许未必是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一位……
这份悄然间发生的改变可能并未被他察觉到。
李治少有地在乾封五年恢复了不少体力,在外行猎纵马,让王勃得以写下了“黄麾紫盖,云动神行”之言。
随后在李清月的建议下,他总算肯将这个御用笔杆子放出去游历山川,品评各地文人诗客作品,也将诗文之中的浮躁之气去除一番。
所以这乾封五年,对于食邑增加到三千户的安定公主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一年,对于游历山川之间的王勃来说应当也是格外重要的一年。
他站在江南名楼滕王阁上,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⑦
他在旅途之间遇到了在长安时候的友人,在分离之时写下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⑧
他也写下了——“一旦……”
“一旦洪泉决地,大旱焦山,风雨於一岁之间,霜雹於数州之境。”③
当李治看到这句的时候,不由怔然地看向了有些昏黄的天穹,叹了一口气。
自去岁开始便有年景不佳,他希望以改换年号的方式改变天时命理,却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去年的江淮大旱,因自唐休璟推行南方新稻的关系,还能算是暂时得到了缓解。随后遭到波及的京师以及山东等地,也因粮食周转有度,并未落到真正要命的田地。
然而这自乾封五年末改元的总章,却还是充满了多灾多难!
总章二年,极端天气几乎充斥了整片大唐疆土。
一半在雨里。
冀州自六月中旬开始降雨,短短七天之内水深五尺,到了夜晚,甚至积蓄到了一丈以上,损毁了一万四千多间屋子,遭灾的田地多达四千多顷。
括州海水泛滥,沿海百姓被淹死之人多达九千之数。
益州暴雨与洪涝齐发,损毁屋舍一万四千多户,遭殃的田地不比冀州少多少。
一半在旱灾之中。
自七月开始,剑南道十九州大旱,原本该当在八九月里收获的粮食,饶是有都江堰等水利工程都没能抢救回来,三十六万百姓陷入饥荒之中。
一直到秋冬季节,关中、山东、江淮各地都没有下过一点雨雪,造成了四十多州的粮食欠收。
尤其是,关中。
饶是有安定以宫女组建的四海行会在早年间用布换米,又有她将辽东新米售卖至长安换来了一批寻常米粮作为辽东军粮,现在几乎全部捐赠了出来,也只能是聊解百姓相食的危机而已。
在天后的带头节俭之下,朝堂官员以及两京商户也都捐献出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银钱,用于调拨粮草的运输经费。
但各地常平仓的储量终究还是有限的。
在次年元月,李治再度下诏改元咸亨,希望能以万事顺遂的期许,保佑大唐渡过这份突如其来的灾厄。
可不知是不是因封禅泰山的福祉在这五六年间已消弭殆尽,咸亨元年四月,雍州先降下了一场大冰雹,拉开了今年天时依然反常的序幕。
春夏之间,天下四十多个州又再度陷入了旱灾的困境之中,并发的蝗灾更像是要为这片已经倍经苦难的土地带来又一道致命打击。
在这样的一份绝境面前,李治不得不下达了两条诏令。
一条是让百姓可以随意迁居,往诸州逐食。
一条是令受灾最为严重的雍州、同州以及华州的贫困之家,可以将年纪十五岁以下活不了的孩子,送给别人收养。但这些孩子虽然可以供给收养人驱策,却不能入奴籍。
四海行会之中的宫人里出宫后成婚的倒是并不算多,因如今各自操持着一份手艺,也想给自己寻个接班人,收养了一批女童过来。
阎立本哀叹了一声,便任劳任怨地加入了扩建行会的工作之中。
谁让这份扩建的工作,也在同时为受灾的关中百姓提供了不少岗位。
在天时的残酷面前,他也没办法继续埋头当个寻常画家了。
或许也因为,在这数年天灾之中,安定公主已凭借着此前数年的积淀保住了太多了,让他再如何觉得这个邻居好生麻烦,也得承认对方的本事。
她才只有十七岁啊。
当缠绵病榻的英国公李勣恢复了几分知觉,朝着床边望去的时候,在病床前躬身伺候的次子也听到他问的是:“安定公主现在在哪儿?”
他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前年玄奘法师和道宣禅师病故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到了天命之年,结果还续着一口气。
去年苏定方过世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只是没想到,他还能又翻过一年。
但或许死在两年之前,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仁慈,这样他就不用陆续送走自己的三个好友,也不用看到大唐在这两年间的满目疮痍。
他用仿佛已只能被他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发问:“安定呢?”
“您忘了吗?大唐旱灾频发,松漠都护府一带同样遭灾,大贺氏部落觉得大唐给他们的支援少了,所以发兵反唐,试图从边境掠夺粮食。”李思文回道,“敬业也跟着呢。”
“是……是啊,我差点忘了。”李勣低声。
他忘了,在这天灾内忧之下,吐蕃又有蠢蠢欲动卷土重来的架势,东北方向的契丹也反了!
安定公主正在平乱之中。
好在,这应当不是一场难打的战事。安定公主自泊汋出兵,联合营州兵马就能将其解决。
在他撑不住这一口气前,他应当还能听到这场战事的结果。
英国公所猜测的也并没有错,就连李清月都在出兵的第一时间确定,她必须打一场速战速决的仗。
不仅仅是要尽快给予周边各国一个鲜明的信号,虎落平阳,也没有道理被野狗欺负,更因为她受制于粮草。
在天灾面前,人力显得何其渺小。
她已有多年没打过如此军粮吃紧的战事。
但当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小将军披挂上阵,亲自提戟持弓冲杀在前的那一刻,紧随其后的几位副将以及士卒几乎是在一瞬间便为主帅的战意所催动,直奔敌方中军而去,哪里还能记得起那些所谓的缺粮之事。
而在他们的对面,大贺氏部落的将士固然听过这位安定公主的威名,也绝没有想到,她会一改早年间在后方谋划的习惯,以身先士卒之法直接冲开了敌阵。
当那一道箭光自她手中劲弓发出的那一刻,那位正值当打之年的大贺氏首领能清楚地看到,这道矫健的身姿随同战马腾跃而来,在盔甲之下是一双多么凛冽的眼睛。
可惜他已来不及反应了。
六年的磨砺让李清月的箭术又往上攀升了一个层次,也让这直取敌首的一箭避无可避。
利箭贯穿了大贺氏的咽喉,将他意图掠夺大唐的宏愿,彻底斩断在了摇篮之中。
……
不过,厮杀声依然持续了很久。
直到李清月缓缓摘下了头上浸透汗水的头盔,望着眼前一片残尸的战场,斩钉截铁地丢出了四个字,“收兵,还朝!”
第206章
六年的时间, 足够让大唐境内的官员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贫瘠的土地经由开垦在数年耕耘育肥后变成良田,也足够让……
让当年还过于稚嫩的小将军变成今日这番风华正茂的模样。
十七岁的安定公主已有五尺七寸的身量, 大约是因多年戎马演武,撑得起这一身重量不小的甲胄,便愈发有了一番主帅风姿。
那双凌厉异常的眼睛在战后也未曾少去几分锋芒毕露, 仿佛自她年少就任大都督,荣升上柱国, 到成为方今李唐将领之中当之无愧的领袖,都已让她不需有丝毫的韬光养晦, 只需将自己最为本来的面目展现在众人面前。
也唯有这样的气势, 才能让人信服这样的一位将领在上统御,抗衡住这朝野之中希望公主退回到原位的声音。
身旁的高头骏马倒是从方才作战的凶悍状态平复了下来,往主人的肩头蹭了蹭。
李清月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一块糖, 塞进了它的嘴里,让它顿时安分了下来。
也便是在此时, 同样身着明光铠的李素筠自远处拨马而来,翻身下地后行到了她的面前, 一边顺手抹去了面上的血痕。
“没出事吧?”李清月关切问道。
封禅之后的次年,李素筠便主动申请随同她前往辽东。
李治对于萧妤尚且已不剩多少关注,对一度为雍王的李素节都免除了他拜见父亲的礼数,更何况是同样少有在他面前露面的李素筠,并未驳回这个请托。说不定对他来说, 这个女儿暂时不出嫁还能省了他一份嫁妆。
而她这一留辽东, 就是五年。除了定期回返长安拜会母亲之外, 几乎都留在了泊汋。
边境上的五年对于寻常士卒尚且是一种打熬历练,更何况是李素筠这样的皇室公主。
如果说五年前的她还只是个稍通骑射的公主, 那么现在,倒已算是个合格的偏将了。
“我能有什么事。”李素筠摇头慨叹,“有你这位主帅亲自扛着这样一把长戟冲杀在前,只恨不得来个七进七出,这些士卒都快拿出以一当十的本事了。”
“你说说看你吧,以往你还训诫我作战要讲究方略,和擅长小规模袭扰的契丹、靺鞨人不要总只会正面碰撞,结果轮到你自己了,又是这个样子。”
她是真有点羡慕安定。
不是羡慕她能得到士卒的拥戴爱重——毕竟在这将近十年的行伍生涯中,安定对于寻常士卒是何种态度有目共睹,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是羡慕安定能扛得动这个重量的长兵!
就算她做不成指挥大军的主帅,有此等神力,也必定能够成为留名青史的大将军。
不像她……只能在箭术上多下点苦功夫了。
“这不是事发有因吗?”李清月牵上了战马,朝着大贺氏首领倒地的位置走去。“早日将此间战事解决,对辽东的后勤压力也小一些。”
契丹之中亲近大唐的居于松漠都督府一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完全失去了在漠北漠南生存的本领。
倘若此次不能一击即中,让他们有机会将大部队往草原上逃遁,打成了拖延时间的追击战,对于她来说绝没有好处。
对如今因天灾而风雨飘摇的大唐也没有好处。
李素筠跟上了她的脚步:“也对,辽东这边的土地所用的肥料和你送往长安的还不大一样,但也扛不住今年这样的天时影响。”
李清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水才是万物之源,你看从去年开始,马匠师带出来的这些弟子都不再赶工纺车了,必须先将之前新开田地的水渠给尽数搭建完成。但天不下雨,光靠着这些灌溉,又怎么长得好庄稼呢。”
“所幸辽东大米原本就不是此地的主粮,基本还是靠着从熊津运送过来的,倒不至于让此地闹起饥荒,只是这几年间流入此地的百姓大约是要少些进项了。”
当然,光靠着情况稍好一些的熊津,其实还不足以尽数补给边军,所以早在三年前的一次出海时,李清月就有意叮嘱澄心在海上平湖、流求等岛屿停留,将曲辕犁与稻米良种带到此地。
这些岛屿和中原之间,自三国东吴水师远赴海上夷州开始,便有些商贸往来,但相比于中原腹地,无论是在粮食的种植技法,还是文化水平上都大有不如,正需要这样的一番指导。
更应当庆幸的是,当中原粮产丰饶的四十州出现旱灾蝗灾并发的时候,流求等岛屿之上却还依然有频频降雨,为当地种植水稻带来优渥的条件,也在去年得到了丰收,经由贸易船只将一批稻米送到了辽东作为备用。
边地士卒能吃得饱饭,才能有今日的作战动力。
当李清月停在大贺氏首领的尸体跟前时,她朝着四面又看了一眼,便见此时已停止交战的各方士卒都还有余力将那些俘虏给一个个捆缚起来,而后开始处理两方的伤亡者,这才放下了心来。
她也看见,李敬业老老实实地跟在庞飞鸢的后头清理战场。
另一头,薛仁贵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儿子薛讷则带着祚荣开始掘坑埋人。
以这些人的配合默契,要完成收尾应该不会太慢。
“算了,不说旱灾这些麻烦事了,等回去之后再商议吧,现在的头号要务,还是尽快将大贺氏部落的余党解决,班师凯旋。”
不过说是说的“尽快”,要将这些阵亡敌军选在不会污染水源的地方就地掩埋,将反叛大唐的契丹部落残部驱逐入辽东城池内看守,再联合营州兵马将外逃的其余契丹人扫荡干净,怎么也需要几日的时间。
当最后一路早已在后方等候的沙叱忠义领兵回归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了。
之所以是沙叱忠义而非他的父亲沙叱相如,是因沙叱相如已彻底接手了熊津水师,专攻海船调度之事,原本由他负责的一路陆军戍防,则被交到了他的长子手中。
大概是为了表明对大唐,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对李清月的忠心,他干脆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汉名,叫做忠义。
其实就算他不做出这个抉择,李清月估计迟早也得让他重新回到熊津境内带兵。
年前,年近八十的右相许敬宗告老致仕,老师刘仁轨自熊津大都督府长史的位置上先升大司宪,又因抚民赈灾有功,升任右相,导致熊津少了个足够有分量的坐镇之人。
在李清月的举荐之下,由卢照邻出任大都督府这个空缺的长史位置,现年不过才二十一岁的姚元崇任职主簿作为副手。而沙叱相如和庞飞鸢则作为武将与他二人配合。
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庞飞鸢还是留守辽东,负责监管泊汋以北各族的动向。
此次契丹反叛能这样快被唐军做出节制,与庞飞鸢手底下的那些哨探就分不开关系。
“大将军此次还朝是不是还该当参那营州都督一本?要不是此人放纵幼子,导致他在与大贺氏部落往来期间态度有所不妥,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多乱子。”李敬业收拾完了回程行装,便忍不住在登船之时控诉道。
李清月朝着他脸上看了一眼,总觉得已再难从其中看到早年间被迫前来此地的郁闷,只剩下了一番为自己人抱不平的耿直。
这人唯独剩下未变的,大概就是身为英国公府子弟,自有一番品评人物的傲然,“要我说,此人能在营州都督的位置上数年未能升迁,也实属有其原因。”
李清月并没回话,只淡下了几分神色,“此事我会安排的。”
周道务听话吗?当然是听话的。他在审时度势上也显然有些门道。
可惜虽是名将之后,他本人的能力却并不算出众,不仅如此,在教养孩子这件事情上,他也显然做得太糟糕了。
临川公主自己身在长安,跟随天后办事,想着不能让儿子做个不知疾苦之人,便将他送往了边地,跟着他父亲周道务在营州任职。
周道务本想将他送到安定公主麾下,效仿李敬业与薛讷的情况,由李清月来打磨打磨他的心性,又唯恐自己这个才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的儿子会吃不消军营的劳苦,想着先让他留在营州过渡半年。
哪知道,就是这半年便出了乱子。
周道务没让周季童负责那些统兵要务,只让他负责押送军粮,结果周季童满心觉得,在边境士卒都需要节省着口粮的时候,根本不必对契丹给出这样丰厚的补给,便在将军粮押送到地方后摆出了颐指气使的施舍态度。
松漠都督府的契丹人哪能忍受这个,当即在暴怒之中决定兴兵。
所以,这场叛乱并不仅仅是因为天灾,也是因为……人祸。
“更过分的是,自我方发兵至今都几日了,虽然营州方向提供了不少兵马支持,但我等居然还没看到这个罪魁祸首上门认错,倒是他父亲已预备赶回长安请罪去了。”李敬业轻啧了一声,越发觉得周道务在教育儿子的事情上干得不地道。
不能因为他要亲自往长安请罪,就忘记了一件事——
松漠都督府的契丹人由营州羁縻统辖,这里出了问题本应当直接由营州出兵,但现在需要安定公主额外调集兵马平叛,对这些参战的士卒来说,便简直是一出无妄之灾!
