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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苏定方并不确定, 李清月是否在进攻渊盖苏文的后军之时就已经攻破了平壤,但当他看到唐军旗帜和渊盖苏文军势大乱的时候,他还是毅然以这样的一句话鼓动军心, 而后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起了队伍。


    李清月其实也不确定,在渊盖苏文重兵压在蛇水之上的时候,当她发兵而来时, 苏定方能否尽快促成唐军的渡河,但她依然兵分四路发起了进攻——


    刘仁轨与孙仁师率领水师兵马留守平壤, 以防后方生乱。


    金庾信率领新罗兵马,突袭蛇水之后的高丽山城营寨。


    黑齿常之、阿史那卓云等将领, 领兵直取渊盖苏文的后军与侧翼。


    李清月则和刘仁愿一并缓缓殿后。


    “我还以为公主会再一次选择身先士卒。”刘仁愿说道。


    他赶上队伍要晚一些。


    沿途不断攻城赶路造成的疲惫, 让绝大多数唐军很难再以完全充沛的精力对阵强敌,偏偏渊盖苏文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将领,所以必须要有一路后军稳住局势。


    在百济境内基本处于平定的情况下, 刘仁愿的大军调拨也出不了问题。


    李清月望着前方已经展开的激战,答道:“身先士卒也是要看场合的, 之前是要让我军的强弩之末,仍能克敌制胜, 现在却是要活到胜利的终点。高丽宝藏王都已在我们手中了,我也相信,我们的大军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达成善始善终的结局。”


    他们已不需要再有什么激励的言行,便会奋力达成这最后一战。


    苏定方那一头也当如此!


    在抵达平壤之时她就已经从城中获知,渊盖苏文大肆调度兵马, 是因唐军在北路先后折损了两位行军大总管, 以至于苏定方及其麾下兵马奋力鏖战, 在意图强行渡河中,给渊盖苏文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也完全可以猜到, 苏定方那一路如此疯狂的举动,还是为了缓解南路的压力。


    这样的一方战友!


    这样的一位将军啊!


    那么当机会到来之时,就算北路将士疲惫,他们同样不会延缓渡河的脚步。


    想必,这份胜利也是苏将军希望能让他的老友看到的。


    虽然还相隔甚远,她好像也能隐约听到在风雪之中传来了“渡河”的高呼。


    这些战场上沸腾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朵,让她只觉握紧缰绳的那一只手上都有着一阵潮湿的汗意。


    唯独她的头脑还在尽力保持着冷静,让她牢牢记得——


    她所要做的,就是作为南路主将调拨兵马,全力促成这场南北会师!


    当她将目光朝着渊盖苏文的侧翼看去的时候,就见卓云已未曾辜负她的期待,率领着此前一起进攻任存山的队伍,径直突破了那一线的防守。


    “拦住他们!”


    渊盖苏文的神情凝重,心中更是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半个时辰之前,他所担心的还是对岸的唐军会拿出强势进攻。


    大唐将士的韧性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就好像他的不断增兵,在对面唐军的眼中,也仅仅是多出了几根柴火棍一样。


    远征的疲惫和严寒困苦丝毫没让他们有退兵之意。


    以至于他们极有可能要死咬着拉锯局势不放,直到他这边露出破绽来。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敌人会从自己的后方袭来。


    还是这样规模的兵马!


    平壤以南在他的安排下建立起了三道防线,其中最为要紧的一路更是交到了他的次子手中。


    同时负责海岸线巡防的还有他安排在平壤以西的三儿子。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人起码不会在高丽处在劣势的情况下投降敌方!


    所以当唐军到来的那一刻,渊盖苏文很难让自己相信,他并没有经历丧子之痛。


    然而他现在更需要应变的还是眼前。


    为了拦截意图渡河的北路唐军,避免再出现被契苾何力杀入营中带走将领性命的情况,沿河的戍守军队本就是最为精锐的。


    后军要么是必要的轮换,要么是他的军资后勤人员。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如何能够做出及时的应变?


    更何况,这一个从后方打来,一个从侧面杀入的将领,还都有着少见的悍勇。


    后军顿时大乱!


    在渊盖苏文来得及转头作战之前,那些意图避开唐军锋芒的高丽士卒刚被聚拢在一起,就已经开始了无序的逃亡,让后方的队型变得混乱异常。


    也让渊盖苏文陡然意识到,其中不少原本隶属于平壤守卫军的成员其实甚少经历战事。


    大难临头,他们也要更容易陷入恐慌情绪的影响之中。


    “回头迎敌!”渊盖苏文一把拉住了副将吩咐道。


    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远处山城坞堡之上同样发生的交战,这让他被迫明白,这出意外来客的进攻堪称面面俱到。


    在此刻,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副将下达了另外一条指令,“再有后退之人,力斩不赦!”


    可也就是在这条指令下达的同时,对岸的战鼓敲出了越发急促的声音,唐军的渡河攻势以越发凌厉的方式袭来。


    在河上的渡船之中还有数十艘格外简陋的,好像是在这几日间才临时伐木打造的。


    但当这些船只被混在其余渡船之中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它们的存在有多可笑。


    渊盖苏文三步登上巢车,就见契苾何力依然像是他此前所做的那样,身被盾甲抢先一步登岸。


    他拧眉怒道:“怎么又是他!”


    一度追杀高丽兵马三万人的战绩,早在他近来的反复进攻中传入了高丽的营地,也让他这一次率领更多人来袭的时候,让正面对他做出抗衡的高丽人不由为之胆寒。


    也就是这少许退让,便叫他抓住了进攻的机会。


    与此同时,黑齿常之也留意到了这方的突围之势,当即调拨马头朝着这个方向统兵而来。


    卓云与唐军士卒在侧翼快速挺进所造成的破坏力,大大减弱了黑齿常之从后方杀入的压力。


    他彼时是以何等悍不畏死的方式冲击泗沘山城,如今也是以何种方式意图杀穿高丽的队伍。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在臂展之上也格外有优势,让与之短兵相接的高丽士卒感到苦不堪言。


    他要去接应契苾何力!


    协助这两面会合的,也并不只是在侧翼拼杀的卓云。


    李清月朝着刘仁愿吩咐道:“让营中的神射手出列。”


    她伸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朝那个方向射。”


    这些士卒策马出列,挽弓而射,在面对敌方箭矢打击的危险之中,也将这一轮箭矢砸进了既定之地。


    箭矢如雨,还有着惊人的精准。


    渊盖苏文本还要派遣的拦截队伍,当即被这些凌空砸下的箭矢给拦截在了当场。


    而在高丽人来得及射杀这些骑兵弓手之前,他们早已退回了队伍,只等着下一次的进攻机会和来自主帅的号令。


    “你们怕什么!冲过去就是。”渊盖苏文扬声下令。


    可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他们和唐军隔河对峙的时候或许好用,放在唐军直接从三面袭来的时候,却很难让人还能有这样的奋勇。


    就算这些人没将话说出口,渊盖苏文也完全可以猜到他们到底有着何种担忧。


    他们担心的只是那些箭矢造成的杀伤吗?不是的。


    他们是怕后方袭来的唐军已经将平壤城给夺取,将他们的家人都拿捏成了人质。


    怕他们在此地的殊死一搏,也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之事。


    以至于那“后退者死”四个字,变成了一出不够分量的威胁。


    反而是此刻,当阿史那卓云一把掀开了战马之前的盖布,将前头挂着的头颅显露出来的那一刻,在侧翼造成的动乱更为显著得多。


    那是——渊男产的头颅!


    这消息被快速传到渊盖苏文耳中的那一刻,他甚至想要亲自提剑冲到侧翼去与此人交战。


    只是身为主帅的本能压制住了他的这个冲动,让他仅仅再多分派出了一路兵马拦截住此人的攻势。


    可卓云又不是只靠着这个大都督给她的人头“贺礼”才能突破敌营的。


    如果说早前的任存山之战是让她真正意识到,她已有了正面应战、评判战局的能力,沿途的交战是让她以骑兵作战的手感日益娴熟,那么此刻,便无疑是她建功立业之心攀升到顶峰!


    牵制住高丽偏师不难,只需要比他们的气势更强、杀敌更多就行了!


    在后方骑兵的箭术呼应之中,卓云像是有着一种本能,径直从高丽兵马的拦阻薄弱处杀奔入内。


    她能看得清楚对敌的每一张面孔,看得清其上的战意几何。


    她也能看得清敌方试图阻拦住她的动作,看到它们被招架在她多年间未曾忽视的武技之下。


    像是有一种作战的本能,让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长刀掼出,将前方的骑兵给击下马去,又继续毫无停滞地从马背侧面抓起了长弓,三箭上弓扣弦发出,直穿三人夺命。


    “将军接刀!”后方的士卒一边欢呼,一边不忘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抛出了另外一把武器。


    让她得以在这近距离交手中重新抢回主动权。


    她一把将其接了过去。


    ……


    “让一匹马出来!”


    战场之上的另一方也在同时进行了一出交接。


    不过这时黑齿常之和契苾何力的两方兵马,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这两路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像是从泥潭之中艰难地跋涉而过,却终于还是凭借着一腔热血杀出了一条路。


    黑齿常之一眼便看出,契苾何力此人必定出自马上民族,虽是步战不差,但应当更长于骑乘厮杀。


    可惜在第一批渡河之中没能有这个机会将战马给一并运送过来。


    那就由他这边来给好了!


    契苾何力并不认识黑齿常之,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看到了对方给出的好意之后,全不犹豫地接了过来,也径直将人马并入了这边的队伍。


    “谢了兄弟!”


    马上的视野何止是让他更适合作战,也让他更为清楚地看到了此刻的局势,尤其是援兵给高丽守军带来的麻烦。


    他看到了后方压阵的兵马已在此时被推进到了更近的位置,成为了接替黑齿常之袭扰后营的力量。


    当转回头去的时候,他还看到了下一批渡河的人员之中,有着一个令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


    那是苏老将军不打算留在后方压阵,在周道务的保护之下意图站稳在对岸。


    他目光之中的战意愈发炽烈,当即将手一指,朝着黑齿常之说道:“往那边去,与我方主帅会合。现在可以在河岸边开辟落脚点了。”


    “好!”黑齿常之朗声应道,“我等护卫在你左右。”


    大都督说过,驻扎在蛇水沿岸的唐军对于渊盖苏文的了解必然比她更多。


    在必要的时候,直接遵照对方的指令办事。


    现如今便是这样的情况。


    “多谢你!”


    契苾何力憋屈了许久,终于感到了在敌营中冲杀的来去自如。


    他一槊刀劈开了前方的阻碍,只以余光朝着黑齿常之和其部从看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并非唐军府兵,而更像是被临时训练出来的百济兵卒。


    可这份配合,在他们一路杀奔回到河岸边上的时候,都没让人感到任何一点滞涩。


    他也理所当然地在这一段路程中,对于真能达成南北会师局面的安定公主再多一份敬佩之心。


    好像只是须臾的时间而已,他便已到了苏定方的面前。


    在他站定的时候,倘若有人能自更高的上空看去,就会发觉,高丽兵马已经被切割成了四块。


    他和黑齿常之南北相会,将西面的队伍驱逐了出去。


    东边的侧翼意图拦截住阿史那卓云,却被她和部将的几轮冲杀,单独划分在外。


    后军在“后退者死”的强行勒令下与唐军中军交手,奈何一方是疲敝之师,一方却是精力充沛——


    就算是完全不懂军事的人都能看出,这出交手,已经让高丽一方处在了异常紧绷的状态,随时都会出现崩盘的情况。


    而唯独剩下的一块,就是渊盖苏文和其中军。


    这些人对上的,便是渡河而来的唐军!


    渡河之前的誓师雄心还未在真跨过了蛇水之时消散,当契苾何力和黑齿常之也与之会合的时候,便成了指向那渊盖苏文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更别说,随着高丽兵马的逐渐倒下,唐军的两面中军大旗也已越发鲜明地在一南一北呼应飘荡。


    纵然两方统帅都没有发出能够让所有人听到的呐喊之声,却以这种方式让人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威势。


    那应该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让两面旗帜在这一刻都有刹那的前倾,而是他们在以一种谁都能看得到的方式做出了同一个方向的指示,作为全军推进的信号。


    那正是——


    渊盖苏文的所在。


    数万高丽士卒没能成为这位高丽莫离支身侧的铜墙铁壁,反而成为了他难以在此时脱逃的一座特殊“囚笼”。


    而那些进攻呼喝的声音以及随即抵达的刀兵,就是这囚笼之外扎进来的武器。


    谁能抗衡住这样的攻势呢?


    渊盖苏文是人而不是神,也便理所当然的没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莫离支,我等逃吧。”戍卫在渊盖苏文身边的一名靺鞨将领说道。


    不错,他们现在确实还有不少士卒在侧,但当颓败之势已现的时候,这些人是没什么用的!


    唐军一步步朝前而来的脚步,已让越来越多的高丽士卒被推向了崩溃的临界点,随时都会造成队伍的崩盘。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够吃得消这样的损失。


    可他话都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便被渊盖苏文给砍了下去。


    渊盖苏文的双目中已带上了一层偏执之色,“逃什么逃!此战若胜,我等才有机会。若是败了,便再没有国了。”


    他难道不想逃吗?


    凭借他的本事,就算逃去了那白山黑水靺鞨之地也能混得很好,在契丹、突厥等地也能够受到礼遇。


    他当然可以逃!


    但他只要后退,也就意味着平壤再无一支队伍能够阻拦住唐军的汹汹来袭。


    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不诚心的投降,所以高丽唯有灭国而已。


    他又怎么甘心呢?


    即便他曾经被高丽的国王针对,试图夺取他的性命,他所想的也只是杀国王另立,而不是直接叛逃往大唐去,这本就意味着,在他的心中,绝不愿意接受被吞并的结局。


    “可将士们不想打了……”另一名亲兵的声音随即传来。


    渊盖苏文心中一震,就看到对方的目光不是在看他那染血的长刀,而是在看向他的眼睛。


    当他重新将目光转向周遭的时候,他也必须承认,现在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苏定方在河的这一头站稳脚跟的时候,哪怕他领兵先行有意气用事的成分,现在的收尾之战里,他也只会让理智主导他的头脑。


    一条条令旗颁布的军事诏令,让渡河而来的士卒以最为标准的两军对垒之法聚集在一起,而后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稳健地袭来,和早已慌乱的高丽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他也看到了唐军的南路队伍。


    那冲杀入侧翼啃掉了他偏师的队伍,已在不知道何时回到了她原本的队伍之中,然后,随同南路中军一起,用更为势不可挡的方式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推进。


    无论是哪一路,都没有留给他以突围的破绽。


    只是在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姿态将他彻底蚕食。


    在眼见这样场景的时候,就连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悬吊在了半空中,甚至闪过了一缕恐慌,何况是他的部下!


    倘若他并未看错的话,他还在其中看到了想要通过将他拿下以换取生存的目光。


    这些人或许还在畏缩于他执掌高丽二十年的强权手腕,畏缩于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却已再无力对唐军动刀了。


    ……


    他明明只是差了一点点而已啊。


    明明他可以将唐军拦截在蛇水之北,一直坚持到他们退兵的时候,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的结果,还是他满盘皆输。


    就好像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在他被一支弩箭洞穿咽喉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着。


    但他听到的余音,却已是唐军大胜的山呼海啸。


    他也无缘见到此地的残兵被扣押起来,让这里恢复平静的样子了。


    ……


    还看不到,这两路中军的旗帜慢慢地交汇在了一处。


    直到两方的主帅各自策马向前,碰面在了一处。


    ……


    战争突发,持续的时间却不短,因今日细雪漫天的缘故,在两人的铠甲上都落了一层雪花。


    一想到这场战事固然尘埃落定,却也让唐军付出了极大的损耗,苏定方便还觉心头还有几分沉重。


    但在这两方会面的时候,他又忽然看到安定公主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先说道:“苏将军,幸会了。”


    这好像本不该是一句在此时说出的话。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在此前献俘于则天门的时候,苏定方就曾经见过这位小公主。当时的她站在距离陛下和皇后不远的地方,用一种或许该当叫做跃跃欲试的眼光朝着他看过来,让人很难忽略掉这种打量,也让苏定方下意识地朝着她做出过颔首致意。


    这也算是一场在正式场合之下的见面。


    可又或许,她的这句幸会并没有说错。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跟他碰面。


    这一句幸会,也可以说是两个彼此陌生的将领在配合默契地完成一场灭国之战后,做出的第一句问候。


    这很难不让人感到庆幸,在大唐的地界上,已经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将领如同旭日冉冉升起。


    升起在这一片高丽的雪原之上。


    苏定方不由随之展颜,朗声回道:“李将军,幸会了!”


    第122章


    那实在是一幅令人动容的场面。


    虽然称呼一个才只有这样小年纪的孩子叫做李将军, 怎么看都有些好笑,但当这样一句话,从一个年过六旬的白发老将口中严肃说出之时, 在场能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便绝无哪个觉得,这会是一出玩笑话。


    唯独剩下的,也只有那风雪相会的宿命感。


    “你说这像不像是一出新老传承呢?”契苾何力下意识地感慨道。


    他转头朝着一旁看去, 就见边上的黑齿常之已先露出了一副大概可以叫做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不由小声问道:“你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黑齿常之一点不带羞赧地答道:“我此前跟大都督一起向刘长史学习战略战术,你夸大都督, 那我这个同堂上课的自然也一起被夸进去了。不过……”


    他将答话的声音放轻了一些,“我其实没那么喜欢苏将军, 还是更敬重大都督一些。”


    哪怕大都督在谋划南路作战之中, 其实有一些投机取巧的成分,若要算起对于数万人的指挥,苏定方这位老将的经验远胜过李清月——


    在黑齿常之的心中也自有另外的一番评判标准。


    听到黑齿常之的后半句, 契苾何力当即意识到了对方的潜台词。


    想想这百济叛军因何而起,他便没再多说什么, 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权当对他方才支援的感谢。


    而后他便转头去清点战场损失去了。


    那也是一项大工程。


    渊盖苏文丧命于此战之中, 给他权倾一时的代行执政时代画上了一个句号,也可以算是给高丽的国运画上了一个句号。


    所以紧随而来的,不仅有对战场的收尾,还有对高丽这个国家,以及对百济的更进一步安排。


    ……


    “我起先还并不确定你有没有在北上期间拿下王都, 觉得说不定我们还有一场王都攻城战要打, 最多就是因为渊盖苏文已死, 高丽王都内的抵抗力量大减罢了。但高丽将其都城叫做平壤长安城,依山傍水而建, 也没那么容易突围而入。”


    在重新踏入平壤都城的时候,苏定方仰头朝着未被破坏的唐风城楼看去,和李清月说道。


    李清月笑了笑:“既要发兵支援,自然不能给自己的后方留下后患,虽说王都之内的精锐兵马已经不多,那位高丽宝藏王也是个软骨头,但既然会变成战场的变数,总是不能留的。”


    苏定方往后看了一眼,见方才还被李清月带到他面前来过一趟的金庾信,已因新罗此前的“非暴力不合作”行为再度退避到了后面,很有见到他像是老鼠见到猫的感觉,并未有所顾忌地出言调侃道:“这就是为何你要先解决掉新罗这个后顾之忧?”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么,您觉得这个算是解决了吗?”


    恐怕不算。


    但无论是苏定方还是李清月都很清楚,起码在这一趟出征中,不适合再多添加“战绩”了。


    金庾信全程随同参与征讨高丽之战,在渡过七重河之时,虽然凑巧地没能参与到作战之中,但总算也给唐军增添了一路助力。


    在进攻渊盖苏文大军之时,他也成功完成了李清月布置的拔除山中据点任务,避免了渊盖苏文还能得到兵马策应。


    金法敏丢了二十二万石粮草,也已经吃了个哑巴亏,还在明面上多提供五万粮草。


    所以,就算二人都很清楚,金法敏此人不是个简单角色,也不会满足于只做大唐附庸,目前也只能停留在敲打这个状态。


    否则,不占理的就成了大唐了。


    新罗可不像高丽一般,还能追根溯源到中原的领土。


    苏定方已从李清月的态度中看出了她的答案,便答道:“留着新罗,还能从旁监督倭国的动向,也算有获利之处。”


    “再者,”他转头朝着李清月看来,“你这位熊津大都督总不会坐看邻居气焰嚣张。”


    李清月好奇:“那么您是觉得,在非战时,我阿耶也还能保留我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名号?”


    苏定方答道:“或许吧。让一位公主长居域外,应当不会得到陛下的同意,但我想,若是陛下还看重这份土地,也看重你的能力,便不该将这份委任收回。”


    “起码,也该让你还能对此地做出管控。”


    他其实不太清楚为何陛下会破格对公主做出战时的委任。


    但从他的角度,以这场高丽之战中李清月所做出的贡献来看,这份官职敕封固然破格,却也真让公主成为了其中的力挽狂澜之人,简直是一出恰如其分的提拔。


    甚至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了。


    若是陛下听到了此地的战况,合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感到骄傲才对,或许还要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而觉心中快意。


    只是苏定方大概不知道,这个官职与其说是陛下给的,还不如说是皇后为女儿争取来的。


    但李清月当然不会将其说破,礼貌地朝着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承苏将军吉言了。”


    从后方之人的角度看去,因小公主已将行军之时的头盔给摘了下来,这动作便有点像在给老人祝寿,看着还怪可爱的。


    只不过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时,苏定方又将神情重新归于严肃。


    “苏将军,高丽的王宫到了。”


    若是行在这座平壤长安城中的时候,真让人觉得有点像是回到了中原。


    谁让这座都城之中,也参考的是中原的里坊,不过到了王宫之中,又还是扶余的风格为主。


    李清月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说道:“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在我军北上夺取长池城之前,被烧死在了海上战船之中。三子渊男产,在我军抵达平壤之时被我射杀在了岸边军营里,倒是剩下了他的长子渊男生,因为此前的领军战败之事,还被关押在王都的囚牢之中。苏将军觉得,此人该当如何安排?”


