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徐有川感觉浑身血都变冷了, 难以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事。
原来秦觉本来没有灵根,而是道体天成,曾经拥有过……可遇不可求的道骨。
他紧盯着段玄感,看到他后背浮现出一道白光, 戳着皮肉和衣裳, 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般想要挣脱出来。
可是这道白光已经凝成了肋骨, 与肌肉神经相连,融合容易取出难如登天。
段玄感五官扭曲, 急忙向道人求助,“晃叔,快……快住手!”
道人拍肩膀的力道不大,却让他觉得像在受某种严酷的刑罚。
“呵呵。”道人见状慢慢收回手,笑眯眯地捋着胡子。
虽然他助段玄感觉醒了灵根, 但是后者还无法掌握自身力量, 往后需要步入仙门学习才能进阶技能。
即便如此,现在用来应对秦觉也足够了。
“你看,它融合得很好啊,现在不再是你的了。”
尽管道人说话真假难辨,可是这件事有目共睹,道骨切实不可能再回到秦觉身体里。
因为不是谁都能与道骨相融。
道人脸上也有一闪而逝的嫉妒,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得意, 他现在正在做的壮举完全不亚于这条“道骨”。
秦觉目光落在段玄感身上, 不是在看这个人, 而是一个储存“道骨”的容器。
他眉眼间有些阴郁,周身的灵力涌动中掺杂了一丝暴戾。
“这是云山掌门的意思?”秦觉死死盯着道人, 问。
那日云山无咎崖上,掌门废去了他的修为, 剔除了道骨,并存放在昊君道人的药王谷里。
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道体天成,早衰之象。
连庞春那样置身事外的人都清楚,道人、掌门……他们又如何不知情?
对此,道人但笑不语。
“从前我就常常想不通……”秦觉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肩膀微微颤抖,不禁用手捂住了脸庞。
道人也露出嘲讽的笑,显然很乐意看他陷入回忆以及崩溃。
他胡子捋到了末梢,却突然听到一道极度冷静的声音。
“他们在人前装出的呵护关爱,令人作呕,现在我才明白,居然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道人不禁眼皮一跳,看来这孽畜并非全然未觉。
“大局已定,这是天命。”道人悠悠地说道。
当他看向徐有川,刚刚伸出手就被段玄感按住了。
“嗯?”道人不善地看去。
段玄感讨巧地笑了笑,“晃叔,你身体不好还是少动气,这些小事我来帮你吧。”
闻言,道人脸色稍缓,转过身看向秦觉,说:
“这罪徒吃下了丹药,恐怕会助长他的灵根力量,加上对我心有怨怼万一想借机谋害……好侄儿,现在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秦觉周身的灵力不太正常。
而且,那双眼眸里的沉冷杀气,难以掩藏。
道人向旁边退开,负着双手,表情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段玄感轻点了点头,然后一步步朝前走去。
即使刚刚接触灵气,但是雷火灵根,还有道骨加成都让他觉得全身充满了非凡的力量。
他认为能做到没有心理负担,因为面前的不是“人”,可以当成面目可憎的魔物。
“等等!”一道声音突然在二人之间响起。
徐有川居然挣脱了仆人,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张开手臂挡住了秦觉。
段玄感刚御气的雷火力量,堪堪在他面前收住。
“道爷,您多虑了,这四象丹又不能突破境界,灵根力量再强……您作为元婴期修士,难道还怕镇不住吗?”
道人面色有些古怪。
徐有川壮着胆子,又说:“现在药人身上的药效还在继续,如果外力影响下损害了药效是得不偿失。”
“你说的不错。”
见道人态度有所转变,徐有川不由得心里一松,侧着脸正想继续说什么,忽然间感觉脸颊掠过一阵磅礴灵力。
刺的脸颊生疼,好像火焰从旁边擦过。
“当心!”段玄感掌心凝聚着一道灵力,对他说道。
徐有川怔愣地转过身,却看到半空中一只手离他很近。
秦觉似乎是想攥住他的衣角,最后还是慢了一步,赤红色的灵力缠绕着他的手臂吧,将身边飘荡的轻盈灵力摧毁。
然后,将他推向后面。
秦觉后背撞在墙壁,然后身体缓缓地滑落倒在地上,周围的灵力瞬间削弱了几个量级。
他紧紧盯着徐有川,眼里掠过一丝不甘,最后被其他复杂的情感吞没。
只差一点点,他就能抓住。
秦觉心口受到重创,感到喉咙腥甜,紧接着吐出了一口黑色的血。
“你、你别吓我……”徐有川来到他面前,此时没有人再来阻拦,可是秦觉却没有再回应。
因为药效还在,他不会有事。
但是当他抹去秦觉下颌上的黑血,又会有新的血覆盖手背,好像这不是鲜血而是体内涓涓不息的毒液。
徐有川低头看着掌心,神情陷入了惘然。
他听到了窗外雷电的轰鸣。
只是,因为这声音太震耳欲聋,导致他无法清晰感知秦觉的心跳,那种生命的迹象太微弱了……
恍惚间,似乎是消失了。
“四象丹竟然引来了雷劫……”
道人脸色变了变,指使两个人上去带走秦觉。
然后,不知在屋内动了什么手脚,只见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地道。
两名童子带着秦觉,进入了地道,昊君道人也跟着进去了。
段玄感看着外面天色,不见风雨,只有乌云里电闪雷鸣。
这是个奇怪的景象。
“你……你进去吗?”段玄感问。
徐有川没有说话,失魂落魄地跟着他走进地道。
地道里一片漆黑,能容纳两人行动,两旁燃着灯火,排列着一些紧闭的房间。
前面道人已经走远了,身边只有他们二人。
段玄感表情警惕,小声地对他说:
“我已经救出那些仆人,他们本来会被当成药材入药,现在有了选择离开与否的权利。”
药王谷内,有一些仆人被关押在牢里。
在徐有川的提示下,段玄感运气很好,找到了那些人,还成功说服了威逼利用下为道人做事的人。
他已经得到了灵丹妙药和道骨,什么时候走都无所谓。
“而且,我还在金库里搜罗到不少宝贝,哈哈……这当然不是据为己有,应该说是劫富济贫。”
“……”
“我们出去后,财物平分怎么样?”
徐有川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段玄感自觉无趣,撇了撇嘴。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房间外面。
里面的灯火映照在墙壁上,竟然与炼丹房里的焰火无二,这里像是一个大型的丹炉内部。
昊君道人背对着他们,两旁的童子却了无声息。
“这是……筑基雷劫。”道人语气惊愕地喃喃说。
空气中气氛凝固,有什么在红光中窜动,令人不禁屏住了呼吸,不安、畏惧、可怖的感知直冲脑门。
“轰隆——”随着一道巨大的瓦片破碎声,房间的天花板突然震颤,从中爆裂开了缝隙。
红色焰火瞬间从万千的缝隙间挤出,汹涌地蔓延至整个天花板,杂乱的哄闹声从上方传来。
“不好,走水了!”
“……”
徐有川听出来了,那是炼丹房里童子的声音。
天雷竟然打碎了一只丹炉。
道人本该对此紧张万分,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固定住了,没有作出想象中的正常反应。
据道人说这是筑基的雷劫,那么现在秦觉……
他满含期待地看去,却只能看到道人,对方甚至向后退了退,第一次显现出惊慌的样子。
“侄儿!”道人大喝一声。
段玄感身体刚动,头顶却突然闪过黑影,他本能地向旁边避开才逃过一劫。
从上方迅速降下了一面石墙。
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地面在摇晃。
“这里快塌了,走!”段玄感拉住徐有川,两人避开暗箭袭击,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地道外面。
此时,药王谷里也一片混乱,到处都燃烧着火焰,明显有人为参与的成分。
这是严禄在外面加的“一把火”。
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头顶的神识网,居然在顷刻间化为了乌有。
“这是天助我们,走吧?”
徐有川明白时机已到,只是他看向段玄感,不禁问道:
“道人对你这么‘好’,你害他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段玄感无所谓的样子,说:
“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看到了李晃。”
当年母亲被土匪杀死的时候,在黑暗狭小的巷子里,他其实看到了正暗中窥伺的李晃。
李晃算出了与他有缘,自然也知道他娘会死,但还是全程围观甚至欣赏了那惨无人寰的一幕。
……
地道的密室里。
道人身上的青色衣袍已经破烂,他的胡子被烧焦了一半,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少年。
“你找死?”
只是一道强劲掌风袭去,却被中途化解消散。
“你不是想知道四象丹的效果吗?”秦觉唇边浮现冰冷笑意,说。
“我……我……”道人手握拂尘,眼里流露两分惧色。
“你就算赢了我又如何?筑基既成,却已邪气入体!当年掌门和诸位长老就是担心你心术不正,所以才废了你修为!”
