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种地这个头等大事在前, 李清月自然要将前往平壤、与其余各方都督府来人一会的事情往后拖一拖。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正好可以看看,在这提前到来的煤矿重启面前,等同于临危受命的刘夫人到底能拿出何种表现。
而李清月这头, 在安定公主的紧急诏令之下,被请来充当指导的老农都已聚集在了刘神威那片地方的外头。
此地的空气中若是仔细去闻的话,其实还能闻到一点硝石硫磺的味道, 但这些老农大概也没这个多余的心思去留心此事。
他们的目光都被面前的景象给吸引住了。
“这一丛还真是要比其他的长势要好啊……”
其中一人绕着这团……按照李清月的眼力判断应该得算野生月季的花走了一圈,不由啧啧称奇, 朝着刘神威问道:“刘博士,您当真是只倒了那一点新药水?”
这个长势好很多, 甚至不是因为刘神威将最有对比效果的两株送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而是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异。
在实地看起来还更加明显了:不只是在茎秆的健壮程度上有所区别,就连花叶的大小也稍有不同。
但很显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两方对比并没有到生长畸变的程度, 至多就是其中一方看起来像是经过了精心的养护。
可人人都知道的,刘神威虽然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 但他只负责对一些疑难病症做个解答,并不负责草药种植之事, 他手底下的那些“药童”也没有一个是正经从事医药行当的,并没有哪个有此多余的闲暇,专程来侍弄一丛野月季。
“真的只加了一点那东西。”刘神威信誓旦旦地答道。
他才不会拿这种玩笑话来糊弄公主。
这话一出,其他人便更加仔细地盘查起了这些植株的其他细节。
对于靠天地吃饭的种地老农来说,发现了一种可能能让植株长势更好的药物, 简直和找到了一种救命良药没什么区别。
李清月都还想再看个清楚, 结果就已经被挤出去到了外面。
澄心好笑地看着自家大都督郁闷地叹了口气。
她打趣道:“您若是想看也不急于一时吧?”
“我不是在叹气这个, 他们能这么有干劲,我求之不得呢。”
有这种表现, 可见这些老农在辽东已成功安家落户,现在都开始谋求上进了,这没什么不好。
李清月摊了摊手,“我是在叹气,我怎么就偏偏是个键盘学家呢。”
“……什么?”澄心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叫做键盘学家?
李清月觉得这话没法和澄心解释,大概就是她自己学的专业和这些能在唐代混饭吃的,根本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能依靠的还是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学习到的知识,以及少量从现代带来的常识。
比如现在她就不知道,这个被刘神威弄出来的玩意,到底属于氮磷钾肥中的哪一个。
用绿矾油浸出来的,应该有硫吧,然后前面那个呢?
李清月纠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道:“把矿石拿来给我看看。”
刘神威原本还将注意力放在那些老农那头,听到李清月的这句话,连忙将那几块剩下的原料拿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开口介绍道:“要不是这矿石的长相也奇特,我可能就不费这么大的工夫了。”
呈现在李清月面前的这块矿石,确实和那些铁矿铜矿硫磺矿都不同。
这块矿石是一种灰白,但更偏向于白色的颜色,不仅如此,在上面还泛着一层玻璃光泽。
对于刘神威这种比起医师更像是方士的家伙来说,第一反应当然是将其炼一炼。
刘神威继续说道:“这东西还特别不容易被烧出变化,我都借了冶铁的风箱炉具,才折腾出来后面的动静,偏偏在老师的千金要方中还没提到过它,也只能自己摸索。”
“你说耐火……”李清月喃喃自语。
这倒是缩小了一点范围,再加上能对植物有用,让她总觉得有点耳熟,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可惜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来。“算了,不想了,实际作用比起名字更重要。”
她扬声朝着那几位老农问道:“你们觉得这变化如何?”
其中一人作为代表往前几步,答道:“回禀公主,我们虽不侍弄花草之物,但多年种植的经验还是在的,此花的生长没有任何问题,刘博士制作出的药物,有可能真能用于追肥。”
听到“药物”这个称呼,李清月的嘴角扯了扯,一时之间心情很觉微妙。
但听到农人问及是否要将其用在地里做个试验,她又连忙收回了思绪,答道:“先不忙着下稻田之中,用在……用在韭菜地里吧。”
先在韭菜上试试。
那韭菜的生长周期才二十多天,显然能更快反馈出结果。
正好前几日她的餐桌上才多出了一批韭菜,是要等下一批长成的时候,不如在这期间试验试验那新肥料的效果!
韭菜若是种坏了,她也没那么心疼。
辨认矿石和肥料她不在行,但控制变量测试效果这种事情,她还是会做的!
那块被收拾出来的韭菜田,很快被她指挥着分作了十块。前五块地里,就跟刘神威在不慎操作之时干出来的情况一样,直接将这“新药”喷洒在叶片上,后五块地里,则是将其埋在土中。
两头的五块地里,“新药”浓度各不相同。
刘神威一边惊奇于这等有意思的操作,一边问道:“若是按照这样测试的话,大都督得到的应该是最适合韭菜生长的新药剂量?”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只是要知道,会不会出现剂量过大反而让植物烧死的情况罢了,若是真能用在田中,总归先按照宁少勿多的原则就是了。今年原本就是开辟稻田的第一年,又不可能一口气来上一堆颠覆性的举动。”
“说起来——”李清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刘神威,叮嘱道:“你那炸药的工作同样不必那么着急。前人炸炉都炸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着你那两年,若是偶尔能搞出点这种副产品也不错。”
刘神威若有所思:“副产品吗……”
见李清月已在老农那头的招呼之下打算先往韭菜地走一趟,他连忙快步跟了上去,“等一下,关于此物还有一件事需要和大都督商量。”
李清月停住了脚步,狐疑问道:“你不会是想说,在这东西上你居然还有其他的发明创造吧?”
“那倒不是。”刘神威抓了抓头发,自觉安定公主实在是对他太过高看了,居然能想出这等话来。“我是说,农肥这个东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是要以成本低廉为先,但是目前这个新药是达不到的。”
“姑且不说矿脉开采的难度吧……”
这个还算是次要的问题,更何况听那些矿工说,这种特殊矿石的储备量相当惊人,若是真要开采的话还能算是个富矿。
“煅烧的成本太高了。”
李清月抬眸,“你刚才就跟我说,它需要被烧到冶铁的温度?”
刘神威答道:“虽然还不到那个程度,但是也确实相差不多了。”
这么一听还真是个问题。
总不能肥料比起田中种子的价格还高昂出数倍,却不能真起到增产那么多的效果,到时候肥料起不起作用还在其次,恐怕要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了。
若如刘神威这么说的话,要么就是降低木炭的成本,要么就是降低煤炭的成本。
她问:“如果平壤那边的煤炭开采顺利,也能大批量运送到此地,你觉得最大的问题会是什么?”
刘神威想了想,答道:“大概是煤饼经常只烧到表层,受热还容易碎裂,反而会堵塞炉子内部吧。”
李清月点头,“行,我知道了,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你继续管这边的对照实验。”
煤炭能充分煅烧节约成本的前提,就是既要保证煤饼的完整,方便运输和增补燃料,又要有足够的对外接触面积。
李清月目光一闪。
那不就是……制作蜂窝煤?
煤这东西吧,早在西汉年间就有以黄土作为粘合剂的煤饼,到如今已又有了一番改动,摸索出了些更容易用于糅合的成分。在达官贵人的暖炉中,煤饼连香料都加上了,显然没有太大的技术难题。
李清月怎么想都觉得,这东西在她指示了方向之后,应该要比曲辕犁的改进容易实现一些。
而且,要用到此物的地方,恐怕也并不仅仅是刘神威这边。
无论是泊汋城还是熊津大都督府,都日渐有开辟冶铁行当的需求,确实要在这方面节省下成本。
这原本就是摆在她面前的需求。
固然那白山部靺鞨所在之地确实林木茂盛,泊汋周遭也有不少山岭,让她若是想要获取到足够的木炭,并没有那么艰难。
但既然煤炭便宜于木炭,还是优先考虑煤炭的发展吧。
她并未犹豫,便将研制蜂窝煤的计划和其雏形样子交代给了此地的匠人,而后蹲守起了这出韭菜生长的对照实验。
泊汋城的百姓便很觉奇怪地看到,在城外一块原本还算寻常的韭菜地周遭,竟然被拉上了一层层的防护网和隔绝开视线的布帘,就连那位身份特殊的封地主人也动辄往此地去跑。
可见那东西好像很不寻常。
奈何那一批还算大胆且懂得投机倒把的高丽人还没等到这一季水稻收获呢,总不至于在此时又冒着风险,去打探一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他们只能先忍耐着自己的好奇心,等到这变化被上头的人自己说出来。
李清月可顾不上他们是怎么想的。
只是十多天的工夫而已,她就尤为惊喜地看到,这种大概率是“硫酸x”的肥料,并没有只是将其促进生长的作用发挥在野花野草上,在那韭菜的长势上同样有着极为显著的效果,已经能让人从韭菜的长度中比较出个长短来。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韭菜的生长周期原本就短,这种作用还更加明显了。
除了最后两块地的药物剂量太大,反而有点蔫之外,其余的六块地都比两块没用这东西的地里长势更好!
这是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随同她一起来到辽东的医者也在同时做好了准备,将要在这批韭菜收割后,开始对其是否有毒害作用进测试。
至于怎么测试嘛……
韭菜这东西,是可以用来喂猪的,反正自李清月抵达泊汋开始便让人养起来的猪,怎么也要等到明年才能宰杀,正好看看喂养这新东西有无害处。
或者种些别的喂给兔子老鼠,明年播种前必定能测试出来结果。
而既然在韭菜田中有了效果,也可以试试扩大推广的范围了。
“把水稻田也隔绝出几块来,选在浇灌水流的下游地带,”李清月指挥道,“不过今年就先只先管这几块田吧,余下的等看到结果了再说。”
“大都督要给这东西起个名字吗?”澄心问道。
李清月纠结了一瞬,答道:“直白一点好了,就叫人造肥料一号。”
澄心沉默:“……”
她很想说,大都督的取名能力和她那个把“屯田司”改名叫“司田司”的阿耶,真可谓是不分高下,要这样说的话,公主真没必要对陛下有什么吐槽的话,但她最终还是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安定公主的年纪毕竟还小呢。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公主在寄希望于她们还能折腾出二号、三号。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有人朝着这头走来,连忙出声提醒了公主一句。
李清月转头看去,就见那头的来人竟是庞飞鸢手底下的巡城士卒。
“城中出什么事了?”来人一到面前,李清月便开口发问。
“不,不是出事,是有人到访,说是缮工监的人,另外一位则自称是大都督的主簿。让我等尽快来给您报个信。”
李清月讶然。
奇怪,卢照邻和马长曦居然在这个时候到了!
按理来说,马长曦作为李唐敕封的外朝官员,在行动上并没有那么大的自主权力。
所以李清月原本是打算过上一阵,借着将人调来改进挖矿工具的理由,让其从海州北上的,但现在她却提前到来了。
这很难不让她怀疑,是阿娘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推动的作用。
又或者……是她让马长曦研制的曲辕犁有了结果,她申请来辽东做个试验?
盘算着这其中的种种可能性,李清月快步赶回了泊汋城中,也在府衙厅堂之中见到了那位马匠师。
李清月惊喜地看到,立于堂上的女匠人并未身着官服,而是依然穿着一身便于工匠办事的短衫,看起来好生利落爽快。
除了她看过来的目光中有些过分的热切,当真有点像后世的职场精英了。
以至于李清月原本想要在言语间对她表现出欢迎的,出口之时,说出的话又变成了——
“曲辕犁研究出来了?”
马长曦一愣,又旋即笑了出来,答道:“那恐怕要让公主失望了,此物我还没开始着手去办。”
她迎着李清月疑惑的目光,答道:“但公主不必觉得我是拿了钱不办事。我只是在想,稻田都已插秧种下了,这个时候再去研究犁地之物,也只能赶上明年。反而比起犁田,最重要的应该还是灌排水之事。”
说到对她来说熟悉的工作,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马长曦何止是语气轻快了不少,就连目光都像是在一瞬间点亮了起来。
“沿途之间的水田我看到了,应该正好到新一次排灌除草的时候了。此地的水车翻车和竹节沟都还有改进的余地,我来先做这个!”
“公主放心,启程之前我已先将指南罗盘的制作全安排下去了,绝不会影响到各方军队配备此物的进度。”
“……”
“……公主?”
马长曦说到此地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串滔滔不绝的话虽然是取得过卢照邻的同意,却终究是有点自作主张的迹象,也不知道会不会让公主感到不快。
看李清月好像还有点愣神,连忙轻声提醒了一句。
但她的担心好像是完全多余的,这位小公主旋即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我们去地里看看,你说怎么改更有效,若确实在理,我让他们立刻动工。”
“啊?”这一次愣住的换成马长曦了,只能踉跄地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
这……
这是不是也太过雷厉风行,也太过信任了她了一点?
饶是马长曦对于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也免不了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腹诽——
公主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她还是个外人啊!
第152章
但若李清月能听到她的这段心里话, 必定会说,马长曦的官位都是她帮忙申请下来的,又何来什么内外之说。
她既看重的是对方这手在机关器械上卓绝的天赋, 更是她这颗会主动思考的头脑,就不会让这个人才从她的手里漏出去。
毕竟,若是换一个人处在马长曦的位置上, 因官职都得来特殊,收到公主的来信之时, 必定要想着尽快完成那曲辕犁的改进。
又怎会如她所做的那样,当先考虑到了农事的环节, 决定将自己的本事用在更为急需的事情上。
她也无比果断地将制作罗盘的工作落实到了海州各方工匠的手中。
真是好一个让人觉得安心的人才!
在前往泊汋以南稻田的路上, 李清月便听到马长曦有条不紊地交代起了她在那头的分工。
对于匠人来说,能学到本事的情况下就算是挨点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别说现在还有了参与到要务之中的机会。
“卢主簿之前选人的时候还是有些本事的, ”马长曦评价道,“这些人之前虽然没接触过宝石轴承, 但工匠这一行,只要手稳, 就只是差时间而已。”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些疑惑地问道:“公主为何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李清月缓缓开口:“我原本以为,在某项技艺上臻于化境的人,容易有些怪癖,比如不通人情世故之类的, 但现在看来, 我的这些担心是不必的。”
“公主说的这种不通人情世故……”马长曦想了想, 接道:“若是放在不需为温饱担忧的人身上,或许还有这个可能。放在尚需求生之人的身上, 便有些不妥了。”
她洒脱一笑,“倘若我真是这样的人,恐怕我连将名字传到卢主簿耳朵里的机会都不会有吧,又如何有机会得到公主的赏识!”
她说话之间,眉眼间一片坦然,仿佛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出的话。
“你说得对。”李清月还以一笑,自这寥寥数句之中越发确认,这位马匠师当真是对极了她的胃口!
“先得讲究生存,才有资格傲慢。”她伸手朝着远处的田地指去,“所以我们得先将这里的农具、水车全给捯饬完毕了,再来讨论其他的东西。”
“对了,”李清月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真的还会做武器啊?”
马长曦看着李清月那双在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睛,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自西南方向投来的日光刚好倒映在了她的眼中,还是这鸭绿江上的水波横荡,又或者——
这就是这位小将军的勃勃野心在这一句轻声发问中展露无疑。
但她连上司的计划都敢提出变更的意见,也敢接下这个本不应该属于女子的官职,对于李清月这位大唐将领的发问,可没什么不敢回应的。
“会。但公主得告诉我你最需要的是什么。武器不比农具:农具做错了可能只是除草除不干净,武器做错了,却可能会让持有此物的将士丢了性命。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李清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了。”
时间是她目前既缺又不缺的东西。
就像她愿意给刘神威更多的时间,确保从他手中做出来的炸药能以一种更加具有打击能力的形态出现,对马长曦也是同样。
一步步来吧。
当先要解决的,就是这水稻田的灌溉问题。
马长曦虽然意外于李清月对她的判断给出了十足的信任,但在船只抵达稻田靠岸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直接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李清月还没来得及拦住她的脚步,就看到这姑娘以一种不管不顾的方式跳到了临岸的河水之中,朝着那个附近的水车走了过去。
“……”
这也太敬业了!
李清月更是看到,她在拨弄了几下水车后,继续朝着后方的水渠走了过去。
但还没等走出多远,又先行回到了船边,将她随船带来的木箱给挎到了身上。
“公主请稍等,我需要将附近的几架水车和水渠都给全部检查一遍。”
“需要我跟着吗?”李清月问道。
“那倒是不用。”马长曦朝着周遭的稻田看去,又在离开前多问了一个问题:“可否容我多问公主一句,这片田地还需要向山中扩展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用,明年开发的田地和这里的情况相似,但不在此地。”
“那就是不需要用上翻车了。”马长曦轻声嘀咕了一句,又转而用回到正常的音量说道:“我明白了,只是还得劳烦公主将制作水车的工匠也给请来此地。”
李清月刚要回头找人。
结果这一回头,就看到卢照邻这家伙以一种近乎于条件反射的举动,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算是个怎么回事?”李清月很是无语地发问。“你出身幽州哎,你来这里,不是应该算回到距离老家不算远的地方,混个如鱼得水吗?”
卢照邻低声答道:“您可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就是明知道她骂的也不是你,但是很难不觉得……好像自己也要遭到波及了。”
“有那么夸张吗?”李清月嘀咕。
但很快她就长了见识。
在从她这里得到许可后,她眼睁睁地看到马长曦将这些工匠从水车取水效率,到灌排竹节沟溢水,到这条回路搭建的可持续性批驳了个遍,直接从这些人的手里拿到了主办此事的权力。
即便她还没向着这些工匠宣布自己出自缮工监的身份,也并不影响这些人已在这一番连珠炮后,接受了一个年纪比他们小的姑娘重新检修水田器械。
“……她之前,也是这样的?”李清月紧绷着面色,开口发问。
卢照邻又不知道,李清月此刻的神情不过是想要让自己别当场因为这出好戏而笑出来,有损自己作为上司的威严,还以为她是被马长曦的嚣张做派给震撼在了当场。
他连忙说道:“您千万忍住啊!这是您自己请回来的官员!”
卢照邻可没忘记,公主说,自己往边境封地跑来的理由,还是在给这位马匠师请封的时候忘记了告知陛下性别。要是现在又一言不合地将人给卸职查办了,公主自己的脸面估计也挂不住。
然而下一刻,他就瞧见公主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她不满意了,我只是在想,这里面有没有我能借鉴的东西。”
“啊?”卢照邻傻眼在了当场。
李清月却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
虽然说她现在走的是战场立功和以德服人路线,但天知道往后随着她和阿娘的权力抬升,会不会遇到更多人的反对。
到了那种时候,就算有着实打实的政绩、军功在手,也总会有迂腐之人能拿着他们的那一套逻辑来发出控诉之言。
既然如此,在有些不适合直接拔刀的场合,嘴皮子利索一点显然不是坏事……是吧?
卢照邻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让本就有些不遵管教的安定公主干出更加出格的表现,忽然又听李清月说道:“你也多学着点啊,万一你以后得帮我写檄文,总不能骂不过对面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朝着卢照邻解释道:“你看马匠师的指点思路就挺清晰的,抓着个己方明确的专业知识碾压一顿输出,搞出个先声夺人的排场。再说了,她这个算是严于律己,严于待人了。”
在拿到主动权的同时,她自己的本事也得过硬,更得对于此地的情况有着绝对的了解,不漏过任何一点细节。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唇角浮起了一缕笑意,“起码我现在也相信了,若是真将制造武器的工作交到她的手中,她是能为我办好的。”
而且,能坦率直言的人,总是要比遮遮掩掩的人相处起来愉快的。
李清月甚至在想,一边是在化学上走出了各种奇异分支的刘神威,一边是口才出众性格直率还声称能制作强弩等武器的马长曦……
也不知道将这两人凑到一起头脑风暴,能不能给她带来点其他惊喜。
“对了,既然你已经到了,不必继续留在海州,我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办。”
一听李清月这样说,卢照邻先前都快到嗓子眼的“他可能学不来那一套”,又先被他吞咽了回去,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大都督但说无妨。”
现在他都已经到泊汋这边来了,公主总不至于又让他往长安去送信吧?