“那你觉得,如果让你来做这个营州都督如何?”
李清月冷不丁地冒出来了一句话,将李敬业吓了一跳,“我怎么能做这个营州都督?”
“怎么不能?”李清月挑眉,“你今年几岁,周道务升任营州都督的时候几岁?你不会真觉得自己还是个在辽东进学之人吧?若真如此的话,你祖父何必将你托付于我。”
“我……”李敬业神情恍惚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远离长安城那斗鸡走狗的日子将近十年了,他也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了。
和周道务当年担任营州都督的年龄一模一样。
是该担任一个正儿八经的职务,而非熊津大都督府派遣泊汋的属官了。
李清月望着船只离岸后渐渐模糊的泊汋海岸线,语气从容:“你放心吧,就算你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统领一州的能力,我也不会放心让你完全自行决断的。我会在你成为营州都督的同时,为你安排一位合适的长史。”
“此外,安东都护府以北的靺鞨部在这数年间的定期北伐中,已被分化削减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向朝廷请命,在此地成立渤海都护府,我会奏表建议由庞将军担任渤海都护一职,到时候,便是渤海都护,安东都护,熊津大都督府三方与你营州联合戍防东北边境。”
“难道,这你也做不到吗?”
“怎么会!”李敬业毫不犹豫地反驳。
他既有几分将门世家的傲骨,也自觉自己在这几年间的成长对得起安定公主对他的栽培,便并不觉得自己会有负所托。
最多就是一想到他一旦坐上这个位置,还是要被这样多双眼睛盯着,他就只觉压力倍增。
更让他觉得压力不小的,是安定公主随后便说,既然他真有此心,那便以上呈此次出兵战报为由,由他发起弹劾,而后上奏陈词对契丹、奚人该当如何安抚。
他做得到吗?
李敬业有些恍神地走下船舱,觉得这已意味着他需要正面站在朝堂上,而非由公主为他请来这个官职,但想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名正言顺地拿下这个位置,让正在病中的祖父感到后继有人,李敬业又意识到,在他的后方,其实并无退路。
他必须朝前一步了。
“大将军不怕临川公主会因此有所怨怼吗?”因李清月有意在辽东建立渤海都护府的缘故,庞飞鸢也在同行回程的队伍中,便忍不住发出了这句问话。
李清月摇了摇头,“今日周季童所为还不到要命的地步,至多就是遭到严惩,用周道务的贬官保他父子二人一命,对临川姑母来说已是万幸了,如何会因此怪我。何况,不是事事都能讲求人情的。”
她扶着面前的护栏,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比起所谓的人情,我更希望能借着这契丹叛乱,让天下看到一出对照。”
是庞飞鸢和周道务在提防敌情上的对照。
也是李敬业和周季童作为将门第三代子弟的对照。
她需要这出对照的声名,将大唐境内的更多年轻子弟笼络在手中。
阿娘以天后身份临朝,正在日益博取朝堂之上臣子的信任,以她负责推行的铨注法将更多有才之人自底层官员中选拔出来,甚至即将把改变推进到科举之上。
但那些还未踏足官场的,却需要以另一种方式把握在手中。
她此前希望通过对李敬业的改造树立起典范,终于在今日能到落成之时了!
这大概就是两张包罗数代的网,正在以一种防不胜防的方式笼罩在朝野之间,静静地等待收网之时。
不过这等野心勃勃的谋算,在李清月顺大河乘舟折返长安之时,还是先被她下意识地抛在了脑后。
越是接近河洛、关中,沿途所见受灾的情况也就越是严重。
朝廷诏令各州难以维系民生的百姓前往外州逐食求活,便让黄河沿岸多有顺流而下踽踽前行的难民,希望能在它州寻到一处供给粮食的地方。
可这大唐境内绝大部分的粮食亩产也不过只有如此而已,就算从遭灾的一州迁移到他处,又当真能够寻到求生的机会吗?
只能说,河南河北各州为了接应关中、山东以及江淮的难民,已经尽力在开仓放粮了,可此等杯水车薪之下,势必还有更多的人倒在半路上。
当船行至济州河弯的时候,因河道渐窄水势愈急,不得不放缓了速度,便让李清月愈发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张张麻木的面容,正在朝着对谁来说都是未知的方向走去。
“等等,拦住他!”
庞飞鸢刚听到公主喊出这句话来,便见前头的河岸边跳下去了个人。
天久不雨,就连黄河都比平日要浅得多,船上的船夫很快调拨船头,下网捞人,将这个已然饿得皮包骨头的老者给打捞了上来。
但在看到对方面对旁人送来的饼子也岿然不动的神情时,李清月又忽然觉得,她让人把他打捞上来的举动,或许不一定是对的。
对方随后的动作,也只是木然地站了起来,不顾衣上还在落水的潮湿,便请求将他放下岸去。
他没接过船上的馈赠,也没重新跳到河水之中,而是继续用一种仿佛苟延残喘的脚步往东而去,逐渐消失在了日暮的光影里。
李清月明明很确定,自己早不是当年还对逐食惊愕不已的样子,依然被这样几近无声的一幕狠捶了一记胸膛。
她不知道这个老者会否在远离了她的视线后重新跳入河中,给自己寻求一个解脱,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恰好遇到了一个落脚之地,但她很清楚,自己就算救得了这一个人,能保证泊汋封地内的百姓安然度日,能用自己这数年积淀救得了几万人,对于这波及百万户人口的旱灾,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除非,她能将变革覆盖到更深处……
但在铜铁能用在改变生产力、制作打取水井的工具之前,又偏偏还需要用在制作对外戍防的武器之上。
她很确定,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契丹绝不会是唯一发起动乱的。
已经蛰伏了七年之久的吐蕃,必然会想要做这个趁火打劫之人。
在很可能不会太远的战事面前,李清月已到喉咙口的很多话又不得不被吞咽了回去。
这种两难的抉择,让李敬业这等神经有些大条的人都察觉到了李清月的情绪低沉,也相当乖觉地在此等高压之下保持了沉默。
不过在途经洛阳获取补给后,他想了想还是出声安慰道:“大将军,其实这个情况也没那么悲观,您看,连太子和太子妃都亲自来到洛阳施粥赈灾,安抚流民,确保其中没有偷工减料的情况了,可见朝廷对此事还是相当重视的……”
“你这话还不如不说呢,”李素筠吐槽,“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除了能用来对外表现一番太子的仁德之外,有什么其他的好处吗?”
恐怕是没有的。
就跟当年李治想要通过发行乾封泉宝来改变私铸恶钱的情况,分明是一样的。
“行了,少说两句吧。”李清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挤出了个笑容,“作为平乱凯旋之人,我们确实不该再有这等沮丧情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此次伤亡惨重呢。”
“我们并未让契丹得逞,祸乱边境,也算是为大唐今日局面带回了个好消息,怎能悲秋伤春!”
她也绝不能因沿途见闻,在回返中央之时还有一番软弱模样。
至于太子和太子妃在洛阳的赈灾……
虽然确实如素筠所说,乃是治标不治本的行动,但在百姓心中,这是大唐未来的天子亲自前来查看灾情,试图做出补救,也未尝不是在让一些人找回求生的信念,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件好事。
算起来,那太子妃还是个李清月曾经听过名字的人,正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
显庆年间弘农杨氏便已想借助于荣国夫人的关系,将这个姑娘和太子敲定关系,只是被彼时的杨老夫人给拒绝了。
但自乾封三年开始,荣国夫人的身体便时好时坏。为了让母亲有看到下一辈诞生的希望,再少一个离世之前的遗憾,武媚娘还是做出了决定,将这位杨姑娘许配给太子为妻。
一番流程完毕,最终在乾封五年完成了婚事。
李清月颇觉唏嘘,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她当年还曾经说过,弘农杨氏不如将她送来给自己做伴读,结果最终还是没能让他们改变主意。
只是听闻太子与太子妃夫妻和睦,她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必从中置喙。
想要为自己博个出路的人,总会主动来到她面前的,比如当年那个因为捡风筝跑到她面前来的韦淳,就和一个叫做颜真定的姑娘一起,已在四海行会做了个教书老师,说是想要先为这些刚被收养到此地的孩子们做点事情。
此次回京,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些灾厄之中潜藏着的希望萌芽,当李清月踏入蓬莱宫的时候,戍守在道旁的宫人能看到的只是这位威名远扬的上柱国大将军迈步而过,面上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场。
倒是有一个敢在老虎面前作祟的。
只可惜还没等她得手,李清月就已一把将这个横冲直撞的身影给捞了起来,扛在了肩头。“你这头小狼还没长多高呢,就想来偷袭姐姐?”
“什么小狼,是长仪!”被迫中断了行动的太平公主努力辩解。
她一边说一边扁了扁嘴,似乎很是无语,为什么在她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已先多了个这个小名。
宫中对她亲近一些的宫人还有长辈,是按符离的叫法,唯独阿姊最是过分,直接喊小狼!
天下哪有这么做姐姐的。
要不是……要不是她每次出门都能带来点新鲜玩意,甚至把以狼为贵的突厥人抓了几个来给她跳草原上的舞蹈解闷,把龟兹宝马和吐谷浑的青海骢凑了六骏给她当将来的坐骑,还从广州经由海路带来了一批出自拂菻国的水精琉璃,她才不这么老老实实地喊阿姊。
“你的课业如何了?”李清月问,直接打断了李长仪想要继续纠正名字的想法。
一听姐姐问起这个,李长仪当即来了底气:“早就完成了。郑师今年教我学古贤集,昨日正学到那句造赋题篇曹子建,罗含吞鸟日才渐。可惜我就没有文彩之鸟飞入口中,只能效仿孙敬悬头了。”
李清月笑着将人给放了下来,“那还不简单?等你将这些启蒙经传尽数学完,你要学的就是驭人之术了。我有升之、子安等人,你不是也有婉儿这个伴读吗?”
要说也当真是缘分。
早在上官庭芝的妻子郑纭和他彼时并未出生的孩子没入掖庭的时候,李清月便琢磨着要不要对上官婉儿多加一些关注。
但她彼时要务正忙,又想着起码得让人多长几岁才能派上用场,便只让自己殿中随侍的宫人偶尔在掖庭里留心一二。
哪知道在她出征西域回返的时候便听闻,因彼时太平年已三四岁,该当寻个启蒙老师,竟是被郑氏从中应选。
与太平同岁的上官婉儿也随之成为了太平的伴读。
这其中的轨迹似因宫中气氛有变,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可若让李清月说的话,这自然是个好变化。
太平和她的情况不大一样。
她当年是因大酺之时骤然听闻了逐食之说,这才急于想要从中找到一个答案。也因系统提示的寿命有限,让她不得不比任何人都要着急往前多走出几步。她也清楚地知道,若想见证武周传承,她便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若非她有着一个属于成年人的头脑,如此成长轨迹,简直是在揠苗助长。
太平却应该以更加妥帖稳健的方式慢慢长成,最多就是,因为上官婉儿这个同样聪慧的孩子在旁陪读,起到一点竞争和敦促的作用。
听到李清月这么说,太平也颇符合阿娘为她取名之时的寄托,很有些小大人模样地点了点头:“阿姊说得对,诗文这种东西若我当真不擅长,那便让婉儿来写。不过……”
太平低声说道:“这个事情就不用让婉儿知道了。我说要跟她学得一样好,她便得再努力一点。到时候阿姊你看我怎么敦促出个大文豪出来。”
“好,我等着你!”李清月朗然一笑,“走吧,回我寝宫,看看晚些让人送来给你的东西。”
果然小孩子就是可爱,也让人觉得眼前本还有些晦暗的景象,都变得明亮许多。
只是她刚按着妹妹的肩膀准备往寝宫走去,就听到了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清月回头,就见一名奉宸卫匆匆行来,正是朝着她所在的方向。
在对方面上的紧张之色,明摆着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了。
还显然是个……坏消息。
果然还不等他行到面前,就听他说:“公主,英国公的情况不大好了,请您尽快前去一见!”
李清月面色骤变,顾不上思考为何会如此突然,连忙回道:“我即刻就去。”
太平愣了一愣。饶是她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做“不太好了”,也凭借着本能,快步跟上了姐姐转身的脚步:“阿姊,我也去!”
第207章
李清月只犹豫了一瞬, 便将太平给拉上了。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未曾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之事,李清月前往英国公宅邸后也未必会有多少精力照顾得到她, 但对聪慧懂事的太平来说,这样的场合她也该当开始见证了。
那报信的卫兵眼看着安定公主在发觉太平公主脚步略慢后,干脆一把将人给托了起来, 快步出了宫门,不由在心中暗道一声不愧是做将军的人。
他甚至比这两位公主还慢了一步抵达蓬莱宫外。
战马已被重新牵到了丹凤门前, 李清月便无需多等,直接将太平先给抱上了马, 自己翻身坐在了后头。
“走!”
