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在送别了刘夫人后, 李清月便朝着澄心提及了自己的想法。
澄心:“以飞鸽送信?”
李清月答道:“对,我隐约记得听人说起过,豢养的鸽子能够识别归途, 故而用来送信,方今有这样的手段吗?”
对上小公主这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澄心总有种自己又被当作了临时书库的感觉。
但想想公主还有诸般事务要忙, 未必有充足的时间让自己精通杂学,这问询也挺合理。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 她在帮忙管账管事的同时,还总得想办法敦促自己切莫松懈。公主无暇往来的人, 她便得想办法和她们交谈, 从中获取到零碎却有用的信息。
这么一想,信鸽……她好像还真的听说过。
澄心努力从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了一番,缓缓答道:“虽然前朝就有这样的风闻, 说是汉朝皇帝有用过信鸽报信脱逃,但终究没有信史记载, 反倒是从西域来的波斯商人,将更为行之有效的信鸽豢养手段传入了中原。但因中原境内以快马送信更能确保信件平安抵达, 最后将此法用于实际的,反而是南方的海路商人。”
李清月沉思,很觉有理,“也对,中原若是这么用的话, 以关中眼下这么多的人口, 那信鸽没送到人的手里, 刚一飞低,可能就被射下来炖汤了。”
澄心:“……?”
倒也不用说得那么真实。
李清月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令人哽住的东西, 继续说了下去:“但熊津和泊汋之间,是不是就如同安南、广州、崖州等地的海路情况一般,也能用信鸽快速送信,节省船只往来消耗?”
这一点对她来说其实很重要。
她人在辽东,却没忘记,自己真正的职务还是在熊津。
更没忘记,在熊津的旁边,除了一个被她屡次想办法敲打,基本已经安分下来的新罗王金法敏,还有一个野心勃勃、正在巩固改新成果的倭国太子!
当年高丽海上的一把火,或许能够吓退他们一时,却无法吓退他们一辈子。一旦熊津这边的戍防稍有疏漏,他们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必须对此提前做好准备。
毕竟,战争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一个兵贵神速,若是讯息的及时性无法得到满足,很有可能会让安东都护这边发起的支援不足以对症下药,让倭国找到登临半岛的机会。
水路其实已经算快的了,但比起空中的飞鸟,还是差了许多。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建立一条空中的信鸽消息渠道!
也说不定,此法固然用在边地往中原内陆有些不妥,用在其他地方却可行。
比如,从青州海州等地往辽东、从鄯州兰州等地往吐谷浑,从益州梁州往更南边的南诏!
总之,她得先试试才知道,是否能将其用在更多的地方。
“唉,真怀念有手机的时代啊……”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澄心能看到的,只是她在自言自语了什么后,在面前的地图上画出了若干条连线,脸上则露出了几分筹谋之色。
而后搁下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打算让人往南边走一趟。把信鸽驯养的方法弄到手!”——
姚元崇有些奇怪地从卷宗后面抬起头来,听着澄心前来告知的消息。
从十月持续到二月的中原汉话教学,在打卡奖励的影响下成果卓著,所以,以卢照邻为首的开班授业人员都可以暂时将这份工作交到寻常小吏的手中,重新投入到了户籍登记造册的工作里。
不过说实话,就算教习官话进度缓慢,也得先有个轻重缓急之分,先将人转入到正事里。
毕竟,泊汋从原本的千户之民扩增到两千户,无论是封地范围的界定还是对百姓的归化安顿,都是个大工程。
饶是有去年的经验,在还有其余各项工作都在展开的情况下,人手总是有些捉襟见肘的。
姚元崇感觉自己的武将美梦距离自己更加遥远了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光是手头的卷宗就能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结果公主竟然在此时还有些新的想法?
“向封地内征聘有养鸟经验的人,优先养过鸽子的,这还算可以理解。”
这项工作有明确的薪酬月俸,对那些依然对种地怀有戒备之心的人来说,还能算是个好差事。
“调动一部分长于狩猎之人,在北地捕获优质的鸽子,预备取其后代作为将来的信鸽,这也是应当的。”
能够在北地活动的信鸽和南方的信鸽确实不同,无论是飞行还是抗寒能力应该都有差异。直接在本地选种能避免很多麻烦。
反正原本就有一批长于狩猎之人定期在为驻军提供肉食,再多打一份工也不麻烦。
“可为何要让人往南方去?”姚元崇问道,“若如你所说,这信鸽豢养之法,其实最早是从波斯传入中原的,我估计关中应该也有记载。达官贵人之中爱好独特的可不在少数,大有可能会包含这个。”
直接去长安问就是了。
这比起南下到广州的海航路线,要安全得多吧。
澄心摇了摇头,“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一来,这信鸽饲养之法,尤其是令其通行海上的法子,应当还是南方更为完备,免于我们这边走弯路。”
“此外,公主的意思是,她想让人去广州贸易口岸一观,看看有没有能用于和我们这边往来交易的物品。”
“往来交易啊……”
卢照邻闻言,从另一边探出了头,“早年间,应该是北魏时候吧,有个叫郭义恭的人写了一本书,叫做《广志》,写的就是南方地区的风土特产,被邓王收在书库之中。其中有提到个东西,说是广州一带特有的白桐木,其上的白毛能够编制成布,也不知道此物数量如何,能否引入北地。”
“交趾等地还有种名为槟榔的果实,听孙神医说有抗毒驱虫之效,只是不能多用。再便是此地与印度等国有海上贸易往来,应该还有些新奇物品。不过现在就往那边去,是不是有些过早了?”
卢照邻话刚说到这里,又忽然卡壳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凝重之色并未逃过一旁王勃的眼睛,“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麻烦事?”
“不……不是麻烦事。”卢照邻努力让自己语气如常地答道。
他是怕自己说多了,就像是之前的送信一般,被公主盯上,作为这个南下考察之人。
虽说这也得算是个为公主立功的项目,但他怎么想都觉得,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在任何事情上应该都是适用的。
他往公主麾下的人里看了一圈,发觉只有自己干的事情最杂。
眼下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但将来如何就不好说了。
不妥不妥。
总不能真如公主所说,主簿大多不干主簿的活。
再说了,他这人虽然和人往来的本事尚可,因为出任邓王府典签的缘故,翻阅过的书籍也比寻常人多,但真要说去从事商贸之事,那也过于难为他了。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在此地继续从事教化。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有些多余,下一刻,他就听见澄心说道:“公主的意思和卢主簿所说的差不多,所以需要寻几个擅长做生意的人和我一起,往南边走一趟。”
她朝着姚元崇看去,目光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公主的意思是,让阿左这些人去试试?”
姚元崇思量了一瞬,发觉这可能对阿左来说确实是个好差事。
在泊汋这地方充当中间商能赚取到的钱财有限,冬日的兜售新米也只是个临时工作,随着此地的人口兴盛,阿左的作用也会被其他人陆续取代。
反倒是这新出的海航贸易,还几乎是一片空白的状态,不如从中挖掘出些发展的前景来。
作为头一批选择和安定公主合作的高丽人,又有母亲加入到了庞飞鸢的守城队伍中,阿左的忠诚性也要比其他人高得多。
可以一用!
最重要的是,阿左还年轻,也就更能依照于公主所需要的方向对他做出培养。
“等等,”姚元崇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澄心话中的另外一条讯息,“你怎么也要去?”
这就听起来有点奇怪了。
公主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身边的头号心腹也一并离开的?
澄心点了点头,“对,这次我也去。”
在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澄心也觉得有些震惊。要知道,打从小公主出生到现在的九年多里,她几乎从来没有和对方分开过。
就连公主偷偷跑去蜀中邀请孙思邈前往洛阳,偷偷离宫前往青州和刘仁轨会合、抵达熊津参与到战事之中,都不曾有过分离。
在绝大多数安定公主的下属心中,澄心就像是公主的影子。
澄心也敢说,在睡前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以及早起睁开眼睛的下一瞬,她想到的都是公主的事情。
而公主的信任也足以证明,这份职务确实被她做得相当出色。
然而公主竟突然说,她觉得澄心可以试试看独当一面了。
“公主说,这是她从刘夫人那里得来的灵感。”
她想,刘旋能从家中炭火燃烧不当时的鸟雀反应,想到用鸟类在矿洞之中做出示警,那同样在做类似于管家这样工作的澄心,如果也继续往外走去,能不能有类似的联想奇思,走出一条新路呢?
“光是跟着她行动,也没法真正将视野放得更为开阔,倒不如趁着方今没什么麻烦事的时候出去看看,以便在回来之后继续给她分忧解难。”
“还有……”澄心想到那后半句话,唇角不由浮现出了几分笑意。“她说,我比其他人都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服饰配色,比其他人都清楚她的口味,在前去南方后给她带回来的特产也必定最符合她的心意。”
但这后半句,显然只是个让她能够安心出行的借口。
不仅深知李清月心思的澄心能明白这一点,听到澄心说起此事的姚元崇、卢照邻等人也能意识到这句话的深层意思。
屋中有一瞬的安静,又好像有很多话已经被寄托在了不言之中。
有这样的一位年少有为、又给下属以成长资源的主君,实在是他们的幸运了。
姚元崇便忍不住在带着澄心前去寻找阿左的时候,心中暗想了一阵,要是这么说来的话,公主对他到底持有何种寄托与希望?
她用祚荣这个对照来督促他进学,用辽东的户口登记让他看到一地民生教化从无到有的过程,又让他多与百姓打交道,摸清楚官吏与庶民之间的相处模式……
好像都是在希望他能成为——
一方刺史?
“你看,他是不是在那儿?”澄心突如其来的出声,打断了姚元崇对于未来的构想。
他当即收回了自己过分发散的神思转回到眼前,就见到前方的街巷口果然坐着那个高丽少年。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在他身边同坐的,并不是经常和他一道出没的小伙伴,而是……
“杨令明怎么也在那里?”
姚元崇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觉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来。
按说杨炯今日应该是出外记录人口的,不知道为何居然会出现在此地。
他和澄心走近了些就瞧见,杨炯的那份公文卷宗被他放在了一边,以其整理妥当的样子,应当是已经办完了,眼下正在帮着阿左一并整理收上来的物资名录。
看这两人之间的谈话,居然交情还不浅的样子。
“我记得之前,杨令明还有点……傲慢,过了这个冬天,看起来改变不小?”澄心低声发问。
姚元崇叹了口气,很有几分感触:“他之前那个,应该算是刚通过了神童科的倨傲吧。结果先是被指派给公主做伴读而非太子,又是遇上个棋逢对手的王子安,公主还对王子安更为器重,再便是前阵子长安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了,说是他伯父杨德裔干了些违背法令的事情被处以流放。”
“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了,要是再不收敛起一点脾气做人,他此前的功名以及家世,可能都没法成为他的助力。”
这份不合适的恃才傲物,迟早要给他惹来麻烦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也或许是因为他从之前的华阴前来这辽东之地,深受这些政务的影响,觉得自己应该再放低一点身段来办事。”
反正,这也不算是个坏事是吧?
“但好像,你的猜测还有些不太确切。”澄心伸手指了指前方,示意姚元崇留神于杨炯和阿左的交流。
姚元崇的理由无法说明白为何这两人会凑到一处去,但在这句风中传来的声音里,好像是有一个答案了。
街头正好有一队城防的队伍走过,那两人如出一辙地露出了个异常羡慕的神情,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杨炯仰天叹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啊!”
百夫长多好!公主不仅不克扣战功,还会主动给士卒补偿,还不需要面对什么官场猜忌,也不需要考虑什么向左相右相示好。
一想到家人来信中提到的种种授意,杨炯就觉得自己真是小小年纪承载了太多。
面对公主这样一位励精图治的长官,他更是觉得弘农杨氏的有些花招玩得不上台面。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申请到去当个寻常士卒的机会,让自己清静一点。
但当下的现实是,他这个百夫长的梦想还没摸到个门路,一转头,就对上了姚元崇和澄心的脸。
“……”发表投笔从戎观点被同僚抓包总是有点尴尬的,杨炯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你们是来找我的?”
他公务已经办完了,一会儿就回去,算起来也没耽误事啊?
姚元崇答:“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他的。”
阿左闻言,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找我?”
“对。”澄心答道:“公主有令,让你跟着走一趟。”
不过当澄心将阿左连带着另外几个高丽商人请到泊汋府衙后,也将杨炯的那句话汇报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李清月低声诵念了一遍,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她背过这首诗。
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首诗写出的背景该当是后来的吐蕃、突厥强势寇边之时,而不是现在。
这句阴差阳错下提早从杨炯口中诞生的诗句,应当也与彼时有着不太一样的意思。
她思量了一番她在长安因为许自然一案听到的些许风声,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杨炯到底在为何事烦忧,便转头朝着澄心说道:“那些商人的选拔我交给你安排,至于杨令明……你问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出发。”
是去长见识也好,是去避风头也罢,她作为上司,总得关心一下年轻伴读的心理健康。
杨炯也不出所料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在半月后,这支船队的人员终于议定完毕,带着采购和采风的目标预备起航。
而当阿左在和母亲道别的同时,他也从她口中,听到了个很是令他羡慕的好消息。
她要正式参与到作战之中了!
往前推个一年,她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过上这等奇妙的人生。
因为出身高丽灌奴部的缘故,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卖进了主人的家中,跟着主家姓了高,取了个叫做阿平的名字。
但这样一段平静的日子并未过上多久。
渊盖苏文上台执政之后,以强权手段打压了不少反对他决议的贵族,其中就包括她的主家。
好在,她们这些奴仆的性命和去向,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是最无所谓的东西,所以她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最后来到了这里,和阿左的父亲成了婚。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选择开始磨炼狩猎技术,确保再有这等需要逃亡的时候,她不会再面临这等千钧一发的窘迫处境。
然而当她真成了个老练猎手、也能凭借着这份本领谋求生存时,面对着高丽王朝覆灭于大唐的骤变,她最后选择做的竟然还是留在原地。
离开这片遮风挡雨之地,属于她的又还有什么东西呢?
但在她心中也做好了一个准备。若是唐军选择冲进来,在她本就拮据的家中劫掠,那她必然会将自己一直在打磨的利刃扎入对方的心口,然后带着儿子一起远遁。
不过,她并没有机会做出这个抗争之举。
反而是眼看着唐军在此地将种植、采矿弄得风生水起,她的儿子也从中找到了一项挣钱的门路,让她们家中的环境大有改变。唐军还在冬日之前,借着她的发现,从北部草甸上搜罗到了一批红根子草,让这个冬日死于严寒的人数大大减少。
还有,庞飞鸢的那一出招揽,让她在答应下来后,彻底走上了一条与此前有别的道路。
现在更是要亲自参与到作战之中。
阿左问她,如果在交战中她会负伤甚至身亡,她会后悔这样的决定吗?但她只是回问道,那么阿左就不怕在海上遭遇到风暴,落个船毁人亡的下场吗?
母子两个相对无言了一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答案。
就算真遇到了这样的不幸,起码,都已各自为自己的人生——活过一次了!
……
“那一路白山部的靺鞨,明知道辽东已经是大唐的疆土,还在冬日将近的时候袭击了其中一处安东都护境内的县城,将此地大屯积攒的余粮都给抢走了。”
“而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庞飞鸢指着面前的行军舆图,朝着下方诸人说道。
阿平的目光定定地看向了她。
“目标”这两个字听起来,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庞飞鸢语气坚决:“我们也必须给他们以迎头痛击!”
白山部靺鞨里本事最大的那一批,已经因为支援高丽反抗大唐而遭到了惩办。李清月和苏定方联手的北上进击,以及后来的陆续扫荡,又将这些居住于山中的靺鞨打散了不少。
但山地地形的限制,注定了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要想躲避起来,会给搜寻之人带来不小的麻烦。
而且,部落之间的各自独立,让他们很是记吃不记打。
一旦让其中一支在劫掠成功后安然脱身,完全可以想象到,之后会迎来何种发展。
大概便是——他们一边变本加厉地寻找山下能够搜罗到的资源,一边以己方的优势将山中的其他靺鞨人聚集在一起,成为自己的助力。
而后成为新的北部威胁。
李清月要的,就是趁着他们刚有冒头的迹象,便直接将其拿下。顺便,将他们作为自己演兵的工具。
毫无疑问,比起有着成体系选拔出来的府兵,这些从高丽招募来的城防兵卒还远远不能被称作一支正规军队。
但当她们和那一支白山靺鞨交手的时候,谁也不能否认她们的作战能力。
狩猎经验培养出的利落身手,和庞飞鸢所教授的格斗技巧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按照李清月在旁观的时候所说,就是在其中发生了一点很神奇的化学反应,让她们的进攻,有一种很难化解的野性与高效。
饶是习惯了山地作战的靺鞨人,在这怪异的进攻队伍面前,也觉得格外头疼。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选择了放弃反抗。
在发觉这些进攻之人在体格上的优势并不明显后,他们直接仰仗着自己所拥有的地形优势,进行了一出反击。
可他们的对手显然并不想错过这样的一场胜利,也绝不希望以一场惨胜,作为靺鞨人劫掠的后续。
当阿平看到自己的同伴被一名靺鞨人扼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人挥刀斩杀的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冲劲。
明明自己的刀已经被方才砍杀的敌人裹带去了山坡之下,明明她的箭囊中也已经空空如也,她依然跳步上前,悍然将自己手中的弓套上了敌方的脖颈,硬是将弓弦当做了利刃与绳索,阻断了对方的攻势。
这瞬息间的转机,让她的同伴得以一把抽出了匕首,捅进了这靺鞨人的胸膛。
更有一支利箭须臾而至,洞穿了另外一名意图上前的敌人。
阿平朝着那支利箭射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已然解决了敌方首领的庞飞鸢正在做出收弓的动作,不难看出那一道箭矢出自何人之手。
两边的对视间,没有去给战友提供什么安慰,或者回以一个微笑,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投入到了下一处交战的收尾之中。
但这稍纵即逝的目光相接,已经足够她们从彼此的反应中看出那其中潜在的意思——
这场跨越寒冬训练后的战事,不会失手在她们这里!
……
刀兵止歇了。
就连风声,好像也在这些声音结束的时候暂停了一会儿。
阿平有些脱力地躺倒在山坡之上,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也不知道那上头到底是汗水多一些,还是血水更多一些。
她只知道,在她将这些挡在她面前的东西抹去的时候,头顶的日光从高树缝隙之间穿透下来,肆意地照在了她的脸上。
她仰头朝着上方看去,正看到了逆光中在枝梢长出的新芽,被日光照成了近乎透明的颜色。
也便是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踩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随后就是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还能站起来吗?”
她侧过头来,就对上了庞飞鸢的脸。
这个比她小了足足二十岁的姑娘,在脸上写着三分疲惫,却是七分的锋芒毕露。
好像很难不让人本能地答道:“当然站得起来!”
快开春了,哪里是能休息的时候呢?——
不止是白山之中的激烈交战,泊汋城周遭也是一番热火朝天的奋斗场面。
随着人力投入到伐木之中,农耕器械被快速地生产了出来,而后交到了那些今年报名参与种植水稻的高丽人手中。
冬日由阿左做出的兜售新稻米行动,既让这些人确认了这水稻的品质,又让他们确定了李清月这位封地主人的态度。
眼下,便到了看他们表现的时候。
新的田地在山中谷地以及鸭绿江的两岸陆续展开,仿佛随着鸭绿江水的陆续化冻,两岸的土地也在流水蔓延中,被浸染上一层新的风貌。
李清月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有着去年成功的经验,这些对于高丽人来说陌生的农具,也不过是他们需要按部就班掌握的东西。在田垄上分田、掘地、修渠的人手,都知道听从这位安定公主的决定,才能让他们过上更为舒心的日子。
“经验之谈”是掌握在她这一边。
更让她这笑容加深的,是她听到黑齿常之领着李敬业将木材送达的时候,李敬业用颇为骄傲的语气发问:“我现在能轻松砍伐槭树了,是不是可以换去柞木那边?”
“老话果然没说错,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学会打开一个开口,后头的就好办了。”
“……”
李清月扶额憋笑了一阵,朝着卢照邻说道:“把他也给我逮去上课!免得这人砍树砍傻了,回去之后我没法跟英国公交代。”
真是见鬼,哪能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来形容这个!
只是还没等卢照邻答话,李清月又忽然瞧见姚元崇朝着她快步跑来,神情中带着几分夹杂着喜悦的着急,将她的注意力又给转移到了那头。
姚元崇人还未到近前,声音就已先到了。
“公主!又有一批流民来投!”
第172章
这些忽然到来的高丽百姓, 非要算起来的话,有不少原本就是泊汋城中的人。
只是,当唐军跨过鸭绿江之时、当高丽灭国之时, 他们便往北边逃亡而走了。
“现在他们听说这边对于高丽人并没有那么苛待,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优待,他们又聚集在一处回来了。”在领着李清月往城中回返的路上, 姚元崇说道。
“安东都护的州府位置太靠东南方向,对于毗邻辽水、鸭绿江一带的管控不够, 也难怪他们先想到的不是安东都护的其他县城。”李清月心中暗忖。
又转而对着姚元崇发问:“他们闹起来了吗?”
“有那么二三十个。”姚元崇没有隐瞒她的意思,老实答道, “他们说自己原本就是泊汋城里的人, 为何回到自己的地方居然还需要重新登记入户,不能住回到他们原本的住处。还问,为何他们的住处会被我们入驻泊汋的驻军给占据了。”
人一多, 就不能指望人人都讲道理。辽东固然土地肥沃,但对当下来说依然该当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
见李清月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姚元崇接着说道:“然后我按照公主所说,告知于他们。若是他们要拿回他们觉得是自己的房子, 请给出那三样东西,他们便不说话了。”
同行的卢照邻好奇发问:“公主让他们给出哪三样东西?”
李清月答道:“此地的地契房契,离开泊汋一年半期间聘请唐军维护房屋的雇佣金,第三个倒不是实物了,只是需要他们证明, 自己会说大唐官话, 并未拿到户籍也只是因为意外远游而已。很难吗?”
卢照邻:“……”
这三条也未免过于刁钻了!
姑且不说, 他们在逃难离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这个条件将地契之类的东西带上,就说那支付给唐军的房屋维护费用, 卢照邻按照自己对公主的了解就不难猜到,数额绝不可能太少。
而最后的那条大唐官话,其实同样是一条灵活标准。
以他此前开办教习官话课程的经验来看,或许是因为毗邻营州的缘故,有些人确实会上那么三两句,可再多便没有了。
要被评判为“会说”,显然一点都不容易。
但想想这些敢直接说自己房子在这里的,大概也不是什么讲礼之人……
这也算是以毒攻毒了吧。
不对,他是公主的下属,不能说上司是“毒”。
李清月语气中毫无转圜余地:“军备武装在我们的手上,道理自然是在我们这边的。他们若是去年就回来,我说不定直接就将房舍原样奉还了,现在便只能听我的规矩办事。”
可在她已经从阿耶那里求来了两千户的封地人口后,主动权就已经完全在她的手中了。
那么对于这些后续抵达的人口,她的头号目标是让其不能生乱,而不是继续用优待手段,让他们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吸引来更多人。
“当然,”李清月从容负手,在沿河而行之时朝着远处看去,目光中透着几分展望之色,“古语之中对于方今的情况不是已经有一句话了吗?”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去年给泊汋城中百姓的种种看诊、防寒、雇佣、授田、教习举动,便是那“修文德”的表现,现在就到下一个环节了。
“既来之,则安之。”
这些回来或者只是前来投靠的人,在镇压下去了那些不想遵守规则的刺头之后,还是需要妥善安顿的。
而安顿的第一步,就是吃住。
吃什么好说。
去岁熊津都督府在上缴朝廷税赋以及留够府邸所用后,多余的部分都已在李清月回返辽东之前运送到了此地。
她那位老师真是靠谱得让人好生安心。
而这一批粮食,除了供给泊汋守军外,还有结余的部分,李清月打算低价兜售给这些前来投靠之人。
但这个低价销售只能对每个人持续一个月。
——以泊汋如今各处都需要人的情况,一个月还没赚到继续在此地生活的钱财,那也不必留在此地了。
至于住……
“那些排屋建造得如何了?”她又问。
姚元崇答道:“最迟还有两三日,应该就可以入住了。”
新增千户的扩张需求,让李清月早就考虑过人住哪里的问题。
田地距离泊汋城这个中心地太过遥远的问题,也本就是需要解决的。
所以在开垦北部沿江农田的同时,她也让人在那一片的山下修建起了排屋,作为参与耕作之人的住处。
田地开垦之中多余的土方,都直接就近搬运,混合沙土石块,夯实成了排屋的墙壁。
因为背靠于山的缘故,这些屋子的防风抗寒效果不会逊色于城中。
虽然少了城市的围墙作为拦阻进攻的屏障,但想想看吧,此地已是大唐境内,又不是安东都护与北地靺鞨、契丹的接壤之地,本就没有那么大的构筑城墙需求。
住在这样的地方,起码要比他们逃难在山中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当李清月抵达的时候,这些因为越冬折损而神容惨淡的高丽人已到了。
起先那些意图直接入驻城中的声音,甚至没等唐军出手,就先被当地百姓之中的自己人压了下去。剩下的,便安分地跟了过来。
他们选择冒着风险抵达这儿,本就是不想再过那等藏匿山岭、幕天席地的生活,若是继续躲藏下去,说不定还会被唐军当做靺鞨人给处决了……
能有一个地方可住,本就是他们前来此地的诉求。
“这些夯土屋都是中校署令盯着下头的匠人完工的,上头的顶蓬用的打造曲辕犁剩下的木板和去岁用于御寒的茅草,虽是看起来简陋了一些,但里头的床榻被褥都是足够的。这一片上约莫能住下千人。”
“再便是矿脉附近的山中谷地,那边的几座小城还有空置的房屋,可以将剩下的人给暂时安顿下来。”
“等到四月再往北的那些土地也被开垦出来,建造剩下的夯土屋,就不必让他们以两户挤在一间内了。”
姚元崇翻了翻手中的账册,“不过公主确定要按照之前的计划,等到一个月后再给他们登记户籍吗?”
李清月点头,“给他们一点反悔的余地,之后才能少点麻烦。”
她又转向了卢照邻:“之后这些人的教化问题,就劳烦升之看着些了。”
少了澄心之后,姚元崇、卢照邻等人,可得再多干点活才行!
但好在,今年已不必处处都要摸索,也已能用上老住户带新住户的法子了。
比如,当李清月朝着远处田垄上看去的时候,就瞧见个面色稍显青白的孩子跟在父母的身边,和另外一户衣着体面些的走在一起。
远远看去,前者像是在朝着后者问询着些什么。
她就算没靠近也大略能猜出交谈的内容。
无外乎便是问,这等新的生活方式是否真有对外传言所说的那么好?这水稻种植下去后,是不是真能拿到这样多的收获?
若要李清月自己来回答的话,她还能说得更加果断一些。
会的,还会变得更多!
在田地开垦、农具制作的同时,那些被从长安城中带过来的官吏也已对着刘神威折腾出的农肥研究了一两个月了,迄今为止还没发现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之处。
而她交给刘夫人一批稻米用来投喂示警鸟雀,目前也并未有什么不良的反馈,只说表现如常。
若是如此的话,她此次投入新农肥的范围还可以更大一些。
而另外的一些田中,此次为了育种,还预备采用更加精细的操作,甚至准备好了烧制的骨肥,也不知道等到今年收获的时候,她能够从中收获到何种惊喜。
或许等到四月播种之时,对于矿物中提炼的新肥料是否要投入到应用之中,她就能先给长安送去一个答复了。
哪怕此刻,朝着那片夯土民居走去的一个个身影还看起来有些单薄,在她面前的这片田地也还只是经过了犁地翻整,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片,当逐渐清明和暖的日光投照在田间与水渠之上的时候,她依然不难有这样的一种想法——
这可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场面!——
西域之地的五咄陆部,朱邪叶护看着自己面前的场景,也是如此想的。
……
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在位之时,将西突厥分作了十部。
阿史那贺鲁叛逆大唐被处决后,位于西边的五部被交由阿史那步真管控,而东边的五部则为阿史那弥射统辖。
去年,阿史那步真因诬告弥射事败被杀。
于是到了今年,阿史那弥射尊奉皇命,与大唐诸将前往蒙池都护府,正式接管那五部,意图从中选出一个合适的统率之人。在离开前,阿史那弥射留下了他手下的将领继续坐镇昆陵都护府,也即五咄陆部所在之地。
很可惜,朱邪叶护不是阿史那弥射的心腹将领,只是这其中的五姓之一。
他所统领的西突厥分支也并未驻扎在昆陵都护府的中心,而是在最靠东北的偏狭之地。
对于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这对堂兄弟的争端,他不仅没有涉足,甚至还对其全无所谓。
二月初,当一支阿史那步真的旧部,经过了长途跋涉投奔到他这里的时候,他便欣然将其接纳到了麾下。
在他看来,阿史那步真已死,这些人就等同于是“无主之物”,他作为一方叶护将他们收容下来,乃是分属应当之事。
他也很是惊喜地发现——
在这一批投奔而来的人中,有一位自称名叫哥舒钦陵的青年人,尤为聪慧勇武。
他不仅长于作战,能替他解决境内的争端,还极为精通中原的种植、养殖之道,为他扫清了不少麻烦。
朱邪叶护大喜。
要知道,他可不是按照正规途经上位的。
他的堂叔朱邪孤注在阿史那贺鲁反叛之时做出响应,杀了大唐的招慰使,在与贺鲁联手后盘踞在了牢山一带。可还没等阿史那贺鲁败亡,李唐就已先派遣了将领将他击杀。
这一战中,朱邪部损失了将近九千人。
他匆匆上位担任叶护,带领一部分部落成员重新站稳脚跟,聚集于此地,在明面上先做出了归顺大唐、不敢叛乱的表现,甚至对于随后的西域争端几乎没有做出任何一点涉足。
但可想而知,因为早年间部落的权柄都在朱邪孤注和其父亲的手中,不顺从于他的声音依然占据了多数。
现在他才终于体会到了麾下有人可用、各方归顺于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五月的北疆已入春,举目四望之间便是绿草如茵的景象。
朱邪叶护朝着远处望去,就见那哥舒钦陵领着一队人马自北边的玄池饮马回返,后头跟着属于他的浩荡马群。
“钦陵,这边!”
群马快速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在抵达近前之时,为首马背上的青年翻身而下,快步行到了面前,朝着他行了个大礼。
这番行云流水的风姿对于慕强的游牧民族来说,真是望之心喜。
朱邪叶护便忍不住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有些得意地想到:阿史那步真的败亡真是一点也不奇怪,连这样一个人才都在他那里没能得到重用,反而是在他的手里熠熠生光。
发掘人才这种事情,哪里是能按照纯正血统来算的。
就算钦陵看起来稍像南边的吐蕃,估计是吐蕃人流入西域后与突厥人所生的后裔,只要他的本事足够,又何必在意出身!
“我怎么看你带回来的马匹比起之前还更多了?”朱邪叶护拍了拍他肩膀上的沙尘,大笑发问。
比起钦陵的归来,他更在意的还是自己财货的增长。
只是今日的答案好像与前几日有些不同。
哥舒钦陵,不,应该说就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次子钦陵赞卓随即答道:“我们此次放牧遇上了北面葛逻禄的一支,说是将其中的一部分马匹,作为庆贺叶护近来捷报频频的贺礼。”
“此外就是……他们的首领想见叶护一面。”
钦陵赞卓说到这里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困惑,“葛逻禄为回纥大部,忽然在此时向您示好,我恐怕其中有诈。”
他随即的一番欲言又止没逃过朱邪叶护的眼睛。
朱邪叶护喃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沙陀部落的另外一支姓氏朱邪的,要比这位朱邪叶护还要亲近于大唐。
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之时,那一片的首领朱邪金山就在大唐军中,还在随后得到了墨离军讨击使的位置。
换句话说,回纥此次战败,葛逻禄三姓损失惨重,跟另一部朱邪分不开关系!
而他这位朱邪叶护起码在明面上也是站在大唐这头的,是不是也该算做出了几分贡献?
回纥人接受了由郕国公契苾何力发起的招抚,却未必代表,他们就已甘心彻底做唐人的打手。
尤其是作为此次叛乱罪魁祸首之一的葛逻禄!
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难道真是来交流牛羊繁育经验的不成?
但转念之间,朱邪叶护却并未接下钦陵的提醒,而是漫不经心地答道:“他若想来,那便来吧。他都敢到我的地盘上来,我若是还畏畏缩缩的,岂不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钦陵笑道:“也对,叶护是连我们这些本该被处死之人都敢接纳的英雄人物,又怎么会惧怕北边的葛逻禄!”