算起来,他这个熊津大都督府的主簿,截止到目前为止,可能就没干过正儿八经的主簿工作。
他这么想的,也将话给说了出来。
“那吕布也不干主簿的活吧?”
卢照邻:“……?”
“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方才那个学不学的也都由着你。”李清月摆手笑了笑,“我要你带着王子安和杨令明他们在泊汋城中开一门课程,专门教学那些高丽人学会中原的官话。”
“要如何教他们,我不多加过问,你们几个才子凑在一起,总不能还想不出个合适的方法。若是你们想的办法类似让人来参与到为期一月的学习,每日打卡后在月尾能领取到鸡蛋若干,需要向我对此事上给出资金补给,只要利弊分析摆在我面前,我都能通过。”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第一,不能在城中生乱,第二,不能耽误在城中进行的其他事项。”
要李清月看来,现在无疑是教导这些高丽人学习大唐官话的最好时间。
稻田的种植随着两个月过去,已显露出欣欣向荣之态,谁都可以看得出,只要其中别出现什么问题,到了水稻丰收之时,那些尝试着和唐军打交道的高丽人,应当能从中谋取到一些好处。
被李清月带来的大唐医官在城中新开了医馆,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为城中的百姓看诊,更进一步地说明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在行事方略上和渊盖苏文有着天壤之别。
或许他们当真可以对她多付出一点信任,继续融入到大唐治下,而不是让其中的大多数人除了登记户籍之外,依然和唐军保持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更重要的是,现在封地内的人口数量还少,还能有这个安稳教学的环境,等到人多起来之后,大概也只能依靠高丽人之间的自发传播了。
先将此地的官方语言明确规定,总是没错的。
至于为何要将此事交给卢照邻来办——
难道还让他去种地或者搞科研吗?
总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吧!
但李清月说得轻巧,卢照邻却顿觉自己身上的压力不小,他也还不曾教过这样规模的人。
可再仔细一想,其实大都督已经在方才给他指出了一种可能方向了,又有王勃和杨炯从旁协助,他若就此打退堂鼓,那才是对不住公主的信任。
当年一并行游于嘉陵江上的众人里,段宝元虽还是那益州都督府长史,却已累积了数年的政绩在手,恐怕再有一两年就能升迁了,唐璿已成了梁州刺史坐镇一方,阿史那卓云凭借着战功混成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公主和澄心同样参与了百济和高丽的战事,唯独他……
现在稍微有一点功劳的,可能就是挖掘出了马长曦这个奇才。
这么一看,他果然还是得更努力一点才好。
“我现在觉得,我可能对卢升之没那么了解。”李清月望着他这个好似突然打了鸡血的背影,着实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东西,只能和身旁的澄心感慨了一句。
“说起来,公主为何不将姚元崇也给一起安排到这份差事之中?”澄心好奇问道。
她看得出来,公主对姚元崇有重用之心,但还想让他多看多做,所以在让姚元崇和那几个高丽少年人接触后,让他与对方的联系不断加深。
按说,若是想要让此地的高丽人更清楚地意识到学习大唐官话的好处,还能从姚元崇接触的那几人这边做出些示范。
但很显然,在李清月方才向卢照邻布置的任务中,并未将其考虑进去。
李清月一边顺着稻田边的小路缓步而行,打量着田中整齐的稻苗,一边答道:“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他帮我主管。”
“算起来,也真是一点不给人以休整的时间,若要筹备的话,现在也差不多是时间了。”
澄心好奇:“那是什么事情?”
李清月叹了口气,“还不是那越冬御寒之事!”
别看李谨行那边答应了,若是能促成各方都督府合力开采煤矿之事,无论李清月这边的封地需要多少煤矿,他都可以做主将其赠予过来。
李清月很清楚,这个煤矿数额不可能让她狮子大开口。
否则,要么是长安那边要怀疑她在封地不干好事,要么,就是她以煤炭御寒的消息传出,让泊汋的人口以超过她计划的方式陡增,到负担不过来的地步。
这批煤矿只能用于泊汋城府衙、冶铁以及刘神威那头的科研所用。
可这些高丽的百姓要依靠什么方式来御寒呢?
据说这辽东越冬之时,冻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泊汋城和其周遭目前登记在册的户口就只有这么一千户,少了任何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损失。
对于有着后世经验的李清月来说,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棉衣。
可想法很美好,事实很残酷。
不错,棉花已经在南亚能找得到,无论是王玄策这种出使印度的使者,还是玄奘法师这种前往印度取经的人,应当都在域外见到过,甚至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传入到了西域以及陇西之地,此物在中原却还暂时没有开辟种植市场的机会。
百姓的耕地上连种粮食都不够,又怎么会用来种棉花呢?
辽东这种无霜期短的地方,原本也不适合种这东西。
另一个反应大概就是火炕。但姑且不说此物的垒砌成本,就说其中的木柴、木炭、煤炭消耗,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过于奢侈。
李清月有心将此事丢给姚元崇来负责。
当然,在此之前,她得先想办法考虑个大致的方向。
“总不能给每户发点毛皮吧……”李清月沉思。
这也太为难她了!
真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恐怕得往北边草原上去找个不听话的部落打一顿,劫掠一批牛羊回来。
“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个东西?”澄心指了指面前的这片稻田,说道:“稻草本身,就是御寒之物啊!”
李清月目光一顿。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这一点!
在没有鸭绒、棉花填塞衣物被褥的时候,在无法如同达官贵人一般身着裘袄大氅的情况下,寻常百姓最为廉价也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用稻草、茅草来铺床,塞进衣物之中,堵塞窗户屋顶的漏风之处。
那么这一片会在十月里收获的水稻,就能尝试着晒干,分入此地的各家之中。
但光是如此,可能还有些不够。
她迟疑着问道:“在本地,有更好的草吗?”
当澄心说出稻草二字的时候,李清月的思路顿时被打开了不少。她有理由相信,这些本地人应该也会考虑到用动植物来御寒遮风。
或许就能从中得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
被姚元崇找来的少年阿左听到李清月的再度发问后,笃定地答道:“有,但是需要公主给我一点时间,我回家去将其取来。”
等他再度来到府衙的时候,手中已多出了一双皮靴。
李清月伸手接了过来,就见这皮靴的内部,有一层植物捶打而成的草垫子。
“我阿娘往北走去打猎的时候见到的这种草,”阿左解释道,“我们给它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红根子草。这种草不容易折断,很是坚韧,虽然叶片细长,但是捶打柔软后编织在一处,便能御风防寒了。”
“可惜……我们这一片的野草大多不长成这个样子。”
李清月追问道:“那它长在北边的什么地方?”
阿左指了指李清月面前的地图,答道:“在白山靺鞨居住的山上,或者……再往北去的黑水平原。”
它们长在……那更为遥远的草甸之上。
第153章
“公主的意思是, 要趁着我方秋收之前的空档,再次出兵靺鞨部?”
黑齿常之看向了李清月面前的行军地图,出声问道。
被阿左称为“红根子草”的防寒草, 明显是长在白山靺鞨以及黑水靺鞨的地盘上。
也被李清月按照阿左所描绘的那样,将其圈了出来。
所以当黑齿常之抵达府衙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清月面前标红的地图。
在从公主的手中接过了那只草编内絮的鞋子后, 他更是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现在还只在六月里, 也是这辽东地界上和暖舒适的季节。但想想去年的唐军是在何时杀奔渡河的,便不难想到, 这气候转变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
而采草防寒之事,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若只是需要少量采摘,或许可以只派遣出一小队人来将其带回。
可若要将其用在五千多人, 甚至是更多人的过冬之中,那就不太一样了。
起码也得有一支割草的队伍北上, 越过那片太白山,抵达北部草甸, 在将草给割下来后,还得将其用车马拉回来。这样一来,沿途之间与靺鞨部的人免不了要打交道。
言语不通的问题,注定了当他们的车马过境之时,极有可能要被怀疑是从北方带回了什么金银之物。必须要防止有人拦路劫掠。
为了确保意外不会发生, 这恐怕就是……发兵的架势了。
“不是出兵, 是秋游。”李清月认真地纠正了黑齿常之的说法。
黑齿常之:“秋……秋游?”
“对。”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断:“目前安东都护府的长史就出身靺鞨部, 白山部靺鞨里的刺头也已经被我们所擒获,一部分押送到营州落户生根, 一部分送到我们这里耕作,算起来我们和靺鞨部应该叫做:不那么亲密的邻居,甚至还能算半个朋友。”
“若是他们还想如同此前几年之中一样,在草原上的粮食不足以供给生存的情况下,便想要来大唐边境劫掠谋生,那么我们就必须将他们击退,但起码我们不适合在当下表现出过分的敌意。”
说割草就割草,她都不打算多动草原上的一头牛。
秋游期间,为满足封地内的过冬需求,带点纪念品回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这话说得过于坦荡,让黑齿常之有一瞬间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将安定公主给想得过分心思深沉了。
她所策划的这出行动并不像是对靺鞨部的针对。
反正等到草甸入冬,这些红根子草也会随之枯黄,不适合充当牛羊饲料,还不如作为辽东人口安然度过寒冷季节的工具……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李清月一改方才调侃“秋游”的语气,用更为正式的口吻说道:
“这趟北上,我会告知于李谨行李将军,他要不要让人与我们同行,看他的安排,但我们这边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没有发生交战最好,如果有人非要来触大唐的霉头,抢掠我们手中的东西,那我也不介意让他们每年体会一次唐军的本事!”
“当然,在此之前,我会先让人去采摘一批红根子草回来,确定此物的作用真如阿左所说的那样,和其他草相比在保暖性能上格外出众。”
“今日先将你叫过来,只是想要告诉你,先做好在秋日出行的准备,此外——在训练此地驻军这件事上,我需要你费一点心思。”
不能因为目前在封地内有着种种挖矿、种地的需求,就将战斗的本事给落下了。毕竟,在这种靠拳头吃饭的地方,再没有什么能比军事武装实力更能威慑对手。
黑齿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当然不会忘记。
因他麾下的人手中,还有不少是从熊津大都督府调拨过来的百济部从,公主也放心地交托到他的手中,黑齿常之愈发确信,自己得到的乃是大都督绝对的信任,绝不能对其有所辜负。
降将做到他这个地步,真可以说是条件优渥了,随着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说不定还能有更多的机会,绝不能在当下干出偷奸耍滑的举动。
这份信念在他的脸上写得好生明白,让李清月都觉得有些好笑。
她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等有了具体的秋游消息,我会再让人通知你的。”
等黑齿常之退下后,她又将姚元崇给喊到了面前。
“你的高丽语言是不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李清月问道。
姚元崇承认道:“和他们寻常交流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不过我听说公主已让卢主簿他们教习高丽人学习大唐语言,算起来这才是正道。”
李清月轻笑了一声:“你何必自谦呢?你这语言天赋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和陌生人快速打成一片的本事,当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
虽然很有意思的是,和姚元崇相处的那些高丽少年一方面和他往来甚密,一方面又对他有种遇到天敌的惶恐,打探消息还要专门打探到王勃的头上。
当然,除此之外,姚元崇还保持了之前李清月安排下去的课业学习。
足以见得,他此前觉得自己只能当个武将,属实是对自己最大的误解。
“我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办。”
“第一,尽快带领一批人手北上,前往黑水平原草甸之地,给我带回来五十套衣服以及鞋垫所需的红根子草,只许有多,不许太少。需要多少人,你去找常之商量。”
姚元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自来到此地后,活动范围便一直被框定在泊汋城周遭,虽然经略领地,看着这些高丽人在缓缓展开的改变中归心,也是一件格外有意思的事情,但还是少了点刺激。
可北上黑水靺鞨部的领地,便大为不同了!
这无疑是对他的一出正经考验。
“第二件事,等你回来之后做。我要你通过交好的那几人,在城中选拔出一部分人手,用于之后的草编行当,这些人最好是城中已不适合外出狩猎耕田之人,具体如何组织,你和卢主簿那边商量着办。”
姚元崇心中思量,觉得公主可能是想将此民生行当与高丽人归并入大唐的进度给结合起来。
那么,以他此前参与到户籍登记之中所见,可能有些想法了。
李清月想了想,又在随后将庞飞鸢给叫到了面前。
之前飞鸢在城中担任起了巡查的工作,确保抵达泊汋的百济士卒和当地的高丽百姓若是发生了冲突,都能按照大唐律法来解决,而不是按照边境的拳头道理。
所以李清月看得很清楚,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在城中已逐渐积累起来了一点威望。
更重要的是,她也已经日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在父兄阵亡于蛇水之后,她确实有了一个替代他们在朝野立功,让庞氏重新占据一席之地的机会!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听起来也容易,就是在城中巡防的队伍中招募第一批高丽人。这些人是从打猎好手之中招收,还是从头开始培养,都按照你觉得能掌控住的方式来做。”
“我不会过问太多,但我希望到明年的开春,这支队伍已经初具规模和实力,你明白吗?”
庞飞鸢点头,而后领命而去。
“公主这是,要开始收网了啊……”澄心看着庞飞鸢的背影,说道。
这个收网说的可不是对这些新到身边的伴读收心,而是——对这泊汋地界上的高丽人收网。
之前的少有过问,不过是因为强扭的瓜不甜,但近来李清月的举动,基本都是在将这第一批封地户口彻底纳入她的掌控之中。
农事上,先让一部分人品尝到甜头,最迟在明年开春,自然会有一批人为了能吃饱饭,加入到她的麾下,改变自己原本的渔猎模式。
语言上,有卢照邻、王勃、杨炯等人开办课程,让更多的高丽人从扶余语系转入大唐官话,下一步紧接着的,应该就是诏令的下达和传播。
医官看诊和协助高丽百姓过冬,应当是这其中的民生让利。而民心显然是最为要紧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另外两项加强联系的行当了——
手工业草编,和参军协防。
前者针对的是体弱年迈之人,后者则是遴选出其中的身强力壮之辈。
而居中的那些,恐怕就是耕作的主力军了。
“这不是还应该感谢你提到的稻草吗?”
李清月托腮望向了窗外,对于这出越来越清晰的前景,更多了几分掌控局面的把握。
算起来这还是跟阿娘学的温水煮青蛙呢。用在高丽这头的收拢人心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对了,”她又忽然将目光给转了回来,“让人替我备马,趁着姚元崇他们北上寻找第一批红根子草,这边的水田改造也有马匠师主持,我去平壤走一趟。”
正好她要跟李谨行交代那出秋游,也要将之前搁置的观摩煤矿之事重新提上日程!
“那么李将军大概要头疼了。”澄心调侃道。
又是一出新的计划摆在李谨行的面前,又是他的夫人得到公主的全力支持,李谨行估计很难不觉得,自己在辽东的生活当真是精彩得过头。
而且很显然,这一次李清月预计的登门造访时间绝不会太短。
“李将军为什么要头疼?”李清月一脸无辜地发问。
澄心失笑。
是了,李谨行是李将军,她们的安定公主也是李将军。
这个李将军……正在春风得意、诸事顺遂之时呢——
当李清月从平壤回来的时候,姚元崇已将第一批红根子草带回了泊汋城。
虽然此地的高丽人大多不会离开自己所住之地太远,否则在唐军攻克高丽的时候,他们就可能已经跑了,但这其中显然会有几个特例。
比如说,打猎为生之人就偶尔会走得远些,偶尔因为在山中走了岔路险些迷失方向,也是难免的事情。
“阿左的母亲给出的消息并没有错,我们这一路所带的东西不多,也正好避开了沿途靺鞨部的交手。”姚元崇仿佛还未彻底从这出外出的兴奋劲里恢复过来,在李清月回返后汇报道。
“您需要我找的其他品类的草,也都在这里了。”
在李清月面前堆放着五大摞的草。
红根子草,茅草,还有几种草原上能找到但很难一时之间称呼出其名字的长草。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测试用哪种草来充当饲料呢。
大概只有知道内情的才知道,公主要做的事情,对于辽东百姓的意义何在。
“做个对比实验吧。”李清月吩咐道。
之前在那农肥上,对比的是剂量对韭菜的影响,现在则是对比,在辽东百姓常用的皮革之内,到底垫上哪一种草最有效果,能起到保暖越冬的效果。
该说不说,此地要想检测此事还挺方便的,毕竟往北去,就有那终年不化的太白山积雪之地。
为了做到控制变量,李清月自己都还在平壤观摩煤矿开采的时候,就已先让人将一批豢养条件相似的羊给采购了过来,把羊肉风干充当冬季备用粮的同时,将其皮毛给单独留下,选出了其中厚薄程度相似的一批,用于此次实验。
在那些长草被加工、捶打、编制的同时,这些羊皮的处理也已经过了水洗、脱毛、脱灰、脱脂和晾晒,即将进行鞣制处理,方便下一步制作衣服和鞋子。
李清月之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干脆在将编草工作丢给姚元崇后,便跑去围观皮料加工了。
但等澄心晚一步抵达的时候,却看到公主一副表情恍惚的样子,仿佛已经走神了有一阵了。
“说好的李将军不头疼呢?”她说话间,将祛味的薄荷丸递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有气无力地答道:“我以为他们是用植物鞣制皮革的。”
植鞣革植鞣革,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但在这个鞣制现场,情况和她所想象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们用的是在外面放了一段时间的羊脑!换句话说,这是乳化脂肪。
“可这样做出来的皮革才能防水,而不像是一般的毛皮还会吸水。公主之前说要让这些鞋子能在雪地里走,自然得这样做。”澄心耐心地给她解释道。
李清月看了眼自己的羊皮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也对,按照如今的条件要想保暖又防水,最原始的方法,也恰恰是最有用的办法。
“那么……那一缸又是什么东西?”
澄心顺着李清月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正有个工匠从一个大缸中舀出了一勺“水”,随同着那些鞣制皮革之物,一起浇淋在了羊皮之上。
以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和用量,这明显不是水。
澄心原本觉得自己的生活经验不少,竟然还真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这东西的来路,也只能扬声朝着那工匠发问,试图解答公主的问题。
“这个?”那工匠答道,“这是个新花样,就是刘博士之前弄出来的农肥。”
“……啊?”李清月茫然地朝着说话之人看去,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但面前之人这个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这其中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刘博士说您让他可以休息休息,看看能不能弄出点其他名堂的东西来,干脆尝试看看这农肥除了能用在消肿和当肥料之外,能不能有点其他用处,这一试还真让他试出了个好用处。”
“您也看见了,我们在鞣制皮革的时候加一点这东西,能让它变得更加柔软,但也更加厚实……”
李清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东西能消肿作用于皮肤,被刘神威直接延伸到毛皮上,还能算是个有理有据的联想呢——
才怪!
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我看刘神威要是哪一天忽然跟我说,他还把这个肥料用在了制作炸药上,我估计我都不会觉得有多惊讶了。”李清月从这处理毛皮的地方离开之时便忍不住说道。
“可这对公主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吧。”澄心应和道。
李清月沉默了一瞬,老实答道:“不错,我原本还觉得有些遗憾,必须在自己的地盘上先将煤矿铁矿给放弃掉,哪知道这个意外发现的无名矿产,居然能有这样多的用处。”
更重要的是,随着矿脉的发掘,李清月也已知道了,这东西的规模不小!