“你用我来试药,十年之久,应该提前想到有这一天。”
“孽畜,我就应该早杀了你!”
黑雾直面而来,道人身体撞在墙上,又掉在地上的泥灰里滚了老远,他蓬头垢发,吐出汩汩的鲜红的血。
可是,对面的魔障却越来越近。
“你还有最后三次机会杀我。”秦觉掐住道人的脖子,神情已经癫狂,通红的眼睛里,逐渐变了野兽的竖纹。
“魔物……”道人脸色憋红了,松开了握着拂尘的手,费劲地拍着地面。
魔物中其实多为误入歧途的修士,修士的修为和心境与变成魔物后的力量强弱有关。
当初仙门忌惮秦觉心境崩塌,于是有意在他入魔之前废去他的修为。
即使现在没有道骨,但是本身的心境还在,在恶念沾染后伴随魔气入体,力量上竟然超出了道人的想象。
一步踏错,将是致命的。
四周的火焰灼灼,逐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道人却突然狂笑起来,说:
“好啊,我死在这里,你也逃不出去了……也要给我陪葬。”
他眼里流露出幸灾乐祸,“你不再是你了,而是一个沦为魔胎傀儡的杀人魔物,要是出去了,第一个杀的人会不会是徐有川?”
魔胎是魔域里的“心脏”,被世人称为万恶之源。
“……”
秦觉手中动作凝滞了一瞬,却扯了扯嘴角,说:
“我不会轻易让你死,身体泯灭了,灵魂也不能逃脱……”
道人脸色终于变了,“你、你要干什么!”
说话间,道人感觉身躯传来剧痛,神识在眼前摇晃重叠,像是要从里面剥离出去似的。
不,是正活活脱离“活”着的肉/身。
这个过程极度缓慢而深刻,如同经历最无法承受的折磨。
道人的神识被困住,无法从这一方天地出去。
密室里四面都是火焰,全都来自炼丹炉的温度,他的毕生心血全都毁于一旦,在眼前无情地燃烧成灰烬。
当天花板摇摇欲坠,即将塌陷的时刻,秦觉忽然在这无尽的罪恶和憎恨中,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松动。
他并不想死在这里。
道人应该留下来,而自己本该……离开这里。
“不,你不能走!!”道人的怒吼响起,眼里流出凄厉的血泪,说:
“你出去会害死其他人,将会造下更深重的罪孽,现在还有机会,快苦海回头!”
这不是他的错。
当道人的神识仍困在丹炉里,秦觉已经回到了地面上。
只是,周围还是燃烧着火海,房屋都无法分辨形状,面前的道路在视野里逐渐地消失。
直到血腥的恶念填平心间的沟壑。
“秦觉!”有个声音在远处响起。
徐有川从危险的房屋经过,当发现秦觉时眼睛一亮,很快就跑到了他身旁。
秦觉此时躺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布着焦黑的破洞,浑身都是从灰烬里打滚过留下的痕迹。
他脸色仍然苍白,视线在徐有川脸上聚焦。
徐有川身上也没有一处好,头发上沾染的鲜血已经凝固,脸上蹭上了一片灰,手肘和膝盖都破着洞。
“太好了……我们现在就走。”他不禁笑了出来,泪光在眼里打转。
隔着焰火炙热的光芒,凝望着这张笑脸。
秦觉神情怔住了,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胸腔被那道黏腻湿冷的气息,紧紧包裹束缚,此时却缓缓向外褪去了,裸露出鲜红的充满生命的人类的心脏。
脑海里某个情感正在具象化。
他曾经和谁做出过承诺,一起离开这里。
原来,他是在等面前这个人。
“……”
徐有川没有问他怎么上来,因为见秦觉失去行动力,毫不犹豫弯腰将他背了起来。
大火在身旁熊熊燃烧,滚烫的热浪越来越近。
眼前的道路太过逼仄,徐有川只能加快速度,又小心避开身边的建筑物。
徐有川满头大汗,明明来时还有力气,此时却觉得脚下如坠着千斤。
火光炽热,几乎让人无法睁眼。
“我有些倦了。”秦觉下颌枕着他的颈窝,微不可闻地说。
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徐有川心里一紧,下意识抓住他垂下来的手。
他鼻子有些酸,兴许是浓烟熏出的眼泪,让他开始一边咳嗽,一边泪流不止。
“不要睡,快到了。”
“……”
“我不能让你死在药王谷……”
即使最后还是无法活下去,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秦觉死在“囚笼”里。
徐有川感觉掌心里,对方的指尖轻微动了动。
他顿时一阵欣喜,抹了把眼泪鼻涕,又说:
“我现在带你去雨水村,好不好?再给你做鲜花饼,见见秀婆婆吧,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他脚下的布鞋磨破了底,露出脚指头,已经烫出了不少水泡。
只是,徐有川像是希望保持清醒,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
直到最后声音变得嘶哑,逐渐地衰弱下去,他没有听到背上的秦觉作出回应。
但是固执地相信对方听到了。
这希望一定也传达到秦觉心里。
火焰烧灼得焦黑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身后火海的滚烫气息如地狱里的幽魂,张牙舞爪地紧随他们,不紧不慢,如同一道缓慢接近而令人无法抵抗的死亡力量。
而两人的存在是如此渺小,朝着相反的道路前进,脚步却始终坚定不移。
秦觉意识尚有一分清醒,他能感受到后背的火焰虎视眈眈,在它即将吞噬自己的前一刻——
徐有川背着他向前挪动一步,并与之拉开了距离。
正是如此,在生与死的界限线上,徐有川始终拉扯着他走向生。
这一刻的感受,令秦觉此生难忘。
忽然,他听到了云层上的风声,久违的甘霖穿过乌云,淅淅沥沥地降落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
不久后,有许多陌生的气息出现,黑色的阴影依次停在半空中,是一柄柄修行的本命剑。
这些人御剑飞行,身着统一的白色蓝纹衣袍。
“药王谷突发大火,究竟是何人所为?”其中一个正气凛然的男人,说。
火势太猛,看上去已经烧毁大半。
“师兄,看那里。”
一名年轻的女子,指着底下方向说。
在残破的山道附近,燃烧的灌木丛边上,有两个狼狈的人影一闪而过。
难道是他们?这是众人心中的疑问。
“别让人跑了,追!”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天色蒙蒙亮, 旭日的光辉自东边升起,空气中飘散着草木灰的气味。
风雨洗刷过后,景物都显得焕然一新。
徐有川没有看到其他人,不知药王谷的仆人是否都获得了自由, 也许禄哥他们都各自回到了家里。
他一路来到了山脚下, 走了很远很远, 前方就是敞亮的林路和瓦房。
因为精神紧绷的弦突然放松,身体失去了大部分力气, 不留神间双腿一软向前倒在地上。
他两只手掌下是粗粝的砂石,传来些许刺疼。
徐有川疲惫的脸上清醒了几分,然后伸出手拉住后背的少年,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醒醒……”
“……”
徐有川也觉得没有力气走了,肩膀大幅度颤了下然后倒了下去。
视野里, 他看到一名当地的樵夫, 背着柴火走到了面前,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惊奇地说道:
“这不是秀婆婆家的娃娃吗?”
紧接着,徐有川就陷入了昏迷。
他好像做了一场非常漫长的梦,有经营小卖部懒散的时光,也有在雨水村里辛勤的生活,以及药王谷里不堪回首的时刻。
乱七八糟地糅杂在一起,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徐有川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一间朴素的瓦房, 熟悉的天花板和桌椅, 从窗外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秋收的麦田。
随着西边吹来宁静的风,悠然地摇曳着。
徐有川有一瞬间恍惚。
他真的从药王谷逃出来了。
忽然, 他转过身看向旁边,屋内却空空荡荡。
“小川, 你回来啦?”门口的秀婆婆穿着红色袄子,身形佝偻,她皮肤黢黑,看上去和分别时更消瘦了,笑起来眼里都是慈爱的光。
“婆婆!”徐有川神情激动,差点从床上冲下来。
秀婆婆见状,严厉地对他说:“你身体刚刚好转,不要瞎折腾!”
徐有川扯到了伤口顿时脸色微白,这才发现后背传来一阵炙热,往后一摸竟然缠满了纱布。
秀婆婆一边走过来,一边叹息道:
“村口的王大把你捡回来,背后没有一块好,这才走了三个月,怎么回来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徐有川见她脸上的心痛和遗憾,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秀婆婆目送他被“仙人”带走,必然寄托了他求仙问道的希望,对于她来说是个脸上有光的事。
可是,徐有川并没有拜入什么仙人门下。
他小心地觑着秀婆婆,“您有听说什么事吗?”
秀婆婆眼里闪过一丝凝重,却摇了摇头说:“这村头村尾一条街,能有什么新鲜事?”