只是当钦陵赞卓向他告辞,回身走去的时候,低垂的目光中已不见了方才说出那话的敬佩尊重,只剩下了一抹暗沉的轻嘲。
朱邪叶护敢去见那位葛逻禄部的首领,恐怕不是因为他不怕对方的阴谋诡计,而是他觉得,对方若是真想和他联手,以图谋求更大的利益,他也不介意让近来膨胀的势力更上一层楼。
他钦陵赞卓精挑细选,最后选定了这位朱邪叶护作为战局的切入点,果然不曾选错。
曾经背叛过大唐的前科,特殊的地理位置,北边贴邻的盟友,还有……一个近在咫尺的目标,都是最容易促成反叛的要素。
但凡这位朱邪叶护还有一份雄踞于此的野心,他就不会拒绝这次结盟。
更何况,这位到访的三姓葛逻禄之一,号为炽俟叶护的回纥首领,在商谈合盟之时,给出了个让朱邪叶护难以拒绝的理由。
当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他们真有异动,唐军很难快速集结兵力,对他们发起打击!
龟兹的叛乱虽定,唐军在蒙池都护府的拨乱反正却还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吐蕃和吐谷浑之间的战事,大有可能随着禄东赞的重新出山被快速解决,就算不能,吐蕃也可能会转而进攻南疆,成为他们在南边的呼应。
此前的唐军与回纥铁勒一战中,唐军足足损失了一万多的骑兵,在如今还未彻底补足这部分的损失。
有此三者,他们若要夺回西域的主动权,就绝不能让唐军能逐一击破,慢慢恢复过来元气,而必须趁着此时,发起致命一击。
阿史那贺鲁敢做,朱邪孤注敢做,为什么朱邪叶护和炽俟叶护不敢做呢?
“可他们都失败了。”朱邪叶护听着有些意动,却还是说道。
炽俟叶护目光不退不避,“他们的失败,是因为他们在将大唐当做敌人的同时,也将其他族群当做了对手,可我们两方的结盟,却是将回纥与西突厥绑定在一处。”
“而且这一次,我也想换一种方式。”
他的目光有短暂的一瞬和朱邪叶护后方的钦陵赞卓交汇,又在朱邪叶护发现之前,转回到了他的脸上,“我们用唐军自己擅长的方式打败他们。”
他伸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处,“往年进攻庭州,就如同阿史那贺鲁当年所做的那样,都是劫掠完毕就走,仿佛不这样,就不能体现出我等逐水草而居的本质,可这庭州与西州的城池,真的不能变成我们阻拦唐军的屏障吗?”
他往前走出了两步,话语之中的煽动意味更重:“只要我们夺取庭州与西州,吐蕃出兵沙州,唐军将再无法将兵马送入安西都护之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守好关口,不断侵吞蚕食而已。”
朱邪叶护凝眸问道:“可你又如何保证,吐蕃会出兵沙州,与我们一起完成这一道关口的封锁?”
炽俟叶护语气坚决:“吐蕃的大相曾经在此事上失手过,只要我们这边闹出的动静足够大,他难道会对此等天赐良机坐视不理吗?”
“别忘了,要不是因为苏定方杀了那么多吐蕃进犯南疆的士卒,那禄东赞还未必会被以年老体衰为由驱赶下台。”
“你若是他,你要不要抓住这个反攻的机会?”
朱邪叶护当即陷入了沉思。
是啊,吐蕃是大有机会入局的。
若真如炽俟叶护所说,这将会是回纥、吐蕃与西突厥的三方联合。
或者,没有吐蕃入场,那也会是少见的回纥与突厥联手。在之前失败的西域叛乱中,确实没有任何一次能有这样的阵仗!
在想通了这一点的一瞬间,他心中权衡的天平因为近来的各方恭维,以及炽俟叶护为他勾勒出的前景,已经彻底发生了偏转。
于是在炽俟叶护凝视的目光之中,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你说,我们这边闹出的动静足够大。什么样的才叫够大的动静。”
炽俟叶护轻轻抬起了唇角,“杀了李唐的庭州刺史。”
此前的西域边地交手,遭殃的大多是各方都督府境内的百姓。
或许是残存着对于那位天可汗的敬服,在对方过世了十多年后也有余威在此,也或许是想给自己在叛变后寻求一个转圜的机会,又或者是真的不容易办到,并没有李唐的边地高官被杀之事。
可这一次,他们得干点不一样的!
因为提前得到了“吐蕃的出兵支援许诺”,炽俟叶护将这话说得尤为斩钉截铁。
他也尤为确信,此前薛仁贵、郑仁泰坑杀他们葛逻禄部回纥降卒的大仇,他正可以在此次出兵中回报回去!
……
但他是杀意凛然,朱邪叶护却毕竟比他少知道了些东西。
于是在送走炽俟叶护之时,虽然已确定了和对方的合作,朱邪叶护还是不免在望向庭州地图的时候,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
“您好像还有点犹豫?”钦陵问道。
朱邪叶护抿了抿唇,没有当即开口。
他总不能说,他是想要打退堂鼓,结束这个听起来很有前途的合作。
便忽然朝着钦陵问道:“你觉得,我们这边若是担负起这个进攻庭州的责任,真能将那位庭州刺史给斩杀吗?作为一方刺史,我方进犯之时,他完全可以退兵而走才对。”
要是这样的话,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钦陵赞卓沉吟了一瞬,方才说道:“您若是需要我为您征战,我自然不会说敌人能跑得掉。但您是问,那位庭州刺史会不会有脱逃的机会,我还是想再多了解些东西,才能给您明确的答复。”
他这个沉稳的表现,让朱邪叶护原本还有些焦虑的心情顿时安定了不少。“好,那你去吧!”
在两日之后,钦陵赞卓重新站在了朱邪叶护的面前,用早已在和炽俟叶护结盟之时就已想好的说辞,向着朱邪叶护说道:“他跑不了的!”
这句异常肯定的判断让朱邪叶护目光一亮,连忙追问:“何出此言?”
钦陵赞卓答道:“我去打听了一番这位庭州刺史的来历——”
“他幼年时遭逢宇文化及作乱,身为隋炀帝近臣的父亲被杀,全家只剩下了他和一位兄长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得以幸免。有人传闻,说他当年为了活下来,向着杀父仇人跪地求饶,这才有了苟活下来的机会。”
朱邪叶护咬了咬牙,“那不就是说明,他在必要的时候会选择用自己的方法保命?”
“不,恰恰相反。您看他后面的表现。”
钦陵赞卓从容答道:“他在李唐建国以来不断升迁,又傍上了前太尉长孙无忌的关系,甚至一度坐到了宰相的位置上,可这样的顺从,虽然给他带来了一时的显赫荣耀,却没让他永葆富贵,反而随着李唐皇帝的废后另立,将他给贬谪去了边地。”
“自天子另立皇后太子后,李唐数年间战绩政绩斐然,于是他这个长孙无忌同党,反而变成了阻遏朝政的小人。到了这一步,我猜,他能做的已经不是重新打一场翻身仗了,而是……保住家族的身后名。”
朱邪叶护目光微动,隐约意识到了钦陵赞卓话中的意思。
又听对方继续说道:“您看,他不能再重新改换立场,而要咬死自己的判断,让旁人都看到,他绝不是在强权面前低头之人,纵然被再度贬谪,也要坚持自己的态度。那么往后旁人讨论起他来,还能夸他一句直言之臣。”
最多,就是判断错了方今时代的主流而已。
“这就是为何他还敢在旁人恭贺新年之时继续发表反对的建议,结果让自己落到了今日的田地!”
钦陵赞卓徐徐说出了他的判断:“一个不打算后退的人,是不会投降第二次,也不会弃城而走的。”
他不会投降第二次的……
朱邪叶护有一瞬间被这句话定住在了当场,只觉钦陵赞卓的这番判断让人无端后背发凉,不知道对方的本事到底已到了什么地步,却又难免因为这一句显然对他有利的判断而心潮澎湃。
因为他又听到了钦陵赞卓的下一句:“对您来说还有个好消息。来济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统兵的本领,但他来到庭州的时间太短了,不足以尽快掌控城防军。”
李唐出兵西域过于依赖各“道”驻军,反而对于各州的兵马单独分派不足。
这一点在边地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当然是军粮军械支出所带来的限制,可在西突厥意图与回纥联手破城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
在蒙池都护府的阿史那卓云与阿史那弥射来得及调兵回返之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拿下庭州,而后斩断安西都护与中原之间的联系!
朱邪叶护的目光越来越明亮,拍板应道:“好!我们进攻庭州。”——
当五月末的风自西北方向吹到庭州的时候,也将一支铁骑带来了此地。
正是这一支突然兴起的叛军!
……
来济望着远处的沙尘目光凝重。
哪怕在他的视线中,这些沙尘还没被吹到眼前,但先一步抵达城中的战报,已经将危机说得很明白了。
“别愣着了,赶紧走吧!”杨德裔站在城头都觉得有些腿软,连忙试图去拉动来济的袖子。
可对方却像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的动作,先一步避让了开来。
“您还在等什么呢?”杨德裔简直不能理解来济的行为。
哨骑的探报在经过了来济的手后也给他看过,上头写着——
阿史那弥射暂离五咄陆部的这短短时间内,这一头竟再度起火。
朱邪沙陀部与回纥葛逻禄联手,忽然进攻庭州,猝不及防间,庭州境内清海镇与轮台已接连失守,叛军直扑金满城而来。
伊丽道兵马在独孤凌云与两位阿史那将军的带领下还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做出回援。
而凭借着庭州境内的守军,也不可能对那头的叛军做出阻拦。
“这群该死的贼子!”杨德裔愤愤不平。
降而复叛,叛而复降,难道此前大唐打出的战绩还不足以让他们清醒吗?
凭借着他们的本事,一旦大唐铁了心要对付他们,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可杨德裔又哪里会想到,等闲的情况下,无论是薛仁贵对回纥叛军的雷霆手腕,还是阿史那卓云对步真野心的快速瓦解,都足以让他们安分一阵子,直到被陆续分化。却因为吐蕃的横插一脚,让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随后的利益瓜分会不会出现问题姑且不论,起码在现在,他们要先夺取到被大唐羁縻统治的土地,再来谈论其他。
“走吧!”杨德裔继续劝道,“我知道您自从上任以来便对庭州各镇的城墙进行了一番修缮,以图在必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也想要消弭掉早年间贺鲁攻伐此地造成的影响,可时间太短了。”
庭州驻兵的不足,让来济没有这个时间这么快达成目的。
反倒是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先到了!
杨德裔极想给自己一个巴掌,为何非要掺和到左相许圉师和他儿子许自然的案件之中。
结果他非但没有在其中讨得了好,还被流放到了西域,甚至……
甚至要面对这样的生死险境!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庭州,前往西州、伊州甚至是玉门关内的兰州、鄯州等地搬运救兵,或者是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等到蒙池都护府境内的兵马察觉到此地的异常尽快回返。
然而杨德裔听到的却是来济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你走吧。”
“我……你不走?”杨德裔当即抬高了音调厉声发问。
大敌当前,这句变调听起来还有些尖锐。
他在想什么呢!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能走。”来济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弃城而走,再多添一个笑柄,给父兄蒙羞。”
他没管杨德裔做出何种表现,高声朝着下属吩咐:“取我战甲来!”
在说五个字说出的那一刻,杨德裔可以清楚地从来济的脸上看出,这个留守庭州,比起守城更像是送死的决定,并不是来济随随便便做出的。
这是他审慎考虑后的选择。
在过往的数月中,杨德裔总觉得对方在已经被流放台州的时候还要上奏惹怒天子,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现在……现在他选择与城共存亡,同样是个傻子。
偏偏就是这个还有几分怯懦名声的傻子,让杨德裔在此时不知道该当用什么话去劝谏。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来济的父亲,曾经也是做大将军的。
可惜……
“好,你不走我走!”杨德裔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希望我把救兵搬来之后,你还能活着!”
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随时都会到,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给他纠结!
他弘农杨氏总算还有那么一点名声,说不定就能说动哪一路援兵在未得上方号令的时候发动支援。
当他随同一列骑兵策马行出金满城的时候,回头再看城楼之上,来济的身影已变得坚实了几分,俨然已是将铠甲披在了身上。
杨德裔咬了咬牙,没敢再往那个方向去看,“我们走!”
希望贼寇能来得更慢一点吧。
可当他行出数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隐约听见,后方已传来了攻城的喊杀之声。
但无论是真实存在还是恐惧之下的幻觉,他都不能回头,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到合适的人手中!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错觉。
在这金满城上下,交战已经发生了。
朱邪沙陀部的兵马本就不能算是远道而来。先后从清海、轮台二地获得的补给,更是让他们的将士还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所以当抵达城下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没有做出停歇,便已发动了攻城。
阿史那贺鲁反叛大唐的时候,曾经攻破过一次庭州,李唐反击期间,在最后对贺鲁围剿的军事议会上,也便是万年宫的那次议会,建立起来的金满洲正在此地。
这里曾经是大唐反击西突厥叛乱的根据地,现在却重新变成了西突厥进攻的突破口。
恐怕谁都不曾想到这一点。
而当如狼似虎的西突厥部将再次从那些被打开豁口的城墙中杀奔入内的时候,竟仿佛是当年李治登基之时的贺鲁叛乱再来。
这些城中守军除了本能迎敌之外,根本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手段才能真正将其拒之门外。
城不是坚城,兵不是强兵。
孰强孰弱,已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好像只是很短的一瞬,来济就已听到了第一声刀断落地的声音,但他并未犹豫,而是径直披甲,朝着交战正酣的方向走去,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那摇摇欲坠的城门。
但在势如破竹的西突厥悍将面前,这样的努力,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的刀也断了。
……
庭州的夜色降临之时,城中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是战事彻底结束的标志。
朱邪叶护满面得胜的红光,穿过了战后休息的西突厥士卒,终于找到了钦陵赞卓的身影,一把揽上了对方的肩膀。
“你分析得果然不错,这庭州刺史就是个死脑筋,我已让人把他的脑袋挂上城墙了,这场面可真是好看。”
“对了,”他大笑了一声,“我在这庭州府库内找到了不少好酒,你我该当为庭州之胜痛饮三杯才是!”
但比起他的喜形于色,钦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喜色,依然用沉稳的语气说道:“我看叶护还是先等等回纥那一路的消息吧。”
自夺取轮台后,考虑到庭州境内的守军情况,钦陵赞卓当即建议,由他和朱邪叶护直取金满城,由回纥兵马分兵前往蒲类,阻止庭州守军有机会向西州等地求援。
倘若金满城攻伐不利,他们还能有斡旋的余地。
钦陵赞卓亲自来此本就冒了不小的风险,绝不甘心会在时间差上被人抢回了先机。
好在,两日后领兵到来的炽俟叶护带来了个好消息。
“还真被你说对了,报信之人的身份不小,说不定真能抢在长安诏令到来之前先将兵马调度过来。”
炽俟叶护朝着钦陵赞卓看去,目光中半是忌惮,半是敬重。“不过现在,他可以和那位庭州刺史去做个伴了。”
杨德裔的头颅被这位回纥叶护漫不经心地丢弃在了地上,那张脸已被沙土覆盖在了血色之上,一时之间看不太清楚神情。
炽俟叶护也对其没多少在意,而是继续朝着钦陵赞卓问道:“都护现在可以告诉我下一步的行动了吧——”
“你们吐蕃,打算什么时候动兵?”
“吐蕃?”
朱邪叶护本还在上首惬意地听着这好消息,冷不丁被这样的几个字砸在了头上,当场便跳了起来,震惊地看向了钦陵赞卓的方向。
对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身份被人揭穿的不自在,而是面色如常地迎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在城中议事厅的灯火之中,钦陵赞卓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抹锐利逼人的锋芒,也让朱邪叶护终于意识到,为何此前他时常觉得,阿史那步真再怎么愚蠢也不会放着这样一个人才不用。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个突厥人!
“我是个吐蕃人不是更好吗?不,按照我们自己的叫法,应该叫做藏巴人。”钦陵赞卓的语气,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这份欺瞒,会让面前之人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朱邪叶护也确实不会。
轮台、金满以及蒲类三地的易主,意味着庭州已经彻底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大唐委派到庭州的刺史身亡,也代表,这已不是一场寻常的劫掠,而是正式与大唐撕破脸皮。
他不可能在做出了这些举动之后还选择退回去,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与回纥、吐蕃联手,继续截断唐军支援安西都护的可能,然后回师,将西突厥的另外一路兵马以及驻扎在此的唐军给剿灭!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么钦陵赞卓出自吐蕃,看起来在其中的身份还不低,便反而变成了眼下的好消息。
有他在这里,来济之死便仅仅是将朱邪叶护彻底捆绑在这出反叛战车上的凭证,而不是用于将消息传递到吐蕃的标志,朱邪叶护将不需要犯愁,地域之间的隔断会不会让战报延后送达。
因为——钦陵赞卓不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只想做个无用之功。
朱邪叶护努力平复了心绪,将自己从惨遭欺骗的憋闷中恢复过来,劝说自己在达成胜果之前还不能与钦陵赞卓翻脸,这才开口回道:“不错,你是吐蕃人反而更好。”
“那么现在,我们该当如何做?”
钦陵赞卓答道:“两件事,一件,在蒙池唐军回师之前进取西州。”
裴行俭,曾经就是西州的官员,听说他在此地的名望还不低。
所以这里很有可能不太好打。
但他此刻调度的是回纥与西突厥的兵马,只要达成胜利,不需要那么在意损失。
所以他也相信,他不会在此地落败。
“另一件事,我会即刻传讯吐蕃,告知此地的好消息,让他们发兵!”
“对了,”钦陵赞卓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着朱邪叶护说道:“我猜叶护会好奇,我到底是凭什么先说服回纥叶护与我联手的。”
他没有给朱邪叶护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道:“因为我告诉他,比起西域的利益,吐蕃更想要趁机拿下吐谷浑。”
然后凭借着这块跳板进军陇右,而不是在西域和各国瓜分利益。
换句话说,对于西域境内,吐蕃这次索要的利益最多就是财货而不是地皮。
他钦陵赞卓和面前的两方都没有利益冲突。
所以,这两人最好能对他提供足够的保护,这样才能确保此次反叛真能做到三方会战。
“我还要去给我父亲写信,暂时不多陪了。”钦陵赞卓朝着两人行了礼,迈着从容的脚步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这小子……”
“算了。”朱邪叶护阻拦住了下属想要去找钦陵赞卓的举动,“他说的没错,他的身份暴露之前是我的军师,身份暴露之后是我的座上宾客。我们现在的头号目标也是攻下西州。”
然后用西州的财货征召更多的西突厥部将参战,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之中!
但他们并未料到的是,在这封被钦陵赞卓送出的信中所写的内容,与这两人所预估的有些区别——
“庭州已克,可取吐谷浑……”
禄东赞看着信上的讯息,在这张稍显年迈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缕笑意。
他起先对儿子前往北疆还有些担心,但在他送回来的上一封信抵达吐蕃后,他就已放下了不少紧张情绪。
钦陵赞卓在信中说起,他已成功得到了回纥人的信任,又在朱邪叶护手底下混到了个位置。最迟给他三个月,他一定想办法达成这次结盟。
为此,禄东赞在回信中重新制定了作战方略。
他决定,由他尽快解决吐蕃王城内的种种杂事,而后启程前往吐谷浑边境,以掩饰钦陵赞卓不在吐蕃的事实。而不是由钦陵赞卓尽快赶回接手战局,面对奔波劳苦。
现在儿子送来的又一封信,则是在告诉他——
狩猎开始了!
比起协助西突厥与回纥彻底夺取西域,吐蕃也真正牵涉到战局之中,他们最佳的选择,依然还是攻伐吐谷浑。
如此一来,杀害庭州朝廷命官的罪责不应当被担负在吐蕃的头上,而他们也能拿到一块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地方。
只是可惜,钦陵还需要继续与回纥、突厥两方虚与委蛇一阵。
这进攻吐谷浑之事,还是得由他来做!
从多年前图谋白兰羌,从向李唐不断伏低做小示好开始,禄东赞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而今日的时机来临,何尝不是一种有始有终。
“来人,传我军令——”——
“你说,吐蕃撤兵了?”裴行俭拧眉朝着哨探看去,见对方颔首,确认这出消息确实没错。
但这份撤兵丝毫也不能让裴行俭有任何一点心情上的轻松。
就在两日之前,他从鄯州方向收到了紧急军报。
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进攻庭州,庭州刺史来济战殁,同样被流放庭州的杨德裔也身死于此地。
联军随后南下跨越天山、进犯西州,已先后攻克了高昌、柳中与蒲昌。
随后,一路屯兵于交河,随时准备迎战从西面折返的唐军,一路屯兵蒲昌,拦截东面的唐军支援。
这出消息抵达鄯州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发往长安,同时也被送到了裴行俭的手中,作为西域全局战况的相互知会。
该说不说,鄯州刺史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才有了这样的一出通报。
裴行俭也当即在收到军报的时候发觉,这一出布置有条理到……不像是西域胡人的手笔。
以至于当此刻吐蕃兵力有变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更是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又显然大有可能的猜测——
西域之变,不是西突厥与回纥两方的行动,更是吐蕃和他们的配合!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吐蕃也应该将兵力投入到战场之中了。
在吐谷浑暂时是一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时,他们便打算换一种方式为己方谋求利益。
他也很快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了弘化公主与慕容诺曷钵听。
“那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这两年间的协同作战,已经让慕容诺曷钵对裴行俭的信心增加了不少,直接便做出了这句发问。
裴行俭面色沉沉,“倘若吐蕃和西突厥、回纥当真联手,也瓜分掉了西域的战果……”
想到西州可能因为突厥入侵而遭受的损失,哪怕裴行俭已不在此地任职,他也依然觉得自己的胸腔肺腑之中烧着一把焦灼的火。
但他还是努力平复了心情,继续分析:“到时候大唐优先增兵西域扫平祸患,可吐蕃却可以凭借着这一出劫掠来的军备武装己身,再度回师进攻吐谷浑。这对我们来说,将是更难应付的情况。”
“也就是说,”弘化公主开口,“我们需要拦截住吐蕃支援安西的兵马,不能让他们撤兵得如此顺利。这不仅是在帮大唐,也是在帮吐谷浑自己。”
弘化并未留意到,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慕容诺曷钵微垂的目光中隐约有几分不快。
只是因为裴行俭先接上了话,才没能让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那头。
“不,光是如此不够。”裴行俭答道,“因为我们没法确定,这出发兵拦截会不会正中吐蕃下怀,为他们先夺取吐谷浑创造条件,所以边境兵马就算要减,也不能减太多。”
“那就由裴将军领兵追击吧。”慕容诺曷钵有好一阵的沉默,最后还是给出了这样的一句回复。
“你通晓应变之道,在何处发起进攻,又是否要及时将人撤回,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至于吐谷浑的戍防,反正有你此前规划的种种方略,就由我与弘化继续把持便是。”
裴行俭朝着这位吐谷浑国主行了个礼,“我也正是此意。”
只是不知为何,当裴行俭率兵朝着吐蕃撤兵方向追出,确认对方并没在玩一个虚晃一招戏码的时候,他的心中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仿佛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
六月的吐谷浑,夜风中也终于有了几分和暖的温度。
但又或许,那是一点点在边境上亮起来的星火连缀成一片形成的火海,助力于那温度的升高。
吐蕃大相禄东赞难得领兵在前,此前的身体抱恙,都好像在今日行将发起进攻的那一刻,变成了进取的雄心壮志。
很显然,他并没有出现在那一支撤兵的队伍中,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在他的身后,则是他在这几日间重新聚拢起来的另外一支队伍,由白兰羌和党项羌组成。
前者是臣服于他吐蕃两年的吐谷浑故交。后者则是他们吐谷浑用两代联姻拉拢的盟友。
这样的一支队伍,确实不如吐蕃本部的兵马指挥起来灵活,但作为一支用来奇袭的队伍却已经足够了。
何况,他选择进攻的突破口,本就不难打。
他儿子说,要在吐谷浑打出一场有显著进展的胜仗,让意图投靠吐蕃的素和贵去挑拨裴行俭、弘化公主等人与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之间的关系。
但要禄东赞看来,还不如直接将素和贵作为这个进攻的目标。
一个大有可能会被识别的挑拨,又哪里比得上群情激愤的兔死狐悲,也更有可能对吐谷浑的政局造成更大的动摇。
在这方面,钦陵还是嫩了些!
他望着前方还不见影子的营帐,又朝着后方手举火把的众人看去,抬手往前轻轻一挥。
这是个进攻的信号。
在这个信号下达的那一刻,夜色里的流火顿时朝着那方吐谷浑营地烧了过去。
党项羌杀奔在前。
他们在一支支火把被投入前方屏障之内的刹那,也将乱箭朝着那头砸了过去。
“杀——”
喊杀声顿时响起在了这片天穹之下。
素和贵被混乱动静惊醒之时,险些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可巨大的障壁坍塌之声已经从交战的起始点传来,让他一个激灵,彻底脱离开了困倦。
“吐蕃怎么会选择先向我发起进攻的!”素和贵心中大乱。
若是他不曾听错的话,这毫不保留的砍杀声里,可没有因为他的示好而放水的意思。
很显然,钦陵赞卓骗了他。
但偏偏他不仅不能将这句话喊出来,还在此刻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就在今日,大王忽然到访,说要加固此地边防,现在还在营中!
若是吐蕃当真要同他翻脸取他素和贵的性命,大王就绝不能出事。
因为他还得继续做个吐谷浑的忠臣!
素和贵不敢再有多想,连忙拔腿朝着中心营帐看去,可他看到的却是——
火光之中,慕容诺曷钵捂紧了咽喉,忽然从马匹上摔了下去。
在那要害之地,扎着一支仿佛也在燃烧的利箭。
“大王——!”
……
禄东赞惊疑不定地朝着混乱发生的方向看去,确认自己的耳朵好像没听错声音。
那边——谁出事了?
第173章
“他们在说, 大王?”
禄东赞朝着随同他出行的亲卫看去,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以及……一种被火光所映照出的兴奋之色。
这更进一步证明了他的判断。
在吐谷浑地界上能被称为大王的, 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
那一片动乱的景象,在吐蕃这头已然抢到先手的情况下, 也绝不可能是吐谷浑给他们制造的陷阱。
它只会让夜色中的溃败,失去最后一点翻盘的机会。若吐谷浑当真这样做了, 无异于是在自取灭亡。
可恨前方障壁的阻拦,还有骑兵奔马的掠动, 都无法让禄东赞直接看到那头的情况。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意识到机遇到来的时候, 直接下达了将后方兵力全部压上的指令。
或许这句吩咐都是多余的。
吐谷浑的这一路戍防之人乃是国中贵族,相比起白兰羌、党项羌,这里摆在明面上的东西要丰饶富裕得多。
哪怕只是奔着劫掠所得, 这些来势汹汹的入侵者也绝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他们只会在看到己方的优势愈发显现的时候,用更快的速度攻入敌方的营垒!
而在他们的面前, 对手已只想着逃窜了。
如果说吐蕃背弃了与他的“结盟”忽然来袭,已经让素和贵方寸大乱, 那么慕容诺曷钵中箭落马,就是彻底将他的头脑思绪都给打乱成了一团浆糊。
若非下属在此时狠狠地拽了他一把,他险些也要步上慕容诺曷钵的后尘。
“对……对!我得赶紧走。”
慕容诺曷钵的近卫拼死抢救,才将他从交战的中心带了出来,连带着被裹挟而出的, 还有素和贵这个战战兢兢之人。然而没等他缓过神来, 他就已看到了慕容诺曷钵那双还未闭上的眼睛。
可这双眼睛里已经彻底失去了神采, 只剩下了夜色中的一点月辉停留在那里。
毫无疑问,党项羌前军的一箭偶然之下正中要害, 已是夺去了这位吐谷浑国主的性命!
素和贵牙齿发颤,一想到慕容诺曷钵死在了他所管辖的地盘上,他便觉一阵恐慌。
偏偏在此时,他又听到了诺曷钵的下属朝他发问:“将军,我等如今怎么办?”
素和贵毫不怀疑,倘若他在此时说什么干脆投降于吐蕃,非但不能让他从那些背信弃义之人那里获取到什么好处,反而会让这些慕容氏的忠臣直接将他这个妄言投降之人斩杀在此。
与其如此……
“放弃此处据点,我们走!”
“可——”
“可是什么可是!若是让大王的遗体落在了吐蕃人的手中,你应该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素和贵语气急促。
主辱臣死的道理,在吐谷浑向来效仿中原、连官职都抄了大半的情况下,不会不明白。
倘若吐蕃人希望让吐谷浑以割地的方式交换回诺曷钵的尸体,那将会让他们落入更加被动的局面之中。
现在素和贵唯独还能让自己争取来一点功劳的,就是成功将慕容诺曷钵的尸体连带着他的死讯一起,带到吐谷浑的王帐之地。
“走!”他这最后一个斩钉截铁的字一出,这些兵马当即随同他一起行动了起来。
在求生的本能面前,素和贵的脑子转得也要比寻常时候快得多。
留下断后的士卒直接听从了他的吩咐,将他营帐之中的财货都给丢在了地上。
火光与月色之中,铜钱金银首饰掉落了一地,另一边则有人高呼找到了粮仓的所在。
一时之间营地内更加混乱。
那些负责进攻的羌人本就不是禄东赞的直系下属。他们可以在之前为了财物,拿出更为勇猛的架势进攻,也可以在现在为了丢在面前的财物,停下追击的攻势。
趁着这个喘息的机会,素和贵顾不上整合队伍,径直带着一群人杀出了重围。
……
“好一群目光短浅的蠢货!”禄东赞被迎入营地后便不由低声咒骂了一句。
但在听闻了参战前锋告知于他的消息后,他又忍不住目光微动,在其中流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
他也当即抬手下达了个暂缓追击的指令。
倘若慕容诺曷钵真如前锋所见的那样,意外死在了交战之中,他的尸体能被留下,和他的尸体已经被拼死带出,就是两种打法了。
现在诺曷钵被带走已成既定事实,他反而不适合一鼓作气,将吐谷浑逼迫到绝境。
这老谋深算的吐蕃大相望着素和贵等人遁逃而去的方向沉思了许久,方才发起进攻之时的热血沸腾都已渐渐消退了下去,变成了一片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下属这才听到他说:“去传讯,让另一边撤离的队伍重新驻扎在柏海。”
“不继续进攻吗?”
禄东赞摇头:“不,再等等。”
他要等等看吐谷浑内部的动乱。
慕容诺曷钵的身份太过特殊了。他的父亲是李唐支持上位的吐谷浑国主,他的妻子则是李唐宗室册封的公主。但诺曷钵此人,其实还是在吐谷浑老牌贵族与大唐之间摇摆的。
这样的一位国主在位,有些声音还能暂时被压制下去,可他这一死,便不好说了。
眼下的情况,或许要比单纯攻破了营地更妙。
素和贵逃了同样是好事。一个在慕容诺曷钵在世的时候都想要投靠吐蕃的人,也自然要在这出惊变之后为自己脱罪!——
禄东赞猜得一点不错。
当素和贵带着慕容诺曷钵的尸体出现在吐谷浑王帐之时,他便已按照自己在回返途中所想的那样,来上了一出恶人先告状。
谁都看得到,素和贵跪倒在此的时候,神情中有多少痛心之色。
在交代了彼时战况后,他朝着周围逡巡了一圈,确认需要到场的人物都已就位,当即朝着弘化公主厉声问道:“王后不当为此事负责吗?”
负责?负什么责?
“若非裴行俭判断战局有误,又将我吐谷浑大军调拨出了万人,用于拦截吐蕃兵马,我王何至于亲自前来查看各处戍防,却反而遭到了吐蕃的进攻,丢了性命。”
“吐蕃大相亲自坐镇南路,偏偏我王就来了南面视察。这到底是谁的安排?”
素和贵反正是没对慕容诺曷钵做出什么行动上的建议,完全是对方自己来的,想想他和吐蕃之间的往来也应当没被外人获知,他在说话之间,便越发有了底气。
他继续顺杆子上爬,说道:“我素和贵若为戍守吐谷浑国境而死,绝无一点怨言。可这一次的结果,却是我王丢了性命,我就必须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唐多年间不闻不问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争斗,却没少收受吐蕃送去的重礼,谁知道这个裴行俭到底是来帮助我等抗击吐蕃的,还是希望尽快将我等送作吐蕃的臣民!”