她一边觉得刘神威真能开辟新赛道,一边又为自己将他引上了化学之路而觉骄傲。
“只是这样一来,无论是刘神威那边的研究经费,还是开采这个矿产的人手,都还得再加一加。”
光靠着她的小金矿,还真不一定养得起这样的团队。有了刘神威这个创造奇迹的先例在,李清月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让他的队伍也进行一下扩张,谁知道能不能诞生第二个如此有天分的人物。
在方今这个年代,很多时候,不是他们不能做,只是不敢往这个方向随便折腾,也没人给他们这样的鼎力支持。
但这也真是个甜蜜的烦恼啊。
就像现在,谁也不敢保证,第二天会不会有新的惊喜。
李清月她都还没找到一条合适的销赃渠道呢……
不行,这种问题绝不能出现!苦了谁也不能苦了科学家。
她当即掰着手指盘算道:“辽东的新米,新的肥料,引入新材料制皮做出的皮衣……”
这都是她在年底能带回去的东西。
但要用来作为礼物的话,可能还差了些分量。
她得想个办法再将它们包装包装,然后正好能从阿耶这里敲……不,拿到一笔支援的资金!
第154章
要李清月看来, 这当然不能叫敲诈。
宫殿什么时候都能建,像是刘神威这等本事的化学天才,却当真少见。
李清月毫不怀疑, 虽然他没能顺着原本那条作为孙思邈弟子的路继续走下去,但若是让孙思邈知道自己弟子今日的成就,估计也只会觉得欣慰的。
一种既能用于消肿, 又能用于农肥,还能用于鞣制皮革的“神药”, 在弟子的手中开创出来,简直是一件普天同庆之事。
若非如今没有化学这门学科, 李清月都能直接将“化学家”的名头冠在他的头上。
也不知道当研发资金充裕的时候, 他能不能带出一批同样对此道有兴趣的弟子,把化学实验所用的器具给研究出来。
尤其是用于制作实验器皿的……玻璃。
那才是有着垄断价值的商业产品啊。
但李清月也只是将这些想法在心中过了一遍,并不打算就此给刘神威带来什么心理负担。
在她和阿娘还没能真正掌权的时候, 将这种东西给折腾出来,也没有推广的底气。
还不如先将今年在泊汋地界上的成果保住, 在年末拿到一笔支撑此地发展的资金,同时寻求将金矿合理变成各种材料的方法。
既然是要让这份礼物能换回足够的效益, 李清月觉得自己也不妨再努力一点!
下属都这么努力了,她这个当人上司的怎能有所懈怠呢?
……
“只是测试红根子草的防寒效果,您怎么也亲自来了……”姚元崇看着出现在队伍之中的安定公主,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
最让他头疼的无疑是,当他朝着公主的脚上看去的时候, 就看见她和周边的将士一样, 穿着的是那新制成的皮靴。
这羊皮靴为了节省用料只用了一层皮, 在里面也没有厚实鞋履里衬的一层保暖绒毛,只有一层草编的内絮, 和一层用于隔绝开草编的麻布。
仅此而已。
在这七月的天气里,身在泊汋城中还能算是热了点,穿着这样的鞋子无妨,可在寒冬腊月里,这样的一双鞋子依然只能算是简陋。
而他们行将前往的太白山积雪地带,便同寒冬处境下没什么区别!
此刻队伍合计三百余人,分作了五队,每队都穿着不同内衬的羊皮靴,正要如同李清月所计划的那样启程入山,赶在来得及为冬日做出准备之前,将那红根子草的效果给测试出来。
可姚元崇怎么都没想到,这出行的队伍里居然还能混入一个意外来客。
堂堂一位公主,怎能穿着此物啊。
“公主,山上挺冷的。”姚元崇提醒道。
按照计划,这三百人原本的身体条件和抗寒能力基本相仿。
那么他们走到觉得脚冷的程度就直接后退折返,在山道温度正常的位置等待其他人返程,就能看出到底是哪一双内衬的靴子最能让人坚持到最后。
可这也意味着,这不会是一场太舒服的出行。
所以公主大可以直接在山下等个结果,没必要自己亲自来,还换上了用于测试的靴子。
李清月却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带了更换的靴子和衣服,万一觉得有不妥,我即刻就能换上,权当在旁做个见证。这关乎到泊汋境内五千民众,乃至于安东都护府境内数十万之众的越冬之事,我哪能坐得住。”
“水稻种植都是我一点点看着长进的,这边自然也该如此。没事,我不抢你的功劳,你按你计划的路线走就行。”
姚元崇:“……”
谁在担心公主弄这一出会不会抢功劳了!
他担心的明明是公主的安全。
他接着说道:“太白山中还有靺鞨残部,万一出现交战的情况,公主身在此地,实在很危险。”
李清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石弓和箭囊,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了姚元崇。
这一眼和一指仿佛是在说,她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姚元崇还在家里打猎玩闹呢。
这些士卒都知道,她身上背着的这把弓不仅在抵达泊汋的数月间从未间断训练,箭术日益精进,还曾经在高丽之战中被用来射杀了渊盖苏文的儿子。
若是当真遇到了靺鞨部的人,到底是她还是姚元崇拖后腿,可能还不好说呢。
何况,她也不是没带着扈从精锐。
她还多说了一句:“去年白山部靺鞨因高丽灭亡遭到了不小的打击,迁离此地的不在少数,若是我等入山的这一遭还能遇到他们,那就是你的路线规划有误了。我想,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面对这样的一句问话,姚元崇除了点头,恐怕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也确实有这个自信,他此次入山,并没有拿这三百士卒的性命开玩笑。
他虽然没有实地的作战经验,但他有着细致入微的洞察力,足以确定自己的这出任务不会被人力意外所打断。
“你还有问题?”见姚元崇还挡在她的前面,李清月问道。
“公主为何要带上这些人?”姚元崇朝着李清月的身后指了指。
除了她为保安全而带上的精锐外,竟还带着数位采药人。
别人或许觉得那些人和寻常兵卒没有太大的区别,姚元崇却认得出对方的身份。
为了筹备进山之物,他们还各自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显然是工具齐备。
但也……和这支出行的队伍略显不搭就是了。
李清月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上一次进山,光顾着剿匪、捉拿谋逆了,这次亲自前来,实在该当趁机看看这山中珍宝。听闻山高三百丈的位置,最容易出野山参。若是有幸得见,自然要采摘几株回去,送予我阿耶阿娘。”
“这白山之地还不属于我李唐境内,自然是空有宝山,却不能将宝物敬献于长安。也只能我趁着身在封地,前来代行收纳了。”
“不过你可以放心,他们不会耽误你们的进程,等到回程之时给他们一点时间就行了。”
“而且,我觉得我还是有一番皇室气运在身的,说不定在返程之时就能寻到重宝,给你这出测试一个更加完美的收尾。”
当然,最后那句话纯属画大饼瞎说,也就是前头的几句还有些道理。
若是按照现代的高度来算的话,在这七月进山之时,要还想行走在白雪皑皑之地,起码也得攀登到海拔两千米以上的位置。
而李清月问过那些种田的靺鞨人,他们此前遇到的山参几乎都长在千米左右的高度。
夏秋季节,这一带的积雪都处在消融的状态,正好令其中的山参开花结果能够为人所见。
不趁机上山找一找,那可真是太浪费了!
李清月又问了一句:“这有何不妥吗?”
姚元崇哑然。
不,这没什么不妥的。
他虽然直觉公主这个亲自进山还带上了采药人的举动,和进山实验草编防寒效果放在一起,稍有几分微妙,但她已将自己的行事动机解释了个明白,又确实对他要担负的任务没什么影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还是固执己见地拒绝公主参与,反而是他这个做下属的没点眼力见了。
他便只是说道:“公主请千万当心便是。”
一行人等策马顺着鸭绿江上游而去,在抵达了临近白山之地的都护府戍守小城时,便将所骑乘的马匹都给寄放在了此地,而后朝着山中继续走去。
姚元崇留意到,到了这时,公主有意退到了后方,仿佛是不想对这些士卒造成干扰。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说道:“你跟他们说,该觉得冷就是冷,不必因为我在这里就要逞能。到时候测试的结果出了问题,我让他们跟着一起穿这鞋子衣服过冬。谁若敢在外面多套一件铠甲,谁就是个孬种。”
姚元崇轻咳了一声,虽然觉得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了些,但既然这是公主的指令,他还是好好遵从为好。
所幸,除了公主加入到了这个队伍之外,其他的情况都如同他所计划的那样,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支三百多人的队伍顺利地穿过了并无靺鞨人经行的小路,进入了太白山脉之中,而后通过他选定的方向,朝着山中高处行进。
在山中扎营了一夜后,一行人继续朝着山头雪白之地进发。
到了此地,已几乎没有道路可走了,更没有什么前人所留阶梯可言。
姚元崇这才不得不承认,别看公主的年纪小,她的体力真是要比大多数人都出众得多。
在继续朝上攀登的路上,姚元崇这个擅长骑射与捕猎的都能感觉到,随着山势愈高,空气中也泛着一层冷意,令人只觉一阵肺腑发凉,也不自觉地将脚步放慢了不少。
好像连呼吸都要比之前困难一些。
可安定公主的脚步依然稳健,在他偶尔回头后望的时候,还能看到她抬眼看来的催促目光。
他连忙收回了担心公主的目光,继续将注意力放在这些士卒的表现上。
是该好好观望他们的表现了。
当众人走到白雪不化之地的时候,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哪怕有经过鞣制的皮革阻挡了雪水的渗入,寒气依然在止不住地往鞋子里钻,仿佛要将他们刚通过登山走热的脚,又给重新冻结上。
到了这里,鞋子到底能不能防寒,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姚元崇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寒气。
他毕竟家世不差,在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居然要身着此等衣着鞋履,行走在宛如冬季的寒风之中。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已经苍白了起来,或者被冻得通红,但他能够感觉到,明明方才还能忍受的爬高,好像都因为这份脚上的寒冷,而开始迈不开脚步。
当他觉得自己的脚上已开始冷得发麻的时候,回头一看,在雪地上走出的足迹,居然才只有三十多丈。
“支撑不住了?”
安定公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让姚元崇原本还想再憋着一口气往前走几步。
可想到若是真要穿着这样的玩意度过整个冬天,简直更像个噩梦,连忙止住了脚步,用行动表达了他的答案。
李清月问:“你鞋子里垫的是什么?”
姚元崇答道:“白茅。”
李清月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往后退回到未被积雪覆盖的地方。
事实上,姚元崇绝非第一个往后退的人。
积雪覆盖的高山之上,气温早已掉到了零下,而在入冬季节,光要靠着一层羊皮来御寒,显然远远不够。
另外的几种草编内絮或许确实能稍稍阻挡住一点严寒渗透的温度,可相比于被高丽猎人按照生存经验遴选出来的红根子草,又当真是差了不少。
于是当其余几只队伍都已退回到姚元崇所在之地的时候,穿着红根子草所做鞋子的人倒是还剩下了三十多个。
“回去吧,”李清月招呼道,“我心里有数了。”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或许这红根子草编成的内絮还不足以起到足够颠覆性的作用,让辽东百姓彻底在温暖的条件下度过冬日。
但这一点“不同”,已经足够让条件艰苦的百姓多一份温暖,在必要的时候,这就是多出来的一点求生机会!
站到最后的三十多个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在九月底之前,她必须让黑齿常之将足够数量的红根子草带到泊汋城中!
有了这一条实地观测出的结论,李清月往回头去的脚步都显得轻松了不少。
当逐渐下攀到山高千米的这片林木中时,她便将思绪从“冬季是不是还要让医馆分发驱寒的药汤”转移到了采药之事上。
被她带上山来的这些采药人,早已在登山前就得到了她的叮嘱,便在士卒放缓前行脚步、暂时驻扎下来休息的时候,朝着远处分散开来。
“你看,我们这趟登山的时间选得就很不错。”李清月的目光追随着采药人的索探棍移动,顺便和姚元崇说道。“五月里的人参刚开过花,现在到了开花结果之间的过渡阶段,若是有些果子生得早呢,便已在此时结出来了。”
人参果实是红色的,在这一片绿色中便很醒目,比起寻常时候要更容易发现。
若是他们走过的这条路是前人开辟出来的,她或许还需要担心一下,这里的药材是不是都已经被旁人给挖走了。
可当这条登山路还是他们这一行三百人刚刚践踏出来的时候,这种担心就显然是多余的。所以这种易于发现反而是好事。
她也只需要让采药人找到最合适于人参生长的环境也就够了。
这对于一度被选拔到东都尚药局的他们来说,应该一点都不难。
比如说,他们停下来的这个位置就是个被观测出来的好地方。
这边的士卒甚至只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李清月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采药人的高呼:“公主,这边有个大家伙!”
李清月当即朝着姚元崇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原地驻扎,自己则背着弓箭,拎着一根木棍拨开了道路,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这显然不是寻常的人参。
若是等闲的年份,那些采药人早已开始问询这是几叶的,而现在,在李清月走到近前的时候,他们只是相互看了看,却都没敢将自己的猜测给说出来。
“怎么了?”李清月开口问道。
说话之间,她的目光也顺带扫过了那一点被从乱草中拨出来的红果。
当其周遭的草木被镰刀清理掉一些后,这株人参的地上部分就被彻底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比起李清月在东都尚药局看到过的人参全株,这一株明显过于粗壮了。
人,或许未必是越壮实的越能打,但植物这种能将年份表现在外形上的东西,却有着相对明确的比较规律。
起码,这不可能是一株简单的人参。
“公主……这可能是一株百年人参。”采药人之中为首的那个艰难地将这句猜测给说出了口。
饶是他们已经猜到结果可能会比他们想象中更好,在上来就找到这样一个大家伙的事实面前,他们也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阵。
但想想也对,放在中原容易被人抵达的地方,这样的一株人参或许不可能保存这么久。可在辽东苦寒之地,就连白山靺鞨都少有抵达的地方,便成了可能!
在做出这个猜测的下一刻,他也立刻蹲了下来,借着已经被清理出来了一部分的周边环境,将手中的棒槌针小心地扎了下去。
人参这种东西采摘起来当真要小心,若是不小心切断了其中的某条根须,价值便要大打折扣了,更何况还是为公主挖掘此物。
所幸,在又半个时辰的努力后,他和同伴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将这株人参的上部给清理了出来。
到了此刻,他们已不难凭借着人参裸露出来的部分推断出其完整的大小。
那确实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是一株百年人参!
可能还不止百年,或许有……有将近二百年!
“公主,真是百年人参!”他惊喜异常地将这个结果朝着李清月汇报了过去。
“继续挖,千万当心,别功亏一篑了。”
明明在挖掘人参的并不是李清月自己,她都觉得有点紧张了。
站在此地看着那几根棒槌针一点点挑开上头的土,却难保下一刻不会直接伤在人参上,更是让人心神紧绷。
可在听到这个结果确定地从采药人口中说出时,她又忽然松了一口气。
别看她在登山之前和姚元崇说什么她“有幸得见”人参,将其带回,在没什么规律的自然生长中,她也没法做出个保证。
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事情的演变和她所计划的相差无几。
到时候她就可以说,许是因为她亲自入山测试草编防寒能力的诚心,才让她在返程途中寻到了人参,正好作为礼物献给天子。
在这龙朔二年,泊汋一城之地,也有田地肥沃、水稻高产并且意外得到一种新肥,还有越冬保民之举,故而有人参神药赐予安定公主,以示嘉奖。
当这株人参还有百年年龄的时候,她能在李治面前说的话可就更多了。
这样的一份吉兆与孝心摆在面前,作为天下掌权者的李治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李清月一边盯着这几名采药人的动作,一边谋划起了自己讨要启动资金的说辞,觉得自己能够得手的机会不小。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远处的姚元崇忽然面色愕然地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
眼尾余光中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匆匆将目光从那几人的身上挪开,转向了距离那株百年山参不远处的地方。
在那里躺着一块巨石,巨石之上有着一点冒出头来的黑影。
那黑影未动的时候,看起来便像极了一层黑土覆盖在巨石之上。
当它还距离那些士卒休憩之地有着二三百步之远,在并未有什么特殊情况的时候,也根本没人会留心于那一处的动静。
可忽然之间,它竟像是被风摇落,而后在落地的瞬间,以两倍于人类跑动的速度,直奔那围拢在人参旁边的几人而去。
也就是它行动又露面的瞬间,姚元崇这才辨认出来,那分明是——
是一只黑熊!
“公主!”
不知道它是否因为并未遭到过靺鞨部的捕杀,这才对于这样一支人类的队伍并无惧怕之心,又或者是它笃定于自己能在士卒发出狩猎之举前,成功将其中一个猎物给带走饱餐,以至于它竟是直接选择了在这样一个时间出手。
野兽的习性,恐怕注定了它在看到这一群猎物的时候,会将那个最为显眼的当做捕猎的对象。
而此刻除了那几个蹲着的采药人之外,站着的就只有安定公主了。
姚元崇当即惊呼出声,“公主当心——”
他也在这一声呼喊发出的同时,当即朝着士卒招呼,意图穿过前方充当阻挡的这片林木,选择合适的角度对着那头黑熊做出射击。
但有一个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
甚至在他来得及迈开脚步之前,李清月就已弯弓搭箭在手,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喜得人参的快意并没有让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没让她忘记,在这等并未经历过开发的野生山林中,除了聚居的靺鞨部族人之外,本就还有野兽会随时出没。
所以当她听到那一点不太对劲的声音时,早将手给搭在了箭羽之上。
转身之间看到黑熊的那一刹,她的心思更是出奇的冷静,和她此前在战场上的情况别无二致。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心神合一。
或许是因为她很清楚,与其寄希望于那些远处的士卒能够将黑熊给齐射而倒,还不如寄希望于自己的本事。
也或许是因为,她还知道一个事实,人若是想要靠着自己的腿跑赢熊,也未免痴心妄想。
既然如此,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将其射杀在当场!
她手中的一石弓,折算到现代的弓箭,杀伤力比八十磅复合弓还要强上一些,这是个足够用来猎杀野猪与黑熊的利器。
只要她能射得准一些,足够了!
哪怕她从开始接触弓箭到如今,满打满算都没有两年,但她每日拉弓练习的次数却远比寻常士卒多得多。
远胜过她这个年纪该当有的体力和眼力,也赋予了她射出这一箭的底气!
第一支箭有如疾驰的电光飞掠而出,却并没有射中那只黑熊,而是落在了那黑熊疾冲的前方。
那黑熊的脚步有一瞬的迟缓。仿佛是一种规避危险的本能,让它免于遭到箭矢的打击。
然而李清月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箭的命中,而是这一下停顿中,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狩猎目标。
电光石火之间,和第一支箭几乎是同时搭上弓弦的箭矢,伴随着弓弦松开的“砰”声猛地飞出。
而这一箭,才当真是分毫都没给这黑熊以躲避的机会,正中了它的右眼!