徐有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看来药王谷失火的消息,还没有那么快传达到这种小乡村里,而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以及回来的原因,他决定晚些时候再告诉秀婆婆。
“我是跟和另一个人回来,他怎么样……现在在哪儿?”他问。
秀婆婆顿了一下,说:
“我担心他碰着你伤口,就让王大领走了,你可是睡了两天,今早儿我还看见大夫往王大屋里去。”
徐有川面露紧张,好像担心能出什么事似的。
“人一点都没事。”
秀婆婆语气肯定,这让徐有川放松之余,又不禁感到些许诧异。
过了一会儿,秀婆婆转身从桌上端起个缺了口的碗。
徐有川瞥了眼,又是黑乎乎的药,他顿时觉得心气不畅,总感觉丹炉里的那股炼丹味道仍在鼻尖萦绕。
他无可奈何,只能接过药碗喝起来。
“你这么紧张,他是什么人?”
徐有川皱着鼻子,坦然地说道:“这几个月里认识的朋友,一路上他帮我很多。”
秀婆婆看着药碗见底,才露出了笑容,面色有些捉摸不透,说:
“你先休息,中午再带你去见他。”
“好。”
秀婆婆步履蹒跚地出门。
徐有川重新躺回床上,视线落在门前的曦光上,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安宁舒适。
他心里还想着事,并没有睡着。
一直等到日头渐盛,秀婆婆却没有回来。
徐有川感觉身体好得差不多,于是从床上下来,身上披着一件薄外衣,然后走出了门。
他依稀记得王大住村口,而且距离这里也不是很远。
沿路景物已经物是人非,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那些空出来的房屋始终无人居住。
两旁的田埂里光秃秃,土地干涸龟裂,旁边歪脖子树上稀疏的叶片正凄凉地凋零着。
偶尔有路过的村民,徐有川就向他们打听地方。
他走进了一条胡同里,听到了黑犬的狂吠,还有前方聚集起来的人群,正挤在一户门前。
“大夫!快救救我!”男人惊叫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让这样一个大老粗如此惊慌,此时谁也好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我舅舅救你回来,你却恩将仇报……有话好商量,先把刀放下。”
那白胡子大夫背着药箱,却连连向人群退后。
因为男人脖子上架着把镰刀,看上去是临时从门边捡起,上面还有严重的磨损痕迹。
当男人慢慢向前走,露出了后面挟持他的少年。
徐有川一眼就认出了秦觉,对方神情格外陌生,冰冷地吐字道:
“分明是你先动手。”
“……”男人眼睛睁大了,对着人群嚎道:“冤枉,冤枉啊!”
秦觉神色动作都太吓人,眼看着就要下狠手。
下一刻,徐有川扒开人群走到他面前。
“秦觉,这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当场发生血案。
秦觉看到他出现,眼里掠过一丝欣喜,但是看向面前男人嘴脸,神情冷了下来,说:
“他趁着屋里没人,翻墙进来偷窃,不巧被我撞见后狠心想害我。”
“……”
话音落,人群静默一瞬又吵吵嚷嚷。
“二麻子以前干的混账事不少,吃喝嫖赌,小偷小摸,现在还没有洗心革面呢。”
“上次去丽花家偷人,差点被打断了腿!”
“王大跟这二麻子早就断绝往来,想不到这次又厚脸皮找上门了。”
这些当着面说的“批评”,令二麻子顿时脸色涨紫了。
秦觉放开他之后,还想钻进角落里。
但是,徐有川拦住他的去路,说:
“你给他道歉。”
“啊!我……”二麻子满心愤愤,对上他的目光又怂了,低头说:
“对、对不住。”
然后,徐有川才收回手,二麻子挤出人群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人群散去之后,王大也从外面回来了。
他年纪约莫四五十岁,面相粗犷,实际上是个踏实靠谱的人。
听闻刚才的乌龙事件,王大面上有些挂不住,不过仍然热情地愿意留下秦觉。
徐有川向王大道谢,“哥,不麻烦你,我带他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望你。”
王大没有继续挽留,而是拉着他走到一边,有些担忧地说:
“其他都好说,只是……大夫看过,这小兄弟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也没受过内伤。”
这有些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基本上不会有人相信,这两人竟然是一起回来的。
而且,正常人会遇到小偷就取其性命吗?
徐有川表情深思,没有说话。
最后,他带着秦觉离开王大家。
现在到了饭点,路上冷冷清清,两人并肩走在羊肠小道上,徐有川觉得秦觉在有意紧跟自己脚步。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里酝酿情绪,转头问道:
“你还记得从地道里出来的事情吗?”
闻言,秦觉眼里浮现一丝茫然。
当时天空出现了筑基雷劫,不知名的大火吞噬了药王谷,也燃烧了他仅存的理智,在四象丹的药效中他放纵了内心的恶欲。
他的丹田里涌入了魔气,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假如真是那样,他现在就不可能还“活着”。
“我活下来了。”秦觉掀起眼眸,恍若寒星,说。
“昊君道人死了吗?”
秦觉默然不语。
见状,徐有川顿时心生紧张,要是他发现了真相,一定会找到他们。
秦觉察觉了他的情绪,忽然轻轻牵起唇角,说:
“不要怕,他不会再从里面出来,因为他如今身在……‘地狱’。”
“……”徐有川不禁愣了下,盯着他的笑容心里有些发凉。
秦觉眼里流露几分笑意,暗藏一抹异样的红。
恍惚间,这样的他和受致幻毒性发疯的状态相似,只是现在完全是平静理智的皮囊下的暗潮涌动。
“对不起。”秦觉唇边笑意收敛,似乎担心吓到他。
徐有川不禁松了口气,“我是想……你当时没有受伤就好。”
他隐约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仔细地端详起秦觉,“当时道人让你吃下四象丹,是害怕你有一天筑基?谁知道会发生得那么快。”
除了这个可能,想不到其他。
徐有川能感知到秦觉变化,灵力跟之前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忽然,他发现秦觉脸色不对,身体向前踉跄了一步。
“你怎么了?”徐有川连忙扶住他,着急地问。
他不经意地一低头,却瞥见秦觉的手背上,白皙的肌肤上淡青色的血管下,隐隐有数道黑色的雾气流动。
徐有川神情怔愣,因为他又嗅到了一道幽冷、血腥的异香。
他瞬间觉得似曾相识,曾经在枯井下面,从魔物身上闻到过相似的味道。
……
云山仙门。
一名年轻的弟子绕过桃花林,来到了庭院里面,此时正有几名年长的修士,正在闲情逸致地品茶下棋。
“掌门,近日我收到了药王谷的来信。”弟子双手将信封呈上,毕恭毕敬地说道。
众人闲聊的兴致消失了。
掌门却没有怪罪,而是笑着接过了这封信,打开后随意地翻阅一遍。
“双灵根的好苗子,这些年确实罕见,让你出去历练的大师兄一起带回来吧。”
话音刚落,在座其他长老纷纷开始感慨。
“我听说药王谷失火了,算一算,昊君这是劫数到头了。”
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面露担忧,说:
“不知是否巧合,当时魔域也发生了一阵动荡,令人惶惶不安啊……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掌门面色高深莫测。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傍晚, 瓦房里点亮了一盏灯。
这间房仍然是洁净的样子,徐有川明白自从离开那天,秀婆婆时常过来打扫,也算是有些许心理寄托。
此时婆婆已经在另一间屋里睡下, 徐有川没有去打扰她, 径自将半路昏迷的秦觉带了回来。
借着微弱暖黄的光, 他打量着躺在床上的秦觉。
当时……会是错觉吗?
徐有川满腹疑惑,不由得有些紧张, 因为他或许要面临某个难以解决的情况。
对方双眸紧闭,如画般的五官舒展开了,如今的线条已经多了几分棱角。
秦觉纤长的睫毛轻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徐有川跟他对视了一会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端详着秦觉的面色,小声地问。
秦觉看了看自己, 又望向身旁的简朴床铺, 嗅到了属于徐有川身上的气息。
他顿时觉得很安心,放在上面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会儿。
“我没事。”
闻言,徐有川却面露诧异,一时没有继续接茬。
秦觉察觉这个回答不妥,逐渐地想起来他们一起从王大家出来,然后走到了某条林荫小道……
他眼里浮现迷惘,“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徐有川沉默了片刻, 也许秦觉全都忘了。
他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床前, 当秦觉看过来时, 漆黑的眼眸里,却闪动着希冀的光芒。
徐有川不忍心这光芒暗淡, 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
“没有,你只是闷头睡了两个时辰。”
秦觉神情若有所思。
徐有川拿过桌上的小茶壶, 倒了杯清水后递给他。
“我们已经到了雨水村,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带你出去看看,那边的山、水、牛、羊……”
说到这里,徐有川顿了顿,忍不住说:
“那条道骨的事情,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完全不知道原先是秦觉的,在阴差阳错中,也帮助了段玄感获得它。
此时,徐有川内心充满了内疚。
如果秦觉决心想去找回来……
秦觉不自觉握紧了水杯,垂下眼眸,说:
“你不需要自责,这和你没有关系。”
他们能借助段玄感离开药王谷,已经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而重新找回道骨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徐有川紧接着问。
秦觉沉默了一瞬,几乎看清了他的心思,说:
“你不希望我去找它?”