    苏定方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因他想着先将高丽境内的隐患全部清算完毕再来确认整个平定过程,所以在蛇水河边的战事结束后,还并未问及李清月是如何成功北上的,现在便被她这一句话里的两个大消息又给吓了一跳。


    这又是海上火烧,又是岸边袭营的……


    他怎么觉得南路的战事比他想象得还要精彩得多?


    还有那个渊男产。


    虽然早在见到他的头颅被挂在阿史那卓云的马头之前,就已经大略能猜出他们有过遭遇战,但听到此人居然死于李清月之手,苏定方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心情。


    他就姑且不问,当时李清月的那些个部从都在干什么了,他只是在想——


    说起来,他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他很努力地回忆了一番,最后还是只想起来,自己在十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四处征讨州郡贼寇。


    八岁的时候大概还在玩泥巴。


    但想想李唐毕竟是从关陇六镇起家,在军事上有过人的天赋总也说得通。


    他一边思忖着,自己一会儿就得将具体的情况过问清楚,一边则将思绪切回了李清月方才抛出的那个问题,“将他和高丽王室一起作为俘虏交给陛下处理吧。”


    “高丽民众一边控诉渊盖苏文执政独裁,又一边为其歌功颂德。眼下他已为高丽血战而死,或许会有人说,是因他的决断失误才导致的高丽灭国,但也一定会有人说——”


    李清月接道:“我明白了,会有人说,他是为国殉难的英雄。所以若是我等贸然将其灭族处置,不利于对高丽百姓的招抚。”


    苏定方颔首:“正是如此。”


    这样的人是有其政治意义的,就该当如同那百济国王扶余义慈一般,被送到长安去。


    连带着的还有高丽王室子弟。


    算起来要送回长安去的人还不少,就比如说,高丽宝藏王的女儿嫁给了渊盖苏文的弟弟渊净土,若是有人想要重新扶持人在高丽境内兴起复国运动的话,他或许就是一个选择。


    更凑巧的是,他此时并不在王都境内。


    于是苏定方直接找高宝藏要来了高丽王室的族谱,从中一个个排查。


    眼见这样的一幕,李清月心中腹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前百济复国运动中有鬼室福信这样的人从中主持,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才让他在此时吸取了教训。


    不过怎么说呢,这显然很好地避免了遗漏问题。


    除了花的时间长了一点。


    所以等到这一番排查和抓人完毕,就已经又过去了四五日之久。


    当然,在此期间,以契苾何力为首的唐军将领,也已将阵亡士卒的名单和战功给统计完毕了。


    但当契苾何力手捧这份名单前来寻苏定方的时候,他还是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此前作战的疲累其实还没彻底从苏定方的脸上消退。


    这或许正是将领至于暮年的表现。


    苏定方不曾留意到契苾何力眼中闪过的沉重,将名单接了过来,顺口问道:“熊津大都督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阵亡名录和功劳虽说是分开统计的,但苏定方还是觉得,如有必要的话,他这边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契苾何力答道:“她找我们这边借用了个人。说是她之前从洛阳离开前往青州大营,随同刘长史一并前来百济,是受到了崔元综的影响,但没想到因此而连累到他被分配到了西州,多少有点对不起清河崔氏。所以想借崔知温一用,让他帮忙一并统计战功,也算是缓和关系。”


    “算起来,她和崔都尉也有一份早年间的缘分。几年前她在筹办洛阳水陆法会的时候,一度面临过资金不足的问题,多亏崔氏有心捐款,这才将河桥建成,也让法会顺利举办。合该趁着这个机会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苏定方狐疑抬头,就见契苾何力转头憋笑了一瞬。


    他也不由摇头失笑。


    崔知温恐怕未必想和李清月“再续前缘”。


    不过,以崔知温的聪明,他必定能够猜到,所谓的“崔元综建议小公主出来历练”,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现在公主要看的,就是清河崔氏在她已手握战功之后对她的态度。


    “罢了,这算私人的事情,只是借人也不算什么,后续的情况呢?”


    契苾何力答道:“有崔都尉还有刘长史办理此事,已将名单基本完成了。但大都督的意思是,这还不够。”


    “她说她在带着河南道府兵自青州起行之前,曾经让他们一个个将名字都留在那里的府兵军营校场之上。那么她也要把这份名单在他们来时的地方重新校对一遍,绝不让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被遗漏。”


    契苾何力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想到了他去安定公主营中时候所见的场景。


    那位小公主一改和苏定方交谈之时的运筹帷幄,直接活蹦乱跳地蹿上了台子,朝着下方说起这份承诺。


    彼时的营地之中安静得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和公主的朗声陈词。


    他将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看到了许多张比起此前鲜活的面容。


    这些参战的士卒原本还只顾着因存活而庆幸,觉得以公主和其大都督的身份,该当关心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却没想到先被她提起的,竟会是当时的那个许诺。


    就如同她说要让赵文振来做她的斥候,也对他赋予了足够的信任。


    所以在这样的一番表现面前,没有人会在意,以她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会不会有儿戏的嫌疑,也大概不会有人介意,没能通过劫掠已被攻占的高丽发一笔横财。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苏定方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契苾何力想了想,答道:“其他的东西我不好评价,但她大概会是一名深受士卒爱戴的将领。”


    将领……吗?


    苏定方将这两个字在口中默念了一遍,还是认真纠正道:“不,我倒觉得,应该说是主帅。”


    他有些感慨地说道:“你看,经历了百济和高丽的战事,刘仁轨、孙仁师、刘仁愿、黑齿常之还有阿史那卓云等人都算是成长起来了,而这些人若是接到了陛下的敕令再度出征,你觉得他们会更愿意听从谁的命令呢?”


    “为将之人需要知道如何调配自己麾下的士卒,为帅之人却更需要知道,自己该当以何种方式统筹全局。这么一看,安定公主虽然年幼,却已能看出为帅天资了。”


    契苾何力思量了一番,觉得或许还真是苏定方所说的这么回事。


    起码,若是换了他在安定公主的那个位置上,就算真有这样的兵力支援,要想在只经历了少许折损的情况下就完成会师,恐怕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那确实是作为主帅的风采!


    “对了,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定方又朝着短暂愣神的契苾何力发问。


    “您请说。”


    苏定方问:“此战之后,若是将来有一日,需要让你听从于她的指令作战,你会愿意托付信任吗,就如同……我相信她能从南路前来一样?”


    契苾何力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答道:“或许会的。”


    若非安定公主及时来援,大唐很有可能要被迫从高丽撤兵。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如何与阵亡士卒交代呢?


    以他从一个将领的眼光来看,如今的这份覆灭高丽战功,起码有一半要算在她的身上。


    再看黑齿常之对她的态度,契苾何力便更觉自己不难给出一个答案了。


    如今边境动辄生乱,就连他所属的回纥也多有叛逆大唐之举,纵然昔年太宗皇帝对他留下了一句“心如铁石,必不背我”的评价,也难保不会在哪一日再受到牵连。


    若是上头有一位,或者是在同行之人中有一位这样的将帅主持,会让人安心得多。


    只是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虽然此番安定公主督辖南路军事,但距离她下一次需要担任主帅的位置,还不知道要有多久呢。到那时候,我也未必在当打之年了。”


    苏定方没有立刻作答。


    契苾何力留意到,他望向前方的目光中有短暂的失神和怅惘。


    “世间总是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之事的,比如说下一次我也未必还能再做这个主帅,又或者是如同任……”


    “将军!”契苾何力严肃地打断了苏定方的这句话。“战事虽已结束,还请您千万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虽然他因世袭回纥部落首领的位置,九岁就成为了可汗,加上屡屡为大唐立下战功,早在四年前就被敕封为郕国公,算起来和苏定方的邢国公乃是平级,但他始终将比他大上十几岁的苏定方当做自己的长辈看待,又怎会希望他说出这等话来。


    他也忽然留意到,在苏定方面前的桌案上铺着的,正是即将写往长安的奏表。


    在契苾何力进来之前,他正好写到了……


    任雅相和庞孝泰的死讯。


    “我都不避讳提及生老病死之事,反而是你比我着急。”苏定方好笑地将已大略查看完毕的名单和奏表都搁置在了一边。“罢了,不说便不说吧。就只看眼前这场战事的收获倒也不错。”


    倘若忽略掉白山部靺鞨的叛贼还需要北上征讨的话,平壤城被攻破后,覆灭高丽——


    便已真如陛下为他送行之时所希望的那样,毕其功于一役了。


    也不知道当这份战报抵达长安的时候,陛下能为参战的各方将领和士卒给出何种奖励。


    但让苏定方都没想到的是,在他即将把战报送出的时候,或许又得往上面多加一句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倭国那头送来了一份“厚礼”。


    李清月面不改色地听着下方从百济方向送来的奏报。


    刘仁愿的副将以及沙叱相如等人留守熊津大都督府,先一步收到了倭国那头发出的消息。


    他们在意识到这条消息格外特殊后,连忙将其北上送来。


    信中提到,倭国的中大兄皇子,也就是那位摄政太子获知了唐军与高丽海战的消息,惊闻高丽水师全军覆没之事,为表对唐军的祝贺,愿意将前百济王子扶余丰作为贺礼送来。


    同时他还提到,此前如有何种倭国意图协助百济复国的传闻,均为不实之谈。


    “不实之谈?”李清月冷笑了一声,心中暗道,这和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没什么区别。


    但怎么说呢……这条消息又来得恰到好处。


    能让百济故地再少一个隐患,终归是一件好事。


    她忽然和缓了几分语气,“其实这也算透露了一个消息吧,大唐与高丽交战期间,这位中大兄皇子一直在旁观望。”


    若非如此,高丽的百来艘海船被烧毁在了自己的沿海港湾,倭国是怎么知道的?


    还知道的如此之快!


    李清月毫不怀疑,倘若唐军这边在战事之中有任何一点露怯或者失败的表现,倭国都会从中插手,诠释一番何为渔翁得利。


    好在,刘仁轨和孙仁师的配合让唐军海船之中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也留给了这片海域以足够有震慑力的威名!


    “那么你觉得我们是否要接下这个好意呢?”苏定方朝着李清月问道。


    “接!为何不接!”李清月毫不犹豫地答道,“他们愿意在此时伏低做小,为我大唐覆灭高丽之战再添一个传说,我们何必要怕他们图谋不轨!”


    她迎着苏定方的目光答道:“战功这东西,是不怕多的。”


    尤其是对她这种才在征途中起步的人来说。


    倭国不怕她能借助此事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进一步站稳脚跟,她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若将扶余丰夹带在高丽俘虏之中一并送到阿耶面前,在场面上必定更为好看。


    只是有些可惜,帝后二人如今都在长安越冬,恐怕没有这个机会让她献俘于则天门,最多也只能是献俘于长安。


    但想想看吧,长安如今才是帝都所在,那么这一出献俘,便势必能让更多人注意到,她并不是个寻常的公主。


    “那好!”苏定方当即拍板,“我在写往长安的奏表中加上这一项。”——


    这份刊载着赫赫战功的奏表,在加上了这一笔后,终于不等过夜,便踏上了回返长安的旅途。


    李清月目送着船只离去后仰头看去,正瞧见了一片无月的浩瀚夜空。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澄心,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赶路作战太多,让她都有点快过糊涂了,偏偏这年头又没个手机能让她随时查询时间。


    一直随从她一起赶路,从未叫过一声苦的澄心,好像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但若要李清月自己说的话,她没了谁也不能没了澄心这个小管家。


    下一刻她便听到澄心作答:“今日是龙朔元年十一月初一。”


    “十一月初一啊……”李清月一边背着手往回走,一边嘀咕道:“居然已经快到年底了。”


    也不知道新年之前她来不来得及赶回去,毕竟她还得先将战功都给尽数落实的,可不能一个人任性地偷跑回去。


    不过没关系。


    就算她人来不及回去,好歹战报已先回去了!


    第123章


    军情如火。


    哪怕是海外军情, 要抵达长安的时间也绝不会太久!


    ……


    当长安落下冬雪的时候,修缮大明宫的计划已经从阎立本这里分拨到了其他各处,比如说, 此刻在李治手中的就是一份司稼少卿梁脩仁递交上来的宫中园林修建计划。


    殿外落雪簌簌,反而显得宫中安静了许多。


    而眼下,东西两路的战况近来都少有消息传来, 朝堂之上在被他敲打过一番后也少有人再为皇后插手政务而有流言议论,大约在这几个月间都不会有什么大消息传来, 影响这冬日清净。


    只是不知道转入来年春日,高丽之战与镇压铁勒九姓的交战能否有其中一方彻底落下帷幕。


    还有阿菟的情况……


    自九月中下旬北地开始落雪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 媚娘就很为女儿的情况担心。哪怕她身在更为安全的南路, 百济境内的叛军威胁也已经被尽数解除了,也没影响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表示关切忧虑之心。


    李治甚至怀疑,若是能让媚娘前去犒军, 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往海外走一趟。


    母女连心大概也莫过于如此了。


    不过也不能说她就少了对几个儿子的关怀。


    就在上个月,她便放出了考校的风声, 预备在僧侣之中择选品德与才学兼优之人成为西明寺的主持,为太子诵经布施以祈福, 希望能让素来体弱的太子不再受到疾病烦扰。这出筛选,定在了明年二月。


    同时,她还为次子李贤选定了许圉师为老师,希望参与修编国史的这位许相能让雍王多长点见识。


    而对于最小的儿子李旭轮,则为他请了太宗朝徐贤妃的弟弟徐齐聃作为启蒙导师。


    这一番安排下来, 便是谁也挑不出错误。


    又因孙思邈不便从洛阳那东都尚药局转入长安来, 武媚娘特意向李治要了一份圣旨, 准许在药膳上格外有天赋的孟诜成为长安尚药奉御的另一人,可以随时往来与洛阳与长安之间, 将李治的医案带去给孙思邈研讨,不断调整宫中饮食。


    对于这个破格待遇,另一位尚药奉御蒋孝璋倒是没觉得什么羡慕。因为早在永徽六年,他就被赐予了员外同正的待遇,也便是以编外官的身份获得远超他应有的待遇。


    现在能多出一个尚药奉御帮忙一起分担医治天子的压力,他真是求之不得。


    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皆大欢喜了。


    皇后表达了对陛下的关心,孙思邈能继续为洛阳民众越冬防寒出力,孟诜可以把爱好变成官职,蒋孝璋可以喘口气……


    李治想到这里,闻着屋中安神香的味道,揉了揉额角,在往后枕靠过去后,便觉自己的精神舒坦了不少。


    今冬落雪,也意味着明年大约不会出现旱情,若是大明宫也能修缮顺利,那么在明年六月之间他就能顺利地搬入其中了。


    然而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朝着他所在的立政殿而来,也让他忽然紧绷起了心神。


    便是在他听到动静的下一刻,他就看到皇后领着两名信使踏入了殿中。


    “陛下,东面军情急报!”


    急报二字一出,李治更是直接坐直了身子,唯恐从中听到个噩耗。


    他一问之下才知道,皇后恰好在宫门处撞上了前来传递军情的信使,虽然挂记着女儿的情况,还是立刻先将人带到了陛下的面前,等其将军情奏报陛下后再行询问。


    眼见皇后望见那份呈递上来的军报露出了几分牵挂,李治还是冲着她招了招手,“皇后一起来看吧,不过有苏将军从中主持,应当出不了大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拆开了军报之外的保护,就见其中露出的颜色代表着捷报,当即精神一振。


    是喜讯,不是噩耗!


    与此同时,他也以余光朝着两名信使看了一眼,发觉其中一人有那么点眼熟。


    “你……”


    来人连忙回道:“苏将军怕陛下对于战事情况还有什么想要了解之处,特命我折返,一并前来报信。”


    李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觉得苏定方在这方面还挺能小题大做的。


    崔知温好歹是个都尉,不在此时留守高丽境内,统筹他麾下的兵卒,反而跑回到长安来,真是听着就有点不太像话。


    可要崔知温看来,在苏定方于营中问询,哪位校尉以上的官员有此能力将此地战况具体讲解给陛下听的时候,他的这出毛遂自荐,实在是有其必要。


    也不知道,若是他能让陛下因东部战事而展颜,能否让崔元综从西州调回来。


    算起来,还是因为崔元综的“功劳”,才能让大唐多出一位冉冉升起的将星呢……


    但此刻大概没人在意他的这些小心思。


    李治已和武媚娘将目光重新转回了面前的战报之上。


    苏定方并未直接报喜,而是完全按照着时间顺序记载战事情况。


    所以他当先说起的,便是他整兵等待时机,直到辽河结冰之时再一举渡河。


    在此渡河战中,契苾何力领兵大破高丽兵马,斩首三万人,渊盖苏文长子渊男生仅以身免,逃回平壤,李唐大军推进渡过鸭绿江。


    看到这里,李治下意识地拍案叫了一声“好”。


    要他自己说来的话,他既是在夸奖苏定方与契苾何力的战功,也是在“夸奖”渊盖苏文此人识人不明,居然将自己那没什么统兵经验的长子给派遣到了前线,被打出了这样一出结果。


    然而他紧接着就看到了后面的几句。


    好景不长。


    唐军行军之中,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因严寒激发旧疾在营中病故。


    渊盖苏文闻听高丽败仗讯息后匆匆带兵北上,在蛇水拦截住了唐军的攻势,沃沮道行军大总管庞孝泰与其子尽数战殁。


    “陛下?”


    武媚娘敏锐地注意到,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李治拿着那封战报的手都有一瞬的颤抖。


    苏定方对于这两人身死的惋惜不吝言辞,以图让陛下能看在这两人过往的功绩上多为其追封,也就让这几行字中有了更强的感染力。


    可越是如此,也就越是清晰地让人感到,北路唐军在彼时处在了何种危急的状态。


    李治平复了呼吸,这才摆了摆手,“无事。”


    所幸在开始之前他便知道这是一封捷报,在崔知温等人的脸上也没让他瞧见什么如丧考妣之色,那么中间的败绩便是可以被接受的东西。


    ……没什么问题。


    但饶是李治已做好了这样的预期往下看去,他也不曾料到居然能看到这样的一出逆转。


    在苏定方这头发兵渡过辽河之前,李清月就已用派遣到她麾下的八千水师转道新罗,进攻对方在王都以北的粮仓,夺取了其中的二十二万石粮后扬长而去。


    这一战,促使新罗王为此前不尽心相助的行为反思,派遣大将军金庾信与一万新罗精兵和五万粮草北上,并让出了北汉山城作为唐军进攻高丽的前线据点。


    这让她与苏定方最终制定的计划是,由北路唐军尝试渡河,牵制住渊盖苏文的注意力,由南路兵马北上,尝试突破平壤以南防线。


    而后便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战绩。


    十月初,南路水陆并进,陆军静候七重河以南,水师先行北上,诱骗坐镇海州的渊盖苏文次子渊男建发动水军过万,船只一百余艘出征。


    于是海上激战之后,高丽水师全军覆没,船只尽数被烧毁。


    唐军则趁势夺取长池。


    陆军随即渡河,在七重河迎击守军,高丽大将恼音信阵亡,七重城易主,城中剩余守军投降。


    冬比忽城中浮屠将军信诚因获知水师覆灭、七重城被破消息,直接开城投降,水陆唐军再次会合。


    留守于百济境内的刘仁愿在此时发兵作为后援,同时由熊津大都督领兵自长池城北上,于平壤以西攻破高丽军营。渊盖苏文第三子渊男产在此战中为大都督所发箭矢射杀。


    唐军随即攻破平壤城,擒拿高丽国主宝藏王。


    在与刘仁愿所属部从会合后,安定公主兵进蛇水,以金庾信进攻蛇水山城截断渊盖苏文助力,与北路唐军达成南北夹击之势。


    再便是那场必当铭记于史册的战事了。


    李治喃喃念出了声:“渊盖苏文在此战中战殁,高丽灭国……”


    高丽竟真的灭国了!


    就算他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被传入了他的耳中,手中的军报也是实打实可以被接触到的东西,他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苏定方到此地甚至还没写完。


    他罗列了一串高丽王室的名单,说是一旦得到陛下给出的班师许可,便即刻将他们给带回长安向陛下献俘,也好向四方宣告,李唐已再无高丽叛逆在侧。


    此外还有另外一条好消息,因唐军火焚高丽战船讯息传到倭国,一度打算发兵百济支持扶余丰复国的中大兄皇子决意将扶余丰送来,以示求和。


    如此说来,不仅高丽被成功灭国,实现了他父亲在世之时未能达成的目标,甚至还彻底清除了百济境内的隐患。


    在苏定方上奏的情况之中,百济将领沙叱相如在安定发兵北上期间,始终尽职尽责地戍守泗沘城,并未再有反叛之举。


    同为百济将领的道琛和黑齿常之都协助于公主北上讨贼。尤其是那黑齿常之,在蛇水一战中表现得格外悍勇,完成了对契苾何力的接应支援。


    这些人,都已尽数在战前便被安定公主所折服。


    当扶余丰也将被押解入境的时候,百济确实不可能再掀起任何的风浪了。


    以至于李治甚至在想,他当年在给女儿选定了安定公主这个名号的时候,是不是也已有了一种对于命运的暗示。


    这个名号从未有哪一刻,让皇帝皇后两人都觉得如此适合于女儿。


    李治又忍不住发出了另外一句感慨:“……这是将星转世吗?”


    他怎能不发出这样的慨叹!


    他很清楚,苏定方虽然时常表现出对年轻将领的赏识提拔,就如同他会因为惜才而教导裴行俭一般,希望后头能有将领接替上他的位置,但他绝不可能在军报上弄出什么作假夸大之言。


    那么阿菟所拿出的种种战绩便应当都是真的。


    战局瞬息万变,以南北传讯之间的不易,她在做出种种选择的时候也不可能全部向苏定方询问。


    所以那是她自己做出的发兵决定!也正是这些调兵遣将的谋划,成功挽回了唐军北路所遭到的损失,完成了这场灭国之战!