更是以蛮横异常的力道,仅仅留了半支箭矢在外。
另外的半支已是彻底贯入了黑熊的脑中。
箭矢入脑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让这黑熊发出了一声异常愤怒的咆哮。
凭借着方才行进的惯性,它仿佛还要继续着往前的脚步,直到用利爪将这可恶的弓箭手给拍扁在面前。
然而还没等它走出两步,又一支利箭自它的左眼穿入。
先后两箭的命中,以一种鲜明异常的态度昭示着,根本没有任何一点东西能够影响到这箭矢的主人,对着威胁到她生命的目标,做出一道强有力的打击。
又哪怕黑熊皮糙肉厚,这两支贯穿头颅的利箭还是太过要命了。
在众人的视线中,那黑熊忽然失去了平衡,直接仰天摔倒了下去。它一度试图重新爬起,却最终还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把控。
经历了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后,这只突然发起攻击的黑熊不仅没能成功狩猎到自己的晚餐,还在此地停止了动作,重新变成了一团坍塌下来的阴影。
……
危机解除了。
“没踩坏人参吧。”因为黑熊突然出现而脚下一软的采药人,听见头顶传来了这样的一句。
他抬头就对上了李清月冷静如昔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没……没压到。”
作为采药人,他绝不会犯这样的过错,他也下意识地让开了这个方向。
只是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但凡安定公主出箭的速度慢上了几分,他就很可能要被冲到面前的黑熊拍上一巴掌。
一想到这里,他那握住棒槌针的手便开始不住颤抖。
然而安定公主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有余悸。
他们都还没能重新站起来,她就丢下了一句“那你们继续吧”,而后朝着那已然倒地的黑熊逼近了过去。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是一派审视已死猎物的状态,而是弯弓搭箭的警惕。
在它依然没有动弹的状态下,李清月端详了一番角度,毫不犹豫地发出了第四支箭。
这一箭迅如雷霆,贯穿了黑熊的咽喉而过,甚至直从头顶方向穿出。
她耳朵很尖地听到,在这穿过阔叶针叶林的风声之中,赫然还夹杂着一声熊罴从咽喉中发出的哀鸣。
而在这一声后,它方才彻底没有了声息,变成了一只真正的死物。
李清月心中大定,这才转头朝着姚元崇看去。
这少年人再如何淡定从容,也难以避免地没能在这一连串的惊变中反应过来,还像是一尊石像一般站在原地。
不,或许说是石像有些不妥。他还是往前迈出了一只脚的。
在惊见李清月先行出箭的动作中,他竟然忘记将那只脚给落下,定格在了空中。
直到她收弓的动作跳入眼帘,他才意识到——
啊,原来这个时候是可以呼吸的。
“愣着做什么?”李清月将手在衣摆上微不可见地蹭了蹭,蹭去了掌心的汗水。
可从姚元崇和远处其他士卒的角度看来,这位刚刚两箭杀熊的公主分明是一派将军引弓、好生从容的风姿。
只不过,她杀的不是猛虎,而是不弱于虎狼的黑熊。
她抬了抬下巴,“来几个人,把这黑熊抬下山。我要将这块熊皮,做成献给我阿耶的礼物。”
和那百年人参一起!
第155章
当这头黑熊被抬入泊汋城府衙的时候, 身在此地的人看着面前这头野兽尸体都陷入了沉默。
负责制作羊皮靴的工匠倒是先被推到了那黑熊的面前。
“能将熊皮完整取下来吗?”李清月开口问道。
“能,当然能!”那工匠端详了一番熊身上的伤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个判断。
只有三支箭而已, 还几乎都在黑熊的头部贯穿而过。
对于工匠来说,这就是一张再完整不过的料子!
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能将其好生取下来,那就是他们这些工匠没本事!
“真是厉害的箭术。”工匠又绕着这黑熊尸体走了两圈, 啧啧称奇。“我听当地人说,太白山脉之中的黑熊不仅狡猾还力大, 以往都需要十几个青壮才能将其拿下,就算是这样, 还动辄出现伤亡, 又或者是因为黑熊的临死反扑,在皮上弄出不少痕迹,还从没见过能以这等干净利落的手法杀熊的。”
能开一石弓的, 在军伍之中并不少见。像是黑齿常之就能拉到两石之高。
但箭术精准,还能以这等方式射杀熊罴的, 却当真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安定公主今年才九岁!
也难怪在去年, 公主能亲自参与到那场覆灭高丽的会师之战中,还在其中拿下了头功。
“行了,少夸两句吧,把皮给我好好弄下来就行。”李清月想了想,又提醒道:“对了, 把皮鞣制得软一些, 也别留下血腥味在上头, 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好好打理它。”
“公主放心, 这点不用您提醒,我们也有数的。”
这个时间足够了。
听到公主打算趁着这个吉兆,将黑熊皮好好剥离下来,而后敬献给天子,这些工匠哪里有敢懈怠的。
若能将此事办好,就算不能在天子面前露脸,也能在公主这里博取到一个好印象,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或许那些采药人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此前山中的惊变随着公主的开弓射箭而落幕,哪怕他们的心绪其实还没从中平复下来,在公主让他们继续将人参挖出的命令中,他们也还是让自己强行稳定住手上的动作。
他们当然得好好地将那株罕见的百年人参完整出土,否则怎么对得起公主这番卓绝表现!
那人参的上半部分花了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下半部分则用了整整一个时辰。
但这份用心显然没有白费。
这株根须完整的百年人参,现在已被放置在了盒中,而后放进了府衙的凌阴之内暂时保存。
这样一来,现在的这份黑熊皮也不能太差才对。
李清月交代完了这些,转头就见姚元崇已在跟围拢上来的卢照邻、王勃等人说着当时的情况,就连向来稳重的澄心都在旁边听得入神。
李清月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姚元崇在说:
“我们从山上下来的途中,士卒在半山腰位置稍事休息,公主让随行的采药人碰碰运气,看能否寻到太白山中的人参。要说运气还真是不错,居然真叫那些采药人发现了一株百年人参……”
“……危险就是降临在猝不及防之间。”
“我看到那只黑熊出现的时候,是真没反应过来。”
“对,我早年间是有点捕猎经验,但我打的是山鸡野兔,又不是黑熊。我要是有这本事,我早就从军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公主弯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
“然后射中了黑熊的眼睛?”姚元崇低头,就见说话之人居然是祚荣这个靺鞨部的小不点。
这家伙平时在跟着学中原文化的时候喜欢摆着个臭脸,也不知道这么大的脾气是跟谁学的,今天倒是因为这份摆在脸上的求知欲,看起来可爱多了。
“没有,射在了黑熊前方的地上。”
祚荣撇了撇嘴,结果下一刻就被姚元崇蹲下来捏住了脸蛋。
“你这小孩懂什么啊,就是这一箭才干得漂亮。要不是因为这一箭先逼退了黑熊的动作,公主后头的两箭哪能射得如此之准。再说了,若是从黑熊胸膛上穿过了,这皮毛也就没有现在完整了。”
“换了你,你能一箭射左眼,一箭射右眼吗?”
祚荣摇头。
他虽然觉得,自己迟早是个部落中武力卓绝的奇才,这才在唐军北上靺鞨部作战之时,完全不顾自己尚且年幼,也要让自己和这些叔伯长辈站在一处,绝不苟且偷生。
但他也知道,这样的箭术怎么也得等到他成年才有可能施展出来。
姚元崇松开手,转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还差得远呢,哪里能领会到公主的厉害。”
“而且你们知道吗,那黑熊着实狡猾。明明身中两箭还都在要害之处,居然在倒地后并没有当场死亡,而是想要等着有人上前来,让它在死前再行反扑。说不定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反败为胜,或者趁乱脱逃。”
“哪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见公主安抚了那些采药人,持弓上前,一箭射入了那倒地黑熊的咽喉。然后就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这一记补刀可真是让姚元崇开了眼界。
也让他越发觉得,自己被选作公主的伴读跟在她身边办事简直是莫大的幸事。
身处公主麾下,他不仅不会参与到什么皇室继承人的争斗之中,还能学到真本事!
虽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了公主的声音,“元之,你不去讲说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连“说时迟那时快”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看来姚元崇现在只是和那些高丽少年人打交道,实在是有点浪费他的本事。
姚元崇后背一凉,连忙在转身间努力端正了神态,朝着李清月行了个礼,“公主,我这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而且我敢说,今日随行的那些士卒说出来的描述必定比我精彩得多。”
“不过,要我看来……”他正儿八经地分析道:“虽然难免会有以谣传谣之嫌,但这九岁猎杀熊罴之事若能在此地传开,对于公主吸纳更多人前来泊汋,有着莫大的好处。”
反正,这份奇异的山中经历是公主自己达成的。若无她要亲自见证红根子草的防寒效果、若无她想令采药人采摘人参献于长安,也不会有那只横空杀出的黑熊,和公主应对的三四箭。
这出令人拍案叫绝的反应,与这辽东过冬要事联系在一起,在姚元崇看来,简直是最适合用来与此地百姓拉近关系的话题。
夸张?
民间传说夸张得多了!
……
“这或许也是养成厚脸皮的大好机会吧。”李清月努力如此说服自己。
她今日戴上了斗笠,穿着寻常的衣物,往泊汋城的街道上逛了一圈,就发现,在姚元崇口中还算是在写实、只多了点抑扬顿挫语气的描述,到了那些同行的士卒口中,就成了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样子。
泊汋城中的百姓早就因近来府衙频频做出的举动,对李清月有着十足的好奇,所以当今日有这样的大消息传到面前,便各自都抱着好奇心来看听一番。
可众人口口相传,简直是最容易发生事实扭曲的途经。
最开始还只是公主力大无穷,能一箭射穿黑熊的头颅,随后就变成了“公主三箭同发,一箭封锁了黑熊的退路,两箭穿过了黑熊的双目”,再后面就变成了,“那黑熊乃是山中精怪妖灵,守卫百年人参而来,公主要以神药献给李唐天子,当即以弓箭守卫……”
李清月望天。
她真是谢谢这些人没来个什么天赐神箭,公主射日的说法。
然后她途经了城中的医馆,听到参与到此行的士卒来取冻伤药,顺口就跟路人说起了此事。
李清月到的时候,就听到这家伙扯着嗓子嚷嚷: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我亲眼所见好不好?我要有这样的箭术,我今天就只背着弓箭上街,其他都不穿了。谁敢质疑我的行为,我就用弓箭让他看看,是不是真有如此准头。”
“……”
那倒也大可不必。
为了防止自己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发展,导致她这个英明神武的形象在众人面前维系不住,李清月果断选择,还是安分留在府衙中,先把其他事情给商榷完毕。
比如说,那株人参到底要如何处理。
“公主是想用干参敬献还是鲜参?”医官问道。
李清月托腮看着这株圆润饱满的人参,答道:“能让参中营养减少流失,自然是鲜参。但我阿耶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
像李治这样的情况,无论是孙思邈还是长安御医给出的建议都是,过分增补益气的东西,千万不能过度使用,否则反而会引发反面的效果。
人参,可以用,适量的情况下还能补气活血,多了就不行。
就算真送上了鲜参,哪怕是不等她从辽东回返,直接就让人将其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去,这东西大概率还是要进行晒干炮制的。
因为在鲜参败坏之前,陛下用不完,除非他愿意将其分担给旁人一起用。
但此物既然是安定公主为了陛下的健康而敬献上来的,他大概也不会将其分出去,只能将其浪费掉。
“那就还是只能用干参?”医官思忖,“可这样一来,在品相上就不如鲜参好了,用来送礼的话可能不够好看。”
李清月摇了摇头。
不错,正如医官所说,这样在品相上不够好看。
作为一个“礼物”,还是要表现出“亲自采集得来”的礼物,就有点不够看了。
她缓缓说道:“那只能既保留鲜参的形态,又选择一种能延长其存放时间的方式。”
有这种方法吗?放在现代当然有,那就是用酒!用高度的白酒!
但在唐代人的想法里是没有这一条的,因为酒水的度数不够,不足以将人参之中的药性给浸入酒中。
就连被定性为“烈酒”的,放在现代来看可能也就二十多度。
相比于浸泡人参药性所需的四十度以上,还差了不少。
可现在已经有了这个机会。
三四月间李清月从长安启程途经洛阳的时候,孙思邈就向她抱怨过,说她怎么还将他这边的从医弟子派到那回纥商人的地方去,让他们帮忙研究什么酒水提纯的工作。
李清月反正是觉得这事情很有必要的。
唐璿所在的梁州供给葛萨的第一批小麦,在年初已经酿造完毕,可这样的一批酒虽然因为酒方酒曲不差,不会让葛萨亏本,甚至还大有得赚,但要用于占领洛阳长安等地的市场份额,却还远远不够看。
李清月只能再次提供场外指导,让他们尝试着以蒸馏之法造酒。
在她前来封地之前,这些人就已经用前朝的蒸馏器摸索出了规律。
五月里梁州收获的冬小麦应该已经被葛萨再度收购走,正是要按照这种新法酿酒的。
口味如何姑且不论,那酿造出来的蒸馏酒估计也要静置一段时日才能送到市场上去供人品尝——
在其只是要用作药酒底料的时候,却显然没有那么多要求。那么这正是一种合适的保存手法。
等等!
李清月忽然目光一亮,离席而起。
在想到这个方式储存人参的同时,她可能也找到了另一条更为恰当且安全的赛道,将酒给兜售出去。
对于喝得起好酒的人来说,能将药性更多地保留在其中,就是一句最了不得的广告词。
光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也没人胆敢砸了葛萨的饭碗,让大家都少了延寿的机会!
她连忙先对着眼前之人说道:“你先将人参妥善阴干,放在合适的地方,保存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然后我会给它找个妥善去处的。”
得到公主这条指令的医官虽然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她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来处理人参,但反正到时候没办法了再做成干参也不迟,还是先接下了指令。
而后,卢照邻又被她叫到了面前。
“公主,我还在负责那个语言班的事情……”
卢照邻很是无奈地听到李清月说,让他先往海州去一趟,让那里的工匠选一块足够通透干净而且体积大一些的白水晶雕刻成瓶罐,然后往洛阳去找商人葛萨,从他这里拿到几坛新出的烈酒,然后再折返回到泊汋来。
很好,他又要去当跑腿的了。
“你给他们布置这大半个月里需要做的事情不就行了。”李清月理直气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要和海州打交道,又要和葛萨来往,还得办事利落得我信任,舍你其谁啊!”
“你看,留下来的人说不定还要被我出个命题作文,写写这泊汋的治理现状,写写我那射杀黑熊之事,相比之下,是不是跑腿这个事情更好办一点?”
卢照邻:“……倒也未必。”
文章诗赋这个东西,明明就是他的老本行。
结果他刚不小心将这话说了出来,就见公主笑逐颜开:“那行,你在回去的船上多写几句吧。”
“……啊?”
卢照邻抗议无效,又踏上了返程之路。
但想想他要去的两地又确实是由他来沟通最不影响事情,便觉公主所说不仅没错,还显然是对他的重视。
而且,公主都亲自杀熊为礼了,他这个做下属的怎能落后太多。
公主此举,分明是要将手下能动用的产业都在这出送礼中联动,达成利益的最大化,那在任何一环都不能掉链子!
或许不仅是卢照邻这样想,黑齿常之也是这样想的。
公主亲自测试出的防寒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红根子草就是对于当地百姓来说的最优解。既然这些草生长在距离泊汋城有一段距离的白山黑水之地,那就由他去将其带回来好了!
“都说了是秋游不是作战,不要拿出这种请战的气势落人话柄……”李清月嘀咕了一句,却没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黑齿常之所表现出的战意与自信,也未必就是坏事。
在日渐于辽东站稳脚跟的事实面前,有些避让也确实没这个必要。
李清月下达了指令:“八月你就出发!”
第156章
八月的这场北上“秋游”, 随同黑齿常之一起出行的还有两方人马。
一个是营州都督周道务的部从,一个是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的手下。
虽然安定公主没将自己亲上太白山射杀熊罴、测验越冬防寒之物的事情奏报长安,但此事终究要在年末上达天听, 那么无需多想就能知道,陛下到底会对此持以何种反应。
谁能不为之振奋!
也别看李清月自己在名义上统辖的熊津大都督府位于原本的百济之地,若要抵达这辽东边界还有些麻烦, 在算起这东北戍守战线势力的时候,绝没有人胆敢将她给跳过去。
既然这黑水草甸之上的红根子草真能有此等卓越的抗冻效果, 他们也不妨从中参与一二。
就算不能将其用在所有人身上,总要拿出一个态度来。
反正, 在挖掘煤矿这件事上, 也算是陛下亲自下达联合指令了,如今也不过是将联合的内容继续扩展到其他领域而已。
“羡慕吗?”
李清月站在城头,朝着黑齿常之领兵而去的背影, 朝着庞飞鸢问道。
没等庞飞鸢答话,她就已经自己先说了下去, “几年前我曾经和卓云也说过相似的话,不过我们当时是送别薛仁贵薛将军, 后来我们也真做到了在辽东战场上打出毫不逊色于他的战绩。”
庞飞鸢心中感慨,那何止是不逊色啊。灭国与寻常的胜利之间,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这分明是公主和阿史那将军这边做得更好了。
她忽然又听李清月问道:“我听澄心说,你之前只是想在白州买一块地?”
庞飞鸢的表情僵硬在了当场,“我开玩笑的……”
怎么这个也跟公主汇报啊!
哪怕这个真的是她的目标,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说出来, 还是在公主的面前说出来, 她是真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羞耻。
比起公主希望能稳定边陲,从泊汋城开始让此地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 她的这个买地买房期望好像显得有点幼稚了。
李清月看着她的脸色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笑道:“这怎么能叫开玩笑,置办实业这种事情又不丢脸,你看我就想努力把封地扩大一点。”
谁让这东西还和她能活的寿命挂钩。
“我只是在想……”李清月转头,眼神认真地朝着庞飞鸢问道,“你为什么不将目标放得大一点呢,比如说封侯拜相,加官进爵,领取大唐的食邑俸禄,那比买地可风光多了。”
“我……”庞飞鸢哑然。
饶是在蛇水行游、祭拜父兄之后,她确已将自己的目标放高了许多,但和公主此刻所说相比,又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行了,不逗你了。先把你手底下的那些新加入的高丽人训练出来,明年制定个小目标。”说话间,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北部。
从这个位置其实看不见她真正要指向的地方,但庞飞鸢就是能看出,安定公主指着的是那片太白山脉。
“帮我拿下一个不听话的靺鞨部落,试一试你们的身手。”
她对庞飞鸢还是很看重的。
如果说阿史那卓云是偏向骑兵将领方向发展,黑齿常之算是步骑两用、兼并山地作战的话,庞飞鸢新招揽起来的这一批就会是她计划中的近身格斗队伍。
再算上赵文振的斥候团队,她缺的大概只是一位能在中路指挥的步兵将领了。
但若是不能得到合适下属的话,她也可以将自己往这个方向培养。
当然,还可以再多一路水师,不过在这方面刘仁轨做得就不错。并不一定非要有新人。
反正,老师还正在老当益壮之时。
所以,总得给庞飞鸢把目标,再趁着送别出征的当口,制定得高一点才行!
但这句话忽然砸在庞飞鸢的面前,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在城头呆呆地望着那头的队伍已经只剩远处的一线,转回到近前才发觉,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下了城楼。
她不免将目光往自己的手上转去了一瞬,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问道:“我真的行吗?”
但行不行的,好像总得试试才知道。
而且,公主都说她行哎。
李清月才没走出几步,就忽然听到后头朝着她发出的喊声。
她一回头,便看到那岭南姑娘手脚灵活地从城楼阶梯蹦了下来,疾冲到了她的面前,口中还喊着,“您等等我——”
“我等你做什么?”李清月好笑地发问,“我要去那头的水稻田中再看看,免得一个多月后的河水陆续结冰出现问题,你要负责的是城防,可不能擅离职守啊。”
“不不不,我想请个假。”庞飞鸢小声说道:“我听说那位马匠师很有管教手下的本事,也很有……自信,但她在城中的时候看不太出来,能让我去实地看看吗?”
“……”李清月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说,庞飞鸢真是很有上进心,这么快就先找好了一个效仿的目标,还是应该说,按照这样的学法,她这边的队伍最后好像会变成奇怪的样子。
但想想看,学习马长曦的语言艺术这话,还是她先跟卢照邻说出来的……
啊,那没事了。
偏巧又在这时,李清月听到有个从城门下走过的小孩儿,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玩意一样,向着她身边的长辈,用有些磕磕巴巴的大唐官话问道:“这就是那个徒手杀黑熊的将军吗?”