有姐姐在后方稳定住她的身形, 太平虽在此前不曾经历这样快的奔马速度,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一点惊慌,而是目光炯然地看向了前方, 眼看着阿姊驾驭着战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长安城中的街巷,停在了英国公的府邸之前。
“孙神医到了吗?”李清月翻身下马, 朝着早已出府门迎接的李敬业发问。
“早已接来了。”李敬业答道,“我回来便问了, 说是早在半月前,祖父的病情就已不容乐观,陛下做主,让孙神医直接在临街的空置宅院住下,以便随时能够前来问诊。”
“但这次, 就连孙神医都说情况不大好……”李敬业低沉下了语气, 不觉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能早日回来守在祖父的病床前。“恰逢半日前公主已让人先快马将捷报送回长安, 祖父知道你回来了,所以在让人报信于天皇天后时, 也将公主您一并请来此地。”
“我知道了,帮我看着一下太平,我去见见英国公。”
李清月此前因向英国公请教,来过此地的次数不少,根本不需李敬业领路,便已轻车熟路地自院廊间穿过,抵达了李勣的卧病之所。
有孙思邈在这里把控局面,纵然今日的突变对于英国公府来说,几乎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也并未出现兵荒马乱的景象。
英国公长子李震在五年前病故,留下夫人王氏主持中馈,次子李思文在长安为官,早在前几日就已告假在家,此刻同样守在门前。
见安定公主出现在此地,李思文连忙向她行了个礼,随后进了屋中,须臾后重新走出,“我父亲想单独见一见您。”
李清月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中在骤然听闻此噩耗之时的心绪沸腾,踏入了屋中。
不知是不是因英国公自己都觉得他已到寿数将尽之年,并未强求非要延寿保命,在空气之中的药味并不浓重,当李清月行到床前的时候,除了面色过于惨淡之外,她甚至很难在英国公的脸上看到多少将死之人的迹象。
但在她见到李勣之前,孙思邈又已分明告知于她,对于今年已有七十六岁的英国公来说,早年间的暗伤早已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人力根本无法挽回这个油尽灯枯的结果。
李勣发问:“我今日这个样子,小将军是不是觉得,若想将问题抛出在我面前请教都有些为难了?”
李清月收回了对他的打量,尽力让自己以寻常拜访的态度在旁就坐,“您还是这么喜欢称呼我为小将军。”
“你长大了不少,是不该用这个叫法了。”英国公语气里毫不掩饰这份欣赏之意,“半日前听到捷报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果然从不在战事上让人失望。”
“不,我不是说不该这么称呼。”李清月轻声慨叹,“我是在想,自邢国公病故后,便已少了一个如此称呼于我的人,现在您又……”
“可生离死别这种事情,在选择投军的时候就应当有这份觉悟的。”李勣说到这里的时候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几分回忆之色,“相比起其他从隋末乱世之中过来的将领,我已经幸运了太多,毕竟我一开始投靠的是瓦岗军,根本不曾想过唐国公能最终据有天下。”
比起入选凌烟阁的另外那些同僚,他更能算得上是得到善终的幸运之人。
“算了,不说这些了,人老了就是容易去回想过往,险些忘记重要的事情。”
李勣强打着精神坐了起来,靠在后方的软垫上,让他和面前这位相处不多却颇为投缘的小将军,以一种更像是寻常对谈而非临终嘱托的方式说话。
“若今日是天皇天后二位陛下和公主一同到达,有些话我就姑且不说了,但既是公主因我这句传讯而匆匆抵达,显然视我为长辈,有个问题——”
“我便想求个答案。”
李清月的神情一凛。
面前这位长者的语气依然平和,但能被他说成是“求个答案”的话,却绝不可能寻常。
而当她在望向李勣的时候,这位目光依然清明的英国公也同样在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
不知道是因四夷重新兴起的战事,还是这两年间的天灾横祸,就算刚从边地得胜回返,在安定公主的脸上依然能看出一份潜藏的忧虑。但这并不影响,当她站定在面前的时候,已愈发看来可靠,也让人相信,无论是要将何种重托交到她的手中,都应当能够被妥帖地完成。
这份可靠,甚至足以让人忽略掉她的年龄和性别。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李勣在此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道:“安定,当年你虽是用自己想入凌烟阁为由,为平阳昭公主请来这份迟到的礼遇,仿佛也在用自己来自比于平阳,但我始终觉得,你走的路和她大不相同。”
并不仅仅是她有独立经营在外的封地,而是李清月经历了高丽灭国之战和奇袭吐蕃等战事后累积的声望,都让她得以名正言顺地让自己始终没松开对军队的掌控。
李勣既未老眼昏花,也就不会错看,随着天后临朝、刘仁轨拜相,安定公主已完全可以从武转文,更多涉足朝堂之事。
这让她比起平阳昭公主,要更像是……
“你想做第二个太宗陛下吗?”李勣缓缓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样一个有悖于李勣此前生存之道的问题,原本是他纵然有所疑惑,也绝不可能说出的,但他既然已经不剩几日好活,那也实在不必非要将什么话都隐藏在心中。
在李清月虽比之前多了些凛冽,但依然沉静且善意的目光中,李勣可以确认,对于这样一个问题,她并非全然不曾想过,更没打算在遇到这样一句质问的时候以逃避的态度来应对。
李清月有片刻的沉默,用与问话之人相同的低声答道:“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仅靠着模仿前人的路取得成功,尤其是站在这样的位置上。”
“我只能告诉您两句话。”
“一句是,我既然想做到更多的事情就必须有更大的权力,但这个权力,我的父亲会给太子阿兄,却不会给我。这一点,在这数年间有目共睹。”
无论是李弘可以轻易获得诸多只有太子才能得到的人脉,还是李贤李旭轮都可以凭借着皇子身份拿到高官厚爵,又或者是她的军功封赏总需要有一番降低戒备的言论才能落成,都是英国公亲自看到的景象。
“另一句是,我想做到青史留名,我也自恃自己有这个本事能做到,既要救民于水火,自然要能者居上。”
李清月顿了顿,“这后面这句话,我其实不该同您说,但好像又必须和您交代,毕竟在乾封元年之后您就是我兄长的老师,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您都有做出评价的资格。”
李勣有片刻的恍神,忽然又问:“那若是陛下还不愿意将其给你呢?”
李清月没有犹豫,“那就是泊汋那处封地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毕竟,为何自前朝开始,中原便将高丽视为心腹大患,英国公应该知道其中的缘由。”
李勣眉头一挑:“怎么?……你说的自己不会走太宗皇帝的老路,就是这个意思?”
她从外面打进来的话,还真不能算是玄武门之变的翻版!
然而在这样严肃的问题面前,李勣却见李清月忽然摇头笑了出来:“不,我方才那话不过是下下之策而已,也只是想同您说,我已手握一条兜底办法,最多就是乘桴浮于海罢了,但事实上,我远不需要到这样的一步。”
“若我当真因一时之气,自辽东纵兵深入中原,再如何有救世之才,也抵不过在反叛之时害苦的沿途百姓,那我也没这个脸面在英国公面前说,我比兄长的本事更高了。”
当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在这双幼年早慧,少年老成,如今更显灼灼风华的眼睛里,李勣很难看到自己的剪影,而是看到了很多更重要的东西。
以至于在这样的对视后,李勣先一步发出了慨叹,仿佛也像是个败退下来的信号:“是啊,你确实比你兄长要强。”
若是大唐正值鼎盛,李勣觉得李弘倒也不失为一个守成之主的好苗子,毕竟他确实替他的父亲处置过数次政务,也一次比一次表现得更好,起码,若是让人评价太子是否贤能的话,绝不会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但从总章年间开始就仿佛陷入风雨飘摇境地的大唐,又让人觉得,光只是如此的话,恐怕并不足以承载起天子的位置。
而当今天皇陛下的身体时好时坏,被迫在两年前铤而走险选择了放血疗法,虽然有幸从中熬了过来,甚至还让身体好转了些许,但谁也无法保证,当下一次还遇到这样的危险处境时,还能康复过来。
可李弘现在所能做的,还只是代替天子释放囚徒、在天子以减少膳食之法为民间祈福后负责上奏请求复膳、主持祈雨祈晴的仪式,还有参与进救灾抚民的行动之中,好像都还未免处在一个,被动且流于表面的状态……
只是想归这样想,当李勣在这一番两厢沉默的思量中再度开口时,却是问道:“小将军这般据实以告,难道就不怕我禀明天子吗?”
李清月摇头,“连您都觉得我是不该如此作答的,我阿耶难道会觉得我有胆子做出这样的悖逆之举吗?”
李勣一噎,不得不承认,这番本不该发生在此地的交谈,就算真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会是如此。
但也正因李清月这句对分寸的拿捏,让李勣越发确信,身处大唐风云中央的十七年,对于寻常人来说只是个优越的成长环境而已,对于安定公主来说,却是飞速成长的十七年。
她如今的底牌,可能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要更多。
他又忽听李清月柔和下了语气,“当年我阿耶想要立我阿娘为后的时候,英国公告诉他,这是他的家事,不必让外人来裁定,今日,我想您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插手家事。”
这是英国公的做事准则,也是对李清月来说,最为有利的一条说服他旁观的理由。
这个本已接近极限的长者口中喃喃了两遍“家事”后,忽然露出了个稍显释然的笑容,“你说得对。”
他不会插手未来可能发生在太子与安定公主之间的夺位之斗,只会为了他英国公府的将来,在其中结一个善缘。
只是当目送着安定公主起身离去的时候,饶是她已明说了自己和太宗所要走的路不同,他还是难免在这道挺拔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承载江山之重的潜质。
而这样的一份潜质,他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当英国公病势愈重的消息令天子摆驾到来的时候,李勣听着外头好像已变得有些模糊的声音,在心中愈发明确了自己将要做出的决定。
或许是因此前和安定公主的一番交流已耗尽了他太多的力气,当李治抵达病床前的时候,他已很难再坐起身来,在平躺于榻上之时,也愈发有了一番日薄西山之态。
李治坐在了床边,低声问道:“英国公还有什么想同朕说的吗?”
又一位长辈的即将离世,对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昔年英国公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他李治则是以晋王身份遥领并州大都督,算来竟是已有四十年的时间了。
这是一份从李治幼年时候便结下的君臣渊源,也在这四十年间从未因矛盾而变质,到底有多难能可贵,简直无需多言。
可如今这张尚有几分血色的面容之上,已是一种更接近回光返照的模样。
又眼见英国公依然在以一个看待晚辈、看待天子的纯正目光望向抵达病榻前的他,李治几乎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李勣颤声答道:“有些话我应当不必向陛下说了,您已是一个合格的天子,无需我来指手画脚。”
“英国公何必如此说……”
李治下意识地握住了英国公的手,便发觉这位老将军早年间久经战场的磨砺,让他纵然到了生命的尾声,还依然在手上力道不小,甚至以另一只手拍了拍李治的手背,仿佛是对他做出了一番安慰。
“陛下,我只有两件事想说。”
李治哽咽:“你说。”
“一件,是希望我的身后事一切从简,如今天灾横行,实在不必再多生事,便如陛下早年对我的允诺一般让我随葬昭陵,便已足够了。”
英国公说到这里,语气已有几分虚弱,但大约是因为后面的那一件事对他来说更为重要,他阖目休养了一阵精神,这才以更咬字清晰的方式开口:“早年间,先帝曾经对我有一句评价,他说我与江夏王不能大胜,但也不会大败,乃是稳中求胜之将。”
“我追随先帝平王世充、灭刘黑闼、攻窦建德,先后出征东突厥、薛延陀,所经战事中的表现确如先帝所说。比起天下名将,我的天赋并不出众,但胜在有识人之明,和对士卒优待之心。”
“您太自谦了。”李治心中暗叹了一声。
父亲对英国公的这句评价,哪是对他能力的贬低,分明是在将他和彼时恃才傲物的薛万彻相比,比起不能大胜必然大败、性情极端的薛万彻,英国公才当真是他李唐的栋梁之才。
那是贤将与才将的对照罢了。
比起后者,自然是前者更有能成为托孤之臣的潜质。
事实上,在李治看来,英国公的表现无愧于父亲和自己对他的信任。
“是否自谦我心中有数,”李勣目光中越发有了一派超脱沉静之态,缓缓说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并未到老糊涂的地步,所以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信我这个平庸之将,在死前对朝廷将领的评价。”
“您说吧。”
李勣道:“自邢国公病逝后,若我也过世,军中资历最老的便是凉国公。”
李治颔首:“不错。”
安定虽然在军伍之中的威信很大,对陇右、蜀中、安西、辽东、河南河北道的府兵都有过统领的经历,但若算起统兵的年头,确实不如自郕国公改封凉国公的契苾何力。
李勣缓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凉国公虽出身回纥,但对李唐的忠心毋庸置疑,乃是外族将领中的标杆,只可惜他已年事渐高,倘若西域、吐蕃战事复起,请陛下谨慎派遣他为将。契苾何力作战素来不顾己身,我怕他因此折戟。倒是……”
“倒是同属外邦将领的黑齿常之、阿史那卓云已可堪大用,或可替代他出任安抚大使。”
李勣咳嗽了两声,随后的声音更是低沉了下去,只好在还足够让李治听个清楚:“薛仁贵、李谨行、高侃等人可以为将,不可为帅。此三人长于进攻,短于战略,知如何破敌,但需上有旨意。请陛下谨慎用之。”
李治应道:“我明白。”
薛仁贵的带兵缺漏在其放纵士卒的表现上已可见一斑,李谨行长居辽东,因有安定在旁指点倒是看不出问题,高侃多征战于云中、安西一带,也少有独立为大帅的履历,同样很难确定其能否为帅,但既然英国公已如此说了,总要从旁做个参考的。
李勣继续说道:“裴行俭、王方翼、刘仁轨等人……虽无冲锋陷阵之能,但有韬略谋划,可为一方主帅。只是刘仁轨年事已高,又已在朝中担任右相,约是不能随意出征。至于裴行俭与王方翼,他们终为世家名门出身,非临危受命……”
大约不能得到过分的提拔。
眼下这两人一个担任西海都护,一个出任安西都护,在李勣看来,只怕已是陛下能允许他们掌握军权的最高限度了。
裴行俭出自河东裴氏,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后者还是当年被废除的王皇后的同族兄长,若说陛下能够全心信赖于这两人,李勣再怎么觉得李治是他看护着长大的,往日有些手段是因逼不得已,也说不出这样的违心话来。
“陛下,”李勣目光恳切,“算来算去,能在主帅的位置上主持东征西讨战事,还能临阵应变、变更战略的,怕是只剩一个安定公主了。”
李治实在有些没想到,在李勣的这番兜兜转转品评人物到最后,却好像是在以上一辈的顶尖良将,为安定再托举了一把声名。
可想想这又确实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李治又觉这其中也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放血疗法让他这两年间的目力好了不少,虽然收到的都是各地送来的坏消息,让他只恨不得继续保持此前的目瞎眼盲状态,却也足够让他看清,李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分明并未有何私心。
李治的面上闪过了一缕晦暗的情绪,“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安定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比相信裴行俭、王方翼等人更信她。”
“我说的不是信与不信,是想请陛下收回此前想为英国公府增添荣光的决定。”
他忽然加重了一瞬手上的力道,像是在难以自控的情况下,试图朝着他的陛下发出请求,“我儿李震的第三子李敬真虽与安定公主同龄,但二者绝不相配。”
“陛下——公主易得,贤帅难求啊!”