徐有川顿时哽住了。
他不禁错开了视线,过了会儿,说:
“不是,因为你现在需要休息,以后想去找道骨也可以,只是凭借筑基的修为也……很困难。”
徐有川语气顿了下,昏黄灯光下面容笼罩了层阴影。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秦觉,语气认真地说道:
“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
徐有川眼神与平时截然不同,有着少见的复杂。
饶是秦觉心性聪颖,此时竟然也看不透,自从逃出来后他的心里,一直有种感觉,好像无法真正抓住面前的人。
从前未察觉还好,如今一旦心里产生这样的情绪,就会被暗中滋生的邪气侵染助长,愈演愈烈。
完全无法思考,体内似乎有一只魔物在生长,阴暗污秽的血液在经脉中逆流,一颗新的血肉的枝芽挣脱心脏束缚。
“你要去哪里?”秦觉语气有些急切,说。
徐有川怀里正抱着水壶,转过身时微愣,“我去烧水。”
秦觉却没有再说话。
徐有川疑惑地回头看一眼,然后径自走出了房门。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瓦房外面是个敞开的小院,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出门左拐,最里边的墙壁靠着一堆草垛,白天野鸭到处跑,留下一些排泄物的气味。
徐有川走到了水缸打了水,然后去炉灶生火烧热水。
他身上的伤看起来重,但是因为年轻力壮,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通过刚才的接触,他认为秦觉并没有问题。
片刻后,徐有川重新回到房内。
因为只有一张床,也没有多余的被褥,两人挤挤其实还是可以睡得下。
秦觉朝里面挪了挪,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地方不大,只能委屈你了。”徐有川挠了挠头,笑道。
然后,他顺手熄灭了油灯。
徐有川摸黑弯下腰,上.床的时候木板嘎吱响,他心里咯噔了下,担心无法支撑两人的重量。
不过,显然是他想多了。
除了第一声“叫唤”后,空气里安安静静,徐有川平躺在床的另一侧,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万籁俱寂,传来秋天的凉意。
因为棉被大小有限,徐有川靠床外的一侧漏风,下意识向里面挨近了些,然后就碰到了秦觉的肩膀。
他不禁转过头去,撞进了对方寒星般的眼眸。
大半夜,跟俩电灯泡似的。
徐有川脑海里浮现这个联想,顿时也觉得滑稽,咧嘴呵呵一笑说:
“你咋还这么精神呢?白天睡够了?”
秦觉被发现后并不慌,而是淡然地转移话题说:
“我在想,明天我们干什么?”
“你别走了……我带你到处逛逛,认识其他乡亲朋友,混个脸熟,或者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徐有川打了个哈欠,眼皮逐渐打架。
他没有跟秦觉聊很久,不一会儿就呼吸均匀,毫无防备地进入了美好的梦乡。
黑暗中,秦觉却睁开了眼睛。
他用手臂支撑起上身,朝着徐有川的位置倾斜,然后俯首近距离地观察对方的睡脸。
眼神里跃动着一丝异样的光,逐渐地被显出些许迷恋。
良久后,他觉得心里出现了空洞,似乎需要更多的东西填补完整。
秦觉受到本能的驱使,埋首枕在徐有川颈间。
瀑布般的青丝柔顺地垂落,覆盖在那麦色的脖颈和脸侧,秦觉感受到温暖的源头,高挺的鼻梁轻轻蹭了蹭徐有川颈窝。
他的手臂缓缓环住对方的腰身,然后就这么贴着不动了。
徐有川似有所觉,坚毅的眉峰微皱起。
秦觉身体微微僵住,小心地抬起头,不过他只是稍微侧过脸庞,并没有醒过来的趋势。
秦觉唇角泛起一丝笑,心满意足。
他敛下眼眸,隐去其中的暗色,然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抓住了。
天光乍亮,微光从窗子倾泻进来。
徐有川一觉醒来,觉得脖子和身体都有些酸痛。
他看着跟八爪鱼一样趴在身上的少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身上披着棉被,又热又沉。
有这么冷吗?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徐有川看了看窗外, 心里不禁有些纳闷。
他的身体刚一动,秦觉也跟着醒了,一双盈满朦胧雾气的眼睛,落在了徐有川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 无人动作。
“你先下来。”徐有川说。
秦觉好像才发现自己的行为, 于是松开了双手, 恋恋不舍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我回头找一件旧被褥,多给你盖盖。”徐有川揉了揉后脖颈, 说道。
他嘴角向下压了压,暗想秦觉睡相竟然这么……不老实。
徐有川没有当面笑话他,一面穿鞋一面说:
“我昨天准备了你的,一会儿出去洗漱。”
“嗯。”秦觉应道。
徐有川没有太在意,他揉了揉蓬松的头发, 这几个月里长了一些, 但还不至于不好打理。
桌上放了两块粗面馒头、稀粥,寡淡实在。
徐有川给婆婆送了一份早饭,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屋内,刚好看到秦觉坐在桌前。
他本来的衣服不能穿了,于是穿着徐有川的衣服,看上去也并不显小,不知不觉他长高了许多。
“怎么样, 你还习惯吗?”徐有川说。
他知道秦觉一直话不多, 只是想到了药王谷的时日, 担心对方难以适应现在的生活。
秦觉连吃个馒头都慢条斯理,手指白皙匀净, 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有你在我身边,我想是会习惯的。”秦觉齿尖碾过馒头面, 细嚼慢咽,其实现在尝到的都是苦味。
徐有川看他的表情,立即就明白了。
“慢慢来,以后有很长时间恢复。”他语气透露着乐观,说。
秦觉微微笑着,点头。
徐有川看着他的笑容,忽然间心里一软,却发现他仍然披散着头发。
他想起来什么,转过身找来一条玄色丝带,“昨天你昏迷的时候,我去集市上看了一圈,觉得用得上就买了。”
他在药王谷当差干活,每月都有领月例,因为勤俭节约省下来了一笔银两,现在终于排上了用场。
徐有川将一半留给婆婆,剩下的就打算自己灵活使用。
秦觉眼眸里掠过诧异,胸腔里有某种情绪充盈膨胀,只觉得此刻很令他感到愉悦。
“我给你扎起来?”徐有川握着条丝带,半空中晃啊晃。
“嗯……”
秦觉微低着头,察觉徐有川走到身后,他的唇角刚牵起一个弧度,忽然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徐有川满脸认真,手里一顿操作,过了会儿,语气有些许尴尬说:
“呃,有点难度,不过这也挺好看。”
好看。
秦觉的笑容很快凝滞,因为他看到肩膀上垂着一绺发丝,乱糟糟的。
徐有川看着面前歪歪扭扭的发尾,顿时有些心虚,心想这发质怎么那么滑,那么顺?
最后,秦觉还是自己绑了起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秀婆婆的脚步声。
她一眼看到秦觉,露出了不自然又带着讨巧的笑容,说:
“娃儿,已经吃完饭了啊?”
秦觉察觉到来人身份,态度谦逊,微笑道:
“婆婆。”
秀婆婆笑着答应,俨然对秦觉很有好感,说:
“我听小川提起你们的事,这一路上多亏有你关照,身上还未痊愈吧?我求大夫给了个方儿,娃儿,喝了药才能快点好起来。”
接着,秀婆婆将手里的一只缺口的碗,放在了秦觉面前。
里面是熟悉的黑乎乎的药汁。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空气顿时凝固了片刻, 连徐有川心跳都慢了一拍。
他眼皮倏地跳了跳,心想秦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碰“药”了。
因为秦觉没有作出反应,秀婆婆的手臂在半空中僵持了一会儿,接着徐有川笑着说:
“他不是没受伤吗?我现在还是个病号, 不如给我喝吧……”
说着, 他接过了婆婆手里的碗。
想到婆婆天还没亮就起来熬药, 徐有川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在秀婆婆还未开口之前, 咕嘟嘟地一口喝光了。
“……”
秀婆婆有些惊讶,然后勉强地笑了笑:
“你这孩子咋咋呼呼的,小心别怠慢了客人。”
秦觉也没想到他会喝下,不过徐有川说的是事实,自己完全不需要喝这些所谓的“补药”。
“多谢您的好意。”他客客气气地说。
如此, 秀婆婆更挑不出错来, 于是这碗药也就此揭过。
家里突然多了个“客人”,秀婆婆自然问起秦觉的来历,以及打算,将来要到哪里去。
这些问题徐有川已经预料到,昨天就跟婆婆大致说过,因为不愿意对她隐瞒说谎,也将药王谷的事情一并告知了。
秀婆婆也是惊异了许久, 良久后长长叹了口气, 这要是换一个人在面前说, 她绝对认为是在抹黑药王谷。
但是,这是她视为亲孙的徐有川。
这时候, 屋内变得很安静。
徐有川收拾了碗筷,然后准备跟秦觉出门。
“小川, 咱家的田地荒废了,今年是没有收成,你一会儿去找王大,他家收成好最近忙不过来。”秀婆婆说。
“我知道了。”
等二人走出来,秀婆婆悄悄觑了一眼秦觉,然后将徐有川拉到旁边。
“你们到外边,遇到其他人问起,千万不要提起如何回来的事。”她谨慎地嘱咐说。
徐有川有些诧异,答应下来。
雨水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放眼望去除了一片土路和瓦房,就是后面绵延的青山绿水。
村霸大鹅在路上大摇大摆经过,小黄狗见了也退避三舍,当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人,对着徐有川摇了摇尾巴。
“嘬嘬。”徐有川弯下腰,撸了一把,“你是金豆豆,上次见面才这么点,你娘去哪儿了?”