李清月果断朝着庞飞鸢发话:“走吧,我们出城!”
再不走,她怕自己一会儿还能听到更离谱的东西。
但在抵达那片草木青葱到令人愉悦的田地边上的时候,她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
不对啊,那小孩明摆着是之前不会说大唐话的,大约是因为近来开办的语言班才有了这样的机会,那么,“徒手杀黑熊”这个说法,又是谁教给她的?
王勃,还是杨炯?
可恶,这群下属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但若要说不省心,在她面前的几个,又哪里比得上不在她面前的那些呢?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大概是被她的下属玩明白了。
黑齿常之所统帅的骑兵借道绕行过太白山脉,直入黑水平原,也就是那后世所称的三江平原之时,就跟当地的黑水靺鞨部发生了一场交锋。
这倒也不能怪黑齿常之没遵循那什么秋游态度,实在要怪这隶属于黑水靺鞨部的一支自视甚高。
此前姚元崇领着人来此地采摘红根子草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人数太少的缘故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黑齿常之的情况就不同了。
谁让他要带回来的,是足以供给上万人过冬所用的分量。
更何况,在这支黑水靺鞨的部落中,收容着几位从南边逃来的白山部靺鞨,能认得出黑齿常之的身份,而对方这副人高马大的形象连带着在他后头跟随的精兵,都很难不让人觉得——
当他抵达草原的时候,只有四个字能用来形容他的状态。
来者不善!
与其相信他只是来草原上取用一批红根子草的,还不如相信,他是为了迷惑草原上的众人,打出了一个明面上的幌子,而后,要凭借着骑兵的机动性找准时机袭营。
既然如此,为了防止落入被动的局面,不如率先出击。
但这方靺鞨部落出击,却当真是撞上了一块钢板。
就连将此行说成是秋游的李清月都没将此行真当成是踏青,否则她也没必要让黑齿常之留神于训练兵卒,更何况是主动请战的黑齿常之!
这一路黑水靺鞨自认掌控着地形之利,却在出兵之时就先被斥候发现了行踪。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黑水之地与那大辽泽的情形相仿,在这偌大一片平原上沟壑纵横,湖泊众多。
当他们不能在合适的位置阻断对手去路的时候,便会反过来……
成为对手的猎物!
就算黑齿常之更擅长山城攻防战,也并不影响他很明白何为半渡而击。
满怀信心的黑水靺鞨部尚未能够整军而动,便撞上了那蓄势待发的泊汋兵马。
而当一场已经失去了先手的交战,还遇上的是一支有强无弱的队伍之时,最后的结果已经注定了。
“别杀光!”
狭路相逢之间,黑齿常之悍然策马而上,一槊刀斩落了那领兵之人的头颅,看着这一路逃窜而走的队伍,快速下达了指令。
比起将这些人斩尽杀绝,而后寻找到他们的部落所在继续吞下收获,还不如看看这些人能不能再拉来些援助,让他们再多一次小规模演兵的机会。
毕竟公主也说了,眼下不是和黑水靺鞨全力开战的时候,而是要先一步步在他们心中建立起唐军的威严。
他扬声喝道:“先将这些败军的战马收拢起来,然后尽快完成割草任务。”
多了这批战马,还正好能让他们这边运载物资方便一些!
随后,再来收拾那些试图还击之人!——
与此同时,远在西域的阿史那卓云也没闲着。
她虽然不知道,安定公主还将她当做正面案例说给了庞飞鸢听,希望能再栽培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将,但当她身处大唐西域边境的时候,她听到了很多对她发出的质疑之声,也很清楚,她必须真正坐稳这个位置。
这份让她立足的机遇不会在铁勒九姓之中。
作为铁勒道安抚大使的契苾何力能将所有的事情都应对自如。
而无论是他的铁勒出身,还是他多年间的作战经验积累,都是卓云无法去跟他相比的东西。
但阿史那卓云也有她自己的发挥之处。
那就是西突厥。
八月初,在她终于凭借着小规模战事收拢起自己的第一批直系下属后,她给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送了一封信,请他来看一个热闹。
这份热闹很不凑巧,还和阿史那弥射本人有关。
被邀请来的阿史那弥射原本还觉得,卓云不过是仰仗着公主的支持才能身在此地,在他的判断之中乃是无足轻重之辈,然而当他看到了这封从蒙池都护府送往安西都护的信时,他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我此前以为,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既然代表着西突厥汗国灭亡后的两部都护势力领袖,该当各自统领昆陵与蒙池二地,在尊奉大唐号令的同时,牢记守望相助之道,但没想到……”
卓云指了指阿史那弥射手中的那封信,用突厥话说道:“他要你死。”
这个他,自然是指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
信中乃是步真向着安西都护苏海政示好之言。
昆陵、蒙池二地都隶属于安西都护治下,所以这两位可汗都能算是安西都护苏海政的下属。
若按照这个情况来看,步真给苏海政写信,攀附关系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个举动,放在他阿史那步真的身上却很不寻常。
将时间往前推二十多年,也就是在贞观八年的时候,阿史那步真就一度串通他人,将阿史那弥射推翻。
就在那一年,即便他是弥射的族兄,也异常心狠手辣地杀掉了弥射的二十多名子侄。
阿史那弥射因此被迫投降于大唐,但可笑的是,阿史那步真并不得人心,在西域无法立足,很快也不得不投奔大唐。
这两方在后来多次并肩作战,到如今也是地位相当,但弥射从没有哪一天减少对于步真的提防,唯恐他再有不轨之举。
作为敌人,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阿史那步真到底是个什么脾气。
要说他会全无一点目的地向苏海政示好——绝无可能!
这种明显是心存鬼胎的往来,就连卓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很清楚。
卓云问道:“你觉得这两方有所联系,或者,没有联系,但是安西都护更偏向于你那位族兄,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显然没有!
阿史那弥射不怕和阿史那步真正面较量,但他怕这个惯来喜欢用借力打伎俩的族兄,现在是扛上了大唐这面大旗,想要将他给铲除。
卓云留意着对方的神情,见他的表现一如自己所料,继续说道:“不过你其实可以放心,朝廷让你两位既算盟友又算仇家的人待在一起,就是让你们彼此制衡,怎么会突然出兵将你所在的一支铲除。”
“这是大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同样出自突厥,血缘关系更为亲近的阿史那步真都能对着弥射举起屠刀,卓云又何必对弥射存有什么怜悯之心。
她之所以选择站在弥射这一边不过是因为,此人从身份到名望上都要比另一头高。
阿史那步真可以死,阿史那弥射一死,这西突厥残部就要乱了。
“那你觉得他打算怎么做?”弥射沉声问道。
“没记错的话,龟兹因铁勒不安而有所异动,原本该当由我们这边的驻军出动平叛,但安西都护以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为由主动请缨,并且让你二位发兵协助。这场发兵会在一个月后。”
阿史那弥射答道:“不错。”
卓云又问:“举兵途中还会经过你的属地,完成最后的人员聚集?”
“正是。”
卓云笑了笑,将信纸从阿史那弥射的手中扯了回来,“那我看你得当心了,万一当他身在你的地盘上时忽然状告你一句谋反,出于保命的想法,难保安西都护不会在未能进行查证的时候,就先将你处死。”
“反正信上也说了,他阿史那步真手腕了得,在西突厥内部的权势日盛,但依然心向安西都护、心向大唐。没了你,他也能确保西突厥不会生乱,而且依然是大唐臣民。”
卓云说得轻巧,可这样的一番话听在阿史那弥射的耳中,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弥射死死地咬着后槽牙,从嘴里憋出了几个字,“他怎么敢!”
但在说出这四个字的一瞬间,他的心中其实又因为过往的杀子之仇,有着一个和他出口之言截然不同的答案。
阿史那步真怎么不敢!他敢得很!
此次随同苏海政出兵临时平乱,因出兵规模不大的缘故,两方最适合的表现,就是各自都对那位安西都护敬而远之,帮他完成了这项公务就行。
可阿史那步真的表现,却分明是另有所图。
他何必在这等微妙的时候表忠心!
阿史那卓云语气从容:“当然,我没有和你联手的意思,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但是我很清楚,你活着,更有利于边境安定,所以我不会让阿史那步真加害于你。”
“你要什么?”阿史那弥射终于用愈发慎重的目光,打量起了面前这个才只有二十几岁的姑娘。
现在看来,她能成为行军副总管并非只靠着背景关系,也并不是因为她是已故的辅国大将军之女。
阿史那步真和苏海政的往来必定不会过于明目张胆,却还是被她所截获,从某种意义上也能从侧面证明她的本事了。
卓云答道:“我要拿下阿史那步真的战功!”
她并不是只当个告密之人的,若她仅仅满足于此的话,根本不用对自己麾下的士卒狠抓训练。
她要的,是在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之间的矛盾被后者引爆的时候,从中充当一个力挽狂澜的重要角色。
她不能辜负公主对她的期待,浪费这个力争得来的机会。
所以只有战功,才是立身之本!——
身在梁州的唐璿也是这样想的。
皇后殿下与安定公主给他规划的升官之路当真很适合他。
先在梁州种地,自己弄明白这两年三熟的耕作之道。
而后趁着梁王李忠下台直接上位。
凭借农耕和酿酒暴利将原本外流的百姓逐渐招回本地。
在这三条规划上他都做得很好。
那么现在就是紧随其后的第四条——
趁着冬小麦种植不在寻常秋收季节,在五月之后逐渐招募州中人手,将梁州和洋州之间的南山贼攻克!
他也想要一份战功!
正如皇后殿下授意公主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作为一州长官,只有民生相关的政绩是绝对不够的。
更何况还是梁州这种相对偏僻的地方。
唐璿没有亲历过战事,甚至还很羡慕公主在百济、高丽取得的战功,但他并非对战事一无所知,也跟着公主一起上过不少课程。
从他收到消息的那一日到五月小麦收获之间,他就屡屡让人入山,小心探访那些南山匪寇的驻扎之地。
到了如今,他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交战的场面。
倘若有人能看到此刻的唐璿,必定会发现,他的眼神远比平日里教习耕作的时候明亮得多,就像……他当年答应下公主敢来梁州做官的果断。
虽不是十年磨一剑,但他不想庸碌而活,自然要拼一把!
旁人立功还需要担心会不会被克扣政绩,他却不用。正是这份安心,让他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完全可以再大胆一些。
五月的时候,被收割下来的冬小麦陆续进仓,成为新一批酿酒的原料。
哪怕当地的农人需要按照葛萨和那些孙神医弟子所说的那样,搞点新的酿酒花样,也并不影响到唐璿的计划。
反正在六月之前,唐璿已经确定,那些跟随他学习种田、养猪、酿酒模式的梁州百姓,都已经从葛萨那里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报酬。
也在冬小麦收获后不久,将用于巩固田地养分的大豆给种了下去。
但随后,平日里经常跟着唐璿请教的梁州百姓很是奇怪地看到,他们这位刺史非但没有对着眼前一片大好的局面感到欣慰,也没因为又一批流入梁州的人口展露笑脸,反而在途经大豆田地的时候,做出了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
“唐刺史这是怎么了?”有人忍不住向着州府衙役打听。
也不怪他们挂心于此事。
唐璿还在梁州做户曹的时候,就和这些百姓往来不少。
彼时的他长得没什么攻击性,又勤恳踏实地种地,很难不让人对他有好印象。
那个醉心鬼神之事的梁王下台,换了他上位,还让更多人有了吃饱饭的机会,便更让人喜欢这位长官了。
那总得问问,他又在忧心什么事情吧?
衙役犹豫了一瞬,方才答道:“府君在想,咱们今年各家都有余钱了,那伙麻烦的南山贼会不会不选择洋州劫掠,而跑到咱们这边来。”
“去年洋州就没抓住这伙人,让洋州刺史的政绩挨了个难看的评价,府君好不容易让梁州农事与人口各有长进,却可能要坏事在这里,还要眼看着各家遭受损失,怎能不心中烦闷呢?”
众人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事!
这既关系到唐刺史的前途,还关系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财产安全,那是要担心担心的!
可他们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唐璿从各县城中募兵防贼,只等到了他征调起各县守军,连带着披挂上阵的唐刺史本人一起,朝着南山方向而去。
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他自己去了?可唐刺史打过仗吗?”
“据说没有,只种过地,但听说他的身手还行,在什么屯营当过兵呢。”
“屯营听起来和屯田不是差不多吗?”当即有人反驳道,“说不定他在那群当兵的里面负责的就是种田呢?”
说话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啊!
那完了啊,一个不会打仗的刺史带着一群不太顶用的衙役去剿匪,恐怕没什么好结果。
能狼狈逃回来都算是好的了,万一……
“万一他不幸讨贼身亡了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梁州就麻烦大了!
多少年了啊,就遇上了唐璿这一个真在勤恳带着当地发家脱贫的刺史长官,还没想到组织百姓一起防卫贼寇,却很有可能要身死此地。到时候,万一再来个李忠那样的货色,他们估计又有大批得外出挖矿打工去了。
“我们去协助唐刺史剿匪!”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这样的一句号召。
而后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多喊一点人,人多势众总是没错的。”
唐璿都还没走到城固县呢,就被群情激愤的梁州百姓给围拢了起来,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一道剿匪的请求。
“各位……各位可否先听我一言!”唐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人群中发了出来,顺带把自己的袖子从众人的手中扯回来。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嗓门大得惊人,“若是刺史想要让我等回去,就不必说了。”
“不错!”
“……”
唐璿抬了抬手,“不,我的意思是,我想请诸位中确实有兵器的留下,也好让此行少些伤亡。此外,若诸位执意同行的话,也得先编排一番进军南山的队伍,才好和匪寇作战。”
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和正规军远不能比。
但好在,不仅他们的对手也不正规,他们作战的意念,也远比他们的对手要坚定得多。
在他们看来,他们守护的是一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也是自己来之不易的财富。
八月之初,在南山贼还在等着山下各州收获耕田的时候,这梁州的戍卫队却已结束了操练,先一步直奔南山而来。
当唐璿率军踏足南山、与那山中匪寇交战之时,“除贼”之声不绝于耳,竟是喊出了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
一时之间,山道上只见得南山贼节节败退。
唐璿更是一剑挑开了一把将要砍到部下身上的长刀,带头急追那奔逃的南山贼首而去。
后头的梁州百姓愣了一瞬,“唐刺史说自己武艺不错……”
原来不是骗他们的啊?
但那好像已不太重要了,反正,这场除贼的胜利必然是他们这边的!——
这可能是大唐最平静的一个秋季。
比起显庆五年的秋季李治风疾再度病发,比起龙朔元年的秋季大唐东西两路大军列阵,这龙朔二年的秋季当真能算平静。
当天子身居蓬莱宫中,遥望太液池中仙山楼阁的时候,他所想到的必然是各方疆土的拓展。
也是他近日巡幸于骊山之时,伴驾僧侣都需对他这位帝王执礼敬服的场面。
但这也可能——
是大唐风起云涌的一个秋季!
第157章
如何不是风起云涌呢?
黑水靺鞨部尝试将这支深入北部草甸的队伍给拦截下来, 却没能成功,反而被黑齿常之玩了一手逐个击破。
在其中最为强盛的几个部落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黑齿常之已经深谙见好就收的原则, 在下属将那些红根子草收集完毕后,就带着队伍快速南撤。
连带着还有那些败军的马匹、家产和几个小部落的人口。
在途经白山、粟末等部之时,难免有眼红脑热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的。
但打从他们北上以来, 周道务和李谨行的部从就被黑齿常之勒令养精蓄锐,到返程之时还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等的就是这些试图劫道的家伙。
现在正好给他们多添一批进项!
这些收获除了红根子草之外都先被李清月交给了李谨行。
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要如何跟周道务瓜分进项她不管,反正给她的这部分全部折算成煤炭, 连带着免费供给的那些, 一起送到泊汋这边来。
要李谨行看来,安定公主当真是个厚道人。
她不仅让他得到了足够的人手,将煤矿铁矿赶在今年重启, 又在刘夫人的协助下完成一批冬日前的开采,也将这震慑靺鞨部的战功送到了他的头上。
或许, 她还对于免费接收煤矿感到不好意思,便用这些牛羊马匹来换。
可若是要李清月说的话, 李谨行或许在统帅军队的本事上不错,但在这等社交情商和政治敏锐上,就真是差了一点火候。
他怎么不想想,这样一来,他和泊汋这边的关系就变得更为密切, 往后黑齿常之和庞飞鸢若要再尊奉公主之令出征靺鞨, 李谨行必然不能从旁围观, 得从旁做出支援。
他还应该想的另一件事是,小小一个泊汋, 到了年末也只有一千二百户的人口,到底为什么需要用这么多的煤炭。
总不能是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煤炭烤火吧?
若真是如此的话,李清月也不必费上这样的心思,让人将红根子草带回来编成鞋、衣内絮了。
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两方都对此很满意,那也不必再对这些细枝末节做出计较了。
而另一面,八月末的李唐出兵龟兹,除了顺利完成了对这西域小国的镇压外,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在大军途经兴昔亡可汗辖地的时候,忽然向安西都护苏海政诬告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谋反。
在步真向苏海政的奏报中,他以一种异常笃定的口吻声称弥射确有异心,甚至早在唐军征讨西突厥、灭亡阿史那贺鲁之时就已经能够表现出端倪来。
现在正是到了他反唐时机来临的时候。
若是裴行俭这样的人物还在安西都护府,或许还能从旁给苏海政提出一些建议,偏偏他已经被调拨到了吐谷浑之地,协助建立防卫吐蕃的防线,留下这个并没有太多主见的苏海政身在此地。
步真此前对苏海政的示好,也确实在无形中让他从两位西突厥可汗里分出个亲疏远近。
而当苏海政还恰好身在昆陵都护府境内,也就是弥射的地盘上时,他更觉自己必须为那同行的数千将士性命负责,谨防阿史那弥射先后擒获他们,一举夺取西州!
但这种“宁可信其有”,显然是不应该出现在对自己人的判断中的。
偏偏在阿史那步真的挑唆之下,苏海政甚至打算直接将弥射给骗入帐中,先将其给擒获击杀,再来讨论随后的收尾。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阿史那弥射非但没有直接往这个圈套里跳,反而因为提前预判到了阿史那步真的举动,联合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独孤卿云,先一步控制住了步真和苏海政的队伍。
与此同时,阿史那卓云出兵蒙池都护府,直取步真嫡系部从所在,抢先一步遏制住了这头可能因步真被擒而出现的叛乱。
这番诬告惊变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
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随后的当面对峙,更是证明了弥射确实没有反唐之心。
苏海政只觉一阵后怕。
倘若他当真相信了这诬告,将阿史那弥射斩杀于“鸿门宴”,谁知道这些西突厥旧部中到底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但不管怎么说,哪怕他随后还是正常领兵结束了这场作战,中间的变故处理不当,还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必须奏报到长安去,让陛下对其做出个决断。
至于阿史那步真这家伙……他那至今不死的谋权之心,更是李治绝不能容忍的,自然也要被连带着押解往长安。
此外,相比阿史那步真的身陷囹圄,卓云这边就该算是青云直上了。
伊丽道驻军原本是为了作为一路支援的偏师,对于西域的稳定再上一层保险,哪知道,这位没有得到太多重视的副总管,竟然先发现了继往绝可汗的阴谋,又以一种损伤最小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麻烦。
这份战功是必然要写在奏报中告知于天子的。
想来,距离她再行升迁也不会太远了。
而唐璿那边的南山贼剿匪,也在那些梁州百姓的倾情相助中落下了帷幕。
除掉被诛杀的首恶外,在南山贼中还有约莫千户百姓,在他和洋州刺史的合作中引入了两州落户。
这些人大多来自于更南边的地方,却在此前没能寻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不得不为了生计从贼劫掠。
现在既然贼首已除,这些在山中从事采集和小规模耕作的百姓,也该趁机下山了。
经此一事,洋州长史看唐璿的眼光,大概跟看到救命恩人没什么区别。
他去年因为南山贼的缘故拿到了一个中下等的评价,表现在近况中,就是他一年只能领取到三个季度的工资,硬生生少了四分之一。
表现在长远来看,他若是到了后面两年还拿南山贼没办法,再领一个中下等的评价,他就不只是升迁无望了,还可能要被贬官了。
现在好了,首功自然是唐璿的没跑,他也能从中挽回一点政绩考评的形象!