这最后的八个字,对于这个已经彻底走到了生命末年的长者来说,像是字字椎心泣血,也让李治不免为之一震。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险些要为英国公目光中的执拗之色所烧灼,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开来。
但或许是临死之前意图保全子孙的执念,让李勣势必要得到一个笃定的回复。
促成他有此决断的,也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方才的承认,还有即将继承英国公爵位的长孙李敬业,在安定公主到来之前就已和他有过一番简短的对话。
让李勣备觉欣慰的,不只是他已越发洗脱了身上的纨绔之气,还有他在接受了祖父即将到来的死讯时,依然斩钉截铁地在他的病床前说,他会在随后发起对周道务的弹劾。
松漠都督府、汉胡杂居地带以及营州的三道边境防线,绝不能以这等儿戏的方式继续留在这样的人手中。
李勣问他,他应该知道,因为李震早年过世,一旦李勣病逝,李敬业就必须以嫡长孙的身份为他守孝三年,所以就算弹劾周道务教子无方,这个营州都督的位置也极有可能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无论他此前是否得到过安定公主的允诺,现在的情况都已与当时不同了。
而李敬业给他的答复是,就算知道也得这么做。
安定公主教了他立身的本领,让他能看清天下局势,祖父教了他将门世家子弟必须要有何种操守,若他还不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岂不是辜负了二人的心血。
那一句掷地有声的答复,在他越发觉得神思恍惚的时候不断跳入他的脑海里,让他更觉自己已没有了太多的遗憾。
下一位英国公,已是个足够有担当的人了。
纵然没能看到那个已在暗潮汹涌的冲突浮现于台面上时会是何种样子,他也已经……不悔于此生了。
“我答应你。”他听到李治缥缈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我会如你所说,用看待主帅的眼光重新审视安定的婚事。”
李勣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了一缕笑意:“那就……多谢陛下了。臣恭祝陛下福寿绵长……天下安宁。”
他慢慢变轻的不仅有声音,还有他此前试图握住李治手腕的那只手。
在这力道彻底松下去的时候,李治怔怔地望着这个还有余温的位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最重要的辅佐者,已彻底离开了人世。
他挪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出了屋门,在英国公死讯宣告的满堂哭声里,下达了对英国公后事的交代。
英国公说希望丧仪从简,此事他会照办,但对于这位李唐的忠臣,他绝不会吝啬于对方死后的哀荣。
“传朕旨意,为悼念英国公病逝,停朝七日。”
“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谥号……贞武,赐棺木,陪葬昭陵。”
“令司平、司礼二部主持丧仪,由朕亲自登楼送葬,百官送行至城外,太子、安定公主送葬至昭陵,坟制效仿前朝卫霍,仿照阴山、铁山、乌德革建山而建,以表彰英国公……”
“北定突厥、薛延陀之功!”
这是一份对于臣子几近顶峰的优待。
也给英国公的人生给出了一个有始有终的定论。
但英国公李勣又显然配得上这份殊荣。
当李清月带着李长仪走出英国公府的时候,周边的里坊内已经响起了数道哭声,正是为这位国之栋梁发出的。
想到方才英国公那句“公主易得,良帅难求”的话因说出得过于用力,被站在屋外的她听了个正着,李清月便觉得,自己的眼眶也不免有些发热。
“阿姊,你别哭。”太平努力踮起了脚,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像是想要凭借着这个动作安慰她。
李清月将眼泪含了回去,“我没哭,我就是有些伤感。”
她故作沉稳地接道:“……这是成年人的伤感,你不懂。”
她必须承认,自己在对英国公的答复中对他有所诓骗,但这对他来说,应当已是最好的答案了。
但也正因如此,这份知遇之恩与成全之礼,才让她觉得好生动容。
“我怎么不懂?”太平瞪大了眼睛,“你这明明是成年人的口是心非。”
她小声说道:“不过其实你哭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我刚才看到阿耶也哭了。”
李清月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啊,他也哭了。但哭完了,这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代了。长仪——”
太平忽然听到姐姐不喊小狼,而是正儿八经地喊她的名字,还愣住了一刹,便听她接着说道:“你我,便是这该当努力的一代新人了。”
李长仪年纪尚小,却并不难听懂,这话中的分量好生沉重。
第208章
在重新坐在姐姐的战马上回返蓬莱宫中的路上, 李长仪还在想着这句话,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一些她现在还不能明白的寄予厚望。
“别用你这小脑袋瓜胡思乱想了。”李清月伸手将她的脑袋揉了揉,让李长仪当即伸手抱头, 愤怒地回头试图瞪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这种镇压可能是在她有记忆之前就开始了,这才形成了一种过于熟悉的反应。
“阿姊, 我七岁了!”
“我知道啊,要不然我怎么会带你来这里。”李清月叹了口气。
不是这个年纪, 她都怕这种情况会给小孩子带来心理阴影呢。“不过……明日你就自己在宫中好好进学,我这几日应该都陪不了你了。”
英国公猝然离世, 虽因此前便身体不佳, 但上有陛下这个病体抱恙多时却还续命在此的案例,就算是司礼官员也不敢真将英国公的丧仪筹办起来,免得被说成是对英国公的诅咒, 所以接下来要忙碌的事情着实不少。
而既有天子下诏声称要亲自登楼相送,又要百官一并送行, 那么此刻正在受灾最重的雍州巡视的天后便该当尽快回返。
英国公府子弟因守孝之故即将各自丁忧,也需尽快有人填补上空缺。
更麻烦的是, 当李清月领兵还朝之时已入十月,谁也没料到,极端的天时居然会再次降临,早前刚经历过旱灾的数州忽然又生大雪,短短数日之间, 已在平地累积三尺有余。
这个突然到来的雪灾非但没让人看到瑞雪兆丰年的希望, 反而在须臾之间, 便对这些饱经旱灾苦难的百姓,又给予了致命一击。
若说旱灾是让他们无力在今年累积足够的食粮与财富, 但尚有余粮之人还有机会勒紧腰带生存,这场暴雪却是根本不给人以活路了。也给前脚还在赈济旱灾的队伍带来了新的麻烦。
当李清月在将太平送回寝宫,转道紫宸殿的时候,便见同样从英国公府中折返回宫的李治正在提笔失神。
也不知这份迟疑落笔,到底是因英国公病故,还是因为再度堆到案头的急报。
听到安定到来发出的声响,李治这才回过神来,将笔搁置在了一边。“你来了。”
李清月答道:“我见阿耶精神不振,自然该当前来探视。阿耶的身体本就不好,还是不该让自己负累过多,伤及己身。”
李治并未立刻答话,而是怔然地望着前方。英国公在临终之时所说的“公主易得,贤帅难求”,以及英国公本人的离世,都促使他不得不收回此前暗中与之商议的一个打算。
但就算他已不再考虑此事,也知道这道消息其实还并未被皇后与安定本人获知,在眼看对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李治还是不免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甚至在眼看她选择先将年幼妹妹送回去的时候,只觉松了口气。
可她又已在随后站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过分年轻有为的女儿,在六年的时间里虽未再度达成什么灭国的战绩,却显然成长得越发出色了。甚至当她站在跟前的时候,也自有一派迎面而来的生命力与上位者的威慑。
若非她只是个公主而不是皇子……
他愣神之间,已听女儿继续说道:“英国公也算是安享晚年、高寿而终,虽未能得见吐蕃等地平定,总算也看到我大唐正值蒸蒸日上,他与阿耶更是君臣相得的典范,势必会为后人所铭记。此为喜丧,您该当为他高兴才是。”
“待服丧期满后,阿耶也必定不会苛待英国公府子弟,届时还有一番重叙君臣之情的美谈呢。”
李治摇头:“你倒是会安慰我。但就算是喜丧,想到此后便又少一位长辈在侧,朕便心如刀绞。”
他的声音在说到这里时,断续了一刹。
自李清月的角度望去,他此刻的心痛确实不加作伪,只是这份情绪好像并不仅仅是因英国公而起,还因贞观老臣的陆续病故,让他想到了其他的故人。
只是此刻在他面前的到底是女儿而非皇后,才让他并未将话尽数说出来。
他抬眸道:“行了,我知道你关心我,但你刚得胜归来便遇此大事也不容易,还是先下去休息吧,我这边有太医问诊出不了问题。我就是……”
“有些累了。”
他说话间按了按额角,似乎真不愿意再多言语。
李清月便也相当知情识趣地在走完了这番表关心的流程后告辞离去。
不过,当她回返自己的寝殿之内后,此前在父亲面前展露的诚恳关切,都已慢慢地从这张脸上消退了下去,只剩下一片越发冷淡的模样。
在她幼年时期,阿耶还能以调侃一般的语气,说起为何女儿更关心母亲,却不够关心他这个父亲,在往后的四五年里,他还能骄傲地表示安定公主真有李唐先辈的风范,有着何其惊人的作战天赋。
但到了如今……
恐怕李治自己也已感觉到了,在这父女往来交流之中,已经因为她年岁渐长,多出了一种清晰的隔阂。
而这份隔阂,显然并不是因为她常年在外而不在长安的缘故。
而是因为,她这个公主已明显不再是帝王的附庸!
这种无法掌控,甚至不得不依赖的感觉,和时至今日皇后给他的感觉极其相似,偏偏皇后还能受到夫妻关系的制约,亲子关系却在李唐的传承中向来很是淡薄。
这就让公主比之皇后危险得多。
哪怕并不曾有公主犯上、悖逆礼法的情况发生,但这等芒刺在背的情况,足以让本当大权独揽的天子察觉到了直觉的危机。
虽然——
这个公主,在天皇面前是一只爪牙俱利的猛虎,在天后面前就成了个再乖巧不过的女儿。
匆匆自雍州折返的天后都没来得及在含凉殿内喝上一口水,便被自己这个早已人高腿长的女儿挂在了身上。
分明还和小时候凯旋还朝之后的表现没什么区别。
当然,若非要说区别的话还是有的。
早几年她往外跑动辄阳奉阴违,干出这个年纪不应该做的冒险事,现在却要办事有底气了许多,不必再担心回来挨揍。
“你几岁了,还学妹妹撒娇?”武媚娘无奈出声。
“不与时俱进不行啊。”李清月叹气,“阿娘带着贤儿一起去赈灾了,都没能在我回京的时候让我第一眼见到。”
武媚娘笑道:“你不用连这个醋也吃吧。”
要说李贤也是怪倒霉的,雍州正是他这个雍王的食邑所在,虽说此次无论是旱灾还是雪灾都是无差别地打击整个关中,但民间难免会有这样的说法,将雍州受灾严重和他这个雍王联系在一起。
此等情况下,就算是他自己想要做个只管音律、文学的富贵闲人,也不得不被裹挟在灾情之中。
太子前往东都洛阳镇抚,天后西巡雍州,便将次子李贤给带上了,让他对百姓多些关切慰问,也好平息突来雪灾的影响。
大约是察觉到了母亲在回返宫中后也未曾改变的凝重之色,李清月缓缓松开了手,问道:“那还是说正事吧,阿娘,雍州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武媚娘望着面前的炭火盆出神了刹那,像是因这蓬莱宫中早已升腾起来的温度,想到了前几日所见的景象。
“雍州突生大雪,与北地惯常所见的隆冬景象虽不可比,但麻烦在一个猝不及防。此次真是多劳你的四海行会准备的棉花数量够多,将其打薄一些,起码能让人少冻死一些。”
七年前澄心自广州带回棉花样品的时候,这东西还被称作吉贝,也因其高不成低不就的处境,并未太受欢迎,还是安定力排众议,一边让人推进棉花加工、纺织机器的研制,一边将西域的部分回纥人与突厥人扣押下来,在安西都护境内垦田种棉。
这东西在经由处理后,在北地的受欢迎程度丝毫不亚于羊毛,更是在关中突生雪灾之时,变成了救济之物。
要武媚娘看来,比起亲自前往雍州救灾的李贤,大概还是那些打着四海行会旗号前来送衣的前·宫女们更有用得多。
“只可惜安西都护能派上用场的土地也就只是伊丽河一带,再多便要影响那头的粮草自足了,江淮一带倒是也能种棉花,但旱情当头,还是新稻的推行更为要紧,这么一算,恐怕用在关中数州还是不够。”
“不错,棉衣的数量比起遭灾的百姓还是大有不如。”想到此前数日见到的路有冻死之人景象,以及此次因英国公病逝的紧急回返,可谓是朝内朝外的麻烦都汇聚到了一起,武媚娘便觉自己当真该当庆幸——
她的体魄康健,在此等令人头疼的局势面前也能撑得住。
“此次关中粮食减产,导致山中树木所能供给的柴火、田地之中收成后所得秸秆,也都要比历年少得多,让事情更棘手了些。不过,我已让宗仁在岐山之下搭建大屋,周遭效仿辽东修建大炕,而后将屋舍被大雪摧毁之人迁居入内,集中供给山中所得柴火,以度过寒冬所需最低限度供暖,应当还能减少些死伤。”
李清月点了点头,“若如此我便放心多了。”
武媚娘在话中提及的“宗仁”,便是此前因铨注法改革,而被专门挑选出来的潜力股娄师德。
他在从扬州升迁到中央后,出任了监察御史的职务。
此次既有天灾波及数州,难保其中不会出现克扣赈济之物的情况,便以监察御史身份随行伴驾。
天后被迫折返还朝,倒是让他临时得到了大权委托,主持雍州诸般事宜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
“我的事情说完了,说说你吧。”武媚娘端详了一番女儿的神色。
多年之间的母女并进、推心置腹,让她虽不像是带着太平一般,时时都能看到安定在她的面前,但对她的了解真是一点不少。
在今日重见之时,她起初的几分欲言又止与神情不忿,可不像是因英国公过世以及关中再度遭灾而起的。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此次顺利平定大贺氏部落的叛乱,将辽东那边随后的情况都已安排了下去,之后可能需要就周道务和周季童的事情找临川姑母赔个罪。”
“至于回到长安之后,在阿娘回来之前,我已先去看过外祖母了。因为英国公的情况,我实在是有点担心外祖母也会熬不过两年。”
说到杨夫人,武媚娘的神思也被女儿牵着走了一段,想想母亲的高龄确实是颇有将近寿终之年的光景,她也觉得心中压着块石头,不觉有些发闷,只是多年间身居高位的素养,还是让她快速收敛起了情绪。“还有呢?”