他上次走的时候,小黄狗才刚出生,兄弟姐妹都送人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连秦觉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小狗能回答吗?
徐有川察觉到小狗看向旁边,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对秦觉也很感兴趣。
“金豆豆很喜欢你,可能想要你摸摸?”徐有川咧嘴一笑,将手里的小狗递到他面前。
小狗尾巴摇得更欢乐了,徐有川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秦觉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伸出修长匀净的手指,动作间竟然带着一分难以察觉的犹豫。
指尖触碰到软软的茸毛,接着顿了顿。
徐有川看着他收回手,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在身侧,不由得调侃道:
“你是不是觉得它脏,小狗到处跑是没那么讲究,但是每天都有人带它回家。”
小狗跑远了,两人继续往前走。
秦觉半敛着眼眸,轻声说:
“我没有摸过小狗。”
徐有川不禁愣了愣,转念想又了然。
淮北秦家听说也是高门大户,秦觉又是子孙一辈中的骄傲,礼仪规矩比普通人严苛也合乎情理。
没走多远,就看到坐在路牙子上的一群村民。
一名抽着旱烟,形容枯瘦的老人,看向他们说:
“哎,那不是川子吗?”
“边上是什么人……生面孔啊。”
紧接着,旁边的人都朝前面看去,果然看清走过来的年轻人,正是被仙人选中并被带走的徐有川。
这些人都是熟人长辈,徐有川逐一打招呼,很快就有人发出了疑问。
“你咋回来了?怎么没见禄子的影儿?”
“……”
徐有川心里也感到纳闷,明明严禄走在自己前头,怎么可能现在还没有回到家里。
顶着众人的好奇目光,徐有川笑了笑,说:
“我本来和他一起回来,但是中间发生了些事,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即使如此,他们还不肯放过他,跟连珠炮似的问在里面学到什么本事,他们的儿子女儿如何云云。
徐有川只是模棱两可地搪塞过去。
然后,看到远处的王大妻子杜燕,正端着个水盆出来向他们招手。
徐有川向几位长辈告别,连忙拉着秦觉径自往前走。
“现在回来了,底子就跟我们不一样了,兴许瞧不上咱们这些穷亲戚。”有人感叹道。
等看着他们走远了,有人压低声音嘟囔道:
“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前两天半夜睡不着,从窗外看到天边窜起好大的火……”
与此同时,王大家。
王大膝下儿女双全,两个儿子正值壮年,一个女儿还未出阁,家里有自己的田地规模大,平时会雇帮工。
今年其他人家里都不太景气,不过王大家是村里收成最好的。
当徐有川和秦觉过来时,杜燕和几名妇女正在清洗梅子,准备赶在最后几天将它们腌制保存起来。
而杜燕请他们过来,是因为家里还养了羊,但是抽不出空,于是请他们去帮忙放羊,傍晚之前回来。
徐有川答应下来,行动利索地赶出羊群。
大约有二十来只绵羊,呼啦啦一片向前跑,而秦觉迎面看着它们,身体本能地紧绷起来,神色警惕。
即使感知到这些家伙毫无威胁,但是……
下一刻,徐有川从他身前跑过去。
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
秦觉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发梢被轻轻扬起,对襟的衣摆撩起一角,弧度如细盐般的浪花拍向黑沙滩。
“怎么不走了?快跟上!”徐有川站在羊群里,手里握着根细木棍说。
“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绵羊都不自觉远离秦觉,有一只不不小心撞上他的腿,还当场傻愣住了。
秦觉眼神冰冷,隐约跳跃着一丝兴味。
绵羊毛茸茸的身体颤了颤,立即调转方向,三两下窜进了大家族里。
见状,徐有川只能让他在后面赶。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山路并不难走, 而且羊群熟悉路线,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山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茵茵草地。
天空纤尘不染,阳光和熙。
徐有川将羊群赶到一起, 它们立即扎堆在鲜美的草料上, 旁若无人地品尝起来。
因为时间充裕, 他打算就地等一会儿。
他躺在身后松软的草地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一朵洁白的蒲公英从面前飘过。
徐有川余光一瞥,发现秦觉也跟着坐在他身边。
“你喜欢小羊吗?”他随口问道。
秦觉似乎是在眺望羊群,语气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缓缓对他说道:
“……喜欢。”
徐有川愣了下,然后感觉眼前有些模糊, “我们回去后, 也可以买一只羊……”说着,他准备抬手揉眼睛。
“怎么了?”
“没事,眼睛有点痒……”
下一刻,秦觉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看看。”
然后,徐有川拿开了手,只见右边眼眶盈满了泪水,肉眼看不出任何异常。
秦觉微皱起眉头, 说:“可能是蒲公英的绒毛。”
“嗯, 好像还在里面。”
说着, 他俯下身认真地查看,这幅样子让徐有川都有些紧张了, 竟然真的觉得眼睛越来越疼了。
“你吹……”
然后,徐有川感觉微凉的气息掠过眼球。
徐有川睫毛颤了颤, 肩膀也跟着战栗了一下,对方放开了他,于是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眼泪簌簌掉落,秦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面颊。
徐有川才发现两人距离极近,他恍惚了一下,隐约从对方衣襟里飘出一丝奇异的香气。
不知名的花香,掺杂着令人心寒的血腥。
徐有川身体向旁边挪了挪,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说:
“我们走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
秦觉看了眼天色,此时竟然晴转阴天。
徐有川没有等他回答,已经自己转身走向羊群,不过他一走进去就发觉不对了。
羊群数量少了三只。
他顿时有些着急,来回又数了两遍。
这片草地上除了下山的路,就只有东边的树林,很可能那三只小羊就跑了进去。
徐有川看着面前的羊群,突然间有一分犹豫,紧接着听到秦觉对他说:
“我进去找吧。”
他望进对方平静的眼睛,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徐有川忍不住移开目光,说:“你对这里不熟,留在这里看着羊群吧。”
说完,他就扭头走进了树林。
秦觉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没动。
乌云在头顶聚集,阵阵冷风吹过树梢,树林里的光线变得昏暗。
徐有川寻找着地上的踪迹,每走出一段距离就做个记号,有棵老树的树干足有十人环抱粗,底下树根走势狰狞。
然而,除了找羊之外,他心里仍有另外的担忧。
从秦觉身上闻到的气味不是错觉,现在又该怎么办?
徐有川心里一团乱麻,片刻后终于在旮沓角落里,找到了两只丢失的绵羊。
只是它们身体瑟瑟发抖,似乎遇到了可怕的事情。
徐有川立即带着它们出来,准备按着原路线返回,不过才走到空阔的路面,忽然他本能地感觉危险。
对面细弱的树干后面,探出一双幽绿的狼眼。
这是一匹成年的豺狼,显然饥肠辘辘几日,此时正贪婪地盯着徐有川身后的羊羊。
徐有川以前听说过树林里出现狼,只是碰见的人少之又少,大家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没想到今天不巧就遇上了。
他心一横,摸过脚边的一颗尖锐石头,可是那匹狼却没有立即行动。
紧接着,它后面的黑暗里又多了十几双幽幽的绿眼。
两只小羊吓得想要向后逃跑。
“不要!”徐有川压低声音呵斥,只是羊的动作已经激发狼性,一瞬间狼群就分作两路,迂回着去追逐小羊。
徐有川顿时眼前一黑。
羊没了!