这抱大腿的感觉还真挺爽的。
他也顺带在唐璿的引导下抵达了梁州地界,看到了此地聚拢民心所做出的种种准备。
他小声问道:“要不,明年开始,我也让人跟你这边学习种地?”
这梁州的大豆也到了收获之时了,这些在田间奔走的农人组成了好一番忙碌的景象。
洋州刺史既觉自己好像又虚度了一年的治理时间,又不免在这样的场面前,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点曙光。
秋收当前,他实在很难不为这份喜悦所感染啊……——
当然,辽东那边也同样是丰收的景象。
入了九月的辽东就已经很冷了,到了十月更是已经有落雪的迹象。
好在,原本有些结冰迹象的鸭绿江,被这一段水道中增设的水车不断搅打水流,还依然保持着流动的状态,顺着竹节沟与水渠流入到两岸的农田之中。
只到这几日接近收割的时候,才将水不断排走,借着日头晒干田中的水分。
所以当李清月坐在船上从鸭绿江上往岸边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寒霜一片,而是稻田成熟时候的黄绿交错。
明明在她面前的田地也不过才十万亩出头,在这其中抢收的士卒与百姓也不过是那两三千人,她也很难不在这严寒天气里感到一阵心头滚烫。
这是她亲自盯梢出来的一年收成!
田地之中的灌排有马长曦安排,几乎没给任何一块地以断水的机会。
施肥种植有老农从旁看护。
这辽东的天时在今年也给人以惊喜,哪怕到了九月转冷的时候也没少了日照。
现在的收获也绝不会差!
在她目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田中每隔一段就树立一个的方斗看得很清楚,那些被割下来的水稻便在其中拍打,将上头的稻米汇入方斗之中,剩下光秃秃的水稻杆叶。
李清月转头朝着姚元崇吩咐道:“这些稻草晒干后也记得分给城中的百姓。”
姚元崇点头应下。
被黑齿常之从黑水平原带回来的红根子草,早已经经过了晾晒、编织,送入了户籍在册的每一户家中。
在此之外还有些多余的,被卢照邻给要走了。
他将烈酒带回辽东后,一点没休息地重新将那语言班给接管了过去,然后往完成打卡任务的奖励里加入了那防寒内絮。
九月的降温足以让泊汋城中的百姓意识到这种草编的好处,一时之间竟是让语言班的规模扩张了不少。
李清月干脆将一小部分多余的煤炭也给送了过去,作为冬日学大唐官话的奖励。
在御寒求生面前,肉蛋之物都得往后靠一靠。
现在再加上这稻草垫床,应该就差不多了。
毕竟,城墙和屋舍的墙壁,或多或少还能再起到一点效果。
虽然不可能让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炭火,但李清月觉得,她已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除了这御寒之事,田地里的也是好消息。
在她的视线之中,那些原本隶属于高丽的百姓正在奔走相告着此地的收成。
正是那些提前“吃螃蟹”的人。
“靠岸吧,去问问收成多少。”
在还没正式收获的时候,田中的老农就已经估计过收成,在七八月里增补了新肥料的那一批,应该能达到亩产两石之多。
剩下的田里就算稍微差了一点,也相差不太多。
亩产二百多斤,已经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数值了!
事实上的收获也跟此前所预估的相差不大,当李清月下船之时,就看到远处一位主持农事的官员朝着她疾奔而来。
“怎么样?”她问道。
“两斛整!”那官吏朗声答道。他是从西北边境自请前往熊津大都督府的流外官,拿到了入流的官职,又被调派到了泊汋这边帮工。
他本还觉得公主没必要对这块封地投入这么多的心思,却在看到这片水稻田收成的时候意识到,这块土地的潜力,绝对要比他所想象的高出很多!
他喜色溢于言表:“侍弄得最好的那几块田,也都有两斛的亩产,比起亩产一斛半的寻常稻田高产不少。”
斛与石通用,这么一看,确实跟之前估计的不差,甚至还要稍微高一些。
她一边以一句“种植时间也比南方长”让对方稍微沉稳一点,一边自己也没忍住,在心中比划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差不多十一万亩的田地,恐怕能收出十七八万斛的稻米来。
去掉那些由高丽百姓负责耕作的田地,再去掉泊汋守军的军粮消耗,这笔结余依然很可观,还有十几万斛!
她看着田中有条不紊进行的抢收工作,朝着官员吩咐道:“尽快将明年播种所需的良种挑选出来,务必做到明年的品相强过今年。”
“等马匠师把那新的犁地工具做出来后,这田中务必尽快翻犁一遍,确保少有根系残留,给明年省点事情。”
“那几片规划出来的新耕地也得尽快开垦出来……”
以那位官员所见,他们的这位大都督分明在语气里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喜悦。
高兴于这份开垦的收成,也高兴于此地百姓的投诚归心恐怕能在明年进入一个新阶段。
他也旋即听到李清月说道:“再将一部分晒干、脱谷的稻米尽快送到州府来。”
哪怕这个现在被称为辽东新米的品种和后世的东北大米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但李清月毫不怀疑,今年的这份收成依然有其特殊之处。
几日后的州府聚餐上,这新米就被摆了上来。
连带着的还有几种在其他地方也能采购得到的普通稻米。
“公主!今日只吃米啊?”卢照邻也算是混熟了,毫不犹豫地发问。
然后就对上了李清月扫过来的目光,“先吃饭后吃菜不行吗?免得被其他东西干扰到味觉。”
卢照邻哑然。要这么说的话倒是也……也没什么问题。
何况,将这两碗稻米放在一起,除了眼瞎之人都能看出,这两者确实有着很大的不同。
那先来试试这个收成能否达到预期,也是应该的。
“和南方稻米相比如何?”
杨炯认真地将口中的米饭咀嚼吞咽了下去,当先答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清月朝着另外几人看去,就见众人相继点了点头。
澄心曾经在司膳底下做事,对于食物的品鉴要更为专业,这个时候也毫不吝啬地对其给出了绝高的评价。
或许种植天数的延长,让最后的这种口感不会被所有人接受,但对关中那头的贵族来说,这等饱满、油亮、糯香的状态,无疑更适合出现在他们的餐桌上!
“我听公主话中的意思,是想……将剩余的部分送往关中?”姚元崇听到这句评价,很快反应过来了李清月的想法。
这种米毕竟没法做到两年三熟、一年两熟,目前种植的区域也不大,就算随后拓展了种植的土地,能进一步满足当地百姓生活所需,也很难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军粮储备。
相比之下,今年收获更多的还是熊津大都督府地界上的麦子。
按照一个多月前刘仁轨让人送来的消息,大都督府辖区内的五府府库都已尽数填满,甚至又赶在秋收之后多开辟出了新田。
或许也是因为粮食的丰收,哪怕黑齿常之、道琛和沙叱相如都并未驻扎在此地,也并未再有什么叛乱的情况发生。
这才更像是储备粮的架势。
但若是这种在辽东肥沃土地上精心养护出的水稻,能凭借着特殊的气候与水土资源成为和中原稻米不同的品类,也从中脱颖而出——
数量少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你们来看。”李清月带人转道来了书房,指着上头挂着的那幅地图说道:“泊汋临近大行城,此地的海港终年不冻,可随时出行,抵达青州附近的莱州湾。”
“青州为大河入海口,在此地可以将稻米运上商船,自后汉王景治河以来,这一段再未改道,水运出事的情况罕有发生。”
“也就是说,只要手握一支海上往来商队,再寻到一支合作的黄河水运商队,我们要将这辽东新米送到长安,就能全程都是水路。”
“不,”李清月顿了顿,“倒是有那么一段陆路。”
就是三门峡的这一段山路。
“可这条路,早在六年前就因为朝廷的粮食转运仓设置而开辟出来了,到如今,已随着各方商队的借道被越发拓宽了。”
说起来也算缘分,提出这项改变的人还是她自己。
“这一段陆路的行走难度大不如前,成本支出也不高。”
这意味着什么,好像不必多说了。
只要她能让这辽东新米在关中打开市场,运输成本反而是这其中最不重要的东西。
李清月轻声说道:“现在,只需要一个招牌了。”
第158章
这个代言人, 除了身在皇城之中的那一位,好像也没有其他人选了。
她这次回去可得算是个满载而归了,怎么都要拿到最具有官方权威的嘉奖才行……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李清月正琢磨着, 她在回去之后该当怎么开口,就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声音。
她低头就看到,唯一一个需要她俯视的家伙, 正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
不是祚荣那个从靺鞨部拐带来的孩子又是谁。
祚荣其实偶尔也想不通,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被安定公主盯上充当潜力股。但既然已经身在此地了, 又有着远胜过从前的学习环境,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可……虽然凭借着他微末的知识能够听出, 公主的规划应该很不错, 从卢照邻、姚元崇等人的表现里也能看出点端倪——
吃饭吃到一半被叫到书房集体开会,就连他这个今年六岁的也没放过,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别以为安定公主又在他们靺鞨部的地方完成了三箭杀熊的壮举, 他就不敢反抗了啊!
“行,继续开饭。”李清月一把按住了他的脑袋, “让人把菜也给送上来,别影响这位小将军的长高。”
“什……什么小将军?”祚荣的声音直接低了下去。
李清月笑道:“你要想当文官也行啊, 元之!”
姚元崇苦恼地听到了这句点名,随即就听到公主说道:“给他每天再多加一点识字课业。”
按说这也不算是什么麻烦,但是……如果他没记错这个教学闭环的话,当祚荣的课业被增加的同时,他姚元崇也得加课。
姚元崇有点头疼, 他的武将梦想不会也要破灭了吧……
只能说好在, 祚荣虽然要比寻常的孩童聪慧, 但还没有妖孽到安定公主的那个程度,他应该还能远远走在对方的前头。
不过, 这个辽东新米的滋味,确实不错啊。
姚元崇重新坐回到就餐位置的时候,又忍不住让自己的思绪跑偏了一瞬。
看来,公主是要在这龙朔二年的年底,给长安带来一番变化了。
……
而在此之前,还需在此地收个尾。
在确认了种植于此地的稻米不仅在产量上很可观,更是别具风味后,泊汋一带明年的计划也便基本敲定了。
“那些加了新料的韭菜、还有后面种的葵菜,都已用来喂食过动物,没出现什么问题。关于新农肥的药理,医官也摸索出来了不少,总之对于人体确实没有毒害作用。”
“也就是说,此物虽然是提炼于金石之物中,但是不像是炼丹术……”李清月停顿了一瞬,但与她交谈的刘神威也足以听出她的潜在意思。
安定公主对于流传更广的炼丹术到底是报以什么想法,刘神威心中有数,连忙答道:“对,不像公主想的那般有累积的危害。若是真有的话,那些兔子老鼠上已表现得很明显了。这批用于试验的稻米,也可以继续用来投喂家禽,从十月观察到明年的四月,足有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了。”
“好,那就劳烦你继续留在此地了。”李清月回道。
刘神威倒不觉得这是麻烦。
或许公主不说这一句,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正因为那新农肥的研究制作,公主能以更为明目张胆的方式往他这边拨款。
安东都护府境内丰富的矿产资源,更是让他的实验多出了许多可供尝试的原料。
而他偶尔迁居去研究炸药的山中,还有着公主的私兵把守,完全不必担心泄密问题——
这样有钱、有材料、还没有人来随便打扰的环境,对于任何一个想要潜心钻研的人来说,简直舒适得要命。
他当然是宁可待在此地,也不要去那长安的富贵乡里。
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问道:“若是明年插秧之前能确认这肥料确实无碍,可能就需要你这边提前准备好足量的农肥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刘神威答应得很爽快。
这个准备时间足够了。
公主放弃了在自己的封地内开采煤矿铁矿,等同于节省下来了大批人力,可以用在他折腾的这些原材料上。
在数日前,几座新的冶炼炉也已经在此地建立了起来,正是为农肥的大量制作做准备。
反正,就算到时候情况有变,不能将其应用在肥料中,用于鞣制皮革、制作药物也行。
总不会将东西浪费了。
而且,就在近日,他的学徒提出了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既然这东西都能用在皮革的制作中,有没有可能用在造纸、印染这样的行当中呢?
所谓上行下效,在李清月这里表现出来是争夺战功的绝不让步,在刘神威这里大概就是大胆假设。
只是他近来在炸药上又有了新的想法,没什么时间去测试这个东西,只能将其交给自己的学徒来办了。
说不定等到明年,还能给公主一点惊喜。
李清月浑然不知刘神威这头的种种“危险”想法,在离开此地后又去见了马长曦一面。
都说术业有专攻,真是一点不错。
在不必继续关照稻田的排水灌溉事宜后,马长曦就如同李清月之前所希望的那样,转道投入了曲辕犁的改进。
按照她所说就是,公主的大方向想法很有灵性,但是其他的指导意见都有点奇怪。好在歪出去的方向还不多,来得及将其掰回来。
在秋收完毕后的三日,这崭新的犁地工具就已经在马长曦的手中被制作了出来。
她指着这曲辕犁模型,说道:“可以先赶工出几把,在入冬前的翻犁中测试一下效果,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就尽快将其调整完毕,在明年二三月投入制作。”
“对了,还有新开田地的水车与田中水渠之事,也需要我在这边指挥。我听公主有意问询谁要同您一起回返长安,这么一算,我就不去了。”
“但十二月末,我应该要回海州一趟,需要提前和您告个假。”
李清月问:“是要回乡祭祖、看望友人吗?我给你多批些假期也无妨。”
比起还在缓慢摸索擅长方向的几人,马长曦在办事上的主观性强得惊人,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李清月总觉得自己都没怎么看到她休息。
过冬时节放个寒假也没什么问题。
谁知道下一刻就听到她说:“那倒不是,只是配备给军队的罗盘应当能在年末收尾了,在发放出去之前,我这个缮工监中校署丞的职务总得尽到,若是丢了工作,也是丢了公主的脸面。”
“……”
马长曦奇怪地看到,公主看向她的目光很有几分微妙,便问道:“公主怎么了?”
怎么说呢,李清月觉得自己遭到了下属的暴击。
她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个事业脑了,结果一山更有一山高。
看来这次回去长安还得想想办法,给马长曦争取个再高一点的官职,否则当真对不起她的这番贡献。
而且,这一次不能如同上一次那样,打个性别的信息差了。
在应允了马长曦的计划,也将此地一部分人手的指挥权交给她后,李清月坐在桌前,盘算起了给下属谋求升职的计划。
可惜现如今独立在熊津大都督府外的还是少了些,能争取到的利益有限,倒是阿娘那边,应当已经通过参政的资格找到更多可用的外朝盟友了。
一想到很快能回到长安见到阿娘,李清月提笔的力道都多出了几分。
她也随即写起了打算送出去的两封信。
一封信送往安东都护府治所,正是要给李谨行的。
在信中她提到,将会把辽东新米随信附来,请李将军尝尝此物的滋味。并且感谢了一番李谨行今年送来泊汋的煤炭。
以李将军今年政绩,朝廷大概不会在短时间内将他给撤换,那么既然要多做两年的邻居,就当她提前拜年了。
“我还以为公主会将此物推荐给他一并种植,然后两方瓜分利益的。”澄心听着李清月念叨信中的内容,忍不住出声道。
按照她在安东都护府期间的种种行事并不难看出,公主虽有地位与实绩在手,却始终奉行的是多方共赢、她占大头的原则。
以泊汋境内的耕田面积,若要谋求更大的利益,自然该当往外扩张。
可这一扩张,就等同于踏入了李谨行的地盘,该跟对方有所商量。
李清月摇了摇头,“这安东都护府境内合计六十大屯,九十小屯,并没有种植水稻的,短时间内应该也改不了,我也没必要破坏边境戍防的规则。何况,若我能凭借此番回京自己拿到招募邻近百姓种植的机会,其实也用不上他帮忙了。”
“再说了,我若真扩张了耕田范围,就要——不以军屯为名,却有军屯之实,不适合在信中言明,倒不如真像是与朋友相交一般,在年前给那头送一份礼物。”
“不对,”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从一旁取过了信纸,“既然是交朋友,那就得送两份。”
刘夫人那头也得送。
在她走到台前协助李将军打理煤矿一事后,李清月也总算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刘旋,不是美玉的璇,而是周旋的旋。
与敌周旋,与人周旋,和她那做派当真吻合。
只是此前她周旋把控的是后宅事务,如今却是几方联军的矿脉开采事宜。
李清月提笔写下几句问候之语的时候,唇边也多了几分笑意。
而写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澄心可以确定,她这份笑意还加重了几分。
“也不知道这位收到我的来信是什么表情。”
澄心疑惑:“这信……”
李清月没跟澄心卖关子,“这信,我是要送给新罗王金法敏的。”
“……”澄心沉默地想,金法敏可能根本就不想收到公主的这份问候。
他让金庾信入朝恭贺蓬莱宫建成,以北汉山城作为送上的贺礼,按理来说是要得到大唐天子的嘉奖才对。
但正因为他提出了那个僭越的“协助”请求,只得到了一封看似言辞华美实则并无实际好处的国书。
字字句句间,还能看出大唐对于他的警告。
这不能不让金法敏感到未知的惶恐。
偏偏刘仁轨在熊津大都督府境内募兵耕田,安东都护府那边边境联合的局势已成,他除了继续盯梢倭国的动向外,竟然没有什么合适的事情可做。
在这样的一个时机下,安定公主送来的信件算什么意思?
“给他介绍一下辽东这边的新进展而已,顺便给他推荐一下这边的增产农肥。”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兵器煤炭之物,我是不可能给他的,但大唐既然要新罗作为打手,总得让他们吃饱才行。当然,这笔买卖得等到我明年回到此地再说。”
澄心抿唇一笑,“那么这样一来,他在今年就绝不可能给您找麻烦了。”
在他刚刚蒙受了一笔损失又被冷遇的情况下,公主在前面画出来的大饼,大概就是……雪中送炭了吧。
李清月托着下巴,往窗外看去,感慨道:“我可真是一个好邻居。”
这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雪中送炭啊……
在她开始写信的时候,窗外就已在下雨了。
这场雨下得若是早一些,就要影响到稻谷的抢收和晾晒。
而到了现在落下,哪怕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从普通的落雨变成了冰雨,甚至在其中夹杂着飞雪,却至多算是一个天气继续往严寒方向转变的信号。
而在外间的冷风吹进室内之前,澄心就已经将窗给合上,也将炭火盆给取了进来,留下了并未直吹到这头的窗扇透风。
只是当澄心走回来到书桌前的时候,脸上隐约划过了一道黑线。
她效忠的这位小公主已将那些预备寄送出去的信件给放在了一边,取而代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尊箱子。
在箱子中放着的东西则被她一点点取出,摆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批金条。
打从四五月间金矿被发现开始到如今,在沙叱相如从旁戍守看管、又有赵文振在此地主持的情况下,已产出了不少金子。
可惜因为李清月还没想好销赃采购的门路,便只先提纯冶炼出来这一批,预备先随同此次返航一起,带回去给阿娘看看。
要说这检阅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可谁让公主方才还在运筹帷幄地安排着这片辽东边境上的事务,算计那新罗国君,现在就在手握金条目光炯炯,怎么看都有一种过于强烈的反差。
然而还没等澄心对此提出什么想法,她就先见到公主侧过头来看向了她,在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的神态中,显示出几分俏皮的模样。
“你不觉得,在外面雨雪交加、风浪大作的时候,数着手头的余财是一件很有幸福感的事情吗?”