李清月努力用从容的语气说道:“还有就是他想收回我的军权,但是被英国公的临死劝谏给拦住了。”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但对深谙今日局面的武媚娘来说,却并非是个哑谜,也让她当即目光一凛。
陛下对女儿近年间日益生出的戒备,太子李弘可能还看得没那么明白,武媚娘作为其枕边人却很清楚。
李治也并非没有以“慈父”的身份,在完成了太子与杨氏女的婚事后,提起是否该当为阿菟选择一个合适的驸马,但都被武媚娘以“义阳、宣城还未出嫁”为由给拦了回去。
武媚娘很清楚,李治这话中与其说是在关心女儿的归宿,还不如说,是希望用驸马来分薄公主手中的权力。
而这个驸马的身份必然会经过他的精挑细选,既能有在军中立足的资本,也不会成为天子近前的威胁,还能潜移默化地瓦解掉安定给他带来的危机感。
而这份谋划,对于天皇来说有其势在必行的道理,对于天后来说却不是。
无论是出于对女儿的保护,还是出于对后权的巩固,她都不可能放任李治做出这样的举动。
除非他要抓住一个对他来说有利的机会,直接来上一出先斩后奏。
比如说……
“他想以英国公临终嘱托为由,用英国公的孙子与你订立婚约?”武媚娘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腕,语气一沉。
这话中忽然间爆发的怒火,让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也要比平日里用力许多。
李清月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上有些吃痛,却不仅不曾后退避开,反而在母亲此等表现面前,露出了一个一扫此前郁气的笑容。
这份笑容之中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孩子气,让她原本稍显凌厉的眉眼都彻底柔和了下来。
“恐怕是的。他算的多好啊,英国公这十余年间少有征战,但因协助李唐平定天下的战功,又多有提拔后辈,在军中的声望从来不低,今日一朝病故,军中齐齐举哀,比起邢国公过世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英国公过世前陛下允诺以尚公主的待遇给予国公府子弟恩德,阿娘与我要如何反对?”
恐怕她也只能想办法,让李敬真神不知鬼不觉地病故了。
“只是他没想到,英国公会先找上了我,我也说服了他,让他非但没有放任阿耶的这个想法,反而直接说出了这样八个字——公主易得,贤帅难求,作为了,临终之时守在屋外的人都听到的一句话。”
也正是这句话,坐实了李清月忽然接到英国公试探时候已生出几分的猜测。
她神情复杂,缓缓接道:“阿娘你看,连英国公都比他明白这个道理。”
“他确实是个明白人。”武媚娘答道。
但英国公是个明白人固然让人敬佩,甚至有些感动,也难以削弱李治这出谋算带来的影响力。
陛下的这出谋划何止是如安定所说,若她们贸然反对,便是在全军为老将军举哀的时候唱反调。这绝不可能是他在听闻英国公死讯的时候才生出的想法,而是极有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同英国公提及。
倘若真能将其促成,无论是英国公活着或者临死,都能有一套运作的办法。
若是陛下封禅泰山所得的盛世威名,并未遭到这连番天灾的打断,进而引发四夷掀起叛乱的苗头,他想做的事,也就更加容易办到。
可他似乎从未想过,如此一来,他是成了个合格的帝王,他的女儿便成了被卸磨杀驴的牺牲品!
朝堂上那些个已不必经历历年铨选的官员尚且不愿意主动退休,将自己的官职交给别人来做,他这个做皇帝的也不敢大刀阔斧地去做出一番改变,却凭什么要求他的女儿退居到台后去?
而更让武媚娘觉得齿冷的是,李治此举,何止是将女儿的事业当做他随时可以拿捏收回的东西,也将她的终生幸福当做了可以被摆布的筹码。
若非英国公并未成全于他,而是在不知安定与他说了些什么后选择了保住安定的主帅之路,等到她这位天后赈灾归来的时候,收到的只怕就是一句句恭喜了。
“你是怎么想的?”仿佛终于意识到抓住女儿的手久了些,武媚娘放了开来,朝着李清月问道。
“我不想退。”李清月的回答很是果断。
“虽然人人都觉得,安定公主有此等军功,就算来上一出急流勇退,也能留名于凌烟阁,将来得军礼下葬,以阿娘如今在朝堂上的扎根深浅,也并不需要我从旁助力。但我明明已经做到了武将中的人臣之极,也有这个本事坐稳这个位置,或许也只有我和文成公主的联手有机会给伺机再起的吐蕃以致命一击,我又凭什么将这个位置交给旁人!”
在这出掷地有声的宣言中,李清月可以确信,她与母亲的四目相对里其实有些情绪是共通的。
也正是这份共通,让她有了底气将话继续说了下去:“他可以抬举出一个本事不弱于我的人来与我同台竞技,但我不能容忍,他竟然想要以这等荒唐的办法来褫夺我的荣耀,甚至还需要臣子来对他做出提点。”
她这个父亲多可笑啊!
若非英国公的试探与劝谏,他险些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既消弭了他的危机,又给自己再添一份美名。
不过……大概也真要多谢他的这个抉择,让李清月一次比一次确定,她并不只是因为上辈子对于偶像的喜爱,才在今生的父母之中做出了亲疏之别,而是因为——
比起父亲,母亲显然要更理解她想要处在的位置,也愿意成全她的追求。
殿中的炉火烧炭之声哔啵作响了一阵,李清月便听到武媚娘开口:“那你在协办完了英国公的葬礼后,便做一件事吧。”——
英国公的葬礼在停灵七日后举办。
匆匆自洛阳赶回的太子甚至都没来得及洗去身上的尘土,就已被套上了送葬的礼服,被推上了马。
随着天子止步于城楼,远望着英国公的灵柩落泪,太子与安定公主各领一军护持于辒辌车左右,领着这破格以虎贲班剑、銮辂九旒、黄屋左纛、羽葆鼓吹的队伍赶赴昭陵墓葬所在。
在这列送葬队伍起行的那一刻,关中地带的暴雪就这样推进抵达了长安城下。
站在城楼之上的天皇天后所见,便是这长安城墙里外的屋舍都已笼罩上了一层皓白。
四面主动为英国公送葬的百姓发出的哭声,让人只觉满目好像本就该当是这样的黑白二色。
而视线之中唯独鲜明的,便是远去的队伍中仪仗红马,直到其缓缓消失在风雪尽头。
也便是在此时,李治忽然听到身边人说道:“太子与安定并驾齐驱,为英国公送葬,倒是让人在送别长者之时察觉到了些欣慰。只是安定向来敢作敢为,有时脾性鲁莽了些,也不知要历练多少年才能学出英国公的沉稳。”
李治不知武媚娘忽然说出此话到底是否意有所指,便已被她伸手为自己打理大氅的举动打断了本想说出的话。“陛下,天寒了,想必英国公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您今日这般。你我还是先回宫吧。”
他又朝着辒辌车远去留下的车辙印看去,见纷纷扬扬的白雪已快速将其重新填塞殆尽,愈发觉得心中一阵怅然、若有所失,可这泼墨一般的天穹之下,又分明是李唐的长安。
他既是这其中最为尊贵的人,便本不该当有这样的情绪。
而这场落在长安城中的暴雪,因京师之中各方衙署齐心尽快打扫,并未压塌多少屋舍,起码让天子脚下在临近年末之时并未有多少流言惹他不快。
至于各方朝集使循例进行的奏报再如何难看,也都先由东西台会同皇后一道审核了,又哪里会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
七日后的大雪转小,天光放晴之时,李治所需做的,也不过是批准了右相刘仁轨与侍御史狄仁杰出任巡抚赈给使,前往河南、江淮抚恤灾情。
……
“怀英啊,你可知道,为了这赈济抚恤之事,不光天子脚下有天后、太子、雍王出行,亲自督办事宜,赞善大夫、通事舍与司卫丞都已陆续出发前往各地了。”
刘仁轨抱着手炉坐在车中,朝着他对面的狄仁杰说道。
他面前这个年刚四十的侍御史和他这个年过七旬的长者相比,是真应当算是个年轻人,但算起来,这也确实是个在政坛上刚刚起步的年纪。
大约是因才从并州都督府法曹的位置上升任上来不久,又做的是侍御史这样的官职,总让刘仁轨觉得对方和自己早年有些相似。
也让他有了些闲心,向对方多提点两句。
“我明白,”狄仁杰回道,“租赋蠲免之事,到底是减免一年还是半年,有无谎报虚报情况,都不是等闲身份的巡抚赈给使能够解决的问题,自然该当有一位足够有分量的人前去巡查。”
刘仁轨这个老当益壮的右相,便显然是最佳人选。
但狄仁杰又不免心中暗忖:右相乃是安定公主的老师,在朝堂之上大多响应天后所传诏令,此次督办此等要务,大约也是出于天后的委派。而他初入长安朝堂不久便能得此重托,恐怕也真如当年对他有提拔之恩的阎大匠所说,是天后对他青眼有加?
狄仁杰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在这并未彻底停歇的风雪声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是朝着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而来的。
他连忙提醒了刘仁轨一声。
刘仁轨掀开车帘朝着外头望去,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咦”。
“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甫一停下,狄仁杰便见刘仁轨快速跳下了车。眼见上官是此等做派,他也赶紧跟从了这个动作。
便是在离车落地的这一刻,那串马蹄声也已更接近了他们所在的位置,足以让人在此地看清对方的模样。
狄仁杰也忽然意识到,为何刘仁轨在察觉对方身份的时候,会先有一番惊疑,只因那纵马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前往昭陵为英国公送葬的安定公主!
算算时间她确实是该当回来了,但当对方甩开披风翻身下马之际,二人又并不难看出,在她脸上尚有几分因赶路仓促而来的疲惫。
就连刘仁轨都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清月解开了挂在马背一侧的长剑,疾步上前,将其递到了刘仁轨的面前:“昔年老师出战熊津之时,我曾赠剑以表学生心意,今日也当如此。”
风雪声动,却丝毫也没影响她随后的那句话,清晰地传入了两人的耳中:“此剑等同安定公主、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亲至,老师若有必需之事,但可先斩后奏。”
刘仁轨目光当即一变。
师徒多年,他听得明白安定话中的潜台词。
这话并不是在说,她要效仿当年的跑路之举,和老师一起跑去巡查,而是在说——
这把被她举在手中,为这巡抚之事再添一笔助力的,是一把代表着权力的宝剑。
既是天后之剑,也是公主之剑。
第209章
可刘仁轨, 并没有立刻接下这把剑。
就算是前来长安任职不久的狄仁杰都能看得出来,这对师徒之间的气氛,着实称得上有些微妙。
如果说, 方才安定公主策马疾驰而来,右相紧急喊停马车之时,这景象还让人觉得有些动容, 此刻又不免有些微妙了。
刘仁轨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十月飞雪,呼气成雾, 确是个寒冻之时。
“先上车来说吧。”
“怀英,”刘仁轨登上了马车, 朝着乖觉站在原地的狄仁杰颔首致歉, “劳驾你在外稍待片刻,我与公主有几句话想说。”
这位原本还在车中指点后辈的右相,现在得跟另一个更不省心的后辈这里问出个情况来。
见李清月在他面前坐定, 刘仁轨问道:“我以右相身份巡查镇抚,既有天皇天后指令, 便用不上你非要再多送我一个先斩后奏的权柄。官员之中如有阳奉阴违之人,我既曾统领边军, 也不怵于以雷霆手段办事。”
他语气凝重了起来,发出了质疑:“安定,你何故必行此举?”
李清月对于刘仁轨问话同时的打量不退不避,“为两件事。一为自己,二为黎民。”
刘仁轨:“你且说来吧。”
“我先说第二条吧。”李清月沉声答道, “为英国公送葬之前, 我已与母亲就受灾严重的四十州与其余各州之事有过一番局势探究, 觉得方今救灾规则之中的有一条极不合理——”
“各地出现险情后,官员不得擅自做出越轨之举, 必须上报中央予以讨论,等候中央裁决,下达救灾旨意,遵照旨意决定能否开仓放粮、减免租赋、修建水硙等民生物事。”
李清月眉心微蹙:“若这灾情只是间发伏旱也便罢了,大多时候能察觉征兆,也来得及等候一月,静候朝廷旨意,可若是沿海水患、徒生山洪、流民大批入境的时候,难道也要遵照这样的规矩吗?”
她显然不这样觉得:“不错,对官员的条规律令增多,能防止官民勾结,以灵活变动为由随意开放粮仓,行叛逆之事,却也让家底不丰、背景不深的官员并无私财能用于救济百姓,阻遏灾情,更不敢冒险悖逆铁律。可惜……”
“自唐律奉行至今已有数十年,不便直接将其提出,故而我想请老师持我之剑,巡查河南、江淮之地,如遇百姓食不果腹、粮仓仓储不足的情况,先斩后奏,开山舍禁!”
她一字一顿:“奏报抵达朝堂,此事全权由我与天后担责,启议地方救灾事宜。”
舍禁?