    这也很有可能是一份,若换了旁人来便未必能够达成的战绩。


    六十多岁的刘仁轨放在长安城里,只是个对上位者来说可有可无的谏官,让他能多说几句直言劝谏的话,都还算是做天子的有容人之量。


    留守于泗沘城的刘仁愿虽然颇有勇武统兵之力,但他若是真能有对战局的统筹观察能力,也不会在负责留守泗沘城的时候,得到不要擅动的指令。


    统辖水师的孙仁师或许有着能力,算起来在水师之中也能排得上号,但偏偏水师这种东西运载能力有限,也没法直接将人给运送到平壤直捣敌营,总是要被少关注一些。


    黑齿常之一度为百济叛将,更是从来都没在李治这里留下名号,至多就是百济方面发来的战报中所提及的叛军贼党之一。若被大唐派遣兵马清剿,他极有可能无法留下性命。


    至于阿史那卓云那就更不必说了!


    她本就是因公主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护卫才能有被选中的机会,要不然,在阿史那社尔这位辅国大将军过世之后,在朝中留名的只有可能是卓云的兄长道真。


    可就是这样一批单独放出来都不起眼的人,在安定公主居中调配之时,竟有若五根手指汇聚成了手掌一般,有了翻云覆雨、把控战局的能力,这怎能不让李治感到震惊不已。


    尤其是,安定的年纪还这样小啊……


    正当他有此感慨之时,他忽然听到一旁的皇后以惊喜的语气说道:“这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对女儿慧眼识珠吗?”


    李治朝着武媚娘看去,便看她以微不可见的动作朝着两名信使的方向做出了示意。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此刻并不像是之前要给安定以熊津大都督官职时候一样的场合。


    身在此地的还有外人。


    他再怎么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感到不可置信,甚至隐约有种愈发脱离掌控的恐慌,都该当在外人面前拿出合适的气度风范。


    别忘了,女儿的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官职,起码在朝堂官员看来,是李治非要给女儿封赏的。


    意图驳回这个想法的上官仪还遭到了陛下的严厉斥责,让他不惜奔走游说,以打消更多人的疑虑。


    而高丽被灭国,百济的复国运动被平息,新罗和倭国相继做出了示好的表现,都是在太宗一朝就希望能够看到的场面。李治作为继任者达成了这样的目的,便该当更多地将此功劳往自己的身上揽。


    当奠定功勋之人乃是他的女儿时,这份功劳的联系也就越是紧密!


    “是啊,”他也随即露出了一抹松快的笑容,“我只是真没想到,安定能够做成这样的大事。”


    他朝着崔知温问道:“苏将军让你为战报之中的情况答疑,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参与在北路战事之中的,对于南路那边的情况应该知之甚少。怎么会选择让你来,而不是让刘长史往长安跑一趟?”


    眼见陛下似乎是急于知道女儿的战绩到底有何种反响,崔知温连忙答道:“战事结束之后,因公主麾下的属官人数太少,为了尽快完成士卒伤亡的统计,我被调往南路军中办事。南北两方的情况我都知道一些,这才让我前来。”


    他并未留意到,当他说到属官人数太少六个字的时候,在皇后微微垂落的眸光之中闪过了一缕深思,就已听陛下问道:“公主行军匆匆,除却这战功卓著之外,她的身体可好?”


    崔知温应声:“这一点陛下大可放心。”


    这个问题,他也格外有发言权。


    正因为他协助南路的伤亡统计,见到了不少在战后发生的事情。


    比如,在听闻渊男产是丧命于公主之手后,契苾何力还专门来观摩过公主箭术如何。


    见她虽然开弓的力量不够大,就连学习射箭的时间也还不是很久,但她观察动态物体的眼力和射箭的精准度都要远胜过旁人时,契苾何力这位回纥猛将也不免露出了赞许的表现。


    而且,比起射箭的本事,更为出众的显然是她的身体素质。


    按照苏定方所说,统筹战事的主帅需要有着高度的注意力和抗压能力,以及在连日行军中的体力。


    而这一些,起码以崔知温在营中所见,安定公主是一项不缺!


    在高丽战事结束后,她还能逐一过问受伤士卒的伤情,以及战功战殁名单的登记。


    “何况,相比于北路的损失,南路的兵卒阵亡情况最多的,其实还是进攻七重城和蛇水山城的新罗兵马,那些跟随大都督出兵百济的河南道府兵,则伤亡情况并不严重,大都督便更少了些忧心牵挂之事。”


    她如今所想的,恐怕只有两件事了。


    陛下会对百济和高丽做出何种安排,又会对她和她麾下立功的将领有何安排。


    但这种事,显然不会由天子跟信使商榷。


    在崔知温回答完了那一番对李清月的夸赞后,李治让他和另一位信使先下去休息,拿着手中的战报又端详了许久。


    这份战功在明日的朝堂上宣读之时,必然会在顷刻间成为长安城中的热议话题。


    到时候需要商讨的,就是对有功之臣的封赏。


    但有些人的封赏是容易的。


    比如说,苏定方虽有调度庞孝泰不力之过,但前有进攻辽河得手,后有覆灭渊盖苏文的战功,整体而言必然是有功。这份奖赏无外乎就是以追加食邑、赏赐财物、提拔族中子弟的方式来兑现。


    再比如说,刘仁轨居然在文官的素养之外已越发体现出了武将指挥的风范,若按照苏定方在军报中所说,高丽海上之战中刘仁轨还做出了几次至关重要的决定,也正是因为他有这等除恶务尽的想法,才让倭国有了放低身段的打算,那么只让他做个寻常的长史可能有些浪费了。


    黑齿常之、契苾何力以及阿史那卓云虽然都是番邦武将,但如今对大唐的忠诚都可自其表现中看出,那么自然是在武将官职和散官品秩上做出提拔。


    唯独有一个人的情况,真是让人为难。


    “媚娘,你说,对于阿菟该当如何封赏呢?”


    这等赫赫战功,但凡阿菟是太子,李治现在做梦都能笑醒。


    当他身体不佳,随时有可能失去执政能力的时候,若太子有这等识人之明、决断之能,统兵之才,李治都不用犹豫,大可以直接放心地将这李唐江山交托到她的手中。


    或许他也难免会生出几分忌惮之心,但更多的应当还是后继有人的满足,所以这份忌惮绝不会闹到祖父和父亲这样的地步。


    为何偏偏,是个公主呢。


    此前的熊津大都督官职就已是在并无前例的情况下给出的封赏,但就算是这个官职,在灭国战功面前也完全不够看……


    可是,让一位公主执掌兵权,声威推动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疼病再度有了发作的迹象。


    明明当高丽战事的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合该因为这天大的喜事而精神焕发才对。


    更让他头疼的是,他随即就听武媚娘以轻快又骄傲的语气说道:“若我是陛下的话,我都该给阿菟封王了。”


    李治:“……”


    他端详了武媚娘的神情有一会儿,缓缓开口:“媚娘是在说一句玩笑话吗?”


    事实上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刻,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她此刻这副神采飞扬,将喜悦溢于言表的样子,所说的话大约不是开玩笑。


    可这又如何能够……!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武媚娘转头对上了他探寻的目光:“陛下被吓到了?”


    “我只是说从我的考量来决断此事,或许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既然您才是天子,便该当有自己的判断才对。熊津大都督的官职已算不低,再要往上升,我看您得问问英国公、邢国公的建议了。不过——”


    她方才有一瞬正经起来的神情,又回到了笑意盈盈:“阿菟的生辰只剩不到两个月了,又立下了此等功劳,您可别怪我狮子大开口,向您要一份给女儿的重礼!”


    第124章


    生辰重礼?


    再如何重礼, 那归根到底也只是在赏赐层面上的东西,至多不过是譬如加食邑户数而已。


    比起此前等同于在谈论朝政要务的情况,可说是大为不同。


    李治的神情中不免少了几分压力, 答道:“就算媚娘不说,此事我也记得。”


    不过,随同那份军情而来的还有阿菟的一封信。


    在信中除了照例问候父母双亲之外, 还说道:若是阿耶准允他们班师,在途经河南道的时候希望能给她几日的时间, 对这些同行士卒的军功进行一番确认。


    李治看到这句就道:“不知道经过这样的一番耽搁,她还能不能赶上过年。”


    武媚娘接道:“但对阿菟来说, 有始有终才更重要, 我也希望她有这样的品性。”


    在她自立政殿折返回到延嘉殿后,她看着另外单独的一封信又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她何止是因为女儿才华纵横却又胸襟广阔而觉骄傲,更因为她这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战功!


    陛下会因不知该当如何封赏这样的功劳而觉头疼, 她却不必。


    没人要求皇后不能为女儿征战立功而高兴。


    她一面觉得女儿总以这样的方式涉险而觉忧虑,一面又何尝不感到荣幸, 她有一个何其出色的孩子!


    上一次的熊津大都督之事,她便已经意识到, 女儿能拿出这样的成绩是在昭告世人,有些事情不过是此前没有这样的机会去做,而非女子做不到。


    那么这一次,她也合该为女儿再多争取到一点利益!


    她也绝不愿意看到,这场灭国之战会是女儿表现她能力的昙花一现机会。


    更希望, 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而已。


    她展开了那封阿菟直接写给她和李治两个人的信。


    显然女儿很清楚, 反正她将要回返长安了, 没必要还在信中对于母亲的那番情绪剖白做出回应,真有体己话也可以等到回来再说, 所以在这封信里,她的表现更像是个寻常的女儿。


    她说,在高丽和百济故地找到了不少有意思的纪念品,到时候一定带回给阿耶阿娘做个纪念。


    那里面不仅仅是本地的工艺品,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百济的库房里还有不少来自南梁和隋朝的物件。


    高丽那就更有意思了。


    别看他们还在和大唐僵持,地方也小,居然一度经由突厥商路,自域外抵达西域昭武各国,向此地出使后得到了国王的接见,里面有几件藏品便是纪念这出会面的。


    她觉得有些意思,决定将其带回。①


    可要武媚娘看来,这与其说是有意思,还不如说是要保留一个敲打西域各国的“罪证”。


    奈何她将话说出来的语气实在可爱,这才让人暂时忽略掉了其中的政治含义。


    仿佛可以想象出一个身着盔甲的小姑娘,隔着大海远远举着战利品展示给爹娘看,显摆自己这趟“离家出走”的重要收获。


    “还是欠打……”


    武媚娘好笑地将这封信折好,放进了妆匣的底层,和她之前送回来的信放在了一起。


    明明按照数量来说也没有几封,可不知道为何她就是有种直觉,这种东西恐怕迟早要将这里塞满。


    她刚想到这里,就见桑宁疾步走了进来。


    武媚娘抬眸问道:“陛下是不是请人进宫了?”


    桑宁行到她身边,低声回道:“正是,负责备车备马的那边说,英国公被召请入宫见驾。”


    “果然。”武媚娘笑了笑,一点都不意外会听到这个消息。


    李治这位陛下啊……


    他聪明就聪明在,一来记性很好,二来会分辨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所以当她有意在陛下面前提到英国公与邢国公的时候,自然不只是在说,自己那句给女儿封王的戏言并不具备给陛下的参考价值,也是在怂恿陛下向英国公请教。


    在李治早已确定了英国公李勣不是第二个长孙无忌,也对他绝无二心后,他应当并不会介意于将他自己拿捏不定的问题抛给英国公来回答。


    就比如说,要如何给女儿封赏这样的问题。


    但李治的突然召请游园,却真是吓了英国公一跳。


    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哪里是适合游园的!


    何况李勣又不是不知道,李治的身体自打显庆五年的十月开始就相当糟糕,根本不能随便这么造作。


    要不是李治似乎执意想要在园中走走,以这种更为散漫的方式闲谈,李勣自觉自己的手劲还是不差的,应该能把陛下拽进屋去避风。


    但还没等他将这个想法给付诸行动,就听到李治在走出了一段路后说道:“算起来,也许久没和英国公以这种方式谈天了。”


    李勣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试探性地开口,“陛下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若非如此的话,其实可以换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再散步。


    那起码还能赏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的是满园大半的秃枝。


    更冷了……


    “烦心事?”李治笑了一声,“我要是现在跟人说我有烦心事,别人怕是要觉得我有病!高丽灭国,李唐东征功臣即将回返,我何事可忧!”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李勣还险些没反应过来。


    可在意识到李治话中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当即惊喜不已地开口:“邢国公赢了?”


    要不是李勣的年纪比起苏定方还大,这两年间的身体又大不如前,这征讨高丽一战,他也是想参与的。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亲征高丽之时,他担任的就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攻破了高丽所占据的盖牟、白崖等城,又在驻跸山大战中立下了功劳,为他的其中一个儿子争到了郡公的封号。


    他当然想去完成那场没能达成最终目标的战争。


    他也很难不为旁人达成了此战的胜利而觉欣喜。


    若说陛下此前用七年的时间平定西突厥之乱,更像是在抹消太宗皇帝过世之后的种种动乱影响,那么先后攻伐百济、高丽得手,便是在实现当年太宗皇帝也没能做到的大业。


    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夙愿而已。


    能攻占辽东黑土,避免更北面的靺鞨部与高丽结盟,一步步成长到威胁中原的地步,也同样是一出收获。


    可是,陛下为何是这样的反应呢?


    李勣的头脑快速地转动了起来。


    这个消息还没在朝堂上传开,也就代表着,这可能是一条刚刚抵达长安的军报。


    若是陛下的情绪外放一些,要么就是直接传讯于百官这份喜讯,要么,都可以去金甲告捷于太庙了!


    而不该是找到他来吹冷风。


    他的心中忽然一沉,“陛下,难道邢国公……?”


    “你别想那么多,邢国公身体还很康健,没有一点问题。”李治连忙纠正道,“出事的是任雅相和庞孝泰,唉,这两位将军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李勣闻言,心中也生出了同僚过世的悲痛。


    但既然不是苏定方出事,那不至于到陛下为难的地步。


    他便又问道:“陛下也应该不会为难于如何封赏邢国公,如何对待高丽的俘虏?”


    “这是自然。”


    李勣苦恼,“那我可真是不明白,陛下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了。”


    李治不打算让他继续猜下去了,而是将袖中的那封战报抽出,交到了李勣的手中。


    此前便已飘飞的落雪,已变得和缓不少。当二人恰好行过宫中常绿树下的时候,又被遮挡住了不少。


    只在英国公打开战报的时候,有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在了战报的第一行。


    李勣恍了恍神,觉得这竟像是与这辽东战局相互映照了,便没将这片雪花拂去,而是继续往下看去。


    一封战报从头看到尾,本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


    当李勣重新抬头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闪过了几分了然。


    他好像知道陛下到底在忧虑何事了。


    只是他总觉得,这种事情和之前长孙无忌限制陛下权柄又不是一回事,好像没必要让他被单独找谈话啊……


    李治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去,顺口问道:“不知道英国公对此是何想法?”


    李勣其实还有小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让他险些脱口而出,他只恨自己没这个缘分,见到那海上的百艘高丽海船一并燃烧的场面,更痛心于自己居然没能见到蛇水会师的一幕。


    不过这话好像不适合在陛下面前说出。


    他想了想自己这多年来的求全策略,答道:“我想问陛下几件事。”


    李治:“你说吧。”


    “其一就是,辽东高丽之地虽已被攻克,但高丽地域辽阔,此地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了由渊盖苏文统治,往后的动乱或许不会少,陛下要由谁来管理此地?”


    没等李治开口作答,李勣已继续问道:“其二,百济故地被暂时平息下了动乱,但距离大唐太远,磨合适应大唐法令期间,难保不会再生事端,同样不是一块好管辖的地方。陛下是否要变更熊津大都督府的所属权?”


    “其三,新罗的金法敏以及倭国的那位中大兄皇子,都是因为大唐水师的震慑才被迫屈服的,但孙仁师的水师应该不会常驻百济,谁能把握好这其中的实时制衡?”


    “其四……”


    “行了行了,你先别说这一二三四了,也别觉得将话说直白了不妥。”李治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天,“我都将谈话的环境放在这里了,自然是不会介意于你直言相告。”


    当年李勣一度被打压得想要告老还乡,李治很清楚他在被逼问麻烦问题时候的想法。


    所以此刻李勣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陛下的脸上透露出的,是一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直言答道:“若是陛下要问安定公主的情况,我只能说,这等战功,放在将领之中该封国公了,放在皇室子弟中更是要取贵字来封亲王,但我猜陛下不打算这样做。”


    以公主身份封侯,或许还有前例。封王便是实在没有。


    “但我觉得,陛下不能对其有所克扣,起码可以给安定公主一个更为实在的战功奖励。”


    李勣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前她被敕封为熊津大都督的时候,朝臣反对的声音能很快被压制了下去,陛下是应该知道原因的。归根到底,那是因为不仅长史出自陛下的委任,就连参军都由陛下下旨敕封了,也就意味着,这个大都督并没有那么名副其实。”


    他字字笃定:“可如今这份赫赫战功摆在面前,公主应当堪配开府了。”


    李治扶了扶额头。


    也不知道他这一瞬间的动作,到底是在阻挡本要落在脸上的雪花,还是因英国公的这句结论不合心意,所以避让开他的目光。


    但在最后他还是转头问道:“英国公就如此看好安定公主?”


    自打李唐建立以来,“开府仪同三司”就已经极其罕见了,也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变成了对于有功大臣的文散官头衔重赐。


    可很显然,从英国公口中说出的这个“开府”,绝不是一个虚名!


    按照李勣方才的那番话往下推论,他分明是在说,当熊津大都督府本就位于海外的时候,在必要的情况下采取官员自行委任的方式,反而容易控制住局面。


    而这个开府的权柄,非安定公主莫属。


    不过这样一来,虽未封王,在实际意义上却已差不多了。


    要不是李勣提建议向来委婉,就按照他所问的第一条问题,李治都怀疑他还想说——


    要不然把高丽也给划进熊津大都督府算了吧。


    但奇怪的是,李治下一刻听到的却是英国公有些果断的回答:“陛下这话说的有些不对。”


    李治投回了一个诧异的目光。


    英国公他都支持公主开府了,还叫不看好安定公主?


    李勣显然看明白了陛下的疑惑,“我的意思是,与其说是我看好于安定公主,还不如说是邢国公更看好于她。”


    他一边将那份军情战报给还了回去,一边说道:“我也算跟邢国公在早年间就有交情,对他的有些想法也能勉强揣度出个一二来。那么不如我们做个设想,如果他这封战报换一个写法,会是什么效果。”


    李勣并没有让李治来猜,已自己缓缓往下说了下去,“这战报的开头他就该写,他已如同陛下所期待的那样,和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南北合击,覆灭高丽权臣渊盖苏文于蛇水。高丽随之亡国。”


    “只可惜在此战之中,任雅相和庞孝泰不幸身故,但唐军还取得了以下战果,加上兵员消耗不多,不至于造成过大的财政压力。”


    再后面,才是那一串由苏定方和李清月两路打出的战绩。


    李勣念完后转头朝着李治问道:“如果您收到的是这样的一封战报,您觉得这其中有谎报打压之处吗?”


    李治摇了摇头。


    或许有,但也可以说没有。


    因为这才是常规军报的书写格式——先将收到战报之人最想知道的战事结果摆在最前面,不让人去猜测,而后才是战场上交战的具体情况。


    相比之下,苏定方写的那封……


    更像是故事的描写手法了。


    “陛下是不是觉得,当邢国公写到他们被渊盖苏文拦截在蛇水以北,又恰逢两位行军大总管病故的时候,心都先被揪起来了?”李勣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我方才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若要我说的话,这可能不全是因为邢国公有惜才之心,也是因为……他在任雅相和庞孝泰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李治:“他……”


    “陛下先不忙着说什么他不会到这个地步。”李勣认真说道,“对于武将而言,就算是倒在胜利之前也绝不会是遗憾,甚至若是陛下需要有人负责统领兵马的话,老夫如今也敢亲自上阵!”


    他缓缓出声,似乎生怕李治听漏了半个字,“将领怕的,是后继无人啊。”


    随着地域的扩张,边境与外族衔接的地盘也就越来越大,可此前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都已经或是战死或是老死。


    到了往后,到底要由何人来坐镇边陲,保护大唐平安呢?


    这份有感而发的唏嘘过于沉重,竟让李治在一时之间没敢去接。


    他又已听到英国公继续说道:“您没有发现,您麾下的番邦将领也越来越多了吗?”


    李治的脚步微微一顿。


    “能用番邦将领不是坏事,甚至是君王有容人之量的表现,但若是番将太多,又成取祸之道了。反倒是安定公主,哪怕再出一个天生将才,她也不会走上天策上将的最后一步,而是陛下安定八方的支柱。”


    英国公不带一点停歇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我和苏将军的看法一致,您与其纠结于到底要不要给予重赏,还不如真将她栽培成大唐的一方主帅,作为我与邢国公等人陆续退场后的接力之人。若是一场战事不够的话,不如给她更多的机会。”


    大唐正在用人之时,又怎能因为一些“并无前例”的理由,就错过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呢?


    这句万分恳切的话,让李治都不由陷入了沉思。


    是啊,他的番邦将领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一点,其实早在他答复阿菟问题的时候就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比如说西面的突厥部落中,一度参与过平定阿史那贺鲁之战的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这两个家伙,在今年屡屡产生摩擦。


    因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没以大唐将领自居,而是还在以“部落首领”的身份,希望从对方的手中攥取更多权柄!②


    而这一次攻伐高丽与百济完毕,高丽境内的降将姑且不论,百济将领黑齿常之与沙叱相如等人,都应该要得到大唐的委任。


    这显然是又一次壮大了异族将领的队伍。


    ……


    又有一朵落雪掉在了李治的脸上,用冰冷的温度将他的神思给拉扯了回来。


    他伸手往前指了指,说道:“英国公随我走完后头的那段路吧。”


    他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李勣可以确信,自己冒险做出的这番推断,并没有让陛下失望。


    他原本其实还想多说一句的。


    当年陛下问他能否立武昭仪为皇后,他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必过问旁人。


    如今只是要给公主重赏,论起分量来还不如封后一事大,怎么陛下倒是变得更犹豫了。


    可想想看,这说不定是因为风疾让陛下少了一些选择,李勣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总之,当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传递到皇后这里的消息便是——


    陛下和英国公执手相送,陛下的脸色也比之前看起来好些。


    “这对于皇后殿下会有坏影响吗?”桑宁问道。


    武媚娘答道:“不会,不仅不会,还应当对我有利。”


    对阿菟也有利!