澄心:“……或许吧。”
原谅她没有那么多真金白银可数,所以体会不到这种幸福感。
但下一刻她又听见公主说道:“或者,你想给我讲故事听也可以。”
澄心怔愣了一瞬。
窗外的寒风与交错,拍打着窗棂,让她有短暂的恍神,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嘉陵江上的雨夜。
但她又很快意识到,比起当年的境况,今日其实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彼时的公主还只能打着为母亲求医的旗号前往他地,如今却……已能在这一片土地上变更风云、执掌生死了。
而她何其有幸还能与公主同舟,见证她在今日的清点收获后,又要继续踏上新一段旅程。
她轻声反问:“可我的故事都已说给公主听完了怎么办?”
李清月一点没犹豫地答道:“没关系,以后会有新的故事的。”
……
在这雨雪之夜细数手中财富的,又何止是此地的主人呢。
泊汋城中一间寻常的屋舍中,坐在桌前的少年人也在数着自己手中的余财。
之前兜售吃食给围观唐军行动的高丽人,赚了一笔。
充当中介,将城中的狩猎所得贩售给唐军,赚了一笔。
包下一小块稻田,按照唐军所指示的那样耕作,也算赚了一笔。
协助姚元崇组织城中的草编队伍,拿到了一笔佣金。
将零散的唐军任务“承包”给城中有闲散时间的熟人,还有一点中介费收入。
再有……
平时不算还不要紧,这一算之下,明明安定公主才来了此地半年多,他竟然比之前多了这么多钱,这还是他又将家中房屋给重新修整了一番后的结余。
阿左不由咋舌,顿觉自己的生活好像当真是在无形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娘,姚典签给我布置了一个很特别的任务,你说我要不要接?”
背景音里,混杂在风声雨声里的磨刀声微微一顿,“什么任务?”
“他让我将其中一部分种出的稻米以小袋分装,在公主的封地内卖出去,不多卖,也不能卖得便宜了,只需要让人知道这稻米的好处。”
“您说奇不奇怪,虽说此次请求种地的城中人大多与我相熟,要从他们手中再收来一部分也不难,转卖出去还能再得到一点进项。但要讲明白这新米的好处,完全可以由州府亲自出面,何必让我们来做呢?”
阿左的母亲有一会儿没答话,而后才重新出声,“或许是为了借着你告诉其他人,这种地之事,并没有什么遴选资格的说法,只需要敢做出一次尝试,敢付出一点钱币,就能得到一顿好米好饭吧。”
至于要不要做出这个选择,唐军没那么在乎,是他们这些曾经隶属于高丽的百姓,需要在乎自己的命运。
“对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她将手中磨完的那把刀插进了靴子侧面的皮套内,“我打算接受庞校尉的招揽,加入到她的近卫队中。”
阿左数钱的动作停住了一瞬。
他有些模糊地想起,唐军刚来到此地闹出些动静的时候,母亲还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说,让他不要去管外头发生的事情。
但现在,就连磨刀声中都少了一点麻木的节奏。
这变化……应当是一件好事对吧?
可有个问题出现了——
“那我吃什么?”
他不会做饭啊!阿娘跟着庞飞鸢去训练了,绝对是跟着唐军一起就餐的,但他算什么?
他算个编外人员,可没有这个待遇。
然而当母亲将目光扫到他身上来的时候,阿左的抗议又凝固在了脸上。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那个……”阿左快速转动着头脑,忽然朗声问道:“我说过几日天晴送别大都督的时候,您要一起去吗?”
阿左看到,在母亲那张依然有些苍白瘦削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了一点笑容,“要去的。”
这位安定公主在此地带来这样多的改变,又怎能不去为她送别呢!——
有着相似对话的,或许并不仅有阿左一家而已。
当李清月抵达渡口,带着满船的货物即将登上回返长安之路的时候,她从船头往下看去,就看到了不少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说熟悉,是因为她在泊汋城中走过,跟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有擦肩而过的相遇。
以她还算出众的记忆力,并不难留下一些印象。
而说陌生,是因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还只是城中户籍账册上的一个名字,而不是真正意义上听从她调配的下属。
但或许,很快就是了。
……
他们上的大唐官话课里,当先学的就是那些最简单的用语。
所以当安定公主站在船头,朝着这些送行之人挥手之时,他们都能听懂这一句话。
她在用那满是朝气的声音朝着他们说:“各位,明年见啊!”
第159章
“明明才只在此地半年的时间, 离开的时候居然还怪舍不得的。”
李清月趴在船头,将自己朝着下方挥手的动作收了回来。
来时此地是春色渐起,草木复苏, 离开的时候却是冬雪半盖,举目凋敝。
但在送行诸人的身影还未从李清月的视线中消失之时,她并不难从那一张张脸上, 看到一种隐含希望的神色。
和这凛冬将至的背景有着足以让人察觉的反差。
“就像洛阳是因为皇后殿下与公主的缘故才能成为东都,在这几年间日益昌盛起来, 所以公主比起长安更喜欢洛阳,此地是在公主的一条条诏令安排中有今日的, 也更让公主有留恋之感, 也是应该的吧。”
从无到有的过程,总是最令人感到满足。
李清月回头,就听到澄心又提醒了一句, “船上风大,您还是先回船舱里为好。”
她佯装叹了口气, 嘀咕道:“我就应该把你这个小管家也留在这里。”
但说是这么说,她返回船舱的脚步还是很果断, 也没真打算将澄心留在此地。
毕竟,被她留在这边,在过冬之时还要负责此地庶务的,已经够多了。
负责开办语言班的初唐四杰之三,她就只带了王勃回来。
她原本一个都没打算带, 但想想这次是要从阿耶手中再谋划一点封地发展基金, 那恐怕还需要再写点祝词之类的东西, 总得再带个笔杆子。
歌功颂德的话反正不要钱,多凑点字数也没什么。
上次王勃写的那长安献俘辞赋, 就将阿耶吹得很开心,那还是先继续带他吧。到时候还是她指哪儿,王勃写哪儿就行!
另外两人则继续留在原地开办教授大唐官话的课程。
大概等到她明年回返的时候,此地众人对这门外语的掌握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姚元崇还需要继续和那高丽少年一起折腾稻米的推广,又得了李清月的指令,在越冬之时多往来于熊津和泊汋之间,听从刘仁轨的安排统筹两方人手,所以也回不来。
赵文振那种就更不用说了。领地之内私采金矿可是大罪,必须留下心腹来将其看管妥当。
刘神威和马长曦则已各自交代过安排,虽然后者要在冬日回海州一趟,起码现在还是不必一起离开的。
武将那边能动的也不多。
庞飞鸢还在为了明年的演兵做准备,全心投入到了对高丽新兵的训练中。沙叱相如充当着金矿的戍守。年纪最小的祚荣虽然被李清月冠以小将军之名,却显然还是个需要好好学习的小学生,得跟着姚元崇等人继续进学……
这样一来,李清月最终也就只带回了一个黑齿常之。
北部靺鞨若有异动,有李谨行和周道务等人居中统辖,泊汋这边也能令庞飞鸢和沙叱相如协助作战,差不多够了。
带上黑齿常之,李清月这边也能在必要的时候有一个趁手之人。
大唐的冬猎已成习惯,若是在年节前后有此等活动,她一个战功在手的大都督总不能无人随行协同。
不过,若真是有这等活动的话,宣城应该也能参与进来了,她也不算全无帮手。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的箭术骑术也该当有所长进了才对……——
李清月所猜的也一点不错,早在刚入十月的时候,天子就已诏令司礼与司兵二部筹办十二月的田猎事宜。
之所以连礼部都要参与进来,是因为这田猎比起怡情,更像是彰显天子武德威仪的手段。
这消息一经传出,京中的贵族子弟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在此田猎中有所表现。
田猎那架鹰携犬的阵仗既然不小,也就并不只看天子那象征性的“三驱”之礼,还看随后的狩猎于野,比拼各自的收获。
田猎的猎场更是远超禁苑范围,山林之中不乏猛兽出没,那么众人便不难想到,若是能在其中狩猎到虎狼熊罴,敬献于陛下,保不齐就能在得蒙父兄余荫之外,得到陛下的青眼。
这又怎能不让人为之激动!
看看今日的李唐将领吧。英国公、邢国公日渐年迈,边防之地外族将领日多,靺鞨出身的李谨行拿下了安东都护府长史的位置,朝廷军务甚至需要安定这样的年幼公主参与。
倘若他们能在田猎之中力争上游,说不定便能在陛下面前留下印象,到了时局有需,要让年轻将领出头的时候,或许就能从中谋得一席之地!
朝中众臣的升迁履历也都已经证明了,这方今这时局之下,文臣的升迁需要熬资历,还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把握时机,武将的升迁却更有机会达成年少封侯、平步青云!
结果便是,这田猎还没开始,长安周遭就多出了不少先行练手狩猎之人。
……
“郎君,您慢一点——”
提醒的声音嘹亮,那骑乘快马的年轻人却好似并未听见后方仆从的呼喊,反而将自己所乘的马匹驾驭得更快了些。
在他的视线之中只有前头跑动的那只山鸡,可没有后头的人。
眼见它即将钻入前方的枯草之间,不见踪影,这年轻人手持弓箭的动作都不由一紧,目光不断地逡巡于原野之上。见前方还有一条近路可走,他当即策马转道,唯恐追丢了猎物。
可他这一动,却让后方跟随的侍从大惊。
他抄的近路,是别人的农田!
别看此刻田亩之中是一派刚完成收成不久的光秃模样,这些侍从却很清楚,以长安这边的气候,冬小麦应当已经下地播种了,哪里是能随便策马践踏的。
若这田是他们自家的土地也就算了,偏偏这不是啊。
但在他们的小主人已经置身其上的时候,他们的劝阻显然已经晚了!
更何况,就算他们现在去劝,对方也未必愿意听。
谁让这年轻人的身份确实非同一般。
他的祖父,与高祖皇帝曾经是同窗,在归顺李唐后屡立战功,而他的父亲,现如今正是朝堂之中的左相!
作为许圉师的幼子,许自然打小就处境优渥,虽不能算是朝堂中一等一的出身,等闲人士也绝不敢招惹于他。在老父的偏袒优待中,他更是养成了一派无所顾忌的性子。
哪怕在抄近路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他踩踏的是别人的地方,他也并未勒马止步,反正,就算是这田地的主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最多就是给人一点补偿罢了。
何况,人还不在此地呢。
于是当那就在附近巡视的田主绕过麦秆垛子、转入这片田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横冲直撞的身影。
他当即脸色一变。
“站住!”
田主疾跑两步上前,一边避让开了许自然那策马奔行的路线,一边高声喝道:“你给我停下!”
许自然非富即贵,在他这出行阵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这田主也没带一点胆怯地拦了上去。
损坏田苗乃是犯法,也是在损害他的利益,他哪顾得上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只想着赶紧让人停下。
可对于许自然来说,被人将踩踏田苗之事抓了个正着,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在那劝阻之声里,他的目光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即将遁逃的猎物,紧夹马腹催促快行。
一看那山鸡竟因为田地主人的出现受到了惊吓,直接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扑楞着翅膀消失在了田边灌木之间,许自然不由一拍大腿,懊丧至极。
“哎呀,追不上了。”
山鸡跑了。
除非他也能飞跃入那头的灌木之后,他才有可能逮住那猎物。
他格外后悔自己怎么就没能早一点弯弓搭箭,将那猎物给射杀当场,非要等到追击距离更近一点,让自己命中得更有把握。
现在好了,猎物没了,他还得重新去追另一只。
都怪这没眼色的田主,非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挡道。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谁给你的胆子触犯律法、践踏民田,我是可以上报官府的——”
尚在遗憾之中的许自然哪里想听到这种唠叨,只想着让对方赶紧收到他给出的警告,尽快闭嘴。
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转身、弯弓、发箭,将那支本要用来射向山鸡的长箭直接朝着对方射了过去。
可这一箭,不是扎在田中,让对方感到恐惧而止步,反而发出了一声扎入身体的闷响。
那田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了当场。
“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贯穿的长箭,不能理解为何对方能有这样的胆量,在这京畿之地逞凶。
也不能理解,为何明明做了错事的是那年少公子,却不是选择和解,而是直接出箭杀人。
可他已经无法将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他仰天倒了下去,倒在了这才种下麦种不久的田地之中。
“郎……郎君!”后方的随从终于在此时赶了上来,也看到了这同样超出了他们理解的一幕。“你……你杀人了!”
这四字惊呼,简直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浇在了许自然的头上。
他方才逐猎于野的快意热血,和悍然杀人的头脑发昏,都在此刻凝固成了凛冬郊野的森寒。
他望着已经躺在地上气绝的田主,牙齿不自觉地叩击,打了个哆嗦,仿佛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出了一个什么举动。
“我……我杀人了?”
他确实杀人了!
杀害良民乃是重罪,比起踩踏田亩还要重得多。
若是此事被上报官府,他是要被判处斩的。
可他明明,只是想要为十二月的天子行猎做准备而已啊……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的?
在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的瞬间,他方才的无所畏惧,都已是荡然无存。
他惨白着一张脸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在扫过了后方随从身上的左相府标志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厉声喝道:“你们,将人给我带上,我们赶紧回府!”
当左相许圉师自朝中回返的时候,就见他那个被宠坏了的小儿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朝着他扑了过来。
还在口中高喊:“阿耶救我!”
救他?什么救他?
当许圉师看到长子许自牧在后头异常严肃的神情时,他顿时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他就听到许自牧说道:“四郎杀人了。”
还是在田猎之中踩踏良田被人发现,被田主劝阻的情况下,将田主给杀了。
骤然听到这样的一句话,许圉师只觉眼前一黑。
可看着面前这个一副悔恨难当模样的小儿子,想着若是按照律法他必定要被判处死刑,许圉师朝着他愤怒指去的手指,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底下送来的消息说,许相家中的家法打了大半夜,那许自然被打了一百棍。”
武媚娘听到这句奏报,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然,“这态度做给谁看呢?若真是实打实的一百棍,早就将人给打死了,哪来什么已经对儿子先行加以严惩之说。”
“故意杀人者斩,斗殴杀人者绞,那个许自然按照任何一条罪名来判都只有一死而已,怎么听起来他像是想要将其隐瞒下去?”
她原本还觉得,许圉师能坐在左相的位置上,和许敬宗算是朝中宰相最具分量之人,在她亲自登门礼遇之时表现得也算不差,还能成为她的可用之人。
结果从他对儿子的袒护态度上便知道,这人是个拎不清事理的。
桑宁答道:“他确实有这个意思。”
“那田主的家人没因为此事发起控诉?”武媚娘疑惑发问。
“有。只是,这桩案件没告到详刑寺那边,而是先被告到宪台了。”
武媚娘心中暗忖,看起来这田主家中还有些门路,居然走的是监察弹劾这边的门路。
大约是因李义府当年的那桩公案,让这等涉及权贵的法案能否由大理寺秉公执法,有了些不确定的情况。
“结果……司宪大夫先将事情给拦下了。”桑宁低声,将这个惊人的结果汇报到了皇后的面前。
比起临川公主在皇后身边执掌文书工作,桑宁乃是皇后亲自选拔到身边培养的,便负责的是各方眼线门路之事。各方消息随着皇后的掌权而日益灵通,也在第一时间汇总到了她的面前。
她也当即意识到,这件事发展到随后的情况,已经不能只当这是左相在包庇儿子看待。
“哪一位司宪大夫?”武媚娘的表情也顿时严肃了起来。
“杨德裔。”
就是弹劾郑仁泰行军不力,薛仁贵统兵无方,好一派清正严明模样的司宪大夫杨德裔,也是安定公主那位伴读杨炯的伯父。
早年间历任棣、曹、桓、常四州刺史的杨德裔回归朝堂,担任御史台要职,本是陛下对其履历满意,有所亲厚的表现。
哪知道此人竟先在陛下不知如何处置先帝旧臣之时上奏,来上了一出火上浇油,又与左相勾结,为其隐瞒子嗣杀人之事。
他好大的胆子!
许圉师也好大的胆子!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早年间杨德裔就和许圉师有些交情,加上杨德裔此人虽出自弘农杨氏,却一直对她的参政不假辞色,更不喜欢许敬宗这等在他看来以谄媚方式上位的小人,反而对许圉师追捧有加,会做出此事倒也不奇怪……
不,不能以此事是否合乎人情世故来说。
无论如何,宰相与御史台勾结,就是天大的要事。
她刚想到这儿,就听宫人来报,次子李贤到访。
“让他进来吧。”
在这句话说出后不久,李贤便走了进来。
武媚娘抬眼就见,这个和阿菟生在同一年的儿子已又长高了不少,眉眼间也越发有了一番俊秀模样,看得人不觉心情舒缓。
然而他刚一开口,武媚娘便沉下了脸色。
“阿娘,今日左相授课之时跟儿说,若是他遇上了麻烦,可否请我这位雍王帮忙说两句话。”
“我不太明白,”李贤嘀咕道,“您说,一个宰相能遇到什么麻烦?”
武媚娘心中冷笑,自然是他许圉师扛不住的大案子。
她给贤儿找这个老师真是找错了,不仅自己先干出了个官官相护的扫尾举动,现在竟还想将她也给拉下水了!
第160章
“阿娘?”
李贤有些困惑地朝着母亲的脸上看去, 尚且不明白她有一瞬发作的怒火从何而来,唯恐是自己说错了话。
今年年初阿姊的生辰上,因为投壶比赛输了, 他和李弘各自输给了李清月一个条件。
赛后,阿姊对他提出的要求是,如果他的属官和老师中有什么言行奇怪的, 一定要尽快告知于母亲。
按照李清月的想法就是,她需要确保在她离开长安期间, 李贤不会被什么人给带坏了,影响她起码在当下还要团结兄弟的目标。
当然, 这话她肯定没同李贤说, 她说的是,这能让李贤有机会跟弟弟抢夺阿娘的注意力。
要这么说的话,李贤觉得这不仅不难办, 还很有好处,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 此前的几次单纯是学业指导上的困惑,正好让阿娘知道他的就学进度如何, 今日这次,则是李贤自己都觉得有点反常了。
老师的这句话,其实不应该说给他听。
以李贤看来——
这句话说给太子阿兄没问题。因为今年阿耶巡幸骊山汤泉行宫的时候,便由年仅十一岁的太子监国,而且这一次, 并未出现太子年少、记挂父母, 在监国期间失仪的情况, 俨然是日渐有了储君风范。
说给阿娘也没问题。阿耶有病在身,阿娘协助打理政务, 已让李贤不止一次见到朝臣对着皇后行礼恭敬,好像连宰相也不敢在阿娘面前造次。
说给阿姐听可能也成。长安城中人人均知,虽然雍王李贤与安定公主一个生在年末一个生在年初,年岁相仿,出身相同,但,前者的尊荣来源于他皇子的身份,后者的地位却来自她灭国的战功,绝不可放在一处比较。在陛下面前,安定公主的话语权也远比雍王高得多。
这么一对比,若是要让他给左相说两句话,他能说什么?
说左相的乐理造诣不错,很得他的喜欢吗?