他说完这一番话后,带着愈发咄咄逼人的神情看向了弘化公主。
他本以为自己在说到大唐的时候,会遭到弘化公主的出声打断,那么他还能继续攀咬着立场关系,给弘化公主与裴行俭等人再泼一盆脏水,让他和其余吐谷浑本土贵族能更进一步地夺取到主动权。
然而他没有等来这一句,只听到弘化公主用有些冷静过了头的语气说道:“将军是觉得裴行俭与吐蕃勾结,坑害了我夫君的性命,希望能对他进行处置,是也不是?”
弘化公主说话间看向的不是素和贵,而是已经被收拾了遗容的慕容诺曷钵。
枕边人的离世,让她很难在一瞬间摆脱这二十年陪伴的影响。
但在听到那一句句逼问、在想到慕容诺曷钵为何要离开王帐亲自巡防的时候,弘化却又觉得,有一种更加冷酷的情绪在将她不断地往岸边去推,以一种剥离开往日感情的态度俯瞰着今日的这出变故。
她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现在正值吐谷浑面临吐蕃兵马压境的生死存亡之时,一旦不能将今日情况给应付过去,她要面临的就很可能是丢弃这青海湖流域而走的局面。
而她当先要解决的,就是面前这个自恃有理的蠢货!
他仿佛全然没想到弘化公主居然会在此刻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但在意识到她话中意思的时候,又连忙收起了潜藏的窃喜之色,扬声答道:“不错!正是如此。”
素和贵答话之间,眼角的余光再朝着周边扫视了一圈,果真看到了不少响应他的人,将胸膛又挺直了几分。
他果然没估计错误。
慕容诺曷钵的突然离世和吐蕃这出没能被阻挡下来的攻势,让此前还对裴行俭还有几分信心之人,都难免发生了动摇。
那么不如趁此机会,赶紧让裴行俭将权力都给还回来。
就算不能连带着王后这个出自李唐的公主也给一并扳倒,也总能让他们这些真正的吐谷浑人走到台前来,而不是只能听从旁人的安排。
让他有胆子在此时夺权而非迎敌的另一个缘由是,在他沿路往王帐这边赶来的路上,也将后方的情况都给窥探了个清楚。
或许是因为白兰羌曾经隶属于吐谷浑,党项羌和吐蕃也不纯粹一条心,在吐蕃大部队还被裴行俭拦阻的时候,禄东赞并未尽快深入推进战线。
所以这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拨乱反正的最好机会!
等到裴行俭……
“好,记住他说的话!”
“你——”
只听得一声剑鸣,素和贵的幻想顿时中断在了当场。
他惊惧地朝着前方看去,也下意识地伸手捂上了自己的喉咙,怎么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一出。
几乎就是在弘化公主答复的瞬间,她就已一把抽出了手边的长剑,快步上前,悍然将剑抹过了他的咽喉。
接连赶路的奔波劳累和对未来的畅想,本就占据了他的头脑,让他在意识到弘化公主做出了这出举动的时候,已根本来不及闪躲。
那把长剑还在下一刻转而刺入了他的心口,直接穿胸而过。
喉间的剧痛和心口的穿刺,让他原本还在蓬勃生发的野心都变成了此刻的惶惶惊惧。可在这样的致命伤面前,就连那些被他请来的帮手都没能反应过来,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机从他的身上一点点消退,直到他的双腿已支撑不住身体,顺着这原本跪倒在诺曷钵面前的姿势,直接歪倒在了地上。
在他的意识即将消退的时候,他才隐约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句高声质问:“王后这是何意?”
当庭擅杀大臣,哪怕她贵为王后也没这个权力!
更何况,若不是素和贵,慕容诺曷钵的遗体很有可能会落到禄东赞的手里,哪怕他丢地战败有过,在这件事上也是有功的!
“我是何意?”弘化眉目含怒地朝着发问之人看去。
这份凛冽如刀的气势伴随着她方才拔剑杀人的这一幕,让人不由喉头一滞,先行中断了话茬。
弘化也显然没打算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大敌当前,不思尽快聚集兵力抗衡敌人,反而想要临阵换将,对裴行俭发起问责,我还要问问,他素和贵是何居心!”
“这王帐之地人人都知,裴行俭离去之时,已提醒过大王小心戒备,唯恐吐蕃撤军举动有诈,可大王不知为何声称与此人有约,必要前往,以至于脱离了此地的庇护,为吐蕃敌军所害。素和贵要问责于裴行俭,不过是想要甩脱他身上的罪名罢了!”
弘化公主一甩衣袖,“诸位都是吐蕃高官贵胄,也不会看不出,这素和贵与其说是在问责于裴行俭,还不如说是在质疑于我这位王后。可敢问诸位,大王新丧,能继承这吐谷浑王位之人还有谁?”
哪怕是方才险些被素和贵的一番质问说动的人,都在各自相望之间面面相觑。
能在此时继承上位的,其实只有慕容诺曷钵的长子慕容忠而已。
吐谷浑一度反叛大唐,在被李靖平乱后,王室本就人丁凋零,就算还有其他拥有继承权之人,也不如慕容忠名正言顺。
更何况,慕容诺曷钵尸骨未寒,若是他们不思拥立他的儿子,必然会有人说,他们和意图谋夺吐谷浑的吐蕃并无不同。
那么慕容忠若要上位,即将从王后变成王太后的弘化公主身上,就绝不能有疑似谋害了吐谷浑国主的污点。
素和贵身居高位,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依然做出了这样的一句质问,到底是何居心?
弘化公主重新抽出了长剑在手,剑上的血痕清楚地映照在了在场众人的眼中,只有剑尾的一点血珠滚落在了地面上,让人不由为这份胆魄与决断所慑。
然而弘化公主的下一句话,又让他们快速跳动的心脏重新平复了下来。
“诸位大可放心,我夫君矢志保住吐谷浑国祚,维系慕容氏的尊荣,我虽是大唐公主出身,却也是吐谷浑的王后,绝不会有所背弃。”
“大敌当前,迟疑无用,唯有以快刀斩乱麻之策行事,我也势必要以未亡人身份为他报仇。至于王后擅杀大臣之事是否有罪——且等战局平定,我自会给诸位一个答案。”
她目光忽然转向了一边,“忠儿。”
慕容忠闻声走了出来。
今日发生的种种,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年轻人的预料。在母亲雷厉风行的下令面前,他其实还有几分没回过神来,完全是凭借着本能走到了弘化公主的面前。
但他的肩膀上随即落了一只手,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将他扭向了面朝众人的方向。
在他的前方还有父亲、与那被母亲所杀之人的尸体,还有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大臣面容,让他更觉得今日的景象格外不真实。
可就是在此时,母亲的声音已经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也传入了在场其余众人的耳朵里,让人清楚地知道这就是现实。
弘化语气坚决,仿佛正是此地的主心骨:“方今局面,吐谷浑若想保全,只能尽快完成两件事。”
“其一,不必避讳对我夫君发丧。”
说到发丧二字的时候,弘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但这稍纵即逝的软弱已很快消失,让她得以继续说了下去,“告知诸部,由我儿慕容忠继承吐谷浑国主之位。”
慕容忠不算幼子继位,游牧民族对于首领的换人也没有那么难接受,他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倘若慕容忠不能担负起这个责任,她也能以王太后的身份从旁辅佐,比起王后,还少了几分束手束脚。
禄东赞或许想看他们这边的内讧,可弘化公主绝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其二,尽快传讯裴行俭让其赶回,重新组织人手抵挡吐蕃防线,同时向大唐求援。”
西域的战事来得太巧了。
那突如其来爆发的庭州、西州战事,仿佛正是为了让邻近的鄯州、兰州等地兵马尽快开赴安西都护,协助伊丽道兵马平定西突厥与回纥的叛乱,让吐谷浑丧失一路援助。
也不知道大唐到底能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兵吐谷浑。
但弘化公主相信皇后与安定公主的本事。
当年公主还不曾亲自上战场的时候,就已提出让裴行俭作为吐谷浑的军事指导,比起完全无视了此事的李治更有眼力。安定公主已先后于战场立功,对于是否发兵支援吐谷浑,应当更有机会将想法说出口。
这或许就是吐谷浑获取援助的机会。
慕容诺曷钵的死,也已经将吐蕃和吐谷浑的矛盾正式升级了。
倘若大唐还记得,慕容诺曷钵可以算他们的半个臣子,就不该对此地的战况视若无睹,还将这只当是私人恩怨下的斗争!
弘化公主心中的情绪翻涌,让慕容忠能隐约察觉到,母亲按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有轻微的颤抖,但这一刻更为鲜明的,还是她这坚定支撑,托举住他上位的力量。
他更是听到母亲在周遭的寂静无声中,一字一顿地发问:“还是说——诸位欲降吐蕃?”
好像是那先发出质疑之人先跪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又一个身影在他们的面前跪了下来。
“臣等不敢,请王太后与新王下令。”
……
但在将各方大臣送出的时候,弘化公主面上的忧虑之色又已重新浮现了上来。
她很确定,她现在仅仅是暂时过了内斗的这一关,后头的麻烦还多得很。
比如说,禄东赞能攻破吐谷浑的一处隘口,也大有机会拿下其他地方。
再比如说,在慕容诺曷钵新丧的情况下,吐谷浑内部原本就有的投降之声,或许暂时能被哀兵必胜的信念给压制下去,但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持续不了多久。
大唐……不但不能继续再旁观,还得要快啊!
想到彼时求援,从李治口中问出的那句“吐谷浑还能支持多久”,她便总有种说不出的心累。
想想今日堂上她对着吐谷浑重臣做出的允诺,再想想被她一手推到台前的慕容忠,她又很清楚,自己没有这个后退的资格。
除非,她想往后只做一个因吐谷浑亡国而重回大唐境内的寻常公主!
她一面让人速报裴行俭,让其尽快折返调兵,一面让慕容忠尽快拿出吐谷浑国王的气势,安抚前来吊唁的各方人马,另外一边,则运笔如飞地将那封即将送往大唐奏报的信写了出来。
随后,她请来了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郑重地将信交到了她的手中。
“吐谷浑大敌临门,我无法离开此地,我想请你去送这封求援信。”
库狄氏没有犹豫地将其接了过来,“我即刻出发。只是,要请王太后多给我几匹马。”
连带着此次求援的随从都以一人三马的配置出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到长安!
……
但她们二人又怎会知道,此刻的长安并不平静。
有一条消息,甚至早在吐谷浑战事突变之前,或许还要早于西突厥与回纥联兵夺取西州的那一战,就已抵达了长安。
在听到下属报信的时候,葛萨原本还躺在树下卧榻之上乘凉,都突然一下子将残存的困意给驱逐了出去,匆匆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他的这些个同族,不对,应该说,那些回纥葛逻禄三姓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一次次地被大唐打击,难道还不足以让他们认清楚自己的实力到底有多少吗?
为何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草原上,然后像是他的情况一般,找机会来中原赚点钱,非要觊觎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我真没说假话,要不是征兵,我刚采购来的那一批好马怎么会被抢走。”下属焦急得仿佛要哭出来,“就是为了趁机将马给找回来,我才留意起了炽俟叶护那边的动静,发觉他居然和西突厥的朱邪叶护联手进犯庭州。”
“要不是我还知道一条通行于天山南北的道路,都险些没能从他们的追击中活下来。”
他也没敢再去看那两方的联军在之后又做出了何种进军行动,直接赶回了长安,将消息汇报到了葛萨的面前。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敢骗我。”葛萨先安抚了一句。
他自己手下的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们或许和自己一样,很有占小便宜的商人习性,但趋利避害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葛萨在皇后与公主的扶持之下步步高升,已经和其他寻常回纥商人的地位截然不同,他又从未短了下属的工钱,所以他们没必要编个故事诓骗自己,将这买马钱给贪墨了。
再加上,在五月初的洛阳元氏周岁宴上,他和元氏家主一起推出了那烈酒,赢来了满堂宾客的好评,更是让他的事业继续往上走。
元义端负责洛阳那边的销售门路,他就往长安来一趟打通关系,也从皇后殿下这里要几句指点。
有这样的背景、地位与前途在,他的下属应该更不敢对他有所悖逆。
那么他说的话就应当是真的。
可这是个真话的话,情况便严重了。
回纥,又反叛大唐了,甚至还带上了西突厥的沙陀部一起——
这都叫个什么事!
他有些焦虑地在院中来回踱步了一阵,忽然朝着下属问道:“你觉得这条军报还有几日才能传入长安?”
“……”下属很想说,他又不曾参与过朝堂事务,又怎么会知道这一点,这个问题实在不应该问询于他。
但他想了想,还是答道:“从庭州抵达鄯州期间,我一次都没有看到过沿途烽火。如果那两方联军对天山关隘把守严密的话,拖延十几日都不成问题……”
“我知道了。”葛萨端着满面愁容又纠结了好一瞬,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高声吩咐:“来人!去将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送往辽东,告知安定公主!”
他到底是谁的下属,他还是记得的。虽然不知道公主人在辽东,之前参战的也都是东面战场,到底对西域战局有没有继续关注的想法,但他都收到消息了却不告知于对方,那就是他的问题。
这件事肯定要快速通知公主。
哪怕从青州往辽东的海船可能不好找,但他是个商人,只要有钱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不对,光告诉公主没用……”
军情紧急,还得告诉皇后才行!
有上一次卢照邻找荣国夫人传讯之事,武媚娘有心在宫外留了个传讯之地,葛萨的这条消息,就经由这条门路快速送到了她的手中。
“庭州有变?”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当即离席起身,将目光投在了书房内的疆域图上,对照起了沙陀朱邪部与葛逻禄三姓的位置,还有——
庭州。
或许是因为去年年末和今年年初的两例贬谪流放,武媚娘对庭州此地多留了几分心思,但她当真没想到,等再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居然会是这样的一出。
按照葛萨让人奏报中所说,庭州之乱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以回纥和西突厥联兵的破坏力,绝不可能只满足于夺取庭州而已,很可能还有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想法。
她目光凝重地望着眼前的舆图,心中思量:“换了是我该怎么打呢……”
若她是回纥与西突厥叛军的话:
独孤将军、阿史那将军都在蒙池都护府之地,只要赶在他们回援之前抢先南下,完全有机会夺取西州,将他们和西北边防的其余唐军切断联系。
他们也不需要担心这一路唐军会过于凶悍。因为叛军之中也有西突厥,所以突厥各部在既得利益面前,未必会响应阿史那弥射的号召,全力平定叛乱。
这么看的话,卓云那边,得算一路处境还算安全的孤军。
那么这些叛军随后的路线就很明确了,若是继续南下夺取沙州,甚至转道往玉门关方向推进,他们就能将唐军拦截在关内,让安西都护之地,变成他们肆虐的场所。
当然,这是敌军发展最为顺遂的情况。
他们到底能否在巩固当前战果的情况下达成这样的目标,得看到底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唐军又能不能做出快速的应变!
只是在看向这两路联军所属部落的时候,武媚娘又不由揉了揉眉心,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疑惑。
别看这两方相距不远,但他们之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聚集在一起作战的关系。
若非如此,朝廷早就给这两方中的其中一方搬迁开来了。
回纥又才遭遇惨败一年半的时间,哪里是能这么快缓过来的。
这很难不让人揣测,这其中还有葛萨未曾探听得知的事情。
一想到这样的一份军情居然还没被送到长安来,她便深觉局势紧张。
得找陛下尽快就此事协商一二!
只是当她迈出门槛的时候,她又忽然慢下了脚步。
她当然可以直接将这出消息奏报到陛下面前,但在皇后为病中天子代行权柄已非常态的情况下,她要如何解释这出消息的来路,又要如何解释——
皇后获知军情的速度竟比陛下还快?
上一次回纥商人带来西域有动乱征兆的讯息,可不像今日的这出这么直白,也本就在前后脚间被西域官员奏报上来,才能让她适时做出了建议。
然而今日,却是庭州易主这样的大事!
可这份脚步迟缓仅仅持续了一瞬而已,甚至没让皇后殿中负责洒扫的宫人看出这一点来,她便已继续朝着天子寝宫的方向走去。
战事带来的丢地失人和其他更为深重的影响面前,这些顾虑都可以暂时被抛在脑后。
阿菟也和她说过的,有些时候,她不用非要在意于天子是怎么想的。若是时时处处都要顺着他的心思去做事,迟早要将自己关在牢笼之中。
至于那消息的门路,在确有其事面前,它重要吗?
不重要!
……
武媚娘推开了李治的殿门,疾步入内。
没等李治发问,她便已沉声开口:“陛下,有紧急军情上奏。”
第174章
李治闻声抬眸:“紧急军情?”
这话, 若是在他病重卧榻之时于皇后口中说出来,还算正常,如今却有些奇怪。
他近日头风稍缓, 还对左右奉宸卫进行了一番校验。所以倘若真有军报抵达长安,就算是因特殊的缘故并未按照军情渠道来走,也应当先送到他这里, 而非皇后面前。
可他眼见媚娘少见的面色沉沉,分明不像是在同他开玩笑。
“阿菟来信了?”他隐约想到了个猜测。
若是辽东有变, 倒是也有可能先以家书的方式出现在皇后的面前,被她从信中察觉到细枝末节处的不妥, 于是汇报到了他的面前。
然而李治听到的, 却是武媚娘开口答道:“不是辽东,是西域。”
李治眉峰微动,似乎有些不太理解为何会是西域的消息。
但武媚娘的下一句话, 却让他暂时将有些多余的想法给抛在脑后,“陛下应该知道谎报军情是什么后果, 我身为皇后更不可能在此事上弄虚作假。您也姑且不必管我,到底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总之——”
“西突厥朱邪沙陀部, 与回纥葛逻禄三姓之一的炽俟部,已联手发兵攻占了庭州。至今军报还未抵长安,驻扎西域的兵马也不一定能及时回援,情况紧急,请陛下尽快决断。”
李治还有短暂的一瞬没从这话中的意思里反应过来, 只是目光定定地看向了皇后所在的方向。
在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 手中并没有一份平日里和他商讨政务之时持有的文书, 但好像在她的手里,已经握有了一份更重要的东西。
武媚娘提醒:“陛下?”
李治猝然回过神来, 当即应道:“速召邢国公等人前来议事!”
他相信皇后确实不会做出伪造军情的事情,那么这庭州之变就应当是真的!
可是真见了鬼了,西突厥和回纥怎么会突然联手的?
但倘若他们当真这么做了,这就俨然是大唐西域的又一次危机。
一想到每次西域战事的巨大支出,李治就觉得自己又要开始头疼了。
于是在那军事集议中众人到齐后,苏定方连位置都没坐热,就听到李治已快速地将情况说了出来,随后便将问题抛向了他:
“邢国公怎么看待此事的?”
怎么看待此事?
苏定方沉吟一瞬,答道:“说实话,刚从陛下这里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有点意外。”
“朱邪部确实有过叛逆大唐的经历,还一度响应贺鲁的号召,但首恶已除,部落中的重要人物还参与过讨伐铁勒回纥之战,效力于薛将军手下。”
“回纥葛逻禄近年来与大唐交手中损失惨重,要想恢复过来元气没那么容易,以炽俟叶护的行事作风,也不像是谋定而后动之人,凭借着庭州的戍防队伍应当能察觉到异常……”
可现在传来的消息,却是这两方忽然联手,还已经在西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那邢国公的意思是,觉得这消息并不属实?”
“不,恰恰相反,若让我来说的话——宁可信其有。”
苏定方起身朝着李治行了个礼,“陛下应当记得,当年我为都曼求饶言论所惑,向陛下乞请放他一条生路,然而仅仅是次年,回纥各部就已因唐军撤离而再度反叛。”
“这回纥铁勒九姓逐水草而居,不似中原农耕有明确的领地与固定财富,让他们的劫掠天性可与山中匪寇相比。这么说来,他们的大多数决定都是利益使然,那就不能按照常理来形容。”
苏定方征战多年,却并不是个只知道兵事之人,在做人、为官的道理上也自有自己的判断。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平安活到这六十多岁。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陛下说起庭州战事结果的时候皇后脸上潜藏的忧虑,分明是对此地随后的发展有些不太确定,却又心存关切。
若无切实的消息来源,以皇后近年来行事中的态度,不该急切促成陛下召集将领来会。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先相信此事确有发生才好。
苏定方已亲自见识过安定公主在战场上的判断力,本着有其母必有其女的原则,对于皇后的本事也天然有了几分信心。
他继续说道:“至于陛下当下的疑虑,我猜是因为——军报未曾明确情况,贸然调兵可能引发疑议?”
“这点容易,”英国公李勣忽然接话道,“陛下大可以夏日校阅兵马或者巡幸万年宫为由,调度岐雍各州府兵集会。兵力调度、粮草筹措、将领安排都需时间,在做好这一番准备后,想来正式的军报也该到了,到时候再行发兵也不迟。”
他和苏定方的想法一致。
西域诸国、诸部降而复叛的行动不在少数,比起深究他们之前遭到的重创,会否让他们完全放弃与大唐为敌的想法,还不如直接按照叛乱处理。
提前准备起来总是更好的。
他那句“正式的军报也该到了”,不是一句随便做出的判断。
要是这样的一出接近需要半个月的征调府兵准备后,西域的军情还没能够送到他们的面前,那陛下可能都有必要怀疑一下,他这数年间在西域的努力到底还有没有用了!
毕竟,西突厥与回纥在第一步抵达长安的消息里都已达成了这样的战果,又怎么会只满足于如此。
而一旦他们越过了天山界限,战事消息就很难再被他们所阻拦。
“……以阅兵为由吗?”李治低声喃喃。
他在此时将面前众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
皇后协理政事数年间的稳重可靠表现,和西域屡次生乱的事实,让今日的这出军事集议中,并没有出现什么行动上的争议。
英国公给他提出的这个建议也显然既保全了他的天子威仪,也能为可能到来的西域战事做好准备,确实是个良策。
既然如此,他不必有所疑虑了。
“那就先这么办吧。”
他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再让人前往鄯州方向去一趟,一旦有西域那边的军报送达,务必以八百里加急速度送抵长安。”
庭州,庭州……
在皇后口中简直像是无声无息间就已经被胡人联军给攻破的庭州,难道是纸糊的不成!
为何竟没能在祸端初发之时就将奏报送往长安,同时拖住这反叛的兵马。
甚至……
到了邢国公筹备调兵事宜的五日之后,边地的正式军报,才姗姗来迟地抵达了他的面前。
可在真将这封军报展开在面前的时候,李治又觉得,自己对于庭州官员的连日腹诽都先被暂时堵在了喉咙口。
军报中写道:
庭州刺史来济死守城关,以身殉国。
杨德裔意图报信他处,却在半道上遭到了拦截。
这两人的首级都被回纥与突厥叛军割了下来,悬挂在了庭州金满城的城头。
哨探趁着联军南下才敢行到近前观察,却也没敢顶着庭州叛军的威慑将这两尊首级给取下来,只希望能尽快收复失地,让这两人入土为安。
庭州易主后的数日,回纥与突厥联军进犯西州,以势如破竹之力连攻数城。
当消息送出之时,西州也已尽数沦陷。
更可怕的是,这封战报哪怕经过了加急,信使跑死了好几匹马,也因西域路途遥远,在由沙州刺史写出后的半个月,才送到长安。
李治很清楚,固然沙州地域还算辽阔,有地形之利,能支撑住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可如今到底是何情况,谁也不敢确定。
而庭州确实是如皇后所说,已成回纥突厥联军的大本营了。
“生遭刑网,死当填塞……来刺史,他终究还是个忠臣。”李治合上军报,颇为唏嘘地感慨了一句。
人死之前,他觉得对方更亲近于长孙无忌,无视他这位天子的存在,简直是个混账玩意。他在今年大朝会的各方献礼上还不忘对他进行谏言,更是没眼色至极。
人死之后,他却想起对方早年间的种种表现了。
当年李承乾谋反,是来济从中劝说,让太宗皇帝不要做出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行为,也算是给他们李唐皇室保全了脸面。
在他李治还未登基的时候,来济曾经担任过太子东宫的司议郎,将他平日里的种种表现记录在案,方便后面的史官对其进行整理。
彼时的李治也和来济没有那样多的矛盾,还觉得对方出自将门世家却是走的科举选拔路子,有着一身深厚的文学功底,当真是个能人,这才有了他即位后令来济也一并参与修编史书的诏令。
而现在,他又留下了一个死守大唐边塞,绝不因天子对其苛待而投降于贼寇的美名。
这样的人……
后世会以何种笔墨来记载呢?
罢了,在此时多想无益。
西域的战报已到长安,情况比他所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那这出兵便再不能耽搁!
之前以他即将巡幸九成宫,在岐州阅兵为由,确实征调起了不少府兵,但正因为那其中没有明确的备战信号,各地的折冲府官员难免觉得时间还有宽裕,以寻常手续办事。尤其是在粮草的筹备上,他们只按照阅兵演武的规模。现在却要尽快改一改。
李治也当即下令,由苏定方为主帅,契苾何力为其副将,尽快完成兵力的调配,在十日内发兵西域!
阿史那道真,也便是卓云的兄长,以自己出自突厥、或许能找到机会联合蒙池都护府的那一路唐军为由请战,得到了李治的许可。
薛仁贵请求弥补此前征讨西域战失利,随同出战,也得到了李治的批准。
朝野上下一时之间进入了高效紧绷的运转。
不只是关中有了大动作。
因为去年才修缮了蓬莱宫的缘故,长安地界上的粮食库存没有那么充裕。
天子急令,调度雍州、许州等地的粮草送往长安,作为此次发兵西域的后备粮草。
关内道府兵随时待命征召。
还有……
李治对于叛军的怒火在这一连串的下令之中展露无疑。
哪怕没有明确的诏令下达,苏定方也不难做出一个猜测,这次前往西域的平乱,恐怕都不是杀鸡儆猴这么简单的了。
陛下要的,是永绝后患。
这一点到底能不能达成不重要,起码这一次,唐军对这两路联合叛军所做出的,必定是疾风骤雨的打击。
在军报抵达长安的七日后,先行发兵的队伍就已经在各方的高效运转中完成了筹备。
只等着陛下下达最后的进军号令,便能即刻出发。
也就是在此时,库狄氏,或者说,库狄真如,来到了长安。
吐谷浑青海骢能被称为龙种,在脚力上远非寻常马匹可比,吐谷浑所在还毗邻李唐的河湟之地,但即便如此,她到的时候,也已是陈兵将发之时。
夏风里已笼罩着一层热力,让这份整兵备战中多出了一份焦灼。
沿路的奔波劳累与心神焦虑并没有影响到库狄真如的判断力,她也很快在这样的气氛中察觉到关中有异。
然而在敏锐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在她沿途所听到的消息里,这些人说起的好像都是安西都护境内的地名。
“我们的情况可能不太妙。”她低声朝着随行的侍从说道。
她曾经从弘化公主的口中,听到过她当年前往关中的求援。
虽然因为不可妄议天子的缘故,公主并未将对陛下的埋怨宣之于口,但并不妨碍库狄氏听出她在话中的潜藏意思——
在大唐那位天子的心中,安西都护、高丽等地,都是排在吐谷浑前头的地方。
她也从裴行俭的分析中听到类似的言论,对于陛下的想法大概有几分猜测。
在身居吐谷浑期间,眼见吐蕃的进攻愈发不带掩饰,大唐却毫无动静,她也越发可以确定,弘化公主与裴行俭的判断都不曾出错。
若是现在,唐军又已为出兵安西都护做好了准备,那么吐谷浑那边真的有机会得到足够的援助吗?
“那我们怎么办?”侍从忙问。
“不管了,先进宫请见。”
她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弘化公主派遣她前来送信,也本就是想要通过她来转达清楚吐谷浑的现状,就算可能得到的是一句拒绝或者延缓出兵的决定,她也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
在关中守军的带领下,她转而跟上了宫中禁军的脚步,而后出现在了天子接见来使的地方。
在听闻了库狄氏的身份后,李治在上首自言自语:“吐谷浑那边怎么也出事了?”
但说是自言自语,以他的身份本不需要在意旁人是如何想的,所以这话还是清楚地传入了在场众人的耳中。
库狄真如当即心中一沉。
陛下的这句回复中,分明有将吐谷浑视为累赘的意思。
但她还是努力维系住了面上的沉稳,垂首答道:“回禀陛下,吐谷浑急报,国主慕容诺曷钵战死。”
这句最有冲击力的结果一出,饶是李治对于吐谷浑本没有报以多少认真的态度,都脸色骤变,“你把具体情况说来。”
慕容诺曷钵怎会突然死了!
库狄真如答道:“吐谷浑与吐蕃近年间大小摩擦不断,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子钦陵赞卓长驻吐谷浑边境,动辄发起进攻,但因王后等人的布置,并未让其得逞。但此次……”
此次的情况不同了。
“庭州与西州的战况在送到鄯州的时候,还被送往了吐谷浑一份,与此同时,吐蕃竟意外做出了撤兵之举。裴将军怀疑,这是吐蕃与回纥、突厥等部有所联系,意图趁机兵进西域,立刻发兵对其拦截。”
“但想到这也有可能是吐蕃做出的疑兵之计,试图调虎离山,裴将军也令人继续戍守关隘,谨防吐蕃分兵来袭。”
库狄真如顿了顿,语气沉痛:“哪知道,慕容国主忽然离开吐谷浑王帐,前往南部边境,而此地的吐谷浑贵族戍守不力,竟让禄东赞以白兰羌、党项羌部众突围而入。交战之中,吐谷浑国主不幸遇难。”
李治扶额。
他都不知道该当说诺曷钵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但凡慕容诺曷钵有统兵之才,这出南面的边地巡视,在裴行俭带兵对上吐蕃大部队的时候,其实该当是他的机会才对。
他应当能趁机发现吐蕃分兵南路的阴谋,在禄东赞身边守卫最为薄弱的时候将人给擒获下来。
李治想想他阿耶和他女儿的种种战绩,都觉得这听起来很有操作空间。
然而事实却是,慕容诺曷钵在此战中罹难,让那位吐蕃大相达成了袭杀吐谷浑国主的战功。
偏偏李治自己都没有亲自上战场,在这几年间更是连政务上都需要皇后做出协助,再加上这死者为大的道理,他就算是想要对诺曷钵责备两句,都并不太合适。
他也只能问道:“眼下吐谷浑情况如何了?”
前来报信的库狄氏一派风尘仆仆的焦虑之色,若非她还没到神情失措的地步,李治真是担心她直接说出一句吐谷浑已被吐蕃灭国的话来。
好在,局面似乎还没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库狄真如答道:“所幸吐蕃兵力分散,白兰、党项二部又没那么听从号令,禄东赞暂时只取了南部,并未继续推进。”
“但慕容国主新丧,国中有些非议之声,王后不得已之下,当廷亲自斩杀了意图归罪于裴将军的素和贵,用来威服群臣,并推举慕容国主之子慕容忠继位,以便集合国力与吐蕃周旋。”
“王后遣我速抵长安转达,吐谷浑内部分歧已有多年,慕容国主的送命与吐蕃大军的压境,已是加快了这出分裂,所以恳请陛下尽快发兵支援,否则吐谷浑迟早要落入吐蕃手中。”
这绝非库狄真如在此危言耸听。
纵然弘化公主在从王后变成王太后的时候,因为慕容忠听话的缘故,在调兵遣将的自主性上比之前强出了太多,但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实力差别还是个既成的事实!
吐谷浑贵族向吐蕃投降的念想,也只能说是暂时被压制下去。
所以——
裴行俭在吐谷浑境内所做的,是集合吐谷浑的现有力量,赌一个吐蕃退兵,而不是真能带领吐谷浑以弱胜强。
弘化公主杀得了一个素和贵,却不能在慕容诺曷钵过世之后,直接对着那些尸位素餐的吐谷浑贵族统统大开杀戒。
这,便是吐谷浑的困境。
此地固然不像是庭州西州一般,已经直接出现了城池易主的大规模交手,但在局势的危急程度上,又相差多少呢?
库狄真如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下意识地抬头向着上首的天子看去,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几分对此地的重视。
但她看到的景象里,对方那张稍显苍白的面容上,好像更重的还是一抹犯难之色,而不是在听到这出惊变后快速做出应对。
反倒是坐在他身边的皇后殿下,在对上她这稍显大胆的窥探后,回给她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库狄真如重新垂下了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深重,只好郑重其事地补充:“王后还有一事请我转达,裴将军的判断应当确实没错,吐蕃此次调兵动作恰好与回纥、突厥叛乱一并发动,大有可能有所联系。倘若这出叛乱的目的不在西域而在吐谷浑,吐谷浑的局势将会更为危急。”
“大唐有吐谷浑为盟友,吐蕃若想对外扩张,便能少一条最为便捷的道路,但吐谷浑若灭,吐蕃可径走日月山口进军陇右,上临关中。以今日吐蕃所为,以禄东赞挟持吐蕃赞普总揽朝政的野心,他难道不敢吗?”