    就像苏定方能写出这样一份送回朝中的战报一般,武将在想法上往往要比文官开明得多。


    所以阿菟手握这份无可挑剔的战功,武媚娘敢赌,英国公就算不将安定往上抬一抬,也起码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打压。


    这就给随后她要做的事情先打了个基础了。


    然后……


    在第二日的朝会之后,当那个高丽灭国的消息已被李治告知于朝中后,一个让李治有些没想到的人找到了他面前。


    李治抬眼朝着来人看去。


    大约是因为太子李弘自小就有的畏寒毛病,哪怕是在屋中他穿得还是有点过于厚实,倒是让他稍显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强壮了几分。


    李治温声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在这个时候向阿耶问安?”


    李弘恭敬地朝着他行了个礼,在得到准允坐下后问道:“此次献俘还朝典礼,阿耶还是属意于阿娘来办吗?”


    “这是当然。”李治没有犹豫。“你阿娘上次在洛阳则天门的典礼就办得很好。”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难道你想试试?”


    李治说到这句的时候,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虽然此次迎接的将领之中有他的女儿,他也没觉得有必要让皇后避嫌于此事。


    皇后似乎也对举办这等活动、举办亲蚕礼等事乐在其中,他又何必非要将其交给旁人来办,破坏他与皇后的关系。


    不过若是太子想要上手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


    李弘却摆了摆手,“儿并无此意,只是想说,若是可以的话,能否请阿耶准允我协助阿娘办理。”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理由了。”


    李弘连忙摆出了更加正襟危坐的样子,朝着李治说道:“此前阿耶告诉过我,我既为太子,又在阿耶的安排下有了这样多的内外属官,其中不乏现在或者未来的朝堂重臣,便必须令他们能够对我心悦诚服。”


    “我的本事未必要样样都强过他们,但最起码我要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见李治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李弘将话说得更顺了一些,“阿耶给我选定的武将陪读契苾明,乃是郕国公契苾何力的儿子。此番还朝述职的将领之中,若论战功,郕国公必在前列,若我能协办此献俘大会,令契苾明也能参与其中,观摩其父凯旋景象,也算是一出美谈了。再过数年,契苾明或许也能为阿耶征讨贼寇,立下功勋。”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李治没有直接回答。


    他定定地朝着李弘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太子,你知道我现在最不满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啊?”李弘听到不满意三个字,愣在了当场。


    却见李治离席而起,行到了他的身边,用更像是父子交谈一般的方式坐了下来。


    坐在了距离他更近的地方。


    这才继续朝他说道:“你是真的不擅长说谎。或者说,你一点也不擅长在我的面前说谎。”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要知道那些朝臣之中未必人人都是一副坦荡心肠,那么做太子做皇帝的人,便得先学会自己骗过其他人,然后才能知道什么人在跟自己阳奉阴违。


    但很显然,太子在这方面的火候还不太够。


    李治一把将儿子放在桌案下的手给抓了出来。


    在这只手摊开在面前的时候,还能看到上头因为抓着衣袍一角紧张而带上的褶皱。


    他又笑了一声,“你老实说吧,别拿你的属官当做幌子,这个想要一起协办献俘典礼的想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娘让你干的?”


    李弘低着脑袋,小声答道:“阿娘教的。”


    都已经被发现了,显然是不能有什么隐瞒君父的行为,否则便是欺君。


    李弘老老实实地交代:“她说,妹妹出外征讨,一走就是半年,加上之前她也总往外跑,跟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太亲近,让我借着这个机会修补一下错过的关系。”


    “妹妹为大唐荡平边境叛逆,立下大功,我身为太子也合该对她持以礼遇相迎的态度。”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治的表情,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对此生气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阿娘说,我若这样把话说出来,也显得太功利了一点,就让我换个理由。”


    李治真是要拿这个儿子没辙了。


    媚娘说让他换个理由,结果他愣是换了个更功利的,还学不会让自己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


    他和媚娘到底是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儿子!


    但他听得出来,皇后给太子找这个差事恐怕是真心的,太子想要借此和妹妹之间拉近关系,也应当是真心的。


    当他对上李弘的目光时,他也忽然想到了自己此前让皇后所出子女单独排序的想法。


    那原本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守望相助的。


    太子这样的性情也未必就是坏事,若是天下安定,四方威服,居中掌权之人可以是仁善待民的君主。


    只是,他还需要很多个不会背叛于他,也不会试图夺走他权力的帮手。


    皇后对于太子来说显然是一个。


    当安定已手握灭国战绩的时候,是不是也该算一个呢?


    他沉吟了一霎,朝着李弘问道:“你觉得,你妹妹打出了这样的战绩,该当如何奖励封赏于她?”


    李弘几乎不加考虑地便答道:“妹妹既比两位弟弟年长,又比他们对大唐做出的贡献卓著,总不该比他们的官职低!”


    李治摸了摸李弘的脑袋,“那你就不怕,你妹妹来跟你抢属官?”


    李弘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答话:“阿耶之前同我说过的,除了做陛下的臣子之外,就属太子府的官员地位最高了,为何您会觉得,妹妹会抢到我的头上?”


    这话说的语气里其实少了几分王道霸气,但要李治看来,答案是没错的。


    东宫官员之中,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都是从一品的官职,而开府仪同三司,也仅仅是与之齐平的文散官从一品而已。


    就算东宫之中的这三个官员位置大多虚设,可瞧瞧吧,太子属官之中,就连太子宾客都是正三品的官职,足可见其地位斐然。


    又哪怕,李唐已先后有两任太子没能成功坐上天子的宝座,也并不影响众人依然觉得,李弘的太子府是个好去处。


    李治被李弘这句“童言无忌”说得有些哑然,当即应道:“你说得不错!你阿娘说的也没错,此次典礼就由你协助皇后办理。”


    李弘一声欢呼,又在意识到了父亲的注视后,轻咳了一声,重新端正了神色。


    在他告辞离去的时候,望见他这个小大人一般的背影,李治好笑地摇了摇头。


    别看太子的名头响亮,弘儿还只是个孩子啊。


    等等!


    比他还小一岁半的阿菟,又如何不是一个孩子呢?


    那他何必非要用那些大人的规则去揣度她的想法,竟先让自己作茧自缚了。


    “开府……吗?”


    李治将这两个字在嘴边低声念叨了几遍,伸手取来了誊写诏书的绢帛摆在面前。


    “那就开府吧!”


    他倒要看看,这座真正拿到开府权柄的熊津大都督府,在女儿的手中到底能否稳镇边陲!


    第125章


    做出这个决定, 将其付诸笔尖的那一刻,李治发现,这个决定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下达。


    就像是英国公和李弘所说所表现出的那样, 就算他当真因风疾不能自主,对于女儿插手军权感到局势不受控制的恐慌,在其余的种种威胁面前, 这都只能是被摆在后面的东西。


    阿菟怎么说也是他和媚娘的女儿,是他亲眼看着长到这个年纪的女儿。在她身上流着的, 是李唐王室的血!


    在天子病弱,朝政不安, 边境有变, 番将实多的情况下,他怎么能不相信皇后母女对他的忠诚,对太子的忠诚?


    他甚至该当如同英国公所说, 给阿菟以更多的成长空间。


    大唐边境的局势复杂程度让人头疼到了什么地步?


    高丽、新罗、百济这三方拥挤在这片半岛上的情况,可能还算是其中没那么糟糕的。


    当吐蕃和吐谷浑的矛盾被摆在台面上的时候, 原本地处荒僻的吐蕃已在悄无声息间长成了一个巨大威胁。


    安西都护府以西的一片也始终处在领地争端之中。


    若是阿菟在这一片交战中表现出的天赋能被用到西部、南部的边境上,让李弘这位继任者能稳坐中央, 李治不仅该当奖赏,还应当对她有着更为破格的奖赏。


    唯有如此,才能让她不必因为性别和年龄的影响,遭到番将的小看。


    ……


    “陛下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


    当第二日李治找上武媚娘的时候,她端详了一番李治的神色, 开口说道。


    “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李治不打算将自己之前的纠结继续搬到台面上来, 朝着武媚娘说道:“你说阿菟的生辰之时, 我若将她的封地食邑加到千户如何?”①


    武媚娘凝眸对上了李治的目光。


    在这份稍纵即逝的打量之中她可以确信,李治说出的这句话绝非试探, 或者是什么被迫做出的决定。


    而更像是为了应和此前的那句“重礼”之说。


    想来也对,对于李治来说,给出千户的实封并非难事,毕竟自贞观末期开始,诸子弟亲王实封千户以上其实就已经成为了定例,逾越这个规矩的也不在少数。


    他如今所做的,仅仅是符合了李弘所说的那样——


    阿菟的立功远比她的两个弟弟多,也该当能有比他们更高的官职和待遇才对。


    这是一种再公平不过的评判标准。


    武媚娘问道:“陛下不怕朝臣觉得此种封赏有逾越之嫌?”


    哪怕是长公主,领到的实封也不过三百五十户,而从公主的三百户到阿菟如今的这个一千户,算是翻了三倍还多。


    李治却坚定地答道:“若他们觉得此举有所逾越,那就烦请他们亲自往昭陵、往太庙走一趟,让他们告知于先帝,他所希望收复的高丽土地,已由他的孙女给拿回来了,现在他的儿子想给他的孙女多赐予一些奖励,就问这算不算是不合规矩。”


    他不仅要赏安定,还要赏赐苏定方和刘仁轨,也要给任雅相与庞孝泰举办风光的葬礼,看看这些朝臣之中,到底能否因此重赏而被逼迫出几个有武将之才的人!


    “那我看陛下得头疼了。”


    李治回问:“这是为何?”


    武媚娘:“起先只有三百户的时候,阿菟虽然犹豫于要将这实封选在何处,左不过就这么点人,在眼皮子底下框定一块地也就是了。现在有了一千户……”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已经在打趣的话中了。


    一个连偷跑上战场这种事情都敢去做的小公主,在选封地这件事情上,她必定更“敢作敢为”。


    李治又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了,忍不住回道:“这件事容后再说吧。”


    他今日已让人将圣旨送往高丽了,除却熊津大都督府和高丽的安排之外,其他的各种事宜以及官职委任都等到献俘典礼上再行宣读,不需要耽搁太多的时间。


    估计还得要个半月一月的工夫人才能回来。


    起码他还可以再晚一点再为难此事。


    不错,就是如此。


    “此外便是,我已应允了弘儿,让他随同你一起筹办迎接之事。”李治的话音微微一顿,又道:“他也确实该当多接触些正事来历练了。”


    若是参与到那巡视府兵之事对他来说还过于劳累,那就先在京城脚下多接触些人吧。


    总得让太子立得更稳一些才好。


    武媚娘答道:“此事我会适当放手的。”


    但在送李治离开后,她望着面前的卷宗,在目光中闪过了一丝锐利。


    陛下只觉这是母亲带着儿子历练实务,武媚娘自己却很清楚,当太子也一并参与到此事之中的时候,作为太子生母的皇后可就有两面好用的大旗了。


    更妙的是,她所迎接的人里,还有她的亲生女儿。


    陛下啊,您可知道,与其寄希望于您赏赐下来的恩德,还不如用足够的能力和权势摆在外头,由自己来争取!——


    皇后是这样想的,远在辽东的李清月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这封诏令在半月后送到了高丽的境内,但真正在苏定方和李清月面前宣读,又距离诏书到达过去了三日。


    李清月解下了斗篷,抖落了上头厚厚的堆雪,快步冲进了点有暖炉的屋中,这才觉得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真冷啊。”她搓了搓手感慨道。


    十二月之初的东北,那可真是太冷了。


    高丽境内的高丽王族抓捕早就结束了,但与高丽勾结的靺鞨人可还没解决。


    距离高丽最近的三支靺鞨部的名字分别叫白山、粟末以及黑水。


    光是从其名字上都能听出其所在的位置。


    最南边的白山部和高丽相邻,就驻扎在长白山一带,居中的是粟末靺鞨,在三部之中的实力相对最强,而再往北,就是居住在黑龙江下游的黑水部。


    那也是后来的女真部落。


    “小将军是不是感觉到自己的本事有点没有用武之地了?”


    对于苏定方的这句发问,李清月一点没带否认地点了点头。


    高丽和百济之人,或多或少都接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也已经有了各自独立的政权,在其国家存在期间的几百年间,对于城镇和防守体系的建设,和中原是有相似性的。


    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用中原的兵法,甚至是打心理战的方式,将他们给逐一击破。


    但靺鞨部不是这么回事。


    除却能够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之中往来,这些东北少数民族还处在一种相对蒙昧未开化的状态,就连和唐军打游击战,都透露着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


    偏偏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野性和直觉作战,让人很难将他们一网打尽。


    相比之下,反而是黑齿常之这样的将领,还能在和他们在山中绕弯子的时候顺手逮出几个部落来,然后由唐军压上将人擒获。


    但即便如此,经由这大半个月的行动,被擒获的也只有寥寥数千人而已。


    好在,在将人押送回返的时候,李清月就已经和苏定方达成了一致想法。


    他们不打算将这些人能按照旧例杀死,而是将他们迁移到附近的营州境内,与营州人杂居同化,而后从中募招人手,再讨论北上收服其余靺鞨部的问题。


    事实上,这种迁移在隋朝时期就有过,也让大唐将领里有几位拥有靺鞨血统的将领。


    比如大唐名将之中的李谨行,就是这样的存在,还是由大唐给其赐姓为李的。


    而这一出迁移里,虽然能让李清月发挥的余地不多,也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此前所学终究有局限性,或许在面对西域复杂局面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无力,得提前做好准备。


    同时,也让她收获了个人才。


    在一支靺鞨部的部落中,她逮住了个敢用弓杀敌的五岁小孩,在听到此人名为“祚荣”之后,没将人放在迁居入营州的队伍里,而是直接将人丢给了卓云,让她先把人给一并带走。


    在听闻其父名为乞乞仲象,乃是粟末靺鞨其中一支部落的首领后,李清月越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于营州之乱后建立渤海政权最终称王的大祚荣。


    但不管是不是吧,能有此等胆魄,总不会是个庸才。


    所以当李清月重回高丽王都平壤的时候,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当听到诏令宣读之时,她更是忍不住又在心中欢呼了一声。


    虽然已猜到,覆灭高丽的战绩面前,应当不会得到太吝啬的赏赐,但她原本猜的也只是在回到长安后可能会得到将军号或者加户的封赏,而不是在此时就已先收到了其中的一项。


    她将诏书重新接过来小心地审视了一番,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那确实是开府之权!


    这无疑意味着,她已和寻常将领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若是想要给自己收服的将领、官员安排官职,她也完全可以直接将人招收到她的大都督府中。


    譬如说,卢照邻被招募为邓王李元裕府中典签,就不需要将其上奏朝廷,所以在熊津大都督府中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一样。


    而相比于只有闲职的李元裕,李清月还能算是个实权长官。


    熊津大都督府总摄百济故地政务,可能到如今才算是真正落实了!


    除此之外在这封诏书中提到的是,大唐意图在原高丽故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因第一任安东都护由谁出任暂未决定,在官员上任之前,先由周道务留守高丽,确保此地不会再兴动乱之事。


    当然,为了更进一步防止高丽境内有反叛发生,在征讨高丽将士回返后,除却渊男生、宝藏王等高丽贵族与王族之外,由青州、莱州、登州水师将部分高丽百姓迁往中原。


    为令其远离家乡,不能随意渡海逃回,将其陆续从沿海迁移入汉中、蜀中、江淮等地,用于充实各州人口。


    李清月看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再度一亮。


    若是如此的话,她是不是能想办法多调一些人到梁州境内?


    梁州目前最缺的是什么?就算李清月已离开中原将近半年,不知道梁州今年的秋收情况如何,也多少能够猜得出来,缺的就是人手!


    这恰恰是用来补足的人口。


    不过这些事情都先不急吧。


    当这封从长安发来的诏书已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能留在此地的时间就已经不多了。


    所以她先将金庾信给送出了平壤。


    “还得劳烦金将军替我向新罗国主告别,顺带向他致谢。”


    她朝着随同金庾信一并启程的士卒看去,见这其中依然有不少伤员,此番北上作战中也确实损兵折将不少,便朝着一旁做出了示意。


    金庾信随即见到,有一批粮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开了过来。“这是?”


    李清月答道:“我想着此前那五万石军粮有不少被分出给北路唐军了,你们剩下的那些放在撤兵途中,恐怕还得节省着用,便从营中调拨出了两万石粮草。里面还有些伤病之药,劳驾金将军自行分派。”


    金庾信沉默了一瞬,方才恭敬答道:“那就多谢大都督了。”


    按说李清月此举,确实是上国主帅对他们这批参战属国臣民所表现出的优待,但一想到这重新被拿出来的两万石粮草中,其实都来自他们自己的粮仓,是被唐军提前抢走的,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如鲠在喉。


    可他又很清楚,自己在此时最应该做出的是什么表现。


    唐军攻破高丽的速度太快,起码比起新罗君臣在早前预料到的要快得多,这就让他们原本希望能够渔翁得利的想法化为了泡影。


    又哪怕他没有亲自见到那个场面,可当倭国甚至因此将扶余丰作为礼物献上的时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想象到,那出火烧海船的结果到底有多么震撼。


    而那唐军南北合击,则是他亲眼看到的。


    彼时他从山城之上往下看去,正看到风雪之中,两方势不可挡的浪潮终于交汇到了一起,将高丽国中最为炽烈的一道火苗给扑灭在了当场。


    在这样的赫赫威势面前,他最应该做的就是让新罗好好地呆在“发兵支援”的立场上,在唐军行将回返中原的时候也礼貌地告辞离去。


    他可不觉得,若是让他处在渊盖苏文的位置上会比他做得更好。


    金法敏也不能。


    ……


    “老师觉得,新罗的野心能被压制住多久?”眼见金庾信等人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李清月朝着一旁的刘仁轨问道。


    刘仁轨想了想,回答道:“亲身参与过此战的或许会记住很久,但没参与过的就不好说了。”


    比如说当金庾信需要从目前这个大将军位置上告老之后,又或者是金法敏积蓄实力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谁知道新罗还愿不愿意当一个安分守己的邻居。


    李清月应道,“那也够了,反正,熊津大都督府如今在我掌握之中,安东都护府应当也会有将领常驻,新罗不能向北或者向西扩张,只凭借着他们国中山地占多的情况……粮食是不够的。”


    粮食不足,也就养不起更多的人口,那么能发展达到的程度也就有限。


    除非,他们愿意试试发展航海事业,和倭国去对碰一下。


    但他们若是当真这么去做了,还得算是李清月喜闻乐见之事呢。


    “对了,安东都护府在苏将军启程后由周道务留守,同时留八千兵卒在此,按照阿耶的意思,我这熊津大都督府也需要留人坐镇。”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左骁卫将军肯定是要随同一起归国的,孙将军的水师还需要负责运送高丽人口进入中原,黑齿常之等人本是百济将领,留守此地我肯定不放心,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只能劳烦于老师了。”


    刘仁轨其实猜得到自己会面对这个安排。


    但看着学生这番讨巧的表情,他又忍不住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您不会又打算打着担心老师的旗号前来吧?”


    “那哪儿能啊!”李清月理直气壮,“熊津大都督海航而来,巡视其大都督府,根本不用打你的招牌了。”


    她将手一揣,格外无辜地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你说是吧?”


    刘仁轨:“……”


    忘了,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大都督了。


    在陛下和皇后都明显对她做出了放任之后,她的自由活动权限也更大了。


    她甚至已相当熟练地给沙叱相如也给套上了熊津大都督府的官职,将卓云原本那个录事参军的位置给了他,而后,将卓云升到了大都督府司马的位置上。


    再便是做出了指令,让黑齿常之和那道琛和尚随同她一起回返长安。


    当苏定方登上航船主舰,打算再同她聊聊的时候,正好听到李清月在跟道琛和尚画饼,“我猜我阿娘,也就是我们大唐的皇后殿下正要为那间西明寺选取住持。”


    “你知道西明寺吗?那是为我李唐的太子祈福所设。若是你能拿下这个位置,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境内,甚至是安东都护府境内的僧侣都会知道你的本事,一旦他们前来大唐,必定会投到你的门下来。”


    “更别说,若是你有了这个位置,不仅能够得到大唐官方的支持,还能够自由出入长安洛阳的寺院,将经文问题向玄奘法师请教。”


    道琛:“……您不是说,我们之中的有些人走上邪路了吗?”


    “走上邪路的是那些人,关你什么事!”李清月瞪大了眼睛。


    道琛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摆在了火上,又问道:“可若这职位如您所说,有这样重要,凭什么能被交托给我呢?”


    “你不懂,你有自己的优势啊。”李清月认真帮他分析,“和尚里会讲经的没你会打仗,会打仗的没你会讲经,而且你还是个归降之人,陛下本就要对你有些特殊优待。就算不给你这个西明寺住持的身份,也得给个别的。”


    “总之,你得先为你的同乡僧侣申请出一片落脚地来,往后才好……”


    才好办事。


    李清月算盘打得格外响亮,却忽听苏定方笑道:“哪家僧侣是非要会打仗的,若如此的话,此前玄奘法师遭辩驳因明之说的邀请之时,为何不直接和人比一比谁能往返于印度安然无损?”