在李清月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刘仁轨的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
安定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现今的规则确实对于突发性灾害后的地方救灾限制良多,就算是狄仁杰、娄师德这样卓有贤才的官员,在应变灾情上也难免处在束手束脚的状态。
正因为如此,天后与安定商议,想要将中央严格把控各州灾后补救措施,改作必要的情况下由地方先行裁定。
只是此次旱灾发作之时,尚未有人胆敢冒大不韪突破规则,赢得足够的地方调度好处,让此议题若是颁布于朝堂之上,势必还会引发不少反驳声音,故而需要有人先去做成此事。
而这个重任,便被交托到了他刘仁轨的手中!
何为开山舍禁?
唐律有明文规定,对于天下的大部分山川陂泽,每逢正月、五月、九月严禁进行屠杀采捕,而对于类似两京这样的皇朝重地,周边三百里内不得行弋猎、采捕之举。
就算是贵族子弟的田猎,也大多是在划定的猎场范围内,或者是在三百里外逐猎的。
可对于灾情当头的地方来说,若真已到府库告急,周边粮食调度不及的地步,捕猎于山川之间,显然是让更多人活命的必行之策。
当他巡视到江淮地界时,应当正值次年正月,倘若局势失控,或许当真需要违背律令办事,以防上奏朝堂回复不及。
他都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也坐到过宰相的位置上,根本无惧于因此遭到问责丢官,可安定给出的这把剑,却显然是要为他彻底打消这个后顾之忧。
不必刘仁轨担心其中的麻烦,就由她来担这个责任!
面前这个正当风华的少年人眉目之间一片果决之色,分明不将这等制度改革之中所需要面对的质疑视为麻烦。
甚至,作为皇室公主,对她而言最为稳妥的办法,本就是遵循前例,将权力牢牢地把控在中央。
这份先以灾情为重的态度,让人很难不觉得,她所说的“为黎民”绝非一句虚言。
刘仁轨的面色和缓了许多:“你另一半为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
听到他没对先前的解释提出质疑,而是直接将这个希望得到进一步解释的问题问了出来,李清月对于说服刘仁轨接剑已越发有了底气,就连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虽然,这句被她说出的话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轻松:“我怕我今日不将此剑交给老师,让您试试以管辖军队的方式抢险救灾,往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刘仁轨惊问:“你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李清月叹气:“我阿耶有想要将我手中军权瓜分出去的想法,虽然被英国公临死前劝住了,但恐怕两三年内还有旧事重提的可能。太子年已十九,再有一年就能行冠礼,届时太子东宫势力必然再增。您应该是知道的,早年间我与太子的关系尚可,但打从我战胜吐蕃凯旋,由天皇天后亲自出城相迎后,他跟我之间就生疏了,难保不会趁此机会举荐将领取代我的位置。”
刘仁轨几乎是想都不想地回:“可谁能取代得了你的位置?何况陛下也……”
有李唐前任帝王的先例在,陛下应当也不会让太子掌兵到这个地步。除非陛下的风疾发作已到了彻底无可转圜的地步,做好了在一两年内就让太子接位的打算。
“我阿耶是怎么想的不要紧,太子有没有这个机会让举荐之人上位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我能否还能保住这个对阵外敌的主动权。”
“老师,赞悉若把持吐蕃内政七年了!只怕是到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了,我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失权!”
李清月目光如电,凛然开口:“就算不为边境要务,只为我自己,我也不想做个相夫教子的公主!”
这句比起委屈更像是给出定论的话,让刘仁轨不由恍惚想起了当年在大雁塔上俯瞰长安时候的师徒对话。
彼时的安定公主告诉他,她只是因太子仁善,才想要做个掌握实权的从旁规劝之人,但在今日的话中,这个目标好像已经出现了一点偏移。
然而无论是当年就在瞎扯的安定公主本人,还是今日骤然听闻这样一番话的刘仁轨,都并未觉得,这样的偏移是不应当的。
马车之内只有师徒二人,李清月咬紧牙关的一番陈词,清楚地传入了刘仁轨的耳中,“今日虽是我赠老师宝剑,实则却是我想请老师为我作剑,博出一个民心拥趸的美名来,阻止有人想将我从现在这个位置上拽下去。”
“但……”她顿了顿,说道,“老师今日已不是我这位熊津大都督的属官,做与不做,我都不会怪您。”
她重新将那把先前解下的剑递到了刘仁轨的面前,“请您——做个决定吧。”
这真是一句分量好重的话。
刘仁轨觉得自己也很难形容,在听到有人希望安定退居幕后的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勃然怒火到底是因为公心还是私心。
这把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剑,乃是安定在数年前出征西域后天子所赠,因彼时吐火罗重获与大唐之间的驻兵联络,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朝见,送来的礼物中有一枚最是绚烂的红宝石,故而被镶嵌在了剑柄之上。
即便是在马车暗室之内,其上的血色流光也依然灼目生光。
当刘仁轨伸手将剑接过的时候,只觉宝石所在之处有种热意烧灼着掌心,仿佛仍在叩问,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也意味着,他与陛下之间已出现了意见相左之处,在选择帮助安定公主进一步站稳于朝堂的时候,也是与“纯臣”二字有所悖逆。
可安定的这一番话,就如同她彼时提出了要将金矿据为己有一般,让人很难说出什么驳斥她的话。
当这架马车重新朝东启程的时候,登车坐定的狄仁杰便看到,右相望着这把长剑仍有几分恍神,仿佛还在面临着一番内心的抉择。
直到当他们打开车窗时已不见安定公主的身影,诸多难以形容的不平静才慢慢从刘仁轨的脸上消退了下去,变成了方才还在指点后辈时候的样子。
狄仁杰下意识地觉得,刘仁轨做出的这个决定,可能会产生相当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只是对方今的他来说,最要紧的不是向右相问明白这其中的情况,而是多听多看多学,以及……做好这个巡抚赈给使应尽的责任。
反正,从刘仁轨随后将剑收起,又将文书放在台面上的举动看,他是已经将问题想通了。
而另一头的李清月也仅仅是在原地目送着老师的马车走出了一段,便并未让自己因这份并不寻常的举动纠结多久,已拨马朝着长安城中回返。
为公为私的理由她都已告诉了刘仁轨,这也正是阿娘在听闻了李治的决定后给她提出的建议。
以刘仁轨的脾气,他既已将剑接了下来,便势必不会让她失望。
她眼下还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呢。
何止是刘仁轨要参与进救灾之中,她也得行动起来了。总不能在这天灾当头的时候,她提供的只是一把代表身份的长剑吧——
长安城中的四海行会便在半个时辰后迎来了此地的所属者。
自安定公主抵达中心小楼的消息传遍行会,大约是因此地的年轻姑娘不少,又因地处宫外,并无这样多的规矩,手头事情并不太忙的,便都各自将事放了下来,朝着那头张望。
同在此地的颜真定就被韦淳给拽到了窗口。
“你也不必如此激动吧?拿出点为人师表的样子行不行。”颜真定朝着后头那批才因天灾缘故被收容到此地的学生看去,见她们并未因两位教课老师的表现而有何异样的表现,微微松了口气。
更应当庆幸,安定公主为自己留的办公之所距离文教楼并不太远,让她不必被拉得跑过半座行会。——这种事情,韦淳必定干得出来。
“你不懂我的执念。”韦淳答道。
自当年安定公主说她不必告知家世,只需告知姓名开始,她就很想重新在公主面前做个自我介绍,以另一种方式让公主认识她,而不只是个捡风筝的小姑娘。
“哎,你看,是她!”她忽然抬高了音调惊呼出声。
颜真定循着她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便见一个裘衣穿得尤其厚重的身影正在朝着那座小楼走去。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的注视,她侧过头来朝着韦淳所在的方向走出,露出一张裘袄兜帽之下略显张扬明艳的面容,却并未将目光在这头停驻多久,就已收回了视线,加快了脚步。
韦淳轻啧了一声:“南方来的,难怪如此怕冷。”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澄心在头一次前往广东时候有过往来的许夫人许穆言。
在四海行会中她的地位最是特殊,也难怪安定公主会头一个要见她。
“非要说的话,我其实挺佩服她的……”韦淳不情不愿地嘀咕道,“若说今日在行会中的人里谁最有见识,想必也只能是她了。”
这等在外办事的经验,可不是随便看几本书就能取代的。
自许穆言因四海行会和广州一带的往来有所走动后,便没少接到澄心的邀请前来长安。正是因她在与四海行会的往来中日益展露出的经商手腕深受公主所重。
故而韦淳与颜真定在这四海行会内教授女学生,偶尔也会见到这位许夫人。
大约是因韦淳在术算上的天赋明显高于钻研经传史书,加上又有一番活络的头脑,许穆言时常会和她交谈两句。
韦淳趴在窗口,用只有她和颜真定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她曾经还跟我提及了个很是大胆的想法,说是方今天下运货,有两个最大的毛病,若是她再次见到公主的时候必定要跟她陈说。”
“一个是旷年长运法让相当一部分押送船货的船夫行船水平不高,而且运货没有保证,不如让船队龙头带各地的小斛底船,而后将公主早年在两京之间运输上提出的转运法,波及更大的区域。”
颜真定沉吟须臾,答道:“这话站在她的立场上来说是有利的,若真要以此法改革漕运,后半句姑且不论,前半句的船队龙头,她必定能拿下一个。就算因这等方法推广,船队龙头在运货不及的时候会遭到处罚,对她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对,还有一项应当也是从她的角度来说的。”韦淳想到彼时的交谈,仍有几分心有余悸,“她说,第二个问题便是漕运经费按照户口等级缴纳,依照各地的漕运难度不同各有标准,还不如对输丁统一收费,作为一笔国库资金。”
“我便问她,若如此的话,有些并不住在漕运陆运费用高昂地带的百姓,岂不是就要多缴纳些税赋了?”
颜真定颔首:“这确实是个问题。”
韦淳扯了扯嘴角:“可她说我蠢!说是这种情况下,就应当取个各地都能接受的数额,至于其中不足的部分,便将这笔运脚费进行官方放贷获取利钱。便像如今,天下输丁若是人人缴纳百钱,合计一年能有三十万贯钱,按照六分生利的规则,能获得二十一万六千贯的利钱,和此前的各地运脚费用合计相仿。”
“至于如何处理这部分财政的放贷与同时兼具的运货支出,只要选个能算数算明白,又明白如何与船队龙头打交道的官员不就好了。”
说白了,那不就是许穆言自己想干这个位置?
文有升任缮工少监的马长曦,武有出任行军大总管的阿史那卓云,也不怪许穆言想做个官。
按照她的说法,她爹许敬宗致仕退休了,总得有个人上来支撑台面的吧。
唉,家门不幸。
她长兄许昂因为和父亲的小妾私通,被许敬宗一怒之下上报皇帝流放岭南,只能由她这个女儿来扛起家业了。
不过话是这么个道理不错,韦淳因为许穆言的本事对她钦佩有加不错,但她就是郁闷,眼见许夫人已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中,又忍不住嘀咕道:“可恶,为什么她能先正式见到安定公主,得到谏言的机会啊!”
年仅十四的韦淳小姑娘正当少年人锐意进取的年纪,一点也没带犹豫地就将这句话给说出了口。
颜真定狐疑:“不是你自己说自己的能力不足,怕在安定公主面前丢脸吗?”
韦淳把头一埋,“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行了,”颜真定好笑地看着韦淳的这个表现,“其实我觉得,就算她今日将这个大胆的想法在公主面前提出,应当也不会被采纳的。”
明明方才还在抱怨的韦淳顿时又抬起了脑袋:“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的。”
颜真定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因为……”
……
“步子迈得太大了。”
李清月听完了许穆言的陈说后徐徐开口。“我今日确实是向你问策,若是从商人角度能如何解决灾情,但不适合在这样的当口,仅仅是出于对救灾粮食的转运,便做出这样大的漕运改动。”
“尤其是被你提及的运脚生利,减少灾民对运脚费用的支出一说,需要在前头多做的准备实在太多了,不是三言两语间便能敲定的。”
这样一笔能用来生利的官钱,就算是对她这个有三千户实封食邑的人来说,都俨然是一笔巨款,对于各个漕运节点的官府来说,自然也是。
要设立何种督辖机构才能让这些钱不会被人给随意贪墨,将其合理地分配在各个漕运阶段,又要如何选拔各地的船队龙头,以便形成完整的漕运把控体系,都不该在本就有其余要务忙碌的时候去做。
“我知道,但这话总是要先和您交代一二的。”许穆言漫不经心地回道,仿佛并未因为得到了安定公主的否定答案便有所气馁。“您没上来便斥责我异想天开,尽做没规矩的事情,已比我那个告老休养的父亲强上太多了。这家伙当年自己给我选的南蛮夫婿,现在倒是觉得我在岭南沾染上了一堆坏毛病。”
她冷笑了一声,像是远程表达了一番父亲不如女儿有胆魄的嘲讽,又一边摩挲着手上的南海宝珠,一边继续说道:“公主说的是当下不能做,而不是永远不能做,可见对我的想法还是认可的。那有些话也好说了。”
“不错,今日是为救灾献策,确实不能做上面的举动,直接在麻烦事已然很多的时候再多个需要人力物力周转的要务,但这其中有一件事,倒是与我真正想提出的建议有关。”
李清月弯了弯唇角:“请许夫人说来听听吧。”
许穆言自有一番说话的爽快与精明,当即笑答:“都说奸商才更理解奸商,我自认自己有那么点市侩的毛病,也权且提个朝堂官员不容易提及的事情。”
“公主可知道,大灾之后,往往是有些人借机发财的时候?”她说话间打量了一番周遭,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公主手底下的那个回纥商人,就是其中的好手。”
念及许穆言方才在话中提及的运脚生利之事,李清月问道:“你说放贷?”
“正是。”许穆言回道,“民间放贷何故盛行?不过是因官方贷款获取不易,一旦遭逢大变,若想图存,也只能抵押家中财货,寻求民间路子。此次天下数十州有变,不乏正经营生的商贾资产不继,又因随后的解聘雇员,造成了更多人流离失所。那么敢问公主,方今救灾之法里,可曾有一条,是降低官贷利率,节制民间放贷?”