他当然敢!
长孙无忌终究还有几分顾念亲情,禄东赞却没有,所以非要将二者相比的话,禄东赞比长孙无忌敢得多!
在库狄真如说到“总揽朝政”四字的时候,也不知道李治是不是想到了他那个已死去的舅舅,面色上闪过了几分微妙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往日种种,在让人先将库狄氏带下去休息后,他看着面前这封由弘化公主送来的信件,还有片刻的思虑沉吟。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朝着武媚娘问道:“皇后怎么看此事?”
武媚娘的答案很简短,“慕容忠的这个忠字取得不错。”
李治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这显然是希望他对吐谷浑做出支援。
投降大唐的外邦将领里用“忠”字为名的不少,其中有个典型代表,就是阿史那忠。
慕容忠的这个“忠”是什么意思,无需多说。
这是对大唐的效忠。
如果说慕容诺曷钵作为吐谷浑国主,还有可能受到吐谷浑境内贵族的影响,那么当弘化公主作为他的母亲从旁辅佐的时候,吐谷浑的立场几乎不需要受到质疑。
而相比之下,一边朝着大唐上贡,一边图谋吐谷浑这处要塞的禄东赞,才当真是个祸害。
正如库狄氏所说,他都敢挟持吐蕃赞普作为自己掌权的傀儡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恐怕区区叛逆大唐,也不过如此!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既然如此,就让邢国公等人在平定了西域动乱之后转道吐谷浑吧。”
“……?”武媚娘缓缓将视线挪到了李治的脸上,不加掩饰地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
平定了西域之后,再行前往吐谷浑?
陛下在说笑不成!
调兵遣将之中,哪有这等缓缓再说的法子。就算武媚娘自己没上过战场,在眼看女儿进学的时候,她也是看过几本兵书的。
这显然是个荒唐的决定。
她有一瞬间在想,陛下是不是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当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作为十多年相伴的枕边人,她又猛然意识到——
不是的。
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决定需要寄托太多在天命之上,需要寄希望于吐谷浑那边发挥出来的战斗力,但他依然这样说出了口。
而这不过是因为,他以凉薄的心态听着吐谷浑的王位更替,也从其中听出了一个对他来说尤为关键的信息。
慕容诺曷钵新丧,弘化公主扶持儿子慕容忠上位,用雷霆手段完成了对吐谷浑贵族的第一出震慑。
这足以让吐谷浑达成同仇敌忾的哀兵状态。
吐蕃要想顺利拿下这块跳板,必须要投入更多的兵力,偏偏调兵这种事情,在吐蕃的疆域之内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当所有的信息摆在眼前的时候,为了避免李唐这边的分兵作战拖累到中央,对李治来说最划算的办法,就是一如龙朔元年他做出的决定那样,先让吐谷浑自己支撑,等到唐军在兵力上还有转圜空余的时候做出支援。
说不定他还得觉得,在让苏定方回师之时对吐蕃敲打敲打,就能算是他的恩赐了。
“可陛下不曾留意到库狄氏话中所说吗?”武媚娘抬高了几分音调,打断了李治这过于平静的答复。
“吐蕃发兵的时间过于巧合,西域的两方又本不该联合到一起,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其中便极有可能有所关联。西域已失庭州西州,必须尽快平叛,以防诸国林立之地牵扯出更多的麻烦,可吐蕃与吐谷浑的交手同样是国事利害,怎能来上一出等等再出兵!”
这简直是将天赐良机送到禄东赞的手中。
大唐慢一步,他就可以更快一步。
对于向来喜欢去抓住主动权的武媚娘来说,这样的情况简直让人如鲠在喉。
李治当然听得出来皇后话中的劝谏意思,但在对方话中似有对他的指责之时,他又不免目光一凝,“媚娘这话,是否有些出自私心了?”
当年让裴行俭前往吐谷浑的决定就是由皇后倡议的,如今也是她更为坚持要对吐谷浑增兵。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出于局势斟酌,又有几分是因为弘化公主这位故人呢?
可转念之间,李治又有些后悔这么说了。
吐蕃确实已日益展现出了其野心勃勃的一面,若说他们真能联合西突厥与回纥一并发难,只为了在此次两路开战中达成他们的目的,也不无这个可能。
如此说来,皇后为国事操劳,有此言辞过激也是应当的。
只是还没等他收回那话,他便已听到武媚娘冷笑了一声:“私心?莫非陛下觉得,我与弘化交好,所以提议给吐谷浑解围就叫做私心?”
她若真有私心,在从葛萨那里收到战事消息的时候,就应该秘而不发,等到陛下自己去获取边境战报,还能免去了陛下对她下意识的猜忌。
这提前五日的筹备,到底能为他节省多少事,李治怎会不知道。
然而他还是将这样的一句话给说了出来,真是让人……好生心寒!
李治完全没想到,对他方才的那一句,皇后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下一刻,她竟是一改平日里的端庄风仪,忽然离席而起,在眉目间盛着一派清晰可见的怒火,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向了他。
“非要说的话,难道陛下就没有私心吗?先打西域后支援吐谷浑,不过是因为您很清楚,吐谷浑维系国祚的信念,随着诺曷钵之死还被加重了,他们自会主动做到一些陛下想要他们去做的事情。”
“什么私心公心的。”她扯了扯嘴角。
“陛下您想要先让世人知道,来济、杨德裔等人不是您想让他们送死,反而还能在舍身殉国后得到您的发兵,是为私心。您舍不得再多分出兵力承担这场交战之中的损失,是为私心。您想要先保住那些已打上大唐名号的土地——”
“又何尝不是一种私心!”
李治额角青筋一跳,怒道:“皇后,你僭越了!”
第175章
李治的斥责, 并未让武媚娘有半步的退让,“僭越?我到底是在僭越,还是在向陛下谏言, 您自己分得清楚。何况——”
“私心这种荒唐话不是您先说出来的吗?怎么倒是您自己先放在心上了?”
他生什么气呢,不就是把话还回来罢了。
李治:“我……”
他分明是不想变更自己的行军策略,也不想给今年的计划横生枝节!
藏巴高原之上的疆土有多大他心中有数。
吐蕃逻些城到吐谷浑之间的距离, 比来济一度遭贬的台州到长安都还要遥远。纵然这其中有不少乃是平旷的草原,吐蕃也有白兰羌等各方势力助阵, 吐蕃的调兵仍旧不易。
这才让李治确信,他所做出的吐谷浑犹能支持的判断并没有错。
只要今年年末之前西域的叛乱能被瓦解, 吐蕃兵进西疆的道路被成功打断, 免于让大食伺机内寇,完全来得及再行插手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战事。
但站在他面前的皇后,却仿佛已从他的那一个“我”字中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语气淡淡地说道:“我觉得,陛下还是过得太顺遂了。”
不是说长孙太尉意图摄权这种事情叫顺遂, 而是在对外战事中,李治一直以来都过得太顺了!
他父亲在世的时候, 他听到的都是周边各国向着天可汗俯首的消息。
太宗皇帝、李靖、李勣、侯君集、李孝恭、尉迟敬德等人,在从中原争天下的战事中杀过来后,直接投入到了威服四方的战事之中,让大唐的疆域以一种日新月异的速度扩张。
到了李治接手的时候,虽然这份过度扩张带来了反噬的结果, 时常出现边境动乱之事, 但这些起火的地方都被快速扑灭了下去。
就连百济、高丽等地, 都在东征的队伍面前相继被灭国,实现了太宗皇帝在世之时也没能达成的目标, 让他有了一个在祭拜昭陵之时向先帝炫耀的理由。
他真的,过得太顺了。
唯独不顺的好像仅仅是他的头风,让他没法像是一个将领一般亲自上战场去。
那么一点也不奇怪,明明吐蕃袭掠吐谷浑的表现已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就连吐谷浑国主都已丧命在了两军交战之中,陛下依然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武媚娘问:“陛下在对外征伐之中的顺利,让您觉得,或许只要给新上任吐谷浑国主的慕容忠以一个合适的敕封,给死去的慕容诺曷钵以一个体面的追封,就能让他们死守吐谷浑,拦截住吐蕃的攻势——”
“我应该没说错吧?”
李治目光一震,很难描述皇后此刻更为剖析分明的一番话,到底是不是在直戳他的心窝子,也将他潜藏更深的想法都给掏出在了面前。
但当他确实无法出口辩驳的那一刻,他心中其实有个答案了。
方才愤然离席的女子已重新坐了下来,用一种比之前和缓的语气继续说道:“这番话,今日朝堂之上的臣子不可能直接顶着僭越的罪名说出来,但倘若陛下将吐谷浑这番惊变说给邢国公等人听,您觉得,他们会给出一个什么答复?”
她看似以这样的语气和动作退让了一步,但李治却觉得,她其实没退,还站在那个质问的立场上,带着那一串令人哑口无言的发问。
以至于在这样的压力面前,李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换了苏定方在此,也会觉得延迟支援吐谷浑是个正确的方略。
换了英国公,也大概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可以随便由陛下单独裁决的“家事”。
前阵子他和英国公闲聊之时还听对方说起,他格外遗憾于自己没能参与到高丽之战中,好在如今将自己的孙儿送去了辽东磨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实现了他的梦想。
那么在吐谷浑与吐蕃的冲突面前,李勣怕是会想要直接请战,让自己以一个将领的身份为职业生涯画上一个终结。
皇后说得没错。
倘若他真将今日的这出帝后争论摆在朝堂上,触犯天颜、似有僭越之嫌的皇后,也不过是想要针对国事提出更加合乎局势的建议,又哪里是非要往李治的脸上踩上一脚,去意图谋夺天子的决策之权。
在望向对方眼睛的那一刻,李治觉得,自己看到的只是其中的秉天下之公道而已。
一时之间,仿佛方才说出“僭越”二字的他,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在发出一句耍脾气的吵闹。
李治:“……”
他揉了揉额角,觉得在看到庭州战报之时的头疼又再一次浮了上来,偏偏皇后才听过今早太医对他的例行问诊,让他想要在此时用这作为借口来躲避也不成。
他最后也只能败下阵来一般低声回道:“媚娘,你让我再想想吧。”
别这么逼迫于他了……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伸手为他按了按那被头风所影响的地方,让李治恍惚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刚才的剑拔弩张和对战局的意见对立都是他的错觉。
然而皇后的下一句话却又将他给打回了现实:“陛下仔细思量一番也好,只是关中府兵行将进军,您用于斟酌的时间可不多了。”
“不过您放心吧,吐谷浑来使那边我会帮着陛下去交涉的,在您做出决定之前,我不会让吐谷浑有变的消息传到外面去。”
李治怎么看都觉得,在武媚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才过于严肃郑重的面容上都闪过了隐约的笑意。
仿佛这其中还有点暗藏的意思,便是将方才的一切就此翻篇,将他这位天子的不体面都给封存于此。
他缓缓说道:“你给我两日的时间吧,最迟后日正午之前,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陛下这话又说错了。”武媚娘认真地看向他,纠正道,“您不是要给我一个答案,是要给天下、给吐谷浑一个答案。”
说完了这句话,她再没给李治以继续开口的机会,重新起身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大约是真要如她所说的那样先去安抚住吐谷浑来使。
只是在行到殿外的时候,李治又听到她吩咐了一句“让太医再来为陛下看看”,顿时又觉一阵无奈。
这个时候让太医来看什么?
看他是如何因为皇后的关系被气得心绪不畅吗!
今日的这出对峙里,皇后的变化好像已经越发明显了。
可眼下他最需要关心的又确实不是皇后如何,而是在大军正式出征之前,先将是否要出兵吐谷浑的决定给考虑清楚。
但李治没想到,在他与皇后商定做出决定的截止时间前,他竟已先迎来了一个特殊的拜访者。
“你说——安定公主回来了?”
李治对着面前的军事舆图发愣,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朝着通报的侍从投来了一个讶然的眼神。
阿菟不是还在辽东吗?
但人都已经回来了,再怎么奇怪于她的折返,总不能避而不见的。
“先让她进来吧。”
不知道为何,在李清月踏入殿中,后头并未跟着一个皇后的时候,李治心中的压力稍微小了几分。
在看到她依然是一派容光焕发表现,而非是匆匆赶路的疲惫时,李治更觉得自己的心中轻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忽然从辽东回来了?”
李清月向他行了个礼,“自然是前来向阿耶报喜的。”
李治奇道:“我何喜之有?”
李清月答道:“辽东地界上的农肥测验结果喜人。自年初我抵达辽东以来,便听从李将军夫人刘氏的建议,将用新肥栽培出的稻米投喂给用于矿洞示警的鸟雀,以确认此等产于金石的肥料会否对头脑造成影响。”
“这法子测试出来的结果应当错不了,而这三个月来,鸟雀的报信也从未有异常之处。自去年年中开始接受投喂的家畜也经由太医署官员查验,各自健康。这足以证明,此种农肥既有增产之效,也无后顾之忧。”
李治闻言目光一亮。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
在初听到矿洞之中鸟雀的时候,因他并未听闻此物,还颇有些新奇,加上讨论的是于关中民生建设可能也大有裨益之处的农肥,他原本紧绷的心情更显松弛。
又听李清月继续说道:“我此次回返,是想将多余的农肥送来此地,在秋收之前,让司庾的官员选择几片关中的官田进行试验,看看此等增产效果,究竟能否适应于关中气候和作物。倘若确有效果,便预备将此农肥的制作之法上呈中央。”
李治颔首:“该当如此,相关事项你寻专人去办就是。”
“此外,”李清月顿了顿,“还有一件喜事需要向阿耶汇报。”
见她愈发认真起来的神色,李治不由眼皮一跳。
李清月道:“去岁我自辽东折返长安之前,给新罗王金法敏送去了一封信,随同这封问候信件一并送上的,还有辽东生产的稻米。听闻长安蓬莱宫建成之时,金法敏还曾经派遣国中大将金庾信前来朝贺,将熊津与安东都护府之间的北汉山城拱手送上。我给他送上一份回礼,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对方果然也很是知情识趣,在听闻今年辽东开垦土地、扫击靺鞨残部尚需人手之后,派遣出了一支队伍做出援助,甚至没敢接受李将军意图给他的回馈,更不敢对煤矿铁矿再有半分提及,只说是来协助于天朝上国的。”
“阿耶,”李清月又一拱手,脸上写着不加掩饰的喜色,“新罗王此人虽有野心,甚至一度在朝廷进攻高丽期间玩忽职守,但他近来的表现已是越发有臣服安分之态了。可见,多敲打敲打,防患于未然,果然是与他国相处之间的正道。所以——我在此恭贺于您了。”
恭贺?
李清月笑得出来,李治却没法毫无所觉地接下这句恭贺。
他面前站着的这个孩子确实还属年少,但她都已够资格参与到元日大朝会之上,就该当将其当做正式官员来看。
那么当她说出新罗近来的表现之时,李治就显然不能将其只当做在交代东面局势来看。
她回来的时间也太巧了,巧到让人不得不去想到,她与其说是在讲新罗,还不如说是在讲吐蕃。
新罗不过区区弹丸小国之地,说句难听的,这样一个山多地少又缺煤铁资源的国家,除非李唐对其完全疏于防守,才能让其有成长起来的机会。
可在李清月的方略中,在李治自己也做出的表现里,他们只要稍有一点叛逆的迹象,就会遭到毫不留情的警告打压。
那吐蕃呢?
吐蕃在象雄古国的根基上飞速发展,在松赞干布在世之时就已展现出了其惊人的战斗力与野心,论其疆土面积更是远胜西域——
它又怎么能被这般放任忽略?
李治抬眸发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听起来像是在岔开话题。
但他带着几分深究意味的目光足以让人看明白,他现在要的不是一个遵循着恭贺之言说下去的答案,而是让她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给说个明白。
李清月看懂了这个意思,一点没有隐瞒地答道:“我坐船回来的。”
她随即又补充道:“全程船只急奔,舵手摇桨加速,哪怕是这段黄河水道的逆流而上,也仅仅花费了六日的时间。”
这才让她赶在今日抵达了李治的面前。
“我原本是担心,我所举荐的阿史那卓云在西域战事中没能为阿耶尽心,让西域出现了动乱,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就该当往那边走一趟。反正如今辽东已属太平,各方事项都已步入正轨,我便是暂时离开,随同西征大军一并出发,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但我在抵达长安后才知道,我不必往西域去了,我应该向阿耶求另一件事。”
在收到葛萨向她通报的消息之时,李清月真是被惊了一跳。
她原本觉得,西域那边在今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吐谷浑那边有裴行俭和弘化公主的配合,只要吐蕃没有发动全面进攻,就应该能将其给拦截下来。
可倘若吐蕃真这么做了,那么大唐也有了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对其做出还击。
到了那种时候,想要说服李治增兵西域应该不难。
安西都护那边,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之间的矛盾被卓云提前发现,并未因为安西都护苏海政的判断眼力不佳而引发问题,就算真有祸乱,也应该只是在局部发生的部落争端而已。
然而这庭州陷落的战况,却让人当即悬起了心。
李清月相信,这出延迟抵达长安的军报背后,必然还有其他问题,于是立刻做出了返程的决定。
她一面让人送信熊津大都督府,告知于刘仁轨她要暂离的消息,请他帮忙看好此地,一面则对手下的人做出了一番安排。
以卢照邻、姚元崇为代表的文官继续负责此地百姓的归化、耕作之事。
庞飞鸢、沙叱相如等武将负责督办当地的戍防与练兵。
她自己,则带着黑齿常之快速赶回了长安。
倒也不能怪她总要带着黑齿常之跑来跑去,谁让她自己还不能在所有场合下都上场杀敌,总得带个趁手的将领,才好去跟上头请战。
但没想到的是,她才到长安,就从阿娘这里获知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在西域战事有变的同时,吐谷浑也发生了一出惊变,甚至连国主的位置都发生了更替。
然而,在战报送到长安的时候,陛下做出的决定居然是先打完西域那边的平乱之战,再行援助吐谷浑!
李清月一边听着阿娘的陈述一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阿娘对阿耶做出的那番斥责可真是对极了。
倘若两日的思虑之后他还要固执己见的话,阿娘真应该将这出决定给摊牌在众人面前,让他们看看,这位顺境中的李唐陛下到底是何种脾性!
李清月更是比当世的任何人都知道,若是放任着吐蕃发展下去,对方到底能给李唐带来多大的麻烦。
薛仁贵最为人所诟病的大非川惨败,十几万唐军损失惨重,不正是输在吐蕃的手里吗?
哪怕距离历史上的大非川之战还有七年,但既然从阿娘到裴行俭都怀疑,西域的那一出叛军联手与吐蕃有关,李清月又怎么会忽略掉这种可能性。
她此前的话语权不够,不能平白无故地去劝说李治提高对吐蕃的警惕,可如今,吐谷浑的战况已是摆在面前的事实,她又怎么还能有所犹豫,合该在与阿娘对过了口风之后,再补上这最后一推。
新罗、倭国这两个潜藏的危险,都因唐灭高丽之战暂时安分了下去,可吐蕃却还过得好生自在,更已嚣张地意图更进一步。
此种情形,便该应战!
她在折返的这一路上确实没遭什么罪,反正全程都是水路,比较操劳的是不断换班划船的船夫,正可让她在今日拿出全部的精力,来应对面前的这位最后拍板之人。
多亏有阿娘,先以一番凌厉至极的话将阿耶给驳倒在了当场,让他远比此前容易说服得多,要不然——
李清月都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再次尝试偷偷去打仗了。
反正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情对吧。
“你也觉得应该对吐谷浑发起支援?”李治问道。
他没察觉到,女儿此时居然怀揣着如此危险的想法,在听到她这出匆匆赶路陈词的时候,有一瞬又想到了皇后那提前获知的情报,心中闪过了一缕疑惑,但还是催着自己先将注意力转到了眼前。
他倒要听听,这个匆匆赶回来的女儿还能拿出什么样的话来说服他。
“当然应该!”李清月语气坚决,“阿耶觉得应当先定西域,是因为这安西都护境内足足有几十个小国与部落,往西又有昭武九姓与吐火罗,还有那崛起的大食。倘若不能对西突厥与回纥做出快速镇压,便会让其他各部看到,大唐的羁縻统治尚有疏漏之处,他们也能效仿尝试,到时候会是整片西域的丢失。”
李治点头:“没错。”
李清月接道:“但以我看来,局势复杂与否,连锁影响多少,并不是仅有的评判标准。阿耶为何不看看,吐蕃与大唐接邻的边境有多长?一旦养虎为患,就不是羁縻州的丢失,而是大唐的腹心随时能被插入一把尖刀。”
“今日吐谷浑一时疏漏,让禄东赞趁机袭入,夺走了慕容诺曷钵的性命,固然有弘化姑母与裴将军戍守,像是一道堤坝拦截在前,让那洪流不可自此通行。可别忘了,它还可以四处掘口,寻找其他的径流作为奔行肆虐之地。这些径流所在之地,又真能对其做出阻拦吗?”
吐蕃盘踞之地就是后世的青藏高原,接邻四个省份,在大唐划分天下为三百多个州的情况下,这个数目更是可观。
不是每一个州都能做到严防死守的。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吐蕃强盛之时,还和南诏有疆土纠纷,直接打到云南境内……
“一个阿史那贺鲁,尚且因为兵力粮草的周转不易,需要大唐用七年的时间才能将其平定,阿耶又如何能够笃定,当我方兵马从西域班师之时,回来帮着吐谷浑揍一顿吐蕃,就能打灭对方的野心!”
这甚至还是最为理想化的情况了。他都没有考虑到,吐谷浑可能根本撑不到这个时候。
李清月一点没停地说了下去,或许也是因为她话中的理直气壮,让这一番话,一如昨日皇后的训斥,有着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阿耶,谁没打过败仗呢?”
“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不会在意这样的一出大唐发兵,输了也便输了。他们只会觉得,大唐没有中原天可汗的威严,居然拖延了这么久才做出一个象征性的警告,那么他们大可以再寻找机会做出尝试,直到谋夺到他们想要的利益!那么您就绝不能在此事上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在这番话面前,李治沉默了有好一会儿。
别看皇后是从反面说,安定是从正面说,这两人的先后陈词,真可谓是一套让人招架不住的组合拳。
李治喃喃:“……你一个还没打过败仗的在这里说什么,谁没打过败仗,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阿耶,我是跟您说认真的!”李清月急道,“但凡今日的情况没那么要命,我便真只当自己是回来送农肥的好了,既免于和您发生争执,还免得本能顺利拿到手的那额外千户食邑被您给收回去。”
她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
李治抬眼就看到,这张与他和媚娘都有些相似的脸上,写满了藏不住的忧虑,和一种大概算是年轻人特有的烈性。
一时之间,他那此前便已被皇后的疾言厉色所拧过来的思绪,仿佛在这一刻又遭到了一记撞击,意图让他回到正轨上。
但要让他直接承认自己之前的决策失误,又总有些在面子上抹不开的地方。
“可此次调兵动员前后合计十四天,发动的兵力只够先行开赴西域,将西州与庭州夺回。就算真要发兵支援吐谷浑,也得重新遴选将领,调集兵力。再说了,大多数士卒也不适应在河湟以西的地方作战,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才能……”
才能将其安排妥当。
尤其是在将领的选拔上,更需要慎之又慎。可别支援吐谷浑不成,反而在禄东赞的面前打了败仗,将大唐的脸面都给丢出去了。
然而还没等他将话说完,李清月就已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您说的这些都并不是问题。”
“西域那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将领同时出动。去年的战绩在前,此刻位处蒙池都护府的两位阿史那将军和独孤老将军绝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有邢国公与郕国公出动策应,一个代表大唐,一个平定回纥,就已经足够了!”
这次的发兵速度不慢,不至于让局势变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需要的将领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李治:“那你的意思是?”
李清月答道:“薛将军骑术精湛,箭术超群,东征高丽、西定天山无有不可,更为阿耶坐镇北营多年,堪称忠臣良将,如今又正需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如分往吐谷浑战事之中。”
“此外,我也请求随军出战!”
李治脸色骤变,连忙抬手阻止道:“等等,你出什么战,也不看看你才几岁!”
辽东的百济与高丽虽然都是山城戍防,但整体来说还得算是个一马平川之地。对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来说,也不能算是负累太重。
加上彼时还有个刘仁轨在旁策应,李治姑且能对她的安全放心一些。
但吐蕃和吐谷浑那地方是个什么情况,曾经为弘化公主、文成公主送嫁的宗室亲王都曾经跟他说起过。
要是皇后之前就说什么请求让阿菟领兵作战,帮助大唐平定吐蕃之乱,李治当场就能借机找回说话的主动权,将其给驳斥回去。
结果这话还是来了。
——来在他已有打算让大军出击吐蕃的时候。
让他真是骂也不是,同意也不是。
“我几岁又不影响结果,”李清月混不在乎这阻拦,据理力争道:“我看得清楚吐蕃的潜在危害,也比其他将领有这个来向阿耶请战的勇气,此为其一。”
李治很想说,那是因为其他将领还不知道吐谷浑吐蕃那边的情况。
但想想又觉得,这话像是在打他自己的脸,干脆先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这一犹豫,便给了李清月以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有过作战取胜的经验,并不是贸然来跟阿耶请战。何况,自前年年末的高丽灭国之战后,我也未曾停下继续学习兵法的脚步。”
她很清楚,自己当时的成功里有多少是下属配合的结果,有多少是敌人对她小觑的下场,又有多少是因为,苏定方彼时已成功将渊盖苏文拖延在了蛇水之畔。
所以当她身在辽东之时,李谨行和刘仁轨就是她获取兵法知识的来源,庞飞鸢和黑齿常之的作战汇报就是她的经验补充。
当她在长安之时,太宗皇帝与李靖等人留下的兵书就是她的课外读物,而苏定方、李勣等人就是她的采访对象。
这是一个何其惊人的教育环境。
比起两年之前刚刚前往青州那时候,李清月敢很笃定地说,她又长进了太多。
只是很可惜,还没有一场真正的战斗,来让她证明自己的这份进步。
“阿耶,我也不是直接来见您的,这还击吐蕃的一战从何处展开,我已有了几分想法。”
见李治有些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李清月当即疾步上前,指向了他面前舆图的其中一个方向。
李治凝眸看去,就见她指向的位置,乃是川蜀剑南道北部。
蜀地?
李清月振振有词:“我不要阿耶从关中、关内道调兵,只要阿耶给我一道敕令,让我能在剑南道的益州大都督府征兵。”
想到今年途经洛阳之时孙思邈跟她提及的羌人归附益州之事,李清月出口的话中越发有了底气。
她的目光也越发锐利逼人,仿佛真已自李治这里得到了出兵的许可,有了一份将帅筹谋的表现。
“贞观十二年,吐蕃击败党项,随后入侵剑南道松州,与唐军会战于甘松岭。如今,吐蕃再度联络党项北击吐谷浑,我大唐为何不能效仿对方,自剑南道发兵,给吐蕃一个惊喜。”
只是这一次,何处交战、何时交战,都必须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李清月指尖点了点地图:“阿耶若是准允,我即刻前往蜀中备战!”
第176章
蜀中啊……
李治的目光顺着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 流露出了几分沉思之色。
这里确实与吐蕃接壤,却也是一条并不那么容易走的入藏之路。起码,比起陇右河湟一带的路难走得多。
但诚如阿菟所说, 若唐军能从益州大都督府调兵,能大大减少对于关中、关内道府兵的征调,防止影响安西都护的战局。
若将这样的一路兵马自此地长驱直入吐蕃、党项境内, 也正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喜不喜的姑且不论,惊是一定很惊的。
这或许还真是对他来说最能接受的一条解决之法。
“可你真打算亲自去走这条翻越大雪山之路?”李治郑重其事地朝着李清月问道。
这句话, 不仅是父亲对女儿的发问,也是君王对臣子的发问。
别看这段从松州入吐蕃的路程不远, 不过区区二三百里, 但其中有大雪山横断中央,哪怕是习惯了高原苦寒的吐蕃人,当年在自松州突入之时也宛然强弩之末, 何况是要如阿菟所说,将中原兵马以此种方式带入吐蕃!
它并不像是她话中所说的那么容易。
更别说, 这一战不打还好,一旦真正开战又打输了, 后果将会比之走河湟线唐蕃官道战败的影响还大。
因为这意味着,吐蕃能更有底气朝着大唐的西南面展开自己的行动,不必继续尝试集中精力在吐谷浑这一点上。
“我确定。”李清月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李治脸上已经隐约能看到的意动之色让她确定,这正是她继续争取这个机会落定的好时候。
“我能猜到阿耶的顾虑,但自古以来的将领, 没有一个敢说, 自己打的每一场仗都是在万全准备之下的必胜之战。重要的是作战之中的信念与方略。在已经手握几个优势的情况下, 我已足够有胆子去拼一把,就看阿耶敢不敢给我这个机会!”
“何况, 您别忘了,我不是一个人在打这一场仗!”
她已在方才说了,西域那边不需要那么多人。
在薛仁贵等人自西域撤兵回返没多久的时间里,回纥就与西突厥联合发动进攻,这其中必然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缘由。
若真如此的话,光靠着薛仁贵此前三箭定天山的威名,未必能对他们发起震慑,还不如试试让他协助于吐蕃之战。
黑齿常之作为李清月的亲卫部将随行,正能确保她的安全。
而这两人,其实都是适合于为人所策御的猛将,不会从她的手中分去指挥权。
这会是个足够合适的将帅组合。
而兵马自益州大都督府遴选,其中有一部分曾经往来于蜀中与吐蕃之间的山岭中,若要适应于吐蕃的气候,也远比关中兵马合适得多。
李清月是想打一场剑走偏锋的破局之战,却不是要打一场无准备之仗。
当李治对上她的眼睛之时,便不难从其中看到这一点。
这其中过分炽烈的生命之火,更是让他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有意避开了视线。
以至于他原本想说的,是要再将此事在军事议会上商榷一番,连带着吐蕃那头的正式进军一起敲定,却变成了这样的一句:“那好,吐蕃这一路战事我就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拖到邢国公回返支援的时候。”
李清月当即大喜:“阿耶英明!”
又改口道:“不对,应该说,陛下英明!”
李治很是无语地看到,安定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便已手脚麻利地将一旁用于书写圣旨的绫锦推到了他的面前,仿佛是唯恐他会干出什么收回成命的事情。
但他也确实没有什么理由还能用于撤回方才的决定了。
李治又往面前这张尚显稚嫩的脸上看了一眼,很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养出这么个女儿来。
可想想看,她此次回返长安还是先带回了个莫大的好消息,对于他稳定关中基业大有裨益,他又将本想出口的其他话给吞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让她去吧。
见李清月都给他将墨给研磨好了,他摇了摇头,落笔将这出请战决定的批复给写了下去。
不知为何,在真将其付诸笔尖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心中少了几分压力。
或许是因为,如此一来,他也不必担心因为战略上的分歧遭到皇后的责问?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又道:“阿耶连这个从蜀中发兵都批准了,要不就再同意我个事吧。”
李治眉头一竖,“你还得寸进尺上了?”
“不是不是,”李清月摆手答道,“我是想说,这一路既然要胜不要败,总得确保其中的任何一环都不出纰漏。若是我在山南西道、剑南道等地遇到合适趁手的官员,能在参与作战、督办粮草之事上为我提供助力,不如准许我能将他们暂时请其离开岗位,加入到行军队伍中?”