    她一点不带被揭穿的脸红,“要争这种有利位置却还要讲究脸皮,那是圣人所为,但我又不是圣人。”


    苏定方扶着船边栏杆,朝着一并出行的船只上看去,回道:“小将军倒也不必这么妄自菲薄,我看你在这些河南道府兵的心中,和圣人并无什么区别。”


    如果说在此前渡海而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因为安定公主同行,以及她所给出的允诺,对她有着一份归属感和信赖。


    那么在出征回返的时候,因他们曾经见到过公主在泗沘城以身犯险坐镇中央,见到过公主收服百济、威服新罗,见到过她以一番筹划让士卒顺利攻破高丽又未陷入死战,也见到过她跳上军营高台,说要带他们重新核对名单……


    他们恐怕很难再接受另外的一位将军了。


    这次李清月将他们带回河南道,是为了印证离开前的许诺。


    但下一次熊津大都督府要征募府兵,他们必定会积极响应的。


    李清月摇头,“这是他们的要求低,而不是我的能力够高。真正的圣人,起码……也得让更多人吃饱饭吧。”


    她目前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让这一万人府兵拿到自己应得的东西,可是,大唐各州府兵的数量是个数十倍于它的数字,在她还没有资格去从根本上改变一些东西的时候,她也没法将其福泽于更多人。


    “您还年轻呢。”苏定方从旁安慰道。


    甚至说年轻可能都不太恰当,她那个得叫做年幼。


    而她也已经有了一座都督府,一批元从下属,还有万人的人心。


    这已是相当可怕的成绩了。


    “也对,”李清月转头笑道,“下次说不定就能翻个倍了。”


    这份宏图大志,若是从一个徒有皇室门荫之人口中说出,可能还有说空话之感,从李清月的嘴里说出来,却只让人听来,有种正见到少年英才茁壮成长的心潮澎湃。


    苏定方朗声应道:“那我就等着看小……不,李将军的好消息了!”


    想来在这次长安献俘之后,她能大展拳脚的机会也更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正好,李清月觉得这次海船航行回返的速度也比来时更快。


    再加上高丽距离青州本就要比百济距离青州更近,这段行程仅仅持续了三天而已。


    脚踏实地的时候,她也终于感觉到了点回到“家乡”的熟悉感。


    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是她一下船就看到了两个熟人。


    那是卢照邻和王勃早已等在港口了!


    但下一刻,李清月又清楚地瞧见,正当卢照邻意图上前来的时候,却又忽然顿住了脚步,似乎有那么一点迟疑。


    可是,真不能怪卢照邻有这等反应啊。


    看看公主身边现在簇拥着的人都是谁。


    因澄心还在后头收拾行李没下船,公主身边同行的是老当益壮的苏定方,正和契苾何力攀谈的黑齿常之,还保留着靺鞨打扮的赵文振,拎着个靺鞨小孩、自己也劲装打扮的阿史那卓云,还有个身形壮硕的和尚……


    最多就是后面还有个花孔雀一样的水师将领孙仁师,可怎么说呢,这位好歹也是个称职的将军。


    卢照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然后看了眼一旁的王勃,陷入了沉思。


    完了,他是不是更掉队了?


    第126章


    其实非要算起来的话, 卢照邻在这几个月里也没闲着。


    自打安定公主出海作战之后,他和王勃都被派遣海州,一面督办着白水晶矿的挖掘, 一边与太史局中被派遣到此地的人一起修正航海罗盘的形态。


    在本就已从李淳风手里倒腾出个大致形态,又随时可以出海测算精准度的情况下,航海罗盘从重心调整、指针稳定到额外制作出一批小型陆用罗盘,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说起来,太史局的工匠还有尝试制作旱罗盘, 直接将指针托举在轴上。”


    “你们成功了吗?”李清月问道。


    卢照邻摇了摇头,“海州一带的工匠技艺都不差, 尤其是负责打磨白水晶的那一批, 但是用这种方式做旱罗盘,精准度还是不够高。”


    “这批工匠中有些还是早年的宫廷匠人后裔,在扬州政变后往北逃难驻扎到此地, 但也还缺了些打磨的精准度。按照太史令在寄来的信中说,匠人技艺和术算技法若能结合一下就好了, 要是还不行的话,他打算过阵子来试试。”


    李清月有一瞬间在想, 卢照邻一个好好的文化人没在宫中书局内好好进修,反而被丢到此地来,是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屈才,结果下一刻她就听到他说道,“不过在太史令来前, 我也在此地打听了点其他的门路。”


    “我跟那些匠人往来数月, 用教他们算经十书为由混熟了关系, 就听他们说起,在海州有户人家姓马, 能以铁、木之物为材,制作机关奇巧之物,可惜您也是知道的,这年头的匠人地位不高,自然难以显露名声在外。再加上比较特殊的一点是,这家是个女户。”


    听到前半段的时候,李清月还真有点意外了。这么说的话,卢照邻这人还挺有交友本事。


    他虽出身范阳卢氏,但显然在和这些社会底层百姓打交道的时候确实没架子,反倒像是来民间采风悠然自得。


    但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在目光里显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


    唐代的女户虽然是有,但大多日子过得很窘迫。


    她在早年间随同刘仁轨一起走访的时候,就专门看过长安和洛阳的户籍。


    在为数不多登记的女户之中,因为衡量标准里的劳动力和田产不足,基本都被归在下下等户中,而且除非是丁寡,其余情况按照均田令是分不到田地种植的。


    没有田地,在古代的环境中简直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几岁的女户主?”


    卢照邻答道:“十六七岁。我听相识的匠人都对这家的手艺推崇备至,原本也没想有什么顾忌,只先登门问询一下,可紧接着便是听闻公主自海外折返,唯恐您还有其他事情吩咐,就先来青州了。”


    “十六七岁的女户主是不能被授田。工匠之家存有余财的情况也不多见。”李清月若有所思,“如此条件之下,她并未出嫁,而且传扬在外的说法还是马家有机械造物之才?”


    她歪着脑袋朝着卢照邻看去,就见对方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缕恍然。


    要这么说的话,这很难不让人猜测,这位马氏女有手艺傍身。


    卢照邻当即答道:“等我回到海州即刻登门!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我马上将她延请到工坊之中,为公主效力。”


    “该叫大都督,不是叫公主。”黑齿常之在后面忽然蹦出来了一句纠正。


    李清月好笑地回头看去,“你是非要在别人身上把场子找回来是吧?”


    之前赵文振诓骗了他一次,他便在赵文振剃掉了头发去当探子的时候阴阳怪气了一句对方敬业。


    现在总算被他逮住了个称呼出错的,他直接把李清月的那句纠正话给套用了上去。


    但这等较真脾气李清月也懒得跟他计较,倒是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脾性鲜活,不是个木头降将。


    黑齿常之显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一脸正经地低头朝着两个人看来。


    卢照邻和他整整差了一个头还多,在这种身高压力之下,险些脱口而出一句“知道了”。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等等,公主是不是还没给我一个熊津大都督府中的官职?”


    官都没给,凭什么让他改称呼?


    身为公主伴读的王勃扭头捂住了额头。


    卢照邻刚才没走过来的时候还在说,他一个文弱书生混在这样的队伍中,是不是过于不合群了一点。


    现在再看,就靠着这身硬骨头,绝没有什么不合群之说!


    他明明就很合拍!——


    “所以作为主簿,多干一点活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王勃看着卢照邻面前多出来的一叠名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当同情他还是该当羡慕他。


    安定公主并未计较于卢照邻的那句失礼之言,反而当场给出了熊津大都督府主簿的位置,足可见对卢照邻的器重。


    可公主麾下文官的稀缺,也意味着一个天大的麻烦。


    按照公主的说法就是,等卢照邻回到了海州再去继续帮她找那位马氏女,将那航海罗盘之事尽快收尾,但现在他既然人在青州,又恰好遇上了公主有事要忙,需要尽快办理完毕后启程长安,“主簿卢照邻”当然要能者多劳。


    卢照邻朝着他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大都督想让你在三四年后先考科举出身,给自己积攒点名声,说得好像你逃得过去一样。”


    但当他将目光转向这些名册上的一个个名字时,又忽然觉得,自己确实该当尽快将其整理妥当。


    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份战功名录。


    也是一份——


    熊津大都督与河南道府兵之间的联系。


    “你也别歇着了,帮着一起吧。我看我们还得想想办法,怎么让大都督手底下的文官多来几个。”


    李清月往外走这一趟,乍看起来得了不少可用之才。


    但再一细看,新投到麾下的几乎都是武将。


    虽然也没指望公主能从新罗百济高丽这些地方拉个谋士回来,但也不能文武不均衡到这个地步。


    王勃一边接过了卢照邻递过来的文书,一边问道:“你觉得正常的情况下,像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更愿意去亲王府中做个典签、修撰之类的职务,同时在国子学太学之中进修,还是成为熊津大都督的刀笔吏?”


    卢照邻迟疑了一瞬,“……若不知道公主是何种脾性,又有多少本事,恐怕还是前者。好在如今她有这份战功在手,足可让人知道,若要以功业起家,也能自熊津大都督府开始。”


    王勃:“所以你着急有什么用呢,以你我二人的本事,最应当做的其实是等到一个属于公主的扬名场面,将其以诗文传颂。比如说——长安的献俘大会。”


    “不过有些可惜了,”他将笔一转,按在指尖,顺手朝着砚台上蘸了蘸,朝着卢照邻挑衅道,“你卢主簿还要去海州继续找人呢,这个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


    卢照邻一愣。


    ……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李清月往营帐外头指了指,朝着澄心问道。


    澄心侧耳听去,只听到了一声被拉长的“王子安——”。


    “好像是,卢主簿的声音。”澄心答道。


    是卢照邻在喊王勃的声音。


    只是在说到卢主簿三个字的时候,澄心语气里还是稍有几分微妙。


    在李清月得到开府权限的时候,作为公主的近侍女官,澄心也同样得到了一个官职,叫做记室参军。


    而这个官职,和主簿同品同阶,就连所属的部门也有些相似。


    最特殊的例子,大约就是东晋时候,大司马桓温因赏识王珣、郗超二人,就是给王珣主簿的位置,郗超记室参军的官职,足可见这个平起平坐。


    可澄心总觉得,早先就被邓王李元裕称为“我之相如”的卢照邻,在公主面前的地位也该当在自己之上,然而公主好像自有一番自己的评判标准。


    李清月显然也没给她这个多想的机会。


    她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吩咐道:“这两人既然如此有精神,可见还是要办的事情不够多。你去再给他们分一点事情干。”


    于是当第二日,青州刺史元神霁抵达军营之时,就见到在熊津大都督府的队伍里,那几个武将是一个赛一个的精神,反而是一高一矮两个文官看起来有些疲累,耷拉着脑袋。


    这场面看起来还怪有意思的。


    可想到自己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元神霁又连忙端正了面色,朝着安定公主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后停在了距离她数步的位置,权当在此地做个见证。


    此前大理寺卿元恪奉命持节河南道,巡查府兵功勋未曾落实之事。


    别看他们出自同宗,也还是让元神霁吃了好大一个官司。


    就算因为这是府兵制度执行中的普遍情况,青州只是其中一地,元神霁并未被撤职查办,也还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禄。


    又被勒令在高丽战事结束前,务必将青州境内的府兵现状尽数核查清楚,此前的渡海战死之人也都必须明确阵亡牺牲情况。


    但元神霁并不敢因此迁怒于安定公主。


    纵然陛下还未将那个实封食邑与亲王同阶的诏令下达,给朝臣再带来一番震撼,光是这个准许熊津大都督开府,在百济故地募兵,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更不用说,在数月之前,元神霁还收到了一封从洛阳元氏族地送来的信件。


    在信中,族长提到了些与皇后殿下合作之事。


    所以他不仅不能有任何一点对此的埋怨之心,还应当恭恭敬敬地替公主办完这收尾之事。


    只不过,他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说得出来。


    当元神霁踏入这座军营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阔别半年,让他比起其他人更能清楚地感觉到此地的变化。


    原先的府兵报道更像是一种按部就班的行动,但现在便不同了。


    当先被召集起来的一批士卒,就如同当日他们站在写有名字的木板前面一样,还是那样多的人数。


    可就算这只是一个能让李清月能将话传入众人耳中的数量,元神霁依然可以感觉到,这些真正经历过战事的士卒只要站定在那里,便自有一种铿然的杀气迎面而来。


    当安定公主踏足高台上的时候,这种杀气和战意,便凝结成了仿佛随时要喷涌而出的呼喝声。


    这些站在台下的士兵没有人留意到元神霁这位青州府官。


    他们的目光都已聚焦在了他们那位大都督的脸上。


    身着公主亲卫甲胄的张继就站在其中。


    在今日的这出记功之中,他们这些本已被挑选出来的士卒也先暂时回到了原本的行列,就好像回到了他们刚刚离开此地时候的样子。


    但他很清楚,经历了海外征战的半年,他们每一个人站在此地都已是不同的模样了。


    当时的他们在以一种困惑的神情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这样的一种新花样到底有着什么意义,甚至还有不少在盘算着做个逃兵的可能性。


    而现在,他们在期待于自己的名字被喊到。


    ……


    “张继!”


    他想都不想地答了一声“到”。


    前头的那一串名字和战功因为他回忆着在百济、高丽战场上的奔走,变成了一些模糊的声音在耳边滚动。


    直到听到了这两个熟悉的字,才让他忽然从那些思绪中抽离出来。


    就连目光都已经直接锁定在了他名字的位置。


    那是在第一块木板的第五行最末一个。


    他也还记得,他侄子的名字在第七行第四个,而他那个不幸战死的同乡在第八行第二个。


    “你得先往前面走一步再喊的。”那负责通报战功的将士提醒道。


    但反正前头和张继一般犯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他便继续念了下去。


    “豫州崖川折冲府张家村张继——”


    “七月泗沘城守卫战杀敌三人。十月渡七重河,获生三人,杀敌一人。十月平壤城西战事,杀敌二人。蛇水战事,获生一人,杀敌三人。合计获绢八十五匹。”


    “另有探查敌情,诓骗敌方密探之功,可记功第二等功劳,获绢七十匹。”


    “……”


    “可有异议?”


    张继原本还想说,他忽悠那两个百济反叛军中僧侣的事情,就实在不需要在此地说出来,听起来还怪埋汰人的。


    可听到那后头的“获绢七十匹”的奖励之后,他只恨不得挺直了胸膛,让人瞧清楚,他就是这个立下了二等功劳的人。


    而让在场众人羡慕的,又何止是他这个获得战功奖励的数额。


    还有一件更让人羡慕的事情。


    那就是他可以在随后,继续以熊津大都督亲卫的身份,随同公主一起前往长安参与到那献俘大会之中。


    想想张继为何能得到大都督赏识,被提拔到那亲卫队伍之中?


    竟只是因为他此前有过参战的经验,能协助她办成更多的事情。


    而非是他有什么特殊的出身。


    “没关系,”张继拍了拍侄子张忠的肩膀,“下一次你就也有这样的机会了。只是这次,得劳烦你帮我将绢布奖励先带回去了。”


    “我知道。”张忠遗憾归遗憾,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是洋溢着几分喜色。


    论起杀敌和俘获敌人,他的功劳都远不能和他叔叔相比,但起码他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了!


    又因为大都督对他们这些士卒的重视,在这一个个战功校对过去后,把早已运送到此地的战功嘉奖物资都给分发到了他们的手中。


    起码这一次,他以府兵身份出征所带的物资钱都给补回来了,还有所结余。


    他也看到了那些阵亡将士的名字是如何被一个个框上,而后将抚恤之物交给了他们的火长。


    这场兑现“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的校对足足持续了三日,比起当日李清月不厌其烦的誓师还要长了三倍的时间。


    而后,张忠这样没有特殊任务的府兵便先踏上了返乡之路,往后会以崖川折冲府府兵的身份继续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直到下一次征发诏令的到来。


    李清月则快速乘船,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


    苏定方已带着高丽俘虏先行了。


    好在,他们的速度难免要慢些,她在青州耽搁的时间倒是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甚至差不多就是在洛阳的位置,她已追上了苏定方那头的脚步,而后登上了那艘主船。


    “明明也没走多久,再度经过洛阳还是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李清月趴在换乘的河船船头,望着孟津关的方向感慨道。


    苏定方闻声回道:“以公主的年纪,好像真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清月摇头:“但您看,我年纪虽小,做的事情就一点不少。”


    “您知道那个方向吗?”她伸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因为邙山的遮挡,从此地大河上经过,其实并看不见洛阳城。


    但苏定方曾经来过洛阳,也能凭借着她的指示,猜出她想说的是洛阳以东的地方。


    “在那里修建的东都尚药局和悲田坊就是我建议的,坐镇其中的神医孙思邈还是我从蜀中请来的。”


    她又往西指了指,“那头有我曾经负责修建的河桥,不过我阿娘来信说,近来在找人再度加固,连带着河岸两旁的堤坝一起,防止洛水泛滥成灾。”


    “那里那里。”


    李清月又朝着邙山脚下指去,本想说那里还有她折腾的炸药研发部门,但想想这东西不适合跟苏定方说,而且刘神威都因为她的“离家出走”而避祸蜀中了,好像更不适合说。


    苏定方听出了这个卡壳,“那里怎么了?”


    “呃……我在那边买了个房子。”


    在旁围观的孙仁师直接被一口酒给呛住了。“大都督啊,就您这个身家,您买个房子是能跟前面两个相提并论的吗?”


    李清月把头一转,权当这种掉价行为没在她身上发生过。


    恰好也在此时,她所乘坐的这艘船经过了孟津这一段稍变窄些的河道,进入了前方的宽流之中。


    她眼尖地看到有一艘空置的运粮船从河上经过,连忙扯开了话题:“看,这闲时也运载粮食,往返于三门峡粮库与长安洛阳之间的建议,也是我提出来的。这总能算数了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对着孙仁师露出了个“这又如何”的表情。


    孙仁师朝着她拱了拱手,“那您果然厉害。”


    他这话说得相当真诚,而非一句玩笑话。


    设立医药局与悲田坊,防治河流水患,还有这促成运粮,都绝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当做出的举动。


    可在李清月娓娓道来的时候,又真实得让人信服。


    陛下能有这样一个奇招频出,却又心怀社稷民生的女儿,真可谓是大唐的福气。


    若是此前因为种种缘故,让她的这些贡献,都没能以一种更加为人所知的方式展现出来。


    那么现在的这出献俘,就势必要让安定公主真正扬名于天下了!——


    船停在潼关之前,在陆续下船过关后,李清月便在此地遇到了等候在这里的太子李弘。


    眼见妹妹下船,李弘也顾不上身为太子的稳重,直接冲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可真是有够吓人的,一声不吭地就往边境跑,也不怕让家里人担心。”


    她脑袋一低,后知后觉地再度感觉到了点负罪感,却只嘟囔了一句,“我留了书信的。”


    李弘:“……”


    他很想说,这留了书信还不是叫做不告而别,但想想这是阿菟凯旋的好时候,他总不能搞出一副兄长指责妹妹的样子,让她面子上过不去,便只说道:“你跟我来。”


    既是献俘,总不能是步行走去,还是要拿出行军之人的样子。


    所以在皇后所策划的献俘典礼中,走水路来到长安只是为了让他们来得更快,过了潼关后还是要换上马匹的。


    李弘指了指被他带来此地的青海骢,“当年弘化姑母送的两匹马长得差不多,你那匹既然送给你老师还留在熊津,那我这匹先暂时借你一用。”


    李清月目光微动,似乎是没想到兄长能这般慷慨。


    “你之后一定要还我的。”李弘默念了一句阿娘说的要跟妹妹亲近关系,但看着李清月这个才从战场上下来的威风样子,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交代公务,想了想还是多补上了一句。


    “我才不会贪墨你这匹马呢。”李清月答道:“不过——还是谢谢啦。”


    “那你还得再多谢我一件事。”


    李弘拍了拍手,就见他后头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抱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头盛放的是一件崭新的盔甲。


    “这是阿娘让我帮忙找人赶制出来的盔甲,按照你之前的衣服放大了一点做的,应该还是合身的。阿娘说,将军配好马好衣,这才叫在长安风光过境。”


    “那我没有吗?”一个声音忽然横空插了一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契苾明托着托盘的手顿时一抖,转头回道:“阿耶,都说了,这是皇后和太子给安定公主准备的,您跟着掺和什么乱子啊。”


    契苾何力朗声一笑,“我还以为你小子没看见你爹呢?我都盯着你看了半天了,结果你就盯着这盔甲了。怎么,上面是镶了金子?”


    李清月将盔甲抖开,端详了一番后答道:“您还别说,这上面真镶金子了。”


    比起她在百济临时改造出的盔甲,这一件确实要更为适合她。


    她所说的镶了金子,是因为在盔甲的两肩处与后方披风相接的位置,正是两抹赤金之色的纹样,为这份威武之中增添了几分贵气。


    好俊的一身铠甲!


    当李清月换上新盔甲、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哪怕盔甲之下的面容稚气,也依然能让人窥见,她在海外战场上,到底是何种挥斥方遒姿态。


    李弘望着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妹妹,不知道为何有一瞬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母亲指点政务之时的样子。


    但这种感觉仅像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大约……只是因为妹妹和母亲长得确实相似。


    李清月却并未留意到他的恍神,已朝着同样披挂上马的苏定方看去,“苏将军,我等起行?”


    苏定方应道:“起行!”


    他们出发!