下一瞬,前方窜起的狼影朝他袭来。
徐有川手里石头还没派上用场,半空中的狼突然停滞住动作,几颗不明物体破风而来穿过它的身体。
紧接着这头狼掉在他面前,灰色的茸毛上迸发出血浆。
不过瞬息间,狼眼睛和内脏都被腐蚀,冒着诡异的黑雾,只剩下一张干瘪浸透血的狼皮。
剩下的狼也是同样的下场,它们甚至都没有再次靠近过徐有川,就在不明不白中死于非命。
徐有川觉得脖颈僵硬,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路。
狼血浸染了两旁的灌木,却轻悄悄的。
昏暗处,伫立着一个人影。
徐有川抹了把额头的汗,端详了会儿,试探地问:
“你……是秦觉?”
他低头一看,发现对方脚边躺着几头狼的尸体,左手上还向下滴着鲜血。
徐有川直觉这是狼的血。
光线若有若无,冷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
“你见着小羊了没?”
徐有川想看看他身后,冷不丁对上一双毫无情感的眼瞳,血红的竖瞳在黑暗中闪动异样妖冶的光。
仿佛惊动了暗处斑斓的毒蛇。
徐有川无意识后退了半步,他脑袋空白了一瞬。
这一幕和他见到的魔物,几乎产生了重叠。
而魔物通常丧失神志,只是一个个杀戮的机器。
面前的秦觉只是看着他。
徐有川吞了吞唾沫,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这是发生了什么?
他不明就里,但还是选择缓慢后退,直到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准备转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不想找羊?”
徐有川愣了一下,没听说过魔物还能说话。
然后,秦觉身形微微动了动,露出身后的羊的尾巴。
羊身上也溅了血,昏暗中分不清生死。
对上那双血红的竖瞳,徐有川脚下也打住了,他没有回答,而是毫不犹豫地向前奔跑。
“不找……羊了……”秦觉低声地喃喃道。
“为什么要跑?”
然后,他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了。
徐有川感觉身后疾风呼啸,他已经用尽全力奔跑,心里却充满了悲伤。
羊没了,秦觉也……
昊君道人是元婴修为,如果秦觉真的只是突破筑基,怎么可能在他手上活下来。
除了沾染魔气,沦为魔物。
其实他心里有数,只是有时候心存侥幸。
刚才树林里看到的“人”不是秦觉,而是一只可怕的魔物。
突然,徐有川眼前出现一道黑影。
他冷不丁就要撞上去,还好紧急停住了脚步。
但是因为身体没稳住跌坐在地上,刚好身后就是那棵老树,徐有川感觉一道强烈的杀气扑面而来。
“魔物”就出现在眼前,灰色的天空下气息阴冷。
头顶的树藤垂到面前,遮蔽了大部分视野,风一吹过哗啦啦地响,碎叶在空中飞舞凋落。
周围的气场影响下,徐有川觉得双腿发软,几次试图爬起来却失败了。
“魔物”出现在他面前,缓缓地弯下腰。
徐有川不禁闭上眼睛。
他要先挖开自己的心,还是肺、肠子?徐有川想到魔物的行径,内心不禁被畏惧笼罩了。
如果是其他魔物也就算了,可是偏偏是秦觉……
徐有川心有不甘,却只能成为砧板上的肉。
过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
周围安静地出奇。
徐有川眼睛睁开条缝隙,就看到伸到面前的一只修长匀净的手。
他的心颤了一下,但是视线已经落在对方身上。
秦觉掀起眼皮看他,随着脸庞上的阴影寸寸褪去,只见幽深的瞳孔如枯井般寂静。
接着,他看到对方身后探出头的两只绵羊。
“……”徐有川手指抓着身后的树,咔擦一声扯下来一块树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然感觉这棵树颤了颤。
“地上冷,我扶你起来好吗?”秦觉说道。
徐有川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听到他开口不禁纳罕,“你、你刚才……”
即使被忽略了问题,对方也没有在意,而是神情略作思索,像是在考虑一个周全的方案。
“你没有看错。”
徐有川不禁哑然,心情顿时变得复杂。
这时候,他再次注意到眼前的手掌。
明显透露的小心谨慎,但是不敢靠近分毫,秦觉此时在顾虑什么,徐有川其实心里清楚。
他仔细望着对方的脸庞,过了一会儿,手伸过去借力从地上站起来。
徐有川长出一口气,眼前有些晕眩。
秦觉跟在他身后,沉默地走着。
一缕黑雾绕过徐有川身后,转瞬间上面的沙尘和碎叶就尽数消散如烟,却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丝毫没有影响。
“有一只羊被狼咬死了。”秦觉说。
回去的路上,秦觉告诉徐有川,因为见他一直没有回来,才会进树林里寻找他和丢失的羊。
“嗯……”徐有川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衣袖。
当回到空旷的草地上,他看到了羊群乖乖地呆在原地,隐约猜到是秦觉在里面动了手脚。
徐有川赶着剩下的十九只羊,它们步调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羊群在前面走,两人沉默地跟在后面。
天空阴沉,却光打雷不下雨。
冷空气拂过高高的草丛,细微的响动在耳畔变得格外清晰。
徐有川余光一瞥,看到草丛里有蛇,下意识拉着秦觉的手臂走向旁边的小道。
“小心……”
秦觉盯着臂膀上的手,然后循着徐有川视线看去。
只见草丛里有个土洞,里面是两条碗口粗的蛇,它们正忘我地纠缠在一起,交互的蛇尾显示彼此密不可分。
徐有川暗中观察了一路,心情也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秦觉。
“你……还会变回去吗?”徐有川低头看着地面,说。
“会。”
徐有川顿了一下,转头看向秦觉侧脸,“什么时候?”
秦觉半垂下眼睫,“不知道。”
眼看着两人快要走到山下,徐有川却发现秦觉落在自己后头了。
他转过身去,见秦觉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微风拂过,对方发丝与玄色的发带扬起,冷淡的声音传来时难以分辨情绪。
“我们也许应该在这里分别。”
徐有川神情微愣,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觉得我要赶你走?”
可是话音落下,他又觉得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秦觉也清楚自己留下,对整个村子来说都有危险。
现在徐有川知道了,就不能再把他带回去了。
可是秦觉准备去哪儿?要是在外面遇到其他人,或者某某门派的修士怎么办?
徐有川看着对方向前走了,背影透着几分寂寥,与脚下矗立百年的青山相得益彰。
一时间,似乎周遭也变得荒芜。
秦觉虽然在向前走,心神却注意着身后。
他眼前没有聚焦,只是不停地进行着自我拉扯。
分别……不可能,可以不顾徐有川意愿带他走,到时候也有很多办法,能够让他“乖乖”听话。
可是……可是自己要什么?
当秦觉迈出第三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心里雀跃着等待对方拽住自己。
果然,徐有川拉住他的手臂。
秦觉回过头佯装诧异,对上这张美好的面容,心脏在怦怦地剧烈跳动。
徐有川追过来气息有些乱,停顿了一会儿说:
“有没有办法,能消除你身上的魔气?”
“……”
他以前见到的魔物,都是已经无可救药,但是秦觉现在仍保存理智,连一只孱弱的小绵羊都不曾伤害。
为什么不能让秦觉变回正常?
恰在这个时候,突然山顶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在那里,快抓住魔物!”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徐有川脸色微白, 和秦觉对视一眼,两人仍然沿着原路线跟上了羊群。
山顶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他的心却再次悬了起来。
难道秦觉被发现了吗?
他左右看了看,想找个地方让秦觉藏起来。
可是迎面就走上来一名妇人, 对方正是村尾的豆腐西施香兰, 好像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你俩可算回来了。”香兰说话的调子软绵绵, 却并不令人生厌。
徐有川身体微僵,看着路上行人渐多。
“兰姐, 这是出什么事了?”他勉强维持镇定,问。
香兰惊奇地看了他两眼,“你还不知道呀,药王谷的孩子们回来了,哎哟, 都折磨成啥样了, 可怜见的……”
闻言,徐有川仔细看周围,有一两个人瘸着腿、蒙着单眼经过。
面孔依稀有些眼熟。
徐有川见一人从面前经过,故作熟稔地拍了拍对方肩膀道:
“兄弟,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
对方蒙着一只眼,哭丧着张脸,絮絮叨叨地说:
“哎, 云山的使者扣住了我们, 严查亵渎仙家的魔物和同党, 但是那场大火不是因我们而起,一番审讯过后就放了我们……”
“……”
“严禄呢?”
“他冒犯了一位使者, 受到惩治,我们也没见到。”
徐有川顿时觉得不妙, 不知道云山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药王谷,但是难保他们不会回过神再来“搜查”。
他看到后面一群村民拿着火把,不禁也有些奇怪。
“那他们……”
香兰面露异色,却对他重新妩媚一笑,说:
“村里正常的山上巡逻,没什么要紧的,你这不是还要去交差吗?我得了王大嫂的信儿,专程过来跟你说一声。”
徐有川跟秦觉对视一眼,对方微微点头。
“好,我们这就走。”他咧嘴笑了笑,对香兰说。
然后,徐有川就假装若无其事地赶羊。
他其实很想回头看一眼,可是秦觉却有意挡住了视线。
秦觉神态自若,对他轻声说:
“他们抓住了一只‘漏网之鱼’。”
“啊?”徐有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是说……魔物?”