她总不能跟李治说,她选益州进军,除了作战上确实有利于她之外,也有在亲疏远近上的考虑,谨防后路支援出现问题。
只能在这里给自己找补一二。
李治想想,最是要紧的那个决定都已下达了,这一点答应她也无妨。权当是让这一路越境吐蕃的兵马能有更大的破敌把握。
“好,准你!”——
但当这份圣旨被李清月交到武媚娘的手中过目之时,她却是当即察觉到了女儿此举之中的用意。
“唐休璟领兵攻破南山贼,手底下应当有几人可用,甚至他自己的武艺也不差,若是临时协助你作战,还能让他多得一份战功,为他本就能在年末拿到的升迁再添一笔功绩。”
李治估计都已不太在意这个检举告发废太子之人了。
毕竟,他这几年间光是和头风缠斗都已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哪还能顾得上去一一查看官员的政绩,将其中表现尤其优秀的挑选出来。
可武媚娘是对此记得很清楚的。
她还记得:“益州大都督府的属官中,在段长史提到的人里有个名叫张柬之的,说是在处理庶务、整合人手上自有一番本事,正好能如你所说,用在督办军粮之上。”
“再便是……”
“好了好了,阿娘不要揭穿我了。”李清月努力板着一张脸劝阻道。
什么提前扩大结交边境官员的范围,什么给自己的下属谋求晋升的功劳,她不知道啊。
她明明只是秉承圣意,为瓦解吐蕃攻势筹备人手而已,哪里有什么坏心眼。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发觉在女儿站在她面前、还已拿上了那封准战的旨意之时,她原本还因与陛下争执而生出的愤懑情绪,都已暂时被抛在了脑后。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就算没有陛下的这道圣旨,我也不会让你直接以此等简陋条件出战的。”
不多找几个熟悉边地情况的官员随行,她怎么敢让阿菟就这样翻越大雪山。
“现在可不能叫简陋条件了,”李清月掰着手指给她算道,“您看,益州当地的医官对于雪岭药材和其效用更为清楚,其中驻扎时间最长的,已在那边待了四五年之久。比起孙神医对当地的了解也不会相差多少。”
“自年初,海州工匠将所有的指向罗盘全部完工分发前往各处,其中也有一批送到了蜀中,起码不会让我在雪山之中轻易迷失方向。”
“还有啊,益州、梁州等地的粮仓库存因段长史和唐休璟在任的缘故都算充裕。又有川蜀矿产极多,为提防南蛮冶炼出了不少兵器。那便是兵戈充足,粮草丰厚。”
“对了,还有!现如今还在六七月之交,就算是川西雪山,也没到白雪漫盖的时候,我又才经历过辽东的严寒,对其中的情况有数。”
别看她是急速回返,因她想着可能要因西域叛乱在天山作战,还从辽东带回了一批草絮皮靴,如今倒是正好在这里派上用场。
只是有些可惜,刘神威近来将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研究新农肥和其用处上,以及继续研究辽东的种种矿藏,在炸药的进度上稍有耽搁,加上在方今也不适合将这种跨越时代的武器正式派遣上场,让她还得按照传统的手段来进攻。
唉,不能给吐蕃以一个更大的惊喜了!
但没关系,此次的目的是为困厄之中的吐谷浑解围,而不是一鼓作气打到吐蕃的逻些城去,再多保留一点底牌也无妨。
“阿娘,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李清月以这样的一句话做出了总结。
在她前去面见阿耶之前,她已经从阿娘的反应里听出了几分对为君者的不满。这份随着权力的偏移而势必出现的争执,正在被不断地放大,阿娘恐怕也越来越不想退回到那个寻常的皇后位置上,更不想因为有些人的面子和利己遭到限制。
近日的出兵纷争就像是打开了这个匣子的开口,也迟早让这份裂隙被不断放大。
李清月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在这样的一场战事之中出事,而错过见证这样的景象呢。
她也更不舍得自己已经站稳的位置,舍不得辽东的子民,舍不得……那些因为她的缘故才有机会一展抱负的人。
不过这话说出来,又未免过于沉重了一些。
武媚娘旋即就听到李清月岔开了话题,跟她说起了今年的见闻。
在她匆匆从辽东折返的时候,满心都是那西域的变故,在获知了吐谷浑情况后,更是即刻陷入了请战的情绪之中,现在有了批准,才总算在心态上放松了几分。
“所以你将澄心也给放出去了?”武媚娘听她说到那豢养鸟雀之法,也颇觉有趣,但在听到她的安排后,又不由笑了出来,“你算算你当年的进学队伍,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卓云在西域的蒙池都护府,唐璿在梁州,卢照邻在辽东,刘仁轨这个做老师的在熊津大都督府。
武媚娘原本还觉得,幸好有个澄心能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对她照顾一二,结果现在倒好,这位还被派遣出海到广州去了。
在阿菟折返长安的时候,对方还没从广州回来呢。
别看太子的东宫属官人数多上了数倍,也没有阿菟的下属这般散落各方的情况。
“这不是挺好的吗,这样我往哪里去,总能有人可用。”李清月仰头卖乖,“还是说,阿娘看我没人可用,打算再给我送几个人才?”
“去去去,你打劫你阿耶也就算了,”武媚娘佯装嗔怒,“我这里人手本来就不多,最多就是给你在今年促成宫女遣放出宫之事。”
“不过……你今年回得来吗?”她又忽然放缓了几分语调温声问道。
吐蕃的往返远比辽东麻烦得多,没有这样一条通达的水路,再若加上战事上的波折,其中增加的时间就会更多。
李清月也不敢在此时打这个包票,只能答道:“我尽量速战速决吧,不然我怕阿耶把我的生辰礼物给贪墨掉了。”
她能理直气壮地索要礼物的年头,可不多了啊。
武媚娘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啊……”
她还真是懂得什么叫做现学现卖。刚还在说只“打劫”她阿耶的事情,现在就用上了。
一时之间,她就算再有什么行将因为女儿又要出征生出的离愁别绪,也都只能先给放下了。
只能转而为她再做些准备,好让她能顺利回返。
当先,便是送别了前来长安求援的库狄真如。
抵达长安后休息了数日,已让库狄氏此前报信赶路的疲惫从面容上消退了下去,更看出了几分神态从容来。虽然仔细看去,在她的眼底依然有几分焦虑之色。
好在,她旋即就听到皇后说起,最后的决定乃是由安定公主自川蜀秘密发兵,请她尽快回返吐谷浑告知弘化公主。
有陛下彼时的表现在前,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库狄真如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从那条不太好走的路进军,会否无法对吐蕃做出足够的打击,成功援助吐谷浑,而是……
“若公主自巴蜀方向入藏,我等该当如何对她做出策应呢?”
李唐境内,巴蜀本就像是独立在外的地方,更因南蛮、瘴气的存在,变成了流放罪人的常去之处。
这样的地方,消息是不容易往外送出的。
就算安定公主真能在抵达蜀中、募招完毕府兵后,令人卖力绕路送信前往吐谷浑,她们这边也没法估计,公主翻越那段拦截东西的雪岭到底需要多久。
更没法估计,在安定公主的队伍正式抵达藏原之上后,还能保留多少兵马的作战能力。
因藏原东南之地分布着东女国等西山八国,又有党项羌、白兰羌等部落居中阻断,安定公主必然不可能有机会轻易经过这一片地带,派遣信使跨越这其中的领地,将消息送到她们的手中,从而对禄东赞所统领部众进行有预谋的包抄夹击。
甚至当公主抵达藏原的时候,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的局势也可能发生了转变。
这份支援的来之不易,库狄真如能猜得到,但这等出兵方式到底该当如何呼应,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武媚娘闻言,朝着库狄真如投去了赞许的一眼。
如果说,这位库狄夫人在陛下面前的陈词,就已让武媚娘对她另眼相看,深觉弘化公主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人前来报信,那么这句无关安定是否过于年少、只关乎大局的发问,就是让武媚娘对她更多出了几分好感。
这倒真是个办事好苗子。
可惜眼下,她还只是因裴行俭坐镇吐谷浑,协助着一并处理公事。
不过当下不是发掘人才的好时候,武媚娘便只顺着那个问题答道:“这件事,我也向安定问过。她说,这个问题现在去谈,就是将战场视为儿戏,也将所有人都看作棋盘上的棋子了。益州大军的甘松岭之路走出后抵达何处,会否先行与当地羌人发生战事交锋,都还是未知之数。”
库狄真如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因数年的吐谷浑生活,她很确定,安定公主做出的这个猜测是没错的。
武媚娘道:“所以安定的意思是,她要因势利导。吐蕃夺权扩张速度过快,内部又有君臣矛盾,地处唐蕃之间的小国与部落其实在立场上都有所摇摆,是敌是友都不能按照此时的经验来判断。等她抵达藏原之后会小心行事做出抉择的,在必要也合适的时候再来联系吐谷浑。”
“当下,吐谷浑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武媚娘顿了顿,继续说道:“一是在知晓唐军已派遣出援兵的情况下,阻挡住吐蕃的攻势。如若局势当真已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也可先自日月山口撤离出去,但务必确保河湟不失。”
后头的半句不是李治的意思,而是武媚娘自己加的。
但库狄真如并未分辨出这个特殊的信号,只当这是陛下对于吐谷浑落败之后的包容。
有了这一句兜底之话,她在前来汇报战况之时的莫大压力,终于比之先前缓和了几分。
武媚娘继续说道:“另一件,便是在有臂系红绸之人抵达吐谷浑边境的时候,千万不要将人给当做是入侵的敌人给杀了。那会是安定公主与你方交流的信使。”
“我记住了。”库狄真如慎重地答应了下来。
有这两句话在,哪怕摆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出筹谋殆尽、算无遗策的行军计划,她也有了回到吐谷浑继续协助戍防的勇气。
她朝着武媚娘行礼:“皇后殿下不必多送了,我这就赶回吐谷浑去。”
她本还想见一见那位敢于在此时向陛下请战的安定公主,可惜在皇后告知于她消息的时候,这位公主去向英国公请教,为出战做准备去了,库狄真如也不打算耽搁,干脆直接起行。
反正等到两军会合之时,她们总能找到见面的机会!
在武媚娘的视线之中,那年轻的女子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径直翻身上马往西而去,在已经愈发鼎盛的暑气里,很快变成了日光中不太分明的身影。
但当她望向近前的时候,又分明还能看到,库狄氏所骑乘的马匹留下了一串脚印,充当着她来过此地又从此地起行的证明。
武媚娘的嘴角好像有些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几分。
库狄真如是如此,安定公主的出行,又何尝不是再迈出了一步。
固然那自蜀中悄然动兵的策略,注定了李清月的出兵不可能闹得大张旗鼓、满城风雨。
就算天子也未曾亲自相送,只是在大军开拔西域的同时,由她率领着一支精兵扈从,连带着薛仁贵与黑齿常之一并出发。
武媚娘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此次出征已有了一番格外鲜明的变化。
当英国公领人前来践行之时,他看向李清月的目光,分明不是在看一个晚辈,也不是因暂时托付了长孙在她的手底下,要做个操心的家长,而是确实在将她当做一员可靠的将领。
还是一个,敢于在临危之际挑起大梁的将领。
“我昨日跟你说的话你应该没忘吧?”李勣问道。
“没忘。”李清月答。
英国公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得很。
她本是去请教些尽快统御部将之法的,结果英国公说,临到战前了,这种东西没必要临时去学。
公主当年有办法收拢那些河南道、河北道的府兵,也能在抵达辽东封地后不久就让那些高丽人臣服,在统御人心这件事上其实是很有天赋的,他没必要指手画脚地乱教。
还不如聊聊当年的松州战事呢。
参与松州之战的将领都已故去了。
侯君集随同李承乾谋反被杀。出身东突厥的将领执思失力受房遗爱谋反案被株连流放,于前两年间病逝,副将刘兰在贞观末年以谋反罪被腰斩。唯一得到善终的副将牛进达也在永徽年间病逝。
这么一来,剩下的知情者多是些小兵,已不在朝中了。
反倒是英国公彼时就已封国公,对于各地战况知道不少。
他说,当年的松州之战,吐蕃同样是在存有内患的情况下发动的对唐战争,也是自诩拿到了发兵的主动权,但唐军不断以奇袭、夜袭之法打乱吐蕃的阵脚,直到吐蕃大臣为了劝谏松赞干布撤兵平叛甚至搞出了自杀的操作,最终促成了吐蕃退兵、遣使谢罪。
这可见什么呢?
“我记得的,”李清月朝着他举起了送别的酒杯,“我李唐虽是上国,但交战之中不必顾及体面。既然前人典范在先,又是吐蕃先不讲信义杀我大唐驸马,我大可以为求取胜——不择手段一点。”
当然,不择手段这个词说得有点自贬,总之,对面都不讲武德了,她们这边也可以只管武不管德。
“好啊。”李勣看着这位公主愈发神采不凡的模样,同样回以举杯,“那么我就在此恭祝公主得胜了!”
武媚娘的判断并没有错,当吐蕃与吐谷浑的开战结果被告知于英国公与邢国公等人的时候,他们表露出的都是支持应战的态度。
这也让李治更不可能撤回对女儿的委任。
但大概李治都没想到,向来在朝中表现有点温吞的英国公,给安定公主的叮嘱里还能再多夹带一点私货,更是以这等异常鲜明的态度表露出了对此战的支持。
在接下了英国公的这份送行后,李清月又已重新站在了武媚娘的面前,将一件赤红的披风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是什么?”
李清月答道:“这行路时候所穿的披风,还是阿娘给我系上吧。翻越大雪山的时候,我这个主将总得看起来明显一点的。也算……阿娘再给我一点出征的好运了。”
武媚娘本还想说,她又没有亲自作战过,如何能够给她什么好运,但对上女儿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神,她又将那句打趣的话给收了回去。
薛仁贵自远处看到这样的一幕,不知道为何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皇后殿下接过的红披为夏风吹开,展开在她的手中,以至于在被披于安定公主身上的时候,宛然一团烈火将两人都簇拥于其中。
就像……就像是高居明堂的天子为自己器重的爱将送行,于是给其亲自披挂。
可要这么说的话,好像多少有点对李治不敬的意思。
他便只与同行的黑齿常之说道:“数年前公主还曾经为我送行,如今却是公主做主帅,我做她麾下的将领,命运果真有些奇妙。”
黑齿常之答道:“谁说不是呢,我之前还是公主的对手呢。”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很难说在这一眼中,是不是有点攀比的意思。
然而等到这支离开了长安的队伍抵达梁州之时,薛仁贵就发觉,他们两个别比了。
这里还有个公主三岁时候就亲自挑选的“元从”呢。
一听公主有权调度山南西道官员为出征吐蕃的同行之人,唐璿当即申请一并出战。
他这一出请战也绝非渎职。
去岁年中剿灭南山贼后,梁州地界上的百姓不仅免于遭到劫掠的危害,得到了邻近的洋州百姓的敬重,还大大增强了境内的凝聚力。
两年三熟的耕作也已日渐步入正轨,不再需要唐璿以刺史身份亲自吆喝,就能陆续再有百姓加入其中。
由他亲自统领梁州府兵加入到征讨吐蕃之战中,再由长史代行处理后半年的政务,确实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故而当这一队人马行过梁州州府后,唐璿便已在队伍之中了。
薛仁贵曾经亲眼见到公主如何将他从那一堆屯营百骑中挑选出来的,却真没想到对方能在七年后一跃成了一方能臣,还又在这样的一个契机面前,重新回到了公主面前办事。
李清月没察觉到,自己麾下的将领居然还能有空考虑这种谁更得器重的问题。
她的目光扫过了视线之中的山川城镇,不由感慨道:“梁州这地方的变化真是好大……”
当年为请孙思邈,她途经过此地,虽说彼时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还记得那大略是一种何等地广人稀又局势混乱的景象。
如今却是阡陌纵横,田地齐整。
今年正好轮到的春小麦,在七月里正是好一片葱茏茂盛之态。
唐璿看向此地的时候,脸上也不免闪过了栽培有成的骄傲,答道:“这才是为何我放心跟着公主暂时离开此地。”
李清月纠正道:“是大总管。”
甘松道行军大总管!
“也对,是该当按照行军上的职务来称呼,不过……”
“甘松道?”唐璿皱了皱眉头,流露出了几分迟疑。
在初听安定公主要在益州大都督府境内调兵,自松州进击吐蕃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被漏掉了考虑,再听到甘松道这个名字,他更觉得如此。
李清月:“有什么问题吗?”
唐璿沉思了许久,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今年四月,梁州这边有过一批从松州迁居过来的人。他们说,松州以西在二月里有过山崩,连带着发生了雪崩,压死了不少人,汶江都一度因此被阻遏了水势。若要走这条路,恐怕没那么容易。”
换句话说,此路不通!
在方今的条件下,要想将这条道路重新清理打通,需要花费的心力恐怕不少。而对于松州这种本就贫瘠的州郡来说,没有专程去做此事的必要。
随后见到的益州长史段宝元,也对这条消息做出了肯定的答复:“对,不只是松州,维州那一条路也走不通了。”
李清月面色沉沉。
没想到她都还没正式抵达藏原,和那位吐蕃大相交手,就已先遇到了这样的一出麻烦!
至于此事为何不曾上报到中央……
天下各地的麻烦事多了去了,能在州郡内部解决的便不必多说了,何况山崩又不是什么吉利征兆,谁知道会不会给自己惹来什么不必要的祸端。
可这两条消息,却真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把舆图拿过来。”李清月顾不上与段宝元叙旧,问问这多年未见,对方在益州还有什么未曾在信中交代的有趣见闻,匆匆下令道。
这幅巴蜀舆图很快展开在了她的面前。
安定公主严肃的神情下,周遭众人也都一并屏气凝神,唯恐打断了她的思绪。
落针可闻的安静持续了一瞬后,李清月忽然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处,问道:“段长史,若是先再往南走一点,从这条沫水入藏可行吗?”
她隐约记得,这里是有一条入藏之路的。
因为后世在这条河流上有一座桥,叫做泸定桥。
而这条河后来的名字,叫做大渡河!
大渡河的上游支流,别名金川,正是位处于大小金川之地。
这是一片对她来说不可能陌生的名字,甚至比起松州的甘松岭还要听来熟悉。
也很难不让她在道路受阻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里。
能不能换着去走这边呢?
段宝元皱着眉头看了一阵,答道:“好像能走,但我记得……这条河的对面有路,河这头却没有,蜀中若要借此路入藏,早年间都需要先自下游平缓处渡河,绕一个大圈。这对于公主的行军,是不是耽误太多了?”
这很需要时间的。
话虽如此,李清月在阖目沉思了片刻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多,反而正好!这一路动兵行路,正好将益州大都督府征调来的府兵磨合一番,同时,你再为我去送一封信。”
段宝元疑惑:“送信?”
李清月道:“你送信给南诏的蒙舍诏王,问问他愿不愿意一并进攻吐蕃!”
既要延后进攻,不如……趁机再拉一路盟友!
第177章
唐璿快马加鞭赶到蒙舍城下的时候, 距离李清月做出这个转道的决定,仅仅过去了七日而已。
在此期间,沫水之路确有走通可能的消息已抵达益州州府, 而州府向大都督府统辖全境内征兵的消息也已尽数传达出去。
益州大都督府下辖毗邻南诏的嶲州,唐璿在半路上也顺带将这个敕令送了过去。
而后,自己继续南下, 往蒙舍诏所在之地行去。
在安定公主最开始的计划里,是由向来和蒙舍诏王交好的段宝元来写信, 向南诏征兵,但最后的商定下, 他们还是一致觉得, 征兵入吐蕃和征兵往嶲州终究还是不同的,必须有一个足够有分量也有口才之人前去南诏与之会谈,才能将这出结盟真正达成。
这个人选, 最后落在了唐璿身上。
离开之前,他和安定公主就着段宝元提供的消息, 将那位蒙舍诏王细逻奴的性格做出了一番分析,最终敲定了用来说服其出兵的说辞。
也正是这份底气, 让唐璿望见这暮色中的邪龙川时,并无多少因见异域景象而产生的困扰。
哪怕,这蒙舍诏的实力,看起来远比段宝元所知道的要强盛得多。
在他的视线之中,邪龙川一带的水田里, 耕民仍未转道归家, 而是在翻犁田地。
这不是一种寻常的犁地方式, 而是由两头牛横抬着杠杆与辕犁。
它们不像是安定公主说起的辽东水田曲辕犁一般运转自如,而是一人拉牛, 一人坐于辕犁之上脚踏驱动,一人在后扶持犁把的时候,形成了一组“两牛三人”的特殊配合方式。
暮光斜照出的剪影,随着辕犁的向前推进,活像是一尊尊巨大的野兽在水田之中快速推行。
若是唐璿不曾看错的话,如今正是南诏的水田种植晚稻的时候。
此地的气候比之益州梁州还要和暖太多,足够做到一年两熟,再配合上这高效运转的种植之法,最终为南诏提供了充足的作战粮草。
“你是什么人?”他刚在田垄上站定的时间久了些,就见其中的一尊辕犁停了下来,坐在杠上的农人高声朝着他发问。
不对,与其说这是个农人,还不如说他是个士卒。
以参与过战事的唐璿看来,面前这人从体格到气势上,都绝不可能只是个农夫,还明显见过血。
想想南诏境内的百姓都是闲时耕作、战时为兵,到了全民皆兵的地步,以缓解国中人口不足带来的兵力匮乏,又觉得这并不奇怪。
唐璿挺直了腰杆,朗声答道:“大唐来使,速报蒙舍诏王。”
那农人将信将疑地朝着他打量了一眼,见对方身上所穿衣衫确实不是等闲之人能有,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也不似寻常人等,连忙从辕车上跳了下来,朝着远处的蒙舍城奔去。
唐璿心中慨然,也不知道应该说,多亏了蒙舍诏王此人居然在南诏境内开办学堂,教授高层子弟学习汉话,让他得以在此时遇上了个听得懂话的,没让他的出使以被扣押起来开始,还是应该说——
大唐边境之地的各方势力果然各有其不凡之处,哪怕是看起来谦恭虔诚,礼敬大唐,还因那出龙朔吉兆亲自上表的蒙舍诏王,也自有一番心怀宏图大志的表现。
也难怪公主会说,让蒙舍诏一并参战,也是为了在抽调益州守军后给边境减少压力。
甚至不过一两刻钟的光景,蒙舍城中就已来了使者,接应唐璿的到访,起码在礼数上没有留下给人问责的机会。
就连蒙舍诏王都亲自端着笑容迎了出来。“大唐使者来的时间当真是巧,正好赶上晚膳,让我能给您趁机接风洗尘。”
在听闻来使乃是大唐的一方刺史,官位不低时,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唐使请吧。”
唐璿打量了一番周围,礼貌回道:“都说蒙舍诏王在龙于图山上修建的第一座都城为您抵抗住了其他各方诏王的进攻,乃是深谋远虑的创举,但我看这邪龙川的蒙舍城,才更有王都气象啊。”
这话蒙舍诏王爱听,但从大唐使者的口中说出来,他却有些不太敢接。
别看对方看起来易于相处,在神态间也没什么盛气凌人的表现,但以蒙舍诏王看来,一方刺史忽然前来南诏,总不可能真只是为了来夸奖他的城池建造不错的。
大唐官员应该没有空闲到这个地步。
可近来正是蒙舍诏的高速扩张时期,洱海各诏王中就数他从益州那头得到的支持最多,在嶲州府兵的支持下稳占上风。
姚懿老将军出兵平定邛部蛮族之乱后,对方也还不曾恢复过来元气,还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那为何会突然找上他呢?
在酒过三巡后,蒙舍诏王便朝着唐璿问出了这个问题。
而他随即就听到,这位大唐来使用着仿佛在谈论加餐一般的口吻答道:“大唐意欲出兵平定吐蕃之乱,走沫水入藏,故而打算邀请您的部下一并前往,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细逻奴的面色微变。
若非他在与各方诏王的往来与争斗之间早已养成了一番沉稳脾性,也便是那等神龙现世的离奇之事才让他不由自控地失态,他险些要因唐璿的这句话跳起来。
他脑中快速飘过了若干个想法,努力按捺住了有些紧绷的心绪,开口发问:“大唐……怎么突然想打吐蕃了?”
还突然想到让他这边一并参与发兵援助。
这和早年间协助大唐一起平定大小勃、平定入侵嶲州的一方诏王、平定邛部蛮族这些事情,一点都不一样。
大小勃战事之后,蒙舍诏得到了大唐的许可,吞并了古建宁国所统辖的白崖,拥有了一片富庶的领地。
对其他诏王的军事行动进行打击,让他作为六大诏王之一的地位快速抬升,直到能压制住其余五方。
邛部叛乱被平定后,细逻奴趁机收取了不少邛部族人到自己的麾下,壮大他的国中戍守队伍。
在发兵支援的同时,他都能从这样近距离的配合作战里拿到足够的好处。
但发兵吐蕃,却显然不是这样……
唐璿:“邻敌在侧,又有进犯中原的想法,难道不应该打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细逻奴顶着唐璿忽然严厉起来的质疑目光答道,“我只是觉得,从这个方向进攻吐蕃,是否与唐军往日的调兵方略多有不同啊。”
细逻奴从没将自己的眼睛只集中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也就自然对吐蕃和大唐的接壤地界多有了解。
无论是从河湟谷地出日月山口发兵,还是从剑南松州出兵,都距离南诏还有很远的距离,根本不应该出现让南诏配合用兵之事。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唐璿的一声冷笑,“我本以为,蒙舍诏王先立足在龙于图城,后起家于邪龙川,应当对于地势之利有着深刻的了解,怎么倒是先问出了个愚蠢的问题。连你尚且不能想到大唐欲自西南动兵进军吐蕃,吐蕃那头又如何能做出有效的防卫,显然要比其余各路更为合适。”
“还是说——你确实想到了,但你不想投入人力物力做出声援?”
蒙舍诏王连忙答道:“这倒不是。”
可他心中却不由苦笑。声援只需要表明态度,如今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支援,哪里是能相提并论的。
偏偏这位来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官位不低的缘故,在语气里很有一番咄咄逼人的态度。“若是如此就好。我方的行军大总管说,南诏向来表现聪明,很懂中原的一套国事往来的原则,应该不会做出个错误的判断。”
蒙舍诏王问道:“什么原则?”
“远交近攻咯。”唐璿答道,在语气里浑然不觉,这话到底带给了蒙舍诏王多大的压力。
他还旋即又在请人继续斟酒的动作后,漫不经心地朝着蒙舍诏王看来,“您觉得,大唐是远,还是吐蕃是远?”
蒙舍诏王:“……”
他该当庆幸,在此时的蒙舍城中,在外耕作的百姓恰好到了归家之时,遵照着洱海的风俗唱起了山歌。那嘹亮悠远的声音一直飘进了他的王城之中,变成了今日宴席之间的伴奏。
也让他在此时稍稍有些紧张的吞咽唾沫之声被藏匿在了下头,应当并未被外人发觉他的异常。
可饶是如此,对于唐璿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依然觉得有些难以回答。
远交近攻这个方略,和他近年间在洱海地界上所做的确实相符,但当它被套用在吐蕃、大唐和他南诏之间,让他从中选出个远近来的时候,却真像是个送命题!
吐蕃和大唐都与南诏接壤,按说谁跟南诏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若是他说大唐是远,相应对于吐蕃采取的就是交战态度,正符合大唐的诉求,却也容易带来另外一个问题。
距离大唐远?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想做出什么不法之举。
大约是局势紧急之时更容易诞生出妙招,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脸上的神情舒缓了几分,答道:“远交近攻、尊王攘夷之道,用在春秋战国这样的诸侯国林立之时,才真能以此等言论评说,如今南诏所在的洱海,不过是大唐一隅,我这位蒙舍诏王名为国主,实为大唐的巍州刺史,合该与大唐同心杀敌,哪里是按照什么远近关系来区分进攻与否的。”
见唐璿的脸上既有几分对他这个答复的意外,又流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细逻奴当即心中一定,意识到自己的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连忙趁机岔开了话题,“不知道唐军此次需要我方出动多少兵马?”
唐璿答道:“天子特许,此次战事的大总管可自益州与山南西道调拨府兵两万有余,同时可征发沿途官员参战,确保粮道通畅,后勤无虞,至于南诏这边……”
他顿了顿,接道:“再行调拨三千人随同出征便已足够了。”
三千人?
细逻奴心中暗骂了一声。
这位唐刺史说得好生轻巧!
对于大唐来说,三千人着实不算多,可对于本就范围不大的南诏来说,这三千人就是他的精锐了。
就算还有邪龙川境内的其余各部兵马,但用来支援大唐,总不能用那些次一等的货色。
偏偏对方先说出的那几句话简直像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威胁。
以细逻奴看来,在唐璿话中所提到的这位大总管,在调兵权柄上明显要比之前的姚将军高出不少,尤其是那句“可征发沿途官员参战”的话,仿佛就是在顺着他提到的“巍州刺史”身份来说的。
倘若他拒绝的话,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对方征讨吐蕃不成,转道来平南诏的事情。
邛部蛮族撑不住唐军的进攻,他这位洱海诏王之一也同样撑不住啊……
唐璿一边饮酒下肚,一边端详着细逻奴的神情,确定此时的火候也已差不多了,继续开口说道:“蒙舍诏王也不必觉得派遣出三千人是什么麻烦事。唐军出征吐蕃期间自会向嶲州征兵,留心于南部动静,谨防南诏兵马北上后,邪龙川境内局势有变。”
“此外,我还听闻,蒙舍诏境内是以食盐和绢布作为交易的货币?”
蒙舍诏王点了点头,“不知唐刺史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唐璿的脸上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此次作战吐蕃,乃是为了阻断其进攻吐谷浑。您应该知道的,藏巴高原之上最大的盐池就在吐谷浑境内,若战事得胜,自然不会让蒙舍诏王空手而归的。”
“你派出去的人多些,能搬回来的盐卤,不就也要比人少的情况下多些吗?比起你近来为盐井的开采权又与其余各诏王开战,哪个更划算,你自己心中有数。”
云南洱海地界上的盐卤产量其实足够自给自足。
但要知道,当地的食盐是以盐井的形式存在的,而盐井的分布和开采,对于正处扩张时期的蒙舍诏王来说既是宝藏,又是负累。
此前与益州大都督府的交好,只是让他能从蜀中获得绢布的低价购买权利,可像是食盐这样的东西,还是由大唐官方严格控制的。
现在这位唐刺史所说的话无疑是扎入了他的心坎要害之中。
以至于对方先前对他野心的精准剖析与国势威逼,都像是他在为大唐做出应有的试探,也让这最后一句“利诱”听来好生顺耳。
盐池啊……
是了,倘若蒙舍诏王没有记错的话,在吐谷浑地界上的盐,来自于盐湖。那是记载之中食盐可以直接从湖里打捞的地方。
若是每个出征的将士都能带上一石食盐回来,他这南诏便能凭借着这份资源吸引到更多的得力人才,将其余各方诏王全部吞并下去。
只是这份饱含觊觎的展望,显然不适合在大唐来使的面前呈现出来。
他便仅仅是朝着唐璿问道:“那么不知道,需要我这边在何时起兵?”
“自然是越快越好!”唐璿起身答道,“若是蒙舍诏王赶不上唐军的速度,在自唐军横跨雪山之前还未抵达,那便不劳你们随军远征了,靠着益州大都督府的府兵也足够完成这出作战。”
“不过若当真如此的话……”
唐璿拍了拍蒙舍诏王的肩膀,像是以梁州刺史对巍州刺史做出了一句同僚之间的叮嘱,将后半句话说在了不言之间。
若当真如此的话,到底是损失更多还是收益更多,希望蒙舍诏王能有个清楚的考量。
在经由了这样的一番“劝说”后,蒙舍诏王既觉有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让他从此前顺利的远交近攻扩张中清醒了过来,又觉得,分明有另外的一把火点燃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看到了继续崛起的希望,也让他……
势必要答应唐军的这次合作出战!
当第二日他将唐璿送出蒙舍城的时候,他的问题只剩下了一个,“说起来,昨日款待来使匆忙,竟忘记问一个问题。不知道此次进攻吐蕃的大总管,是大唐的哪位大将?”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参与到战事之中,蒙舍诏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是该当将利益最大化才好。
那便该当知道,他派遣出去的士卒要跟随的是什么人。
他纠结自己的选择恰当与否纠结了一夜,唐璿这位来使倒是一夜好眠,看起来越发精神抖擞,让蒙舍诏王在发问的同时很是心梗。
但他随即就听到了一个更让他心梗的答案。
“正是我李唐陛下的女儿安定公主。蒙舍诏王莫要看她年幼,算起领兵的时间,她也已有两年了,更是为我大唐覆灭百济和高丽,立下了不世之战功。”
细逻奴:“……”
不,他没有怀疑安定公主能力的意思。
能让唐璿这等人物前来出使南诏,在话中还对其推崇备至,绝不可能是个前来混个战功的庸才,而应当真是这一路的指挥。
可在辞别了唐璿回到王城之中的时候,他还是越想越生气,把儿子逻盛炎叫到面前,直接抄起竹棍就把人打了一顿。
逻盛炎觉得自己简直冤枉透顶!明明前几日跟蒙嶲诏之间发生争端的时候,还是他负责前去平乱的,更是成功得胜归来,还被父亲向着其他人夸赞自己是后继有人,怎么现在又忽然对他生起气来了!
他一边躲一边问道:“阿耶,我做错什么了啊!”
“永徽六年,我让你和你妻子去长安朝贺,你妻子在路途中给你生下了个儿子,你也成功在那次出使中为我请封来了那个刺史的位置。”
逻盛炎:“对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大了去了!”细逻奴提着竹棍发问,“你回来还说,皇后生在永徽五年的那位小公主也在那封后大典上见到过,算起来也就比你儿子大上一岁多。”
逻盛炎:“……?然后呢?”