    这场献俘大会,仿佛正是要给龙朔元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尾声。


    比起彼时在洛阳为覆灭百济而举办的典礼,长安的这一出也显然要更为隆重。


    而比起洛阳的天街,当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成为这条将士凯旋的道路之时,簇拥在两侧的百姓也要多上不少。


    冬日的寒风并未阻挡住他们围观于此地的热切心情。


    军乐齐鸣和六铺街鼓齐作的声音中,他们用憧憬而敬重的目光看向了这些大胜而回的将士,更是意外地看到,在其中还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小将军。


    在这条贯穿长安南北的宽广街道上,她和那位威名八方的邢国公并驾齐驱,并无前后之分。


    而在后头,正跟着那些精神抖擞的将士们,簇拥成了一支尽显大国风范的兵马。


    谁也不会怀疑,她没有资格统帅这样的一路兵马班师而回。


    当她盔甲之下那双英气而沉稳的目光望向前方的时候,自有一番令人见之忘俗的风采。


    不过,李清月大概也很难还有这个多余的心情去揣度,当长安百姓看到她,看到她身后的女将之时,到底会是什么想法。


    她所有的心神都已经集中在了眼前。


    这其实不是李清月第一次走上朱雀大街,却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行在其上。


    她只觉马蹄踢踏间,周遭的一道道目光好像在将她托举着向上,向前,甚至让这条长长的朱雀大街都变短了好多。


    又或者那仅仅是因为她在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何为归心似箭。


    只是一个呼吸,还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她好像就听到了一道越发接近的鼓声。


    那正是朱雀门上的大鼓震天。


    她当即下意识地抬头,在策马穿过朱雀门的那一刻,又朝着顺天门的方向遥遥望去。


    那里,正是李弘所告知的献俘终点,天子与皇后的所在。


    也就是在这一眼眺望之间,她已快速地捕捉到了母亲的身影。


    哪怕因为间隔太远还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只能看到皇后正装的那一抹颜色,与天子的明黄色并肩而立,但李清月就是有一种直觉,城楼上的母亲也正在看向她。


    看着她身披金甲,策马而来。


    即将行到她的面前。


    第127章


    在意识到这份注视的下一刻, 李清月原本还有些漂浮的心,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她确实还有一点没适应,自己居然成为了今日长安城的中心。


    但想到自己此刻端正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她自己、为阿娘和为更多人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她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她还可以表现得更好。


    既已有功勋在手,那也不必因盛名而感到恐惧。


    她不怕承载不住这样的威望,只怕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在这份觉悟之中, 她又微不可见地将自己坐在马上的身形挺直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和李清月那匹战马出自同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提前进行了训练, 这匹被李弘借给她的青海骢也同样没有因为鼓声乐声表现出任何一点躁动不安,而是当真对得起它这马中“龙种”之名, 继续迈开稳健的脚步朝着顺天门而去。


    真是好一番战马矫健, 将军英武的景象!


    映入武媚娘眼帘之中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今日恰是个雪停日出的好天气。


    她的女儿在画面的中央。


    日光被照射在那件缀以金饰的铠甲之上,竟像是将那些金边金饰尽数消融成了流动的颜色,随同她策马而行的动作铺开在整件铠甲之上。


    金影重重之上, 她又正在仰头看来,仿佛能够让人直接越过这些影响视线的东西, 清楚地看到她那双朝气蓬勃的眼睛。


    “出门在外晒黑了点。”李治忽然听到身边的皇后说道,但又听到她不无骄傲之意的下一句感慨, “但也……更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了。”


    是啊,一个得胜归来,正当盛时的小将军!


    在皇后的这句感慨之间,这支朝见天子的队伍已行到了更近的地方。


    顺天门与朱雀门之间外朝大道上的官员注视,并未让这支队伍有任何一点仿佛忽然被置身朝堂的无措。


    他们确实不必有任何的胆怯!


    前头一老一小的两位将军都还在稳健往前迈进的时候, 后方的将领亲卫便只觉自己仿佛还身在战场之上。


    此前在蛇水河畔, 他们是以何种方式脚步不停地朝着前方推进, 不将对手消灭殆尽便绝不罢休,此刻好像也自会有这样一番势不可挡的气场。


    仿佛一把随时可以斩向敌人的利刃。


    以至于就算是对于公主坐上熊津大都督位置颇有微词的朝臣, 在这含而不发的刀锋面前,也绝不敢多发出任何一点不适时宜的话。


    后方垂头丧气的高丽君臣和前方意气风发的大唐将士,更是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这一层层攀升的气场,好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规则,让这尽显大唐国威的场面里,无人胆敢有所僭越。


    不对,好像还真的有人敢。


    因为就在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忽然看到,在这行进的队伍中出现了一个跳脱的举动。


    那金甲在身的小将军举起手来,朝着城楼之上奋力地挥动了两下,以张扬异常的姿态,昭告着自己的归来。


    但谁能在此时指责她的失仪呢?


    站在城楼上的另外两位主人公是她的父母,她好像只是在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表达自己凯旋的喜悦。


    而破阵乐也恰好在她挥手的那一刻,乐曲之中的激昂情绪攀升到了顶峰,像是在响应着这个天才将领的出师连捷。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


    大道两侧站着的已是当朝最高官员,前方就是顺天门城楼前的广场,这意味着马匹行到此地该当停下脚步了。


    所以她方才的一瞬抢眼已重新收了回来,遵照着典礼流程翻身下马,站稳了身形,恰好和站在一边的英国公四目相对。


    不知道为何,她明明和英国公很少来往,最多就是因为他之前对李治在意图废王立武的时候说出了一句“此陛下家事”,对他颇有几分好感,但英国公此刻向她看来的神情却温和得不像只是点头之交。


    但朝堂之上,总还是朋友比敌人多更好。


    她也当即对着英国公颔首致意。


    而后才将目光重新转向了前方。


    行到此地的时候,此前城楼上还有些看不太清楚的身影,已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凭借着她绝佳的目力,并不难看到,阿娘确实是正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着她因为那句“邢国公、熊津大都督率俘馘觐见——”的口令而大步向前,朝着更近的位置走来。


    城楼之上的帝后、太子以及宫人,城楼之下的百官、将士以及俘虏,在这顺天门里外恰好形成了内外朝的划分。


    当将军登楼往陛下面前走去的时候,正是外朝盛遇达到顶峰的标志。


    而最是特殊的大概就是李清月了。


    她明明该当站在内朝宫人的前头,和其他的公主皇子站在一处,甚至就在去年的洛阳献俘之中她还是这样的,此刻却已而成为了被敕封的一员。


    她拂动了一下身上的披风,登上了城楼的最后一步。


    身在人群之中的王勃目光一亮。


    虽然早前还在青州的时候他就已经同卢照邻说,他一定要在看到公主献俘场面之时,将其写在笔下,以自己的文辞功夫,换一种方式为公主扬名,然而方才的乐声屡屡打断他的思绪,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六岁就已对外传出的神童之名,是不是也有名不副实的成分。


    但在公主此前为与城楼上呼应的伸手一挥之间,在她方才拂动披风带起的一抹玄色翻动之间,他原本还有些不知自何处起笔的文章,好像已知道该如何去写了。


    明明他自己并未参与到那场海外的征战之中,但他就是能从这军容之中看到“天旗夜立,日驭晨飞”“星墟列将,辉玉节而长驱;天策神兵,下金坛而决胜”的场面。①


    而如今,正是携功而回的乐奏钧天。


    黄麾紫盖相迎,李清月已站定在了帝后面前。


    到了这样近的距离,武媚娘可以越发清楚地看到,除却她远远就能看到的被风吹日晒折腾得黑了一点,女儿也要比之前长高了不少。


    以至于在合身的铠甲着身时,显示出一种小树茁生的模样。


    她更能看到的,是女儿那双眼睛里流转着的星火,在身处宫闱之时或许还只能以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表现出来,到了如今战甲在身,却再不需有任何一点拘束姿态。


    这也无端让她想到了当年阿菟问她的那个问题。她说,如果是阿娘掌权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那时候她回答的是科举的改进,现在倒也未尝不能套用到眼前。


    她绝不会限制女儿的这出表现,而是给她一个扶摇九天的机会!


    直到女儿又往前走了一步,甚至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示意的意思,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走神了一会儿。


    好在,在这一刻愣神的并不只有她,反而还是她比李治先一步从这种微微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出声提醒道:“陛下,该当上前了。”


    好像已经习惯了在这样大场合下由皇后一起出席,李治在武媚娘和他一起携手上前的时候方才转回了思绪。


    明明今日他的身体情况尚好,也还是和去年一样,与皇后同举祝酒之爵,行到功臣的面前。


    这也真不能怪他。固然有此前被苏定方写在战报里的战功,当其被具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偏偏下一刻,他又对上了女儿朝着他和皇后露出的灿烂笑容,仿佛是在问他,大唐现在还缺将领吗?


    罢了,就当这杯一起举起的酒,是因为父母一起对女儿的迎接好了。


    现在他只需要知道,这覆灭高丽的战绩是在他李治在位期间达成的,便足以留给史官记载了。


    背景的声音里也已响起了礼官的诵读。


    “高丽为大唐所克,天子有诏,令于其旧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分其境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


    “敕封高丽王高宝藏为朝鲜王,遥领安东都护,由安东都护府长史处决各州事务。”


    “……”


    “百济王子扶余丰叛逆大唐,勾结外邦,配流邛州……”


    这些作为战功组成部分的高丽百济俘虏或是被配以高位,却显然是要被困在长安,或是直接被流放到边缘地界,一个个煎熬地听着自己的待遇。


    而后,便是真正的重头戏到来,要宣读这些将领们的封赏了。


    “去年她跟我说想要献俘则天门的时候我还在想,就算这真的能以公主身份实现,也得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才能办到的事情了。”


    李下玉听到身边的李素筠低声说道。


    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直直地朝着李清月看去,像是既有点不认得自己的小伙伴,又由衷地对她所拿出的表现感到惊喜。


    “但她真的办到了!”


    所以李素筠听到随后的封赏之时甚至一点都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只觉这样的待遇方才配得上安定为李唐开疆拓土的功劳。


    “安定公主统御用兵有度,灭国定边有功,领右武卫将军号,诏以熊津大都督开府,制与亲王同,封户一千,赏绢两万匹,上等战马十匹……”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李清月目光之中的惊喜,正被距离她最近的帝后两人看得分明。


    不过两人心中所想大概还是有些分别。


    武媚娘想的是,她为女儿极力争取的权力,果然是对她最好的欢迎。


    而李治想的是,自阿菟的神情里足以看到,这确实是他们大唐最为忠诚的将领。


    她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李治甚至没去计较,在这出献俘大会里还被皇后增加了一个额外的环节。


    那就是让这些刚刚得到封赏的将领士卒在自顺天门退下之后再于长安城中绕行游街一圈。


    但这一次,并不只是走的那条朱雀大街,而是在城中兜了个方圈,而后重新出城,将随行的亲兵暂时归入南衙府兵之中。


    按照皇后的说法就是,这象征着这些才打了胜仗回来的士卒可以随时再度整装备战,为我大唐边境的安定再立一功。


    不过若要李清月说的话——阿娘懂我!


    这分明是来给她刷脸的。


    若是方才站在朱雀大街两侧还没瞧见她这个特别年轻的小将军,现在在其他地方也能看个清楚。


    天子的敕封诏令也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向外传播。


    右武卫将军号,熊津大都督开府,等同亲王制度的食邑一千,都在昭告于长安城中的众人,当今天子对于这个能打胜仗的小女儿到底有多少优待,若是有些贤才自觉在其他地方混不出个名堂来,是不是能够直接往她这里找个前途。


    毕竟,她已不再只是用公主二字来定义身份的存在!


    再看看跟在她后头的那些亲卫,显然是武功之臣初具规模,该当扩展一下幕僚队伍了。


    “我猜若是还有哪家女郎能有我这等习武的癖好,又真练出了些身手,也应当会想来公主这里谋个前程。”


    李清月听到后头的阿史那卓云说道。


    “那多好啊,这等人才在我这里自然是越多越好。”


    她朝着人群之中看去,还真在此刻对上了一双漂亮而果敢的眼睛,像是对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了一道羡慕的目光。


    但再看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已是一位妇人随同她身边高大的男子转头离开,很快消失在了李清月的视线之中。


    惊鸿一瞥间,只够李清月辨认出,那男子所穿应当是隶属于左右武卫的官服。


    她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但想到反正在长安城的官员体系中找人,对如今的她来说已不算什么难事,她又先将目光收了回来。


    毕竟,她现在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在重新策马回返皇城后,李清月脚步飞快地朝着延嘉殿奔去。


    甚至不等后头的侍从跟上她的脚步,她就已经快速穿过了各方宫室,越过了金水河桥,站在了延嘉殿的面前。


    守在殿外的皇后宫人当然不可能阻拦她的脚步。


    武媚娘才听到外头传来的响动,就已看到了一道还闪着金光银光的身影直接冲到了面前。


    她忍不住嗔笑:“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个皇室贵胄的样子,头盔是摘了,但是连铠甲都不脱就直接冲过来。别人看了还当……”


    当你这个做将军做大都督的不够稳重。


    可要李清月说的话,她都还没到十岁,又是在自己家里,那还要什么稳重嘛。


    眼见熟悉的脸就在面前,这又已不是那顺天门上需要她正儿八经做样子的地方,她一点不带犹豫地扑进了武媚娘的怀里,“阿娘,我想死你啦!”


    她又仰起了脑袋,卖乖发问:“您想不想我呀?”


    第128章


    之前还在策马游街之中锋芒毕露的小将军, 现在忽然露出了这样的表现,甚至连身上的铠甲都还未脱,真是在反差之中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但是——


    这要让人怎么回答呢?


    自家的女儿往外一跑就是半年, 但凡这个母亲没有心大得过分,必定是要想的。


    更别说,这还是个贴心的好女儿兼好同盟。


    一想到她在外头可能会面临战场的瞬息万变, 需要经历不如都城之中的生活环境,还要随时与人斗智斗勇, 她就忍不住担心。


    放在面前真出了什么事,她总还有办法插手, 便是如同李弘这样的体弱情况, 也能请神医问诊,甚至是寄希望于神灵佛陀庇佑,图个安心。


    可这小东西直接跑到这样千里之遥的地方, 还是个大唐兵力都支援不及的地方,让人只能等着消息传回, 也未免难熬了些。


    这些担忧,本是作为一个母亲想在女儿回返后说给她听的。


    但武媚娘又难免觉得, 自己要是一个“想”字开头,以这孩子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恐怕当即就要将之前的不告而别给糊弄过去。


    何况,她若是没有理解错误的话,阿菟这个穿着铠甲就跑进来的情况, 好像不一定是因为她归家心切, 这才给忘了!


    毕竟, 她还记得把盔甲摘了,让自己把那张讨喜的脸全露出来呢。


    武媚娘当即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 似笑非笑:“那你觉得我想不想你呢?”


    李清月想都不想地嘴角往上一抬:“阿娘肯定想我,要不然也不会把熊津大都督的位置还有开府权限给我争取下来。”


    她满眼的信任和喜悦,以及此前那副恣意纵横的小将军模样,都让人很难不软下心肠来。


    可要是让她这么轻易地就过关,那也太便宜她了。


    武媚娘问道:“你怎么知道开府的权限也是我给你争取的?说不定是英国公说的呢?算起来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今日看到英国公的神情其实有点猜测,此前苏老将军的态度跟他挺像的,不过……光是他们两人还不足以左右阿耶的想法。”


    她看得很明白,随着李治的发病,他对外朝是有避讳之心的。


    所以在此时能够真正左右他情绪的,还该是阿娘才对。


    也只有她能以这等高明的手腕,既为征战在外的女儿争取到了应得的利益,又能在今日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与天子并行,进一步站稳自己的位置。


    仿佛她天生就该有这样翻手为云的能力。


    “而且,我知道阿娘必定全力支持于我!”李清月一点不带遮遮掩掩地便补充道。


    “阿娘那封信中不是已经说了嘛,那些声音想要让您退回到安分的地方去,那总也有人,想要让我这个刚打了胜仗的公主退回去,去做个普通公主。您说,若我失败了能给我挡下责问,现在我成功了,也一定会将我往上推一把!”


    这世间还有她与阿娘这样紧密的联系吗?


    恐怕没有了。


    何况阿娘也一定相信,当她这个早慧的女儿正式攥紧兵权在手后,也能做到更多更多更多的事情。


    这便是摆在面前的事实。


    武媚娘目光一闪。


    她这话说得……


    何止是让人心软,就连面色也愈发和暖。


    结果她刚脱口而出了一个“想”字,就瞧见女儿趁着她手上的力道松开,小心地用脚踢向了桌案边上的戒尺,在戒尺弹起的一瞬间,伸手将其抓在了手里,而后藏在了身后。


    武媚娘都要被她给气笑了。“阿菟!”


    看看她这算是个什么表现。


    她在战场上玩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回来之后还将其玩得炉火纯青,还玩到这种时候来了。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李清月将那只手又往后缩了缩,理直气壮地答道,“这一说那封信我不就想起来了么,您还说等我回来要揍我一顿呢。”


    她还有凭据在手上。


    所以不能怪她顶着盔甲进的延嘉殿。


    虽说她也知道,阿娘就算要打也不会真打,但万一脱手了,出现误伤情况怎么办呢?她可不能和当时的贺兰敏之一样顶着个滑稽的脸,那实在有损她这个大都督的威名。


    她还直接上了二手准备——


    先把武器抢走,总不会有问题了。


    “我还能揍得了你?!”武媚娘声音一抬。


    眼见女儿虽然抢了戒尺却没后退,直愣愣地站在前面,她那种无奈的感觉更是明显,原本就搁在她脸颊边上的那只手直接点向了她的额头,“你现在都敢去斩将夺旗了,我看谁能打得了你。”


    天知道她当时瞧见战报里说女儿亲自带兵袭营,将渊盖苏文的第三子斩杀,是一种何等微妙且恍惚的心情。


    明明在夏天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学习箭术的时间不长,虽有天赋但也仅仅是精准度不低而已,哪知道她竟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阿娘,这只能说明我是个神童。”李清月脸皮厚得很,“要不然我怎么压得住手底下的神童。而且……”


    “总得冒险去试一试,才能让人知道真的可以办到吧。”


    母女俩对视了一瞬。


    想到阿菟此番拿下的战果确实让人无可置喙,倒也真如她所说的那么回事。


    事急从权,总是最优解。


    想想苏定方的那封军报,也总不免让人想到一种可能性。倘若……倘若阿菟并未如同她所做的那样,从南面进攻高丽,在任雅相和庞孝泰过世之后,谁知道苏定方会不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退兵呢。


    往后再想要对高丽出兵,便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她逃家出走虽是鲁莽之举,但论起意义来,却当真是利国利民之事。


    武媚娘又怎么忍心再对她做出苛责,“行了,戒尺拿过来吧。”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阿娘的神色,顿时笑逐颜开地将其恭敬递了回去。


    武媚娘握着戒尺,认真地将女儿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往她那还穿着甲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漫不经心地将其往边上一丢。


    “喏!打已经打过了,用不着继续穿着你现在这身了吧。”武媚娘挑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皇后殿中供暖不足,竟需要让我们凯旋的小将军身着铠甲防寒。”


    李清月讪笑了一声,连忙冲去了后堂。


    等武媚娘再瞧见她的时候,已是穿着里面的劲装走了出来。


    今日在长安游街之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有一番衣锦还乡的快意,李清月都没怎么感觉出寒冷。


    也说不定是因为她还往长白山一带跑了一趟去逮靺鞨人,对寒冷的适应性提高了不少,毕竟,相比之下关中真的还算气候温暖的。


    她甚至觉得这种暖和的温度都有点让人昏昏欲睡了。


    那就一点都不奇怪,武媚娘眼看着李清月直接一歪就靠在了她的旁边,还干脆赖到了她的腿上。


    “都说了不计较你跑出去的情况,怎么还在这里耍无赖?”


    “这不叫耍无赖,”李清月慢吞吞地竖起了手指,在面前摇了摇,“这叫在阿娘的身边有安全感。”


    在外面奔波了半年的时间,就算她有系统金手指,体力要比正常的八岁小孩儿强上许多,也总会觉得,只要是在陌生地界上,便得随时做好局势有变的准备,哪里敢睡得太过踏实。


    可现在趴在母亲的身边,就可以暂时把这些防备给卸下了。


    武媚娘端详着她的侧脸,并不难猜出她此刻所想,神情温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原本还想听听你在外头的见闻,但现在你既然困了,就先歇着吧。”


    李清月打了个哈欠,她现在确实有点懒得说话,顶着盔甲巡街也怪消耗体力的,但才把这个回来的惩罚给混过去了就睡,她又觉得有点怪对不住阿娘的。


    嗯,不行,都出门半年了怎么能不联络感情。


    她干脆仰头答道:“现在睡不着,我想听阿娘说话。”


    “就……”她想了想,接道:“就说些京畿之地的趣闻吧。”


    “真拿你没办法。”


    眼见女儿这一副要听睡前故事的样子,又懒得挪窝,武媚娘也没拒绝她,若有所思地开口:“京畿之地的趣闻啊……”


    贺兰敏之被陛下指派和亲的事情当然得算是一桩趣闻。


    要不是他本就不是个在长安城中的讨喜之人,加上也无权势可言,陛下为其封官后下诏令其滞留大食境内,以男子身份和亲,恐怕要在长安城中掀起一番波澜。


    又正好有高丽这头战事的尘埃落定,将这一点风闻都给压了下去。


    但武媚娘觉得,在这等场合提到贺兰敏之这种糟心玩意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提一点对阿菟来说的好消息。


    “你方才说到神童,倒是让我想到一件事了。”


    武媚娘缓缓说道,“去年五月里举办的童子举中,又出了个各项卓越的神童,还刚好出自弘农杨氏的旁支,叫做杨炯。大约是因为此前弘农杨氏找上你祖母又被我近来明言谢绝,让他们忐忑了一阵,便在上个月问及,能否将此人派遣到太子身边做个伴读。”


    杨炯?


    李清月目光一亮,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如今所知道的初唐四杰之中确实是只差了这一位。


    不过她也没先将自己集邮的想法直接暴露出来,而是回道:“我还以为他们能按照我给祖母建议的那样,把杨思俭的女儿送我这里当伴读呢。”


    武媚娘答道:“就算这真是个好建议,也得过上几年。又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同你这么早担大任的。若是你还要东奔西跑,岂不是要把人家才只有七八岁的姑娘拖到边境去?”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没敢揭穿一个事实。


    阿娘好像对于她要继续往外跑越来越有数了。


    只问道:“那杨炯您打算怎么安排?”