秦觉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前脚下山,后脚就有一直魔物逃窜而过。
徐有川想起在药王谷里,道人会用魔物炼药,那也许只是在大火中幸存的家伙。
“它已经死了。”
“……”
秦觉对他说这些信息,都没有回头看过一次,但是徐有川就是直觉他说的是正确的。
闻言,徐有川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这也是一件好事。
如果魔物现在还活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哪有力量去应对甚至制服它?
他们带着羊群回到王大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超出了本来定好的时间。
徐有川面有愧色,将遇到狼群和损失一只羊的事,对杜燕大概地说明了。
杜燕也是明事理的人,没有怪罪于他,叹息道:
“因为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山上都不太平,还有什么魔物作祟……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秀婆婆交代,现在看到你们安全就好了。”
实际上,不久前药王谷消息传来,魔物潜伏在山头,有些人已经认为他们和羊群,都会葬身在魔物手下。
杜燕眼里隐约闪动泪光,又说:
“这些羊能回来,我应该感谢你们。”
于是,徐有川赔偿的事就作罢,他们临走前,杜燕还回身进屋里提了条鲫鱼给他。
“快回去吧!”杜燕朝他挥了挥手。
徐有川点头道谢,可是转过身脸色微异。
王大嫂的言辞没有漏洞,但是他就感觉跟之前不太一样。
哪里怪怪的。
秦觉垂眸盯着他手上的鱼,神情若有所思。
事已至此,徐有川只能让秦觉继续待着。
要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开,会显得行为非常可疑。
至于他提到的问题,没有得到秦觉的回答,不过他现在并不为此感到着急。
二人回到了那间瓦房,却没有见到秀婆婆。
徐有川找了邻居询问,对方告诉他婆婆去准备祭神的用品,晚饭不回来吃了。
闻言,徐有川也有些意外。
其实秀婆婆曾经是村里有名的神婆,甚至邻近的村进行迎神仪式,都会请婆婆去主持,因此积累了颇为深厚的声望。
只是,在几年前发生了一件“祸事”,秀婆婆失去了唯一的孙子,就不再做祭祀和祛邪的事。
大家也就默契地不再“旧事重提”,逐渐地也有些人忘记了她本来是个神婆。
这次秀婆婆却重操旧业,竟然再次进行祭神?
徐有川将这些往事说给秦觉听,对方却脸色微变,直直地凝望着自己。
“怎么了?”他心里一咯噔,问。
“你不是婆婆的外孙?”
徐有川点了点头,“我是婆婆捡来的。”
“……”
屋内气氛陷入静默。
徐有川没在意这句询问,心里仍在想着药王谷其余仆从回来的事情。
药王谷本来地处幽僻,就算昊君道人死了,仙门的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出现在附近,还大肆追查元凶。
如果找到这里,只怕会对周围的村民带来危险。
秦觉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说:
“别担心,这个消息只是个陷阱。”
徐有川闻言,目露疑惑。
“如无意外,知道整件事的只有段玄感、严禄和我们,现在仙门还没追查到这里,说明没有从他们口中得到有用线索。”
“所以,那些人口中的讯息,是为了引起其他人注意?”徐有川道。
秦觉轻轻颔首,“仙门的人或许仍在附近,现在静观其变。”
徐有川对此推断感到赞同,而且不由得有些后怕。
如果他们被传来的讯息吓倒,鲁莽地选择逃跑,也许刚走出雨水村就被一网打尽了。
秦觉见状,心中思忖。
这个推测是没有错,但是徐有川想得太严重了,仙门不至于瞄准了村庄的位置。
还有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从药王谷出来的路上,他可以肯定没有任何跟踪的气息。
不知出于何故,他并没有作出解释。
黑暗中,屋内没有点起灯火。
徐有川下定了决心,拉住秦觉的手,“你暂时留下来吧,等他们走了再说。”
如果云山和其他仙门得知秦觉还活着,将来一定是个不小的麻烦。
秦觉盯着交握的手,眸色深邃。
徐有川想起来什么,语气小心翼翼说:
“你这两天会魔化吗……”
秦觉看向他的眼睛,薄唇微抿,道:
“只要你在我身边,不会有任何事。”
徐有川不明所以,但是见他语气肯定,心下也安定了许多。
这一夜,村子比平时热闹。
他们也装作若无其事,与平常无异,在和街坊邻居之间的问候中,得知这些大难不死回来的人,都去祖庙烧香祭拜了。
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里,全都缺失了一位重要人物。
为什么没有人提及道人?
徐有川没忍住问了一嘴,登时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他,接着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村民们认为,药王谷大火只是场意外,在他们心中道人仍是崇高、神圣,令人心驰神往的形象。
而幸存者中没有人透露炼丹的真相。
突然,徐有川心里有点发毛。
没有人开口,他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因为其他人心情都很高涨,对他的异常表现也没有太留意,不久后又恢复一片融洽。
次日上午,秀婆婆回来了。
秀婆婆是由两名青壮年送回来的,他们都是村长身边的人,显然这次的祭祀事宜是一件空前的大事。
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朱砂,神色格外严峻。
徐有川对上她的视线,感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威严。
“小川,你回来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秀婆婆笑道。
徐有川顿时觉得轻松,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屋后面的围墙破了,他在忙着修补。”
他低头一看,上面用荷叶包裹,沉甸甸的。
屋里有点闷热,但是秀婆婆仍然围着红色的围巾。
补墙?秀婆婆目光有些诧异。
她看到徐有川手上沾的残余面粉,应该是刚从厨房里出来。
“那孩子好歹也算客人,这种事还是叫阿牛过来帮忙。”
秦觉看上去就不是会干活的人。
徐有川笑了笑,“阿牛的表兄昨天回来,家里忙不开呢。”
此时秀婆婆坐下来,喝了杯茶水。
“孩子,昨儿都说你们出事了,老婆子我不信,因为知道你们能平安回来。”
徐有川心里暖洋洋的。
秀婆婆这是记挂着他和秦觉。
“婆婆,您昨天去哪儿了?我听说了祭祀的事情……”他说。
秀婆婆放下了茶杯,道: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祭山神十年进行一次,对雨水村的所有人都非常重要,你啊也要跟着我参加,知道了吗?”
“我也参加?”
徐有川不禁微愣。
说起来,他并不是雨水村的人,应该没有资格参加这种本土的祭祀活动。
秀婆婆看出他的疑惑,神情慈爱,说:
“这次我同意村长的邀请,也是为了你,只要得到山神的认可,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得到庇佑。”
“婆婆……”徐有川心里触动。
秀婆婆这么做,是想要让他真正的成为自家人,等其他村民们接纳他,以后做任何事情也更方便。
“将来你也是我胡家人,年轻俊秀,人又上进,不愁娶不到媳妇儿。”
秀婆婆本来叫胡秀,祖上曾经兴旺过,但是到她这一脉亲缘淡薄,村里胡姓仅有这一位。
徐有川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秀婆婆心情好,竟然真的有意帮他说亲事。
忽然,他看向了手里提着的东西,岔开话题问:
“对了,这是什么?”
徐有川刚才没留意,此时仔细去看,发现荷叶封口的缝隙间,露出猩红的颜色。
秀婆婆脸上浮现一丝微笑,语气有种奇异的柔和。
“太岁肉。”
第30章 第三十章
“这次魔物现身, 虽然只是一具尸体,但是周围仍然残留不祥的气息,会给人们的带来霉运,所以我向山神求来了这块太岁肉。”
秀婆婆说太岁肉格外珍贵, 有祛邪护心的功效, 只有村长和她才得到了部分, 代表在村里有着重要的地位。
秀婆婆让徐有川拿去厨房处理。
徐有川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迷信,但还是依言照做。
他打开了荷叶, 看到里面的东西。
四四方方巴掌大小,有些肥腻,夹杂猩红色的纹理,表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肉。
他不禁疑惑地想,会不会吃坏肚子?