武媚娘往次子的脸上一看,便将他此刻所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摇头失笑。
原本因为许圉师隐藏其子杀人还勾结宪台的怒火,都被儿子这个慢半拍的脑子给逗乐了。
但想想李贤也确实没她那么灵通的消息渠道,更因为上面有一个兄长和姐姐顶着,被默许了当个富贵闲人,武媚娘又觉得,不必对他有那么高的要求。
“没事,你来告知我此事告诉得对。”要不然她还不知道,许圉师险些扩大了战场。
她又转而问道:“贤儿,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李贤直视着母亲的眼睛。
她眼神中的温和与关切让李贤顿觉,自己做出的选择应当确实没错,当即心中一定,“阿娘但说便是。”
武媚娘问:“若是我要给你换一个老师,你会觉得难过吗?”
李贤茫然地摇了摇头。
许圉师才做了他不到一年的老师,也不像是阿姐的老师一般还能带着她出去打仗,他自然没觉得对方有什么特殊之处。
那么再换一个老师,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为什么阿娘会突然说,要给他换一个老师呢?
在蓬莱宫含凉殿内陪同阿娘用过了一顿午膳后,李贤又顿时将这个问题给抛到了脑后。
确实没什么舍不得的。
他前阵子旁听过弟弟李旭轮的启蒙课程,还觉得那徐齐聃的讲解还比许圉师更容易理解一点呢。
可他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觉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换老师情况而已,皇后却不敢将其简单对待。
许自然杀人的这桩案件,或许能在官威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她不打算这么做!
此事既然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便是她的机会。
将其在这个本显平静的龙朔二年年末闹大,既可以去除掉一个容易惹麻烦的宰相和一个既没眼色又没立场的司宪大夫,又能在这空出来的两个关键位置上,将合适的人顶替上去。
更何况,将这两人给一并拉下马,对于弹劾之人,也是一份履历功勋啊。
这份功劳,当然是要给“自己人”的。
……
“你说,皇后让我来上奏弹劾左相?”
西台舍人袁公瑜听着许敬宗说完这桩安排后,神情有一瞬的困惑,不知为何会将这一桩职务交托到了他的手中。
但在他心中思绪转圜,想通此事对他有利无害后,他又顿时觉得,自己去做此事确实无妨!
废王立武之时,他不过是小小一个御史中丞,起到的作用只是将裴行俭的微词上报给杨夫人,又由杨夫人上达天听,促成裴行俭的贬官西州,达成杀鸡儆猴的目的。
负责牵头的许敬宗和负责打开局面的李义府从中获利高升,他却仅仅是平调入中书省,担任了中书舍人而已。
这个位置甚至没因为他执行陛下之命、逼杀长孙无忌而发生变动,唯一的变化,就是在陛下发起了官名改制后,从中书舍人改名叫做西台舍人。
堪称是坏事做了,该得的名利却没到手!
但武皇后在此时忽然借着右相之口给他下达了这样的一条密令,无疑是在向他授意,倘若他真能办成这件事,在陛下已经将部分政务移交于她的情况下,他要想升迁可不难。
或许陛下本身就会对他给出嘉奖!
前提是,他得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在为谁而办,也得将其漂漂亮亮地给办好。
见袁公瑜的脸上已有几分恍然,许敬宗便知道,方才他问出的那个问题,自己应该是不需要回答了。
袁公瑜不是个傻子,他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放手去做就是。上一个西台舍人若不是行事恣意到了陛下都看不过去的地步,本可以保有更久的富贵,现在你也在这个起点上,做的还是弹劾枉法之事……”
许敬宗拍了拍袁公瑜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就像是两人只在半道上寻常相遇,顺便打了个招呼。在此期间,许敬宗以西台长官的方式,对袁公瑜这个西台舍人做出了鼓励。
但袁公瑜却在往家中走的时候,心中既觉沉重,又不免有几分振奋。
他怎么想都觉得,比起始终停留在这个正五品上的官职上,只能在必要的时候为人作刀,还不如通过此事,向更为慷慨的皇后表现自己的得用之处!
起码让自己得到实质上的官职升迁。
他便随即思考了下去:“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弹劾起到更好的效果呢?”
依然是通过夫人走荣国夫人的门路显然是不行的,不然皇后也不必让右相来提点,恐怕是她自己不想直接涉足此事,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也对,谁让许圉师是雍王的老师。若是由皇后来直接办这事,可能看起来不像是大义灭亲,而是断尾求生。
寻常的上奏,又很有可能因为陛下不想处理左相引发朝堂动荡,而起不到效果。
袁公瑜冥思苦想良久,忽然灵光一闪,来了主意!
第二日,李治就收到了一封有些奇怪的奏折。
这封奏折不仅是密封粘上的,还写着的是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官名与人名。
但当他拆开奏折后又发觉,这其中的字迹分明有些眼熟。
中书省是为李治起草诏令、协助决断公务的,这其中每个人的字迹,李治都清清楚楚。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是袁公瑜的笔迹!
“他搞什么名堂,要用这种方式上奏?”李治拧着眉头,往下看了下去。惊见其中写道,左相许圉师纵容亲子田猎杀人,田主家人状告无门,被司宪大夫杨德裔压下了案件。
左相结党、包庇凶案,已在长安民间有些议论之声,为防止此事影响到陛下的形象,他不得不冒险将其上奏,恭请陛下圣裁。
如果陛下对此事心存疑虑,可至某处调查取证,将此事勘探明白。
……
李治面色骤变,一把将奏折拍在了桌案之上。
“这两个混账东西!”
如果说许圉师和杨德裔敢弄出这等欺瞒君主、枉顾律法之事,已是让他愤怒不已,那么袁公瑜的这出匿名上奏,就是让李治的怒火往上攀升了一个层次。
哪怕袁公瑜没将自己为何要用改名换姓、密封奏折的方式上奏在其中说明,但李治自己难道就不会去猜吗?
比起司宪大夫这个宪台高官,比起左相许圉师,从永徽六年到如今官职并未升迁的袁公瑜,显然是相对弱势的一方。所以他在并无“靠山”的情况下只敢向陛下告知情况,而不敢做出实名检举之事。
相比之下,司宪大夫杨德裔之前弹劾郑仁泰与薛仁贵,就很敢指着鼻子将他这个当皇帝的也骂进去!
新仇旧怨搅和在一起,很难不让李治在情绪上有失偏颇。
但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个什么事!他有些情绪上头又有何妨!
贞观年间,吴王李恪在安州以狩猎为名践踏田苗,尚且没闹到杀人的地步,就被御史台给弹劾上奏,遭到了处罚。
难道这个左相的儿子是比皇帝的儿子还要更享有特权是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袁公瑜这封摆在李治面前的信,仿佛变成了长孙无忌在他面前说出的“政化流行,固无遗阙”之言,但好在,李治又很快意识到,许圉师终究没这个变成长孙无忌的本事。
现在的他也不是刚刚掌权的天子。
更不用说,许圉师这个包庇子嗣的行为,已是将明晃晃的把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么当许圉师没能将这消息给真正压制下去的时候,便该当承受犯下此案的结果。
“来人!”李治当即召集了近侍,“去查查左相府近来发生的事情。”
这个结果反馈到李治的面前,并没有花费多久的时间。
许自然田猎杀人之事确实没闹到长安街头来,但并非毫无风闻。
他匆匆赶回左相府的时候就已是六神无主,根本没能做出妥帖的扫尾,而那田地主人的家中既然能想到先将消息奏报御史台,也确实如武媚娘所猜测的那样,还有些抗衡强权的资本。
在听到天子近侍与北衙士卒解围后做出的问询时,那田主的家人喜出望外,一股脑便将事情给吐露了个干净,连带着他们在上奏失败后险些遭到驱逐之事,都给说了个明白。
李治闻讯勃然大怒,“把许圉师给我带过来。”
这个身为大唐开国功臣之后、自己又担任要务的重臣,就这么站到了盛怒的帝王面前。
两厢对望之间,李治都不免有些痛心。
“你知道的,我本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传召你。”他看着许圉师徐徐开口。
这几日间的怒火上涌,加上气象骤变,让李治甚至觉得自己的头脑又昏沉了起来。像是这新修的蓬莱宫,都没法让他那病症凭借着风水地势之利有所好转。
在眼看许圉师人都已到他面前却还没有认罪之态的时候,李治更是比任何一刻都要确信,这朝堂局势自古以来都是主弱臣强,主强臣弱。他只是稍稍一有松懈,便又有人意图卷土重来。
他也终于收回了那一点对许圉师子孙不孝的同情,沉声发问:“有人弹劾你欺负百姓,隐瞒不报,滥用权势,横行霸道,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要听听看,许圉师能说出些什么鬼话来。
这句发问袭来,许圉师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治打量的目光,显然在这乍看起来未改的神情中,他心中已有些慌神了。
在选择了为儿子做出欺瞒举动的时候,许圉师已猜到有可能会遭到责罚。
但他其实不觉得自己会这样快地遭到陛下的亲自问罪,还是以这等咄咄逼人的方式。
在挡下此事的时候他有过考量,觉得相比于西突厥内部的再一次分裂内讧,和十二月陛下将要为彰显天子威仪而举办的田猎,只是死了一个田主,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司宪大夫选择为他隐瞒的举动,更是让他感到了几分安心。
甚至让他觉得,只要他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将儿子给送远一些,再过上一阵,也就更不会有人计较此事了。
可偏偏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不知道是谁将此事给检举到了陛下的面前,还像是在其中进行了一番添油加醋的陈说,让他上来就面对的是陛下最为严厉的问责。
或许比起慌乱,许圉师心中更为激烈的情绪还是——委屈。
郑仁泰将一万多名骑兵折损在了边境之地,只有自己和八百骑兵回返,这些回来的人还大多处在了情绪崩溃的状态,再无法上战场,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因为对方的过往功劳,陛下对他轻拿轻放,也没闹到这等形同三庭会审的地步!
可为什么轮到他,便是这样的情况。
以至于当他开口之时,却不是在坦言自己的错误,而是据理力争一般说道:“滥用权势?我能滥用什么权势,所谓横行霸道,要么得手握强兵,要么就要坐镇军事重镇,可我只是一名文官,只知道上朝之时侍奉君主,下朝之时闭门自守罢了。若是因为我身居门下省首位,不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便遭到了他人的弹劾,那么陛下觉得我是在滥用权势也无妨。”①
这话一出,李治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听听他这话说的!他还觉得自己怪有理的。
李治在桌案之下的手都攥紧在了一处,险些想离席而起,上前去看看,这许圉师到底是何来的脸面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何来的执念,非要在包庇儿子的这条路上一门心思走到黑。
还是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才让他的情绪稍有和缓。
但许圉师这话说得实在不像话了一些,以至于饶是愤怒的情绪有所回落,李治还是怒道:“怎么,你还因为自己没能得到领兵的资格而感到委屈吗?!”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李治骂道,“你给你那没本事的幼子请来了个奉辇直长的正七品官职,算是祖辈蒙荫,姑且不提,但他践踏田苗在先,杀人灭口在后,你还为他买通司宪大夫掩盖罪名,我看这长安城里,就没人有你许圉师的胆子!”
许圉师缄默不语。
武媚娘开口接道:“许相实在不必在这里装哑巴。你完全可以在你儿子向你请求援助的时候装聋作哑,让他该得到何种惩处就是何种。你也可以在和宪台的来往中少说两句,免得有些人觉得能通过帮你儿子洗脱罪名攀附上你这座大山。你更可以在刚才就闭嘴,而不是觉得自己没在其中滥用权势。”
但是他都没有。
像是为了应和皇后所说,几本文书被李治从上首丢在了许圉师的面前。
“你儿子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和田主起了冲突,这田地之间的痕迹清清楚楚。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应该也很清楚,反正大理寺已经上门抓人了,很快就能有一个更确切的结果。”
李治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圉师,你真是让我失望。”
能被选作皇子公主的老师,本就在其品格上有着过硬的要求。早年间的许圉师可不是这个样子。显庆三年之前,他还被派遣去修撰太宗实录,更是李唐文臣中接近于顶峰的待遇。
正是因为如此,这句“失望”,在被李治说出口的时候,谁都能听得出,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
也包括了许圉师。
所以他更不知道该当如何作答了。
在他苍白下来的面色中其实不难让人看出,与其说他是到了此刻依然嘴硬到不肯认错,不如说,是在天子凌厉异常的目光中,他不知道自己该当对这句“失望”如何应对。
他也终于意识到,他觉得可以冒险一试的包庇,在陛下这里,显然是一条绝不容许触碰的底线。
而且,他不想将这句承认自己晚节不保的话说出口,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说出这个结果。
“诸位对此有什么看法?”李治已转向了此地旁听的各位宰相发问。
接到皇后眼神示意的许敬宗当先一步扬声说道:“人臣如此,罪不容诛。我看陛下还是对此事从严处理才好,以免将来有人效仿,同样选择包庇族中子弟。需要严刑峻法处置的还有那杨德裔,毕竟,宪台、大理寺等部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若是还和朝堂要员有所勾结,又怎能替陛下肃清天下冤案,监察朝堂百官。”
“罪不容诛”四个字一出,许圉师便已遽然侧头,朝着许敬宗看去。
这位地位尤在他之上的右相,将这句意图将他置于死地的话说得好生斩钉截铁,也令人唇齿生寒。
人人都道许敬宗是个擅长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在与许敬宗一并修编史书的时候他还未曾这样觉得,但在今日……他咬字清晰的“人臣”二字,以及随后的那番说辞里,却当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而在局势已经被推动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还能说什么来自救呢?
许圉师自诩满腹经纶,却发觉,打从他走错了那第一步开始,他既然没有当即认罪,也就没有可说之言了。
其余几人的响应,几乎是在许敬宗开口的下一刻便接连出口,那深谙陛下心意的上官仪更是发出了一段批驳的重话。
而随后,就是陛下顺着这些表态下达的指令:“传朕旨意,将许圉师……和杨德裔一并锁拿,褫夺官职,关入大牢,等朝堂议事之后定罪!”
卫兵当即上前,将许圉师拖出了殿外,狼狈得再看不出一点左相的体面。
许圉师也确实不是长孙无忌。
在被拿下送往大理寺监狱的这个结果面前,他没法抬出诸如先帝这样的理由,也没法再依靠着官官相护、为自己找到敢于求情的同僚。
他和其他利益联结的官员,根本达不到当年长孙无忌一手操纵朝臣起落的地步,所以当杨德裔这个司宪大夫也跟着被下狱,面对着不是处死就是流放结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警告了。
也如他为自己辩解时候所说的那样,既然他都没有一个领兵的权柄,他所能做到的横行霸道确实有限。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此事被上奏的时候选对了方式,一举点燃了李治的怒火后——
它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起码从天子的角度,拿下这个有叛逆之心的臣子,好像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的事情而已。
但在那几位宰相陆续从此地撤去的时候,武媚娘还是看到李治揉了揉额角,在神色中闪过了一缕倦怠之色。
她提醒道:“陛下若是头疼的话,还是早些休息吧。”
李治叹了口气,“我头疼的又何止是眼前呢?今日能有一个许自然,上头有许圉师为其掩护,明天就还能有一个崔某某,找到某个姓崔的上司为其担保,后天可能就是杨、李、郑、裴……”
“这些人总想着在天子权威之上还能有自己作威作福的机会,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刻他们都不会消停。”
这简直是一场仿佛不会停息的争斗。
偏偏要想将这些世家大族给一鼓作气打压下去,光靠着科举制的选贤举能,好像已经不能满足要求了。
他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解他的头晕脑胀病症,但他那抓握住桌案的指尖,却能被清楚地看到因为过分用力而绷起的泛白之色。
“我倒是觉得,陛下不必如此悲观,就像今日的许圉师能在尚未成气候的情况下就遭到弹劾,明日真有人想要从中效仿,也必然有忠臣良将愿意为陛下分忧。”
“比起担心更有后来者……我从中学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李治听着皇后劝慰的语气,问道:“学到了什么?”
武媚娘答道:“当然是这教子之事。旁人要争取到一个入流的官职尚且需要拼尽全力,许自然却能从七品官起步,再有许圉师平日里对其疏于管教,放任自流,宠爱过甚,这才有了他胆敢田猎杀人一事,还敢去求他父亲为其脱罪。陛下,我们的几个孩子,可绝不能养成这样的毛病。”
“太子这孩子,我是不担心的,毕竟他身边有陛下指定的良师益友,更有朝臣从旁监督他的一举一动,但贤儿与旭轮,却不能放任太过了,否则要是养出个滕王的性格,我看陛下的头疼病还没好,我也要被气出毛病来。”
提到李贤,李治稍稍将那被许圉师败坏的心情恢复了一些,“你说得对,等过几日,对许圉师的处置完毕了,我就给贤儿重新选个老师吧。”
李治也不免觉得有些庆幸,许圉师只想到让宪台为其脱罪,没让皇后也帮着他一起说话,让李治在眼下的交谈中,不必面对什么人心背离的窘境,便又接着说道:“既然媚娘觉得,溺爱容易养出纨绔脾性,那就给贤儿的课业也多加一点吧。”
“此外……”李治将那只原本搁置在额角的手改为扶住了前额,继续说道:“今冬十二月的田猎,就取消了吧。”
闹出了许圉师和许自然的这桩案子,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田猎。
何况,与其说是因为他希望通过取消此事,让京师百官与百姓看到他的态度,不如说,在这几日的心情起落中,他对于自己本就不太好的身体有了一种更为不妙的感觉。
许自然一案的出现,到底是不是对他这种病症恶化的呼应,李治不敢确定。
他甚至不敢去问他的枕边人,在今年入冬之后他的脸色是不是越来越憔悴,已经到了更加容易被人看出来的地步。
当他不能办成、而他的皇后能够办成的事情越来越多后,哪怕他依然对皇后有着一种远胜过朝臣的信任,有一些话他也心存顾虑,不敢说出来。
所以他才如此快速地将许圉师下狱,希望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生死裁决权柄。
对了,随后,他还会给那匿名报信的袁公瑜以升官嘉奖,让更多人在察觉到局势不妥的情况下,能将消息送到他的面前!
谁让上官仪、薛元超这些人的反应还是太慢了……
还有……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到皇后说道:“陛下的田猎不举办也好,安定之前还来信说想要在田猎上大显身手,我都怕她又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只是,她若是因此跟您闹腾,我是不管拦的。”
李治:“……?”
他抬头,努力从皇后脸上辨认了一番,只觉那上头写满了一个意思——
女儿每次跑路都是他这个做阿耶的导致的,那么她回来也得由他来留人吧?
但是这事吧,怎么听起来就那么令人犯愁呢,甚至有短暂的一瞬压过了思虑许圉师之事。
可当李清月当真抵达长安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这个尤为肖似她母亲的孩子虽未甲胄在身,却已越发显出一派上位者风度,一时之间,李治心中只剩了“有女如此”的欣慰。
甚至有种,“可算回来了”的满足。
比起许圉师竟然有个将他坑进了监狱大牢里的儿子,他李治至多就是有个沉迷鬼神之道的废太子儿子,剩下的几个,尤其是皇后所出的,个顶个的聪慧孝顺!
除了容易给人带来的惊喜过大之外,真是挑不出毛病来。
“阿耶见到我这么惊喜啊!”李清月伸手,在有些走神的李治面前晃了晃,想到自己在抵达长安之时就听到的消息,对于李治所想有了几分猜测,对于自己随后要做的事情,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可否劳烦阿耶移驾,来看看我给您准备的礼物?”
李治回过神来,含笑开口:“你就去了封地这么短的时间,能弄出什么花招?可别是又出兵什么地方了……”
“那您可就太小看我了。”李清月昂着脑袋骄傲答道,“我今日还非要给您和阿娘一个惊喜不可!”
“但有一句话可得说在前头啊,”她刚领路走出了两步,又忽然停住了脚步,歪过头来笑道:“阿耶,距离我的生辰可不远了。”
她今日给出的惊喜,是要在明年元月初一连本带利收回来的,绝不会给李治以反悔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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