细逻奴怒道:“人家都开始领兵打仗,统领到我们蒙舍诏的头上来了,你儿子还在田地里玩泥巴呢!”
这差别也未免太大了。
大到蒙舍诏王忍不住去想,自己想要继续在洱海扩张的愿景,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容易实现。毕竟,光是在教子之事上,他就差了那大唐王朝太多。
别说他的孙子了,他这个今年刚满二十九岁的儿子,也差了这位坐到行军大总管位置上的大唐公主良多。
细逻奴将手中的竹棍一丢,说道:“这次发兵三千支援大唐,就由你领兵,别丢了我的脸。”
“还有……”见逻盛炎要转头去办事,细逻奴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多带点装食盐的筐子。”
去的时候装军粮,回来的时候都换成盐!
若真能如此的话,这趟出兵不仅能打击吐蕃,防止对方还有余力从洱海入侵,还能给他们蒙舍诏争取来足够的利益。
他亏不了!
……
当然,李清月也亏不了!
吐谷浑地界上的盐湖开采也是需要人力的。
南诏愿意主动去当这个挖盐工,又带着满腔的热情前来协助她作战,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而对方挪走了这三千精兵,确实是让留守益州大都督府的段宝元心中一松。
当南诏精兵与益州府兵会合在黎州的沫水之畔时,耳闻惊涛拍岸之声,眼见自己面前陆续聚拢起来的兵卒,李清月不由顺着江水上游看去,脸上闪过了一缕更为坚决的神色。
现在对她而言的难题,便只剩下了——顺着沫水北上,进入到那高原之上。
希望她不会有什么高原反应……吧?
这份担心并未让她在神情上有任何的变化。
自逻盛炎为首的南诏士卒和这些益州府兵的视角看去,这位过分年轻的主帅坐定于战马之上,在侧过头来之时分明是一派沉稳端方之态。
而后,她在随队的军旗之下举起了手。
“出兵!”
进军的军号随着这一句口令被吹响。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场出兵,河对岸的廓清城也发出了一声擂鼓助战之声。
这擂鼓与军号混合在沫水在此地拐弯的拍岸之声里,形成了一种好生特殊的激昂信号。
在这样的响动面前,他们或许会怀疑对方到底有无领军之能,也或许会怀疑从这条路进入藏原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更会怀疑,在这场前往异乡的进军中他们会不会丢掉自己的性命,但这位主帅既已当先迈开这逆流而上的脚步,他们所做出的本能反应便是随同她的脚步一起,朝着远方的雪山而去。
青白之色的山岭间,这一行军队逐渐展开成黑压压的一线。
不,或许还是有一点亮色的,正是那位主帅身上的赤红色披风。
在段宝元自廓清城城头朝着对岸望去的时候,隐约还能看到那一点亮色,在风中闪动了一瞬,仿佛是一点提前点起的引路灯。
他过了有会儿才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朝着下属说道,“有时候真觉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长史何出此言?”
段宝元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他总不能和对方说,在望见这一行出征的队伍进发的时候,他便想到了当年李清月将那一沓计划书递交到他面前的场景。
当时的他觉得,那所谓的“落实益州都督府医疗制度为怀柔政策”不过是个暂时性的过渡方案,却没想到会一实施就用了那么多年。
彼时还需要用蹭马车来前往蜀中的小公主已在今日有了亲自领兵的权柄,踏上这一条危险与机遇并存的行军之路。
而在那支队伍之中的领路人里,就有不少正是深受那医疗救治制度福泽的羌人!
这如何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呢?
数年前种下的因,总是要结出成果的!
只希望公主此战顺遂吧。
算起来,这一出绕路虽然让她多走了不少路程,多耽搁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但拉上了南诏的精兵作为辅佐,加上这一条入藏道路其实要比松州好走一些,最后算起来的时间应该不会差太多。
而此时,距离李清月起行离开长安,正好满了一个月。
……
刚刚秣马厉兵踏上征途的安定公主大概也想不到,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长安城里还能再闹出点事端来。
还可能——不是一件小事。
……
“刚才是谁过去了?”
长安的鹤林寺内,身着素色僧尼衣衫的女子朝着前方的林荫看去,觉得自己但凡没有眼瞎的话,就应当并未瞧错,方才确有一道深绯色的身影疾步穿过了林中小道,朝着鹤林寺深处而去。
虽说此地不禁外人造访,但这等脚步匆匆到仿佛要避开人的情况,真是少见。
深绯色官服乃是当朝四品官员所穿,也本不该有这等失态的表现才对。
她的贴身宫人答道:“回禀昭容,我方才瞧见,应当是门下侍郎薛元超,他是去拜访河东郡夫人的吧?”
原本该当被称作萧淑妃,如今被称为萧昭容的女子听到这个答复,依然没有挪开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的目光,面上犹有几分疑虑之色。
河东郡夫人乃是高祖李渊的妃嫔薛婕妤,和她萧氏如今跟从的周国夫人同为陛下的乳母。
但相比于周国夫人的不问世事,秉性持正,薛婕妤显然不是个安分的性格。
她脾性激烈、有心把持庶务在早年间就是出了名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和被陛下扶持上位的武媚娘多生争端,在她成为皇后的同年,被从宫中迁出改居鹤林寺出家。
哪怕陛下专门请了玄奘法师为其落发剃度,也无法改变,她同样已沦为一个失败者的事实。
萧昭容凝眸:“我记得陛下前几日头风病又加重了,除了周国夫人外,河东郡夫人也被请入蓬莱宫去了一趟?”
宫人想了想,“好像是的。”
她忽然面色一变,一把拉上了宫人的手,“走!”
她总觉得此时薛元超的到访不太对劲,在将近日的种种风闻结合在一起后,便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虽说萧昭容人已不在后宫之中,经由这八年变迁,早已被人当作了个几乎不存在的角色,但她兰陵萧氏在朝堂之中依然存有不小的影响力,宋国公萧瑀的侄子萧钧就在太子东宫之中任职,时常将消息送到她的面前。
她毕竟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和两个年龄同样不小的女儿,谁知道会不会忽然被卷入到政治风云之中,让她们和自己一并丢了性命。
就算已打定了主意继续赖在周国夫人的庇护之下求生,萧昭容也不敢完全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的手中。
“我们去听听消息。”
这事没那么难办。
河东郡夫人本就因此前的立场纠葛,没能和陛下的另外几个乳母一般被敕封为一品夫人,只维系那个三品的品阶,和她做婕妤之时并无区别,在随侍的宫人数目上也少了一截。
她虽因薛元超的应约拜访小心让人看顾了周围,却不曾想到会横空杀出一个萧昭容萧妤。
她也更没想到,萧妤平日里只陪同周国夫人前来清修的时候会住在寺中,却因时常到处走动,对于此地的布局很是清楚,在悄无声息之间就已为自己寻到了个窥听的好位置。
也得多亏她虽是多年茹素礼佛,总算没将自己苛待到生病,还能凭借着本能用出点早年间学过的防身之术。
那随同她在寺中行走的宫人在院外放风,她自己则很是没形象地躲在了窗下的灌木丛中。
要不是此事说不定会牵连到她的身上,她才不给自己没事找事。
若是让旁人看到了她此刻的表现,谁还能想得到,她还是当年一度得到陛下盛宠的萧淑妃。现在却来“做贼”了。
她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就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了动静。
“姑母当真确定,陛下是有了废后的想法?”
萧妤目光一凛,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在惊闻这样的消息之时会直接发出什么声响。
她也随即就听到屋中传来了个女声,“我不是方才都跟你说了吗?陛下忽然病势又急,我看着心疼,偏生有些人连他病都不让他病个安稳!”
“陛下还是我亲自看护着长大的,长孙皇后过世得早,对他来说,我等做保傅的,和半个母亲有什么分别。他眼下处处受制,向我诉苦,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呢?”
“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还曾经拿政务向我询问,可这一转眼之间,我已幽居鹤林寺多年。倘若陛下自此神武扬威,震慑寰宇也便罢了,然而如今……如今竟是皇后在主持六宫之余将手伸到了陛下的面前。”
“元超,这难道不是你应当为陛下尽忠的时候吗?”
薛元超没有即刻回话。
他这位姑母的话,他很确信,他只能相信一半。
比如说,若要说她真对陛下有此等忠心与无私的关切,恐怕是不可能的。比起是真为了让陛下能从武后的手中脱离控制,还不如说,她是想重新回到能对陛下施加影响力的时候。
陛下也未必真已将废后之想直言于话中,但能被薛夫人称为“哭诉”,显然已非等闲情况。
但这些隐瞒无关大局,与河东薛氏希望能在朝堂上更进一步的诉求,显然是吻合的。
他便不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姑母觉得我能做到什么?”
薛夫人答道:“陛下的同胞妹妹城阳公主嫁给了你的同宗兄长薛伯玉,此人如今任职左奉宸卫将军,乃是陛下面前的近臣,执掌御前军权,倘若真要有废后之举,你必须要去接触一下此人。”
“倘若你那边不行……城阳公主有礼佛之好,便由我来向她陈说利害,告诉她陛下的处境。她总不会偏帮于外人。”
“此外,便是由你来联络朝堂之中对武后存有反对之意的人。你此前不是就与我提到过上官仪吗?若你将陛下心思有所动摇之事告知于他,我不相信他会全无所动。”
见薛元超脸上还有犹豫之色,甚至有往后退出一步的征兆,薛夫人连忙往前抓住了他的手。
“朝局有变的机会就在面前,你还在担心什么?倘若薛伯玉、上官仪均能参与到此事之中,那便是在御前兵马、朝堂宰相、皇室宗亲之中均有支持之人,再有陛下的态度支持,扶持一位并非武后所出的皇子重归太子之位,当有莫大的功业啊。”
不得不说,薛夫人带来的消息确实对薛元超至关重要。此前上官仪就说,陛下态度不改,他将始终对臣子的提防大过那位皇后,可如今……
如今虽只显露出了转变的一角,却已足够让人感到振奋。
他咬了咬牙,应道:“好!我去联系人手。只是需要姑母近来多往蓬莱宫中走动一二。”
这鹤林寺修建在靠近旧宫的位置,还是有些往来不便。
好在陛下如今疾病骤发,又到了念旧情的时候,打着探病的旗号总是能多接触到他的,也能及时顺着陛下的想法往下挖掘。
薛元超心中揣着一件要紧事,自鹤林寺离开的时候也不免左右张望,生怕被人发现他的不妥。
却未曾留意到,在他走后有一阵子,萧妤才从隐匿之处慢慢走了出来,在和宫人会合后,快速地回返到了自己的住处。
“图谋废后?就因为陛下在病中向自己的乳母诉苦,他们就能想到继续图谋将武皇后给拉下去?”
萧妤绷着脸在屋中走了个来回,思忖着此事,深觉对方的大胆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这群人真是这么多年了也没改变想法,现在终于窥见了一个可能达成愿景的机会,便像是苍蝇看到生了缝的鸡蛋一般扑了上去。
该说不说,倘若萧妤没那么了解李治的话,她可能还真觉得,他们的谋划颇有可行之处。
曾经受到权臣制约的天子,竟是在身体渐弱后转而遭到了皇后的挟制,总该要想个破局之法的。
既要夺权,以图压制住这股“不正之风”,又已隐约向着外人透露出了自己的处境,做臣子的只要做好这个策应之事就好。
看看吧,这些支持废后的,又有兵权又有朝堂之权,都是为陛下的前途殚精竭虑,合该在这个恰当的时候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宫人好奇问道:“昭容为何要如此担心,这对您来说不是个机会吗?”
“机会?”萧妤冷笑了一声,“我哪来的机会!”
陛下薄情寡恩,还很有些权衡利弊的帝王之念,要是真将他的这出诉苦完全当成真的来听,甚至对他怀有什么同情的想法,那才叫愚蠢。
而这数年间传到她耳中的消息里,武皇后此人也当真对得起陛下对她的倚重,不仅协助陛下铲除了长孙无忌这些绊脚石,更是做得远比一个皇后能做到的事情更多。
若说她会对此一无所觉,落到河东郡夫人以及薛元超等人的废后陷阱之中,萧妤也绝不相信。
当真如此的话,那真是对不起她和王皇后都输在对方的手里。
“说句冠冕堂皇一些的话,方今的局势下也不是他们这些意图投机之人该当上位的时候。”
那河东薛氏的二人说什么为陛下着想,还不是因为方今的局面不能为他们所控制,让他们不能平步青云,想要成为新的权臣,哪里是真要解救陛下于困境。
“说句自私一些的话,李忠已因巫蛊之事遭到了陛下的厌弃,就算真有机会废后,他也很难重回太子之位。我怕他们……”
怕这群争权夺利的小人算计上她的儿子!
做母亲的,总是要为孩子谋求出一条生路的不是吗?
无论是为了偿还皇后当年的恩情也好,是为了给她自己和子女谋划前程也罢,她都不能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她转头朝着宫人吩咐,“速去将宣城公主请来。”
第178章
李素筠忽然得到母亲的邀约, 还让她隐藏踪迹前来鹤林寺秘会,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谁让这出女儿探视母亲,竟被活生生搞出了一种做贼的感觉。
“阿娘若是想念女儿了, 怎么不喊上阿姊一起?”李素筠小心合上了房门,转头问道,“若真是有事吩咐, 要么让心腹下属送信给我,要么……也不该放在鹤林寺中。”
“您虽是陪同周国夫人时常到此地清修, 在此地也辟有单独的院落,却不是真以鹤林寺僧尼自居, 这么一看, 这里也不能完全算是你的地方。”
萧妤:“……”
不知道为什么,在女儿絮絮叨叨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竟恍惚觉得, 自己和女儿的身份,好像有一瞬发生了对调。
但她又觉得, 此时去夸女儿比之前沉稳了不少有些不太合时宜,更不能说, 她是在迫切情绪的影响下,直接做出了这个尽快秘会女儿的想法,一时之间忘记了这一点。
罢了!
“我有件急事要跟你说。”萧妤将李素筠拽到了面前。
确认这谈话只能被她们二人听到,不会如同薛夫人和薛元超的“密谋”被人听了墙角后,萧妤这才的继续说道:“我记得你与安定公主交好, 近来关系也还不错, 此前你便与我说及, 你和下玉不想出嫁,还是她那边给了你准信, 说起皇后不会苛待其余公主。如此说来,你能否顺势再联系上她……”
萧妤又忽然眉头一皱,“不妥,她不在长安,联络不易,还是直接拜见皇后为好。”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对于阿娘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愈发好奇。
但还是开口答道:“安定何止是不在长安,她都可能领兵出征去了,短时间内肯定是见不到人的。不过,您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我去见皇后殿下?”
这话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来真有些蹊跷。
哪想到,一听这话,萧妤当即变了音调:“出征去了?为何朝中没有消息?”
李素筠抿唇答道:“……只是猜测的。她此次忽然因为农具农肥还朝,本应该再多在长安待上几日的,起码也得等到她亲自监督着司庾的农事官员将农肥用到实处,确保这桩事的功劳落在了她的头上,却只来得及将东西转交,留下两个人在此地,自己就走了。”
“所以阿姊和我都猜测,要么是辽东突发变故,让她必须尽快回返,要么就是,其他地方需要她前去平乱。”
但是前者显然是不可能的。
若是辽东封地还有异动,李清月大可以先留在那边将事情给解决了再说,而不是非要专程往返一趟。
这来回之间,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工夫,天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局势的突变。
若是在她回来后才从辽东传来的消息,也不该有那么快才对。
所以相比于前者,还是后者更能说得通。
除了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去了何处。
萧妤沉吟一番,也觉得女儿说的有理,更因心绪平复了几分,对这个二选一的猜测有了自己的判断。
“倘若真是平叛倒是稀奇了……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事情需要以这等隐瞒消息的方式行动?”
不对!
萧妤忽然目光一凛。
若是这种猜测成立,也就更进一步地证明了她此前的想法。
李治不会不知道,在方今局势之下,皇后总归是要比朝臣更加明确站在他这一边的,太子东宫的势力也早已在陛下的许可中组成,除非太子谋逆,否则根本不会突然被瓦解。
若是安定公主还正在领兵出征,那么皇后的位置在此时更是稳如泰山,否则陛下真是在自己找死,想要步上高祖的后尘。
所以这所谓的废后之说,恐怕当真只是薛夫人话中所说的病中哭诉而已,绝非出自李治的真心!
偏偏这一出,在陛下看来,是希望用曾经参与过政事的河东郡夫人与周国夫人等外命妇来节制皇后的权柄,在有心之人看来,却是陛下与皇后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盟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让他们有了从中作祟的机会。
“幸好……我没因此也昏了头脑。”萧妤越发笃定,自己必须通过女儿给皇后报信,以防李素节被牵连进去。
这等明显办不成的事情,现在还更多了一个事败的理由,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素节曾为雍王,宛然是陛下一度钟爱、想要用来和李忠分庭抗礼的皇子,难道不正是薛元超等人扶持的首选吗?
她连忙附在李素筠耳边说道:“速报皇后,河东郡夫人似从陛下那里听到了点消息,有意怂恿薛元超联络左奉宸卫将军和其余朝臣密谋促成废后,请皇后速做准备。”
“阿娘?”李素筠惊疑不定,不能理解为何才平静了这么几年的宫中又要发生这样的大事。
萧妤已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别耽搁事情。顺便告知皇后,倘若河东郡夫人要借城阳公主礼佛之好从中作梗,让公主参与到此事之中,我会从中阻拦的。”
陛下同母所出的兄弟李承乾与李泰都已过世,同母姐妹中,晋阳公主早夭,长乐公主短寿,新城公主在今年二三月间忽然病逝,陛下一怒之下信了驸马与公主不合的传闻,将驸马处死,如今,竟只剩下了一个城阳公主。
这位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既要向皇后示好,那不如将事情做得更彻底一点,起码再帮着解决掉一路麻烦吧。
又交代了一番话后,李素筠便被萧妤不带一点犹豫地推出了门,催促着她尽快前去报信。
李素筠张了张口,有点想说,阿娘若是真想要这出告密变得再隐蔽一点,就应该在她离开的时候给她准备个装有衣服、吃食的包裹,让旁人怎么看都只以为,她确实是被叫来慰藉相思的。
但想想,若情况真如阿娘所说,那位河东郡夫人此刻应当还没将目光聚焦到阿娘的身上,不会留意到这通风报信的举动才对。
她也没必要非要再纠正一下阿娘的行为,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当下的大事上要紧。
李素筠不敢耽搁,脚步匆匆地自鹤林寺折返回到蓬莱宫,而后便未曾停歇地朝着含凉殿而去。
虽然提到皇后她还是有点发憷,但如今大事在前,安定又不在京中,她自然还是要尽快去见皇后的。
何况,阿菟都答应过她,等到她的箭术有成,就带着她一起上战场的,做将军的人怎么能怕这个!
想到这里,李素筠顿时有了底气,疾步走到了皇后随侍的宫人面前,请求通报入内。
随后,便被得到了准允的宫人领了进去。
在这蓬莱宫中,夏日的暑气本就因其建于龙首原高处而削减了几分,含凉殿则更显清凉。
只因在安定公主的建议下,今年还在此地多做了个变化。
太液池中的流水被机关之物推引至含凉殿的高处,泼洒在屋顶上,将屋顶的热浪隔绝开来,自北面的观水台处,则能看见流水自上方流回池中。
以至于这殿中未曾安放冰鉴,竟也像是尤在春日。又有轻微的凉风还自湖上吹来,当真是让人为之心静。
置身其中,李素筠来时因怀揣秘密而生出的几分焦躁,好像也忽然平复了下来,让她得以从容地朝着皇后行了个礼。
“宣城怎么忽然想到前来见我?”武媚娘转头朝她问道。
在她身旁端坐的女医正在将看诊所用的器物收回箱笼之中,见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她便匆匆起身告辞。
李素筠顺势发问:“皇后殿下是身体不适吗?”
“那倒不是,不过是例行问诊罢了。”武媚娘答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自李素筠的神情之中来看,她显然是信了这句答复,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已因另外想要提及的事情,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
她有些紧张地将手在身侧攥紧,又咬了咬后槽牙,这才说道:“可否劳烦皇后先让其他人退出去,我有要事要说。”
武媚娘目光一闪,吩咐道:“桑宁留下吧,其他人先退出去。”
见面前只剩了皇后的心腹宫女,对方脸上也依然挂着略显温和的笑容,李素筠总算觉得更自在了些,出声答道:“皇后殿下容禀,我此次是代替我阿娘前来传话的……”
顶着武媚娘探寻的视线,李素筠沉声,将萧昭容居于鹤林寺中的所见所闻都给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皇后并未因为这消息的到来而勃然变色,而是依旧容色沉稳,李素筠也觉得自己在做出陈说之时的心情,比来时所估计的冷静得多,直到咬字清晰地说完最后一句。
“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这才开口道:“替我多谢你阿娘,也多谢你了,此事我知道了,随后的事情你们就先不必过问了。至于城阳公主那边,我会让人留心的。”
“我看此事关系甚大,既然萧昭容打定主意不希望许王和兰陵萧氏被牵扯入内,不如随同周国夫人离开鹤林寺,回府清修好了。”
李素筠当即应了声好。
她其实也觉得,阿娘越少插手此事越好,可此前光顾着传讯没能将这个建议说出口,如今有了皇后的这句表态,她便安心多了。
只是她此刻还置身在皇后殿中,总不能当庭松一口气。
“别那么紧张,”眼见她此等表现,武媚娘摇了摇头笑了出来,“你将这句话告知你阿娘就行,她应当知道我的态度。至于薛夫人那边——”
“我会尽快解决的。”
在被桑宁送出含凉殿的时候,李素筠其实还有小一会儿并未从皇后的表现中回过神来。
那最后所说的“尽快解决”四个字里,分明有一番不容错认的杀气。就连她这个与此事关系不大的人,都因这一句判决还觉脊背发寒。
皇后殿下明明并未亲自上过战场,却已有了此等惊人的气场,也难怪阿姊会说——
官场如战场啊。
就是不知道,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化解此次的危机。
起码对于李素筠来说,她和阿姊阿娘如今的生活,已是公主宫妃之中少有的太平,若能少有变动自然是最好。
但要武媚娘说的话,这份变动,或许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却势必不会以平静商谈的方式化解。
在李素筠的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后,武媚娘的面色就已彻底沉了下来,甚至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河东郡夫人薛氏,薛元超……
这两个人居然会在此时忽然联络在一起,意图有此图谋,真是滑稽可笑,又可恨得很。
但比之这试图从中谋求好处的河东薛氏二人,更可恨的,显然是在病中情绪摇摆的陛下!
武媚娘原本以为,她与女儿的前后配合能让李治意识到,他在朝廷要务的有些判断上确有不妥,该当更有向皇后、公主以及朝臣征询的想法,做到广开言路,以防边境动荡。
安定的亲自请战,也能让李治有所愧疚,将此前的种种限制都给放开,不必再顾忌所谓的有无前例。
想不到这权力之争,果然还是不进则退。
而对于一位帝王来说,他的首选便是让自己稳坐高阁,大权尽揽,而不是将权力交到更合适于执掌的人手中。
数日前陛下的头风病发,更是让他心中的危机感在一瞬间攀升到了顶峰。
谁让这一次急病,确实如同孙思邈所说,已不是例行的疾病发作,而是更为加重了病势。
他甚至在她前去探病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提起了一件事,正是与周国夫人有关的。
说起她早年间曾经带着太宗妃嫔一起前往前线远觐天子,也曾经协助彼时为太子的李治监国,在处事上自有自己的一番手腕。
那么他想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弱势,好像已经很明显了。
纵然明知道这应当不会是废后,武媚娘还是不由在唇边挂起了一抹冷笑。
“眼下的情形……皇后殿下打算怎么做?”桑宁朝着武媚娘发问,将她的思绪拉拽了回来。
许是因为这数年间皇后殿下经手的各项事务便没有办不成的,从宣城公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一件大事,桑宁的语气固然沉重,却还不到紧张失措的地步。
武媚娘显然也听出了这一点,转头笑道:“别着急,这种事情若是忽然被他们给折腾到最激烈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要头疼一下,但他们才开始密谋,就已被人告到了我的面前,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
她一把握住了桑宁的手,让人更朝着她靠近了几分,叮嘱道:“让人看着陛下那边的动静,再让人去盯着薛元超的行动。”
她不打算立刻就行动。与其现在就将薛夫人和薛元超的行动披露出来,将他们给拿下,不仅做不到捉贼拿赃,还只能将少数的几个麻烦人物给清理出来。
那还不如看看,他们的这出“废后大计”到底能够牵扯出多少人来,让她凭借着沙门拜君集议做过一次筛选的朝堂,再来一次敌我之辨!
也让陛下看看,他觉得已经因长孙无忌伏诛而安分起来的臣子们,又可以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他只是想让皇后后退两步,给彼此留个体面,他的臣子们,却俨然是想要更多的东西了。
那么这所谓的促成废后,或许会是她的危机,又何尝不是她进一步揽权的机遇。
萧昭容的报信,更是让她确定,哪怕她最为可靠的盟友此时不在长安,也不影响她才是那“得道者多助”的一方。
或许,这兰陵萧氏还有这位宣城公主,也都能在未来成为她的可用之人。
而既然,连曾经的敌人都觉得她更合适于这个位置,那些服膺于她统辖的六局二十四司宫人,在已于近日获知了遣放出宫安排的计划后,恐怕更会因为一些对皇后不利的消息而向她奔走以告。
这样的局势对比下……
阿菟有心要给吐蕃一个惊喜,打赢这场营救吐谷浑之战,她在长安又怎能输掉这场后位,乃至于君权之争!
不过说起来,明日右相汇总朝政要务到她这里的时候,还得让他也留心一下上官仪那边的举动才好。
薛元超能拉拢到的分量最重的朝臣,恐怕就是贼心不死的此人了。
她拍了拍桑宁的手:“去吧,将人手安排下去。”
窥探天子动向听来又有僭越之嫌。
可陛下正值病中,皇后让宫人小心伺候,将可能会影响到天子康健的事情都给尽数奏报上来,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河东郡夫人前脚入宫探视,人都还没走到天子的居所,后脚这消息就已传递到了皇后的面前。
……
李治却还对此一无所知。
上一次周国夫人、河东郡夫人还有燕国夫人入宫之时,李治就已特许了她们再度前来探视不必提前递交拜贴文书,在听闻河东郡夫人再度到访之时,李治非但没觉得这其中有何异常,反而觉得她来得当真恰是时候。
周国夫人姬揔持礼佛多年,谦让太过,让李治总有种过于公事公办的隔阂。
燕国夫人卢从璧因试图为卷入李孝常谋反案的丈夫杜才干平反,遭到了李治的反对,在态度上稍显冷淡。
反倒是河东郡夫人本就与他是亦母亦师的关系,让身在病中的天子难得感到了温情与支持。
“陛下还是难以视物吗?”
对方关切的声音在近前响起,让李治原本还觉有些头疼欲裂的煎熬都舒缓了几分。
可此次头风之症,饶是因身居蓬莱宫少有湿热之气作祟,也还是来得太急了。
比起显庆五年骤然发作的那一次还要来势汹汹得多。
距离他发病到如今已有数日,就连孙思邈都被紧急从洛阳调来了长安为他诊治,连带着玄奘法师也被一并带了过来,以求助于玄学手段的方式为他缓解病症,可这一次头脑胀痛中的压迫感更甚,让他更加难以看清面前的东西。
有很短的一阵,他觉得自己可能连黑夜白天都无法区分了,只能仰仗于能造成麻醉眩晕的药物让自己先昏睡过去,才能让自己从中熬过去,偏偏他又深知自己不能依赖于这样的手段,太医也坚决反对用这等方式让他暂得安眠。
以至于此时,他只能听到薛夫人走近的脚步声和那句关切的问话,却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衣着与神情。
而在这少许的缓和过后,那等钝钝的割肉之痛又已重新浮现了上来。
“或许再过些时日就会好吧。”李治只能以这等方式安慰自己。
因为头风大作的缘故,他不得不将原本已重归于他自己处理的政务又重新挪交到了皇后的手中。
病情最重的这几日,他的精力都到了无法集中的地步,就连皇后将随后整理妥当的结果送到他的面前逐一念出,都无法将其听全,很觉力不从心,便只能暂停了这样的奏报。
在这样的处境下,目不视物,事托他人,李治便很难不在病体煎熬中去回忆此前。
想到,皇后虽已和他和解,却也确实曾经指着他痛骂他的私心,想到皇后已在他毫无所觉中,成长到了让他不由惊叹的地步。
想到,他在那出一唱一和间将长孙无忌定罪拿下的意气风发,而这本应该是他继续上升的开端,却不料只是他的巅峰。
还想到……
薛夫人上前为李治按了按太阳穴,“伤筋动骨尚且需要百日,陛下的疾病也不必急于在三五天内。眼下四方虽有小乱却不殃及中央,才有许自然一案的秉公处理,群臣也不敢再效仿许圉师,对陛下有所隐瞒,您何必那么着急呢?”
这话听来没错,但李治还是不免回道:“做天子的,哪能随意落到这步田地,甚至已因病症的缘故罢朝数日了。”
“不过你这番话……”李治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真是让我想起早年间教导于我的旧事了。”
薛夫人乃是隋朝著名诗人薛道衡之女,自幼便饱读诗书,更因父亲曾任司隶大夫的缘故在政事上也很有见地。
李治的启蒙之中,从她这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现在听她提起朝堂以示宽慰,确实有种回到幼年的安全感。
便不由感慨道:“我真有些后悔当年听从皇后的话将你遣送出去了……”
可他这话还未说完,就被薛夫人给出声打断在了当场:“陛下这话还是尽量别说了。”
“怎么?”
薛夫人回道:“木已成舟便不必回返,否则只会对时局不利。这个道理,陛下自己应该是明白的。”
但他眼睛瞧不见,便无法看到,在说出这句阻拦的时候,薛夫人脸上闪过的,分明是几分得意之色。
要说薛夫人对皇后可真算是积怨已久了。
当年,陛下明明只是想要立武昭仪为宸妃,却忽然之间由宸妃为皇后,又在英国公李勣的支持、李义府许敬宗的投效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
她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之策,就已因武皇后要完全收回权力而遭到了“迫害”。
如今,总算是被她看到了重回早年间地位的契机。
她也果然没有猜错陛下的想法!