    武媚娘答道:“我看过他的答卷,他确实是个人才,九经之中他选的是《春秋》的谷梁传,再加上考校的孝经以及论语,抽选出的十篇文章他尽数通过了。按照童子科的规则,他甚至可以直接当官。若以这样的出身被送到太子府中为官,也完全合格。”


    起码比起之前,居然想将从六品官员之女许作太子妃为陛下“冲喜”,那可真是有自知之明得太多了。


    “不过……”武媚娘有另外的想法:“我不打算让他去太子府。弘农杨氏今日能送一人,明日难保不会得寸进尺,太子目前也不需要这一方作为后援。”


    甚至可能还起不到什么作用。


    “可此人确实有才,将其放到别人手里又未免可惜……你那熊津大都督府中尚缺人才,不如放你那里去?”


    “我记得前来奏报军情的崔都尉还说,你的属官不太够,这才在之前抓他做了个协助之人。已入仕途的或许暂时还不好调拨,这位却应当正好。”


    李清月没有犹豫,当即点头,“那就劳烦阿娘从旁牵线了。”


    武媚娘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但我帮忙牵线是一回事,你自己的属官要自己发放俸禄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朝廷给熊津都督府的拨款应当不会太多,能养得起多少属官,就要看当地的税收结余,还有你那食邑的进项了。”


    “说起来,前几日蜀中还有一封信送来,是那益州都督府长史写来的,他说让你将那吞金兽给接回去。”


    她说到吞金兽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没忍住笑了出来。“阿菟啊,你说你这跑路之前还让他去益州避祸,怎么就没让他多带点去那儿的盘缠呢?”


    李清月:“……?”


    可恶!她之前还觉得,段宝元在上呈吉兆的奏表中得到的嘉奖,养个炸炉团队压力不大的。


    刘神威这个炸药天才又搞出什么新东西来了?


    但没关系,她的生日快到了,很快就能有地盘,也有稳定的财政收入搞爆炸美学了!


    按照阿娘随后所说,李治同意了让她在食邑加到千户之后还是能够自选位置,这同样不是寻常公主所能拿到的待遇。


    光从这点上来说,李清月就觉得,他可能不太乐意自己得到正式官职敕封这件事,可以先抛到一边,晚点再说。


    就现在的情况下,自己不能光靠着自己刚刚得胜的脸面和过生日的优待,还得给阿耶顺顺毛,再来为了她的目的拔毛!


    “你又在想什么古怪的主意?”武媚娘看着她那沉思后目光发亮的表现,猜也能猜得出来,那不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招数。


    李清月神神秘秘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等到元月初一您就知道啦。”


    现在提前透露可就没意思了。


    都没等武媚娘继续发问呢,李清月已一骨碌翻了起来,“我去沐浴,晚上我要睡阿娘这里。”


    看看,这就是回家的快乐!


    这份愉悦的心情在第二日见到王勃的时候还在延续。


    “你说,你已开始着手写了?”


    李清月朝着王勃看去,见对方那张尚是年轻的脸上,提到文章辞赋便自有一番认真之色。


    “我已写出一半了。”


    李清月忙道:“拿来我看看。”


    她朝着王勃伸手,就见对方快速从桌案上拿过来了一份文稿,在当先的一行上果然写着《顺天门班师颂》六个字。


    而在其后竟已有了洋洋洒洒千余字。


    李清月:“……!”


    她错了,她不应该用自己写古文的速度去跟王勃这种神童相比,果然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看看人家将这凯旋献俘场景和高丽之战描述得有多大气磅礴!


    那抢夺新罗粮草,是“戈船泛月,剑骑横霜。风驱海石,电扫辰阳。”①


    那火烧高丽战船,是“舳舻万里,旌旗四合。火照甘泉,云惊上路。”②


    那两军合围,更是“肃牙璋而按律,耀旄节而分麾。”③


    ……


    至于凯旋之时,则是“望帝都而献捷,仰灵社以书功。”④


    王勃甚至将她朝着城楼上挥手都给写成了“鹗视千群”“龙骧万计”的豪情。⑤


    李清月的表情都差点看得凝固了。


    王勃却还觉得这是不是自己在何处写得不妥,让她觉得不太满意,开口问询了两句。


    “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你写的内容有问题。”李清月听他这么说连忙回道。“我就是觉得……这虽是要宣扬覆灭高丽一战,但对大唐基调的夸赞不能只有这么少,也不能一味地将言辞都聚焦在出征的将士身上。”


    “来,你在这里,”她朝着文章的其中一段说道,“在这前面加上四段话,把高祖、太宗、当今天子,还有皇后,全部各夸一遍。能夸多少夸多少,别像你之前一样写得这么笼统。”


    “啊?”王勃迷茫了一瞬。“这有必要吗?”


    才只有十二三岁的王勃显然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文章的政治意义,毕竟他的政治素养实在很感人。


    但没关系,他听话就行。


    大都督说要加,那他就加——


    龙朔二年在安定公主的生辰之中到来。


    但李治刚被皇后一起请到延嘉殿,就见今日过生辰的主角先捧着个书卷朝着他走了过来,一把将其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旁人送你的礼物需要请我先过目一番?”


    李清月摇头,“不是,这是我送给阿耶的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


    李治怎么听都觉得怪稀奇的。


    哪有过生日的人给前来庆祝的人先送上一份新年礼物的。


    可在李清月不断以眼神示意他将其展开的时候,李治还是先伸手,解开了上头花里胡哨的绳结。


    而后,他便看到了那篇被王勃再经过了一番修改的《顺天门班师颂》。


    那可真是好一篇文辞华美又荡气回肠的辞赋!


    尤为醒目的,大概就是开篇对大唐的极力赞美,以诸如“我大唐鸡浑指极,树神宰而制山河;鹤谶裁仪,辟太虚而有天地”之类的话,用来表现,在此大国气度之中,覆灭高丽正是时势必然,又正逢圣明天子,良才将帅配合,方有这一出献俘。⑥


    而后便是对两位先帝的赞颂,所谓“太武皇帝虹星湛色,开宝胄于金壶”,“太宗皇帝十乱恢基,临鹤州拥黄钺”等等,均是在平定天下之中起家的,继承给了后辈以优良的传统。⑦


    至于方今帝后,更有着数百字紧随其后的赞誉。


    李治的眼神近来还算不差,能将其中言辞看得清楚,在读到“群臣列陛,奏萧相之遗模;天子临轩,采荀卿之故事”的时候,还觉得这话夸得着实脸热。⑧


    只能装作从容地朝着一旁的皇后说道:“这其中还夸你有远清和凤之仪、竞峻当熊之节,你看看这些话说的。”


    见皇后一脸了然,李治轻咳了一声,转头岔开了话题:“这是谁写的?这文采着实不凡啊。”


    别管这些话是不是有点浮夸吧,但大过年的,人人都想看到点开心的东西,这种褒奖之词就很不错。


    此人的文风既有飘逸神灵之感,又似有几分浓墨重彩,着实让人见之心喜。


    当赏!


    李清月仰头答道:“是我的伴读王子安写的,我还提供了一点点的支持。”


    李治闻言揉了揉眉心。


    他很想说,阿菟在学史书兵书上的本事要是能稍微挪一些在文学创作上,他可能还会相信后半句,但现在嘛,可能还是前半句的真实性稍微高一点。


    不过,王勃是吧,他记住了。


    他将手中的这份书卷抬了抬,“那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送这个,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收到这样一份新年礼物他当然开心,本着对这篇文章的喜爱,等到回去之后他说不定还会让人将其誊抄记录下来,但他也得听听,阿菟这古怪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个什么药。


    李清月凑近了些,问道:“阿耶你说,王勃王子安他——是不是个奇才?”


    见她这个问询正事的样子,李治下意识地点头。


    王勃他当然是知道的,那还是他给选的人呢。夸他是个奇才,还得算是夸他当年有慧眼识才的本事。


    然而就在他点头的瞬间,他就听见女儿接道:“既然阿耶也这么觉得,那您赶紧让我趁着生辰选个好地方作食邑吧!”


    李治:“……?”


    等等,这个话题跳跃的是不是稍微有点太快了一点。


    而且别以为他没听见,她在说到“好地方”的“好”字的时候还加重了一下音调。


    却见李清月一点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问题,一本正经地说道:“要不然我要养不起人啦!”


    李治卡壳了一瞬,从这个人与财的等号之间反应过来,方才问道:“那你打算选择何处来做食邑?”


    李清月早有准备,直接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地图,指向了其中一处,“就在这里!”


    李治定睛一看,见李清月指向的地方,正在安东都护府的辖地之内,名为泊汋城,位处于鸭绿江的中下段,河流以东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为何选择此地?”


    这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


    一来,它距离中原王都太远,并不利于管理。


    二来,此地早年间被掌控在高丽手中,又因毗邻鸭绿江的缘故,屡屡出现唐军和高丽兵马的交手,让此地有些……


    地广人稀。


    李清月却显然不在意这个,她当即答道:“因为我听苏将军说,那附近有煤矿!就算不考虑煤矿的话,那里的土地也很适合种植。”


    “而且,顺着鸭绿江北上,就是我之前领兵去过的靺鞨之地,还能多抓点人来充数。”


    “还有还有……”


    李治沉默地朝着滔滔不绝的女儿看去,只觉她满脸都写着一个“穷”字。


    以至于当他再低头看向王勃的那份颂文时,觉得那其上写着的可能不是给他的祝词,而是写满了五个大字——“给我钱和人”。


    “算起来这地方还和我有缘呢。”李清月见李治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反对,连忙又见缝插针地补充了一句。


    李治无奈问道:“这怎么就跟你有缘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征伐高丽的北路士卒走的方向。”


    李清月一点不带犹豫地答道,“可这地方在汉朝属于玄菟郡!”


    而她的小名叫阿菟。


    这当然是一份天大的缘分!


    第129章


    此地跟她更有缘分的是, 除却煤矿这种在明面上由亲王也能开采的矿产外,还有各种金属矿脉,比如说……


    金矿。


    所以别看此地现在看起来不太发达, 也并不影响这里在李清月评估的标准里是个宝地。


    不过是因为,在方今这个时代,虽然黑土地上在春夏适合种植, 但最适合于本土发展起来的还是渔猎文化。


    在人口不多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但对李清月来说, 经营千户万户之地,和经营一大片地盘是不同的。


    只有一块千户之地, 等同于就只是她所提到的泊汋城和其周边。


    人少, 她便可以如同她向李治报备的那样,直接往靺鞨部所在之处“聘请”人手。


    钱少,她就可以将此地的其他优势给一一发挥出来。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唯一需要与她打交道的大概就是安东都护府长史。


    而就算是此人,在北部有靺鞨残部南下劫掠威逼边境的情况下, 大概率还需要和她进行一番通力合作。


    李治反正是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管到这里的。


    此地又恰好和她担任熊津大都督的都督府隔海而望,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征发百济遗民来此, 又或者是将开采出的矿产放到熊津去发展营生……


    总之,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于她的地方了!


    李治倒不知道她还有这样多的歪心思,他只是转头朝着武媚娘说道:“我看是有必要把这孩子按着读几年书了。”


    又转回来对着李清月问道:“玄菟的菟是什么意思?”


    李清月一点没迟疑,“草木茂盛。”


    “原来你知道啊……”


    李治差点以为她觉得玄菟是黑老虎的意思,那真是有必要立刻把她送去弘文馆好好学习一阵了。


    “草木幽深黢黑, 边荒无人之境, 我当然知道啦。但这地方最适合我。”


    李清月将话说得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 “阿耶,您不觉得把我的封地放在这里, 既能震慑高丽,又能用于警示靺鞨吗?对您想要控制东北边境来说,这是最容易办成的一项手段吧?”


    比起驻扎更多的兵马,比起冒险让高丽王族回返安东都护府任职,李治肯定更愿意用一种成本更为低廉的方式达成目标。


    他需要做的,只是在赐予女儿封地的时候再大胆那么一点。


    李治还真因为这一句话陷入了沉思。


    对于边境来说,名人效应是有用的,比如说苏定方这位老将就是放在东面西面都能有效达成威慑。


    放在阿菟这里呢?


    她上战场的时间不久,但打出的战绩却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


    灭国之战中她所做出的贡献着实不小,对高丽民众所带来的影响力更是少有人能比。


    因此,就算她自己不在那里常驻,而是对外宣称此为安定公主封地,也无疑能如她所说,对于安东都护府的稳定做出贡献。


    他刚想到这里,还没等出声,就见李清月伸手将他往外推。


    李治忙问:“你这又是干什么?”


    “阿耶太过分了,拿了新年礼物,却不肯交换生日礼物,我把您请出去。”


    李治:“……”


    他这女儿打了个胜仗之后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偏偏在一旁的皇后根本不管这个,反而露出了一派看好戏的表情。


    想想再过一会儿,太子和雍王、殷王也快到了,这脸总不能丢到孩子面前,他当即应道:“行了行了,你若真要这块地就给你。但我可得先说好——”


    李治眼看着李清月顿时停下了推搡的动作,在他面前笔直站好,又是一派小将军领命的样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当说,她是没规矩还是少年老成。


    但想想今日这出生辰得算是家宴,李治又觉得,她这个力争封地所在的样子,总比循规蹈矩有意思得多。


    也总比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正常。


    “阿耶您说。”


    李治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定了此地,之后可就不能随便更改了。”


    亲王的封号其实有动辄更改的情况,但李治觉得,要是让阿菟可以随便更换封地,那真是要翻了天了,还是让她找到个地方随便折腾也就算了。


    这对他来说也确实没什么损失。


    毕竟,若高丽未曾被攻克,这地方也还不是大唐的疆土。


    “这么算的话……阿菟还算是自己打下的封地?”


    李治在落座后忽然有感而发,更觉这一点有违常规的自行择选,都不算是个事儿。


    反倒是让他觉得有点郁闷的是,从他此刻所坐的位置看去,上到太子,下到今年开始得算五岁的李旭轮,全部簇拥在女儿身边,听她像是说书一般说起自己打仗的经过。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来当个镇场子吉祥物的。


    只有皇后体恤他,在此时说了一句:“陛下有慈父之心,是要让阿菟过个好生辰呢。”


    李治当即找回了几分自信。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说起来,既然阿菟已有封地,熊津都督府又缺人手,我想为她选些从属官员,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李治朝着那四个孩子的方向又看了眼,正见女儿眉目神飞地说到自己领兵袭营之事,在李弘、李贤和李旭轮的脸上分别表现出的是羡慕、憧憬和崇拜的神情。


    他忽然越发觉得,以一位对皇位并无威胁的公主在前头作为标杆,未必是一件坏事。


    便问道:“媚娘可有想法?”


    武媚娘答:“我倒是有几个属意的人选,却基本年纪不大。”


    李治沉吟,接道:“先说来听听吧。”


    武媚娘答道:“弘农杨氏此前希望将通过了童子科的杨炯送到太子面前,可我觉得此人还有些不够稳重,倒不如跟着阿菟在外历练一阵。”


    李治点头:“此人可以。”


    “另外两位……便算是忠臣之后了。”


    武媚娘叹了口气,方才继续:“前几日不是才从嶲州传来消息吗,得到陛下派遣前往嶲州平定邛部蛮族酋长作乱的忠武将军病逝。”


    “这位老将军到任后与益州都督长史联络南诏为盟,整备军队,训诫官吏,妥善安顿邛部民众,竟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叛乱,真可谓是我大唐将领之中文武兼具的典范。”


    “只可惜,老将军终究是年事已高,因路途颠簸、气候不合,还是没能撑过来。”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长子姚元景如今已参与了科举进入仕途,但他的次子居然才只有十二岁,据说姚懿老将军对这个次子姚元崇很是头疼,说他总不喜读书,只想勤练武艺作战,如今老将军病故,生怕长歪的大概也就是这个孩子了,倒不如也先跟着阿菟这头。”


    李治想了想这情况,脸色微露几分怅然,点了点头。


    忠武将军姚懿病逝在七十二岁高龄,乃是为大唐尽心竭力、死而后已,他作为天子自然要对其给出表示。


    既然他对幼子的教育有所牵挂,那便由他们来办。


    就像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是因为他父亲去世才被养在宫中,姚元崇的教育也可以由他来办。


    他不是喜欢习武吗?


    那跟着一个才打了胜仗的小将军必定符合他的意思。


    但想想阿菟自己的兵法谋略之道并没有少研究,她身边的王勃、卢照邻等人均是文采翩然,让姚元崇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熏陶成长,就算不能成大器,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还有一位便是庞老将军之女了。”武媚娘颇有几分唏嘘地说道:“老将军为国征伐高丽却不幸战殁,连亲生儿子也随之亡故,以我看,除却满足老将军那死当归白州的心愿,将他安葬于白州云飞嶂上之外,也该再有些表示。”


    “不知陛下可否从他的女儿中选出一人在阿菟的身边,也算是给朝中一个范本。就说,哪怕父子均为国捐躯,陛下也愿意给他们一个延续门荫的希望。”


    庞孝泰之女?


    李治并未犹豫太久,便答道:“确实该当如此。等为任相与庞老将军送灵后,便顺便往白州择选合适的庞氏女北上。”


    “只是还有个问题。”武媚娘微微蹙起了眉头,说道:“这三人不仅年轻,还没担任过官职,就算过上几年能成长为阿菟所需的助力,甚至是成为李唐的栋梁,也没法直接成为熊津大都督府的属官。但是,以熊津、安东这等偏僻之地,若是贸然自科举进士中选人,也难保不会让人心怀不满。”


    李治:“那媚娘的意思是?”


    “我想劳烦陛下往几个边地都督府发出公文,问询是否有官员,或者是流外官愿意进行此番调度。反正战事刚刚结束,不至于在顷刻间就出现动乱,还有遴选的时间。”


    流外官其实都根本不能算是正式的大唐官员。


    但要武媚娘看来,这些人之中有本事的恐怕并不在少数。


    让人才滞留在了流外官的行列,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大唐官员进出不平衡。


    旁人或许会小瞧这样一些没手段入流的人,武媚娘既然能将宫中人心笼络在手,便绝不会!


    更何况,这一次岗位调度乃是以熊津大都督需要招募官员为名目。


    这些流外官中若是有人有眼力、有能力,便应该看出来,跟着熊津大都督办事的收获,不会比他们留在原本的岗位上差。


    能把握住机会的人遇到了合适的上司,总该大展身手的!


    像那唐璿唐休璟,现在不就在梁州干得风生水起吗?


    “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多问了一句:“为何只是边地都督府?”


    武媚娘笑道:“难道陛下要往天下各州发出诏令,让人人都觉得你这是为阿菟另办了一场选官不成?再说了,熟悉边地事务的官吏官员在前往安东都护府和熊津大都督府后,更容易适应事务吧。”


    要这么说的话,李治确实没有问题了。


    “就按媚娘说的去办吧。”


    他话音刚落,就忽然瞧见前头出现了个挡光的,抬头一看,就见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办什么?”李清月左右朝着两人看了看,板起了脸说道:“这是我的生辰还是新年第一天哎,怎么您两位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商量选官的。”


    所以不等李治回答,他就已经被李清月给拽了起来。


    “阿耶阿娘快来,我们想比投壶射箭,分作两组,三局两胜。”


    “阿兄和贤儿一队,我同旭轮一队。”


    李治:“啊,那我……”


    那他算哪一队?


    李治话没问完,就被李清月推到了李弘的面前。


    “您去阿兄那边。”


    李治无语:这都没给他选择的机会是不是过分了!


    但想想今日过生辰的是阿菟,她觉得如此分配更合适那也……行吧。


    “你这算是在照顾你阿耶是个病号吗?”武媚娘往自己两头看看,见李旭轮已乖觉地学上了姐姐的动作抓住了她的手,更觉得对面的三个站在一处像三个木桩,当真有点滑稽。


    “不不不,我是在给阿耶以一拖二的领袖体验。”李清月踮着脚,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李弘其实很少玩这类项目,李贤虽然比他擅长一点,但也更喜欢音律之道,相比之下,李治的身体固然不好,也大概不影响,他作为贵族子弟对于投壶之道还是很擅长的。


    就是有点可惜,他的游戏体验有点糟糕。


    在他当先“出战”,给李弘和李贤做个示范的时候,却见和他同时站出来的,是拿着投壶箭都有点局促的小儿子。


    而皇后却在此时冲着他促狭地招了招手。


    仿佛是在说,田忌赛马了解一下?


    李治:“……?”


    等等,他会先上场这件事,居然这么容易猜吗?


    可惜无论是李清月还是武媚娘大概都不会给他一个明确的解释。


    对于李弘、李贤和李旭轮来说,他们大概也不会留意到父亲此刻稍有憋屈的心情,只觉得这实在是一场可以抛开身份和平日里言行体面的亲子活动。


    李治一边弯下腰教导李贤如何投掷,一边朝着那头的妻子女儿看去,又无奈地笑了笑。


    只听得接连的几声“当啷”声响。


    那头就传来了阿菟的声音,“阿娘,我又投中啦!”


    “那你要不要继续试试那龙跃隼飞的背后投壶?”


    武媚娘旋即将新的一支箭递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李清月朝着李治和李贤的这边看去,见他们手中仅剩了一支箭,壶中却只有一支,这样一来,自己这头的最后一支箭,显然中与不中都没关系了。


    “当然!”


    李治将视线从这母女二人身上挪开,转头就见李贤扁了扁嘴,满脸写着郁闷:“阿耶,我也想要阿娘来教。”


    不,这个跟谁在教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李治绝不承认这一点。


    这应该是投壶之人的问题!