这时候, 秦觉从外面回来了, 坐在秀婆婆面前,二者听起来聊得非常投机。
“在祭祀开始前,要先解决魔物尸体,但是这件事其实不容易办。”
秀婆婆语气有些苦恼,“它来历不明,不知是何人所杀,倘若以后有仙家借机寻来, 也不好交代。”
他们说到底只是群凡夫俗子, 看不出魔物的身份和死因。
所以, 最好是放置几天,没有人来寻再自行处理。
徐有川心里一咯噔。
看来这具魔物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这时, 他听到秦觉语气如常,说道:
“此举合理, 只是有一点不足。”
秀婆婆不禁看向他。
“若是使魔物尸体停留,乡民必然恐慌,而且魔气向来千奇百怪,时间越长越容易发生变故。”
这和秀婆婆的担心不谋而合,只是在她看来霉运只是危害最小的一种。
秀婆婆意识到自己认知的局限,脸色也变得凝重。
她看向秦觉的眼神,带了些许赞赏,说:
“娃儿,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话音落,徐有川恰好端着盘子过来了。
因为秦觉后面才到,他坐下来时解释道:“这是婆婆求来祛邪的。”
他没有明确说是魔物尸体的邪气,不过秦觉还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才是秀婆婆让三人围坐下来的目的。
这块“太岁肉”上面,萦绕着一缕香火的味道,其中又掺杂了其他的气味。
秦觉隐约感到生理不适,身体里蛰伏的魔气,在错综复杂的经脉中有些躁动不安。
“娃儿?”
“……”秦觉一抬头,就对上秀婆婆审视的笑眼。
徐有川也转过去看他,“你没事吧?”语气带着几分细微的忐忑。
如果这时候出状况,后果难以想象。
“没事。”秦觉轻抿了抿唇,说。
此时,秀婆婆也不急着动筷,而是笑吟吟地问:
“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这‘太岁肉’啊?”
秦觉半垂着眼眸,看着中间摆放的肉片,说:
“太岁分为三种,白太岁、红太岁和黑太岁,而凡人能够食用的只有红太岁,有吞噬邪气,滋养心神的功效。”
“呵呵,没错。”秀婆婆顿时眉开眼笑,对他们说:
“这可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千万不要浪费。”
徐有川夹肉的动作僵住,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这太岁肉他能吃,秀婆婆也能吃,但是秦觉身上蕴藏魔气,只怕会与之力量相冲。
说不准是魔气得到削弱,还是受刺激爆发。
眼看秦觉就要就要吃,徐有川按住了他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婆婆,他不能吃。”
闻言,秀婆婆脸上的和蔼之色褪去。
“怎么不能吃?”她嘴角向下压了压,脸颊的皮肉松弛地挂在面骨上,表情从未如此严厉,眼睛里窜动一丝恼火。
徐有川不由得愣了愣。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这块太岁肉是秀婆婆祈福求来的,将它吃掉相当于祭祀仪式其中的一环。
而秀婆婆心中最敬重山神,他这道突兀的声音无异于在破坏仪式。
“您别生气,他昨天不小心染了风寒,吃不了冷食,不如留到明天,我一定督促他好好吃掉……”徐有川硬着头皮,回答。
秀婆婆面色缓和,却说:“哪里这么虚弱了?这一路下来也没事啊。”
这言外之意,正是指秦觉下山身体毫发无伤的情况。
现在突然身体不适,显得有些故意。
“有劳婆婆费心,我自然会吃。”秦觉忽然开口道。
他并非不识抬举,更不欲在这时候拂了老人面子。
只有吃了这块太岁肉,才算是承认自己是胡家的人,假如不是因为徐有川,秀婆婆也不会“忍痛”分出这部分。
看着秦觉吃下太岁肉,秀婆婆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咱们吃了这太岁肉,祛除晦气,往后生活才能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因为这件事,上一个问题已经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徐有川重新坐下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他有些食之无味,下意识去关注秦觉的情况。
可是直到这顿饭结束,秦觉也没有表现出异常。
接近中午的时候,秀婆婆眼下青黑,一夜未眠带来的疲乏憔悴,随即起身准备回屋头小憩。
徐有川送秀婆婆出门。
他看了看左右,见附近没有其他人,顺势关上了房门。
“你……”
秦觉背影挺拔坚韧,看不出半点异样,可是徐有川就是感觉不太妙。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茶杯,里面的水早就冷了。
可是,秦觉却急切地仰头喝下。
“怎么了?”
秦觉回过身看他,鸦羽般的睫毛垂下,眼眸的光芒清凌凌。
徐有川打量他片刻,心逐渐放下来。
这红太岁也没有那么厉害。
秦觉想起刚才徐有川的异常举动,他也在暗中观察,最后反复回味,那样紧张在意的神情,全是源于自己一个人。
他心弦轻拨了一下,有种怪异的愉悦感。
“我也不知为何,它没有产生效果。”秦觉面上也有些疑惑,除了一点细微的躁动,魔气没有因为红太岁被削弱。
随着时间流逝,那种不适感也逐渐平息。
徐有川摸着下巴,认真思考,“我们运气突然好过头了,红太岁食用的量较少,这也可能影响其中力量吧……”
他根据看过的地摊文学,推测得有鼻子有眼。
秦觉轻笑着点头,然而一双漆黑的眼眸如漩涡似的。
也许是吃了太岁肉,徐有川真的觉得身体产生微妙的变化,有种浑身舒畅,力气满满的感觉。
等到下午,他才明白秀婆婆斩钉截铁要他们吃太岁肉的原因。
出门的时候,有人主动过来搭话,假装随口一问,提起秀婆婆从庙里回来的事情。
徐有川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羡慕和渴望,暗戳戳希望他家分出来一些太岁肉。
他摸了摸微鼓的腹部,老实说已经吃完了,其他人便兴致索然地散开了。
经过徐有川在集市上的打听,魔物的尸体现在放在村长那儿,谁都不能靠近。
听说至少要停放七天,才会进行烧毁处理。
因此他有些担心,火能彻底消灭尸体上的邪气吗?这中间会不会发生意外。
夜晚,万籁寂静。
徐有川将买回来的一大袋黄豆,放进了厨房角落,这些材料现在用不上,家里常备也不会有问题。
他整天下来心里想着事,在外面不好说,回到家洗了脸后就到处找人。
徐有川冒冒失失地走进院子,才发现秦觉正在洗澡。
雾气氤氲中,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
他愣了一下就准备走人,只是脚下刚刚转方向,忽然听到少年清冽的声音穿过水汽,带着两分湿润钻进耳朵。
“阿川,能帮我拿条毛巾吗?”
徐有川下意识看去,只见秦觉手边果然空空如也,按住浴桶边缘的一只手指有点用力,手背上青筋突现。
不会是不好意思吧?徐有川不由得心中发笑。
然后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拿了条干净的毛巾过来。
徐有川走进这片水雾时,心中有点纳罕,哪来这么多的水汽。
他来到了秦觉身后,欲言又止。
“你想跟我说什么?”秦觉忽然问。
他不禁盯着他后脑勺,乌黑的发丝浸泡在水里,衬得雪白的肩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少年侧过脸时,脖颈优美修长,喉结莫名有几分性感。
“……”徐有川对上他平静的眼眸,突然心里那点异样感不见了。
既然都是男的不需要避嫌,于是干脆说了白天的事情。
“魔物的尸体……出现的时间太赶巧了,留下来对我们没有好处。”
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亲眼见到那具尸体。
如果能够确定它是安全的,就不用担心有修士闻着味儿找上门来。
秦觉垂下眼眸,一丝暗红闪过,低声笑了笑说:
“是吗?我们不妨亲自去验证。”
“……”
徐有川拿过那条毛巾,顺势帮他擦拭后背的水珠,忽然间看到了什么,脸上表情顿时凝滞。
只见,秦觉后背的肌肤浮现丝丝缕缕的黑气,在肩胛骨和肋骨间交错,仿佛是另一副非人的骨骼,触摸时有明显的异物感。
乍一看像是个诡异之物的眼睛。
空气静默了片刻。
秦觉微不可见地皱起眉,误解了他的顾虑,说:“这件事有些危险,你无需掺和进来,就在这里等我消息。”
“……你说什么,你自己去我能放心吗?”徐有川扯了个笑容,手却突然失了力气般,毛巾始终没办法落下。
“你看到了可怕的东西?”
“……”
徐有川有点心虚,然后伸出手指轻点那个诡异印记,“还好,看久了也觉得不吓人了。”
白皙肌肤下的异物“骨骼”像是活着,轻轻触碰的瞬间,移动到旁边,徐有川顿时觉得有趣,接着再次戳了上去。
三番两次的追逐,像是在后背上画圈,掠过脊椎时留下微麻的触觉。
秦觉显然知道这印记的存在,此时仍不免有几分心猿意马。
“玩够了吗?”
他半垂的睫羽颤了颤,嗓音染上了些许喑哑。
现在确定徐有川不害怕了,但是……
徐有川见好就收,缩回手指,忽然问:“你有什么感觉吗?”
他问的是这个印记。
“……没有。”
徐有川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心想这也许是吃了太岁肉的缘故,导致魔气有些藏不住。
不过,现在看来秦觉还能控制。
这番思索过后,秦觉已经从浴桶出来,完好地披上了衣裳。
当徐有川再去看,对方看不出丝毫变化。
只是,秦觉不自然地侧过身,发丝没来得及擦拭,缀着的水珠浸湿了衣襟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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