如果说上一次来见之时,陛下只是在病痛难忍中向她们这些保傅哭诉,很觉自己处境不佳,那么今日陛下重提永徽六年旧事,则像是更进一步表明了对皇后的不满,以一种近乎明言的方式在告知于她——
他要分皇后的权,甚至是换个更听话的人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一如他对长孙无忌的反抗,也是先以一种温吞的信号渗透于朝野之中,今日该当也是如此,先要借着这样的话看看朝臣的态度。
那么,便等着她与元超给陛下一个臣子忠心的惊喜好了。
她继续说道:“陛下还是先将身体养好再说,不要说这些胡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李治唏嘘,“希望如此吧。”
希望邢国公与郕国公能尽快平定安西都护境内的动乱,也希望安定能尽快自蜀中攻入吐蕃,遏制住对方扩张的野心。
说不定在这样的好消息面前,他的疾病就能够不药而愈了。
或许他的病症,也是因为这些野心勃勃的蛮夷所导致的。
……
但这些战事的成果大概没那么快。
并未从西域折返吐蕃的钦陵赞卓,凭借着和裴行俭斡旋中获得的经验,将一度为裴行俭所用的戍防经验,用在了西域这头。
这两个月间,他对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兵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愣是将居中斩断安西都护左右的西州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将匆匆回援的独孤卿云拦截在了西州之外。
这还不算完。
那些西域的胡人多的是见风使舵的角色,见大唐自中原发出的兵卒还未出玉门关,反倒是那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兵已占据了两州,还行将朝着下一州进发,前来投奔的不在少数。
一时之间,就连去岁已被大唐出兵镇压的龟兹都又多了些异动。
而被李治同样寄予厚望的另一路兵马,还在雪山之间跋涉。
李清月朝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望向前方的目光愈发凝重。
千丈之高的山岭路途,纵然因为还在七月的缘故,并未彻底被白雪覆盖,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绝不是一句随便说出来的话。
昨日上午还有高照的日头驱散了山中浓雾,到了下午便下起了冰雹。
更麻烦的是,往前方探路的士卒方才来报,再往前走,地面愈发湿滑。
马有革履蹄铁,能在这样的山道上缓步而前,人却来不及在仓促之间获得用于这么多人的脚马子,只能尽量以征调来的铁片与步片,在那辽东草絮鞋的鞋底捆绑出防滑的形态。
饶是李清月的体力不能按照寻常人的情况来估量,在又走出了一个时辰后,都已觉得脚底像是有着逾越千斤的力道,正在拉拽住她的脚步。
可算算原本预计的路程,今日又还远不到停下的时候。
“让走不动的将分发下去的肉干和饴糖都吃了。”李清月低声朝着随行的黑齿常之说道,就见对方当即迈着大步往回走去。
这两种物资在军粮中确实奢侈,可对于要面对高原反应的兵马来说又确为必需之物。
该当庆幸,在益州筹备军粮的段宝元和她往来甚多,也知道她绝不会无端提出这样的需求,宁可暂时搬空州府也将东西都先给供应了上来。
可即便如此……
“西域黄沙之中的作战和藏区冰原之上的情况是一样的,一旦开始走了就不能停下来。”
李清月朝着发声之人看去,就对上了薛仁贵的脸。
他继续提醒道:“大总管已将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既为将领,便不能再对余下的事情耿耿于怀。”
“何况,这些士卒看着大总管行于队伍之中的表现,各个都比平时憋着一口气,反倒是您若对他们个个嘘寒问暖,让他们在稍显疲态的时候就暂歇脚步,才是真要让他们永远留在此地了。”
李清月将自己的袄子又扯紧了些,但依然没忘记将那件仿佛是为领路而生的披风拉扯端正,闷闷地应了声“嗯”。
她当然明白薛仁贵话中的意思,可这出自大渡河进军藏区的决定乃是她的谏言,她便总觉得,自己对于参战的每一个都需要负责。
但好像她能做到的,也只是让人将队伍之中倒下的士卒就地掩埋,再将他们的名字都给一一记录下来,作为回返后发放抚恤的文书凭据。
再便是……
当临近入夜的安营扎寨中,在士卒上奏周边的木柴已不够供给取暖烧水之时,李清月朝着周遭临近雪线的寸草不生看了一会儿,忽然指了指后方的粮车中覆盖了油布的那一批。
“去将木炭分发下去,节省着点。”
木炭?薛仁贵闻言朝着动静发出的方向去看,发觉那数目还当真不少。
“大总管哪来的那么多木炭?”他惊奇发问。
李清月指了指唐璿,“他给我建议的,说蜀中冶铁业发达,木炭库存必定奇多。只要此战能打赢,陛下不会计较我从铁官抢木炭。若是打不赢——”
“以吐蕃那等条件,打不赢我们也回不去,还不如赌一把。”
薛仁贵看了唐休璟那张乍看起来温吞老实的面容有好一瞬,没从这等激进的决定中缓过神来,可偏偏也就是这个决定,让这支仿佛已因今日赶路冻僵的队伍里,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薛仁贵听得出来,那分明是对今日还能吃上一口热饭的喜悦。
李清月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罗盘校准舆图方位,一边继续说道:“我选择这条路就已经是在冒险了,难道还怕再多冒险一点吗?”
唐璿敢赌,她作为对方的上司,当然也敢赌。
可这句在她自己看来轻描淡写的话,听在薛仁贵的耳中,却很难不让人心头一震。
在她面前随后点起的炭火和那些士卒小队中升起的一样微弱,就连所用的饭食也和士卒的并无区别,薛仁贵却觉得,自己仿佛已能从这簇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一道被投照到放大的身影,让人不由为之心折。
“薛将军,算起来我们的运气也已不错了。都说甘松岭因山崩的缘故道路不通,乃是个行军之中的变故,但走这片大雪山也就不必穿过甘松岭上潜藏水泽毒气的草地。”
“比起一脚陷落到泥坑里,我可能还是更想一步步脚踏实地一点走。你说是吧?”
“……”
炭火不足以燃烧整夜。
队伍中的声音很快在这片避风的营地中慢慢消失,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便能让自己节省掉一点消耗。
而后在晨光重新投照于营地之上的时候,将四处细碎的动静从合用的被褥之下唤醒,变成营地之中整军的一声声口令。
然而当李清月也已重新整装待发的时候,却看到还有人坐在炭火堆的旁边。
薛仁贵迟疑了一瞬,还是奏报道:“昨夜火还没灭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有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跟他相熟的人上前去推了推,便发觉他早已死了。”
这让剩下的人再不敢对这些人有所动作,生怕是自己的这一碰才让人丧命此地。
可在高原与寒冻的气候中,这确实是再常见不过的情况。这些人也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薛仁贵道:“等队伍开拔之后,我会让人去按照常例收敛尸体的。”
李清月站定了有一瞬,目光短暂地掠过了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这才回道:“我知道了。”
这一个个还未起身的身影,像是一尊尊形态各异的墓碑被安插在这条道路之上。
却也在同时,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他们即将起行的动静所惊,有一列飞鸟从白山之间飞掠而起,朝着更深的雪原方向而去。
在这样一片令人五味杂陈的景象面前,李清月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理智告诉她,她必须牢记薛仁贵昨日说的那句话,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这些还会继续发生的死亡上。
理智也告诉她,吐蕃一旦夺取吐谷浑威逼中原,死的人远比现在更多,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机会。
感性,却让她很难不觉得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将悲悯与无奈变成了一股无法宣泄出口的东西。
但在最后,李清月心中的百般思绪回转,都只变成了口中有些变调,却也依旧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走!”
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大军开拔之中,唐璿又看到李清月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抹了把脸,口中嘟囔:“休璟,你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不是比之前更高了?”
要不然,怎么大早上的,就有雪花飘落到了她的脸上。
而后,变成了一片被风吹化的凉意。
……
当他们终于走出这片沿河高耸的山岭,前方出现的不是再起一座的山峰,而是绵延往北的草场之时——
已是龙朔三年的八月。
第179章
八月的藏原, 在山高之地犹有白雪皑皑,在那平旷的原野之上也恍若早已入秋近冬,八月的长安却还仍是暑热未尽。
薛元超小心自后门踏入司虞大夫魏玄同的宅邸之时, 便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但这汗到底是因暑气正盛,还是因为今日所商议之事要紧,那便当真不好说了。
眼见魏玄同亲自来后门相迎, 薛元超连忙快步走去,低声喊了句“和初”。
魏玄同向他回了个礼, “你可算是来了,我已用内子喜好佛理, 又近来行动不便, 只能请故交上门的理由,将河东郡夫人给请来了。你的顾虑也对,鹤林寺确实不是适合商谈此事的地方。”
此前只是薛夫人向薛元超传递讯息, 还勉强能放在那头,今日却是要先同薛夫人敲定这个计划, 以确保能让她明了眼下的情况,还是将人请出来安全些的好。
魏玄同又道:“我先没同她多说, 还是由你这个做侄儿的来解释最好。”
薛元超谢道:“这是自然。已是多有劳你了。”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魏玄同摆了摆手,“姑且不论我与游韶(上官仪)之间的交情,就说武后挟制陛下之事,做臣子的闻之便觉痛心, 怎能不为之尽心竭力!”
“这半月间陛下的头风病症也不知道好了几分, 司虞这头收到的批复还是尽数出自武后之手。这……”魏玄同痛心疾首, “这成何体统啊!”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到了薛夫人的落脚之地。
薛元超连忙又朝着对方拱了拱手, “先不说了,我先去同姑母禀报。和初乃是忠义之人,有你相助,我等必能成事!”
魏玄同在此止步,薛元超则快步踏入了屋中。
薛夫人一见他入内,连忙问道:“你们如今已联络到几人了?”
也不怪她如此心急。
从七月到八月,陛下虽因她入宫请见而多有追忆往昔之事,将往日的师生情谊已捡起了不少,却也好像对皇后的态度多有和缓。
这不是个好征兆。
薛夫人无法长居宫中,根本无从确认皇后平日里都跟陛下说了些什么。
这样一来,倘若他们再有耽搁,谁知道还能不能抓住陛下有废后意愿的当口,一举达成他们的目的!
她心中忧虑,在天子近前却不敢将其表现出来,只能在面对侄儿的时候匆匆发问。
还有另外一个坏消息摆在她的面前。“城阳公主被临川公主邀请入秦岭清修避暑,我本想与她往来,却也没能办成。”
“姑母大可安心,左奉宸卫将军那边,我们已单独去会晤商谈了。”薛元超朝着薛夫人比划了个得手的信号,让薛夫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同为河东薛氏子弟,在这等大事面前还是站在一起的。
薛元超接道:“只是有一件事,恐怕和姑母所说的大不相同。有心参与此事之人,均意在扶持前太子,而非姑母曾跟我说到的许王。”
“这是为何?”薛夫人惊问,“你要知道,昔日的太子李忠早已被废为庶人,流放去了黔州,近年来几乎没有消息传入长安,谁知他是否已然缠绵病榻。”
黔州可不是个好地方,李承乾和长孙无忌就是死在那里的,谁知道李忠会不会也早已在当地染上了疾病。
选他做什么!
“何况他所代表的,正是先太尉长孙无忌等人的势力,当年陛下不喜欢这个被迫立为太子的儿子,已是人所共知之事。他又是因为谋行巫蛊才被废的,又怎能再将他迎立回来。”
薛元超摇了摇头,“姑母说错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扶持于他。许王背后还有兰陵萧氏,一旦许王为太子,萧昭容即刻便能自宫外清修之中解脱入主中宫。您想想看,陛下最为爱重她之时,她既不为陛下谋划,也不愿向彼时的王皇后低头,绝非好相与之辈。在这一点上,前太子虽已成庶人,没有母族却成了他最好的优势。”
“此外,陛下厌憎他,是因为长孙太尉,如今长孙太尉人都已经死了,坟头青草更已生数年,就算迎立李忠,也绝不会再回到当年的情况,陛下心中自有权衡,不会因私废公。”
薛夫人收回了几分惊疑的神色,不得不承认,薛元超所说不错。
李忠没有背景,也就更有了让他们从中操作的余地。
对方曾经流落到险些流放至死的田地,更应当对他们这些出手相助之人感激涕零。
这是好事。
薛元超继续说了下去,“此外,自长孙太尉过世后,朝野曾受长孙氏恩德的门生偶有闲谈,也都对其早年功业多有赞誉,当年攀咬太尉谋反的李义府更是德行有亏之人,若要打着拨乱反正的名号,自然是用他的名头最好。陛下也不会介意于用死人之名清理掉自己的掣肘。”
反正,当年的那一出完全可以推诿到臣子身上。
而为长孙无忌平反,因他和族中子弟大多罹难的缘故,既不会给陛下带来朝堂上的一座大山,反而能显示出他能及时自省、感念旧情。
还有了一个,名正言顺扳倒皇后的理由。
将锅全部推到她身上去就是了!
“……你说得有理。”薛夫人喃喃。
不错,他们意图帮助陛下摆脱武后的控制,总是得有一个合适名头的。“拨乱反正”就很好。
“再便是与我们能拉拢到的人有关了。”薛元超解释。“您是否忘了,西台侍郎,也便是上官仪,虽然如今也在太子东宫兼任了一份职务,但他早年间也曾为先太子咨议,与对方的交情远比和许王深厚得多。”
“西台舍人高正业愿意随同我等发起此次行动,但要求同样是迎立前太子,并为长孙太尉平反。”
薛夫人:“……他?”
薛元超道:“您忘了吗?长孙太尉与文德皇后的母亲就出自渤海高氏。”
何止是母亲出自渤海高氏,长孙太尉与长孙皇后这对兄妹早年丧父,就是被舅舅高士廉抚养长大的。
长孙无忌倒台之后,高士廉之子高履行也受到牵连,从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位置上被打压了下去,贬官到江南一带,这才有了段宝元接任之事。
渤海高氏自此开始受到的打击便不小。
此次终于有机会能将武皇后给扳倒下去,自然是要尽力一搏!
而为长孙无忌平反,又何尝不是在给他们自己的脸上增光添彩,以图重振仕途荣光。
高正业所做的西台舍人位置固然不低,但他所想的,可是凭借着这份功劳混到宰相的位置上。
薛夫人颔首:“若真如此的话,当真是扶立前太子为好。”
听到这样一个个名字从薛元超的口中说出,她起先对于废后这等大事的担忧,也渐渐被压下去了几分。
再想想他们此刻所在的府邸主人也并非等闲官员,薛夫人愈发确信,皇后近年间的行事果然是因倒反天罡,遭到了太多人的痛恨!
薛元超甚至随即就给她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听姑母此前说,您担心陛下尚在病中,皇后被逼迫到极点后,能调度长安守军,对我等的府邸当先进行围剿,给我们扣上谋逆的罪名,但如今却不必担心此事了。”
“这是为何?”
薛元超脸上露出了几分志在必得的笑容:“我想着,光靠着左奉宸卫将军的兵力必然不够,所以,我们去接触了长安尉。”
长安的兵力分作北衙、南衙以及长安尉、大理寺卿等人各自掌握的治安捕盗队伍。
北衙守军中,有薛伯玉所在的这一路做出拦阻,应当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南衙守军基本由朝臣调派,除非英国公这样的皇室拥趸也完全倒戈向了皇后,否则等闲情况下绝不可能随意调度。
这样一来,长安城中最为方便发起行动的,就是长安尉。
他手底下的人手虽然杂,且不能同南北衙禁军去比较武力,却也足够在必要的时候拦截住皇后的举动,争取将事态扩大的时间。
可惜薛夫人多年间身居鹤林寺,对于各方官员的情况不大清楚,薛元超便多解释了两句:“长安尉崔道默出自清河崔氏。”
“显庆四年,陛下下达了严禁七姓十家之中互相通婚,其中清河崔氏就占据了两家,王氏为后的时候可从没有这样的禁令。再有,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的崔元综因安定公主前往熊津战场的缘故被贬谪西域,至今生死未卜,曾经参与覆灭高丽之战的崔知温甚至在升迁上还不如周道务那个临川公主驸马……”
若只是一件两件的事情也就罢了,但很显然,清河崔氏自从武氏成为皇后,便从未有任何一点讨到好处。
哪怕陛下曾经一度因为打压关陇氏族的缘故,对着关东各家抛出了示好的意思,但真正拿到好处的却少之又少。
还不如,将那位家世颇低的皇后给拉下台去,给他们一个更为舒坦的发展空间!
反正没有长孙无忌那位中流砥柱在了,关陇与关东贵族完全可以联手一次。
何况非要算起来的话,发起此事的薛氏身在河东,高家位居渤海,魏玄同所在的魏氏乃是河北巨鹿大户。
他们这充其量也就叫做,打着长孙无忌的名号,给关东世家谋个前途!
“姑母您看,不仅仅是我上头提到的那些人,还有这些人,也愿意参与到此次大事之中。”薛元超说话间,快速自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了一张名单,递到了薛夫人的手中。
薛夫人将其展开扫了一眼。
她虽未必认得人名,却看得出来这些人的官职和出身。
曾经侍奉过前太子的王伏胜便是宦官的代表,在宫中有变之时乃是最好的耳目。
中台左丞郑钦泰出自荥阳郑氏,在长安名声不小。
和魏玄同同为司虞大夫的张希乘也愿意参与此事。
还有……
薛夫人看着这份名单,目光越来越亮。
名录之中,东西中三台的高官不在少数。
那么当这样的一批人联络在一起,发出支持废后的声援时,对于受困于皇后的陛下来说,应当是一笔足够有力的支持。
陛下此前不敢直言废后,不过是因为皇后对外营造的形象极佳,又有太子与安定公主傍身从旁支持,但她终究只是个皇后而已,也抵不过那么多的声音联合在一起。
在薛元超等人的计划之中,来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之死,还能在士林名望中再对她做出一番打击。
如此一来,陛下只需要坐享结果便好了,或者说,在必要的时候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随后,便是他们能从中各得收益的时候了。
“姑母觉得如何?”薛元超问道。
“元超办事果然得力。”薛夫人赞道,“方今的事情也就明朗了。让长安尉与奉宸将军防备不测,由上官侍郎以皇后拦截诏书为名,向陛下联名请愿废后。”
这个请愿,还得选择一个好时候,就在她入宫对陛下探视的时候!
“此事不能耽搁。”薛夫人急道:“要越快越好!”
薛元超一口答应了下来。
筹备阶段的顺利,仿佛已经让他们看到了一出政变风云从发起到落定后的盛景。
而那各方拥趸相继登场留名,便是薛元超此刻脚步匆匆的推动力。
只是他并不知道的是,当他从魏玄同的府邸中小心离开的时候,一直盯梢他行动的人手当即将这个消息汇报到了皇后的面前。
“难怪他当年能当陛下的伴读呢,”武媚娘拨弄了两下面前的花草,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近日少走的路,全让他走去了。”
桑宁真是有点没忍住,被这句打趣的话给逗笑了。
见皇后转头朝着她看过来,她又连忙捂住了嘴,做出了一番闭嘴端方的表现。
“别笑了,看他们的表现,要发起行动恐怕就在这几日了。”武媚娘朝着近日被她断了流水的屋檐外看去,目光幽深而决绝,“这长安城中的天,又要变了。”
也不知道上一次,死的是长孙无忌,这一次又要死多少人。
可既然有些人学不会这个教训,总要将这出杀鸡儆猴表演个明白!——
但在这夏日的尾声,风云骤变的又何止是长安。
禄东赞望着天边已再度浮现起的暮色苍茫,面色沉沉。
一想到方才下属奏报上来的军情,他心中便不觉一阵憋闷。
他一边转头往营帐方向走,一边朝着亲随说道:“若早知如此,我便直接趁着慕容诺曷钵新丧,直接对着吐谷浑发起进攻了!”
他本以为,慕容诺曷钵之死和吐蕃的缓缓推进,正好是他们能诱发吐谷浑内乱的大好契机。
哪知道,弘化公主扫平内乱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要快,吐谷浑那边更是在裴行俭的戍守下,打出了负隅顽抗之势。
两个月中,虽然吐蕃的进攻是胜多败少,但推进蚕食的速度也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就算吐谷浑内部会因为这些损失而生出闲言碎语来,让投降吐蕃的言论重新兴起,给弘化公主带来不小的压力,禄东赞这边的情况也并不好过。
他所调度的党项羌与白兰羌人,在他看来,都是些胃口不小且养不熟的白眼狼。
战事稍有受阻,他们便想要从他这里获取到更多的东西。
筹码给得少了,他们就开始消极怠战。
裴行俭没少利用这些人的办事不力来谋求机会,给吐谷浑争取到转圜之机,可把禄东赞气得够呛。
下属连忙安抚道:“大相不必忧虑,裴行俭再如何能耐,又不能凭空给吐谷浑多调拨出来一路兵马,总还是要落败的。咱们如今收到的消息里不是也说了吗?唐军先行支援西域,恐怕是想在扫平安西境内的叛乱之后再行支援吐谷浑。”
禄东赞听到这里,总算上扬了几分嘴角:“是啊,大唐可真是做了个……最错的决定。”
他们傲慢惯了,竟然忘记,若不能趁着夏秋之时发兵,等到藏原上的冬日到来,唐军将会对此地更不适应。
他们吐蕃的猛将,却不会因此而消磨掉战斗的天性。
到时候,绝不会是从西域归来的唐军发起乘胜追击的下一战,而是他们吐蕃在此守株待兔,将吐谷浑唯独还能等来的援军给拿下。
不仅能够趁机剿灭吐谷浑,还能重重地打击到大唐的威严。
禄东赞已完全能够想象到彼时的景象了。
昔年松赞干布没能做到的事情,将会在他禄东赞的手中达成,他这权倾吐蕃的地位也将更为稳固。
可他也不免再度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但我如今的身体……”
和裴行俭之间的过招,让他罕见地生出了一种重回年轻之时需要步步博弈的错觉。
奈何心理上的年轻,不代表他在身体上也能够超越自然规律回到年轻的时候。
前两年的疾病突发,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面临对一个政客来说最为残酷的事情,那便是“老之将至”。
现在既然行将面对的是更为严峻的挑战,那么对他来说的最佳选择,恐怕不是自己硬撑着,而是——
将钦陵赞卓从西域调度回返。
“去传信给钦陵吧,他知道应该如何从那边脱身。”禄东赞思量了一阵后朝着下属吩咐道,“西州庭州那边起到的作用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影响还能持续多久,要看那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自己的本事,让他尽快前来吐谷浑边境接替我的位置。”
然后,他们父子联手,抗衡住来自唐军的反击,直到将胜利的果实成功吞下去!
他倒要看看,当吐蕃的勇士在一位年轻英武的将领统率下发起总攻的时候,这吐谷浑到底还能不能做到这样的百折不挠。
他刚做完这件事,就听到营地中传来了一阵骚动,连忙披衣走出了营帐,顶着夜间已然降下来的温度朝着制造出动静的方向走去。
这一瞧,就看到闹出动静的,还是之前颇遭他嫌恶的党项羌。
禄东赞当即厉声发问:“你们又在做什么?”
随着他这句话的开口,人群顿时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来,让他能够看清吵闹中心的几人。
就连禄东赞都不得不承认,在看到中心露出来的人是谁后,他也有些诧异。
只因那不是别人,正是党项羌中芒邦氏的酋长。
也就是,芒松芒赞的那位党项王妃的父亲。
对方显然很清楚自己该当对吐蕃摆出何种态度,才能让党项在这出进攻吐谷浑的行动中拿到更多的好处,平日里看到党项羌其他部落的随军之人闹事,还会从旁劝阻。
可这一次……
禄东赞一眼就看到了对方面红耳赤的争执之态,顿觉情况可能要比他想象得麻烦很多。
那党项酋长一见他到来,也当即迎了上来,“大相,我是要来向您告辞的,但这些人非要拦着我。”
不等禄东赞发问那党项酋长为何有此举动,他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别怪我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我们跟着您征战若能从中受益,自然是拼死往前,绝不后撤,但若是这头抢占的地盘还不如我们后头丢掉的土地多,那我是决计不能接受的!”
“不错!”他身后的党项族人当即发声响应道。
禄东赞眉头一挑:“什么丢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得了吧,您少听他在这里说他的一面之词。”另一头的拓跋氏党项羌人连忙插话道,“还不是他想要在此次征讨吐谷浑当中在您面前长脸,也多分到一点好处,结果将自己的部从带出来的太多了。然后啊……”
“因为营垒空虚的缘故,被西羌女国那帮娘们趁机抄掠了家底,得到部落守军的匆匆报信,慌得不行。”
他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笑成了一片。
“说不得说不得,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去见见那位汤滂氏女王的风采。”
“哎,不是这么说的,也说不准他是换种方式给对方送礼,希望能让两部盟好,合并成一支呢。”
“……”
芒邦氏族长绷着个脸,怒骂道:“闭嘴吧!你们光想着我遭了灾,正好给你们看个笑话,怎么不想想,她们今日得了好处,明日会不会往你们那头去!”
当即有人接道:“那不至于,那西羌女国合计便是这么数千精兵的战力,打劫了一家之后便已被我方严防,徘徊数日不能得手后,也便只能撤走了。再说了,这难道还不够她们填饱胃口吗?”
“若还不够的话,那便是你们的余粮太少了,难怪要拼命冲在前头呢……”
又是好一阵应和的笑声。
芒邦氏族长听到这里,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勃然怒火,转头看向了禄东赞的方向,“大相,您是否该当给我们评个理!”
禄东赞:“……”
他现在只想着尽快攻破吐谷浑,不想管这些个无聊的事情。
从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中,禄东赞已能将眼前的情况给拼凑出个大概。
无外乎便是与党项羌毗邻的那支西羌部落,忽然对芒邦氏来了一出趁火打劫。
那一路西羌就在党项以西的布琼神山之下,借着此地乃是水泽发源之地适宜耕作放牧,自此驻扎,久而久之便在象雄古国的支援下长成了个小国。
吐蕃覆灭象雄崛起之后,当先吞并的基本都是王城一带的小国部落,再便是如此地一般,为夺取进入中原的枢纽,与党项羌、白兰羌以及吐谷浑或是结盟或是交战,倒是让这一支小国得以苟活下来。
因为此国中以母系宗族为根基,国中女子为王,便被俗称为女国。
似芒邦这等和其毗邻的部落,叫其西羌女国。
而对于大唐这等已将西域女国称为“女国”的,就叫其东女国,以示区分。
算起来东女国的实力并不算强,此次忽然对党项羌的一支发起袭掠,大概正是如他们所说——
都怪芒邦氏带出了太多的兵力。
自己作的。
偏偏,这支羌人兵马没能在进攻吐谷浑中起到势如破竹的效果,却先自己吃了个闷亏。
“行了,”毕竟是自己的支持者,禄东赞也不能让他的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开口打了个圆场,“等此间战况事了,我便灭了那女国,替你将这次的损失给抢夺回来还不成吗?”
禄东赞面上神情不变,从那些党项羌人的角度看来,还得算是个温和商榷的姿态,却不知他在心中已将这些羌人又骂了许多声。
幸亏他在发觉裴行俭戍守严密的情况下,选择再从吐蕃王城调度兵马前来,到时候他这边的兵力到齐,就算是靠着硬推,也要将吐谷浑彻底拿下!
这些人果然是靠不住的东西!
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们想要撤兵,也真是废物得很。
然而那芒邦氏的酋长可看不出禄东赞的嫌恶。
见他示意众人散去,自己也要转身往营帐方向走,那芒邦氏的酋长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讨好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是大相对我等有结盟之好,若早有您的这番表态,我也不跟他们这么闹腾了。”
禄东赞忽然停住了脚步,语气严肃地说道:“那你最好在之后的大举进攻中,别给我做出什么偷奸耍滑的举动来。要不然,我藏巴勇士能灭了那女国,也能灭了你们党项。”
等到吐谷浑到手,党项的作用也就没了,他们最好能够摆正自己的态度。
芒邦氏被禄东赞的这句话震在了当场,连忙埋头应道:“我知道了。”
他还要依靠着禄东赞来击败西羌女国这个邻居,可不能跟对方翻脸。
……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这个被禄东赞在话中说得仿佛弹指可灭的东女国兵马,却不仅活跃在女国与党项的接邻之地,还在往北推进,迫近了吐谷浑和吐蕃的交战范围。
青衣赭面的年轻女子带着一队巡逻骑兵在夜色中的辨识着火光的方向,快速折返回到了营地之中,朝着篝火最为旺盛的地方走去,也不跟人客套,直接拎着刀一起坐在了李清月的身边。
而后皱着眉头,用一口蹩脚的汉话说道:“我们今天又损失了四十多个人。”
李清月转头,就对上了她那双也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委屈的眼睛。
女子继续说道:“我按你说的,继续假装想要对党项劫掠,被其他各部联合抵抗回来,最近一点没拿到收获。”
李清月闻言,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眼前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语言跟她不在一个体系。
虽说东女国早在武德年间就和大唐有了联系,在太宗时期还曾经有过不少往来,所以国主是会一点大唐官话的,还将其教给了她的女儿,奈何对方生活在印度语和藏语杂糅的环境中,一到了词汇跟不上的时候,就开始用平时习惯的话来代替。
刚才的那两段话,她就听懂了一半。
“来个能翻译的人!”
作为李清月领路向导的羌人直接被抓到了面前。
地理条件的影响,让羌人之中水源上下游的村落都有可能因为长期互不往来而语言不通,但对于他们这种文字不发达的族群,用肢体语言比划的能力总还是要强一点的。
然而李清月很快发现,这法子可能也行不通,因为这位王女对着这个帮忙传话的羌人露出了很是不喜的神情。
李清月:“……”
哦,忘了,东女国只有女人能当官。
在王女看来,那个想要在她面前比比划划的羌人就是个下等人,没这个资格跟她交谈。
现在不在东女国境内,没了那位女王居中传递意思,真是让人头疼,也只能将就着一点了。
李清月干脆摆手让翻译走开,努力放慢了语速,又在面前摆出了一堆石头,代表着各方势力,向她解释道:“你看,这里是党项,这里是你们女国。北面就是吐蕃和吐谷浑最近交战的地方。”
“而我们,大唐,现在要去从吐蕃手里把吐谷浑给解救出来,在穿过了雪岭之后就需要穿过你们和党项占据的这一片原野。”
这样的讲法能让这位汤滂氏王女听得懂。
在听李清月说到“解救”二字的时候,敛臂王女就不免想到了她来到女国的那一日。
仿佛是天神指路,竟让这一队将近两万人的兵马安然翻越了雪岭而来,突然出现在了沫水上游的女国所属之地。
这位大唐的公主,则比之她们女国中任何一位将军都统御了更多的兵马,像是从神山上飞下来的矫健鹏鸟,请求与她母亲,也就是女王会面。
而这一次会面的结果,便是女国在吐蕃与大唐之中做出一个抉择,帮助大唐完成这一次救援,同时也让她们从中得到足够的利益。
敛臂王女不太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果断地答应了他们。
虽然这位李唐皇室的公主已在年幼之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本领,在她们的评判标准中乃是个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与对方合作总比跟那些想要变更她们习俗的人好得多,但她们这一参与到战事之中,便势必无法太平度日了。
此前对党项羌芒邦氏的劫掠得手,姑且能算是一点收获,但芒邦氏的不少物资都用于供给吐蕃作战了,留在部落之内的本就有限。
随后的几次试探交锋,更是让女国将士不仅毫无所得,反而在与党项交战中有了不少的损失。
按照中原话说,这个时候让她们去和党项起冲突,岂不是应该叫做——
打草惊蛇?
哦,这个词语她还是会的。
“事情不能这么看,”在她用同样缓慢的语速将问题抛出在李清月面前后,她就听到对方答复道,“你没发现吗,唐军已经往北继续前行了很长一段了。”
“诶?”
李清月举起了那块代表东女国的石子,朝着附近代表党项的那块碰了碰。敛臂王女这才发觉,就在她有这样的一出动作的同时,她的另一只手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代表唐军的那一块丢到了北面。
到了迫近于吐蕃的附近。
“人的眼睛在同一时间大多只能关注到一件事情。当你们和党项因为资源起了冲突的时候,谁又会想到,这一出争端其实仅仅是为了让唐军能混在其中迁移向北呢?”
在这藏原之上,像是女国和党项之间发生的碰撞,简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因为上有吐蕃的镇压,参战的党项羌人无法回返,就让已经尝到了劫掠甜头的女国继续做出袭击尝试,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
而唐军,又怎么会恰好在此时来到这里,还趁着这个混战的当口,跨过了部落林立的地带,距离吐蕃联军,仿佛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敛臂王女问道:“然后呢?我们现在是不是不用这么打了?”
每天看到那些损失,她很心疼的!
要不是唐军之中也有不少效仿她们,以赭色颜料涂抹了面部,加入到了队伍之中,她们所遭到的损失还会更大。
“对,不必了!”李清月笑道:“今日我已让人将最后一路兵马运送过境了,明日你便做出撤兵之态,但实际上——”
“我带你去柏海抢一顿大的!”
柏海?
敛臂王女的目光微动,回问:“我们不直接打到吐蕃的军营之中吗?”
那样的收益应该会更大吧。
“不!”李清月摇了摇头,并没有被这种作战的可能性冲昏头脑。
吐蕃有白兰羌、党项羌为伍,本就是气焰盛极,如今为了进攻吐谷浑得手,更是展开了围拢打击的战线。
她若是贸然杀奔对方的中军而去,或许能仰仗着偷袭的优势先打出一个突破口,但禄东赞不是慕容诺曷钵,不会这样轻易被她打出一个斩将夺旗的效果。
李清月不会忘记,他们这一行人能够抵达此地,在那片艰难前行的山岭中留下了多少尸体,便绝不能以这等草率的方式葬送掉他们的努力。
她沉声说道:“我要先截断禄东赞的后路,截断他的一条粮道,也为我们拿到一个合适的根据地。”
柏海,就是她做出的选择。
然后,才有机会联络吐谷浑,看看禄东赞在这样的局势面前,能拿出何种应对之法。
这不是给对方以出招的机会,而是让这场已算旷日持久的博弈,随着唐军的入场转换主动权的所属!
但还没等她们抵达柏海的吐蕃驻军之地,当先前去四周探查的哨骑就已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有人到了。
“是吐蕃的援兵,”敛臂王女笃定地说道,“我们的人不会看错,是吐蕃的援兵从吐蕃王城进发,即将抵达柏海,然后去同那位吐蕃大相会合。”
“援兵……”李清月努力从对方的话中辨认出了其中的讯息。
她也当即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援军对她来说不是坏消息。
恰恰相反,这正是她的机会所在!