李清月摇了摇头:“并未,只有提及,由义仓在年初出借给百姓的米粮可以延期归还。”
这是一种大唐官方的借贷关系,而许穆言所提及的,应当算是另外一种在金钱上的。
李清月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朝堂之上精通经济学的官员太少,让人确实容易忽略掉这个问题。
澄心对经济颇为敏感,也主持着四海行会的绝大多数贸易,但她学得有些驳杂,更长于管理而非这等调控,葛萨倒是应当知道此事,但这家伙早因自己乃是其中的利益获得者赚了个盆满钵满,觉得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又哪里会想到提醒于她。
倒是眼前这位许夫人,正意在给自己寻求一个旁人无可替代的位置,为随后更重要的谋划蓄力,这才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许穆言道:“那么我建议两件事……”
……
“其一,是将官方借贷的获取难度降低,不再只局限在营建工程上,并将利率从原本的一月六分利息,降低到五分。”
“其二,是将民间借贷的利息限制在六分以内,并且需要对放贷商人进行资格审核。”
武媚娘停下了手中的笔,扣着笔杆沉吟。
随后问道:“你觉得她说的这两条该当如何执行?”
这两条从经济角度提出的建议自然有理,但不是那么好落实的。
首先就是官方降低灾后贷款获取,用国库积存协助百姓渡过难关。
以方今天下流民常有、隐户不少的情况,大有可能出现在领取了官方贷款后直接躲避了事的情况。
这才是为何此前获取难度居高不下。
“她给了我一个建议,便是效仿辽东泊汋引导高丽人种地,以及用四海行会统辖宫女的形式,要求资产不足以完成抵押之人,必须接受农事指导或者商贸指导,在特定的监管之下办事。”
“我看后者好说,但前者必须有一个明确的集散之地。”
武媚娘抬头便见女儿脸上的笃定神色,心知安定已有了一番筹划。
她也果然随即走上前来,将袖中的地图展开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你看,眼下关中田地已不足以负担如此之多的户口,一旦遭逢天灾,在关中各州表现得尤为明显,所以这个指导耕作不适合放在关中。”
武媚娘垂眸望去:“但我想,你应该也不打算放在你那辽东。”
极端气候影响下的辽东土地扩张速度同样有限,何况,再如何遭灾,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也不愿意到此等苦寒之地去。
何况真要以这等方式收容灾民,李治第一个不同意。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大河中下游。”李清月伸手指向了此前泰山封禅的经行之地,“王莽乱政之时,大河曾在临漳一带决口,变更了路线,又被王景治理筑堤,稳固了河道,但若要引黄河水进王莽河故道,在这条沿线开辟河水灌溉的良田,依然可以做到。何况,若逢天灾,其余河流或许会面临缺水的情况,唯独黄河不会,毕竟旱灾之前还出现过洪涝灾害。”
武媚娘若有所思:“若能借此分流,还能消弭日后水患的影响。此外,开凿河道本身就能以工代赈收容河南河北难民,再以官方借贷救济,指导此地新开的稻田耕作,你是这个意思?”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而且,我想去争取督办此事的机会。”
当年她能协办泰山封禅的开道,如今这份差事,也合该顺理成章地落在她的头上!
大约是因有了这个开头,对于许穆言提出的第二条建议,要如何监管民间放贷施行,武媚娘心中也大略有了个想法。
“阿菟,在争取这个治河开田的要务之前,先随我一起去见你阿耶,办一件事。”
第二日的长安城门口便多出了个怪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途经城门口的人驻足,朝着这个大匣子看去,露出了好奇之色。
这铜制的匣子显然与寻常的匣子有些不同,乃是由四枚铜匣合并为一处,组成了一尊大匣子。
但奇怪的是,目前只有两尊匣子上写有文字。
有通晓文字之人当即将其念出了声。
“这尊叫做招谏匦,若是有对朝政的建议可以投入其中,尤其是此次应变灾情的策略。若有采纳,又确能于民生有益,即可加官进爵?”
读到这里的人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好像是在科举、门荫入仕之外,另外的一条为官之法,但其中要求谏言确实于民生有益,又分明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你先别愣着啊,另一个呢?”
那人被身旁的人推了推,连忙念道:“另一个名为伸冤匦,乃是用于自觉怀有冤屈之人控诉所用。在灾情期间,可用于检举民间超过新规的放贷之人,一旦核准,检举者可得赏钱百文。”
“此铜匦设于长安、洛阳以及各州州府,设置知匦使与匦使院,主持其中检举信件文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意识到了为何此物要放在城门口。
此地人多,便是真有检举投入其中,也很难被人留意到究竟是谁做出的行动。
这显然是对检举人的保护,也是对灾情之中不法分子的监督。
当然,对于大部分长安百姓来说,更为要紧的还是第一个匣子。
历年科举便如同鱼跃龙门、厮杀激烈,若能凭借着另一种别出心裁的办法混出头来,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至于这应灾之法到底能否奏效,先写出来总是没问题的。
这四尊合一的铜匦刚因天后的指令被放置在了长安城门口,到了次日便有相当多的书信被送入了宫城之内,经由专人筛选剔除后,将剩下的送去给了天后。
随后几日更是陆续增多,经由专人往复搬运,才能尽数送到宫中。
大约也因天后多出了不少待看之物,就连天皇风疾稍有复发迹象,都没能让她挪个窝。
……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太平托着下巴看着前头走动频频的宫人。
在她身边还坐着个身形稍显单薄的小姑娘,虽还年少,但自秀美的五官中却已有一番书卷文气。
听太平出声,上官婉儿接话问道:“什么感觉?”
李长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仿佛已先对自己的判断有了认可,这才说道:“我觉得我阿娘最近对我阿耶……不太关心了。”
从来没享受过有父亲是个什么感觉的上官婉儿,觉得自己很难探讨这种问题,便问:“这很要紧吗?”
李长仪一噎:“……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毕竟打从她有记事能力开始,阿耶就一直是病恹恹的状态,平日里她所见的就是阿娘多行过问朝政之举,还要管着下头几个年少的孩子。
少关心几句都已经是个大人的阿耶,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对吧。
太平越想越觉得这其中的轻重缓急都说得通。
何况如今正值天灾,各项举措都是劳心费力之事,哪里能谈什么家事私情呢?
比起关心阿娘对阿耶的态度,打小就好动的太平公主更关心另一件事。
“听说今日朝会之上,阿姊得了个九河使的委任,即将前往濮阳赈灾开道,婉儿——”
太平目光发亮:“阿姊打仗不能带我一并去,你说,这个治水抚民,能不能带我一并去?”
第210章
太平是真的很想到外面去看看。
此次阿娘前往雍州救灾, 原本是答应了要带上她的,结果又因灾情加剧、各处都需要人手的缘故,怕她在其中缺人关照, 只能将这个出长安采风的时间往后推一推。
唉,每次看到阿姊在远途归来时候带来那些新鲜玩意,听到她说起沿途的故事, 太平便觉得自己也该当亲自去看一看。
“不只是我,其实你也很想去看看的对吧?”太平朝着自己的小伙伴发问。
上官婉儿看似文静, 但好像并未因为出身在掖庭之中,就觉得自己合该被拘束在高墙之内。
李长仪和她朝夕相对, 便没有错过, 当她说起濮阳救灾也想同往的时候,在婉儿的眼中分明也有几分意动。
“哎呀,郑师都说了, 将来我们要读书行路,知行合一, 如今也算是学了几本书了,走几步路也很应当!”
上官婉儿都还没有一点反驳的机会, 就已被李长仪给拉上了,“走,我们去找阿姊。”
只是当李长仪抓着路过的宫人问了问安定公主是否在宫中,朝着走马楼方向追去的时候,却在太液池以西见到, 阿姊正同太子阿兄相对而站。
不知是不是出于孩童的直觉, 李长仪怎么看都觉得, 这个画面说不出的怪异,并不太像是寻常的兄妹交谈。她便干脆拉着上官婉儿蹲到了道旁的灌木后头, 只从那后头探出了个脑袋朝着那头远远张望。
“公主,你在这里也听不到那边具体在说些什么吧?”上官婉儿扭头发问。
或许是因她比之太平公主更能抛开太子和安定公主之间的兄妹关系去看待眼前景象,李长仪觉得有些微妙的二人并立,在年少而敏锐的上官婉儿看来,甚至该当算是剑拔弩张才对。
恰逢此刻御园之内落雪一片,本就喜着红衣的安定公主和身着朱红公服的太子,就连衣着颜色都成了最为鲜明的两道。
再加上安定公主的身量本就偏高,因发髻与赤金发冠的缘故,倒是愈发显出了分庭抗礼之态。
上官婉儿是如此觉得,站在李清月对面的李弘也难免有此等感觉。
哪怕因太子身份仅在天皇天后之下,安定在与他偶遇于半道的时候,是这位身负大将军重责的妹妹先对着他行以一礼,他也觉得面前之人给他带来了一种莫大的压力。
在此前与她一道为英国公送葬的时候,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彼时的李弘刚从洛阳赈灾折返,听多了洛阳百姓对于皇太子仁善的褒奖,又见安定固然大胜而归,却因英国公病故而兴致不高,还对她多出声安慰了两句。
然而刚一回到京城,便在突然之间发生了太多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先是阿娘在妹妹的支持下,于朝堂上提出削减官贷利息,让利于灾民,同时放开对贷款的获取限制。
后是用于接纳民间谏言与监督的铜匦问世,让直属于天后的办事队伍又增添了一处匦使院,进一步增强了天后的权柄。
而后便是安定的借着规范民间粮种与钱财借贷、防止灾情之中逃民陡生为由,直接上表请求重开黄河故道,在此地于冬日以工代赈,明年接纳难民耕作,直接拿下了九河使的位置。
这三件大事提出与敲定的速度都太快了!
快到他这个本应当算是大唐三把手的太子在其中竟然完全没有一点参与感,才让人试图争一争这个职位,就已眼睁睁看着他那个战功赫赫的妹妹三言两语之间打发掉了对方,在阿娘的支持下又在河南河北道境内拿下了一项重任,俨然是又要借此扬名。
还是在……民生政绩之上。
“阿兄在冬日还要前往洛阳吗?”
听到李清月发问,李弘连忙收回了自己有些发散出去的思绪,“大约是要去的,原本阿耶在今年有摆驾东都的想法,减少关中的负担,只是雪灾又起,崤函道多有积雪不通,还是由我代行慰问洛阳之职。”
“如此也好,”李清月应道,“只是这样一来,阿兄还是该当小心身体才是。”
“这是自然。”李弘有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小心眼了,要不然这句确实是在关切慰问的话,为何会被他听出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来。
眼下太医署官员已陆续尊奉天后旨意前往各州,确保冻饿而死的灾民得到妥善处理,谨防产生疫病,两京剩下的名医并不太多,确实是别多病倒一个太子为好。
他想了想,还是岔开了话题,“说来,我原本还以为安定自辽东折返后,还当着手于各州戍防之事,谨防各地再有动乱兴起,怎么倒是做起这九河使一职了?”
李清月目光自李弘的面上扫过,见他被打量注视的时候颇有几分尴尬退避之态,便知这话显然不是等闲交谈之中的询问。
她并未将眼神在对方身上停留多久,仿佛并未察觉到李弘此问之中的小心思,已是漫不经心地望向了太液池中同样为雪覆盖的江亭。
她徐徐开口:“军备军粮不足,此次叛乱我能以主帅身份冲杀在前鼓动士气,却不能次次都这样做。各地戍边事宜,有列位将军各司其职,也用不着我亲自坐镇边陲,除非吐蕃意图不轨率军犯境,再行亲自出征也不迟。”
“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暂时不必亲自督军,还是该把其他的准备做好,不是吗?”
李弘应道:“这倒也是。”
李清月继续说道:“再者说来,谁提的主意便由谁来办事,免得办事不力,不知道该当将问题归咎到谁的身上。我自知重开王莽河还需处理的问题不少,尤其是这途中还有一片盐碱地带,本就不易耕作,在开河冲地之上需要多费些心思。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其中一应责任由我来担就是了,总不能麻烦旁人来替我承担风险。”
她说到这里,再度转头朝着李弘和其身后数步位置站着的扈从看去,语气愈发从容而辛辣:“阿兄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弘目光一凝,只觉妹妹的这番话说得好生体面又犀利。
明明她说的是她提出的主意并不成熟,还是由一人善始善终为好,不当麻烦他人。
听来却像是在说,若是他李弘觉得此事不当由她这位安定公主来办,为何不让东宫宾客各抒己见,想出这个办法,而要等她将此事在朝堂上提出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截胡,让主持户部的戴至德出言阻止她接手此事。
这多不合适啊……
这道淡漠又极有底气的目光直刺在他的身上,一时之间,李弘除了说个“是”字,竟觉自己也没什么其他可说的。
倒是李清月倏尔一笑,冲淡了此刻接连发问之中的紧绷情绪,让李弘险些觉得,自己方才所见所闻,都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
“不过阿兄大可不必为我担心,就算此地开道辟田失败,也已为难民提供了个吃住之地过冬,至多就是我在开春之后需要戴罪立功重新出征罢了,总不能真将我的官职给夺了。想来阿娘不会对此坐视不管,或许,还有阿兄也能帮忙美言两句?”
“安定说笑了,”李弘叹道,“你如何需要我来美言。”
比起他这个太子,安定公主的名望在朝野之间不知要重上多少。
何况自安定出任熊津大都督为官以来,稳步拓张的权势有增无减,论起政事上的魄力,更只有他在后头效仿的份。
何来他为安定美言的份。
李清月挑眉:“好啊,那美言不必的话,明年的生辰礼物可不能因我治河未归给昧下了,既然兄长要往洛阳巡视,我届时就让人直接往东都来取了。毕竟——”
“该是我的东西,我可不会客气的。”
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抬眸朝着天色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今日还有些事要做,为前往濮阳做些准备,想来阿兄作为东宫太子也是日理万机,我就不多加叨扰了。”
李弘指尖颤动了一瞬,却终究还是没有阻拦安定的告辞。
或许,连他自己在潜意识里也不太想与对方长时间相处。
在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的时候,身旁的扈从忽然听到他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慨叹了一句,“阿娘未免也太过偏心了。”
“太子……”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李弘负手朝前走去,虽并未再度开口,但想来他心中的想法便如他说出口的那句话一般,并未打算改变这个意思。
此次朝堂议会,谁都看得出来,安定公主与天后之间必然有一番在临朝之前的商定,当安定公主在前慷慨陈词的时候,已然挣脱帷幕束缚的天后便是她最为坚挺的后盾,也是她的盟友。
对于李弘来说,他并不知道这是阿娘在为妹妹争取不会被迫退居幕后的机会,只觉得自己是这一出谋划中被排除在外的一员,充满了一种身居下风的被动。
安定今日能调侃他东宫官员的群策群力不及她,却又为何不想想,这还不是因为,六年前他的东宫属官因郝处俊谏言失当,遭到了阿娘的快速清洗。
现在这些重新被选拔上位的,虽是各自在朝堂上身居要职,却少了诸多早年间与他相知之人。
固然李弘可以确定,这些人对他这个太子的忠诚毋庸置疑,更是希望于通过他李弘的再进一步得到好处,可这其中的心思灵巧之人却是各个被委派到了长安以外任职,短时间内难以回到他的身边。
谁来给他提出合适的建议?