    ……


    “明明只是游戏而已,阿耶干嘛这么较真呢?”李清月笑得打跌,挂在武媚娘身上说道。“他居然给贤儿加了习武的课程,噗。”


    他美其名曰这是让李贤也要跟着强身健体,实际上这个被提前的习武,还不是因为他觉得需要日后找回场子。


    李贤又不笨,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一点。


    李清月清楚地看到,这孩子向来行事有点百无禁忌的,这会儿就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在那里腹诽什么东西。


    武媚娘搂住了她的肩膀,“别看你阿耶文弱,他的胜负欲可一点都不会比别人少。但他今日赢不了,往后也……”


    往后也自然赢不了。


    她将人松开,“行了,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吧。”


    将姚元崇和庞家的姑娘连带着杨炯一起放到阿菟手底下办事,晚些再说也不急。


    她瞧着阿菟这个去看屋中沙漏的样子就猜到,她必定是想去找李素筠玩了。


    果然,在她话音刚落的下一刻,李清月说了句“我一会儿回来”就奔了出去。


    不过李清月倒不是直冲李素筠的寝殿去的,而是先往自己的临照殿跑了一趟,从中取出了个盒子,这才走过去。


    李素筠正对着窗户发呆呢,就忽然瞧见自己的视线中冒出来了一只红罗金书的箭袋。


    她当即探头往外看去,便瞧见了站在窗边的李清月。


    李素筠又惊又喜,“你怎么做到没惊动一个人就进来的!”


    李清月一边从窗口熟练地跳了进来,一边答道:“你若去战场上走一趟也能这样。”


    这话……纯属瞎说。完全是因为她在得到李治的批准获得那千户封地的那一刻,系统寿命再度延长十年的结果出现在了她的面板之上,连带着并未消失的北汉山城六年一起,将她的寿命推到了二十六岁。


    也让她的体力在无形中又得到了一次增强。


    可李素筠又哪里知道这些。对于李清月所说的话,她也一向深信不疑。


    她便立刻目光发亮地朝着李清月问道:“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能上战场?”


    她也想这样!


    李清月将这红罗金书的箭袋递到了她的面前,果断答道:“你若真有此心,等你什么时候能将一支箭袋内的所有箭全扎在箭靶上,我就想办法带你到边境去体验一下!”


    当然,这句和上一句不同,乃是一句实打实的真话。


    李清月很清楚,就算她有了今日的地位,她也需要更多的同路之人。


    谁让这是一场——积蓄实力的持久战。


    第130章


    “你不骗我?”李素筠接过了箭袋认真发问。


    她虽然也会有懒散的时候, 但她很确定,在被阿菟的种种表现激励到想要去尝试后,她不是因为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风光待遇才有这等想法的, 而是因为……


    李素筠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因为那种功业在手的被认可感?


    但大概是已经看到了展现在李清月身上不同的命运路径,让她就算还没有彻底想好自己到底要奋斗到哪一步, 也想着要先跟上她的脚步,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她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你觉得陛下会准许我这种情况的出门吗?”


    李清月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若当真想要出去,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李素筠目光一震。


    明明给出这份承诺的人比自己的年纪还小, 可当她身上有着这样一层层光环和实绩的时候, 李素筠怎么看都觉得,她绝没有在糊弄人。


    “好,到时候我让你来检验。”李素筠翻开箭袋, 估量了一番这其中能装的箭矢数量,在心中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


    她不仅得将这一个箭袋中的二十支尽数扎在箭靶上, 还得在骑马之中将它们扎进箭靶,否则她可对不起安定对她的期望。


    “咦?”李素筠突然摸索着发现, 在箭袋里头居然还有个硬物。


    她将其一点点推了出来,就瞧见那是一枚漂亮的玉韘。


    “这枚玉韘和我那一只是一起做出来的。”李清月晃了晃自己并未佩戴此物的手,但也能让李素筠看明白她的意思。


    “我那一枚能让我在亲自领兵破敌的时候射中敌将,希望这一枚也能给你带来新年好运。”


    李素筠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这份厚望让她越发确信, 安定说能将她也给带出去的话并非敷衍。


    她也旋即一把抓住了李清月的手, “你跟我来, 看我和阿姊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她和此前一样,没有掺和到那头“一家”共聚的生辰庆典之中, 但这并不代表她没给李清月准备礼物。


    李清月随同她走到桌前,就见那上头放着个细长的小盒子。


    “你看看里面这个。”


    李清月伸手将其接了过去,打开盒盖,就看到里头躺着一支朴素的发簪,就算是在军旅之中简单绾发也能适用。


    但她端详了须臾这发簪,发觉这不只是件首饰。


    她将其拿了起来,便见簪头的位置有一处暗扣,在她小心将其掰开后,连带着簪头一起往外拉,竟抽出了一把小匕首。


    “虽然知道大部分时候你肯定用不上这个,最好也没这个机会用上,但我阿姊说,真要在战场上防患于未然的话,恐怕得武装到牙齿。”


    李素筠摇了摇头,很觉感慨:“牙齿就不必了,在不戴头盔的时候多个防身器具吧。”


    她看着李清月将这把小匕首抓在手里,尝试了下挥动的手感,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的礼物送对了。


    “还真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的,”李清月朝着李素筠说道,“你知道吗,我从洛阳前往青州,刚刚抵达的时候,我老师就才经历了一场危机。虽然当时那士卒夺刀不是要刺杀于他,但换个行事偏激一点的,还真难免会这样做。”


    她一边小心地将这小匕首重新扣回到了发簪之中,一边说道:“多个武器多条出路,我很喜欢它。”


    李素筠已兴致勃勃地打听道:“什么刺杀?我能听故事吗?”


    此前宫中流传着的那些风闻,她也想分享给安定听听。


    当然,她还是更想做个听众,听听安定在外头到底都经历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李清月托腮沉默了片刻,在李素筠险些以为自己的希望要落空的时候,才听到她说道:“要让我讲故事没问题,但你总得把茶点热汤都给拿上来吧!”


    李素筠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安定给耍了。


    但她现在要想逮住人可没那么容易。


    李清月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避开了此地的宫人,不经由通传就来到她的面前,现在也自然可以将盒盖一关,将那盒子揣进了袖子里,一个闪身便朝着正殿跑了过去。


    “你看,”她转头朝着李素筠调侃道,“你还得真上战场实际演练一番呢。”


    李素筠:“……阿菟!”


    很好,这种实际的对比,真是很好地调动起了她的积极性。


    在听到李清月随后说出的一连串军事行动见闻后,她更是觉得,自己若不能去看看那实地的景象,只怕要成为自己终身的遗憾。


    不过,她忍不住在听完了那会师之后,朝着李清月问道:“阿菟,你屡屡以身犯险,难道就不怕会一个不慎出事吗?”


    她若是待在长安城中,哪怕她依然去折腾天津桥之类的东西,去监督洛阳的种种设施,也依然能让她享有盛名。以她作为天子和皇后之女的身份,更足以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那么,在泗沘城遭到百济叛军围攻,在连夜袭击平壤守军,在蛇水与苏定方围剿渊盖苏文的时候,她不会怕吗?


    “怕还是会怕的。”李清月很诚实地答道。


    她毕竟是从未来的和平年代穿越到这个世界的。


    在刚上战场的时候,就算早已从兵书之中看到了交战的残酷,还是会在看到泗沘城攻守双方倒地的时候,感到格外的不适。


    “但我更怕——没法将姓名留下来吧。”


    也更怕她不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所以,就算真有过恐惧,到了抵达海对面的时候,也不能有半步的退缩。


    好在,这条路上她还有一个引领者、同路人,也是关系最为亲密之人。


    在从李素筠那里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李清月就从阿娘这里听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正是武媚娘此前和李治说的,要将姚懿的次子姚元崇和庞孝泰的女儿一起送到她的麾下。


    “算起来姚将军也挺可惜的。段长史在送来的信中还专门提到过他,说是这位老将军抵达益州的时候身体就有些不妥,为此,他直接请了医官全程随行。又因为此前那出吉兆的缘故,蒙舍诏王配合得很默契,已是大大减少了这位老将军的消耗。”


    “但人的寿数大概也是自有其定论。”武媚娘叹了口气,“从前朝走过来的老臣也陆续到了寿终天年的时候了。当叛乱被平定,老将军可能也觉得自己的任务达成了。”


    见女儿有点走神,武媚娘轻轻推了推她:“你在想什么呢?”


    “我总觉得姚元崇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武媚娘答道:“他是陕州人士,指不定你就是在洛阳或者长安的哪个地方听过。”


    李清月喃喃:“应该不是……”


    哎,等等!


    李清月忽然想到了个事情。唐玄宗李隆基登基改年号为开元的时候,一部分人的名字为了避讳,将名字里的开和元字都给去掉了。


    而姚元崇的“元”字如果也按照这个规则给去掉,那就是姚崇!


    若是按照阿娘所说,他今年只有十二岁的情况来看,就更接近了。


    这也不能怪李清月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谁没事去记这些名臣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哪怕姚懿的履历听起来还挺厉害的,也不例外。


    但姚崇她认得啊。那是武周朝和开元时期的贤相!


    在佐理朝政,革故鼎新之余,让李清月还有些印象的是,他不顾方今时代背景下蝗虫乃是天灾的说法,倡导了全国的灭蝗行动。放在一个以蝗虫为神的背景下,真可谓是一出壮举,也给不知多少百姓带来了生机。


    李清月原本没想到他能这样快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想着姚崇、宋璟这些人才在阿娘掌权之时都能陆续得到赏识,却没想到会是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被阿娘给精准地选了出来。


    这叫什么?


    这叫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你又在干什么?”武媚娘扶额,看着女儿话说着说着,又挂在了她的身上。


    李清月回答得坦坦荡荡:“我在抱阿娘的大腿,看看还能不能在您的慧眼识珠下再漏点人才给我。”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行了吧,就你嘴甜!”


    可要李清月觉得,自己这才不叫嘴甜,明明叫做实话实说。


    她又接道:“不过说起来,我也可以反过来给阿娘提供人才的。比如说这次作为降将被带来此地的道琛和尚与信诚和尚,要我看,阿娘就可以试着用用。”


    “阿娘早年间和我说起过,阿耶对佛教也是抱着既要用他们又要压制他们的想法,但这些人中,能真正意识到必须看清楚皇权风向的聪明人,终究还是少数。”


    “反而是这些此前归属于高丽、百济的人,在其国家都被灭亡了的情况下,身处大唐境内的不安全感必然让他们清楚,他们必须找到一个依靠,才有可能站稳脚跟。”


    武媚娘思索了片刻,问道:“我记得他们是你在击败百济叛军和北上进攻高丽的时候俘获的,在叛军和高丽抵抗队伍中他们都得算是将领,现在将可堪为将之人送到我这里来打下手,你不觉得可惜?”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之前和道琛说,他是僧人之中最会打仗的,会打仗的人里最会讲经的,但真正的话是,要比作战勇武,他比不过黑齿常之、沙叱相如,比起战略,他也远不如我和老师,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在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发挥作用。”


    武媚娘:“比如说……”


    李清月答道:“比如说武僧!”


    当然,这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只会是百济降将仰慕中原僧侣的佛学造诣,想要长住于长安洛阳等地钻研佛理。


    甚至能将百济故地的佛教信众给逐渐度化,而后将中原文化在学成之后带回到熊津地界。


    但实际上,他们也可以是一路特殊的军队,谁知道会不会在什么必要的时候就能发挥出效用。


    就算不会真在某一天有此一用,也起码能作为一批特殊的眼线。


    “让他们打仗,能发挥出这样独一无二的效果吗?”


    好像还真不行。


    武媚娘思索了一番,笑道:“你现在越来越知道什么样的人,该当放在什么位置了。”


    这句夸奖,和默许她的建议没什么区别。


    但这个将道琛安排在某间寺庙里的决定,当然不能由皇后来做,而应当由道琛自己上呈奏表,或者直接参与到西明寺的住持选拔之中。


    所以要让此事落成,还需李清月让道琛先开这个头。


    见女儿还真就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去,武媚娘提醒道:“行啦,也别什么事情都集中在一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唐已到了濒临危难的时候,需要你这个九岁小孩来救国图存。再这么操心劳神下去,小心未老先衰还长不高。”


    “阿娘瞎说,”李清月说到这里,直接站了起来,“我早上起来的时候还量过身高的,我马上就到五尺了!”


    就差一点点了。


    她的身量明显要比同龄人高,等再过几年,虽然不可能长到黑齿常之这种离谱身高,长成个身姿挺拔傲立的样子总是没问题的。


    “行行行,你肯定能长。”武媚娘连忙招呼她坐回来,语气柔和了不少:“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一点。”


    好像在阿菟当年说出那个“雨”字开始,她就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


    武媚娘既觉女儿贴心,像是她的一只臂膀,又总觉得对她有几分亏欠。


    但看着她窝在自己身边一如幼时,又将这份情绪很快抛在了脑后。


    母女之间谈何亏欠,不过是相互扶持而已。


    “不辛苦,阿娘才辛苦。”李清月闷声答道。


    旁人看到的只是她如此好运,被陛下选作对抗王皇后和长孙无忌的皇后人选,又接连生下数位皇子,备受陛下宠爱信任。还在陛下的风疾加重之后获得了更大的权力。


    但这其中一路走来的步步为营,让她必须将自己的一些手腕脾性都收束在最合适的尺度之中,又何尝能够松懈半步。


    当她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继续往上攀登的时候,还偏偏没有多少可供参考的典范,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


    李清月一边见证着这些历史,又如此庆幸,在自己的命已被保住的同时,也有了更多改变历史的可能,能和阿娘一起走出一条更加光明的前路。


    在这样的脚踏实地兑现愿景面前,她怎么会觉得辛苦呢?


    看看现在吧。


    她还可以又无视掉李治的郁闷,仗着自己今日过生日的缘故再霸占一下阿娘的床呢!


    反正她过段时间还要往自己的封地跑一趟的,阿耶就算吃醋也吃不了多久。


    回家的安心加上生辰贺礼收了一箩筐,再加上新年新气象,让李清月这一觉睡得格外的好,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人却已很是清醒。


    她转头一看,发觉阿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早就已起身了。在外头的隔间点着一盏烛灯,点灯的桌案后头,正是阿娘在翻阅批复面前的卷宗。


    听到动静,她朝着李清月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醒了?要让宫人把洗漱之物和早膳端上来吗?”


    “先不急先不急。”李清月答道。


    现在其实还早呢,因为今日不举办朝会,说不定百官之中起来的都没几个。


    倒是阿娘仗着身体好,当真勤奋得可怕。


    李清月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灵光一闪,直接就着母亲那条长案后的空位坐了下来,将面前已经被审批过的卷宗挪到了一边,又从边上翻出来了几张信纸摊在了面前。


    “你这是……?”


    李清月从笔架上取了一支顺手的,答道:“我陪阿娘一起办事。阿娘继续看公文,我写信。”


    这多有母女合作的氛围。


    她也确实有几封信要写,正好趁着早起头脑清醒的时候完成。


    一封是写给唐璿的。


    去年年底的大唐政绩考核结果,已由阿娘告知了她,唐璿在其中的表现绝对能算中上。


    这还是在梁州曾经遭到过数年甚至数十年荒废,民众大多外流的情况下拿到的评价。


    不对,按照大唐的官职考评体系,他在去年拿到的评价应该叫做“上下等”,也就是九档之中的第三档,只要他别在随后的三年中搞出什么偷奸耍滑的举动,稳定在中中等以上,一个升迁是跑不了的。


    不过唐璿现在肯定还没想着这么远。他现在忙着在一二月里伺候那些冬小麦,同时借着去年秋收收获的那一批,开始操持酿酒之事。


    算起来李清月也没有太多要吩咐他的事情,差不多就是告知一下,虽然说其他人现在都是在熊津大都督府的官职体系下,就他这个“自己人”的情况最是特殊,但梁州在她和阿娘的心中都还是很重要的。


    嗯,所以一定要继续搞好他的发展产业稳固民生的大业。


    若是他能连年拿到上等评价,能一口气升三阶,到时候是个什么位置他自己心里有数。


    事实上他还要比其他人容易拿到好评。


    因为大唐有规定,辖区内的户口提升十分之一,考评等级提升一级,农业收成增加五分之一,考评等级提升一级。


    这意味着,李清月为梁州量身定做的发展方向,其实也是最有利于唐璿刷评分的。


    至于那位负责酒水采办的西域胡商,他既然已经在洛阳拿到了阿娘给出的优待,在梁州就不许给他以插足过多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尺度。


    “这是我新添置的笔……”


    李清月的后脑上忽然多出了一只手,很是无奈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边斟酌着这封给唐璿的信应该怎么写,一边直接啃起了笔,连忙转头用无辜的眼神朝着母亲看去。


    “算了,这支笔归你了。还有什么问题?”


    李清月答道:“我在想,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吩咐他去做的。”


    武媚娘朝着信纸上看了眼,说道:“去岁的政绩考核之中,洋州官员得了中下等,原因是梁州和洋州之间的南山处有一伙贼寇流窜。而梁州地贫,贼寇优先去抢夺洋州。”


    “你再加一句话吧。就说让他在今年五月的冬小麦收获后,尝试将这伙南山贼攻克,若不成,就不必多管,若事能成,三年后的升迁我再推他一把!”


    唐璿在出任梁州官员之前没少旁听刘仁轨给阿菟上课,听阿菟说他的领会能力不差,或许在现在这个发展梁州的事业之余还能干点别的。


    他的前上司都已一口气凭借战功坐到熊津大都督的位置上了,他得多努力一点才好。


    他也确实是有这个机会的。


    按照梁州早年间的耕作规律,是不种冬小麦的,所以他们的麦田收获就是在秋收之时。


    现在不同。提前了三个月结束的农耕队伍,应当也恰好在此时通过酿酒赚到了第一桶金,对唐璿更有几分归心。只要别指挥失误,要想擒贼不难,还正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武媚娘给出了这句提醒后,李清月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个时间差。


    “好,就按阿娘说的写!”她当即在收尾写上了这一条。


    而后,她便换上了要给段宝元送去的信。


    这封信倒是好写得多了。


    其一便是告知于他,他可以不必继续养着刘神威这个吞金兽了。


    虽然川蜀的深山里适合爆炸,但现在有了个偏僻封地的李清月,有了个更合适于炸药专家发挥的地方。


    其二便是希望他帮忙,在蜀中雇佣几支挖矿团队,最好是能全家一起搬迁到大东北的。去协助她一起开采金……不是,开采煤矿。


    “金矿?”武媚娘眯了眯眼睛,看见阿菟把这张废弃稿给丢在了一边。


    “我听信诚和尚说的,”跟李治要封地的时候肯定不能一股脑都说了,跟阿娘却可以交代,“他说那片地域,有些河流之中偶尔会淘到沙金,可能确实是金矿分布。但因为此地毗邻和大唐对峙的边境,高丽人一直没去尝试挖掘。”


    “能不能挖到我也不确定,但若真能的话,那就赚大了!当然,阿娘不用提醒我我也知道,大唐是不让私采金矿的嘛,我会小心行事的。”


    像是生怕武媚娘再多过问,她连忙重新写好了信,将其塞在了信封之中,而后转头露出了个笑容,“阿娘我饿了,让宫人们上早膳吧。”


    窗外照进殿中的光线已渐渐明亮了起来,这龙朔二年正月初二,已是正式进入了白日。


    武媚娘也不打算为难女儿,“行吧,让她们进来。”——


    而在另一头,卢照邻也匆匆用过了早膳,踏上了寻人的道路。


    其实早在前日,他就问到了那位马氏匠人的住处,但他寻思着,正月初一登门去找人,怎么看都有点奇怪,还是往后推迟一天为好。


    但在找上这处村落,听到此地还没什么动静的时候,卢照邻又忽然有点后悔了。


    正月初二……和正月初一,其实听起来也没什么区别的样子。


    冬天又不用耕地,起得早的真是屈指可数。


    他果然是被公主的战功给刺激到了,才会如此着急于找到这个可能的工匠人才。


    卢照邻哈了一口白气,将外头披着的斗篷又给裹严实了一点。


    海州几乎没有山,倒不是山里的那种冷。但冬日的风呼啸自平原上吹过,在吹入东海之前先拍打着村落前头的高树,以及他这个倒霉的早起行人,也让人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先在点着暖炉的屋子里多待一会儿。


    但想归这样想,他还是快速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按照他最近探访的那个匠人所说,马氏女就住在这个村子的村尾。


    不过,哪怕女户隶属于户籍下等,这位倒是在临近的工匠中得了个尊称,说是登门向她请教的时候,大多称她为马师。


    就是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那最后一位给他指路的匠人在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衣着之后,说了一句“幸好你不是个工匠”。


    “好像……就是这里了?”


    卢照邻远远望见了村尾的另一道栏杆界限,顿时大喜,快步朝着那最尾端的一间院子走去。


    还没等他走到门前,他就听到了木工敲打的声响,在这尚且寂静的村落中显得格外清楚,更让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找错地方。


    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听到了一道格外中气十足的女声:“我说了多少次了,打造上等家具最忌讳用铁钉,钉销钉销,那是竹钉和木销,做到管而不死。我看你脑子丢在路上,还不如割圆术画出来的圆合体转得快!”


    “马师,我……”


    “我什么我,还有这个位置,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没几个钱就少给我玩这些费工费料的东西,老老实实用大进小出楔。这榫卯定的不是这两片材料,是你自己多掏钱的心是吧。”


    卢照邻顿住了脚步。


    从他所在的位置已经能够看到,在那头有一个指指点点的人和一个满头大汗的人,就是这场面简直滑稽得惊人,因为那个提出建议之人年纪正轻,反倒是那个手握工具的约莫有个三十来岁。


    前后那连珠炮一般的斥责让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的汗,也连忙说道:“我,我这就改。”


    可回给他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别改了!木工嵌合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你做下一件的时候重头再来好了。”


    也就是在这话说出的同时,那年轻的姑娘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道注视。她当即转头朝着门外看来,正好见到了在寒风中哆嗦、目露惊愕之色的卢照邻。


    然而下一刻,在卢照邻的视线中,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那年轻姑娘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一改方才的泼辣,配合上她那秀丽的五官,竟像是个寻常的文静女子。


    不,倒也没那么温和,或许在她的眉眼之中还能看出些生意人的爽快气度。


    她打量了一番卢照邻这张完全没有印象的脸,从容问道:“请问您找谁?来打家具物件的?”


    但真是奇怪了,怎么会有陌生的客人在这么早就找上门来。


    她看了眼天色,太阳到此时才升起在了村头,照在接了一层薄霜的地面上。


    大概也照在了,卢照邻有一瞬间往后挪的脚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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