“先不去柏海了,”她的目光在东女国主与弘化公主各自给出的舆图上扫过了一眼,快速拍板做出了决定:“我们去……去积石山。”
……
那些在柏海根据地吃饱喝足的吐蕃援军,浑然不知有人已将目光投注在了他们的身上,而是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上路。
在大相的传讯之中,他们将顺着这片发源起步的大河而行,直到与禄东赞会合。
可惜大河在撞上积石山之时无法从这座山脉中穿行,便从山下绕行而过,让他们也必须顺着这条河谷之路继续前行,也让这段路途拉长了些。
好在,这条路并不难走。
或许是因为大河在发源地的曲折环流,恰好将积石山几乎完全兜在当中,又或许是因为黄河九曲第一湾正在此地,传闻大禹治水便是自此开始,这座积石山也被称为神山,以至于等闲情况下绝无人随意自山中穿梭。
有着神山与大河的庇护,这些吐蕃兵马便一点也不担心吐谷浑人能察觉到他们这一路援军的行踪,更不担心他们会忽然翻越山岭而来,朝着他们发起进攻。
他们就这样安全地在河谷中行进了两天一夜。
其中驻扎的那个晚上,还是在沿河之地最为平旷的一片草场上,让随行的牛羊马匹也吃了个饱。
一时之间,这些行军之中的将士甚至还有闲暇看着积雪如玉的神山,看着这条因距离发源地不远而清澈水浅的大河,看着再一个夜晚到来的时候,头顶的月色泼洒,将眼前的场景变成了银带绕玉山,在夜半的雾气中显得静谧而不真实。
这份全然不加防备的松懈,让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他们是劳师远征的将士,还是即将对着吐谷浑、对着大唐发起入侵之人,各自沉浸在了美梦之中。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们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闷雷一般的声响。
这声音非但没有很快消失,还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朝着他们逼近,犹如就在耳边炸裂开来。
“要下雨了吗?”一名吐蕃士卒迷迷糊糊地朝着身边之人发问。
他收到的却不是同伴的回答,而是被人匆匆拉拽起身,朝着放置皮甲武器的地方冲去。
但先一步到来的,还是一支支淬了火的箭,伴随着袭营的铁骑一并,砸在了营地之中。
他也猛地惊醒了过来。
可夜色蒙昧之间,他们根本看不清来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恍惚觉得,那是背景里的神山忽然张开了巨口,将山中的精怪以这等方式放纵而出,朝着他们这些休憩在山脚下的人袭来。
与此同时,勒马在河边的李清月看到的,则是那些经由数月跋涉的唐军,终于能将这翻山越岭的煎熬,随着黄河奔行而去的声音,在这一战中发泄出来。
“杀——”
他们不需要擂鼓助兴,因为早已震动大地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就是最为合适的鼓声与号角。
他们也不需要什么夺取对方物资的许诺,因为那一尊尊遗留在来时路上的丰碑,仿佛都在见证着今日的这一战。
愈燃愈盛的火光之中,一支长箭忽然自薛仁贵的弓上发出,径直穿透了吐蕃援兵主将的身躯。
饶是对方带甲入眠,也根本难以阻挡这两石有余的弓力带来的贯穿之威,当即自马上栽倒了下去。
下一刻,几乎不必李清月做出号令,身经百战的薛仁贵与黑齿常之就已发出了全力进攻的信号,更是将“敌将已死”喊成了这营地之中的口号。
那声音伴随着杀伐进攻的呐喊,一时之间响彻了整片河谷。
敛臂王女能清楚地看到,当两方的兵马已彻底交融在一处的时候,在这位大唐公主的眼睛里,月光与火光被混合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颜色。
“传我号令,除了给禄东赞传讯之人——”
“不留活口!”——
“你说什么?!”
禄东赞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仓皇而来的下属。
不,与其说是下属,还不如说是逃兵更加合适。
在他那一身被划破的皮甲之上,沾满了泥水与血水,仿佛是先掉入过河中又匆忙爬上了岸,而后寻到了机会与战马会合逃离了战场。
那匹将他一路疾行送到此地的战马,也早已到了气虚力衰的时候,仿佛随时都能呼出最后一口气,直接倒地身亡。
这本不该是禄东赞想要看到的景象。
他该看到的应该是……
是从逻些城驱赶着牛羊而来的士卒,抵达他的面前,成为他攻破吐谷浑的最大助力。
而后跟他一起迎接大胜的结果。
怎么会,怎么会……
“我说,”那士卒无力地答道:“我们在积石山下遭到了伏击,万余精兵全军覆没。”
“可大相——不是我们不想打赢啊!实在是对方的实力太强了。”
禄东赞觉得自己随后的那句话简直是从牙齿缝里钻出来的:“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士卒努力回想了一番对方的面貌和兵甲,毫不犹豫地答道:“唐军!只有可能是唐军!”
第180章
唐军?
不错, 藏原之上能对他的吐蕃精兵造成打击的,确实只有唐军。
可是,钦陵赞卓还拦截在西域, 吐谷浑那边又没有出现增兵的迹象,唐军是如何绕过了他的耳目,径直抵达积石山下, 对着他的援兵发动了致命一击?
难道他们长了翅膀,直接飞到的这边不成!
禄东赞可以确认, 这名参与了那场积石山之战的士卒,是他亲自选拔出来的精兵, 在发兵前也应该接受过他那大儿子赞悉若的核验, 那就绝不可能在这等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
或许是在这等危机临门的关头,禄东赞的头脑转动得要比平日里更快,他便忽然想到了一个此前被他忽略掉的事情。
对了, 之前的党项羌与东女国之争!
这争端其实发生得并不寻常。
不过是因为彼时他的心思都不在南面的情况上,也被那些插科打诨的话混淆了视听, 这才将其忽略了过去。
禄东赞倒也不愧是作战经历良多的老将,当即意识到, 这很有可能便是唐军隐藏北上行踪的手段。
偏偏那些各自争利的羌人只顾着守卫自己的财货,根本不曾让人探查,在那东女国之后到底是什么人。
如今对方既然先在河谷完成了一出堪称奇迹的拦截,他便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已是无济于事。
而他现在该做的,是在援军被唐军阻截、还要跟吐谷浑联手的情况下, 稳住己方的战线, 而后平稳撤离出此地。
倘若还有机会能从吐谷浑身上咬下一块肉最好。
若是不能, 那便果断收手!
他朝着那报信的士卒问道:“这个消息,你告诉过几个人?”
这条唐军到来、吐蕃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 有几个人知道?
那士卒不太明白大相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连忙答道:“我绝非要做逃兵,只是想将这军情汇报到您的面前,一路赶来不敢有半点耽误,所以只同您说起了这——”
他说不下去了。
在他说到那个“只”字的刹那,禄东赞就已对着后方的亲卫做出了示意。
那亲卫多年跟从于禄东赞,对他的种种暗示都了然于心,骤然出刀贯穿了那士卒的后心。
士卒难以置信地朝着禄东赞看去,完全不能理解,为何他向禄东赞卖力报信,居然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
他能听到的,只是这位吐蕃大相朝着亲卫说道:“他伤势过重晕厥过去了,去找医官看诊,明白吗?”
亲卫回了个“明白”,娴熟地把本就是个血人的士卒给架了起来,随后朝外走去。
至于此人到底是在禄东赞的下令中被杀,还是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那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问题。
“这是怎么了?”
禄东赞刚走出营帐,就看到那匹已是奄奄一息的战马同样被人拖下去处置,后脚便有闻讯赶来的芒邦氏酋长朝着他打探消息。
好在人已被灭了口,他便能气定神闲地答道:“无事,不过是唐军有自河湟方向增兵的计划而已。好在人数不多,才让我的哨探有机会察觉,又逃亡出来报信。总归我吐蕃的援兵将至,令白兰羌那头再增兵一些即可。”
刚听到增兵消息的时候,芒邦氏酋长还有一瞬的紧张,但在听到禄东赞随后的话后,他又顿时轻松了下来。“我们党项诸部这边……不用动?”
“不必。”禄东赞回答得很果断。
此前佯装进攻西域的吐蕃兵马,都已随着入侵吐谷浑一角得手,尽数聚集在了南路。有这些人保护在侧,他倒是不担心这些白兰羌、党项羌的兵马在获知今时情况后,会选择杀了他以倒向唐军。
他们没这个机会。
可他也同样很清楚,这些夹杂在川藏之间的部落里多的是愿意当墙头草的人,就算只是为了军心稳固,他也不得不防。
白兰羌在数年前才为吐蕃攻破,成为他手底下的马前卒,在当前局势下不得不防,不如多调度些兵卒在他面前,在必要的时候作为前驱铺路。
至于党项……
倘若他做出的猜测当真没错,那么党项诸部就不能再动。
他不敢确定,东女国到底和大唐达成了何种联合的条件,又有多少士卒追随唐军行动。
若是党项再遭东女国的进攻,他就真是陷入了三面合围的窘境之中了!
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只是在送走了那安心离开的党项酋长,又将白兰羌的调兵决定下达后,禄东赞的神情便彻底冷了下去。
“派三队人出去。一队往西北走,探查唐军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一队往安西都护方向去,务必想办法在我儿钦陵赞卓折返此地之前将他拦住,让他即刻统帅吐蕃北部兵马伺机而动,千万莫要随便踏入唐军的陷阱。”
也不知道这一路突然杀出的唐军到底是由何人统帅,甚至能让那些素来以女为贵的东女国在无声无息间倒戈,恐怕绝非好相与之辈。
一个裴行俭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现在还要多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将领……
说不定还能让钦陵赞卓成为他的支援,一定要谨慎行动。
他补充道:“再派一队人,往南打探情况。”
这既是用于验证他的猜测,又何尝不是在不信党项诸羌的情况下,为自己留出一条退路。
虽然情势危急,但他禄东赞是老了,不是死了!
他还不到被这些人逼迫到绝路的地步。
但就是在他获知唐军到来消息的同时,李清月也并没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已快速让人收拢起了此次半道伏击的收获,随后带着人继续北上,抵达了早前就已计划拿下的柏海。
留守于柏海这个物资中转地的吐蕃士卒虽然不少,但在浩浩荡荡的大唐与东女国联军面前,却与瓮中之鳖没有区别。
在两三个时辰的厮杀与清剿过后,这块吐蕃的战事前哨已彻底归于大唐所有。
“传令各部就地扎营休息,将此地的戍防之物都给修葺妥当,暂时驻扎在这里。”
李清月下令之间,目光在面前将士的脸上扫过。
饶是有此前的河谷大胜,作为抵达藏原众人的定心丸,更将他们经行雪岭、不停赶路的麻木情绪给重新振奋起来,也无法掩饰住他们在神情之中的疲惫。
这样的一支队伍,已无法再对吐蕃发起突袭强攻,必须经过一番妥帖的休整。
否则,只会让禄东赞找到可趁之机。
“将收缴上来的羊分发下去,让士卒吃一顿好的。但若让我知道谁敢在此时喝酒——”
“那我便立刻将其斩首示众。”薛仁贵当即接道。
但对这些经历了长途跋涉与一场激战的士卒来说,有一顿终于不必顾虑燃料充足与否的热饭,其中还满是征战所得的肉食,已足够让人心中快慰了!
自蜀中艰难翻山而来的决定,也随着那场大胜被证明了决策的正确。
既然安定公主觉得这一仗还能继续赢下去,那便应当错不了!
而当营地内的篝火燃烧到最旺,烤炙的羊肉开始散发出香味的时候,数名骑乘快马的骑兵也离开营地往西而去。
在经过了两天一夜的赶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吐谷浑的戍防边境。
这几个突如其来的到访之人让守军各自惊疑了一阵,可很快就有眼尖之人发觉了异常。
“快看!他们的手上绑着红布。”
在风中飘动的红布。
两个月前,裴行俭的夫人库狄真如折返吐谷浑的时候给他们带来过消息,说是唐军若能抵达战事前线,寻找到给吐谷浑送信的机会,便会让送信之人在身上绑上这样的一个记号。
可这一段对他们来说好生漫长的戍防里,却始终只有他们吐谷浑和那些联军在斗智斗勇,没有大唐兵马的消息。
若非上面的几位都坚信唐军确会来援,给战事带来转机,他们早都要将这事给忘记了。
但就是在他们已几乎失去对唐军来援的信心之时,他们突然到了!
带领着一队精兵前来吐谷浑的唐璿,很快被迎到了吐谷浑的王帐所在,也在此地见到了坐镇中央的弘化公主。
或者说,那是吐谷浑的王太后。
自慕容诺曷钵丧命到如今的几个月里,她已彻底和吐谷浑内部的诸多反对势力撕破脸皮,以强行镇压的方式将他们看管起来,便在眉眼之间多出了一股锋利之气。
一见唐璿已在营帐中站定,她匆匆发问:“眼下的情况如何了?”
唐璿交代道:“回禀王太后,安定公主秘密自蜀中调度益州大都督府府兵与南诏的三千精兵,经由沫水进军藏原,又联合东女国进军党项诸羌,在混乱中将唐军运送过境。”
“大总管原本的计划是先夺柏海,切断吐蕃后路的同时为我方寻一个根据地,但因探查到吐蕃有援兵到来,临时变更了计划,已在积石山下河谷之中将吐蕃援军尽数剿灭,随后才转道柏海,正式入驻于此。”
这便是如今的情况了。
可唐璿在这三言两语中说得简单,听在弘化公主的耳中却不亚于惊涛骇浪迎面袭来。
好快!
别看这距离她向长安发起求援已过去了两三个月,放在军事行动之中却绝不能算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李清月的动作真的可以用“快”来形容。
无论是自沫水进藏,还是与南诏、东女国达成结盟,又或者是在积石山重创吐蕃,都绝非轻而易举所能做到的事情。
可她偏偏做到了。
往前追溯,距离当年她亲自往长安去求援才仅仅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想不到当年还只能提出让裴行俭来吐谷浑协助作战的小公主,居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这份对比,对长安城中的官员或者是跟随着安定公主行动的将士来说,恐怕还没有那么明显。
对于亟待援军到来,更已有两年多不见她的弘化公主来说,却当真是字句震撼。
不过眼下的要务,自然不是多问她究竟如何做到的这一出,而是尽快凭借着这出形势的转变,调整吐谷浑作战的方略。
“来人,速召裴将军前来议事!”李清月的到来,让弘化公主眉目之间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现在——
总算到了让他们反击的时候了!——
脚步匆匆朝着天子寝宫而去的上官仪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打从显庆五年天子头风病发,甚至是更早时候由皇后提议设立洛阳为东都开始,上官仪就始终觉得,皇后总该退回到她该当在的位置上,而非一步一步地从陛下的手中争取到更多的权力。
偏偏前有长孙无忌的影响力犹在朝中,陛下需要皇后这个标杆,后有陛下的头风病发,在太子尚且年幼的情况下需要皇后来协助政务。
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
但若让李清月知道这两头情况的话必然会说,弘化公主这边,是确然有所凭据之后的优势倾斜,上官仪这边……则更像是过了这村没那店的尽快动手。
上官仪却大概不知道这个区别。
在越过这宫闱之中层层门户的时候,他垂落的目光扫过朱阁殿宇投落的阴影,在心中暗道——
今日之事,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薛夫人觉得他们该当以两位手握兵权的同盟作为后援,尽快将其余参与此事之人陈书上奏,联名请愿废后。
上官仪却觉得,他们还应当再稳妥一点,由他先来做这个在陛下面前的牵头之人。
他所要做的,是尽快促成西台(中书省)跳过皇后的审阅,将这个废后一事,从陛下的愿景变为正式起草的文书。
一旦让其进入群臣集议的环节,便即刻利用那些同盟之人掀起声援。
唯有如此,才能既让这些愿意支持废后的各方官员发挥出他们的作用,又让陛下不至于直接面临被胁迫的处境。
废后之后立谁为皇太子,以何种名目将皇后撂下台去,固然都已在他们的商议之中尘埃落定,就连防备皇后反扑的后手都已备好,但总不能一股脑地摊牌在陛下面前。
否则,固然废后能成,陛下对他们也势必要发起一轮清算。
只是这样一来,对他的负担便重得多了。
希望薛夫人作为昔日陛下的授业老师,能比其他人更清楚陛下的想法,也并未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吧。
上官仪心中思量,好像只在转眼之间,就已行到了紫宸殿外。
闻到在风中不散的药味,上官仪的心神顿时一收,在令人通传之后拾级而上。
即将行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上官仪恰好与踏出殿外的薛夫人擦肩而过,正听到对方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陛下方才在怪责皇后只知公事,不知前来探视……”
他极快地和薛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微不可见地闪过了一抹笑意,觉得这当真是个大事可成的好征兆。
任是谁也不该觉得,薛夫人是为了给他们这些人探查消息才来到此地,与他打了一出配合,而该当觉得,这不过是臣子的请愿与陛下的心意凑在了一处而已。
又与其说,薛夫人的探病有在帝后之间挑唆的成分,还不如说,是皇后本就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行僭越之道!
上官仪怀着这平静中蕴藏着激流的情绪站定在了李治的面前,朝着他躬身行礼,告知了自己的到来。
“我此前不是说过,在我病愈之前,由三省长官将要务汇总到我这里就行了吗,你怎么突然请见?”李治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不太痛快地朝他看来。
面前的人影晃动虽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却也还是让人看着头晕,只能隐约看出上官仪此人举止恭敬,倒是没因这私下的拜访而失去作为臣子的礼数。
可上官仪恭敬不恭敬的不要紧,李治今日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上一次病症加剧的时候,孙思邈给他开出了以药浴洗头的药方,用来缓解上升的风疾之气。
就是这样的温和疗愈之法,在如今居然已完全起不到功效。
按照孙神医的话,他这是对那些常用的药物日渐生出了抗性,以至于那些太医署的官员再度提出了以针刺耳后的放血疗法。
但如今西域动乱,吐蕃蠢蠢欲动,太子又身体不佳、年岁尚小,倘若这等冒险的治疗方式出了什么问题,这大唐江山岂非要陷入动乱之中。
结果在这样的郁闷之中,在他面前的还不是个他能说出心中顾虑之人,而是个臣子。
上官仪并未察觉到李治嫌弃的,其实是他在此时的到访,还只当他是被疾病困扰,一听这句问话,当即往前走了几步,跪倒在了李治的面前,“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啊!”
李治的手上动作一停,“什么意思?”
别以为他看不太清楚上官仪的神情就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那其中分明有一番状告的意味。
上官仪答道:“三省长官之中,尚书令向来空缺,由中台左右丞处理政务,直接奏报到皇后面前,左相乃是接替罪人许圉师之位,重启陛下当年的精简入流官员之事,甚少过问其他。右相……”
李治:“右相如何?”
现如今坐在左相位置上的刘祥道,此前就负责督办过这精简入流官员的差事,但彼时遭到的阻力太大,加上“杂色入流”的官员为己方利益发起抗议,让李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叫停了这个计划。
许圉师被流放后,李治想了想其他人的资历都不足以坐上这个左相之位,就将刘祥道给重新提拔了上来。
但刘祥道此人性情谨慎,总觉得坐这个位置不是个好事,今年才上的位,却已经跟李治请辞了好几次,气得李治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之中到底谁才是病号。
见他重新去整理那些关于铨选与入流的官员擢拔制度,李治都松了口气。
相比之下,确实还是右相许敬宗在他面前的时间更多。
要李治看来,做官便该当和许敬宗一般圆滑一点。事情能办成,话说得也好听,会看眼色行事,还能写一手好文书,样样都让人心中舒坦。
怎么听着上官仪的意思,倒是许敬宗有行差踏错之事了?
上官仪痛心疾首:“陛下为何语气如此轻松?还不知今日的右相,到底是陛下的右相还是皇后的右相!我与他同处西台,只见诏令批复往来于右相与皇后之间,更是多将奏疏扣押,不令其上达天听。”
李治的面色一变。
就听上官仪已继续说了下去:“显庆四年陛下颁布氏族志时,正是右相提出其中并未刊录武氏之功,想要从中增补。这件事是陛下应允的,也是陛下特许皇后家族位列第一等,臣不敢多言。但如今右相仍有修编国史之权,臣近日观之,其中多有不实之言,恐怕是出自皇后授意,臣便看不下去了。”
“身为天子重臣,本就该当尽心于陛下,处事留心分寸,岂能滥用权柄,进而徇私!”
这数年间许敬宗官运亨通,既是他自己手腕了得,但也确实不无皇后的提拔。
上官仪以皇后与右相说起,还真让李治心中生出了几分戒备之心。
他拧了拧眉头:“继续说。”
上官仪接道:“右相拜太子少师,在陛下有恙之时本应扶持太子协助陛下操持政务,而非助力于皇后,此事早在朝野之中多有微词,说是……”
“说是什么?”
上官仪答道:“说是皇后深知许相有贪财的毛病,故而投其所好。洛阳为东都后,有数名回纥商人得到特许,前来洛阳市肆经营,获利甚多,恐怕钱财正是自此而来!”
许敬宗贪财这件事情,还真不算是上官仪在瞎说。
他早年间就曾经为了图谋钱财,在将女儿嫁给冯宝与冼夫人曾孙时,收受了大量不属于礼聘范围的金银财宝,被有司揭发后贬官,过了几年才重新被提拔回来。
要说他与皇后之间可能有财货关系往来,还真是听起来都很合理。
上官仪更不知道,他只是误打误撞地提及了皇后与洛阳商贩之间的关系,却还真是他上述所说的话中最真实的一条,也正是皇后的其中一路消息来源。
他只是端详着李治隐现怒气的面容,继续说道:“臣早同陛下建议过,政务之事就算真要交付于皇后手中,也不能全权相托,否则迟早要滋生事端。皇后也果如当年群臣所说,门庭不显,终究难当国母大任!”
“上官仪!这话不是你该说的。”李治冷声打断了上官仪的话。
他那一句“当年群臣”,勾起的可不是那些对于武皇后出身的贬损之言,而是那段对李治来说不太美妙的回忆。
也让他想到,他到底是如何突破了那些困难,方才知道,在朝堂之上竟然还有那样多支持他的人手,愿意站在长孙无忌的对立面。
上官仪该当知道这是对他而言的禁区,何敢再度提起此事。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闷响,正是上官仪在他的面前来上了一出以头抢地之举。
“臣如何不知道此话不该说?臣还知道,在陛下当年已亲自训斥于我后,值此陛下养病、皇后摄政之时,臣该当对诸事诸人尽数闭口不言,好令社稷安泰不生动荡。至多便是以下属的身份出言提醒许相,该当行事端方,以求保全声名。”
“可臣饱读诗书,通晓经义,在朝为官数十年,深谙一个道理——没有天子,何来皇后,没有君,哪有臣。再如何感念皇后与右相为大唐所做种种,也都不能让他们逾越到陛下的前面去。”
“自皇后协理政事以来,多有官员调度出自皇后之手,也都得到了陛下的默许,臣不知道这话问出之后,下一个遭到贬谪的会不会就是我,更难将言论上达天听,便只能在今日冒险一试!”
李治面色僵硬了一瞬。
在沉默了一阵后方才缓缓问道:“你所言的改易史书、扣押奏表等事均为当真?”
当上官仪说到“不能令皇后与右相逾越到陛下前面去”的时候,这话中的义愤填膺之色溢于言表,其中激烈的情绪似乎也真无作伪之处。
这份逾越,或者说是僭越,也确实是随着皇后的实力越来越强,成了李治倍感担心之事。
更让李治不免觉得方今局势微妙的,是他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儿手中,已然掌握了不小的兵权!
当她的权力随着此次吐谷浑之战进一步攀升的时候,倘若她真能得胜归来,恐怕便不只是在那元月大朝会上大出风头而已。
再若是加上,右相不是天子的右相,而是皇后的右相……
这一刻,难言的脊背发凉竟然超过了他的头风病症,让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惊慌。
可惜他看不清上官仪的面容,也便无法按照他与对方相处的经验来判断他有无说谎。
他只能听到上官仪的声音,继续在面前响起。
“臣——不敢妄言。”上官仪答道,“中台左丞郑钦泰在近日曾经就许相行事不公之事发起弹劾,敢问,奏章可曾抵达陛下的面前?”
李治摇头:“不曾。”
自上官仪所在的位置不难看见,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李治的手攥紧了被褥的一角,仿佛怒火已到了临界之时。
他连忙趁热打铁说道:“陛下,臣明知此话说出不合时宜,但还是要将其说出来。皇后专权、权臣勾结,若要欺瞒于陛下,简直易如反掌!此事也绝不能开了先河,令陛下哪怕病体痊愈,也再难将影响消弭下去。”
李治的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前方,低声问道:“那你眼下是什么意思?”
上官仪毫不犹豫地厉声答道:“臣恳请陛下彻查皇后与许相近来行事,如若确有不妥之处,敢请陛下,以国事朝纲为重!”
何为以国事朝纲为重?
自然是,倘若皇后有错,便行废后之举,右相有错,就将其贬官流放。
上官仪所说的话也并非胡诌。
那中台左丞就是被他们拉拢到手的人之一,他也确实在数日前上交过一份弹劾右相的奏表。
只是这份奏表,在还没抵达东西台长官手中的时候,就已先被人想办法给弄丢了。
可在如今,它到底是被许敬宗和皇后为了粉饰太平而弄丢的,还是他们自己人从中作祟给折腾消失的,在随后的彻查中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要的,只是一个彻查的理由而已。
皇后揽权,乃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许敬宗德行有缺,也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总能查出点问题的。
不过是此前陛下对这二人都付诸了太多的信任,才让人无从弹劾,无从谏言。
但如今不同。
皇后已超出她所该处的位置太多了,多到……陛下都已屡次抱怨不能容忍了。
要上官仪看来,寻常的夫妻尚且有纲常伦理的限制,更何况是帝王与皇后!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已从李治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犹豫与意动之色,却又忽然听到他说道:“不成,起码眼下不成。”
当然不成!安定公主还领兵征讨在外,这个时候彻查皇后在协办政务的时候有没有不妥之处——
李治得是有多想不开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在上官仪这里显然有不同的解读。
一见陛下有退缩之意,他连忙探身而前,朗声劝道:“陛下是担心在此期间您的身体还未康复,难以处理这样多的政务?可正如我方才所说,此事本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越是拖延越容易引发更多的问题。”
“又或者,您是担心皇后真有不妥之举后因储君易位而让陛下根基不稳?若如此的话,大可以先让其他皇子顶上!您毕竟还有已经成年的儿子,不必担心这正本清源之事惹来宫闱内乱。”
李治目光一凛。
上官仪不说这句话还好,这句“成年的儿子”一出,便仿佛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李治的头上。
无论上官仪到底是不是为陛下的前程忧虑,这才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一句,当“成年的儿子”有且仅有李忠一个的时候,李治再有多少从上官仪话中生出的共鸣,都必然在此时烟消云散。
但更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这紫宸殿的大门便已先被人给踹了开来。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上官侍郎真是忠心报国之人啊,不如我再替你为陛下解释两句吧。”
李治讶然朝着正门的方向转头:“皇后?”
来人不是武媚娘又是谁。
比起缠绵病榻的李治,这通身流金彩凤之色的宫装丽人仿佛才是这紫宸殿中的主人。
她甚至并未接下李治的这句话,而是一边踏足殿中一边继续说道:“所谓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堂要务也不会到无人处置的地步,就是说,他上官仪可以在届时顶替掉被他拉下马的许敬宗,并与其他交好之人在这朝堂上形成一支处断政务的队伍,替陛下做到这件事。”
“所谓的太子因皇后失势也不必担心,陛下还有其他人可堪依靠,便是要让那早因巫蛊诅咒天子而被废的太子重回宝座,和你上官仪再叙君臣之情!”
武媚娘的目光扫过了两人,“陛下,上官侍郎,敢问,我的这个解释对是不对?”
这个问题的抛出,让上官仪面色早不复方才的激昂进取。
皇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也完全超出了上官仪的预料。
她这一来,打断的何止是陛下即将做出的决定,也是他这一番孤注一掷的说辞。
当他看向那帝后两人的时候,更是让他直觉不妙地看到,在这场双方会面的当口,陛下与皇后之间其实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反而是,皇后在明明听到了那样的控诉之后,竟还有着一番凌然桀骜之态,以至于让陛下的气势被压制在了当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陛下身患疾病的缘故,才显出这样的弱势。
不,这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势,陛下本不该如此的!
他都还没来得及对皇后的这两句“解读”做出回应,就已听到陛下当先问道:“皇后何故在外偷听?”
上官仪心中顿时一沉。
这个问题……它问得不对。
倘若陛下真有整治皇后作风之心,在此时问的,就不该是皇后为何偷听,而是皇后是否真有举止僭越之处,甚至被人抓住了把柄,告状到了御前。
相比之下,偷听这个罪名简直太轻了。
轻到,皇后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反驳。
“这也能叫偷听?我替陛下打理六局二十四司,宫中如有动乱发生,我便该当即知道,我看今日这出便得算是个祸事!”
武媚娘扬起了声调,伸手朝着上官仪一指,“若非我今日听到了这一出,我还不知道,当我为陛下的国事操劳,当太子顶着病体进学,当我的安定冒险为陛下渡江攀山前往吐蕃作战的时候,竟有小人在此意图挑拨帝后关系,栽赃朝廷命官!”
“还是说——”她目光沉沉之中暗藏的锐利,便是李治看不太清楚眼前景象,也能清楚地辨认出来,“还是说陛下确实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不太称职,想要再次换一个人上来?”
李治:“我……”
这显然是一句质问,却也是一句饱含情绪的控诉,当其扑面而来的时候,便让李治难以快速回答上来。
他是很清楚的,这种怀疑皇后存有私心的话,若是在私底下说说也便罢了,真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自己也知道会引发多少问题。
何况,皇后从感业寺入宫至今十余年,从未有过祸乱朝纲之时。她不仅遵照他的意思推崇节俭,更是将自家的那些个废柴亲戚打压殆尽,免除了外戚弄权之事。
这天下间的皇后再没有比她更称职的了。
再想到上官仪话中已有几分展露的小心思,李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怎么会有想要废后的想法呢,这不是……这不是上官仪在这里说你的坏话吗?”
武媚娘扬眉,神情中闪过了一缕玩味:“但我看陛下可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上官仪出口编造我与右相图谋篡权一事,陛下大可对他训斥一番,让其莫要听风就是雨,而不是所谓的暂时不查。怎么,这朝堂之上难道还有人敢违背天子意愿不成?”
紫宸殿内有一瞬安静到落针可闻。
在皇后咄咄逼人的质问面前,李治本就因当前的局势少了三分底气,这下更是软了语气,“暂时不查,只是想将他给糊弄过去的说辞……”
李治说话间不免在心中悒郁不快。
皇后此前还只是在单独的议事之中不给他的面子,现在便是在朝臣面前也没给他的面子了。
可若是他的眼睛能看清眼前的场景,便势必能看到,上官仪对于李治的这句回应露出了何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说好的陛下确有废后想法呢?
明明在方才的劝说之中,他也还笃定于这个判断。
但在面前的这出帝后交流里,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竟像是个跳梁小丑,成了这其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东西。
偏偏不仅陛下没有恩准他在此时退下,就连皇后也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糊弄?好,就当是糊弄吧。但陛下可以糊弄于他,他却不能愚弄陛下和我这位皇后!”
武媚娘话中气势不减,掷地有声地问道:“陛下何不想想,上官仪若真有此等胆魄,早在永徽年间,他就该当庭对长孙无忌做出斥责,维护陛下的尊严,而非在今日打出什么冒死劝谏的名号,请求陛下对皇后与右相做出彻查。更不是在明知陛下有所顾虑的时候,重提废太子的存在。天下何有这等此一时彼一时的忠君!”
李治:“这……”
武媚娘接道:“我看这其中蹊跷得很。若无人为上官仪出谋划策,他为何会觉得我与陛下之间存有嫌隙,想要在此时图谋不轨。若无人在背后支援,为何他敢说什么中台奏折被扣押之事。若无预谋——”
上官仪不敢确定皇后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但起码在陛下面前,既然他才是当先发起问责之人,便不能有所退让。“臣何敢有此悖逆之举!”
回应他的却是皇后的轻蔑一笑,“呵,你敢与不敢,用事实说话,用不着你在这里多加辩驳!”
说话之间,她已又朝着李治走近了两步,伸手将人拉了起来,以一种看似邀约实则强求的方式将人朝外带去。“我请陛下看一场好戏吧。”
对了,在此之前——
武媚娘忽然转头,朝着殿外戍守的侍从喝道:“还不先将上官仪给我拿下!”
李治惊道:“皇后,你这……”
如此号令,是不是太不将他这个天子当回事了。
武媚娘却只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陛下多虑了,我并无要对您的臣子做什么的意思。既是要看一场好戏,观众总不能还有机会给登台唱戏之人通风报信,甚至擅自入场,您说是吗?”
李治顿时语塞。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在皇后话中所传递出来的自信,远远强过方才还声色俱厉的上官仪。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将李治此刻的疑心都给暂时打消了下去,“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话,便将英国公也请来做个观众吧。”
让他们一起看看,李治的那些个好臣子,为了扳倒她这个强据君权的皇后,到底预备了多么精彩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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