相比于安定的属官升迁快速,尤其是老师刘仁轨直接官居右相,在李弘看来,这如何不是母亲的偏心。
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有此等质疑的龌龊心肠,毕竟当年阿娘便曾经说过,天后、太子以及安定公主乃是利益的共同体,绝不能在内部彼此添乱。
可数年之间的对比,以及随着他逐渐成年而生出的掌握权势欲望,让他越发觉得,他该当做些什么来改变局面。
否则,就算安定只是一个公主而已,就真的不会威胁到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吗?
偏偏身居雍王之位的李贤和同样身上官职不少的李旭轮,好像都懒于去承担起更为要紧的职务,只觉母亲和姐姐都已如此能干,太子的位置也很是稳当,不如效仿李元婴李元嘉,要么做个纨绔,要么从事书画研习之事,根本就没有给他一点分忧的潜质。
而以文成公主、宣城公主、临川公主为代表的李唐公主和宗室女,要么便是他母亲的属官,要么就是安定的忠实拥趸者……
“唉,徒想无益,走吧。”李弘将衣袖一甩,加快了脚步。
今日的局势大约是已不能变更了,好在他还能借着阿娘在洛阳的多年经营,于随后折返洛阳的赈灾中,再办出个漂亮的差事。
总不能真被妹妹给彻底比下去了。
只是他走得匆忙,便未曾看到,距离他不算他远的位置,还有个躲藏在一边的小妹,将他的振袖而去看得很是明白。
可惜正如婉儿在方才说的那样,她们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头稍微有点远,让她没法听清楚那边具体的交谈。
“……真不知道吵了些什么。”太平低声喃喃。
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多出了一只手,她连忙摆了摆,示意婉儿:“我再看看,马上就走,反正阿姊也走不出太远,你再让我犹豫一下。”
但忽然之间,她又意识到,这只搭在她肩头的手并不是婉儿的手。
李长仪惊得跳了起来,顺势一脚往后踹了出去。
要不是李旭轮闪避及时,这会儿便该被袭击个正着了。
太平回头怒道:“阿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吓人啊?”
李旭轮一脸无奈:“我本来是想去看看阿耶情况的,哪知道途经此地就看到这边有动静,又正好看到你躲在这里,干脆过来看看,谁知道你那么大的反应……”
“你是大唐的公主,蓬莱宫中的主人之一,干什么这么藏头露尾的,说出去简直不像话。”
要说这六年的时间在李旭轮身上倒是造成的影响不小。
李清月起先还有些担心,李旭轮会不会长出两个人的分量,现在倒是已随着年龄增长有了抽条的表现,除了面容轮廓还稍有几分富态,看着过于温和了一些之外,并没有那等糟心情况,倒还能看出天皇天后的优越容色承袭在他的五官之中。
可要李长仪说的话,长得好看也免不了这个吓人的结果:“这能怪我?我本来想去跟阿姊打招呼的,结果被太子阿兄抢先了,那我就自然只能先在远处看了。”
“……但就算是他们要谈公事,你也大可不必躲起来。”李旭轮腹诽。
他随即正色问道:“那现在他们谈完了,你怎么不赶紧追上去?”
李长仪犹豫了一下,这才降低了音量答道:“还不是因为我在想,和阿姊搭话的时候第一句该当说些什么……”
“你犹豫这个干嘛?”李旭轮觉得自己但凡不是个瞎子的话就不会看不出来,阿姊对小妹的态度明显要比对他好得多,并不仅仅是因妹妹刚出生时候的新奇,才有那样一番表现。
既然如此,太平有什么好纠结的。
但他下一刻便听到太平说道:“因为我想跟着阿姊去濮阳办事,但是我怕被阿姊拒绝。”
李旭轮卡壳:“……”
那这个……这个是该好好商榷一下。
确实与寻常的姐妹往来不大一样。
李旭轮也觉得,七岁的太平想要跟着自己十七岁的姐姐出去疏浚河道、救助灾民,听上去多少有点让人担心。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个从旁劝谏阻止的办法,眼见小妹因此面有委屈之色,李旭轮想都不想地觉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该当说几句话:“拒绝怕什么!”
见太平殷切朝他看来,他越发笃定地开口解释:“你知道吗?当年我快要出生的时候,阿姊前往蜀中为阿娘请来孙神医,是直接不告而别的,还有,阿姊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才只有四岁,但我记得她也是偷偷跑的。她若是真不同意你跟上,你直接来上一出先斩后奏就是了。”
太平公主掰着手指算了算李旭轮和李清月之间的年龄差,得出了阿姊干过五岁出门跑路的结论,当即大喜,自觉自己的年龄已然满足了条件:“那之前怎么没人跟我说起这些。”
李旭轮沉默了一瞬,答道:“大概是因为……阿姊在宫中积威甚重,没人有这个胆子说起她早年间的经历吧。”
说出去多不像话啊,官居正二品的上柱国、大将军小时候居然这么不成熟稳重。
虽然说前者该当表彰一番孝心,后者反而促成了高丽灭国的奇功,但这个当先一步的偷跑总是实打实的,也难免容易因为她后来的成就,在长安城中带起一些奇怪的风气。
等等!一想到姐姐的威风,李旭轮又忽然意识到,他教唆李长仪向着阿姊学习,很可能是他在今年做出的一个最为错误的决定。
就算此刻李清月已在与李弘告辞后离开了此地,李旭轮也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他连忙改口劝道:“小妹,要不你还是别这么干了,要是真想出宫的话,我也可以带着你去的。”
李长仪狐疑:“你也能当上九河使,去开河道、设良田、赈济灾民?”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李旭轮除了单于大都护之外,还遥领洛州牧的位置,然而此次洛阳赈灾,李旭轮可没有亲自前去,而是由太子前往的。
她这话问出,也果然迎来了李旭轮相当老实的摇头否认。
太平将手一摊:“那不就得了?我是想去看看阿姊是如何办事的,又不只是想要看看宫外是什么样子。”
说得好像她没去看过一样。
阿姊连突厥人跳舞都让她看了,自然不会将她拘束在宫中。
李旭轮大觉不妙,脑子转得也比寻常时候更快,连忙说道:“可你别忘了,阿姊当年能往外跑,那是因为她身边有能保护于她的侍卫,现在还已成了我李唐的一方战将,你身边又没有这样的得力下属,怎能胡乱行事!”
“怕什么,你借我几个不就行了?”太平想都不想地接道。
她伸手拽了拽的李旭轮的衣服,满脸笑容中竟已有了一番威胁的气场:“阿兄,我也不要你多给我什么人,只要你让人把我安全送到阿姊出行的仪仗行李之中就行了,出发之前,你就将人给撤回去。若不然,我就直接自己偷跑,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就说都是你教唆的。”
这番话真是让李旭轮好生欲哭无泪。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当说,都怪阿姊对太平的纵容,才让她养成了这等霸道异常的性格,还是该当说,都怪他自己看起来太好欺负,还过于心直口快。
偏偏太平还在这里很有小大人风范地安慰他:“哎,你放心吧,我既不走到蜀中这么远,又不打算像是阿姊一样直接跑到战场上去。等到阿姊见到我这个表现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觉得……”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这个叫做姐妹心意相通、办事默契。”
“……你认真的吗?”李旭轮吐槽。
这个默契和心意相通,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够让人头疼的。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只要太平以后还想要让他帮忙,总得为他保守秘密,那么到时候头疼也只是姐姐头疼,这个小拖油瓶也是姐姐带着,关他什么事。
不错,就是这样!
……
自走马楼领了坐骑出宫的李清月还不知道,她的光辉历史已经被人告密到了太平面前,而后被某个格外崇拜姐姐又口是心非的小家伙预备来上一出效仿。
而且她还并不只打算自己一个人效仿,还打算带上她的伴读上官婉儿一起,来上一出协同“作战”。
和李弘分开之后,李清月便已将对方彻底抛在了脑后,转而思忖起了重开王莽河开垦良田的计划。
其间以工代赈的粮食,一部分来自大河沿岸各州还未用尽的府库存粮,另外的一部分恐怕要从其他地方调拨。
历数去年到今年遭灾的各地,恐怕还能供给上这部分粮草的,便只有汉中了。
自武思元任职梁州刺史以来,上报于长安的基本都是好消息。唐璿为他在此地打下的根基,在武思元的手中发扬继承了下来,又因汉水灌溉汉中沿岸,并未过分受到旱灾的影响,在今年应当还有一笔为数不少的府库存粮。
此前这部分粮食还未决定到底是供给益州还是关中,如今倒是还有第三个去处。
直接令商队的人将其先送往洛阳,后往东运到濮阳便是。
这个问题暂时有了应对之策,需要解决的便是前往濮阳的帮手问题了。
这重开黄河故道,意在迁移与巩固愿意接受官方贷款度过灾情的百姓,还能借此缓解关中的人口压力,那么负责户籍登记、指导耕作以及经济管控的人才便少不了。
除却从辽东与四海行会中调拨人手外,为她提供了这个计划来源的人也得带上。
但当李清月策马抵达行会驻地的时候,却被恰好在门口的韦淳告知,许穆言并不在此地,而是回去了许敬宗的府上。
“您不在此地等她吗?她说……”韦淳忽然中断了话茬,觉得自己若是直接将许穆言走前说的“吵完了架就回来”说出来,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不必了,”李清月朝着她回以一笑,“我本也有些事要与许相说。”
许敬宗虽已退休,但陛下诏令让他担任特进,俸禄如旧,以许相称呼于他倒也不算错。
他也还是天皇天后面前的红人,时常有人登门拜谒,实在得算是长安城中的要害人物。
不过今日,许府上的气氛多少有些不太寻常。
许敬宗气得拎着那根拐杖就想往前头那人的身上揍,然而对方长居岭南,可没少锻炼身手。
何况这两人一个是已到致仕年龄的长者,一个则是还差两年才到四旬,怎么看都在体力上有着天大的区别。
躲过了这一下的许穆言甚至很有一番气定神闲的模样,朗声回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朝堂上之前还有人参你一本,说你私德不修,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到时候等你两腿一蹬,我看他们会给你定出个什么谥号来。”
许敬宗气得胡子一个哆嗦。
许穆言可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机会:“哦,你还能指望你的好孙子,但你先把他爹给流放了,又因为他不得你宠妾喜欢,把他也给流放了一次,现在好赖是给人召了回来,还给安排了一个太子东宫舍人的位置,结果你不给他好好规划仕途也就算了,还动辄自己懒得动笔,就让人给你润笔,说出去都不像样。”
许敬宗大怒:“哪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
许穆言又避开了两步:“我这话说的是事实,你生什么气,七十岁的人了,气过头了就不容易治了。我也不想担这个把父亲气死的罪名。何况我此次回京,可没少给你带礼物。”
“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之前选择支持皇后的时候挺聪明,现在怎么就不知道将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呢?你不会真的觉得,太子的表现完美无缺吧?”
这话一出,许敬宗的动作忽然一顿。
许穆言的下一句话已到了他的耳边:“我也不要你非要将我和你那好孙子放在一个水平上对待,就想请你做一件事——”
见许敬宗何止是顿住了动作,面色也和缓了不少,许穆言确认,自己这个父亲乃是官场上的老狐狸,有些话并不需要她非要掰扯得清清楚楚,才能跟对方讲明白。
她叹了口气,总算认真了起来:“倘若安定公主真能举荐我为官,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这话她说得不似先前嬉皮笑脸,也正是她今日登门来的头号要务。
在安定公主采纳了她的建议后,她便已盘算起了这件事。
许穆言倒不怕安定公主会觉得她不值得这样的嘉奖,但她数次往来长安,已隐约窥见了几分公主与太子不睦的征兆,又看到前朝女官数量就算有天后临朝也始终增长得格外缓慢,可见此事与天后、公主执掌大权的难易程度仍不相同。
既然如此,安定公主已有善缘在前,就由她这边来主动一些也无妨。
反正,她既已窥见了这个有别于此前的机遇,便绝不想只做个能被父亲随意指派嫁出去的恩州刺史夫人。
这个时候,便该当由这个亏欠于她的父亲帮点小忙了吧。
许敬宗虽已致仕,但他并未彻底远离朝堂。在英国公李勣过世之后,更是只剩下了他享有这样的殊荣,能够乘坐小车或者轿子入宫。
许穆言不难看出,他说出的话分量必定不小,所以这忙他肯定帮得上。
就权看——他这个聪明人的决定了。
“你帮不帮,说句话吧。”
许敬宗直视着女儿这双精明异常的眼睛,方才还因她那番不给面子的言论而生出的怒火,又随着她那句很有商业头脑的鸡蛋分装之言,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必须承认,无论是许穆言那句对于身后之名的估计,还是对他许家日后局面的揣度,都直接击中了他的要害。
也让他在这一刻,下意识地将眼前的女儿与当年刚刚启程出嫁之时对比。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在朝堂之上因选对了门路步步高升,光是任职右相就有将近十年,而他的这个女儿,因岭南冯氏的特殊背景,好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伸手将拐杖一抛,丢在了远处的地上,像是因为方才的那番追赶跑得有些累了,干脆在院中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朝着许穆言说道:“我们两个谈谈。”
……
当李清月在下人的领路之下踏入许府的时候,就见这父女二人坐在厅堂之上,面色稍有几分奇怪,似乎是临时摆出了这么一个接见客人的样子。
想到她来时看到院中丢在地上的拐杖,和挨了两下的庭中小树,李清月觉得自己可能能对此地的情形做出个猜测了。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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